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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二回:无相为谋

    有那么一瞬间,君傲颜觉得自己的世界安静下来。

    但仅仅是须臾间罢了……她很快回过神,以打量陌生人的眼光看着白涯。但同样,再转过头,连柳声寒的模样也显得不是那么熟悉了。

    “你在说什么?”她又问声寒,“他在说什么?你们到底……”

    柳声寒站稳以后,轻轻推开傲颜,拍了拍沾灰的衣袖。对于白涯的恼怒,她好像并没有什么责怪,甚至这也是在她的预料中一样。

    “你看出来了?”

    “你当真以为天衣无缝?”

    白涯再一步上前,傲颜立刻拦住他,免得他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好在白涯也不打算动手,却仍目光凶恶,看声寒的眼神并不像是在看自己人。

    “究竟怎么回事?!”傲颜有些生气了,“你们一个两个,都不会说人话吗?”

    “自己问她。”

    白涯没有多话,仅是冷冷地撂下这么一句。于是傲颜只得向声寒投来疑惑的目光。

    “嗯……君姑娘,你的感觉没错。火不是从太后的寝宫燃起的,否则,她早没命了。”

    “那是——不,为什么会……你怎么……”

    “置太后于死地,非我所愿。我倒是没有想到,白少侠的判断如此迅速,如此准确。看来这么久,我还是不够了解你,还是低估了你。”

    “哼。”白涯挤出一声冷笑,“起火的方位几乎恰到好处,火势蔓延的速度也经过计算,而那里本不该有任何意外起火的要素。若是人为,没谁有任何理由在这种时候下手——若要行凶,机会太多,何必等我们来。难道还想嫁祸给我们?但这一切,我本是不确定的。直到我冲进太后寝宫的那一刻,我判断出来,这一切都有所预谋。很不巧,无需嫁祸,这根本就是自己人所为。那么我问你——”

    白涯目光如炬,在远处尚未熄灭的火色映衬下,像是在发光一样。

    “你究竟还是什么人?”

    “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傲颜觉得,唐突的距离感骤然浮现。像是有一把大斧从天而降,忽然将她们两个,他们所有人割开。余声嗡鸣,震耳欲聋。

    我们不是朋友吗?她想说。我们一直不都是朋友?还是她一厢情愿?那时她身中夜叉之毒,待柳声寒和白涯祈焕忙里忙外,才得以好转。她清醒过来时,怎么说也一直都是拿声寒当恩人的。白涯也算得上是她兄弟,可这两人如今怎会如此针锋相对?傲颜当真不明白。

    但白涯从一开始就明白。

    他从未忘记,从柳声寒身上不经意间,不加掩饰时,流露出的那种晦暗、阴鸷,那些不可名状无以言说的东西。它们似是而非,又如影随形。她要么不说自己心中所想,要么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释放出来。说到底,他们对她一无所知。

    “万一呢?”白涯质问,“万一我没能救下她,她会死!纵火的确未必能查出你的问题,但我们这些外来者,被泼脏水是轻而易举的事,并不冤枉,你我都难逃其咎!”

    “但你做到了。”

    她一贯平静、从容,语调温和得无

    以复加,似乎只是普通地陈述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她的坦然令人难以理解,且向来如此。这会儿,傲颜又觉得,柳声寒又变回柳声寒了。

    声寒上前,毫无惧色地靠近凌厉的白涯。二人面对面时,她微微侧过脸,用一种将柔和尽量浅浅地敷在上面的语气说:

    “你现在是太后的恩人,陛下信任的人,歌沉国的英雄。会有人怀疑你,但没人拿得出证据……任何人都无法动摇你当下的地位。你想得到、想知道什么都可以,而太后就要醒了……相信我。”

    “看在这么久的情分上,我不会对你产生不必要的怀疑。但你的方式,我不接受。”

    “结果已经确认了。”柳声寒的语气淡淡的,“完成目标,看看我们尊敬的香神大人还能耍什么花样;夺走七宝,破坏结界;找到你的父亲,并重建九天国与其之外的世界。”

    君傲颜忽然听明白了什么。

    “你……怕老白不帮你。”她伸手指向柳声寒,“所以,用这种方式——但你的本意应当是好的才对。为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谈谈?”

    柳声寒又笑了。她的笑总是如此安静,在傲颜看来却有些刺眼。她像一个看透一切的年长者,对孩子稚嫩可笑的发言回以宽恕一样。

    白涯又是一声冷笑。

    她明白了,白涯不会帮助柳声寒。

    “……为什么?”君傲颜不明白,“她是为了……为了所有人,为了黎民苍生。”

    “你也准备拿黎民大义来压我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

    在白涯些许轻蔑的注视下,君傲颜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虽然自己没有随他们去过那片神秘的海洋,与法器砗磲相关的事,她更是一件也没经历过。恐怕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和祈焕都经历过更加离奇的事。但,根据目前已经知道的情况,以及君傲颜对柳声寒的理解……她不该是个恶人。或许她的言行在某些方面,会传达出一种“恶意”,但与她的品质不能直接画上连线。她很难说明为什么,只能说是一种感觉,一种她相信柳声寒的感觉。

    当然不排除自己被这层伪善蒙蔽的可能,但一切在没有证据的时候,终归只是假设。

    至少,柳声寒是想做好事的。她要打碎法器构成的结界,斩断屏障,将九天国重新暴露在世人眼中,将它与现世建立新的联系。白涯一开始就只是为父亲来的。他不是恶人,只是性格上……他俩刚见面的时候,傲颜已经领会过了。到现在,他直来直去的自我个性也是一点没改。白涯算不上深明大义之人,不作恶,也不行善。但他也并非是一心只有自己的……面对值得的人,他会做值得的事。他只是藏着一把自己的尺子,经过无声无形的度量,才会决定要不要行动,怎么行动。否则,他就不会为其他几人,还有九天国的子民奋战至今。

    他们都是好人,可……并不相互看得顺眼。若不是这样的机缘巧合,这两种人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有交集,更不会有成为同伴的可能。两人被命运的洪流裹挟,迫不得已走到一起。柳声寒深知自己的

    力量是不够的,便借用——说难听些,利用——利用白涯和他们其他人的能力,使她达到自己的目的。想到这儿,傲颜觉得柳声寒的形象已经与起初那个避世的隐居者背道而驰了,但二者却并不矛盾。白涯的性子,自然是看不惯她的做派。

    救人?救苍生?和我有什么关系,老子是来找人的。要帮忙还拐弯抹角,对着我指点江山还打着“大义”的旗号,搞笑?你在自我感动些什么,又想借此要挟威逼绑架我什么?我姓白的从来不是受你摆弄之人,帮谁纯粹是我乐意,不帮倒也不一定是和你对着干的意思。你要是玩这出,尤其是玩阴的,那我管你他妈为了谁?算盘打到老子头上,找死。

    白涯定是这样想的了……在他们二人短暂的对视中,君傲颜已然头痛不已。她不禁想,祈焕呢?祈焕能看出来,能明白吗?他同自己一样被夹在中间,他又会怎么做?

    这时候,有人找过来了。

    火势已经减小了,两个狼狈不堪的侍卫跑来,累得气喘吁吁。

    “唉,可算找到您了!”其中一个咳嗽了几声,抹了把脏兮兮的脸,对白涯说,“您没什么大事儿吧?陛下说要见您,还要您先去检查一下身子,可别出岔咯。您随我们来一趟吧……另外两位姑娘也跟来吧。”

    白涯没什么多余的话,转过身就跟上去了。君傲颜看了一眼声寒,她紧随其后,于是她自己也追了上去。之后三人之间便再没什么话了。白涯是真的有几两功夫,除了几处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些灼伤,其余并无大碍。他们询问了一下,太后也没有受伤,只是呛了几口烟,呼吸不畅,现在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陛下一直守在太后旁边,说一定要彻查此事。

    “别说,陛下她虽然心揪,倒是很坚强呢。”太医给白涯脸上擦了点药,“直到现在,愣是一滴眼泪没掉呢。太后打小就教育她,不要动不动就摆架子,也不要动不动就哭。虽说以前陛下还是有些……小任性的,但太后病重后,能看出这些话她都听到心里去呢。”

    “可这么一来,那阵法……”君傲颜有些担心,“不吃不喝,太后又能捱过几日呢?”

    “你也知道那阵法?”

    “啊,是我的……同伴说的。”

    她朝柳声寒示意,声寒微微点头。白涯没说话,单手拿起桌上放凉的茶。

    “唉……眼下怕是只能盼着国师回来了。”

    太医止不住地摇头叹气。一位宫女拎着茶壶,给白涯的杯子里续上了茶。真如柳声寒所言,他现在就是宫中的宝,谁也不敢怠慢。

    柳声寒抓住机会:“不如,我也去看看太后的情况。那阵法我看了一眼,还了然于心。兴许,我能重新摆出来。”

    “真的?”太医眼前一亮,“那可就——”

    他们正说着,忽然有个小孩莽撞地冲进房子,门也没敲。他可能是个药童,看着年龄不大,有些笨手笨脚的样子。房子里七八个人同时看向他。不等谁责备,药童先开口了:

    “太、太好了——国、国国师大人,回来了!”

    白涯忽然捏碎了茶杯。

第一百六十三回:无语凝噎

    三人站在墙边,一个两个都面色凝重。

    白涯的手被碎瓷片刮破了,但只是个小口子,流不出几滴血。但他烦躁的时候,总是觉得伤口很烫,烫得难以忍受。

    国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她提前了,这不会是巧合。有人提前告诉她吗?怎么做到的,又是谁?她或许走的是灵脉,或者别的什么,反正她总有神仙的办法回来的。这家伙,一定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会在第一时间怀疑到他们的头上。

    药房手忙脚乱,他们以“避免碍事”为由立刻离开了。国师应当已经进了国门,来到皇宫,去见太后不过是时间问题。他们不能就这样……

    “去见太后。”白涯很快做出判断,“现在——在国师回来之前。”

    “陛下那边怎么说?”傲颜皱起眉,“如果能拖延一阵就好了。按照规矩,国师应该先去见陛下,然后才是去看太后……”

    柳声寒却摇了摇头,她说:“国师定是早有准备,也一定有人会告诉她起火的事。陛下并无威严……她只是个孩子,国师连流程也不需要走,而她自己也绝不会感到不妥。毕竟出事的可是她的母亲。”

    现在他们并不知道秋未语陛下身在何方。她是陪母亲在一起,还是在迎接国师的路上?但柳声寒是算过时间的,她知道,太后就快要醒来。时间不等人,他们先去太后休息的地方了。门口的守卫还稍微拦了他们一下,但在看到白涯时,立刻便放行了。太后暂时还睡着,但陛下并不在她旁边。

    “陛下在何处?”柳声寒问一旁的宫女,“她不在太后身边么?”

    “不在,陛下刚走。”宫女摇了摇头,“陛下该用膳了,这会儿,应该在寝宫里吧?”

    这时候,另一个路过的宫女端着盆路过,忽然说:“陛下不在寝宫,我刚从那边回来。我问别人,他们都说,可能去接国师了,没有人看见她。不知陛下是不是随车出宫了?”

    “这……”

    这可难办了。虽不是说陛下非见不可,但她若与国师会面,国师三言两语便哄住陛下,他们再想说什么都没用了。时间紧迫,白涯二话不说便转身出去了。

    “他、他不是要追陛下吧?这能追上么?而且好像也没听谁说陛下已经出宫了……”

    君傲颜有些犹豫,但柳声寒摆摆手,让她不要担心。她对宫女说,自己想看看太后的情况,她便掀开里面的帘子请他们进去了。这儿没什么人,可能是考虑到太后需要清净吧。就算在这儿,门外与守卫站在一起的,还有几名乐师。他们演奏的是舒缓温和的曲子。其他文武百官也可能是因为国师回来了,又一股脑地跑过去。这国师的面子,毕竟也大得很。

    “真可怜。”傲颜喃喃道。

    “怎么?”

    “啊,我说陛下。”

    “……唔,是这样。”

    两人来到太后的床边。柳声寒伸手给太后把脉,并对傲颜说:

    “我想,国师是从察觉到阵法被破坏时,就动身回国了。”

    “阵法?你是说那个维系太后生命的,用药粉和线绘出的阵?”

    “嗯。但那个阵法不是用来维持生命的……”

    “……那是什么?”

    君傲颜话音刚落,柳声寒忽然震了一下。她一转头,立刻发现声寒的手腕被抓住了——被太后的手。她醒了,醒得很突然,没有一点预兆。

    “我的——语儿……”

    她的声音很轻,很弱,近乎嘶哑。再怎么说,太后很多天没说过话了。

    “您先缓缓。”声寒对傲颜说,“去倒杯水。但是,不要惊动别人。”

    “呃?啊,好。”

    君傲颜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与太后单独说些话,趁别人打扰之前。太后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意识终归有些模糊,整个人的面容十分憔悴。

    “也不是第一次……睡这么久。”

    在柳声寒的搀扶下,她缓缓坐直了身子。

    “虽然很抱歉,但我们有很紧急的事问您。”

    太后点了点头,她虽然睡了这样久,看上去却仍十分疲惫。

    “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你们……我便明白了。可,语儿在哪儿,快告诉我……”

    她的手还抓着柳声寒。柳声寒安慰她说,白少侠已经去找人了。将她从火场里救出来的人,也是白少侠。她应当不知道寝宫起火的事,但柳声寒大大方方地告诉了她。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这些都是迟早要知道的事,并不会因为晚说一些就会改变什么。反而没有及时解释清楚,还会让别人心生怀疑。君傲颜进来了,将一杯调好的温水递到太后手里,她这才松开声寒,接过了水。

    可她还没说完,太后却慌了神。

    “那屋子里——”她说话有些磕绊,“屋子里还有、有很多,有,我,啊啊……”

    她忽然哀叹起来。或许是重要的东西太多,她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也可能是她思绪太乱了,一时组织不好语言。但柳声寒知道她要说什么。

    “那些东西定然被火殃及,阵法自然也被破坏了。所以……果然那阵法与陛下有关?”

    太后无语凝噎。两人都觉得她显得有些苍老——虽还不至于白发苍苍,她怎么看都比这个年龄的平民百姓,甚至她们见过的一些贵族要更年轻。可比起上一次见面,她确乎是更加年长了,有一种无言的沧桑感蒙在她的脸上,就好像她在无数场梦里云游了无数次人类未曾到达的地方。

    “我看得出你们不是寻常人……”太后放下水杯,捏了捏鼻梁,“就像我那时,看出国师大人非比寻常一样。”

    “歌神紧那罗。”

    “是了……她甚至不是人类。她声称自己是天界下凡的神仙,我也信了。一般人再怎样胡言乱语,我都不可能听信如此荒谬之言。可她的话,她的声音,像是有什么法术,愣是生生把我给哄住了,让我信了她。我想,我直到现在都是信她的,她也的确在日后向我证实,她并非什么凡夫俗子,江湖骗子。但当时没有,她只有一张嘴说。现在想来,使我信了她,也是她作为神灵的证据。”

    “哄人的江湖把戏很多,您见得少。”柳声寒道,“不过她的确姑且……算得上神仙。”

    “你们不是神仙,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你们是人,普通的人。”她摇头叹气,“唉,但也没那么普通。能背井

    离乡,渡海远洋到我们九天国,都不是一般的人。”

    “国师都做了什么?”

    “教我抓住权力。”太后道,“我丈夫离乡以后,上至朝堂,下到市井,流言蜚语是层出不穷。人们都说,驸马受不了失去皇子的打击,抛弃我们母女了。我一时难以定人心,头痛不已,整夜失眠,生怕第二天醒来这国就变了天。”

    他们都说,只有男人才是家里的顶梁柱。

    一个家没有男人怎么行呢,何况是一个国。

    还是早日寻个男人,找个靠山才是。

    诸如此类的话,令人烦不胜烦。天下人都喜欢议论别人被子里的事,就连皇帝家也一样拿来说,你却不能封住每个人的嘴。那时候她与丈夫恩恩爱爱,本身层出不穷的无端指责已令她心力交瘁,她却无法纠正所有人的认知,不能一一冲到他们脸上,尖叫大喊:

    “我们夫妻的事用不着你来多嘴!”

    时间久了,她自己也怕被别人带偏了去。好在她相信驸马,也相信自己。国师说,她就是喜欢她这点。女人就不能成事了么?分明是男人们抢了女人的东西,剥夺了女人的机会,像个夺走姑娘玩具的臭小子,还满世界嚷嚷,她没有玩具怎么能和男孩们一起玩儿呢?

    真是幼稚得恶心。

    女人得把它们抢回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歌神给出了两条路。

    若她不再信自己的男人能回来,若她认定,驸马抛弃了他们母子——不论他曾有多情真意切,他也理应背负人们的骂名。人们想骂,便让他们骂,总得有人来当靶子。骂够了,也就消停了。用不着找什么顶梁柱,整个歌沉国都在女王的手上,还怕抓不住不成?

    若她仍念着夫妻情谊,若她仍盼着夫君能回来……也不是没有法子。国师大人有的是办法,令那些反对的声音慢慢淡下去,再也听不见。

    “国师杀了很多人吗?”傲颜皱眉追问,“她是不是……把不信服您的人都杀了?”

    “那的确是一种办法。说实话……若没有国师相助,我恐怕也不得不考虑这条路了。”

    “哈哈……您倒是比我想象的果决呢。”君傲颜有些意想不到,干笑了两声。

    “不论男人还是女人,想要令所有人信服,就要让一些人闭嘴;若要让一些人闭嘴,杀了他们是行之有效的办法。但是……”

    但九天国原本是一个统一的国度。小小的歌沉国,不过是拼图中的一片。她也知道,那些有点儿能力的、说得上话的、能做点实事儿的,本就没几个人。若把他们都杀了,上哪儿去找来有贤能的人呢?才人也不是菜场的菜,一抓一大把。

    国师就是有办法。

    国师不仅能让他们闭嘴,还能让他们唱歌、说话。唱好听的歌,说有用的话。

    如此一来,反对与讥笑声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推崇与赞美。她的政权趋于稳固,她的统治深得民心。与此同时,国师大肆宣扬歌乐陶冶情操、洗涤灵魂的功效。全国上下的男女老少,也都陷入了追随音乐的热潮之中。

    一切都有条不紊。

    若是小公主还健健康康,那便更好了。

第一百六十四回:无寇暴死

    “公主……陛下也病了?”听到这儿,君傲颜有些忧虑。

    “……”

    话已至此,太后确乎是没什么值得再隐瞒下去的。她信任他们——从一开始,除了国师甚至要胜于她的文武百官。毕竟,她以这副病体已看透太多。他们当然不会辜负她的信任,只是要她刚醒来,在对现状几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将自己的底细全盘托出,还需要些心理铺垫和准备。

    “香阴教教主,委托的人一定是你们吧。”太后忽然提起这件事。

    “是……”

    “看样子,你们没有带回他。”

    “是,但我们有他的消息。”柳声寒抓住了话头,“您愿意,我们可以慢慢说给您听。是白少侠与他最后接触的,您可以等他回来。在那之前,您还有什么关于陛下的话想说,我们都会听;有什么想委托我们的事,我们也会做。”

    君傲颜看着声寒。说这番话时,她是如此真诚,很难想到之前制造了太后寝宫大火的元凶,竟然就在太后的眼前——就是这个温柔的女人。

    可她怎么会是恶人呢……

    “那还是等白少侠有时间了,我亲自问罢。看样子,也并没有什么好消息。”

    他们都知道,时隔多年,在她心中,驸马终究是死了。

    “那,我有件事,想问太后您。”柳声寒说罢,太后点了点头,她便接着问,“您知道您榻下的那个法阵……究竟是什么功效么?”

    “知道。”

    “……若是这样,我便也知道您的态度了。”

    声寒的表情有些许遗憾,但傲颜猜想太后看不太出来,毕竟她的表情总是那样细微,令人难以揣摩。相处多时,其他人才能多少察觉到什么。

    “那是续命的法阵。”

    “什——”太后话音刚落,君傲颜便吃了一惊。

    “您对国师的信任一直十分深厚,直到现在也是。”柳声寒露出疲惫的笑,“不过与其说是续命,不如说,是换命。”

    太后没有说什么,似乎对这个阵法的称呼并不在意。

    “换命?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君傲颜有些紧张,她攥紧了手。陌刀被放在门外,由守卫负责看管,她现在似乎有些缺乏安全感。那些听上去陌生却诡异的词,好像意味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不好的事物。

    柳声寒轻叹一声。

    “陛下已经死了。”

    漫无目的地追出宫去当然不是白涯的作风。虽然他并不喜欢问路,但在该张嘴的时候,他向来也不吝啬于三言两语。他问了一些人,却都没有得到陛下的消息。守门护卫们更是说陛下自始至终都没有出过皇宫——反正他们是没看见。

    歌沉国的皇城建筑远比不上白涯所知道的、他故土的皇城,不过在这些金砖碧瓦上用轻功踩来踩去,自然也十分无礼,十分冒犯。但无妨,只要不被看到那就是没人,只要不被抓到那就是没犯。就算不让他乱蹦乱跳又如何?他可是太后的救命恩人。

    正如柳声寒所说的一样。

    一想到她当时那副一贯淡然而从容的

    模样,白涯就忍不住皱起眉。他并不讨厌柳声寒,从没有讨厌过。不如说,他对颇有能力的女性一向更有好感。他只是不喜欢她的作风。

    白涯又回到了太后的寝宫附近。这里只站了几个普通的守卫看守现场,没什么特别的。他本想打个招呼,进入那栋被烟熏得漆黑的、危险的、看上去随时会倒塌的楼房。但他想了想,觉得麻烦,便作罢了。他选择从宫侧那棵树上翻进去。

    粉尘虽然散尽了,空气中却仍弥漫着一股苦涩掺杂清甜的气味,那是土木焚烧后特有的味道。白涯转身走到这边,发现墙角下竟蜷着一个人影。是个孩子,正靠着墙,瘫在那里,看上去没有什么力气。

    皇宫里怎么会有来路不明的孩子?若不是白涯注意到她头上的羽冠,一定不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那竟然就是小小的陛下秋未语。她穿的衣服花色普通,似乎本是穿在内里的,不过材质也很贵,白涯的手只是轻轻刮到便觉得细致柔软。他立刻晃了晃陛下的肩膀,她没有任何反应。羽冠从她的头上滑落下来,掉到地上,里面的金属丝发出“当啷”的声响。

    “谁!”

    那边的守卫听到声响,很快跑过来。白涯来不及反应,抓起地上的羽冠,将小女王背到背上,随即灵活地攀到了墙边那棵高大的树上。

    两个侍卫在这里转了一圈,什么人也没看到。一个嘲笑另一个神经过敏,随后他们便回去了。冬日的树冠算不上茂密,但足以藏住这两个人了。白涯将陛下小心地放到枝丫上,免得她掉下去。这小姑娘很沉,倒也不是说她很重,而是说,她使不上一点力气——在一般情况下,虚弱的人多少会使些力气,但她没有。白涯完全是靠自己将她架在背上的。她完全失去了意识,像个尸体。

    尸体……白涯不愿意去想那两个字。可是未语的脸和手都太冷,一点也不像一个鲜活的人。他拍了拍陛下的脸,或许这有些粗暴,但她当真没有任何反应。白涯再伸手摸了一下她的手,捏捏她的手臂,发现她的身体实在是太过僵硬了。

    没有温度,没有呼吸,没有脉搏。

    这不是死人还能是什么?

    白涯忽然涌上一层冷汗。这太突然了,没有任何征兆,陛下就这么……死在了皇城的某个角落?荒唐!说出去不仅无人相信,自己说不准还会落下什么罪名。在距离太后起火的寝宫这么近地方,发现了当今圣上的尸体。别说是怀疑了,就连救下太后的事都能立刻被污蔑成阴谋,他自是有口难辩。

    但名誉不是他第一个考虑的事。

    这是真的陛下吗?她真的……

    那羽冠是货真价实的,绝不可能有假,但陛下是真的陛下吗?白涯和这小妮子又不熟,没法儿像看到亲人朋友一样一眼就认出来。他现在看未语的认真程度,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认真得多,当然不能一下就做出判断。可是,除了王公贵族,还有谁会拥有这般细腻的皮肤与柔顺的头发呢?她看上去就是女王。

    女王死了。

    这不可能。

    但……也可能是假死。江湖上有许多以假乱真的秘药,陛下说不定是吃了这种东西。是她自愿的,还是别人做的?白涯没有头绪

    ,毕竟他也不知道小姑娘是不是真咽气了。而不论真假,做这件事的人到底有什么意图?小姑娘是不可能自己寻死的。

    得赶紧告诉她们。

    可她们和太后待在一起。

    白涯狠狠闭上眼睛,用手掐住自己的脸。他试着冷静下来,试着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国师就要回来了,这件事会与她有所关联吗?陛下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平白无故横尸街头,这其中必然有他不知道的因素。可若是柳声寒那边出了什么差错才导致此事,与国师对峙时他们可一点儿也不占理。

    该怎么做才能……他感到一阵眩晕。陛下的身体没有靠稳,险些从树冠上坠下去,白涯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惊落了几片树叶。

    他重新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的眉眼的确与驸马有几分相似,一看就知道是亲女儿了。不过,她现在的模样可比自己的父亲要体面很多,至少是完整的,没有伤口。

    没有伤口吗?也没有腐烂?白涯暗想。距离他才见到女王,不过一个时辰,尸体会冷得这么快吗?虽然是冬天,可九天国的气候并不寒冷,不管什么东西死了都应该过很久很久,才会出现尸僵。难道说果然是有人……

    白涯看了看树下,原本靠着陛下的那个方向。

    他已经破坏了第一现场……但没办法。何况那里是不是事发地点都不好说。

    白涯不得不背着女王沉甸甸的尸体,从皇城内的建筑上一一掠过。他打算先接近太后现在的位置,看看周边有没有其他人,再设法与友人会合。

    到了地方,他先将小姑娘靠在墙外,自己跳上墙头朝里张望。有零散的宫女和药童,太医们不知在何处。院内再无其他人了,他想着,是不是得先把小姑娘藏起来。若在墙外直接发现了,怕是不好说。

    忽然,有小石头砸到他的后脑。

    他摸了摸脑袋,迅速回头,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令他意外的是,熟悉的两位友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墙外。

    “你们什么时候出来的?”

    “就刚才。快走,太后说西南门防守最为薄弱。”

    “什……怎么就要走了?我正找你们。”说着,他跳下墙,指了指瘫在地上的女王,“我在太后的寝宫附近发现这孩子,她——”

    “她死了。”

    “你们知道?!”

    “既然你已经将她带过来,总会有人告诉她母亲的,但太后知道这件事。她劝我们现在快走,等国师回来,发现我们知道得太多,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柳声寒的语速很快,白涯险些没跟上。他皱起眉问:

    “知道什么?我可还什么都不知道。”

    “先走吧,没时间了。”拿到陌刀的君傲颜也劝他,“我们都会告诉你。”

    这一切,实在是过于莫名其妙了。一整天的节奏都太快,他甚至没反应过来,现在已经到了夕阳西下之时。天不知怎么就暗下来,四周的景色都镀上了暖色的光。夕阳落在小女王的小脸上,显得十分乖巧,像个活人一样生动。她可从未这么安静过。

    “……好吧。”

    白涯最后看了她一眼,随着友人迅速离开了这里。

第一百六十五回:无涯之戚

    得知秋未语本身就已经死了很久这件事时,白涯非但没有安心,反而感到更加困惑——和恼怒。他甚至不知道这阵怒火从何而来,也可能,值得他生气的部分可太多了。

    她们先告诉白涯的,是关于太后的病。难道这一切都是由歌神紧那罗一手策划的么?毕竟,在她执政期间,驸马也尚未离开她的时候,她便已经病了。关于这点,柳声寒也对此存疑。虽说当“神”的身份堂而皇之在九天国公开之时,大约是十年前,但他们每个人的出现与存在的时间,都远远长于区区十年。何况太后也承认,她是忽然就病了。

    “那天夜里,我像往常一样批完折子。”那时,她对两位姑娘说,“我太累了,便伏在案边休息片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安下心来。他们都不信服我,民心难聚,官心叵测,上上下下都是麻烦。东城饥荒,西城洪涝,人内人外的事是一刻也不得闲。等我醒来时,夜还深着,冷风从窗外吹进来,月明星稀,树影婆娑。我身上多了条毯子,叫宫女来,说是我丈夫送来的,动作很轻,没有吵醒我。我看向窗外,听见有一阵悠扬的、遥远的歌声传来。 我忽然觉得一阵悲哀——天下有的是人,觉得我不配做一国之君,那是他们的事,我会证明给他们看。可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我本是有的选的……现在却不得不将这些搁置了。”

    “歌声?”

    柳声寒捕捉到这个信息,追问下去。她问太后,是何时注意到这声音的。是忽然出现,还是有一段时间了,在那之后又是否能接着听到。太后都说她记不清了,因为夜深人静时,偶尔是能听到远方的歌。不过那次不太一样,虽然是轻柔的、没有字句的吟唱,却有着很强的穿透力。按理说,这样的声音是无法像洪亮的歌声一样传进来的。之后她也听过,不过不太注意,毕竟正事要紧,她不可能每天都去细究外面的声音。有时是人的歌吟,悦耳动听,有如百鸟哀鸣;有时是乐器奏的曲,空灵婉转,令人感伤垂泪。

    忙起来的时候,她就听不太清了。但也就是从那天以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所有的太医都说,是她过于劳累,要在寝食上多加注意才是。可话说的简单,扔下折子去睡觉,谁来干活?朝内外的大事小事谁来做?她不得不在巨大的压力中继续工作,这便加剧了病情的恶化。当驸马离开皇宫后,她的病便已经发展到几乎无法挽回的地步了。所有太医都没办法,别说治本,连标也无法缓解。直到国师来了,才不至于让她的情况更加糟糕。

    说到这儿,他们都更愿意相信,驸马是真的无路可走,才想出了这么个办法来——去找龙讨要砗磲。虽不知他经历了什么,但很显然,他失败了。这件事白涯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但今后若有机会,他还是决心斟酌字句,让太后得知此事。既然她已经考虑到最坏的结果,这件事稍加包装讲出来,多少能做些慰藉。

    在非议之下,面对妻子的重病、天下人的嘲讽、对未知的不确定,这些压力都落在他的身上,怎能说他是个不负责任的逃兵呢?可说来也怪,国师偏偏是在他去寻求诸神帮助时出现,自然很容易让

    他们觉得,这些都是经过策划的。

    “你们还记得吗?”白涯问,“在食月山时,我们也听到过……乐声。”

    “确实。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君傲颜眉头一皱,“这两件事必然有联系。”

    柳声寒对他们的猜测表示赞同。因为紧那罗之所以成为国师,正是她以镇压了食月山的妖怪为由,才混得了这个位置。她自然有压制甚至控制大天狗的方法,将两件事串在一起分析,听起来合情合理。当前没有什么直接证据,但她恐怕是洗不清嫌疑了。

    “那公主已经死了,是怎么回事?”

    “……也许你还记得小皇子。”

    “记得,怎么了?他不是在驸马走前就已经出事了吗?”

    “的确,但……”

    按照广为流传的说法,公主未语随身带着的小木雕落在危险处,皇子为她去捡,随后跌落山崖。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去食月山,据说,是宫中的阴阳师队伍趁无月之夜,前去降伏天狗,而两位憋坏了的孩子并不知情,偷偷钻进了出宫的马车,混进了上山的队伍。那个夜晚忽然天降雷雨,遮住了两个孩子的呼救声。

    两个孩子竟然爬到山顶去了,真是不可思议!

    但更为不可思议的,是接下来柳声寒告诉白涯的事。

    有人亲眼看见,不是小皇子自己失足落下的山崖。

    ——而是公主推下去的。

    白涯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怎么可能?那时候的公主只是个孩子,刚学会走路没多久的孩子!这样想来,两个体力明显不如成年人的小孩,究竟是如何动了上山的念头?恐怕之中另有原因。这件事起初太后是不知道的,几乎所有人都给宫里这么交代。那之后,公主也因为淋雨高烧不退,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多想。

    目睹当时小皇子被推下山这个场景的,是一个小学徒。他是当时某位阴阳师的徒弟,随师父上山学习。他师父怕麻烦,怕惹是生非,不教他说实话。可那一幕对他的冲击太大了,他连续几天都在做噩梦,这一幕不断地在他脑内重演。于是他偷偷进宫,将这一切告诉了女王与驸马。他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都已经做好了被杀头的准备,没想到两位君主是如此善解人意。他们非但没有难为他,还让他将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于是学徒就交代了。他将自己当时看到了什么,和那些阴阳师是如何串通的过程,也一并全盘托出。之后,女王秋若筠派人将他送到城外,以免招致那些人的记恨。至于他说的是真是假,这夫妻二人,也是挑着信的。

    “公主被邪祟附体”是最为可信的说法,那个小学徒也是这么说的。其实,那些阴阳师完全可以将“邪祟”的事推到天狗的头上——甚至可能就是天狗做的。但,公主杀了皇子,这件事说出去,他们都怕母爱上头的女王勃然大怒,将他们统统杀了头。何况,这不就证明这群阴阳师没什么本事,都是群酒囊饭袋么?面对败坏自己名声的风险,才有了现在这个听上去毫无破绽的、广为流传的说法。

    没多久,驸马也离开了。有人说他受不住失去

    儿子的打击,也对女王的无能失望至极,才离开了皇宫;也有人说他是为了找儿子的尸体,或是为了寻找治女儿的方法才走的。

    亲子情总为人津津乐道,却没有人相信皇宫里的爱情。

    再后来,紧那罗出现了。

    她镇压了食月山的天狗,被正式册封为国师。不多时,公主在反复的高烧中病逝了。当时这件事,除了太医与国师没有任何人知道,而那个太医也在不久后失去了这件事的记忆。

    女王悲痛欲绝。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太久,而唯一能继承皇位的女儿,竟就这样撒手人寰。然而国师告诉太后,她有办法让小公主活过来。利用乾闼婆的返魂香,使躯体动起来;再根据女王对女儿的记忆编一首曲子,捏成灵魂的形状,将之注入空壳。这样,小姑娘就能动起来了——像活人一样。

    女王心里是知道的,女儿终究是死了。

    动起来怎么能与活过来是一个意思呢?可她没有别人了,再也没有了。她最爱的人,在身边的人,看得见摸得着的人,只剩下眼前这具冷冰冰的尸体。于是她默许了国师的方法。当国师使了法术,让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走进女王的房间时,巨大的喜悦涌入她脆弱而沉重不堪的躯壳,险些没能撑过去。

    秋若筠认识到一件事。

    既然她长得像自己的女儿,说话像自己的女儿,动起来也像自己的女儿。

    那不就是我的女儿吗?

    她欺骗自己。

    她骗过了自己。

    不过,这样的身体是无法再生长下去的。她立刻将王位传给这“死而复生”的孩子,而自己与国师在旁侧辅佐。她所知道的、她能记住的、她所学过的,一切都是有限的。但没关系,她活在世上的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见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地继承王位,将这小小的歌沉国治理得井井有条。虽与她最初的设想有些出入,但在有生之年,这幅场景终究是实现了。

    虽然毫无意义。

    她骗不了几年,而没有成长的女儿终于有一天会引起人们的怀疑。尽管国师有办法,让人们暂时忽略这个问题,可自己终归是会死的。说不上老死,也总会病死,国师对她的医治说到底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因为国师说她得的是心病。心病病入膏肓,则无药可医。

    那之后该如何,她已经放弃去想了。她想了太多,也经历了太多。

    她真的没有那个力气了。

    那端庄而威严的容貌,被柔软的泡沫徐徐撑起,而憔悴之意已溢于言表。终有一天,那些泡沫都会消逝,这幅伟岸的模样也将会塌陷下去。

    “那又如何呢?我已经度过充实的一生。”她说。

    白涯听罢,许久没有发出声音。最后,他只是淡淡地来了一句:

    “我觉得她被国师骗了。”

    “我们都知道她被国师骗了——很可能包括她自己。”

    “但她已经醒不来了。”

    “她不想醒来。梦醒的世界没有她的女儿。”

    陛下死了,在很早之前。

第一百六十六回:无法之徒

    要说他们三个经历的荒唐事很多,但一踏入国门,就被卫兵抓起来关进牢里这件事,要数近期最荒唐的一件了。

    他们的武器都被收走,还有所有的行囊,连柳声寒的那支笔都没放过。这意味着现在他们身上空空如也,那些曾经缴获的结界法器也被没收,这是件大事。

    但,香积国为何要这么对待他们?这太过突然。

    “这是国君的命令。”卫兵们只是这样说。

    三人甚至被关押在不同的牢房里,以免他们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商量着如何逃出生天。至于更详细的理由,柳声寒只问出了这样的回答:

    “你们没能完成教主大人的任务,还伤了盟国的女王,该当何罪?”

    于是柳声寒又打听,关于伤了女王又是怎样的说法?那大哥板着脸,一言不发。恐怕歌沉国那边找了什么借口,让他们都以为女王没有“死”,只是“受伤”,而受伤的原因是白涯他们导致的——尽管这根本就是无中生有。一定有信使在他们回到香积国前,就已经通知了香神乾闼婆。不用说,就是他借国君的手,将他们都找理由抓了起来。谁会这么快呢?

    实际上就算逃出去,他们也并没想好见到香神的说辞。任务确实不算完成,他们都很清楚。毕竟尸体没带回来,能证明的遗物也没带回来,给女王太后作纪念的腰牌也丢了。就算乾闼婆不计较,女王和太后不计较,国师可不会借此放过他们。

    接下来该怎么做?

    柳声寒陷入思考。按照白涯与君傲颜的性子,就算是用蛮力也能出来。可他们被关在哪儿?应该离自己不远,但现在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说明他们还没有行动。也是,这里这么多看守,稍微闹出点动静就会被镇压的。在确定其他人平安无事以前,白涯也不会轻举妄动。

    什么时候派人来审讯也没个准话,该不会打算把他们关到死吧?为囚犯发放食物的时候,看守还故意跳过了她。看来按这个架势,他们没几天就要被饿死了。柳声寒一筹莫展,直到深夜。这时候,监狱旁的另一个囚犯忽然与她搭话。说实话,这人实在是过于不起眼,以至于送饭时的守卫不小心忽略了他,还是他突然大吵大嚷才分到一碗稀粥。那粥看上去和闻起来都像是泔水,柳声寒总觉得,喝了的话会死得更快,才没同这位狱友一起开口的。不过他真的很没有存在感,等他窝到角落里喝粥的时候,柳声寒转眼就把他给忘了。

    “你怎么被关起来的?”他这么问。

    他是柳声寒唯一的狱友了。她好像在监狱的最角落,另一边靠着墙。而这边,原本有一整面土墙将之隔开,不过因为年久失修,这里的砖与土块脱落了一小半。他们没有重新砌这面墙,而是竖了三根铁栏杆作为修补,栏杆比前方的要新,没有太多锈迹。

    那个狱友就将身子挤到这墙根的栏杆前,向柳声寒问话。就着一点微弱的月光,那人看上去是个邋遢又落魄的男人,不过在监狱里,囚犯们几乎都是一个样子的。他脚上还有镣铐,手上倒是没有,不过有被勒过的痕迹,应该是才卸下来的。他穿着破破烂烂的灰色囚服,面黄肌瘦,眼睛却细细长长,算不上是“贼眉鼠眼”,但也似乎有一种奇怪的灵气藏在里面。

    “我走

    进城门的那一刻,便被抓起来了。”柳声寒如是说,但也不是足够诚实。

    “你要单这么说,我是不信的。但看你还穿着自个儿的衣服,白白净净,也不像挨过打的样子。你进来的时候,该不会没挨过‘杀威棒’吧?”

    “杀威棒?”她想了想,“是入狱后要挫人锐气的那顿毒打么?”

    “对啊,你这不是知道嘛。”

    “没有哦。”

    “真是怪了,待遇不错啊,好几年没见过这种了。”狱友一挑眉,露出稀奇的眼神,“你肯定是犯了什么别的事儿,不敢告诉我!要么你就是有背景!不过看你这衣服……也不像是本地人啊?哪儿来的新货?九天国可是很多年都没与外面通航了。你怎么来的?”

    柳声寒笑了笑,觉得他是个有意思的人,也挺聪明。她没有回答这个人的问题,而是反问他说:

    “我看你精怪得很,怎么落得入狱的下场?”

    “姑娘好眼光。”狱友隔着栏杆竖起一个大拇指,“我这人,眼尖嘴快,江湖人称千里眼顺风耳。我呢,就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儿,还没来得及出去嚷嚷,就被抓起来了。”

    “什么人的事,竟有如此大的势力?”

    柳声寒没有问他是什么事,她知道,这种人最喜欢卖关子。你若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就着了他的道。但你反其道而行之,偏偏问他以为你不会问的,便会将实话都说出来。

    “那人背后的势力,可是国君!”

    “唔,虽说合情合理,但以国君为直接背景的人,恐怕也在少数吧。”

    “姑娘,你懂医药吗?你身上有股药草味,忒重。”

    柳声寒微怔。她知道自己身上一定有草药的气息,但她平日里会拿不同的味道作中和。虽然不是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气息了,但能闻出来的人在少数。此人鼻子这么尖,她是没料到的,她更没料到这人当真全然不按套路出牌,忽然打了岔。于是她点了点头:

    “略懂。”

    “那你一定知道,死人也是可以入药的了?”

    “嗯,确实如此。”

    “我啊……看到他们拿死人炼药!”

    “虽然这可以说得上是歪门邪道了,不过……没有人管么?这行若没上面规范,门道可是很多的。”

    “谁敢和香阴教的人作对呢!”

    “……香阴教?”

    柳声寒意识到,这个人理解错了。实际上,并非香阴教的后台是国君,反而国君是听香阴教指挥的才是。不过她没有纠正,而是打算继续听他说下去。

    “香阴教用尸体炼药……听上去的确是会干得出来的事。不过,你竟不是教徒么?”

    “我才不信。”他摆了摆手,“小爷谁都不信!什么鬼鬼神神的,都是想捞人油水!国君与他们沆瀣一气,不知怎么就那么多来路不明的尸体可以用。我爹娘给他们那套幻术害惨了,我恨他们一辈子!我爷爷坟都给他们刨了,我姨刚夭折的丫头也不放过,他们什么尸体都要!是教徒就忽悠他们,死了就该做贡献,报答恩情;不是教徒,那也说的比唱的好听,按照他们的法子让死人肉身和魂魄都送到天上。呸!要我说,人死了就该入土为安。”

    看来也是个苦命人。柳声寒叹了口气,接着问:

    “你与香阴教作对,竟然没惨死狱中,还活得好好的。”

    “那是小爷命好。原本几年前他们抓我进来,好生毒打,看那架势是打算把我活活打死的。不过,赶上国母生辰,普天同庆,国君大赦天下,便饶了我们死罪。我装疯卖傻好些年,才没叫那老东西把我阴死。这几年他应该是忙得没工夫搭理这群囚犯,我才能喘口气。”

    “……竟然如此。”声寒眉头紧皱,“可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为何他们要置你于死地?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他们不仅榨干死人的最后一点价值,还会捕捞——鲛人!”

    “鲛人?”

    柳声寒露出诧异的神色,没有一点夸张的程度。不是对这个词感到陌生,而是对这件事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么一来,鲛人对人类的警觉,当然不是没有理由了。

    “本来我估计,他们是想让鲛人哭,滴泪成珠,或者让他们织布,打白工。不过嘛,鲛人离了海水,可是死得很快的。”狱友说得摇头晃脑,头头是道,“所以他们抓来鲛人,就直接剥皮剔骨,统统入药!以脂炼油,做长明灯。诶,你知道么,皇宫里的人,和香阴教的人,会拿鲛人油做的蜡烛,和死人油做的蜡烛掺在一起,知道为什么吗?”

    “这我还真不清楚。”

    “鲛人油灯亘古长明,但纯粹的油灯很亮,亮得刺眼。而原料有限,他们就把人油掺进去,让光变得柔和,而且量还大。只有人油可以,其他任何动物植物炼出来的油,都不能与鲛人脂融在一起。”

    “原来如此……”

    “哎,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嗯……我在香积国,的确没像你一样,犯过什么值得被杀头的事,但——”

    柳声寒转了转眼,正准备说些什么,漆黑的视线忽然明亮起来。狱卒提着灯,来到他们面前,用力敲打着铁栏杆。

    “吵吵什么!肃静!再嚷嚷,统统拉出——唔!”

    眼前的灯光忽然强烈闪烁,狱中的两人都呆在原地。有什么人忽然从狱卒后方打了一记手刀,他立刻无声地瘫软下去。凶手很快托起他的身体,第三只手出现在提灯上方,接住了它,不至于将它打碎在地上,闹出火灾来。仔细一看,原来凶手旁边还站了个人,是个女的。

    两人都没拿到自己的武器,包裹也没有。看来,这次只是靠他们纯粹的力气,用了一种低调的、悄无声息的方式。虽然不知道他们的东西在哪儿,不过要先离开这里,才有功夫说别的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看客们都没能反应过来。白涯将晕过去的狱卒丢到一边,君傲颜提着灯,另一手扒住铁栏杆。白涯轻轻拍了拍手,抓住了旁边一根栏杆。两个同时使劲,牢房就这么被他们生生掰出一个大豁口来。

    在狱友惊诧万分的表情下,柳声寒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从容地走了出去。离开前,柳声寒回过头,看了一眼合不拢嘴的囚犯。

    “别磨蹭。”白涯嚷了一声。

    柳声寒勾起唇角,灯光从她身后溢出来。

    “但我们即将要做些值得杀头的事了。”

第一百六十七回:无以自遣

    黎明时,白涯给两位姑娘带了几个包子回来,不知哪个准备开张的倒霉铺子给他偷了。

    他们站在一处高而平的天台上,一并眺望远方。到处都是四四方方高矮不一的楼房。回到这片只有白色建筑的国都,他们一点也不觉得亲切。仔细想来,他们不过是离开了一季而已,还能指望这里有什么变化呢。

    “我们什么时候去找香神?”

    说罢,傲颜咬了一口包子。滚烫的油汁从手侧滑过去,烫得她龇牙咧嘴,险些把包子扔了出去。这肉可给得真实在,她就没见过这么老实给料的店儿。

    “今天不能去。”白涯扫视了一眼下方,“我去那边的铺子一溜摸过去,听到有两家都提到,今天是腊月十五。”

    “那又如何?我们还要准备年货不成?”

    “啊……的确。”柳声寒想起来了,“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戌时开始,是信徒们拜见香神的时候。如果我们贸然过去,赶上香苑开放大门,信徒们鱼贯而入,可不是好事。”

    傲颜也终于想起来了。她将左手的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举起右手凑到嘴边:“原来如此。这样的话,我们便只能晚些时候去了。”

    “我们现在可是逃犯,得躲躲藏藏的。真是麻烦。”

    白涯随口抱怨着,也将包子塞进嘴,然后拍了拍手。柳声寒有些怅然地望着远方,微微皱眉,这样的表情一直凝固在脸上,难免让人奇怪。

    “你怎么了?”

    “在监狱的时候,有个囚犯,告诉了我一些事。”

    问起她来,她便坦然地说了。也没有什么加工和润色,她一五一十地说出那些话,包括狱友是如何沦落到如此地步,和他究竟得知了什么,以及香阴教的教徒捕捞、杀害鲛人,并拿他们的油脂与死人的混合在一起的事。

    虽然君傲颜姑且也算纵横沙场,见了不少大场面,但听了柳声寒说的这些可怕的话,还是没了胃口。这新鲜的热乎乎的肉包子,在她嘴里顿时味同嚼蜡。

    天完全亮了,三人的心中各自仍一阵阴霾。白涯百无聊赖地靠在平台的石制围栏上,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君傲颜偶尔挥舞一下手,仿佛拿着陌刀,对着空气做一些刺或砍的动作,就好像生怕自己的骨头生锈了一样。他们的位置很高,这里应该是某个贵族的废弃的建筑,院里到房上都是一层薄灰,没有人会发现他们。君傲颜来回踱步了一阵,随即说道:

    “我想下去看看。呆在这儿不能动,太难受了。”

    她的性格很“野”,他们都是知道的,坐不住。何况在食月山发生的意外,谁也不敢先行提起,这更令她坐立不安。再何况,他们所有的装备和行李都不在自己手中,一点安全感也没有。说不定,它们已经都被送到乾闼婆面前去了。

    “你会暴露,我们可没人给你擦屁股。”

    “不会的。”君傲颜解开了身上那层戎甲,然后将高高束起的头发披下,“我一个人行动,不会成为目标。等我再披上这

    一层破布,给脸上沾点灰,就不像现在了。这事儿我可干过不少次。我常这样出去玩,军中的人都不曾发现。”

    “乞丐也没你这么高的。”

    “你……谁说要装成乞丐了!只不过是普通农妇罢了。我不去人多的地方,只在偏远郊外散散心罢了。”

    “……随你吧。”

    于是君傲颜将头发包裹起来,用的是地上随便捡起来的、勉强抖净灰的破布,又把衣服下摆向上扯了扯,塞进裤腰里。单看背影,还真一点也不像她了。她将轻质盔甲丢到地上,翻过栏杆,从矮楼上一跃而下。

    只剩白涯和柳声寒相顾无言。

    太阳升高了一些,直直晒在楼顶上。虽然不热,却很刺眼。白涯一直背对着太阳,靠着栏杆,一句话也不再说过,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过了一阵,柳声寒也说道:

    “我去闹市区走一走,听听消息。你暂时不会离开这儿吧?”

    “谁知道呢——然后你就和傲颜一样回不来了。”

    白涯终于开口。他翻了翻眼睛,有些不屑。

    “不会。”

    “说实话,我不想管你们,但现在分散开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我知道……我尽早回来。”

    于是白涯不再说话了。他低着头,不想被阳光晒到眼睛。他只是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示意柳声寒要走就赶紧滚蛋。她无奈地笑了笑,在临走前最后说了一句:

    “如果能碰到傲颜,我就和她一起回来。有什么吃的,我们带给你。”

    白涯加快了摆手的速度,似乎是催她要走快走。柳声寒看也不用看,就能猜到他闷在膝间的脸一定皱紧了眉头,写满不耐烦才是。

    没有武器,没有行囊,也没有钱。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人迹罕至的郊外游走,君傲颜觉得一阵烦闷。她不敢去提那天的事——比歌沉国女王之死的事,更往前。即使过了这么些天她仍然无法轻易接受,祈焕已经没有陪伴在他们身边的事实。

    他究竟是真有办法,还是,只是说说,好让他们放宽心地逃走?她不知道,只知道少了他的聒噪,剩下几人之间的气氛从来让人烦闷。她实在是受不了,不然也不会这样轻易离开那两人。白涯肯定也猜到,自己再待下去,难免要谈到祈焕的话题,才不管她在这种算得上危险的时候乱跑。

    她散步的这一带没有任何人,或许信徒都在为拜见香神而在城中做准备吧。在树林间,傲颜捡起一根长而直的树干,摸起来很顺手。她试着挥舞了两下,树枝微微弯曲划破空气的声音十分好听。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闲逛了这么久,天色已黯淡,估计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可是她并不饿,也不想回去。

    傲颜继续向前走,忽然听到丛林里传来一阵轻微的人声。这令她有些紧张,毕竟一整天没有见到人了,突然在这种偏僻的地方遇到谁,还是有些吓人——她可是逃犯,估计城中已经到处是他们的通缉令了吧。不过……会不会是听错了?上午的兔子,下午

    的松鼠,都快要把她吓出毛病了。

    傲颜攥紧了本打算丢掉的木棍,悄悄朝那边靠近。

    天空中只剩一点可怜的微光。冬天总是黑得很早,黑的过程也很快,似乎吝啬于给予橙色这样的暖调而跳过了黄昏。

    “你不该在这种时候联系我。”柳声寒轻轻叹了口气,“很麻烦,也很危险。我不想让你知道太多这里的事。”

    “先不要说这些。我们已经……多久没有见面了?七年?八年?”是一个陌生的女声,“嗯,诚然于神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罢了。但我很担心你。我想我有必要去南国。”

    “不,不要过来。”

    “为何?结界已形同虚设。否则,你也不会与睦月君对话,我今天也不能……”

    “这里太乱了。”柳声寒微微抬高声音,“那边的人们需要你。消失的六道无常,比我预想的要多。或许是我来这里太早,不知后面还有谁下落不明。”

    “不……这件事发生在你之前。”

    “什么?”柳声寒愣了一下,“我竟不知道……”

    “因为消息被压下来了。”

    “为什么?这……唔,算了,我再自己想想。但既然结界已破,您能否察觉到那个失去联系的走无常?”

    “不。虽然最大的结界消失了,但依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这……等等,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尚需要证实。我会找机会。”

    “我相信你。另外,我知道一些事。但可能对你们帮助不大。”

    “您说便是了。”

    “其他人,的确都无足轻重,但某种意义上,乾闼婆与紧那罗的确从天道而来。我在来到人道之前是知道他们的。但他们算不上是正统的神,只是神身边的乐师罢了。他们一个持箫,一个持埙。箫是乾闼婆自己的东西,是普通的玉石制成,但紧那罗的埙是神赐予她的,由天界一颗罕见的、完整的缠丝玛瑙雕镂而成。以她的技巧,用那种东西吹出来的声音,对凡物应当有不凡的影响。他们一直对自己的身份地位心怀不满,两人结拜义姊义弟,相约逃离天界,这才来到人间为非作歹。乾闼婆的那枚香炉也是从神那里窃来的。偷盗与叛逃之罪,让他们绝无回到天界的机会。即使回去,也只会面对真神的审判……”

    柳声寒若有所思:“所以他们知道真正的天界是何模样,却永远不会真正将人引渡天界……我明白了。想必这里的伪神们封闭与管控了不少灵脉,也是为了避免与真正的天道有所接触。”

    “或许是这样的……”那女声顿了顿,发出长叹,“我很担心你。也许我可以过去,给予你们指点和帮助,我能出一份力的。”

    “我们会找到办法。在那之前,您待在那边就好。”柳声寒轻轻摇头,“不能再搭进更多人了……您的情报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不论如何,感谢您,朽月君。”

    “对了,那里还有一把失落的古琴……”

第一百六十八回:无恶而严

    蹑手蹑脚拨开层层灌木,即使君傲颜已经把动作放到最轻,难免发出窸窣的摩擦声。当她终于来到声源附近时,她先躲在一棵树后,准备偷偷观察一眼。但很快,她就现身了。

    “原来是你啊。”傲颜明显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有人跑到这鸡不生蛋的地方抓我呢。”

    柳声寒回头笑了笑,掸掉了袖口的灰。君傲颜伸头往她身后看了几眼。

    “怎么了?”

    “我刚刚好像听到你在和谁说话?不过这里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可能,我听错了。”

    “嗯……是我刚才在想事情,不知不觉自言自语起来了吧。”

    “在想什么?”

    “还能是什么呢。”

    “……唉。”

    “我们还是快回去吧。”柳声寒抬头看了看西边最后的残光,“等天彻底黑了,我们可能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于是两人结伴而行。现在应当是信徒们前往香苑的时间,当真是一个大活人也没遇到。直到靠近了建筑群,两人才没有靠很近。她们走得比较分散,但都在对方的视野范围内。即使遇到了一两个人,也只是从容走过,一点也不亏心。没有人找她们的麻烦。她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有一股特殊的香气越来越浓郁。这个东西,与他们第一次来香积国,为见香神对神龛使用的香味道很接近。估计,是开启香苑大门的准备仪式了。

    回到先前的平台上时,白涯竟还在这儿呢。不过,地上多了个布袋子,袋子里塞了几个饼,粘着芝麻,但有些凉了。此外,还散落着几把兵器。君傲颜立刻上前捡起了一根长矛,来回打量。那金属的矛在她手里显得很轻,就像下午捡到的木棍儿似的。

    “能等你们回来人已经饿死了。”白涯瞪了两人一眼。

    “女人都是这样的。”柳声寒从袋子里摸出两个饼,将一个递给了君傲颜。傲颜问:

    “这些都是……哪儿来的?你又偷东西?”

    “你该不会要在现在教育我吧?”白涯挑起眉,“你们真打算这么赤手空拳地去见那什么乾闼婆?还能不能完整地走出香苑都不知道。”

    “……可这柄矛质量也太差了。”傲颜有些苦恼,“稍微用力就会断掉。”

    “少废话。你是不知道我带着这些叮铃当啷的东西有多麻烦。”

    柳声寒说,既然取来了,用便是了,也算对得起兵器被制造出来的使命。说着,她捡起地上的一把短匕。这东西和她的笔差不多长,她虽不太会用这些带刃的东西,但聊胜于无。另外,她还发现白涯准备的是一对普通的刀,看来他还是习惯于自己常用的东西。

    “我们的东西已经到香苑了。”白涯说,“我察觉到了我的刀。”

    “香苑究竟在什么地方?”

    “与世隔绝的地方,一个用气味编织的结界,没办法在地图上标出来。”白涯说,“我也是才感知到的。到了那里,先要回我们的东西。”

    恐怕没这么容易。”君傲颜忍不住叹了口气,“想想看,我们的行囊里还有诸神的法器呢。香神一定已经知道我们在外做的那些好事了。”

    “那他就更应该识相。”白涯冷言道。

    他们没再说什么话。吃了东西,准备休息一阵。只知道香苑子时后停止接待,不知那些信徒什么时候离开。总之,先睡一觉,明天再说。

    环境并不好。不过,更艰苦的条件,他们也不是没经历过,睡哪儿不是睡呢。他们用木棍支起破帐子用于挡风,在微凉的天气里迷迷糊糊地睡了,又迷迷糊糊地醒来。公鸡的鸣声如约出现,睁开眼睛,便能从破棚子的裂缝中看到破晓的天。

    长时间处于这种淡淡的香味间,他们快要察觉不到这种味道了。他们走的是“上路”,建筑物上方的上,一路踩着人家的房顶、天台,必要时甚至荡了晾衣绳,为的就是不和下面的人打照面。有次,柳声寒险些从缝隙过宽的两个房子间掉下去,白涯迅速抓住她的手,一盆花从旁侧掉了下去。更加惊心动魄的是,侧面的正路上就走着无数通宵归来的信徒。

    但那群人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尽管动静真的很大。

    “我从开始就注意到,他们的精神有些涣散,魂不守舍的。”

    柳声寒被拉上来后,一边拍身上的灰尘一边这样说。

    “困得吧?毕竟一宿没睡呢。那么多人要见香神,又不可能一股脑涌进去,肯定等了很久,很无聊吧?”君傲颜这么猜。

    柳声寒却摇着头:“恐怕没有这么简单。你们看,他们手里都拿着什么?”

    三人从房顶一起探出头,看着街上来往的人。几乎每个人手中都攥着一个小包裹,和钱袋差不多大,颜色不尽相同,但用的都是好料子。这样艳丽的颜色与材质,于那些人中的普通人,甚至穷人来说有些格格不入。可不论是富人还是穷人,男女老少都攥紧了它,偶尔左顾右盼,生怕它被谁偷了去。

    “看得出是个宝贝……乾闼婆发放的?”白涯猜测。

    “恐怕是了。我们得见到他,才能弄明白。”

    “你可别搞错了,我们这次是去讨要属于我们的东西,还有协商第二与第三个任务。”

    “但愿还有和平说话的机会。”

    如何进入香苑的咒术,柳声寒自然记得一清二楚,而且那些药膏,只要从神龛里搜刮一点剩余的,也能用。缠腕的香草也还剩。很快,他们找到了一处偏僻的神龛,趁四下无人,故技重施,再度来到了香苑的大门之前。

    一切与以往一模一样,别无二致。不同的是,这次香苑内的香料似乎换了成分,与过去来时的气味都不一样。

    但当他们踏入大门的那一刻,音乐的演奏者们忽然都停了下来。

    所有人——他们知道,都是纸人,他们都拿着乐器,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目不转睛。虽然并没有侍卫出手阻拦,但忽然安静的环境和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多少令人心

    神不宁。但白涯坚定地向前走着,步伐似乎不能被任何人阻拦。他的目光直直盯着前方金碧辉煌的建筑,似乎谁挡在他面前,谁就会死。

    柳声寒抬头看了一眼殿堂后的珠宝之山。那山上开满了缤纷的五霞瑛,不知是何时长出这么多的。

    他们快步走上前,一眼就看到香神那张欠打的脸。

    乾闼婆仍戴着黑金色的八角冠,看上去慵懒许多。香炉在他宝座的左侧。他一手撑着脸,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对他们的神色充斥着前所未有的轻蔑。

    “你们不仅没有完成任务,还弄丢了重要的东西。如今不过几个区区逃犯,竟还有脸见本教主?识相的话,现在滚出去,生死有命,本尊也不刁难你们。”

    “你唬谁呢?”白涯可真是一点都不客气了,“拿了我们的东西,就想赶人走?先把我们的兵器和行李还回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噗嗤。”乾闼婆用手背掩住嘴,笑出了声,“看看你,像不像一条只会汪汪叫的小狗?只会说大话可是不行的,你还得会咬人。可你牙都不在嘴里,又能怎么样呢?而且那些东西,你们说说,最初只要给我们琥珀不就消了一个任务么?到头来,还不是都到了本教主手里。”

    乾闼婆收拢了长着尖利指甲的手指。这些话大约是奔着激怒白涯来的。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乾闼婆预想出的愤怒来,反而让乾闼婆感到有些扫兴。白涯只是一直瞪着这高高在上的香神,似乎下一刻就会冲上前,将他的伪装一把撕破。

    “我们见到歌沉国驸马。他的腰牌,是我原本想用以带回他尸体的道具,但我失败了。他已经死了,我用眼睛确认过,没必要带回来什么。”

    白涯坦然地说着,乾闼婆翻了个白眼。

    “眼睛会欺骗你——愚昧的孩子。”

    他用手轻轻摩挲旁侧的银色香炉,从中倾泄出一片滚滚白烟。烟雾遮挡了他们与乾闼婆的之间的视线。白涯正准备再上前些,幕布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

    “祈……”君傲颜差点说出声。但她知道,那一定是假象罢了。

    幕布上的“祈焕”像是真的被叫住一样,回过头来,咧嘴笑了。他看上去很开心。

    一瞬间,白涯忽然抽刀斩断了这片薄薄的白雾。“祈焕”被拦腰一分为二,身体的断面喷出鲜红的血,溅射在殿堂的每处角落。他露出惊慌而绝望的神色,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他伸出手,张开满是鲜血的嘴,似乎像要挽留什么,辩诉什么一样。

    最后,地面忽然裂开巨大的破口,向下便是深渊万丈。“祈焕”断成两截的身子随着碎石坠落而下。君傲颜下意识后退一步,险些惊叫出来。即使这是假象,未免也太真实了。连柳声寒也皱起眉。但白涯就是眼睛也不眨一下,他锋利的视线穿过朦胧的雾气。直到蜃景完全消散,他的目光与乾闼婆直直对上了。

    “阁下还真是不念旧情的男人啊。”

    “老子想砍他很久了。”

第一百六十九回:无私无畏

    “……有点儿意思。”

    白涯啐了一口唾沫:“我得谢谢你。但看样子,食月山的事和你脱不了干系。”

    “嗯?你可别冤枉好人。这事儿啊,本尊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可惜——那真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年轻人呢!”

    “他还没有死。”白涯毫不动摇,“我们没有人亲眼见到他的尸体。”

    “你可不要太依赖自己的眼睛。毕竟,你身边就有人骗过了你的眼睛……连本尊都险些让她给骗了。”

    “你别想挑拨离间。”

    眼见白涯是没这么好说动的,乾闼婆的神情认真了起来。他不知从何处忽然取出了一支笔来,拈着中间转了个圈。那晶莹而精致的长长的笔,不正是柳声寒常用的那支吗?

    君傲颜上前一步,厉声道:“还回来!”

    “还回去?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么?”

    “不是你的东西。”白涯也冷漠地附和。

    不过乾闼婆不以为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玩意儿可宝贝着呢。没有它画不出的颜色,没有它造不出的东西。甚至,它能勾魂描魄,绘皮画心。先前收到肖像时,本教主就在想,虽然我们也收过不少佳作,但唯独这幅,怎会如此传神?简直下一刻就跃然于纸上,从画里走下来与本尊面对面似的。我们香阴教的幻术不仅需要这样的画具,最好,还有配得上它的画师……它是一支魂笔,有个特别的名字,叫云鬼毫。”

    虽然听上去还挺能唬人的,不过君傲颜确实没听说过它,神情有些困惑。她看了一眼白涯和柳声寒,发现两人都默不作声。或许他们也是听过,但并不了解吧?

    白涯忽然也看了一眼柳声寒。他动摇了吗?

    “云鬼毫是一位画师专属的画笔……是一位六道无常。您说是吗?如月君。”

    “少虚张声势!”君傲颜抬高了声音。她其实也不清楚这香神说的是真是假,但她本能地抗拒相信他的说辞。随即,她也看向柳声寒,希望她说些反驳的话来。

    但她没有。

    她只是平静又坦然地注视着他,注视着所有人,再对询问的目光报以神秘而淡然的笑,就像以往任何一次。

    白涯盯着她的眼睛。

    “我不明白。”他开口了,“六道无常的眼睛,应该都有三日月的金色圆环。如果你真的是六道无常,为何眼睛只是普通的黑色,没有任何特点。”

    “啊啊……你在在意这个。”

    柳声寒的声音如以往一样深沉好听。她抬起一只手的手背,左一下右一下,轻轻从眼睛上抹掉了什么东西。随后,她的手背上出现了些许墨迹。

    然而,她的双目却闪烁出环状的光彩,如金丝,如弦月。

    “眼睛啊,是画的。”

    “你是、你真的是……六道无常。”君傲颜惊讶不已,“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你的名字?”白涯追问,“走无常没有名字。你的名字,应该给阎罗魔收走了。而且

    这个世上,也不会有人或物品,记录你的名字。”

    “名字也是假的。”她承认,“我的称号是柳酣雪解,我取了一个字作姓,随便起了名罢了。白少侠,你最不该问这个……名字是最不真实的东西。”

    “虽然早有怀疑,但如此一来,倒是能解释很多事。”白涯的确也有几分惊讶,但并不如君傲颜那样,他似乎有些心理准备。如今,不过是猜想得以证实罢了。不过面对这样的事实,白涯一时间还是难以毫无负担地接受。他或许对她隐瞒的事也耿耿于怀。

    “确实。与你们相处越久,破绽越多,这是不可避免的。”

    “你的医术,你的画工……还有不死之身。先前数次,你都受到了致命伤,比如在武国战神殿被巨斧劈中,比如在水晶宫受到如此剧烈的攻击——你都安然无恙。如果你是六道无常,那这一切倒是能解释的通了。也难怪,你与霜月君如此熟悉。”

    “唔,或许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熟悉。不过几面之缘罢了。”

    香神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一个连对自己同伴都不诚实的人,你们指望她如何帮你?该不会你们还要替她找理由,说什么另有隐情、必有苦衷之类的傻话吧?而且您就这样直白地承认了,本教主也有些意想不到。要知道,六道无常在这九天国内,可是值钱的很。不过放心,本尊仍没有伤害您的意思。我说过,我需要您的力量。只要柳夫人……不对,只要您如月君愿意入我香阴教,保准这天下没有您得不到的药、毒,与作画的颜料。您想要什么都可以,何必做这些苦差事。”

    柳声寒还没说什么,白涯忽然也冷笑一声。

    “哼,我发现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所谓神明,真的很喜欢挖别人墙脚。”

    “怎么,你还真把她当朋友了不成?人家把你当回事了么?能挖得来也是个人的本事。还是说,这一出横刀夺爱,伤了白少侠的心?也是。毕竟祈公子还下落不明,接二连三地失去友人,谁受得了这个委屈?”

    白涯微微攥紧了刀。

    “你该庆幸我们的武器不在手里。不然现在你一定和你的宝座一起断成几截。”

    君傲颜的嘴上也没有饶人的功夫。若说撂狠话,她也不是比不上白涯。

    “哟,说大话谁不会呢。”乾闼婆支起脸来,“香苑大门缺两条看门犬,属你们叫得最大声,挺有资质,不如留下来试试?”

    “你——”

    君傲颜一甩长矛,向前迈了一步,随时会攻上前去。白涯忽然抬起手,用一柄刀的刀背拦住了她。

    “一定有陷阱。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激怒我们罢了。谁先攻上去,谁就输了。”

    “嗯?白少侠比本尊想的更理智嘛。”

    “如月君。”白涯没有理他,而是转向了柳声寒,“我有事要问你。”

    “这么快便改口了。”声寒笑了笑,“说便是了。”

    “你们无常鬼行走六道,奔波不息,为的是

    黎民百姓。这是真?”

    “是真。”

    “你们奉命于奈落至底之主,赏罚分明,不滥杀无辜。这是真?”

    “是真。”

    “你们规矩明确,各司其职,无滥用权才、尸位素餐。这是真?”

    “是真。”

    “那我便没什么可怀疑你的——若你所言皆是实话。我也相信,这么久你也不再有撒谎的必要。你们一个两个都有所隐瞒,说的话是真假参半,虚实难辨。但在歌沉国,在你做了那些事我与你争辩后,你的话,也确实没有理由让我怀疑你。说到底,我姓白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看不惯恶人为非作歹。若不论那时还是现在,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们便殊途同归。今后,你别命令我,也别利用我,我便还当你是柳声寒。”

    君傲颜微微叹了口气:“唉,老白……”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插不上话。她头疼于这两人如此截然不同的性格。可以说,他俩的关系比当初自己与白涯刚见面时,在本质上更难协调。不过现在,算是达成共识了吗?她不知道,因为柳声寒——如月君还没有发话。

    如月君笑了。

    “你说得好,也说得对。”

    “啧。你们孤立无援,倒也还算悠闲呢。”对这和解达成之轻易与短暂,令乾闼婆有些许不满,“我还以为有一场好戏可看。看来,是我低估了你们之前长久的关系。甚是无趣。”

    如月君上前两步,超过了白涯的位置,面对着香神。

    “方才提到六道无常时……你似乎还知道些什么。”

    “本尊可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是说过,没有你们神明不知道的事么?你知道,你也清楚无常的价值。除了霜月君,还有一位失去消息的六道无常。”

    “什——”君傲颜有些惊讶,“睦月君说的,原来不是你么?”

    “呵呵呵……他怎么会不认识我这张脸呢。”

    白涯随口说道,若不是那些个走无常如此敏锐又自觉地帮她维护这层表象,他或许早就猜出她的身份了。她却说无常之间往来并不密切——这群人的关系可真是复杂。

    “不论你问什么,本尊都不知道,都不会答。”

    “……嗯,的确,我也看出来,你是不会说的。”如月君遗憾地摇头,“下落不明的无常鬼,是三月份死的。她的称号,是桜咲桃良。您就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乾闼婆并不说话。他只是漠然地从高处俯视他们,仿佛无聊时望着地上的虫子,而他自己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神灵。

    “看来您是不打算说了。”声寒轻轻摇头,“而第三个任务,和白少侠的父亲究竟身居何处,这一切,你都不会再说。”

    “第二个任务已经失败了,我对你们没什么可说的。识相的话快滚。到时候动起手来,可别怪我没给你们机会。”

    如月君再度摇了摇头,她似乎对乾闼婆的回答不是不满意,而是充满遗憾。

第一百七十回:无攻自破

    这位六道无常好像是一位母亲,或是其他家庭权威一样。孩子偷了东西,她并没有打骂,而是反复耐心地问他有没有做这件事,是不是愿意承认错误。只可惜,孩子死不悔改,分明做了还在嘴硬。她对这样的表现,感到由衷的失望。

    “你……真的不怕我么?”如月君注视着他,微微侧着脸。

    “本尊凭什么怕你!”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要多说的了。”

    如月君的语调陡然冰冷、尖锐,唐突让人想起方才的比喻与事实的区别。

    ——至少母亲并不会真正伤害她的孩子。

    如月君高叹一声。

    她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支画卷。画不算太大,但就这么贴身带着,难免有点皱了。她将这个东西藏的很好,没有被收了去。白涯心中有所预感。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如月君拈住一边,将画往前一抖,这张画布就完全展开,平滑如新。

    上面俨然是香神乾闼婆的尊容。

    “那、那是——不可能!”香神大惊失色,“那幅画明明在……”

    “在你手里?”如月君反问,“我又何时说过,我只画过一张呢。”

    乾闼婆微眯起眼,将一只手缓缓放回王座的一侧,另一只手攥紧了笔。看得出,他有些紧张了,而现在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不可能在我眼前调虎离山。”他注视着下方的画,“那幅画上,不可能用过我的血。而你,也无法拿一张普通的画来威胁我。”

    “这么说,真货就能威胁到你?”君傲颜也露出嘲弄的神色。

    白涯淡然道:“她手上的是不是能威胁到你的那一幅,你应该很清楚吧?毕竟真沾着你血的东西,你早就该发现笔法的端倪,何必等拿到云鬼毫才得以确信。不如说,一开始你真敢让六道无常得到你的血,才是令人惊讶的事。看来她伪装得很好,连‘神’的眼睛也可以骗过。而且……你太自负了。”

    “把它给我。”香神的声音更加严厉了,“不然我就折断你的笔!”

    “你知道的,云鬼毫是无数魂魄的结晶凝聚而成。的确,你若破坏了它,天下再找不出这么一支来。但是……你能承受住这千万亡魂的怨气吗?”

    如月君的语调,平静得可怕,就好像她真不在意那支笔的存亡似的。

    香神忽然发出非人的咆哮声。一时间,所有纸人化作的乐师蜂拥而上。不论是壁画般精致动人的美人,还是奇怪可怖的兽人,他们都疯了一样,手中的乐器立刻化作五花八门的武器。他们承载了香神的愤怒,象征着他的意志,从四面八方涌来,铺天盖地。

    君傲颜一个横扫斩断了最先扑上来的人。在被砍到致命伤的程度时,它们就化作了一张纸白纸。但这些家伙并不好对付,他们的确感到,受到乾闼婆控制的纸人,的确要比它们在祈焕手中更像个“人

    ”,更难对付。但说到底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罢了,每个纸人所得到神力的供给都十分有限,单独拎出来,只是个有些拳脚功夫的普通人而已,对付这样的一群对手,凭他们男女两人绰绰有余。殿堂内遍布着纸张被撕碎的声音,咔嚓咔嚓。伴随着纸张破碎的声音与纸人接二连三地倒下,空气中逐渐弥漫起一丝丝诡异的香味。

    透过纷纷扬扬的、枯黄的碎纸,白涯发现乾闼婆不知何时从王位上消失了。偶尔,他与傲颜会受到相当强硬的打击,或许是香神混迹其中。但他最终的目的,是从如月君手中夺下他的那幅肖像画。

    但他没有这个机会。

    混乱中,如月君快速弯腰将这张画拍到地上,从腰间取出短匕,一击扎穿了这张薄薄的画。刀尖穿透画中人的胸膛,溢出黑红色的液体来——那绝对不可能是早已干涸的颜料。在这张纸被刺穿后,他们再次听到了乾闼婆的声音。这哀嚎凄厉、刺耳,像他们从没听过的一种怪物的尖啸。紧接着,如月君将攥紧的刀转了转,这叫喊便更加声嘶力竭。她将刀向下划开,直到超过纸的范围。在这张纸被撕开的断面上,都缓缓渗透出不明的血色液体来。

    他们听到香神痛苦的哀鸣,只是一时找不到他在何处。这时候,那些纸人忽然变得更加无力、软弱,它们手持兵器,踌躇不前。看来这一招的确对香神造成了重创,连这些虾兵蟹将都无暇顾及。它们当真只是一张纸罢了!当意识到这些东西已经毫无还手之力,不过是香神在虚张声势时,傲颜和白涯的神情陡然凌厉,以更加快速与不留情面的打法结束了这短暂的战斗。

    殿堂很快趋于平静,而且显得更加宽阔。除了身边有些没处落脚罢了。

    香神去哪儿了?

    他们环顾四周,的确没见到乾闼婆的踪影。这儿忽然变得过于安静,反而让人不习惯。

    “他死了吗?”傲颜问。

    “很遗憾。”如月君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理所当然,“这虽然能重创他,但要置他于死地,还差得远。这种方法虽能破坏他的元神,令他元气大伤,却怎么都不足以致死。我想,他剩下的力量在恢复前都无法与我们作对,所以他逃跑了。”

    “他还把香炉带走了。”君傲颜指了指他的宝座,“真是个狡猾的老东西。”

    “不管他了,先找我们的东西。我知道放在哪儿,和我来。”

    白涯说的没错,行李与武器才是最重要的。包裹里装着他们想尽办法收集的法器,而兵器就是他们的手足,当然令人在意。如月君走到宝座附近,四下打量、张望,用鞋尖拨开地上的废纸,并没有找到自己的笔。

    “他应该也把笔拿走了……”君傲颜有些遗憾。

    如月君轻轻摇头,垂着眼:“没关系,他应该并不会使用。”

    “他倒是很聪明,知道这东西也不能留到会用的人手里。”几

    人走出建筑,绕到了庭院外的宝山,“我们得快。他一定会卷土重来。”

    白涯离开这里,君傲颜紧随其后。如月君还站在那儿,有些怅然。傲颜回过头,招呼她说:“声寒,也快过来啊。”

    她短暂地愣了一瞬,随即点点头,露出那一贯浅浅的笑,跟上前去。没有了云鬼毫,如月君依然是如月君。但即便如此,对他们来说,她不过是个姓柳的人。

    说罢,他们来到金光闪闪的宝山之前。比起那些真正的、高耸入云的山峰,它当然差得远,可也绝对配得上“财宝堆积如山”来形容。山体并非是光滑的,而是一块两块的金银组成主体。它们也不够自然,更像是无数半融化的金属制品堆砌而成。宝山的色泽不够匀称,可能是金属的纯度不同,里面还镶嵌了其他美丽的珠宝,有些是原石,有些是加工过的。

    “这里堆砌的,应该都是那些信徒供奉的东西。这些贡礼,象征人们的信仰。”

    说罢,柳声寒抬起头,扫视过缝隙间茁壮生长的五霞瑛。他们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而恣意的花,这些花斑斓艳丽,充满生命力。不论是那座漫山遍野都开着它们的矿山花海,还是龙宫中以水晶雕琢的不朽之花,都不如这座宝山上生长的任意一朵美丽讨喜。

    他们的行李就被随意地扔到山脚,看上去被翻过了。柳声寒走上前去整理。

    “华而不实。”

    白涯简短地进行了评价,朝着山上伸出手。他张开手掌,手臂悬停了一阵,没多久几人就听到呼啸的风。两把弯刀旋转而来,劈开空气,最终飞到他的手中。白涯并拢两把刀柄,将其收入背后的卡环。君傲颜看到自己的刀了,被放在一个金色的宝瓶里固定。等她拿到爱刀后,发现那个大金瓶的瓶口已经变形了。看来它很软,纯度很高。

    “法器不在。”柳声寒沉着脸,对走来的白涯和从宝山上跌跌撞撞跑下来的傲颜说。

    “会在宝山上吗?”

    说着,君傲颜将刀往山上一杵,收住了自己的脚步,准备随时回头去找似的。

    白涯说:“恐怕不在。既然我们知道了法器的作用,当初乾闼婆问我们讨要,不过是想物归原主,放回原位,以维持结界的稳定。这么重要的东西,应该不会被他随便扔到这种地方,说不定早就带走了。”

    “通过灵脉。”柳声寒忽然说。

    “灵脉?”

    “对,这里有一处灵脉。”她皱起眉,环顾四周,“我能感知到它……但它有些特别,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人造的。恐怕,当初问我们要五霞瑛,也是为了加固灵气,促成这处灵脉的生成。”

    君傲颜回想了一下:“嗯……这边说得通了。不然就算消息给歌神传得再快,她又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回来呢。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是追着灵脉找他们算账,还是干脆直接去找老白他爹算了?”

第一百七十一回:无成体统

    “阿姊——”

    跌跌撞撞跑来的男人留下一路的血。

    红色的线条曲折延绵,在冰凉僵硬的地板上扩散。银白色的神力从血中争先恐后地钻出来,随后消逝在空气中,留下满地漆黑的痕迹。

    “阿姊,救……咳、咳咳!”

    “唉呀呀,义弟怎会如此狼狈落魄?”

    比男人看上去小得多的女性,分明连头也没转过来。她四周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乐器,它们漂浮着,演奏着,即使没有任何可见的人拨撩琴弦,敲响鼓面,吹奏羌笛。但那些东西究竟是当今已知的乐器吗?至少一部分是罢。

    女性拈起手,重新撩动一旁停下的琴弦。只是轻轻一动,它便继续自顾自地演奏起来。随后她的手上接着忙自己的事。一旁有下人双膝跪地,双臂却高高捧起,托着的盘子中放着几本册子。他的头埋得很低,几乎要贴到自己的大腿,但也不知这动作保持了多久,他的身子一点也不颤,就仿佛天生长这个样子一般。

    “出事了……”

    青年模样的男人抓住她的衣摆,终于慢慢直起身来,他身上不知哪些地方受伤了。少女的衣物上沾染了血色的污渍,但她没有在意,也没有回头。等她的“义弟”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时,她才不屑地耸了耸肩,反手懒懒地拍了拍男人的头。

    “慌什么,都会没事的,不过是些不足挂齿的小角色罢了……你方子带了吗?”

    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竟然没一个人拦着他们。要知道,这三位可是才逃狱没多久的朝廷要犯呢。可说来也怪,哪怕是那些捕头捕快打扮的人,也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他们都捧着那银色的手炉——香阴教发放给信徒的那些,视如重宝,小心地把鼻子凑上去闻。大街小巷的人无不是这副模样,满面陶醉,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起来,还让人觉得有些……恶心。

    “这群人怎么回事?”傲颜不解,“都像喝醉了一样。”

    路过一些馆子,即使里面传出一股糊味,明显让人知道厨子把菜做坏了,却也没人说。客人们吃着或夹生或发黑的饭菜,时而嗅一嗅手炉,拿来下饭似的,一点没觉得不对。街上很安静,他们从未觉得有这么多人却这么静的时候。除了最低限度的、必要的交流外,什么也没有。有些人,甚至连这些也省了,误会就误会了,错了就错了,无所谓。

    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我想,那个手炉应该有问题。”柳声寒思索起来,“还记得我们见他们手中当时拿着的小荷包么?里面可能装了某种燃料,或是香膏,散发的气味有成瘾性。”

    “的确是个妥帖的解释。这样一来,混入皇城就更容易了。”

    白涯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已经决定好去做什么了。不论是追击逃跑的香神乾闼婆,还是继续寻找老白下落不明的

    爹,他们都觉得,应当先见国母一面。他们该把路上发生的一些事还有这来龙去脉,都给她说清楚。再怎么说,她也是真心实意地帮过他们,又是那样在意国君的安危。现在,香神既然已经跑路了,得赶紧告诉她才是。

    皇宫的戒备不再那么严格,连人都变少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不过再怎么说也是皇宫,倒是没什么人手攥着手炉猛吸的情况。他们从别的地方翻进去,光天化日,也没人发现。要是搁本朝皇城,刚走到墙根下抬头看两眼,都能被巡逻的守卫逮住押走。

    他们运气可真好,一眼看到了松川阳在道上溜达。傲颜立刻朝他招手,他吓了一跳。

    “哎,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翻进来的咯。”她毫不见外地打着招呼,“你们近来都过得怎么样?国母呢?国母还好吗?”

    松川阳环顾四下,忽然扯着白涯的袖子,将几个人拉到角落去了。白涯不明所以,有些生气地望向这小子。但他很快愣了一下——分明没离别多久,松川阳的神态已经显得十分老成了。在这种老成之中,更多的是疲惫与愁苦。他眼睛还有些肿,一看就是没睡好。

    “不怎么样!”松川阳扫了他们一眼,抱怨着,但立刻愣了一下,“咦?你们是不是少个人?我记得有个手上缠着纱条的没礼貌的臭小子。”

    “他没来。”

    别人正苦于如何解释,白涯就这么简短地来了一句。

    “哦,难怪这么安静。”

    “你精神挺差。”白涯直言不讳,“最近日子不好过吧?”

    松川阳皱着眉:“甭提了。近来忽然就变了天了……国君不上朝,天天躲在寝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原本十分稳重,这你们也知道——忽然就变了个人,凶恶暴戾,连我姑母都打,根本没人敢劝。”

    三人一听,都觉得事情严重了起来。听国母说,他们虽然年龄差距很大,夫妻关系却十分和睦,国君待她也很好,怎么如今忽然变了脸?

    “发生了什么?”

    “香烛……香烛用完了!”

    柳声寒追问:“是那些安神的香烛?成分有什么不……算了,也许你不太懂。”

    “我知道什么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谁跟我说!”松川阳闹脾气似的骂骂咧咧。

    “我们能亲自去看么?”她又问,“近来有没有发生过什么需要让我们知道的事。先劳烦您告诉我们,我们才好与国母会面。耽误了国母的时间做不必要的解释,就太失礼了。”

    松川阳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他便一五一十将这几天的事说了出来。陛下的香烛用完有一段时间了,香神却迟迟不赏赐新的来。觐见了几次,都说,香阴教忙于另一种香料的研制。这种香料,能让人摆脱世俗的烦恼,忘记一切忧愁,并用快乐来填满空虚,用喜悦来治愈痛苦。为了打发他走,还给国君了一些试验中的香料应应急,有什么

    好的不好的身体反应,都记得给教主汇报一声。虽然这听上去……似乎是拿国君当试药的,但还是把他打发走了。

    但实验中的药自然有诸多不足。没多久,国君似乎有些失智了,总是嚷嚷着自己是在做梦,自己还没有醒来。若自己再不醒,是会让他真正的家人担心的。那些不知所云的话,国母听在耳里痛在心里,却不能真正地安慰到他。原本国君昨日又要去见教主,教主却说,那是平民百姓造访香苑的时候。在香阴教,众生平等,他若要见,就老老实实排队。国君的性情近来本就不稳定,他一下就生气了,索性赌气不去。可这样一来,苦的还是他。

    听罢,三人意识到,恐怕除了他们,还没有任何人知道香神跑路的事。

    事不宜迟,他们立刻被松川阳领去见了国母。国母似乎搬了住处,而且门口没有什么守卫了。松川阳进去通知了一声,便出来放他们直接进了门。几人正准备行礼,却听到国母熟悉的声音说,直接坐在桌前便是。

    这语气有气无力的。

    三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目光在屋内搜寻起来。半晌,他们才注意到国母躺在榻上,并没有下床。帘子已经拉上了,而周围一个宫女也没有。

    “您……生病了吗?”

    “我没事。”国母轻声说,“你们完成了两个任务,还能活到现在来见我……我很高兴。说实话,我真怕你们也和以前的人一样,一去不回。”

    “我们好像回来晚了。”白涯看着脏兮兮的床幔,“您现在状态很差。”

    国母沉默了一会。桌子到床边的距离不远,因为整个房间都不大。国母终于缓缓坐了起来,双脚落到地上,慢慢掀开帘子。她的视线原本落在地面上,随着床帘被掀开,这才慢慢地、慢慢地抬起视线。

    白涯与傲颜同时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您、您这些伤……”

    国母似乎也老了,老了不止十岁、二十岁。她分明应该是少女的脸庞,现在却比任何人都要苍老、凄凉。她的眉角、鼻骨、眼眶、颧骨、脸颊、唇边……目所能及的地方,都有大大小小、轻重不一的淤青与伤痕,或青、或红、或紫。这是让人看了便知道,没有任何妆容能掩盖它们的伤。国母那种成熟的韵味犹存,却令人看了心生可怜,苦涩不已。

    “是他打的?”君傲颜快尖叫出来,被声寒示意小点声,莫招来别人。傲颜用力捶了一下桌子,几乎要把桌子砸裂。

    “我最他妈瞧不起打女人的男人!”傲颜低声骂着,“这种人就该去死,就该亡国!”

    “别这么说……”国母道,“他是觉得,这里是梦,才怎么打我都不会受伤的。他觉得自己只要睡下去,回到他以为的现实,再醒来,我的伤就会消失,一切会回到原点。”

    “这就是借口!懦夫!迁怒算什么本事?打女人算什么本事?!”傲颜怒骂道。

第一百七十二回:无传之秘

    柳声寒连连叹气。白涯慢慢地坐下去,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梁,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也觉得这种行为简直不可理喻。若国君在这儿,他怕已经一拳打碎那老东西的鼻梁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声寒沉住气问,“请您告诉我们,我们不在的时候,究竟……”

    也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事吧……国君不再上朝了。

    国母知道的事有限。虽然她直接受到香神的指使与管控,但她所能了解到的消息是越来越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他收紧了对这个小姑娘的信任,也不清楚是否与白涯他们有关。能让国君安眠并且梦到自己重返庶民的身份、与家人团聚在一起的蜡烛,早就用尽了。不过香神并没有让她告诉国君这件事,也从未透露过蜡烛的制作工艺。只告诉她,原料有限,早就用尽了。别说九天国,就算把整个人间翻个底朝天,没了就是没了。

    那怎么办呢?如何才能稳住日渐憔悴而狂躁的国君?大事小事慢慢都交给内阁去做了,而内阁都是香阴教中的要员。年轻的国母终于意识到,香神并不想帮国君,国君愈发疯魔这件事,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如今,计划快到尾声,他将自然而然地一脚踢掉没用的国君,顺理成章地将香积国的大权纳入手中。至于为何采取这种缓慢的方法,是因为他需要时间。让信仰一夜间深入人心是不可能的事,任何文化的传播与沉淀都是润物细无声的过程,哪怕邪教也是一样。什么?迷药?那可不行。全靠迷药并不长久,还伤身体。要让信仰的力量扎根在人的身体里,还要保持人劳动的职能,才是最完美而温柔的掠夺。

    香神与他几个手下,研制出了一种新药。

    这种药有极好的麻痹作用,只要吸入一些,就能及时隔绝身体的疼痛,同时让人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它最初的方子,就是民间的某种麻药,如今又加了几十种原料,多了十几道工序。他终于将这种药批量生产成香膏,一次性批量发放给虔诚的信徒们。这东西抠一点放在炉子里烧,更能激出其中的香味。

    其中重要的一种原料,叫五霞瑛。这也是国母后来才知道的事。香神的保密工作总是做得很好,连炼药的场子都隐蔽极了。

    性情温厚的国君变成这副样子以后,将怨气撒在了国母头上,日夜非打即骂,还将她从先前的寝宫赶了出去。他说若不是他,国母根本没有今天的待遇。国母听了也只能苦笑,完全没法说些什么。香神也并没有给她新的指示,就像放弃了她一样,她也只得忍气吞声。

    短短的几十天罢了,一个人竟可以变得这样快。每当国母觉得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对自己说,他以前对自己也挺好的……他只当是梦罢了。算了,计较什么呢。何况近来随着香膏纯度的增加,他越来越多的时间都搁在熏香里了。

    对了,那香膏的名字,对信徒们说的是忘忧香。但私底下香神称起它时,叫的分明是摄魂香,也不知有什么讲究。

    “你这里有那种香吗?”柳声寒问她。

    国母摇了摇头,遗憾地

    说:“那些东西,是绝不会给我的。它消磨人的意志,损耗人的精气,而且一旦闻过,就离不了了。怕是因为我还有用,大人是不会给我赐香的,也绝不让我碰它们。”

    君傲颜还在生气。她说:“我看你趁现在跑路算了。反正宫里也没那么严,我们想办法带你出去,你就不用在宫里受罪了。”

    “你想得倒是简单。”白涯为这个点子感到可笑,“南国的疆土内,到处是那些假神仙的眼线,她能去哪儿?”

    “跟着我们啊。我们一起回家,让她到新的地方生活。或者,先躲我爹那儿也行。”

    白涯还没说话,国母便表态了。她忧愁地说:“君姑娘有心了。只是,不论教主也好,国君也好,他们都算是有恩于我。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何况白少侠说得对,不论我去往何处,他们总能找到我的。我跟着你们,也只是平添累赘,就不劳烦你们费心了。”

    其余三人也叹了口气。虽说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但这也算一种个人选择。国母从小到大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牵牛花若是抽走它攀附的枝干,也只会无力地趴在地上,是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的。倘若就这么离开,是要烂在地里的。他们知道,所以不再说什么。

    “唔,有一件事,不知对你们有没有帮助。”国母忽然又说。

    “什么事?您还知道什么?”

    “原本教主大人,给你们准备了第三个任务。”

    “啊……确实。若我们带回了歌沉国驸马的尸体,恐怕就要去做了。”

    “这个任务也非比寻常。”国母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而且,这也与歌沉国有关。”

    “因为是盟国?因为两个神仙关系好?”

    “的确如此。这第三个任务,原本是让你们找一把失落的古琴……”

    “啊。”柳声寒短暂地惊呼一声。

    另外三人都看向她,意思写在脸上:怎么了,你知道?

    柳声寒点了点头,诚实地说:“我的确听过——另一位六道无常告诉我的,是朽月君。如果真是这个任务落到我们头上,说来……还有些麻烦。”

    “怎么个麻烦法儿?”君傲颜不解,“很难找么?”

    “这琴……确实很有说法。教主大人让你们去寻,一方面是摆明了不让你们完成;另一方面,就算你们做到了,他与歌神也能得到好处。那把琴,传说是死人打的。”

    “死人?”

    于是国母与柳声寒便你一句,我一句,一点点将琴的传言拼凑了出来。琴是一把古琴,五根弦,但它与一般的古琴不一样。一般的古琴,就是这字面儿的意思,“古时候的琴”。这琴严格来说,却是在这一代出现的。具体什么年岁,精确到前多少年,也说不清楚。短则几十年,多则上百年,但不论如何也算不上“古”这个称号。而这把琴古就古在它的木头上——木头是上好的楠木,金丝楠木,而且是七八百年的老木头。此木水不能浸,蚁不能穴,其色浅橙黄中透着灰,木性温润细腻,纹理淡雅文静,

    在阳光下能闪着淡淡的金光,如云霞,如玉帛,美得摄人心魄。

    它是棺木。

    这棺材原本躺在墓穴中,主人应当是个乐师,也可能是爱乐之人。因为在棺材里摆放了十三枚母贝制品,散发着细腻美丽的光泽。有懂行的人说,这是琴徽。十三枚琴徽自古以来就象征着十二月的说法,剩的一枚代表闰月。而关于这尸体的身份,实在是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确切的定论。因为它很特别,没有墓碑,也没有其他能表明身份的陪葬。更特别的是,她是个女人。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她是个女人,那时候的人们才觉得她应当无名无姓,不配多么风风光光的大葬一场,而且墓里也没有任何机关。

    其实她是有很多陪葬的,但在那些东西重见天日的一刻,忽然全部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了尘灰,随风飘散,掘开墓穴的人们疯狂地冲上去抱住它们,最终只揽得一抔尘土。这事并不新鲜,许多常年深埋地下与世隔绝的墓穴,在暴露在大量新鲜空气里时,都会消散而逝。何况挖到它本身就是个巧合,是一群人在开矿罢了,根本没想到会有这出,自然毫无准备。

    最终剩下的也只有这口大棺材了。有了陪葬品的经验,开棺就多了许多准备。她的尸体在这样的棺木里保存完好,看得出,她死的时候应该很年轻。但没有任何人能判断出她是怎么死的。外伤找不到创口,内伤查不出毒药,可是在棺材盖底部却沾着暗红发褐的痕迹。那会是血吗?怎么会在上面?是棺材主人的血吗?可她分明没有伤口才对呀。

    这个无名的女尸就在这儿放着,也没有人怎么样。可朝廷还没派人来,就在开棺的第七天,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棺材盖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古琴。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姑娘的尸体也不见了。有两位矿工说,他们确信这把琴就是这个棺木制成的,因为那棺木原本有无色漆,由于木质在冷热伸缩下出现了断纹,像古琴罕见的梅花断似的。而这把成型的古琴上,有着一模一样的梅花断。可这琴上了新的鹿角霜胎,安了母贝的琴徽,镶了玉石的琴轸,还拉好了五根蚕丝琴弦。现在的琴,已经是七根弦了,而且“七”了也有二三百年。估计是按照姑娘所生年代装的。

    这尸体怎能不翼而飞呢?这棺材板这么就摇身一变,一夜间就变成了一把成琴?

    那时墓穴边上也没有守着人,最晚到的和最早来的,都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也没有见到任何陌生的脚印。尸体人间蒸发,连灰都没留下。造的这把琴,也没有一点点余料散落在墓穴内

    。若不是当事人坚称这绝对就是那棺材板,上面还有矿镐刮花的一点不起眼的痕迹,人们简直都要怀疑是有人拿造好的琴偷梁换柱。可就算是造好的琴,又怎么能悄无声息地放进来呢?且不说尸体和原来的板子怎么运走,光是预估会有人何时挖到这处墓穴,对本国最好的风水师、阴阳师和算命先生而言,都是难如登天的事。何况根本没人知道这里有棺材。

    这女尸的去向和古琴的来路,都是玄之又玄的事。

第一百七十三回:无依无凭

    人们编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有人说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随着穷乐师私奔,可怜红颜薄命,乐师便倾家荡产砸锅卖铁,将她就这么埋葬了。可这金丝楠木怎么也不是一个穷乐师买得起的,那时候乐师的地位怎么有如今这么高呢——当然在白涯他们的故乡,乐师也是不入流的角色。所以这说法站不住脚。也有人说,她可能是皇宫贵族的宠妻,丈夫或她自己喜爱礼乐,或她干脆本人就是乐师,才有了这般待遇。还有人说,说不定,她其实是个制琴师呢?那把琴,也是她自己死后造的。

    死人制琴的说法荒谬至极,却成了最可信的说法。有宫廷一流的乐师演奏它,弹出的曲子堪称天籁,听者无不神魂颠倒。曲罢,一个个都跟灵魂出窍了一样,好长一段时间其他琴的曲子都索然无味,一日听不到便魂不守舍。与其说它是一把仙琴,不如说是一把鬼琴。

    至于那把琴如今的下落……这就是国母要说的,最有趣的地方了。

    原本那把琴就收在京城国库,也就是武国。说来也怪,在九天国的七宝结界成型之日,也就是十年前,它“长腿儿跑了”,就像它曾经的主人一样不翼而飞。值得注意的是,歌神紧那罗似乎非常在意此事,她本以为在京城国库就可以万无一失,因而先前没太在意。据说她斥责了战神修罗王许久,当然没什么用,对方比她还不服气呢。所以,这把琴对她来说一定很重要,或许他们想利用它做些什么,也或许——

    听说,这姐弟俩在提及它时,似乎忌惮有加……

    “这把古琴被起过很多名字。”国母徐徐说道,“多半富有诗情画意,引人遐想。但最终被人记住的,提到便能想起来的,只有简单的三个字——五弦琴。”

    的确,如今琴弦都是七根,若以这种最直接的称呼冠名,反而最有特点,让人一下就能联想到这个特别的古琴。

    “您的意思是,这把古琴是对付那两位神的……制胜法宝?”君傲颜问。

    “我……不敢肯定,毕竟只是猜测,谁知道他们拿到这把琴准备作何处理。最开始,我确乎是听到,他们要毁掉五弦琴,不知如今是不是还这么想了。关于它的下落,我也当真一点线索都没有。唉……帮不到你们什么忙,我可真是一如既往地没用。”

    柳声寒哀叹道:“哪里的话。您切莫妄自菲薄。”

    白涯许久没说话了,他似乎在想什么事。他忽然抬起久低的头,像是想清楚了什么。

    “您之前说的那个炼药厂,在什么地方?”

    “密林深处。”国母道,“其实……我也不确定,只是听他们提起过。我从未去过,也从未见过,所以不知道究竟有多深。但若是到了沼泽地,那里应当是蟒神的地盘了。不过也有百姓说,密林里根本没有沼泽。那片林子不算大才对。”

    “想必是用了什么法术,将药厂隐藏起来了。而蟒神的神庙也不是轻易能找到的地方。”

    听了白涯的话,国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或许是的。咦?你们,竟然知道神庙?”

    “实不相瞒,我们曾有幸因迷路去过一次……有些不愉快的回忆。”

    柳声寒忽然有些激动地打断了他:“等等!”

    “怎么了?”白涯皱起

    眉,“你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对。不,我不太清楚。唔,实际上,我对那个地方有些在意。如果有机会,还是想再去一次神庙。我想……确定一些事。”

    他们难得见柳声寒的话语如此含糊,但都没有过问。她可是六道无常,反正不论什么事都会有自己的打算吧?不过,就算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们也会这么想的,就好像她天生具备这种令人安心的能力一样。

    “那就去。”白涯做好了决定,“但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找到乾闼婆制作那害人的香的地方。若声寒有能力,可以写个解药的方子交给国母大人,若没有……便自求多福吧。再者是打听五弦琴的下落。不论如何,蟒神的沼泽暂且不是急需涉足的地方。”

    傲颜和声寒都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唯独国母叹了口气。

    “怎么了,您还有什么事要说吗?”君傲颜关切地问。

    “不……我只是,唉。我觉得自己可真是没用……”

    “您安心养伤就行了,声寒不也说,您可别小瞧了自己嘛。您一直在帮忙,我们也心怀感激。说实话,我们还因为无法回报您而不安心呢。对了,有个事,我们……”

    她又看了一眼白涯和声寒。他们明白,她是想说香神逃走的事,好让国母安心一些。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他们也不知这事是说了好啊,还是不说好啊。不过既然话都到嘴边了,国母又不是没长耳朵,哪儿有不追问的道理。

    “什么事?”国母追问,“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不不,您误会了!”傲颜连忙解释,“是这样的,我们……其实,我们和教主他吧,呃,就,打、打了一架……”

    “……”

    国母的眼睛忽然睁大了,看上去水灵灵的。可这样似乎拉扯了她眼边受伤的皮肉,她立刻痛得倒吸一口冷气,眯起眼,连忙用手捂住。

    “哎,您别激动啊……”

    “你们、你们和他交手了?”她仍为此感到难以置信,“怎么会?你们……毫发无损。等等、祈公子呢?方才松川那孩子,只告诉我,你们说他没一起来。他、他该不会……”

    “那倒没有。”白涯叹了口气,“您可别想太多。”

    “呼……那就好。”

    国母刚长吁了口气,白涯又话锋一转:“但他的确出事了,在食月山。如今他生死不明,我们回来,本是想找人想办法寻他。如今看来,香积国的一切,也是自身难保。”

    国母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她轻轻皱眉,又因为刺痛不断地舒展,如此反复,让人看着心生可怜。她明明还那么年轻,正是大好年华,如今却像狂风打过的月季,不知何时便会迎来凋亡。她若一直伫立在这风雨下,又能站到几时呢?

    白涯对她倒也诚实,看来确乎是没有防备——即使她本是乾闼婆的手下。不过,他也不怕什么,毕竟祈焕遇险是众所周知的事,不会因他多提几次,祈焕就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

    “食月山……唉,那里也是与歌神大人有关的地方。”国母总是唉声叹气,“也是苦了你们。看来这第三个任务,怎么都是绕不过去的。只有拿到五弦琴,才能与他们分庭抗礼,有说话的

    份。但……其实这都是揣度,还都是没谱的事呢。那、那教主他现在……”

    “跑了。不过,我们猜是投靠歌神去了。”

    “这样啊……”国母轻轻摇着头,“看来,我如今真是无根浮萍了。”

    “有他没他,对您的处境都是一样的,您仍无法离开半步……虽然信息有限,可我们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柳声寒苦笑道,“总比毫无头绪、比什么都不做要强。您还是好好养伤吧,剩下的,交给我们便是了。”

    “那……那我还有一事相求。”

    “您尽管说。”

    “我知道,事已至此,已经难以收场了。我知道你们若能与那些鬼神抗衡,还能全身而退,是有真功夫在身上的。可若是、若是本国的事,最后闹到了真要打一场的地步……几位少侠侠女,能不能,放过我夫君一命?”

    这傲颜可就不敢轻易许诺了。这要是打起来,刀剑无眼,谁手上都没轻没重的。再说了,就算她手下留情,老白他们也不一定呢。不过……她还真没自己能收住手的自信。于是傲颜看了一眼白涯,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接话。

    “再说吧。”白涯只是不咸不淡地来了这么一句。

    国母有些着急了:“这,一日夫妻百日恩,还请您……”

    “你都被打成这样了,还替他说话?”

    “我,他……”

    白涯皱起眉,站起身,行了个抱拳礼。

    “您的好意我们都记在心里,日后有什么能做的,一定效劳。同样我们也感谢您所提供的情报,不至于让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话就说到这儿吧,改日再会。”

    说罢,白涯不客气地扬长而去。傲颜有些着急,对着国母又是鞠躬又是道歉,连忙追了出去,只剩柳声寒多安慰了几句。白涯出门时,门板“啪”地撞到了外面人的脸上。

    “唉哟……”

    白涯并没有理会这声哀嚎,反而是赶上来的傲颜替他接着道歉。

    “哎,松川,你怎么在这儿?真抱歉,这家伙……诶,你不是在偷听吧?”

    “胡、胡说什么!”这人一撒谎就脸红,“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情!”

    “打古琴那段儿他就搁门口听了。”柳声寒不紧不慢地走出来,缓缓带上了门。

    他们三个眼看就要走了,松川阳还没组织好语言呢。他急得跺脚,忽然追上来拦在他们前面,口齿不清地嚷嚷着:

    “你你你你们先别走!”

    “干什么?”白涯皱起眉,“有人替我给你姑母道歉了。”

    “不是!不是这个问题!”他几乎要被自己的口水噎住,“那林子……”

    “怎么了?”

    “……我知道药厂的事,曾派了几个兄弟去看,结果杳无音信。我想是折在里头了。”松川阳有些无奈,恐怕这也是他精神不好的原因之一,“虽然希望渺茫,可若你们看到什么,还劳烦告诉我,写封信什么的……我好给他们家里交代。”

    “你倒是有情有义。好,我答应你。”

    “帮大忙了!其他的兄弟都很普通,但有两人比较好认。他们一个是独眼龙,一个左手是六指。就、就拜托你们了!”

    “记下了。”

第一百七十四回:无避汤火

    这片林子,他们不是没有走过。

    不过在踏入这片本应熟悉的土地前,仅仅是望过去,就让人感觉有些许不同。起初君傲颜觉得,是他们离开太久,这些草木的生长有了变化,可实际上也没有离开如此之久。白涯本倾向于相信,他们这次的入口与走过的不同,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是光线的问题。

    或者说,光影。岛是活的,年迈的鲛人告诉过他们。现在,阳光的角度从不同的方向偏转,驱逐了许多过去的阴影,也隐藏了原本暴露着的部分。换了一个“面”看,诚然是会令人感到陌生的。

    附近没有任何可疑的气息。灵力倒是如以往一样,飘忽不定,时而浓郁时而淡薄。那种初访九天国的神秘感又回来了,令他们觉得熟悉,却并不亲切。

    柳声寒捧着先前香神给她的罗盘。这东西已经坏了,毕竟随她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实在没有六道无常本身“耐打”。白涯瞟她一眼,有些不屑地说:

    “扔了去。破玩意儿拿它干什么。”

    “话虽如此……只是不能指路罢了。说不定,还能对什么有所反应呢。”

    “我劝你还是专注于灵力流向比较好。”

    “并没有松懈哦。”

    君傲颜只算得上“一介武夫”,并不能理解他们说的什么。不过,既然有那样的出身,她的侦查力也不容小觑。而且比起过去,她对九天国的一切更加熟悉,加之父亲对她的一二指点,至少几人不会再陷入先前那样没必要的窘境了。

    可即便如此,从日出走到日落,他们仍一无所获。

    这也怨不得他们,香神藏东西的本事就是这么强。虽然在香积国的补给足够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但没有什么法器提供帮助,也没有其他能派上用场的人与物,想要及早发现目标并不是一件易事。白涯甚至怀疑,说不定就算能回到摩睺罗迦的神庙,也找不到药厂。

    要能回去也好呢,至少能打听一下……

    入夜了,他们升起篝火,坐了一圈,相顾无言。

    冷风穿过树林,树叶发出窸窣的摩擦,其他稀奇古怪的声音也混迹其中。偶尔能听见似狼非狼的哀嚎从远处传来,可能是一种本土的动物。与那些怕火的猛兽不同,拥有美丽翅膀的两只虫子被火光吸引。它们在火苗的边缘试探,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这蝴蝶倒是好看。”白涯随口说了一句。

    他说的一定是黑白色的那只。虽然颜色比那暖黄的要朴素,在火光下,它翅膀上细小的鳞片折出紫罗兰的光泽。两只中,它比较大,也比较勇敢,来回扑扇着火焰。白涯倒是很少夸赞什么,或许他真的只是觉得它漂亮。

    “那是蛾。”柳声寒说,“蝴蝶只在白天。而且,它身子比蝴蝶要壮,它的触须更……”

    “停停停。”白涯摆了摆手,“小时候我爹给我灌输够多了。”

    “看来没有灌进去。”

    “兴趣有限。”

    “褐色的那个是蝴蝶,我知道。”君傲颜忽然说,“是九天国唯一夜里的蝴蝶。它翅膀一面儿像枯叶,另一面却闪闪发亮,

    特别好看。咱们家也有,但不在晚上飞。可能,这边的晚上反而对它安全,或者晚上有它能吃的吧。”

    “咦,你倒是知道很多。”柳声寒不禁侧目。

    “嗯……我爹说的。我在武国的夜晚,也见过这种蝴蝶。不过为什么晚上飞是我猜的。”

    “的确有道理。”声寒点点头,“倒是很少见这两个一起出现。这两种虫,都是独立生活的——食谱也不一样。”

    “或许有什么机缘巧合把它们凑到一起……就像我们一样。”傲颜叹了口气。

    三个人又不说话了。他们不约而同抱着腿,端坐着,一同专注地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这只黄褐色的蝶不太幸运,虽然它离得远,木柴燃烧的火星却迸溅到它的翅膀上。火星迅速蔓延,将大半个翅膀完全烧灼。白涯的身子忽然动了一下,似乎想帮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干。或许觉得没必要,也或许是帮不了。

    蝴蝶太小,太弱,就算想救也无从下手。很快,失去飞行能力的蝴蝶翩翩飘落,吧嗒地掉到地上,正落在君傲颜面前。红色的余热逐渐将它完全吞噬,只剩下一点点可怜的残片。很快,在篝火的热力下,这点碎片也失去水分,蜷曲在一起,变成漆黑的一个点。

    又一阵风,它就消失了。

    君傲颜一直看着它。说实话,她觉得这个过程虽然凄惨,却有种异样的美感。她不敢说出来,怕她的朋友对她投来奇怪的眼光。她本可以忍受这个——甚至忍受任何人攻击她的出身,她的家庭,她的性情,她不知从何而来的使不完的力气。

    谁都可以觉得她是异类,这是事实。但她独独不想让这几个人觉得。

    “真可惜啊。”柳声寒感慨道,语气却很平常。

    另一只蛾子就显得孤零零了。

    它好像有点迷茫,它不知道刚才的伙伴去哪儿了。它也不舍得离开这团火光,也可能是在找那位命运的小搭档。过不多久,它或许是在寒夜里被篝火热昏了头,竟毫无征兆地栽进了明晃晃的火焰里。原本有些走神的三人都愣住了,他们眼睁睁看着它化作一团更小的火,短暂地燃烧了一小会儿,就完全融进原本的篝火中了。

    火势没有任何变化。

    沉默许久,君傲颜忽然又开口了:“你们说……若要找到全部的法器,我们,是不是还要和蟒神他们交手?我觉得那个楚神官,人似乎不错,我们不至于和他有冲突吧。”

    “看他们识不识相了。”白涯道,“很多架没必要打,很多东西也没必要拿。若他们什么都不干,什么也没干,只是真如他所言,收留那些迷失自我的人,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处,我们就不该与之为敌。所谓的赤真珠,继续放在他们手里也没什么。但你别忘了,那条蛇妖可是混在那一带的,所以他会是好人吗?”

    柳声寒忽然拿他打趣:“你不是不喜欢拿简单的好坏来定义别人么?”

    “首先,目标得是一个‘人’。”

    这段话似乎有很多种意味在里面。

    “不早了……先休息吧。”白涯调整了一下坐姿,“老规矩,我守上半夜

    。”

    “其实……”

    柳声寒有些复杂地望向白涯,欲言又止。好一阵,白涯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六道无常不需要睡眠。

    本来他是无所谓的,可一想到以前分明能睡一整晚好觉,这人硬是要演戏,演得还挺逼真,浪费他不少精力和感情。于是他干脆就地卧倒,转过身去,不再搭理她了。

    君傲颜欲言又止,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声寒。后者无奈一笑。

    这注定是一个多梦的夜。冬天的林子,就算是九天国,多少也有些凉意。他们没有被子盖,地上只铺了一层薄毯,也就靠着火的一面儿身子暖和。这一晚上,傲颜和白涯总是梦到一些冷飕飕的东西。清晨刚醒来,昨日的温度全然退却,今日的太阳还没来得及温暖大地的时候,是一天中最冷的时段。

    白涯活活被冻醒了。

    他睁开眼,天刚蒙蒙亮,篝火快要熄灭了,没有人添柴火。那两人都不见了,可包袱还在旁边,他有些奇怪。他也站起来,一边活动筋骨,一边四处看了看。他发现傲颜就在不远处,正一步一步慢慢往更远处挪。

    一只手“啪”地搭在她肩上。

    “……哎呀!”她小声惊呼,回过头立刻给他做“嘘”的手势,压低声音轻喊,“我差点没忍住给你一个过肩摔!”

    “摔呗。”白涯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我身子硬。再说还指不定谁摔谁……声寒呢?”

    “不知道,但是……”

    傲颜回过头,继续望着林子深处,探头探脑,像是在找什么。

    “都怪你,跟丢了……我看到蜜蜂。”

    “那又怎么了?”

    “冬天怎么会有蜜蜂呢?”

    “这儿热啊。”

    “那蜜蜂不太一样。”傲颜依然认真地盯着前面,寻找着先前的踪迹,“我看着好像是你之前描述的那种蜂。就是我们刚登岛没多久,我发烧那阵儿的,会杀人的……腰很细,主色发黑,而且——”

    说着,两人面前嗡嗡地飞过一只蜂子。

    四只眼睛紧盯着它,它慢悠悠地从两人面前绕了过去。他们大气也不敢喘,就这么看着它。这蜂子在白涯面前晃了一圈,又在傲颜面前晃了一圈,似乎在检查他们还有没有呼吸似的。最后,它终于懒洋洋地飞走了。

    白涯感觉全身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的确是它。

    这里也有这种蜂子吗?还是说,其实它们遍布整座岛屿,并不仅是那一小撮地方有。柳声寒很了解它们,难道她也是注意到忽然出现的蜂,然后跟着它们去了别处?她离开了多久呢?看那篝火的痕迹,应该没走太远,可她现在在哪儿呢?

    更重要的是……

    有它们出现的地方,一定有尸体。

    也不一定是人的,可能是大型动物。仔细想想看,温度越低,尸体腐烂越慢,也是给了它们可乘之机。而在夏天,温度高,气味传得远。总的来说,这可真是一种顽强的生物啊。

    “跟着它。”在傲颜反应过来之前,白涯忽然把她一并拉走了。

第一百七十五回:无不残灭

    气氛陡然阴沉起来。按理来说,太阳出来就不该这么冷了。可是这一带还是阴森森的,连光都变得晦暗。枯树越来越多了,像是得了什么病似的。同时越来越多的,还有一些色彩绮丽的花。这些花他们没有见过,从来没有。与其说是花,不如说是某种菌,或者苔藓。它们太奇怪了,没有固定形状的花瓣,只是随意散落四处,像发泡的什么东西点缀地面。

    地上的藓却是黑色的。

    空气中有奇怪的味道,两人无法辨认是花香,还是朽木,还是别的什么。有些潮湿,略微有些接近暴雨冲刷土壤翻掘出的泥味儿。说好闻也好闻,说不好闻也不好闻。因为它似乎有一点点……臭,但不大明显。要说香,也勉强算得上。这很难形容,得亲自闻过才知道。

    “茉莉的气息香浓到一定程度,则与粪便无异。”柳声寒曾经在闲聊时说过,“换句话说,将粪便的气息稀释得恰到好处,就可以提炼出茉莉花的芬芳。要试试看吗?”

    那时候,他们几人的头摇得像三只拨浪鼓。

    周遭有一种奇怪的噪声,不算吵闹,却有种异样的喧嚣。这让他们仿佛重新回到了在香积国建筑顶端的时候,能听到远处街道上的人声鼎沸,但并不会感到烦躁。

    跟着那醉醺醺的蜂子继续走着,好像离这种看不见的闹市也更近了些。

    “我耳鸣了。”傲颜用小拇指捅了捅耳朵,“总是觉得很吵。”

    “……哦,那看来我们不是耳鸣。”

    “你也一样?”

    正小声说着,远远看见柳声寒的背影。

    “声寒!”傲颜低声喊着。不知为何,在这有些莫名压抑的环境下,她不敢大声说话。

    柳声寒没回头,但她听到傲颜喊她。她将胳膊向后弯折,示意他们走过来。于是两人蹑手蹑脚地来到她身边,就连踩断一截枯枝都会心惊一瞬。不过这种惊吓来源于触感,而不是声音,因为那种密集的、不曾间断的噪声越来越鲜明了。

    柳声寒站在一处大约一人高,甚至更高的灌木丛边。灌木比较稀疏,有很大的缝隙可以看到对面的情况。她就站在那里,静静地观察着对面。

    他们走上前,视线也透过灌木丛,望向柳声寒看着的地方。

    瞳孔骤然放大。

    尸体,人类的,不止一个。

    和漫天黑压压的云雾。

    不对……不是云雾,是数不清的蜂子,那种杀人的蜂子。它们成群成群地聚在一起,密不透风。在这里,那种特殊的气息格外浓郁,可凭谁看了都只想干呕。

    “是、是什么?”

    “都是蜂巢。”

    为何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那些是人类的尸体,是因为所有漆黑的蜂巢连接在一起,覆盖之处呈现的是人形的轮廓,甚至还有人的手脚骨在外裸露。当然,这些说不定是猴子或者猩猩呢?君傲颜正准备在心里安慰自己一下,又立刻否认了这个设想——它们不会像人类一样躺着。这些漆黑的巢穴中流淌着黑色的黏液,油光水亮的。

    为什么会如此集中,他们心里当然有了答案:这是人为的。有人在这里抛尸。

    “我去看看。”

    说着,白涯就准备拨开灌木。柳声寒忽

    然抓住他,力气大得足以令白涯龇牙。若他不回头,还以为拉他的是君傲颜呢。

    “别过去。”

    “你不是说过,不主动攻击它们是不会咬人的吗?”

    “一只饥饿的狗不一定会袭击你……但一群一定会。”

    “它们只是虫子而已。”

    “但它们足够多。”柳声寒掐得更狠了,并死死盯着他,让他心里发毛。

    “……”

    “一种……特殊的群体智慧。想想那些夜叉。”

    白涯沉思良久,退了一步,柳声寒这才缓缓松开手。

    “那按你说,怎么才能走过去?”白涯并不甘心,“不接近尸体,查看现场,是绝对无法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的。”

    “先别急着过去,免得留下什么痕迹。想想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尸体堆积于此?”

    君傲颜皱着眉,终于将视线挪了回来。她对柳声寒说:“腐烂的程度不太一样……虽然有些难以辨识,但可以从蜂巢的色泽来判断构筑的时间。”

    柳声寒认可地点点头:“很聪明。所以他们不是集体死亡的。”

    “该不会与炼药厂有关?”白涯在原地踱步,“把叛徒或是生病的、失去利用价值的人拉过来处理掉……”

    “不是没有可能。”

    说着,柳声寒从怀中取出小小的银手炉。她的炉子已经有些变形了,可以想象它究竟遭受过怎样的挤压与磕碰。

    “我来试试吧。”

    太阳逐渐升起来了,但温度似乎没有变。柳声寒从身上拿出些草药,又在附近摘了些奇奇怪怪的植物。白涯和君傲颜就这么看着她。如果需要帮忙,声寒一定会喊他们,若没喊,就是不要让他们添乱的意思。有些植物他们还真不知道是从哪里翻出来的,大家分明经过的是同一块地方,可她需要的东西总能突兀地变出来,眼睛可真尖啊。

    最后,她点燃了小手炉,并将它从灌木丛的缝隙里丢了过去。

    手炉磕绊了两下,滚了一阵,它扭曲的形状不允许它跑得更远。一阵细密的灰色烟雾从中溢出,但和白涯第一次见到她,她手里拿的熏杆不太一样。有一种打翻了酱油似的酸咸气息弥漫在空气里。那群蜂子忽然烦躁起来,这也与白涯曾知道的效果不同。蜂子们开始四处乱飞,似乎急于逃离这种奇怪的气息。

    “这样的草药燃烧,可以制造出它们天敌的味道。”柳声寒说,“等数量变得稀薄,我们再过去看看。”

    “它们的天敌是什么?”

    “唔……一种植物。”

    “植物?”傲颜感到奇怪,“那不应该是诱惑它们来的味道吗?比如……尸臭?这闻起来好像不太一样。”

    “嗯,那是一种主动捕食的植物,气味用以驱逐自己的天敌……要说下去可就没完了。虽然这种植物的数量已经大量减少,但对它的恐惧,还刻在蜂子们的血脉里。”

    眼见着灌木丛“云开雾散”,柳声寒狡黠一笑,拨开了枝叶迈步向前。

    剩下的蜂子数量仍不算少,至少能让人看清路了,而且对气息的厌恶主宰着每个蜂子的情绪,也不会攻击他们了。在群虫中穿行,他们打量着地面上的尸体。它们像是烧透了的黑炭似的

    ,歪七扭八地分布此处。有些被摆在石头上,或是靠在树上,但都很随意。

    头骨、胸腔、盆骨是它们最爱筑巢的地方,其他的部分也有巢穴零星分布。君傲颜是第一次见,她只觉得一阵恶心。最可怕的要数颅骨,蜂巢从嘴、鼻和两只眼里溢出来,像是脑袋里的东西碳化、膨胀。她不想再看下去了,哪怕血肉模糊的场景也比现在更令她好受些。

    柳声寒捡起一根树枝,慢慢戳开了一个松散的巢穴。那里或许是废弃了,没有黑色的蜂蜜,也没有蜂。另外两人凑上前,看到干燥的灰黑色蜂巢里空荡荡的,只有剩两根肋骨。

    “它们不吃骨头……”柳声寒沉下脸,“有人采摘骨头。”

    “在这种地方心安理得地采摘——恐怕我们之前猜错了。这里不是抛尸的地方……”白涯的语气也变得低沉,“是养殖场。”

    他们都不做声了,在这酱油似的气息里穿行,打量。白涯的猜测可能是对的,因为这里连一点点衣料的残片都没有,明显是扒光了丢到这儿的。能特意做这件事的,能是无心?

    “柳声寒。”沉默中,白涯忽然开口,“我问你,这蜂子,都有什么作用?”

    “被侵蚀过的骨头可以入药;蜂巢有蜡的成分,它们加工的尸蜡;蜜不可燃,放火,可以做建筑的涂层,但因为量少多是来做药膏;而蜂王浆……有剧毒。我罗列的这些,也不过是冰山一角,具体的可以说很久。”

    白涯忽然停了下来。

    “……定然与炼药厂有关。”

    “的确,从这些信息来推断的话,我……”

    “不是,你们看这里。”

    柳声寒和君傲颜走过来,看着他指的方向。有个尸体挂在树上,三根肢体垂荡着,有半条腿掉在了地上。仔细看,其中一个手,有六根指头。

    “哎呀,这真是……”

    柳声寒没有说下去。

    恐怕松川阳的弟兄们都已经遭遇不测。他们都抿着嘴,不愿细想。

    “目前最有效的方法是守在这儿,等他们下一次来抛尸。”白涯皱着眉,“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证据了……”

    “真不情愿啊。我宁可去守战争的废墟,与战死的尸体为伴……”

    柳声寒幽幽地叹口气:“没得选呐。”

    这片“养殖场”很大,他们走了许久。渐渐地,蜂子们又开始聚拢回来,怕是那药草的气息挥发得差不多了。他们很快离开这里,绕到另一边空地去了。这里没有谁刻意摆放的屏障,所有的间隔都是天然的。

    离开以后,谁都不再说话了。

    很难想象那地方究竟是怎样一个吃人肉吸人血的地方。那些虫蛀过的骨头,也会变成香膏里的东西吗?说不定香膏本身也有蜂巢的成分。他们确实没见过所谓摄魂香本身的样子,只是在心里默认是白色。现在,他们开始觉得那玩意可能是黑色的了。

    过了很久,柳声寒像是要缓解大家情绪似的,突然讲起自己的事。

    “六道无常都是死过的人,你们知道么?”

    “嗯。”

    “我生前的死状,可比他们美丽得多呢。”

    “……”

    气氛并没有得以缓和。

第一百七十六回:无生无灭

    如月君的死状究竟该如何描述,连她自己也不好说。

    “人在看到自己的死状时,心情是很奇妙的。”她这样讲,“井里、湖面、镜子中,人们虽然时常能看到自己的模样,但死亡,会令你觉得陌生,那一刻你好像会不认识自己。不论是自缢而亡还是被捅了刀子,不论尸体的完好程度如何,哪怕只像是睡着了一样……你都会觉得躺在那里的不是自己。”

    “呃……”君傲颜的脸拧在一起,“你是这么觉得的?”

    “不止是我。在成为六道无常后,在我所有有幸见证的死亡中……绝大多数人都这么想。他们会说:‘啊,这就是死后的我吗?看起来可真不像样,我都认不出我了,可那看上去分明是我每天见到的样子才对,真是奇怪。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我听得多了,就只会淡淡地应和,当然知道,也不止你一人这么说。然后他们会意识到,这太奇怪了,人已经死了,怎么能看到自己的尸体呢?或许是因为魂魄飘在外面,人们觉得自己好像就站在旁边似的,所以才觉得陌生……”

    柳声寒的话多了起来。他们几人相处得越久,相互间的话便越多,什么都说。或许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性情的内向与外向这一说,只不过取决于面对的是不是想说话的人罢了。

    “所以你怎么死的?”白涯盘腿坐在一边。他好像不是对这个问题本身有多大兴趣,只是之前声寒提了,他衬着话说下去。

    “嗯……你以为我为何会来到这种地方?”

    “不是为了打破结界吗?”白涯的语气理所当然,“不然你为何随傲颜他爹来?”

    “那时我的确是以军医的身份来的。那个机会,也是我刻意争取来的。”柳声寒看了一眼傲颜,“对了,你告诉我,你爹有没有对你说过我些什么?”

    君傲颜显得有些为难:“呃,确实是说了,不过因为评价实在是太普通,我便懒得告诉你们了。你确定要听么?真的没什么意思。”

    “我大概能猜到。”柳声寒微微笑了一下,“将军的话,大概会说:‘那是个看上去有些阴郁的女人,你若不同她说话,哪怕共处一室一整天也不会搭理你。但若同她聊上两句,会发现她也不是那样闷的。’”

    “还真是这样呢。”傲颜有些惊讶,她也没想到声寒能猜得这么准,看来她确实很了解君乱酒,“他还说,熟悉了之后会发现您是一个博学多识的人。他还说:‘若她忽然主动同你聊天,恐怕没什么好事。’”

    “噗。”

    白涯一般听到再好笑的笑话也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柳声寒并不在意,她接着说:“也没说错……毕竟我对健健康康的大活人没什么兴趣。要么是我一眼看出你有什么病,连脉也不用把;要么,是我需要找人帮点小忙。”

    “小忙。”白涯重点强调了这两个字。柳声寒无所谓地耸耸肩。

    君傲颜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继续说:“不过我爹说,你真的是一个好人呢。”

    “好人?”她挑起眉,“他这么说?看来我们还是……相互不够了解。”

    “你觉得自己是恶人么?”

    白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不是吗?”

    “我为药师,悬壶济世;我为画师,勾形描势;我为毒师……”

    我为毒师。

    三种身份凝聚在一个人的身上,并不是一件

    矛盾的事。相反,在某些方面妥当的兼容会令人萌生出一种诡异的和谐来。

    她的死也是这样的。

    就像一幅画儿似的,在现实中绝不会有人能描绘出这样的作品来。不过,主流的不论山水还是美人画师,都讲求写实二字。她的死亡所呈现的画作,绝非那样真实的模样,而凭谁都无法再还原出第二种——就像打翻画师的颜料盒。不论你再重复多少次,浪费多少颜料,也不可能制作出这样一幅别无二致的、精美怪诞的作品。

    死亡令人联想到什么?

    丑陋、黑暗、恐惧,诸如此类负面的事物吗?若是如此,那如月君的死一定是截然不同的体现,更甚的是,滋养了“生”的活力。

    她的尸体……绚烂、缤纷。

    却同样足以令人感到恐惧,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的死状会是那样的?那种完全相反的、矛盾的冲击性令人叹为观止。凡是见过她遗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奇的喟叹,并且后退连连,发誓此生绝不想再见到这种东西,自己死后也绝不愿变成那副模样。

    是了,美丽也是会让人心生恐惧的。

    开满了斑斓的花。

    她的口中塞满了美丽的花瓣,都是活生生的,甚至没有两朵花是同一种。每一朵,都不是人们所见过的、所熟知的模样,最多是与毕生所见的某些花有相似之处罢了。眼眶里蓝色的那朵,似乎应该是长在藤蔓上的,花很小,而且枝节无力;耳朵里蔓延出来蓝花,仿佛生长在荆棘之中,它的主干健壮有力;指甲缝里钻出的幼芽儿,显现出树干上的嫩叶儿才有的、微微泛黄的嫩绿。甚至,有几朵外观不同的花儿也是绿色的,深浅不一。

    裹挟着怒放着的花的枝叶,以不同的形态堆砌在花之下,覆盖在肉身的上方。人们只能从形状来判断出,这奇特的景观是一个人类的轮廓。至于如何确定那是一个人,而不是简单的人形……是从那些无法被腐蚀的、柔顺的长发判断出来的。

    植物怎么会长头发呢。

    她生机勃勃。

    人们无不驻足停留,久久凝望,然后……面色骤变。

    最让人感到尸体的实感时,是别人来清理这团不可名状的东西。人们试图将它抬起来,捧起的部分完全散落,连带出细密的如人类经脉的根,血淋淋的,鲜艳又刺眼,却散发着无以描述的恶臭。那不是简单的尸体**的气味,是经过植物的分解与发酵,酝酿出一种独特而令人作呕的刺激性味道。

    尽管两位听众早已胃口全无,柳声寒还是趣味盎然地讲了下去,很少见她这么高兴。

    ……对于自己的死。

    说罢,她又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我以为我还真能‘化作春泥更护花’呢,谁知,现在可比来世更来得折磨。”

    “听说那个画师——也就是你,是试毒试死的?”君傲颜小心地说,生怕自己说错话,坏了声寒难得的好心情。

    “的确是谣言。”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死于他杀。”

    “是谁?”

    “不知道。”她轻描淡写,“所以我来这儿,就是想找找线索……那些花,有一部分是只会开在这里的种类。其中不少我已经见过了。但,这对我并没有太多帮助。”

    “谁敢杀你呢?”

    柳声寒“呼呼”地笑起来,声音轻得像远处的风铃。

    “别忘了,我也算是……杀手、刺客。我活着的时候,手里就有不少人命。杀人的人被人记恨,被人想要杀掉,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白涯这才说了一句:“我以为你不在乎凶手是谁。”

    “我确实不在乎。”她说,“杀了我的人是谁,谁雇佣的他,这对我而言毫无意义。唯一的价值便是,若他能告诉我,是用何种手法杀了我,我才愿意打听。不过这么多年过去,那人早已经死了,我便只能靠自己来寻了。在故土的数百年中,我真算是一无所获呢。”

    “说不定是个南国人。也就是这儿本土的杀手,受到雇佣。”白涯猜想。

    “谁知道呢。”她依旧毫不在意——她只在乎凶手的手法。

    君傲颜好奇地追问:“那你在这儿这么多年,有没有什么发现?会不会……和那些神灵有什么关系?”

    “算小有发现,但少得可怜。至于神灵,我也不是没想过。嘛,我这不是正在帮你们走这条路……顺便,寻找些我自己的线索。”

    白涯很想问她究竟哪点才是顺便,但不难设想,就算问了也是白搭。这女人相当擅长打太极,一定不会好好说话的。于是,白涯问了他关心的另外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会成为六道无常?”

    “我没得选。”

    “没得选?”

    “是呢……”

    那些奇异的花,以自己的灵气编织出独特的、更加庞大而完全的生命力。这种力量死死摄住如月君的魂魄,让她无法离开那副溃烂的、濒临融解的身躯。说她死了,倒也还活着;说她活着,又确乎是死了。

    她的生命转化成了另一种形式,令她无以轮回转世。换句话说,她成了一个无法离开自己遗体半步的地缚灵。她甚至还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肉身上残留的痛与痒,感受到那些花儿的根部在皮下发芽、在血管中伸展、在骨髓中蔓延的力量。那到底是它们在腐坏的身体里扎根汲养,还是说,是血肉本身转化成了它们……她至今仍不得而知。

    无法散去的魂魄,其生前的怨恨会慢慢沉淀、积蓄,即使是针尖大的小事,也会转变成可怕的、挥之不去的怨念。这种执着是异常恐怖的,由此滋生的怨灵数不胜数,许多人都因此丧命。恐怕自己一直被晾在那儿,早晚也会沦为那样的下场……想来还真是不体面。

    奈落至底之主——阎罗魔,看到了这种可能。

    对于如月君这样的人,那位大人说,她要么会很罕见地成为平和的、对万事万物都无动于衷的鬼魂。于别人来说无趣,自己也无趣,毕竟是连阴阳师都不屑于看一眼的类型。要么会化作稀世罕见的、穷凶极恶的厉鬼,岂止伤人性命,还会降下诅咒,贻害万年。

    如月君大概是后者了。地缚灵无法离开自己死前的地方,即使尸体被搬走,或是化作尘土,灵魂也无法得以超度。没有任何事做,会很无聊,而无聊是可怕的凶器,它定然会将人变成自己也不认识的怪物。

    “你不如找点事做——我解开你的束缚。”柳声寒说,“那位大人这样对我说,我姑且算是应了下来。”

    话音刚落,另外两人还不知该作何反应,作何回复,忽然他们就听到了别的声响。不是蜂子也不是鸟兽的动静,而是属于人类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得先躲起来,再设法看个清楚,弄个明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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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