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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七回:无天无日

    有三个人——如果是以活着作为标准来判断的话。他们都拖着一个巨大的袋子,里面装着沉甸甸的什么。很快,他们将里面的东西倾倒出来。果然如他们所想,那是人类的尸体。

    白涯忽然冲了上去,另外两人甚至来不及拉住他。他用刀背迅速击晕了其中一个,那人很轻易地瘫软下去,没来得及做任何反抗。紧接着他调整刀刃,对准那两个人,像是某种示威或说警告。如果他们足够识相的话……

    出乎意料的是,那两个人没有任何反应。这一男一女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眼里没有任何光彩。他们也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相互对视,做眼神交流。他们只是依次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同伴,又看了看白涯,木头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就像俩小孩儿,一旦出现了父母没教过的情况,就傻站在这里,一动不动。

    白涯与依然躲在大树后的两人,都感到有些古怪。

    这场面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于是白涯横转过刀,决定先发制人。

    “你们从哪儿来?来做什么?是谁指使的你们?”

    那一女一男干眨巴着眼,听不懂似的。看到这儿,柳声寒似乎明白了什么,忽然从树后走了出来。傲颜有些担心,但也立刻跟了出来,生怕出什么闪失。正当白涯困惑不解时,声寒拍了拍他的肩,说道:

    “他们不会攻击我们,不要伤害他们。”

    “难说。”

    “不会的,他们已经没有自己的思绪了——不过是两个偶人罢了,是无意识的傀儡。”

    “你确定?”

    虽然仍保持怀疑,但白涯还是略微放下了刀刃。柳声寒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傀儡不会主动攻击,恐怕会在受到袭击时触发什么机关或是咒术,令袭击者引火上身。我见过很多,所以别破坏他们。”

    君傲颜微皱起眉,看着地上尚还柔软的尸体,又看了看晕倒的人。她问声寒:

    “接下来该怎么做?”

    “放着不管,过不了多久,他们应该就会自己回去。不过,不知另一人什么时候醒来。若他们不是一同回去的,兴许会给我们惹上麻烦。”

    说罢,她蹲下身,查看那晕倒的人的情况。白涯后退了两步,眼睛仍紧盯那一男一女。

    “你下手太狠。”她如此评价。紧接着,柳声寒短暂地僵了一下。

    “怎么了?”傲颜探过头。

    “……”柳声寒轻叹了一声,“他只有一只眼睛。”

    白涯的心情十分复杂,他在脑子里开始起草给松川阳的信了。很遗憾一个兄弟死了,但独眼龙还活着,只不过还不如死了。甚至,他也无法向他打听其他人的下落。真是糟透了,这封信可不能这么写。

    柳声寒喊傲颜帮忙,把这位小兄弟的身子翻转过来,伸出两根手指,快速按压了几处穴位。紧接着,那独眼龙忽然像是溺河的人被打捞上来,挤空了肺里的

    水,发出长长的气的啸声,带着得救似的嘶鸣。在短暂的喘气儿后,他好像恢复了行动力,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整个过程白涯都在监视另外两人,以防不测。等那人的步伐完全稳定下来后,三人缓缓后退,离开这一小片区域。见到同伴“重获新生”后,那一对男女也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他们三个再度活动起来,将尸体展平,放到一边。在这个过程中,不远处的蜂子渐渐簇拥过来狩猎,并试图扩大巢穴。眼前又开始出现那一团又一团的黑压压的虫群,光是看着就令人上不来气。而那三人在整理完这一切后,又结伴离开了。整个过程他们一个字也没说过,就当白涯他们不存在似的。

    “跟上去。”

    于是,前方的小径上有三个人在走。在不到五六丈的后方,有另三个人跟着。这路也不能算路,十分狭小,像是植物在这里恰巧比较稀疏罢了,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觉。不过,这儿的草不太高,所以也不算非常不显眼。柳声寒说,大约是他们都是按照命令,一直走这条路,而装尸体的袋子将高的草枝折断了。

    “他们是怎么……这么听话的?被下了药吗?”

    对于君傲颜的这个问题,柳声寒也暂时无法回答。一切都要等到达目的地才能揭晓。

    他们走了一阵,穿过蜿蜒的小径,穿过密布藤蔓的洞穴,穿过浅浅的潺潺的细流。不得不说,这片林子真的很大,稍有不慎,便不知又会通往哪里去了。寻常人很容易迷路。

    一直走到下午,林子被太阳烤得不那么冷了,他们还没能找到地方。那三人出来抛尸,想必是半夜就在路上了。这一带,已经进入了森林最原始的部分。树木太高了,遮天蔽日,一棵两棵挖空了都能当小楼住。这儿的环境很接近他们误入蟒神的地盘时看到的景象,但也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那边视野更开阔,湿地更多。

    一不留神,他们三个竟然同时把人跟丢了。

    也不能怪他们,这一路高度精神集中,到现在感到疲惫是难免的事。三双眼睛而已,怎么都会有没有看到一处的时候。目标就和凭空消失了一样,等他们再回过神时,一点影子也不见了。这下可令人着急了,毕竟跟到这里要再想出去,可真不如来时容易了。

    “别慌。”柳声寒稳住阵脚,“这里的灵力流很明显……而且明显有人为改动的痕迹。”

    “我能察觉到不正常,但你怎么知道有人干预过?”

    白涯是真的想弄明白。不仅仅是这次,很多时候,他都发现柳声寒有一种近乎离奇的感知能力,难道是六道无常的直觉吗?确乎是的,而柳声寒也没多做解释,因为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别的东西。

    她走到一块石壁前。这块石壁布满了苔痕,还有许多已经变得圆润的划痕,很浅很浅,兴许是经过多年的雨水冲刷。它大概有三人高,堵在一条涓涓溪流边上。但仔细看,下面的水并没有绕过它,而是直接

    从下方穿过去,就好像石头是悬空的一样。

    柳声寒伸出手,手指直接穿过了石头。

    “这之前是一处灵脉。”她十分笃定,“但当时通往何方,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了。只知道,现在藏在它后面的,可能……”

    “他们把这处灵脉摧毁了。”白涯能看出来,“但留了这个门面,用来掩饰什么。”

    现在大约是未时前后,并不能算是一个阴气聚拢的时间。即便如此,几人心里多少有些犯嘀咕。可能这儿离人居住的地方太远了,这个门面都不舍得再掩饰一下。不过就这么贸然闯入……谁也不知道他们会面对什么。

    连柳声寒都没做好心理假设,白涯再次直接迈步走了进去。他的身影立刻被这块古老的岩石吞没,一丝丝涟漪也没有泛起。

    他没有耐心,他们也没有时间。

    两个姑娘也都不再多想。君傲颜一手攥紧陌刀,另一手握住柳声寒的手腕,两人一同屏息,也一头莽向这块巨石。

    他们看到了……

    他们看到的景象,似乎没有太大变化。

    白涯回过头,看到紧随而来的两人,眼里有些许疑惑。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确来到了另一处空间,因为这里草木水石的布局与那边不同。而且,作为入口的岩石也不见了踪影,他们身后一无所有。这该如何出去呢?但现在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天还是亮着的,从时间上讲,也并没有什么变化,就好像三人同时穿越到了森林的另一处一样。

    “我明白了。”柳声寒微微皱眉,“他们没有完全破坏灵脉——这里是大型的六道灵脉,就算想摧毁它,也无法完全做到。所以这是一处……碎片。”

    傲颜听得是云里雾里:“碎片?”

    “简单地讲……是隧道的一处角落,但是以两界的形式展现的。它与真实的世界出现断层,就像是一处大道,拐了个弯,便绕进了死胡同一样。唔,的确高明。”

    “可、可炼药厂藏在哪里呀?”

    “那里吧。”

    白涯指着一个方向,那是森林的不远处。有一种蓝灰色的怪异的烟雾从下方飘上来。兴许是没有风——丝毫的风也没有,因而这烟柱笔直得不像话,让人一开始无法将其作为烟雾看待。在确定那几个通天的“柱子”不是真正的柱子后,三人朝着那边走去。

    路上遍布着奇怪的花,比来时的路要多。它们错落有致,排列整齐,应该是刻意种植在这里的。这儿的草地就光秃秃的了,可能因为常常有人踩踏。刚想到这儿,他们就发现有人搬着东西,从附近走过。他们不是之前那三人之一,而也没有任何人多看白涯他们一眼。这些人和之前的都一样,是没有意识的傀儡。

    不过这样一来让人有些担忧。毕竟,不论什么地方都有管事的人。那些人……总该有自己的意识吧?这要是碰了面,就没那么好对付了。

    小心为妙。

第一百七十八回:无恶不造

    三人就这样跟着这群毫无感情的傀儡,朝着冒烟的地方走了过去。

    虽然他们的一举一动,几乎都不会受到旁人的干涉,傲颜还是压低了声音:“哎,声寒,先前说不是用药控制的他们……那还能是什么?”

    “有一种猜想——音乐。”

    “音乐……怎么能做到呢?虽说紧那罗是歌神,但这听起来也太离奇了。”

    白涯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在这破地方发生什么破事都不奇怪。

    柳声寒难得严肃地说:“音乐是很玄妙的东西。它与画作、舞蹈,都是一种美的展现形式。通过歌喉、乐器、画笔、扇子、伞……这类艺术的载体,可以将现实改写得不可思议。它们本该是陶冶情操之物,或抒发宣泄人类不同于动植物的感情。能被人利用,便能拿来操作些什么、干涉些什么、灌输些什么。与动物哪怕是妖怪一样,人也是靠着口眼耳鼻去感知世界,甚至感官更为有限,因而得到的感情也更强烈,反馈也更有趣。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又不同于物的区别之所在。”

    君傲颜听着云里雾里,但多少弄明白了什么。

    “意思就是……音乐也能控制人呗?而且不止音乐。”

    “嗯,很正常吧,这不难理解。”柳声寒将例子列举给她,“多年后吃归乡吃到母亲做的饭菜,会感动得落泪;作为旁观者听到哀乐,情绪也会随之哀伤起来;闻到芬芳馥郁的花香,失落的心情便有所好转。记忆、联想、发挥,是人的共性,文人雅士更甚之。我的笔,陵歌的扇子,朽月君的七弦琴,都是一样的道理。说起来,我的友人朽月君,琴法可呼风唤雨,降雪凝霜,渡人心魄,这也是有真心与神力的作用……我佩服她。”

    “朽月君又是怎样的人?”

    “嗯……大约是纯粹的善人。”

    白涯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所以善人活不长久。”

    “那倒未必。”声寒笑了笑,“她可不是死去的人,而是天界来的神女呢。若她在,想必我们对付那些家伙,也能轻松些吧。但我不能因这一己私欲将她搅进来……她的善应该放到更重要的地方,而不是为我们的事奔波。何况那位大人,也没有叫她来的意思。不论霜月君也好,我也罢,还有另一位下落不明的无常……这里折损的人太多了。”

    白涯似乎觉得她的解释有些多余:“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之前歌沉国不是有人反对太后的统治么?一个两个都变了想法。还有她之前听到的歌声,以及我们在食月山听到的,再联系到国师镇压天狗的事……这些都和她脱不了干系。紧那罗的歌乐,乾闼婆的香炉,都注入了所谓神力——也就是妖气。凭你我的刀,奈何不了他们。这是我们需要五弦琴的原因。”

    在傲颜说话前,柳声寒倒是先揶揄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什么都要砍两刀的人呢。”

    “我是啊。”白涯大方地承认,“这不是砍不到吗?不得先破了他们那些花里胡哨的法术。我可不想打没准备的仗。”

    联想到他今天两次不加商议提刀就上的事,另外两位可不敢苟同。

    不管她们什么表情,白涯都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能砍,就能杀。我爹告诉我万事万物都有其理,只要破了它的‘理’,便没有不能斩断的东西。”

    柳声寒点了点头:“的确。何况,你那对刀是水无君打的,别说妖怪,鬼也能斩,说不定也能对付那些所谓的诸神……”

    说着,他们路过了一处水渠,应该是溪流改造的。水里面流淌着斑斓的液体,像是打混的颜料,里面还有固态的悬浊物。鉴于水沟边上也有些不可名状的黏稠块状物,估计有人定期疏通,但没有运走——毕竟这处裂隙的残片也是隔绝于世的,扔出去反而坏了环境,惹人生疑。水面上还漂浮着色泽鲜亮的油污,闻起来有股泡烂的皂角味儿。

    他们顺着排水渠,已然来到了炼药厂前。

    明明还是白天,这儿却四处都插着火把。来时他们也的确感觉到了,光线越来越暗,火把越来越多,由天空自然光不知不觉转化成了明火的暖光。因为这里的树冠已经到了密不透风的程度,丝毫外界的光亮也无法穿透。

    他们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型建筑的一角,不高,只比人高一个头,但面积很广很广。有许多烟囱直直穿过了树冠,雾气从那里排出去。兴许,是有毒的。而这建筑外的环境,说简单也不简单,说复杂也不复杂,只是乱,一看就没人打理,到处堆砌着看不明白的工具、废料,以及没有标识的大坛子小罐子,不知都装了什么。泄露的内容物,或是胡乱堆着的废料旁,有的地方寸草不生,有的地方旁生了怪异的植物。虽然很茂盛,但看上去很病态,也不知是药物使然还是这些品种就长这样。

    建筑是红砖垒起来的,可以从外面暗黄泥浆脱落的地方看出来。它有窗子,很矮,得弯下腰才能碰到。里面黑漆漆的,君傲颜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她大胆地伸过头,想探进去看看,却撞到了结实的纸窗上。原来糊窗户的纸也被涂黑了,里面不知有没有光,反正没照出来。他们又绕着这儿走了一阵,一扇门也没有看到。

    白涯又停在一扇窗户前。他伸手摸了摸纸窗,很热,想必里面温度很高。从这薄薄的地方也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动静:咕噜噜,咕噜噜,像是黏稠的岩浆在缓慢地翻滚。他不禁想,这么低矮的大房子,里面究竟能放下什么器械呢?

    有人忽然贴着墙迎面走来,他们先是一怔,各自暗暗做好迎战的准备。结果那人也只是与他们擦肩而过,看都不正眼看他们。既然有人来,那就是有路了。于是三人也贴着墙走下去。果不其然,围绕着建筑,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条朝下的沟壑。阶梯纯粹是挖出来的,也没有护手,旁边就是地下的土墙。很窄,一次只能让两个瘦弱的人并肩通过。

    “我说呢……”傲颜明白了什么,“原来是下沉的建筑,还有很高的空间呢。”

    柳声寒分析道:“恐怕是树木的高度有限,就只能朝下挖了。”

    “我先下去,你们小

    心身后。”

    白涯抽出了刀,率先前去探路,另外两人紧跟着他。下面很黑,只有一盏破旧的小灯,光太弱,仿佛一声咳嗽就能震灭。他摸到一扇破旧的木门,上面皲裂的皮简直扎手。

    他缓缓推开门,将刀探进去,人紧随其后。

    热浪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他前所未见的光景。

    人,到处都是人,比外面要多许多。他打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就有数百人。他们是上哪儿抓来这么多劳工的?难道,就没有谁的父母,谁的兄弟,谁的爱人说自己家的人走失了么?这个想法刚冒出来,白涯自己又很快给出了解释:只要让他们忘了、让他们不要计较、让他们别说出口。南国虽然相对人少,可供居住的地形却不多,因而人口稠密,不同时段儿不同地段儿少几个人……也不至于不转。

    紧随而来的君傲颜也觉得,这里没有厂子的气氛——至少,据他们所了解的、见过的厂子都不一样。应该有人忙里偷闲的聊天,还有抬重物时的口号,以及零零散散的其他对话的声音。虽然不大,怎么说也得闹哄哄的吧。可这儿还是一点人声也没有,大家有规律地相互往来穿梭,在一口又一口大锅大罐前,熟练地将这样又那样的东西倾倒进去。

    这里还有很多他们从没见过的器械。或许是用于洗涤、研磨、搅拌之类的大型工具,都需要两个以上的人一起操作。那些劳工虽然看上去都不像是专业的工人,僵硬的肌体记忆却令他们的动作十分流畅,配合的天衣无缝,每个人的动作都像是被计算过的,每个人的行为分工也统一有秩。

    当然,也有受伤的人,很多。多半是不同程度的腐蚀,伤口或疏松溃烂,或遍布密集的水泡。最夸张的那个,大半张脸都是青绿色的,仿佛武国的修罗,身子却病恹恹得多。很多人随时会倒下一样,迎接他们的,大概是变为黑色蜂巢框架的命运,亦或是被拆分,进入某个工具,成为什么药物的一部分。肢体残疾的人也有,少,这些人中有先天的,也有后天的。先天残疾的好骗来,后天残废的大约是在厂子里弄的了,没怎么好好处理。虽然上了什么药膏,没有继续溃烂、感染,但看上去就是选择了成本最低的方式,维持生命和行动,仅此而已。在这里没有任何安全的保障可言,他们随时都会死去。

    “这是什么地方?”傲颜惊呼,“地狱吗?!”

    “瞎说什么呢。”

    这是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有些高亢,盖过了器械的运作声。

    “晏、晏??”

    君傲颜讶异地指着慢慢走来的熟人,语气讶异得无以复加。白涯还没看向那里,但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两把锋利的刀立刻指了过去,能听到“呼——”的刀鸣。

    蛇妖闲庭信步,在自己家后院儿似的悠闲。他一步步慢悠悠地晃悠来,慢条斯理地说:

    “就知道你们会来。”

    “这药厂和你也有关系?”

    柳声寒侧眼看他,微微皱眉。看来这一切都远比他们想的要复杂。

第一百七十九回:无本生意

    “怎么说呢……有关系吧,关系不那么大;没关系吧,好像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晏?拖着长腔怡然自得,随便依靠在墙边。

    “少卖关子。”白涯没有耐心,“你不是在摩睺罗迦的地盘吗?怎么又优哉游哉地跑到这边来了。你这腿可真够长的,在几处地方来回蹦跶。”

    晏?竟然有几分不服:“哎,你说话能不能放客气点?我这次来,可是来帮你们的。”

    “真是太阳打南边出来了。”君傲颜撇嘴一笑。

    “笑什么?我说的可是实话,不信——”

    “但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柳声寒也无情地打断他,对他的说辞并不买账,“还有这些劳工的事,你最好也能给出一个交代。”

    晏?微微瞪大眼睛,一副多么纯情无辜的样子。

    “交代?什么交代。”他摊开手,看上去清清白白,“虽说这炼药厂的确不是我办的,我还确实知道点东西。不过,这一切可都循规蹈矩,无可指摘,就算我告诉你们,你们也挑不出毛病。”

    傲颜感觉自己气得太阳穴都在跳。不要脸的人她见得多了,这么不要脸的还是头一个。

    “挑不出毛病?你看看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样子,还身带残疾,你还说没毛病?而且这些人是你们正儿八经招来的么?别是什么威逼利诱敲诈绑架骗来的吧!”

    “哎哎哎,嘴上注意着点儿,我都要替这药厂的主人冤枉了。这地方包吃包住,每天睡够足足四个时辰,一炷香也少不了;一日三餐也规规矩矩,绝不会让兄弟们吃糠咽菜,对吧?你们一会要去后厨看看么?身体不好,那是他们本来就不好,再怎么调养就那样儿了,救不了。有的人生来就是富贵命,有的人生来就没法儿享福,咱们也无能为力,只能做点分内的事儿,是不是?说残疾可就更血口喷人了,分明是厂子好心收留这些人来做工。那些个缺胳膊少腿的,在江湖上连一口饭都难混,受尽了寻常人的白眼和唾沫。这儿可就不一样了,没有任何冷言冷语,没有任何歧视偏见,可真是人人平等的世外桃源,一般人可没这福气。”

    “你他妈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那你怎么证明他们是在厂里受的伤?能吗?不能吧。再说了,他们对此地的一切工序都了然于心。哪怕谁擦破了皮,这儿可是第一时间就给人上药疗伤的,我亲眼见过。怎么,你们亲眼见过谁受了伤,被置之不理的?”

    “你少强词夺理!”

    “别光反驳我,拿出点证据啊?证据。”

    看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三个人都觉得头皮发麻,难以抑制冲上去将他按在地上打一顿的冲动。有人说你偷吃了他家的东西,你分明没有,却被捉过去审问,逼你证明自己没有偷吃东西。这怎么办?难不成把肚子给你剖开看看?而且凭什么他说什么就要信什么,他自己的理论不也站不住脚吗?口口声声问别人要证据,却不证明自己发言的准确性,实在是双标至极。但若是真对他动了手,显得是自己理亏,狗急跳墙似的才要出手。

    这可真是太气人了。都知道他在鬼扯,可偏偏不能反驳,真是岂有此理。

    不过白涯也从来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他一般是提着刀直接上的。

    “干什么?”晏?伸手指向白涯攥紧刀的手,“想动手不成?这儿的劳工这么密,你不想伤及无辜吧?他们可都还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尸体。身为人类,你无辜之人杀得太多,是要下地狱的。”

    结果白涯不吃这套。

    “刀落哪儿我心里清楚。”

    说着,他扬着刀就要砍过来。看来,比起被乱扣帽子的风险,他更想割掉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晏?一愣,发现这人实在是“不讲道理”。于是他连忙伸出手挡住他,当即改了口:

    “你们还要不要琴了!”

    刀刃距离晏?的手掌只有半寸。

    “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

    白涯的眼睛向上一翻,死死瞪着他。傲颜和声寒也感到些许惶恐:他怎么知道,三人需要找那下落不明的五弦琴?虽然这不是他们此行来到炼药厂的直接目的,但这句话显然让他们陷入了深思。是谁走漏了风声?不可能啊。知道详细情况的,只有松川阳和国母。松川阳请他们帮忙找杳无音信的兄弟,不可能举报他们,国母更不必说。难道还有谁听到了他们与国母的对话,去给外面通风报信不成?

    就像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样,晏?笑着摆了摆手。

    “我说中了?别想了,不是谁告诉我的,是我们猜的。”

    “凭你?”傲颜皱起眉,“你们?”

    “嗯哼。你们几个一路上过关斩将,虽说不是真一开始就冲着每位神灵的法器来的,可现在大约已经知道真相了吧?这样的你们,怎么会善罢甘休呢。现在你们要对付的,想必就是起初对你们发号施令的香神乾闼婆,与他的义姐紧那罗。能破他们声乐的神器,只有那传言死人造的鬼琴——棺材板造的五弦琴。你们肯定在找它吧,是不是?”

    晏?如何知道这一切?

    “回答我第一个问题。”柳声寒直视他的眼睛,“你为什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巧合,你信么?”

    声寒的脸上毫无情绪,晏?意识到自己讲了个无聊的笑话。

    “好吧,不信。但你要知道,我不常来这里。我知道这个地方,还是过去无意中发现的呢。我这两天刚好在附近,而今天,我的一个小朋友发现了一个东西。”

    说着,他将手掌向上一翻,变戏法一样地多出了一个物件。他们一眼就看出,这是柳声寒扔出去的银色小手炉。它呈现坑坑洼洼的圆球状,上面有许多斑驳的黑色。柳声寒确信,自己扔出去的时候它还没这么“脏”。但紧接着,一条青绿的小蛇缠绕在晏?的手臂上,蜿蜒前行。大概,这东西是它捡到的吧。此时这小家伙正邀功似的摇头晃脑。晏?用另一只手按了按它的小脑袋瓜,它吐出一截蓝黑色的信子来。这是一条毒蛇。

    “好,我们勉强信你。第二个问题:你和香神的炼药厂是什么关系?”

    “嘶……说来话长。”

    晏?吸气的声音也好像蛇在吐信子似的,他将手支在下巴上,像是当真在思考一样。那条青绿小蛇一溜就没了影子。

    君傲颜没有好气:“那就长话

    短说。”

    “这里很多年前就有这个厂子了,是神鸟迦楼罗与香神乾闼婆一并建成的。按理说,这两个地方很远,但灵脉将两地相连。这是一处三岔路似的灵脉,除了天道,还有一条小径延伸到鸟神的群峦中。不过你们知道……道路越是复杂的灵脉,便越是坚固,因为它的形成条件很苛刻,最终成型的都近乎坚不可摧。那些有着小岔路的不稳定灵脉,早就溃散了。那时候,这儿只用于制作一种药物:返魂香。它的炼制苛刻又复杂,投进百钧的原料最终只能提萃出二钱香来。迦楼罗大人那里,有许多妖异能提供稀有的材料,这些材料能降低成本,有助返魂香炼制过程的提纯与强化……”

    “说简单点。”白涯不耐烦了。

    “哎呀你怎么这么没耐心,就要说到了!”晏?粗暴地打断他,“我有个朋友你们还记得吗?背后八条腿儿的。”

    “那个差点把老子淹死的厮?”

    “呃,有这回事?”晏?的眼珠斜到一边,开始装傻,“反正……反正那家伙还挺有能耐的,不论是妖术还是统筹力。迦楼罗大人便给予他管理炼药厂的部分权力。他的本事,连香阴教教主也是认可的。我呢,偶尔也来帮帮忙,看看其他药物的研制……蛇毒很贵哦。”

    这套解释听起来也算合理。

    柳声寒皱起眉:“可如今,迦楼罗已经……”

    “死了,我知道。”晏?又摆了摆手,“我以为我那不老实的兄弟,会趁人之危占山为王呢,不过没有……他一直是个——唔,挺有想法的家伙。”

    “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以防他们打人,晏?先伸胳膊挡住,“我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还不告诉你们缒乌少活二十年!”

    看他那贱样白涯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要是晏?兄弟,纵然有千年寿命也跟他没完。

    你他妈发誓怎么不拿自己的命?

    柳声寒轻皱的眉头始终没有被抹平。她轻叹了口气,又问:

    “那第三个问题……”

    “打住。”他竖起一个手指,“你已经问完了。”

    “什么?”

    “缒乌在哪儿这条也算。”

    “你不是不知道吗?!”君傲颜简直听傻了,“而且这也算问题吗?”

    “怎么不算?一般人我还不给问的机会呢。我答应回答,可没说保准都知道啊。欸,白少侠你怎么又要动手啊,太暴力了你这人。”

    柳声寒抬起胳膊拦下白涯,同时摇着头,叹了口气。这蛇妖就是这德行。

    “你们三个人,我只回答三个问题。不过我一个人,只问你们一个问题。”

    白涯歪着头,按下柳声寒抬起的手臂:“你还有脸问?”

    “你们到底还要不要五弦琴了?”

    “你知道在哪儿?”君傲颜挑起眉,“你能这么好心?肯定有条件。”

    “确实!但这不是应该的嘛。我可是白给你们解释了三个问题呢。我就一句话:这琴你们还想不想要?”

    白涯冷笑道:“想了你能变出来?”

    “不用变啊。”晏?一脸认真,“就在我这儿。”

第一百八十回:无经之说

    困惑不加掩饰。三人都狐疑地看着晏?,觉得他在说疯话。

    晏?竟然露出些许委屈来,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你们不信?我骗你们干什么?难不成我难得来这儿一趟,顺带还要忽悠你们取乐吗?”

    那谁说得准呢,这种妖怪干出什么事儿都没人觉得奇怪。

    “你该不会又想着把我们骗到什么地方,实际上提前埋伏好了人吧?”

    “哇,这位姑娘你怎么这么揣度我?”

    “你干过啊?再信你是傻子。”

    晏?沉思片刻,点点头:“也是!我也不是没想过,现在的我对你们来说,好像再有诚意也不值得相信。嘛,这我认了,之前骗了你们是我不好。不过为表歉意,我这次可是亲自把东西带过来给你们看了呢?”

    白涯立刻接了一句:“你不是说你路过么?”

    谎话精可不值得信任,但晏?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些我倒是都能解释,不如你们先来验验货吧。”

    说罢,晏?一打响指,一阵白烟突兀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又突兀地消散,显露出一把琴的轮廓。晏?伸手稳稳地接住它,大方地递到了柳声寒面前。

    他们三个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五弦琴怎么就这么到了他们的手里。

    抚摸到坚实的琴身时,她还没有什么实感。这一切太不真实,仿佛做梦一样。国母才提到没多久的那传说中神乎其神的鬼琴,就这么轻易地让他们得到了。在室内的烛火下,琴身的光泽温软如玉,那纹路又分明告诉人们,自己的确是上了年岁。那琴轴、琴身、琴弦,声寒一一慢慢抚,脸色是一贯的平静与深沉。

    “我们尚无法辨识此琴的真伪。”她抬起头这样说,“若是你能设法证明,或许保险些。而且……你没有理由帮我们。这把琴,我们也不知为何会在你手里。”

    “好说。”晏?调整了依靠墙壁的角度,换了一条腿在前面,“虽然这把琴究竟是谁造出来的,至今所有人都不得而知。不过我倒是很清楚,它是如何从原本陈列的地方——武国的国库中消失的。因为当年是我偷走的。”

    “……你为什么要偷它?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的确谈不上吧。这把琴有一种怪异的力量,没有人知道这力量从何而来又究竟是什么东西,但除了人类,没人碰得了它。任何直接碰触它的妖怪或是神灵,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灼伤。也就是说,它不仅是两位乐师的克星,就连其他一些神灵也十分忌惮。不过,那两人似乎尤为担忧便是。我和缒乌都知道,或者说——当时不少妖怪都知道,但知情者似乎都被杀掉了。或许我运气好,一直在摩睺罗迦大人的领地内生活,才活到现在呢。”

    “你知道他们怕它。”傲颜看了看琴,又看了看晏?,“那你偷它,是要对付他们?”

    “我本没那个意思。我这人可老实了,从不想搞事,就想安安稳稳混日子,得过且过。”

    “呵呵。”白涯干笑两声。

    “你笑什么?我说真的。只是我的好朋友,他不是一个闲得住的人。我现在把这些事大大方方地告诉你们,无非就是想真诚一点。白少侠,之前你不是说你坠海这事儿和他有关系吗?其实啊,他是好心来着。”

    白涯淡淡地对君傲颜说:“这厮

    又开始了。”

    “喂,你不要老这么着急下定义好不好,听我说完啊。缒乌他这个人……不够坦诚。实际上,他看不顺眼这些神灵为非作歹很久了。”

    君傲颜认真地说,如果他去掉那些美化词,他的话可信度会更高一点。

    “嗯……好吧。”晏?摊开手,“自己人就不卖关子了。实际上呢,他不是服从管教的人,也向来不喜欢受人指使,受人打压。”

    “看出来了。”

    “一开始站队的时候,他虽选择了鸟神的势力,却一心在寻找一种破坏结界的方法。不用别人说他也很清楚,这些结界一旦成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座岛国的一切都将与世隔绝。大结界的构成是一种偶然,十多年前,其实并没有经过什么商议,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机缘巧合,便形成了结界初期的雏形。直到某一天,香神从香炉的蜃景预言中看到了一些特别的景象,便去找歌神商议。那个时候,他们才慢慢联系到九天国各个领地的、法器的持有者,并制定了这样的一个计划,那便是以九天国为茧,孕育出足以颠覆天下的力量来……那些贪婪的家伙怎么会满足于这小小的岛国呢?这儿不过是一块实验地罢了,是一个茧。”

    缒乌不喜欢茧。

    他很聪明,在得知了风向后便意识到这个结界会造成的影响。纵然他自身拥有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寿命,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这里的“神明”们都会将其封锁。他会被困住,会失去自由,会失去去留的选择权。但缒乌也知道,香神的预言是不可更改的。

    “乾闼婆会预言术?那他怎么……”

    “怎么对付你还这么困难?预言当然不是万能的。”

    他的预言术,同样是以香炉为基础的。预言越精确,意味着流程越麻烦,要求越苛刻。时间、地点、人物、素材、所预知之事,所预言之理,皆是重重枷锁。要进行这样的一次预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并非什么时间都能使用,并非什么问题都能求得答案。

    或许他们看见了某种君临天下之景吧……他们也付出了行动。缒乌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他们,因为在预言中,结界已经完全成型,他只能在它诞生后加以破坏。

    那个夜里,凭借蓝珀的力量,他完全可以凭借实力将白涯推入海中。但他没有,反而将镶嵌了琥珀的剑“拱手相送”。

    他在赌,他把赌注压在他们几人的身上。他时常看不起人类这样密集的、无用的、孱弱的虫子们,但他也知道,并非所有虫子都是孱弱的。而且他当然不可能直接与几人商量如何推翻诸神的统治。首先他是妖怪,不会被人们信任;其次,这些胡话一上来就直白的告诉他们,也不可能有什么说服力;最后……若不是这一切,他反而还看不上这几个人呢。

    “他很赏识你们呢。”晏?如此评价,“虽然结界已破,但他要确保所有的神灵都没有利用这些法器重构结界的机会。不然,这一切努力也是徒劳的。”

    柳声寒抱着琴,小心翼翼地瞥了白涯一样。果不其然,他阴着脸,那架势似乎恨不得冲上来把这条蛇妖给生吞活剥了。

    “我最讨厌——被人利用。”

    “可这是双赢!”此时的晏?诚恳至极,“想想看,我们能离开这里,去往广阔天地;你们能回到家乡,再也不回头看这破

    地方一眼。这样不好吗?这五弦琴,我们是弹不得的,既然你们需要我们理应交付,以达到我们共同的目的。”

    虽然他这番话的确十分可信,滴水不漏,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破绽。但即便如此,君傲颜对妖怪这一群体的怀疑仍出于本能。

    “这……这不合理。你们平白交给我们,肯定是有什么代价。你们绝不做亏本买卖。”

    晏?撇撇嘴,无奈地说道:“你真这么想,我倒是很伤心。但你硬要说的话,我倒是有一个私人的请求,想告诉你们。”

    “你?求我们?”傲颜眼里满满的不可思议,“是不要破坏这座炼药厂么?”

    “不是……说实话你们砸了我也不是特别在意。”晏?笑了笑,一改先前那多么重视劳工们的关切模样,“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不要危及摩睺罗迦的领地。再怎么说,那里也是生我养我的家乡。就算没有神,没有神庙,我对那片土地还是多少有些感情的。因为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

    三人这次倒是没有说话。他们不知道这妖怪是否如人类一样,对家乡、故土这类概念有着特殊的执念——毕竟不少人与不少妖怪都是这样的,这并不难理解。纵晏?再怎么十恶不赦,这段话的水分到底搀了多少,他们也不得而知。不过也可能有其他他们不知道的原因。

    “我没有缒乌那么讨厌人类……虽然也不太喜欢。不过那个楚神官,你们还记得么?他算得上是蟒神大人的代理人了。我还挺喜欢那家伙,他也很好地履行了代言的工作。那是一片自由的土地……自蟒神出现以来,许多寻求庇护的人来到这里。”

    “这和我们听到的不一样啊。”白涯也十分警惕,“不是说,蟒神是被封印于此吗?”

    “那是你们听到的事。”晏?不以为然,“我们见证过……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确,摩睺罗迦并非诞生自人道,而是从畜生道来。很久以前的确因此发生了一些乱象,但那已经都解决了,只不过关于蟒神大人的说法,被那些逃生的人类讲出去,传至今日早已妖魔化罢了。它被封印起来,也是它自己接受的事,毕竟那样的身躯如何在人间行走呢?这便是楚神官出现的重要性了。”

    “如果他们真如你所说,是当年有什么误会,而时至今日他们一直在做尽善尽美之事,我们当然不可能不讲道理。前提是——你说的是实话。”

    “那你们就自己判断吧。”晏?轻轻一笑,“啊,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我听说香积国国君安眠用的蜡烛用完了?真是可惜啊。说起来,这座建筑有很多层,其中便有制造蜡烛的地方……就在这下面。你们有兴趣看看么?”

    三人顿时警觉起来。

    那些尸体,还有鲛人……

    “可以。”白涯答应了。

    于是他们跟着晏?,往厂内深处走去。这里果然还有楼梯,一直朝下延伸。他们每路过一层,都看到了不同的器械、闻到不同的味道、发现了不同的香与药。只是,所有的劳工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呆板、木讷、毫无思想。

    直到第四层,一切安静下来。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活人也没有。

    视觉上的冲击瞬间摄住了他们的心魂。白涯短暂地发愣,猛然回头,却发现晏?早已不知去向了。

第一百八十一回:无人生还

    要说这晏?,确实算不上个好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溜走的,而更糟糕的是,上方其他楼层的厂子起火了,不知是不是他干的。他本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因为他该很清楚,琴在他们手中,这几人和琴若有三长两短,他前面的那些废话不是毫无意义?

    而且云鬼毫不在如月君的手里,她没法引来水。

    晏?自然是计算好的,他倒是没让三人迄今为止的努力与他的口舌白白浪费。在地下四层,有一个特殊的隧道可以供人逃生——而且十分明显。不用细说,谁都能想到这里是将尸体运出去的通道。因为抬起头,上方有垂直而下与之相连的“井”,显然是用来投放“废弃物”的。它十分狭长,能让人感觉到向上的坡度,倒也不是很费力气。彻底逃出去的时候,通道的出口距灵脉裂隙的入口很近。

    他们不知道晏?是怎么想的……但也许能猜得来。

    他先一步在白涯他们毁掉这里之前,将这些“证据”焚烧殆尽了。这炼药厂本来姑且还算得上他和他友人重要的东西。但现在看来,他们已经知道,香神抛弃这块地方的事了。在逃亡的时候,君傲颜觉得有些……奇怪。这种感觉等她完全回到现世中,从“某件事”的余震中缓过神来,才意识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不论是战场上的烈火,还是皇宫内的失火,都充斥着人们的吼叫与嘶喊。不论那些感情是激进的、悲伤的,还是别的。但这儿很安静,安静过头了。建筑的隔音很一般,那种理应出现的吵闹一定能穿透层层地板。可是并没有。

    君傲颜几乎不敢想,那些劳工就是这样呆呆地站在火焰中,没有说话,没有反抗,像一根根木柴一样伫立着燃烧着?他们……不痛吗?要么没有痛觉,要么失去了对痛觉的处理反应,但不论哪一种都已经彻底改变了人类的本能。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不仅在于失去了几百个失踪人口的生命,还有……歌神他们掌握着如此可怕力量的事。

    白涯并没有从那样的“余震”中缓过神来。

    或者说,他永远不会缓过神来。

    即使是在逃离蔓延的大火时,他几乎也没怎么迈过步子,两个姑娘连拉带拽,将他从这场人为意外中拖了出去。好在火更容易向上燃烧,他们的时间很充裕。

    他们是如何发现上层着火的?是温度。柳声寒发现,蜡在缓缓融化。

    地下四层的蜡。

    在这里,比起工厂,更像一个祭祀用的地方。整个第四层的照明很特别,没有火把,基本是靠蜡烛,而蜡烛的光不是暖色,而是冷色——虽然是黄,但看上去是很冰冷的,色泽像是寒天冻地中的黄金。即使君傲颜把手离的很近,也没有感受到炽热的温度。她不敢离得再近了,万一被烫伤或者“冻伤”该怎么办呢?除此之外,这儿到处都贴着奇异的符纸,上面画着连柳声寒也无法理解的图案。特别的光线下,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十分阴冷。还有很多符文拼凑的怪异法阵,血淋淋的,想必不仅只是有朱砂……他们还看到了很多特别的东西。

    有几口大缸,里面有着未经处理的、采回来的黑色蜂巢。那些蜡果然是按比例掺进原料中的。还有……鲛人,鲛人的

    尸体。这姑且算他们做过了思想准备,但看到的时候难免有些冲击——那是新鲜的尸体,应该是他们的人才捕捞上来的。只有三具尸体,根据尸斑判断,死亡时间并不一致。他们简直像市场上的肉一样,被随意肢解、拆分、堆放。他们看到一具完整的骨架,不知是作为装饰还是何意。人类的上半截连接着属于鱼的尾骨,令人称奇,令人惋惜。三人也不知该不该庆幸,那些头颅上,并没有他们熟悉的面孔。

    当时,柳声寒说她闻到了残留的夜叉的气息。

    恐怕二者间依然有什么长期的合作吧……他们怎么没想到这个呢?

    可这些都不是最令白涯惊悸的理由。

    最深处,最暗处,也存放了很多“人”。想来那些照明蜡烛也是特制的,不能让这里的温度过高,以免尸体提前腐化。那些人都是被倒吊着的,果真像肉猪肉羊一样,巨大的钩刺穿过脚骨或小腿,就这么挂着,被随意地对待。需要什么地方,就砍一截下来,或者干脆用特质的仿佛刑具的工具直接处理。附近有很多冰块用于保持低温,还有两处工作台。

    主要原料是人的油脂……不仅仅是尸蜡那样简单。

    按理说什么大场面,他们也都见过了。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瞠目结舌的场面,白涯也并不是没有经历,但是,但是——

    但是他有了一个想法。

    一个糟糕的想法。

    这个想法像瘟疫一样,一旦出现了第一个,便不断扩张,肆意破坏,侵蚀着思想大地的每一处角落,一丝一毫的空隙也要填满,一点点反驳的意见也会被同化。

    无法理解,无法忘却,更无法自我说服。

    君傲颜不知道他为何变成了这副模样。即使他们早已经远离危险,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休息。这里依然是香积国的领土,但是一处粮仓。里面的粮食储备并不多,反而不少肥嘟嘟的老鼠在里面快乐地打着滚,一点也不怕人。

    但他们都没有心情搭理那些狂欢的老鼠。柳声寒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但不敢问。

    白涯也不敢问她。

    他们很少有害怕的东西。

    白涯坐在长板凳的一角,他的手好像在颤抖。

    “蜡烛……”

    他的声音很轻,刚出口就消融在空气里。

    “什么?”君傲颜不敢多问。她不知道他是说自己身上的那两支,还是刚才见过的。

    “蜡烛给我。”

    “不要给他。”柳声寒忽然制止,“你现在情绪不稳定,我怀疑你的手抓不住东西,或者把握不住力道,将它们捏碎……”

    这是很合理的说辞,于是白涯没有继续索要。他只是觉得很空旷,很虚无,思想如云一般聚散,却始终无法成型。他抓上自己的头发,关节发白。

    “因为你……”他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微颤地指着傲颜。这令她有些害怕,她从来没见这个总是板着脸的人这样惊惶过。

    惊惶?

    是惊惶吗,还是恐惧,还是愤怒,还是别的无可言说的情绪?

    她觉得自己快不认识他了。

    “我、我怎么了?”

    “因为你、你

    的,你的父亲——你爹,君乱酒。他,活着……他活着。”

    白涯的牙关紧咬,每张一次嘴,动一下唇,都艰难无比。每当一个字蹦出来的时候,他都像是将一块嚼碎的铁钉吐出来,狠狠砸进地里。这会儿,连那些吱吱喳喳的老鼠也安静了下来。君傲颜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感到无端的迷茫和惶恐。

    “他活着。”白涯又重复了一遍,“所以你梦不到他。”

    “是、是吗?可我偶尔能梦到……”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柳声寒大气也不敢喘。

    “记得国君吗?”她小声对傲颜说,“他能梦到自己的家人。”

    “记得啊,但……什么?”

    傲颜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国君的蜡烛必须按顺序点燃,这决定着人们的出场次序。他们都已经死了,所以能够出现在国君的梦中。君傲颜也有蜡烛,但只是用于安神,就像歌沉国太后用的那种一样。她梦不到自己的父亲,白涯可以。而所有人的蜡烛,都由香神乾闼婆赏赐,都出自那个炼药厂。

    白砂死了。

    “我妹妹让我告诉你,她说你爹一直都在你身边呢。”

    没有任何理由,这句话十分唐突地跌入他的脑海,溅起层层涟漪,无法平息。

    紧接着,簇拥成滚滚巨浪,将说这句话的茗茗、乾闼婆、紧那罗、君乱酒、白涯记忆中的父亲,和他自己,统统裹挟,淹没,掀到比天还高,比海更深的地方。世界外的地方。

    “咣当!”

    君傲颜的陌刀砸在地上,惊起了躲在椅子下的老鼠。

    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左衽门杀手,号称坚臂斩铁的白爷,已经死了。

    茗茗的妹妹苼苼,他体内另一个鬼魂般的人格,真的能看到白涯身边的什么吗?他们都不得而知,也无处去问,即使问到了,也毫无意义。人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返魂香也不能将谁完完全全地救回来。

    君傲颜甚至不敢看白涯一眼,她的视线无处安放。她并不会因为自己的父亲还活着而庆幸,白涯也绝不可能为此就记恨她。但她心虚,且原因不明。因为君乱酒不是她的生父,却依然光鲜地活着,她还是有爹的、有家的孩子——作为这样的孩子,恬不知耻地活着。

    不……他们不会这么想,都不会这么想。他们不论谁都会在第一时间否定这个念头。

    但要否定,就必须先存在,再加以否认。

    所以他们每个人都会不可避免地做出这个设想。即使知道答案,那种心如刀割的感觉还是无法退却。还有一点——即他们三个、四个人,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是幻梦一场,都失去了价值。他们只是在为一个死人奔波而已,毫无意义。

    祈焕的消失,毫无意义。

    “走。”

    白涯忽然站起来,顺手捡起了君傲颜的刀,直直递给她。君傲颜犹豫地接过来。她觉得自己的手像棉花一样柔软,根本连刀柄都握不住。碰到白涯的手时,傲颜发现,他的手才是如铁一般坚硬,一般寒冷的,几乎要融入这把沉重的刀里。

    “去、去哪儿?”

    “香苑。”

第一百八十二回:无解之仇

    在柳声寒的百般劝说下,他们到第二天才准备行动。

    他们已经经历了很多事——只在一天内。没有充足的睡眠和食物,身体状况过差,可是连挥刀都没有力气的。其实傲颜很担心声寒在劝他时,他忽然翻脸,一句话也不听。这不是没有可能,他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冲动行事的人,现在不是没有理由。但意外的是,柳声寒对利弊的分析竟就让他听进去了。他只是照做,却没说话。两位姑娘都知道,这样稳定的状态只是一时的。当下的白涯看上去像坚固而冰冷的岩层,下方却有滚烫的岩浆在缓缓流动,不知何时便会绽开裂纹,爆破而出。

    那冰冷的脸与滚烫的血,都清清楚楚地说明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人会有喜怒哀乐,会有悲欢离合。在这样的情景下,他的任何不合理的举动也都十分合理。她们只能设法尽量让他不再受到什么刺激,不再多想什么事,上刑似的将这一天打发过去。每次离开这个仓库的只有傲颜或者声寒一人,必须有另一人陪在他身边。就算白涯哪根筋忽然搭错,不打招呼突然消失这种事,他也不是干不出来。好在,在她们眼皮子下,他一直没有干什么过激的事。

    他只是……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虽然安安静静,她们却总能听到压抑的怒吼与呜咽。

    第二天一早,声寒是被白涯拍醒的。他意外地醒很早,声寒甚至怀疑他一晚上并没有睡着。但从那张面色非人的脸上,她看不出任何信息。她只是无声地点头,唤醒了傲颜。另外她还找来了一张青绿色的布匹,或许是随手顺来谁家晒的床单。她将那把从蛇妖手中得到的五弦琴包裹了起来,背到背上。

    “你会弹琴么?”傲颜这样问她。遗憾的是,柳声寒惋惜地摇了摇头。

    他们一同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

    街边出现了冻死的人,这在香积国是一件新鲜事。

    但没有人收尸。现在人们的眼里只有自己,和那千金难求的香膏。在这极短的时间,就有人已经卖光了半月份的香膏贴补家用。可一旦沾染了这东西,便再也离不开了。他们听到当铺还是什么地方,有人在柜台前吵闹,大致是说,这东西留在手里一个价,刚出手立刻又是另一个价了。有人趁着便宜大量扫荡了市场,这让一些不舍得用的人心里发痒,便跳了进去。所幸这东西的价格只会高不会低,它的市场太大,消耗量也太大,但在下一次香苑开门前,总量绝不会增加——现在也不会了,因为炼药厂已被晏?烧毁了。裂隙中,甚至留不下证据。这的确是一种高明的手段。若不是他们破坏了香神的计划,短时间内他便会迅速将钱与市场、人与精神、权与信仰完完全全控制在手里。

    但他太傲慢了。在白涯他们几人的眼中,他像个套着纸老虎壳子的毛孩。偏偏在这样的小毛孩手上,掌握着足以毁灭天下的力量。谁都不敢细想。

    他们还看到其他的尸体。从那偏远的粮仓到人迹罕至的神龛处,一共有四个人。偏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除了穷人,也有被打死的人。或许是不愿意交出自己的香膏吧。现在是弱者……迟早会像一颗

    坏果,腐烂的部分会侵蚀到整个果子的每个角落。

    恐怕香积国的人若知道他们重创了教主大人,定会蜂拥而至,将他们碎尸万段吧。

    柳声寒找到香苑的灵脉没有花太多力气。那处灵脉就在宝山的一处角落,入口处不加掩饰,随意堆砌了一些财宝,只要搬开就能看到一处漆黑的隧道。

    若用漆黑来形容,似乎有些不太贴切,毕竟这条通道的边缘还泛着星星点点的光。这种光很微弱,像是潮湿的晶洞,当人移动的时候每一处细碎的光点都会轻盈跃动。这的确是美丽的场景,只是谁也无心欣赏。

    他们之中的某人知道,他的杀父仇人在这条灵脉的尽头。

    君傲颜隐隐觉得,他们需要一种计划,一种商议好的安排。尽管对他们来说,很多时候提前说好的事还不如临场发挥来得有效。她看着柳声寒的背影,阴暗的环境中,她只是默默地走在前面领着他们,一言不发。她想,柳声寒还是更愿意选择相信默契吧。

    毕竟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傲颜很理解,若君乱酒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也一定不会放过这样的仇人,她甚至怀疑自己做不到像白涯现在这样冷静。

    他真的这样冷静吗?

    虽然他就在自己旁边,可是傲颜依然做不到看他一眼。

    这条灵脉显得格外漫长。

    最终,周围光点慢慢消失了。四周忽然变得有些开阔,君傲颜试着离另外两人远一些,没有碰触到什么障碍。要知道,在灵脉里的时候,她每当试图和其他人保持距离时,都会触碰到隧道的“晶壁”,并不坚硬,却有一种黏稠的滞塞感。现在,这种感觉消失了。

    柳声寒不再向前,她似乎有些疑惑。

    “怎么了?”傲颜试探性地问。

    “……按理说应该已经出来了。”她环顾四周,“但依然是一片漆黑。”

    现在是白天才对,甚至不到正午,不该一丝光亮都没有的。这让白涯不禁想起,在坠入海中后苏醒的地方一开始也是这样的。但那时候好歹有些折射的水光,而且不像现在这样沉闷。君傲颜也明显感觉到,一种隐隐约约的、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包裹着自己。

    “糟了……”柳声寒低声说,“是结界。他们预料到我们会通过灵脉来到这里。”

    白涯忽然抽刀,向前走了几步。她们还不知他要干什么,只听一声短促的风啸,眼前的黑暗便像布似的被割成两截。与此同时,轻柔又怪异的音乐声忽然涌入耳畔。

    黑色的幕布化作雾气消散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两张熟悉的面孔。

    和数以百计的观众。

    “白少侠。”柳声寒上前按住白涯的手腕,“当心,我们依然在结界内部,切勿冲动。”

    国师又换了一套衣服,看上去繁复华美,比他们见过的太后和小女王的衣服更漂亮。这排场,不知道的都分不清谁才是王。那张属于少女的面庞轻蔑傲慢,像极了过去几乎每一位“神灵”见到他们时的模样。相较之下,她一旁的那位老朋友可就显得生分了。在看到他们几人时,

    他稍微撤了一步,将高高瘦瘦的身子藏到小姑娘身后去了。

    “没出息的。”紧那罗大概是在骂她的义弟了,“可莫要让这些贵客将你给看扁了。”

    “好一副丧家之犬的嘴脸。”君傲颜恶狠狠地瞪着他,“谁能想到,就是你这样的货色将我兄弟的父亲……”

    “嗯?谁啊。”紧那罗一副淡淡的腔调,回头看了一眼那不争气的兄弟。

    “就是、就是那个……”

    乾闼婆悄悄瞥了一眼三人,立刻错开了眼神,声音越来越低,小到只有他身边的人才能听见。他们不知道那家伙到底说了什么,只见紧那罗恍然大悟般拍了拍手。

    “哦!那个人啊。嗐,我还以为是谁呢。”

    她依然甜甜地笑着,就好像对这一切以及现在的情况都毫不在意。

    “是吗?看来你记得那是谁。”柳声寒也上前一步,与白涯和傲颜站在一条水平线上,“但你当时说不知道,不记得,没见过。你从那一刻开始就骗了我们,还利用我们对你的信任安排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听说了第三个任务……现在将你们需要的五弦琴带来,就在身上。尽管你或许已经找不到我们要找的人了,但是你要告诉我们一切的真相,要向我们承认,你究竟做了什么。”

    柳声寒将背上的琴卸下来,放在面前的地上,上面还罩着布。在看到它的一瞬,他们明显发现那两人的眼神出现了强烈的动摇。恐怕晏?给他们的的确是真品。

    “……好姐姐,我看不清楚。”紧那罗笑了两声,“拿近点看看。”

    “你亲自来揭开布看就是了。”

    紧那罗还在笑着,却冷哼了一声,不为所动。围绕着他们的,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之中也穿插着几个穿着官服的人。他们都面无表情,与炼药厂中见过的人无异。他们中有一半的人都拿着乐器演奏,有些乐器他们没人见过。

    紧那罗招了招手,有人上前,白涯立刻抬起了刀。

    她又反手示意那人停下,随后问道:

    “白公子不会连平民百姓都要砍吧?滥杀无辜的人,有何颜面为自己亲爹伸冤呢?”

    她成功激怒了他。可没想到,白涯怒极反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该不会以为,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活着回去吧?”

    被看穿的紧那罗似乎有些不悦,小巧的脸蛋儿上闪过些许恼怒,但很快消散。随后她又换上了一副温和的表情来,细声细气地说:

    “我们之中或许存在一些误会。不过,我们可以保证,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曾对你的父亲——白砂是吗?没对他下过手。真的,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发毒誓。”

    “是啊!”义姊给了香神些许底气,他往前了一步,大声地说,“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人不是我杀的!何况你们不能杀我——我早料到那丫头片子吃里扒外,我已将我们的命索牵到了一起。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她也活不下去!”

    他似乎又重振那傲慢的气派了。只是白涯再往前一步,他立刻躲了回去。

第一百八十三回:无二法门

    “白公子……我们不会真要闹到刀剑相向的地步吧?”紧那罗哀叹道。

    “再给你一个接着编的机会。”白涯无光的眼眸始终映着罪魁祸首的身影,“我看你们还能编出什么花儿来。人不是你们杀的?那为什么会出现在你们这里!他的刀在哪儿?!”

    乾闼婆摊开了手:“我们确实不知。尸体都是手下人负责搜寻。我记得手臂是刀的人,是缒乌带来的。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找他对峙。而且那的确是我第一次见他。”

    白涯无法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这话并不是完全不可信,但这时候上哪儿找那蛛妖?而且白涯和他打过,他不觉得那家伙是他爹的对手——除非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就是呀。冤有头债有主,你可要明辨是非。”紧那罗跟着附和。

    君傲颜可是听不下去了:“合着你们没有捕杀鲛人、拐害劳工、杀人入药?做那些丧心病狂的油脂蜡烛,你们有胆子说自己是被冤枉的?”

    “这叫物尽其用。”紧那罗光明正大地狡辩道,“人死了,就是没用的物件。除了让土肥了些,还能做什么呢?躯体只是容器,什么生者的念想,统统不值钱。将他们变成更有价值的东西——比如香积国国君与他的家人,这不是更好的事吗?”

    “你还有脸说他们!”君傲颜失声尖叫道,“谁给你的脸!你以为他们是为谁所害?”

    “臭丫头,说话可别那么难听。我等真神纵观古今,目光长远,向来顾全大局,岂是你们凡人的眼界能比拟的。切莫不懂装懂便指点江山,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柳声寒静静地说:“所以你们认了。那些香烛里能让人看见的,都是死者的影子。而且可能与受害人越亲密的,便越有可能梦到。这种法术,想必你教已有不少人中了圈套。你们说这是你我对价值的理解不同,我能明白。只是如此堂而皇之又恬不知耻,我的确在妖怪中也鲜少见过。你们缺乏对人类的共情,不配以真神自居。尤其你们两个,不过是天界的逃犯,借着主子的名号狐假虎威,为所欲为。”

    “你——”

    紧那罗确乎是生气了。毕竟柳声寒说的是实话,狠狠地踩在他们两人的痛点上。的确,若是真有神灵那般技力,谁还会像他们一样走这等歪门邪道呢。没有强大的信仰,法器的结界便不会坚不可摧,而仅凭他们那三脚猫的法术是无法支撑起那等野心的。

    “哼,我知道你。”紧那罗又嬉笑起来,带着愠怒,“你是六道无常,是如月君。我不知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大概是找你失踪的姐妹吧?”

    柳声寒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她说的不是霜月君,因为用的是“姐妹”之称,而下落不明的莺月君却正是一名女性。

    “你知道?这倒也稀奇。看来她的消失也与你们逃不了关系。”

    “您又污蔑我们?血口喷人的事,你们几个可真没少做。唔,不过这事儿啊,我还真知道一点点呢。就一点点哦。”

    “你该不会是想让我用五弦琴做交换罢。”

    “咦?是个办法,不过

    好像有点亏哦。”她歪着头,眯着眼,“既然你们觉得这个筹码足够沉重,为何还在与我们冷静地谈判呢?啊,该不会这就是人类的善良吧,可真特别呀。”

    那强装无辜的语调再好听,白涯还是很想撕开她的喉咙。

    “来,那说点儿你真干过的。”白涯一手将额前的碎发捋了上去,“你提早离开了歌沉国,在香苑停留了过久的时间,恐怕不是巧合。那日,我们途径食月山,天狗就破山而出了。当年镇压天狗的人……没记错的话,就是你吧?你一战成名,当了国师。而正是那天,我们在山中听到了乐声……恐怕不是错觉。”

    “你有证据?”

    “歌沉国前任女王——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也曾听到过歌声。我希望这不是巧合。”

    “这也叫证据?”她笑出声了,“呵呵呵……你们啊,就喜欢把那些空穴来风的事扯在一起,浮想联翩。不过天狗嘛,确实是我镇压的。它是条从天界跑出来的孽畜……我知道它喜欢听什么曲子。这人呢,和这天狗也是一样的,也有喜欢听的不喜欢听的。而歌乐嘛,是可以将灵魂塑形的。躯壳只是累赘,摆脱了它,才能与极乐之地更近一步。”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白涯盯着她,“既然天界是那么好的地方,你逃出来做什么?出逃的你们,又与这孽畜有何区别?”

    很明显两位神仙的表情不太对头,可能隐忍就要到了极限。紧那罗昂起头,视线下移,显得轻蔑至极:

    “不识相的话少说。不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不需要知道我是怎么死的。”白涯一转刀身,刀刃寒气森然,“我要知道我爹怎么死的。我不清楚你们从那香炉里看到过什么光景,但只要你们无法说服我,道不出个一二三来,我会知道你们是怎么死的。”

    “你亲自下去问他吧!”

    紧那罗的声音陡然尖锐,背景的乐声也在顷刻间骤变。音乐变得怪异刺耳,简直像是贴着他们的耳膜演奏。她唱起歌——没有词句,只有音调,随着音乐迂回婉转,摄人心魄。

    不……是她在用歌声指引演奏。

    没有乐器却拿着兵器的人蜂拥而至,除了刀剑,还有锄头斧头。这些武器不像是统一发放的,而是这些人自己带的——都与他们的打扮相匹配。不用说,他们定是被她的歌声给控制了。有人向手无寸铁的柳声寒冲过来,傲颜立刻上前横刀阻止。

    “你退后!”声寒将手拍在她肩上,“这些都是平民百姓。我不会死,你尽管配合白少侠,从源头上拿下他们。”

    “可琴呢?”人实在太多,傲颜撑得艰难,“琴若是毁了……就没法对付他们了!”

    说罢,她用力将前面的人掀开。一回头,她忽然看到白涯那边的战况。他可真是下了狠手,来一个砍一个,手起刀落间刃锋凛然。但仔细看,一点血色也未曾出现,他用刀的姿势也与平时不同。原来他只是用刀背将那些人打晕罢了。傲颜有些头疼,这陌刀自然是不如弯刀灵活的。她甚至怀疑,自己对这把陌刀的驾驭也不如白涯般得心应手。再怎么说,那弯刀

    与他血脉相连,而陌刀只是自己的兵器。

    大多数时候,不是用于保护、抗争,只是简单的杀戮——为了杀戮而杀戮。

    “我怕你失控。”

    声寒低声说。

    君傲颜忽然很难过。

    她心里涌起一股酸楚——最令人痛苦的地方在于,柳声寒是对的。她说的不错,自己是个见了血就收不住的怪物。她怎么能做到像白涯一样呢?他似乎总那样懒洋洋的,眼神却一贯坚定。他永远都很清醒,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与自己完全不同。傲颜知道自己平日里看着强硬,却比他更容易受到挑唆。稍有刺激,意识便溃不成军。

    “哟,这不是君家的养女吗?”

    这是紧那罗的声音,就在耳边。她快速撤步,环顾四周,看到那女人分明还在远处吟唱。那这声音是哪儿来的?又是谁?

    “你爹还好好活着呢,真是好事。可惜你朋友的父亲——生他养他的亲爹,死了。你是如何厚颜无耻地活着,耀武扬威地活着?你在庆幸、在窃喜吗?”

    “我没有!”她惊恐地尖叫。

    白涯被她的吼声吸引了注意,险些为利刃所伤。她身后的柳声寒立刻提醒她:

    “你听到了什么?不要听,不要露出破绽!白少侠——”

    “我知道!”

    白涯再度看向前方吟唱的人,连乾闼婆也取出香炉。该如何对付他们?刚想到这儿,他忽然被什么人从后方绞住脖子。任凭他如何用手肘与刀柄攻击弱点,对方也没有一丝松懈。

    乾闼婆挑起眉:“你该不会觉得打晕他们就没事了吧?听觉可是关不住的,哪儿有一合眼一闭嘴那么简单?”

    “那就让你闭嘴!”

    白涯攥着双刀连带着袭击者的手臂,一个过肩摔的同时调整好握刀的手势。正当他准备将一把刀丢过去割断那两人聒噪的喉咙时,第三个身影唐突闯入了他的视线。

    君傲颜一路过关斩将,以刀柄与刀背将碍事的人统统掀开,势如破竹,一跃而起。

    “吵死了!!!”

    柳声寒一阵心悸,两眼发黑。

    正中下怀。

    在傲颜扬起的斩 马刀劈下来的一瞬,乾闼婆忽然对着香炉吹了一口气。一种水红色的迷烟扑面而来,裹挟着铁锈的腥味,直直钻进她的鼻腔。就在那一刻,周围的景色突兀巨变。迎面的雾气开拓了一片截然不同的风景,而现实如褪色的水墨般向身后脱落、破碎,具有侵略性的新光景像一只巨大的手,完全笼罩了她,死死抓住了她。

    耳边所有兵刃交接声、器乐演奏声、人的歌吟声都戛然而止。环顾四周,先前所有她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全都消失不见。

    这是……哪儿?她有些恍惚,有些迷茫。

    人的一切认知都由五感供给。形、声、闻、味、触,都是香神与歌神的手段。她想,自己大概是陷入了那二人的圈套。他们想干什么?她可不怕。只是,她不知如何破解。白涯曾说,能碰触的东西就能斩断。

    幻象能被碰触吗?

    幻象能被斩杀吗?

第一百八十四回:无动声色

    白涯已不再敢轻举妄动。君傲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微微弓着身子,刀柄松松垮垮地箍在手里。柳声寒抱紧了琴,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傲颜的方向,满目怅然。

    “最没用的那个已经安静下来了。”乾闼婆是如此轻松地说着,“真是浪费时间啊。”

    接着,他拿起玉箫,放在唇边吹奏起来,接替了紧那罗的歌声。二者的旋律是一模一样的,他接引了歌神的任务。接着,紧那罗抿起嘴,又露出那孩童般烂漫的笑脸。

    “我们本不必如此的。如果你们肯好好听话,乖乖让我杀了——或者干脆自我了结,至少我们能保住那些人……那些活着的人。”她说着残酷的话,“歌沉国的女王与太后也好,香积国的国君与国母也好,包括他们与你们串通的可能性,我们一概赦免。怎么样?是不是很划算?这能为我们双方都免去不少麻烦呢。”

    “女王?”白涯挑起眉,“你还有脸说她?她已经死了,你当我们不知道?”

    可是紧那罗不以为然,她甚至觉得白涯的说法毫无道理:“嗯……那又如何呢?秋未语的形体仍在,还在返魂香的作用下得以修复。我也重新塑造了她的灵魂,连记忆都是按照秋若筠的要求注入的。那就是她记忆里的女儿,完美的女儿!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周围那些人的攻击慢了下来,似乎是特意给他们留出时间对话一样。“你还杀了他们的皇子未言,是吗!”不是疑问,白涯的语气完全是质问。

    “可那又怎么样呢?”紧那罗摊开手,也不像在辩解,而是阐述事实,“人类的心性是那样脆弱!尤其是幼崽,即所谓孩童。他们太顽皮,太不听话,不服从管教,本就应是排除于世外之物。你们只要留下那些乖巧的、好教导的后代不就可以了吗?人间对脆弱的你们而言,本就遍布危险,他们这样,让自己送命也是迟早的事。何况你们那些夫妻、母子间的情情爱爱,也只是须臾一瞬,渺小得微不足道。这种东西让我们既好利用,有时却也会绊住我们,甚是麻烦。所以我们只好模仿你们的……宗教,来让一切更好控制。”

    柳声寒上前拍了拍白涯的肩。她看到白涯攥紧刀柄的手近乎发白。在请求白涯尽可能冷静后,她也皱着眉,以不敢苟同的语气问:

    “那些药呢?使人上瘾的——摄魂香。”

    “哦?这你们也知道。那是我义弟最新的得意之作呢,可惜这不争气的家伙扔下厂子就跑了……无妨,方子与流程记下就行。它比我的乐曲更无孔不入,毕竟人总不能不呼吸吧?”

    紧那罗拍了拍乾闼婆的肩膀,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她透露出的这种“不成熟”的孩童举动,与二人的外貌差异无不展现出一种强烈的违和。他们对人间的关系毫不了解。

    “连感情的链接也只是拙劣的的模仿。”声寒摇着头,“你们甚至连思想也配不上你们的技力……那些药甚至会侵蚀人的经脉,缩短人的寿命。你们是在害人。”

    紧那罗的笑退却了些许,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快乐却短暂的生活,是他们

    趋之若鹜的事。对你们而言漫长的百年也不到的人生,意味着不稳定,意味着充斥意外。时间是痛苦的源泉。将漫长无尽的折磨为刹那间的愉悦所取代,的确是稳赚不赔的好事。我们不曾逼迫他们,是他们自己做出的明智的抉择。”

    “我们不会这么选。”柳声寒淡淡地说,“即使我拥有几近永恒的时光。”

    “只要有摄魂香,你们迟早也会这么选。它会帮你们,权衡出最正确的决定。有了它,秋若筠很快就不会因痛失子女的琐事痛苦了,她将与极乐之地更近一步。我也是为了她好,才如此大费周章。当她不再被尘世痛苦牵绊,在合适的时机,就可以让那个傀儡再出些小小的意外,她就会将大权名正言顺地交付与我,在平和与静谧里无疾而终。这是我为她安排的,最好的结果。”

    “你说你妈呢。”白涯笑出声,“你当场暴毙也是我给你最好的结果。你算什么东西你安排别人?你也配?”

    白涯确乎是挺久没骂人了,柳声寒竟觉得稀奇。对于这些说法,她的想法或许与白涯不太一样,但大同小异,无非是对那些不可理喻的意见进行反驳与攻击。但……这毫无意义。继续对骂下去,这些事也不能得以解决,君傲颜也不会清醒,祈焕也更不会回来。

    “不要再和她争论这些了……这是我们思想的区别。他们不是神,也无法理解人类的思想。他们沉浸在自己美德的感动之中,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反对他们的人是不可理喻的。和他们争论毫无用处。”

    “你们的想法确实不可理喻。太落后了,这对你们人类的进步都毫无作用。我们无法理解,每位神灵都无法理解。不过,我们还是愿意指引你们,给予你们庇护。这难道不是一种天大的慈悲吗?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对?尽管过程对你们而言或许无法接受,但这只是一时的,削减的也只是少部分人的利益。而且,我们还是以人类最能接受的缓慢的方式进行的,这多么合理!与我们作对,就是与全部的人类作对。我们是不会容忍这一切的。”

    “你们不是神。”柳声寒的语气是那样坚定,“我见过真正的神……她的眼睛是初春融雪一样的清澈,她的心是夏日烈阳那般热切;她的手同秋雨似的轻柔,她的原则是凛冬坚冰那样坚不可摧。你不是这样的——你们没有一个人是这样的。徇私舞弊、顾盼自雄、好为人师,为一己私欲自然而然地披上大义的外衣且浑然不觉。你们同你们所看轻的人类一样肮脏,一样轻贱。所以,你们没有任何权力对任何人颐指气使。”

    柳声寒平静的腔调反而比白涯的暴躁更能激怒她。紧那罗皱起好看的眉,脸上的笑容几近扭曲,像是刻意支撑起的弧度一样。毫不犹豫地,她取出一只暖红色的、拳头大小的玉石来,石头上有几处小巧的孔。它纹理细致,交替的彩色平行光带呈现并不单调的红白颜色。

    “缠丝玛瑙……”柳声寒微眯眼睛,“这——难道就是那个法器埙吗?”

    她将唇凑近了埙尖端的孔,轻轻吹气。

    白涯什么也没听到——他根本听不清那

    声音,只感觉自己像是突然遭到攻击似的,四肢百骸都传来阵痛。他觉得自己的血管与神经都与某种听不到的声音、看不到的力量发生了古怪的共鸣,令他的身体难以协调,同时刺痛无比。就好像有无数把看不见的参差不齐的锯子在不断地在体内刮擦,连呼吸都痛不欲生。

    他下意识地想叫喊,喉咙却无法发出声音。眼前的景象错位、颠倒,模糊不清。

    破碎的视野里,刀掉在了地上。他努力伸手去捡,却觉得胳膊上的筋都短了一截,怎么也够不着刀,刀却越来越远。

    突然间,一个影子出现在他面前。

    他努力抬起头,想看清究竟是谁。那衣服的色块,分明是柳声寒的影子。她是如何对抗这种声音的?该怎么做?他想将腰直起来,却不知为何弯得更深,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不受控制。在这不协调的感官支配下,他被柳声寒努力扶起身子。他的腰椎很痛,明明只是正常范围内的弯曲而已,却疼痛难忍。看来他的官能认知已经出现了误判。

    柳声寒将他的一只手捂在一只耳上,他的视线似乎清楚了些许。尽管微乎其微,但聊胜于无。白涯终于看清了柳声寒的脸。

    和她血流不止的耳朵。

    ……什么?

    他努力辨识着眼前的情况。接着,他看到了她的另一只手。那手上握着一根簪子,是金属的,但很细,好像是平时她用的那支。她的头发确乎是散乱了些,但还由其他发饰固定了部分。那簪子的尖端是红色的,被血浸润。

    柳声寒两边的脸侧都流淌着红色的痕迹,格外刺眼。连看的人都觉得耳膜生疼。

    短暂的震撼令他恢复了些许神志,尽管只是一时的。所以,在紧那罗吹响玛瑙埙的那一瞬,她便毫不犹豫地扯下最细的簪子,在最快的时间内戳聋了自己的双耳。

    她……她考虑过吗?什么时候决定的?是在歌神准备吹奏的那一瞬就反应了过来,还是很早前就做好了准备。不论是哪一种,都如此令人感慨她的胆识。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白涯不止一次地这么想,而这次尤甚。

    她将白色的刀递给他,用两根指头弹响了刀身。在刀刃发出鸣声时,白涯的感知更清晰了一些,似乎刀鸣与埙乐相抵消。尽管很快就恢复了。在这间隙内,柳声寒拾起了他黑色的刀,对他说:

    “借我一下。刀剑什么的……果然还是不太擅长。”

    她无奈的尾声淹没在逐渐清晰的埙乐里。

    其他人似乎不受埙乐的影响,就好像这声音也是有选择性的。他们仍然优先听从了乾闼婆的指挥。他们接二连三地涌来,柳声寒以不太娴熟的刀法进行抵挡。好在,对手也并不是什么英勇善战的勇士,只是些平头百姓罢了。让他们变成刀尖舔血的刺客、杀手、斗士,恐怕这俩人的能耐还没到那个地步。

    白涯控制住接下攻击的刀刃的角度,以鸣声不断驱逐埙乐的控制。他学得很快,在摸索中逐渐能完全规避这可怕的力量。

    但就在下一刻,有人以摧枯拉朽之势破阵而来。

第一百八十五回:无耻谰言

    “呯——”

    沉重的陌刀打在单刀上,白涯两臂发麻。金属的震动从手心传递到脚趾尖,脑子也随之嗡嗡发颤。为了承住这一击,他全身上下没有不使劲的地方。他的胳膊都不像自己的了。

    “你干什么?”白涯大喊,“你清醒点!”

    他用这唯一的一把刀死死抵住傲颜,他知道她力气大,但这也太离谱了。她一定是受到了控制……但不论怎么喊,她都没有回应。她那双眼睛照不出任何东西,也没有在看任何地方。她的视线涣散,落到四面八方,独独不在这里,不在当下。

    幻境中,君傲颜焦虑地左顾右盼,周围却只有噼啪燃烧的火光,还有看不到边际的房屋残骸。断枪折剑被随意地丢在地上,或是插在尸体上。方圆数里内,似乎只有她一个活人。

    她明白了——这是那场梦。她开始只是走,然后便跑起来,但不论走多远,四下都是一样的景色,都是她本该淡忘的、充斥着大火的梦的景色。不同的是,火光外人影交错,杀伐连天,她却如何都冲不出去。

    正当她茫然失措的时候,忽然有尸体站了起来,拔出胸口的刀,直直劈向她。受到惊吓的傲颜抬起陌刀,以本能的全力劈砍抵挡下来。那是个本该战死的士兵,他却忽然活了,甚至拿着刀与她拼命。她根本不记得这张脸,他太过普通。

    身后又是金属触碰的声音,她回过头,不知为何白涯出现在这场幻境里。他一刀斩向另一个袭击傲颜的士兵,随后淡淡地看了她一样。

    “我……你——你也应该是幻觉。”

    “你杀了很多人。”“白涯”并没有理会她的疑问,“这些都是你杀死的人。”

    傲颜转过身去。在这烈火与残破的旗帜燃烧交融的战场废墟上,无数人的尸体散落在这里。他们大多是一些身着敌甲的士兵,但她也看到夜叉。

    “你不记得了吗?”这是声寒的声音,“他们都死在你手里。也是……你怎么会记得。”

    傲颜再回过头便看到柳声寒的身影了。她何时出现的?就和白涯一样突然。傲颜仔细打量着她,看见她手持一支漂亮的笔,那是云鬼毫。

    “你们果然是幻觉。”她攥紧了刀,“声寒的笔分明还在敌人手里。”

    “与你意见相左就是敌人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啊。”

    “祈焕?”

    她一扭脸,立刻在破败的房顶上看到了祈焕。他懒洋洋地坐在房檐上,轻松的语气与充满硝烟的战场格格不入。更可怕的是,他满面是血,说话的时候,嘴里也冒着血沫。他的腰部蔓延出一片红色,染红了屋顶的稻草,顺着屋檐滴落,浇在火苗上。

    火烧得更旺了。

    “哼,被识破就干脆不装了吗?”她双手调整刀刃,“别耍花招。不要以为一个两个顶着一张张我认识的脸,就能口无遮拦胡说八道了!这太不尊重他们了!”

    “尊重?”“白涯”挑起一边眉毛,这倒是像极了他会有的反应,“你对任何生命都没有足够的尊重,现在跟我们谈尊重?你也配?说到底不是你太弱了吗?你只能欺负、杀戮那些比你更弱小的人,却只给

    你打不过的才视为平等的人所谓的尊重。这就是你的作风。”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君傲颜不喜欢面对一些事——一些她所逃避的事。但她坚信,自己绝对不是此人口中的这般无赖。她想要解释什么,争辩什么,却因为自己实则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事有口难言。但她知道,她绝不是这样的,不是这种人。

    ……至少她一直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柳声寒”看着她,眼中多少带着冷漠。那感觉像是她会凝视别人时的目光,但本不该是自己。这个女人是幻象,可幻象过于真实。

    “这没什么觉得可耻的……这很正常。你需要保护自己。我从你父亲那里听过你的事,知道你小时候经历了些……不愉快。如今你时常会陷入失控,君大将一直觉得,是自己对你还不够好,你才仍是这样没安全感,用武力来保护自己,像发疯的刺猬似的。”

    “我……”

    “祈焕”从房顶上跳下来,这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在她回答那个女人之前,他先开口了。他用傲颜熟悉的那个声音,缓缓说道:

    “归根到底……你真的了解老白吗?你把将军当你亲生父亲一样,可你到底是怎么对你生父的?你杀了他——没错,你杀了他们。因为他们对你不好……无可厚非嘛,当时你一定觉得反正自己快死了,现在杀了他们也无所谓,但你活了下来,背负着两条人命。弑亲之罪,不入轮回。啊,当然了,那时候你什么都不懂。不过照这样下来,就算知道,你还是会这么做吧?你不会想那么多。小孩儿嘛,其实很残忍的,对花鸟鱼虫下手从不眨眼,毫无对生命的敬畏。你的生父母对你不好,你像对受惊的猫猫狗狗一样,趁乱害死他们,且毫无愧疚。这都没什么,真的,但是——”

    “祈焕”一步步走近了。鲜血淋漓的脸正对着她,令她不由自主地节节后退。

    “你根本不懂老白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只是在心里疑惑,被亲生父母所爱究竟是什么感觉?你不能真正理解他,只是将他们父子的感情代入你们的养父与养女,才勉强能窥探那悲悸的一角。但你不觉得这很可怜吗?你并不完整,却努力装得和我们一样正常,不累吗?”

    “够了!”

    君傲颜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喊,震耳欲聋。与此同时,那些躺着的趴着的尸体忽然都站了起来,像是受到某种召唤似的。他们忽然朝着自己扑来,令她手足无措。可是,那三个人竟然加入了反击——他们在帮她,帮她处理那些源源不断的尸体。尽管,他们的嘴巴也是一刻也不得停歇。

    “我不太喜欢你说你懂我的时候。”“白涯”右手一刀将一个士兵的头砍下,左手将刀深深刺入另一个从侧面袭击的人的腹部,两把刀都染成红色,“会让我觉得被羞辱了似的。”

    “不,我……”

    君傲颜感到很混乱。他们都是假象才对,现在却都在帮自己抗争,杀死那些她曾已杀死的人。这给她一种不真实的割裂感,让她止不住地想,实际上,真正的他们是不是也如此“心行不一”?分明是对她有看法、有意见的,只是碍于朋友的身份,才什么都不说。

    “愣着干嘛?”“祈焕”问,“去打啊。”

    他话音刚落,一个狰狞的夜叉便朝她扑来。在那个漆黑的夜里,她怎么知道自己砍死的都是怎样的怪物?她只觉得它丑陋、狰狞,分明已伤痕累累却死缠烂打,面目可憎。

    都是幻觉,都是,全都是。

    那些话,那些人,不过是香神与歌神编织的假象罢了!不要再想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别再想了!这些死人和怪物也不过是一群尸体罢了,他们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他们也不该活着!

    斩断他们。

    杀光他们。

    白涯不止几度躲闪君傲颜的挥砍,还要不断地以特定的方式弹剑鸣刃,这简直令他心力交瘁。他清楚,就算把不受控制的傲颜打晕过去,只要音乐声还在,只要那药雾还残留在她体内,她就绝对不会停下砍杀的手。

    她可能会一直打下去,直至力竭而死。

    而那些普通人,也实在是没完没了。白涯甚至在想,干脆……杀了算了。反正这群人受到控制,就算那些神就此消失,他们的心性也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甚至生不如死。他看了一眼柳声寒,她对生死的概念比他更复杂,不知此刻她怎么想。他只知道,声寒确实不是耍刀的好手,自保本就困难,更别提去杀人。

    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的……

    想到这儿,他略微调整了刀刃的角度。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紧那罗讥笑起来,暂时将埙从唇边挪开,“我们神明无所不知!不过,你果真够狠毒,不然也活不到现在。但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不知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说罢,她拿过乾闼婆的香炉,轻轻在上面敲了两下。接着,有淡淡的白色烟雾蔓延,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白色幕布。上面有许多女人,还有孩子,在哭哭啼啼地喊着什么。女人抱着他们,哄着他们,安慰他们,纵自己也满目愁容,却带着期盼。

    “他们在等他们爸爸回去呢。”她指了指幕布,“他们都在皇宫里,在这结界外,我把他们都请来了。这些与你们交战的人,都是他们的夫君,他们的父亲。如果你把他们杀了,他们就像你一样,成了没爹的孩子啦。”

    白涯只觉得气血上涌。这景象说不定是假的,也是他们的把戏——但她说的事是真的。如果这些人就这样死在他们的手中,他和杀了自己父亲的人有什么区别?以这样的招式来威胁他,实在是无耻至极。但若不这么做,他们连近那两人的身都做不到。

    他看向柳声寒。她有些气喘吁吁的,一定也很疲惫了。此时,埙声响起,君傲颜又是一记侧劈,他险些没能躲开。意识的错乱再度袭来,他狼狈地在混沌中摸索刀身,以至于刮破了手。疼痛令他稍微清醒了些。

    “你他妈的醒醒啊!”他再度与君傲颜交锋。没有任何技巧,没有任何战略,这个被控制的女人只是纯粹地用力量压制他罢了。这对两人来说都不是好事。

    这时,乾闼婆的箫声忽然停下了,他有些恍惚。

    “让你停了?”紧那罗不满地瞪向他,突然也随之一愣。

第一百八十六回:无施不效

    他们倒是真的没有骗白涯和声寒,那幕布上呈现的景象,的的确确是结界外正在发生的事。而眼前出现的一幕变故,令他们大受鼓舞。

    毕竟这两个家伙是不会把修罗们的身影也放进蜃景里的。

    有修罗,也有人,他们都是身着戎装,看着便是严肃统一的队伍。他们的衣物或多或少有些破损,战甲和兵器也布满磨痕,身上几乎都有伤,他们必是经历了战斗。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宫殿的守卫节节败退,哭闹的女人和孩子感到无措、慌张。在这片巨大的烟幕上,他们无声地张着嘴,白涯耳边的兵刃声像是从烟幕里钻出来一样。除了没有人的叫喊,其混乱的声音几乎与画面完全吻合。

    紧接着,出现了君乱酒的身影。

    白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傲颜,却不得不再度举刀以抵挡那猛烈的攻势。他努力抽出精力来,去关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乾闼婆有些焦虑,他的箫声略微走调,同时他伸出手想要结束这场闹剧的展示。可紧那罗制止了他——她认为,他们也必须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

    将军不断地安慰着那些人,似乎在进行什么解释。他让那些面目可怖的修罗暂时后退,又让普通的人类士兵走上前,一并安抚他们的情绪。而那些修罗背对着平民们,将他们圈起来以作保护。宫殿内的守卫很快败下阵来,击退他们没有花费多大力气。大概,平时他们都忙着奏乐听曲,只有弹琴唱歌的力气,并不足以挥舞刀剑,或是发出战吼。

    君乱酒四处巡视,似乎在寻找什么。紧接着,又一个人出现在他的身边。

    是祈焕。

    祈焕?

    ……谁?

    紧那罗的脸忽然变得铁青,就像是在原本红润的脸上泼了漆。她吹奏的动作停止了,君傲颜的动作也随之凝滞。只听歌神大喊道:

    “废物!”她悦耳的声音变得恶狠狠的,“一群废物!”

    乾闼婆紧张起来,拿箫的手微微颤抖。他们紧张起来了——甚至还不需要五弦琴。白涯转头看向负琴挥刀的柳声寒,她也有些意外。喔……她把琴取下来了,抱在怀里。她的身上有许多伤,青色的衣服近半被染红。她不会死,但那一定很痛,白涯看着便觉得揪心。

    “阿姊……”

    “不要停。”紧那罗冷冷地说,“他们不敢怎么样。”

    说罢,她便继续吹奏起那可怕的埙了。这玛瑙的乐器此时已经变得像血一样鲜红,连白色的缠丝都不再明显。它是被镀上了什么妖力吗?但那不重要。祈焕还活着?那真的是他而不是什么别的人?应该不会,白涯迅速地做出判断,一直处于优势的两个妖神是绝不可能自导自演出这么一场闹剧,也没有必要。

    祈焕是与君乱酒一起来的?他正在对将军说话。说了两句之后,他的目光忽然直直落到这片白色的烟幕上——对,他在凝视这里,真真切切地用这双眼睛注视着这里。这一刻,几乎让在场所有仍保留自我意识的人心脏骤停。

    “这神像也太难看了。”祈焕转过头,指了指殿内的巨像,随后对那些女人和孩子问,“他们抓你们的丈夫,你们的父亲,就造了这么个玩意儿?恕我直言,这审美不行啊。”

    “那是神明大人的——真身……”他听到有人小声说,“我家相公去的时候,还很高兴,觉得有希望能……”

    “真身是什么?”祈焕微微侧脸,“是说真正的样子?这太奇怪了,就连我做梦也没梦到过长成这样的东西。”

    有些孩子喊:“我知道,是音乐天!”

    “音乐天?”祈焕不明白,“那是什么?咱没啥见识,谁给详细说说呗。”

    那些人还是有些害怕,仍抱在一起哭哭啼啼,话也说不清楚。君乱酒笑着叹气,说道:

    “祈少侠从那样的遭遇中生还,看来恢复得不错,还像以前那般活泼。”

    “嗐,小事儿。其实我也挺奇怪,睁开眼的时候就像睡饱了一样,还挺精神的。身上也只有一点儿擦伤……要不是将军您的军队路过,我可能得饿死在食月山上了。”

    “修罗中的巫医说,食月山有异象出现,两边的断崖竟并拢了——是出兵的好时候,两处地方的一部分被连接了起来,这对未来也是好事。不过我倒是真没想到你在那里。”

    祈焕摸了摸下巴,走到神像面前打量起来。他的手上已经不再缠着那些白色的纱条了,但奇怪的“妖纹”仍附着在上面。倒是很普通,像是简简单单画上去的。这座神像倒是十分气派,伫立在宫殿的正中央。与其说这里是宫殿,倒不如说是一座塔,还很简陋。建筑的其他部分主要是由简单的支架和布撑起来的,只有少部分是单薄的墙壁砖瓦,随时会被拆除。

    这座怪异的神像就在塔的中央,很高,比他们在战神殿见到的修罗王的雕像还要高。而且它是贵金属制作的,大约也是拿那些民脂民膏做媒介的。看来,香苑里的那座宝山内部已经被挖空了一部分,再通过灵脉运输过来。

    好像千手观音啊。这是祈焕的第一想法,它背后伸出数不清的手,十分气派。而且它有许多眼睛,密密麻麻地分布在脸上、手臂上、腿上,到处都是。而在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被两张嘴取而代之。它没有鼻子,却在那个位置设置了一个神龛一样的东西,里面燃着一些奇怪的香,有淡淡的甜味夹杂着糊味飘出来。他一直紧紧盯着那个位置。

    他一振手臂,短刀从袖中弹了出来。他踩上神像,三两步跳了上去,来到那个位置。接着,他抬起手臂,手上的纹路忽然泛出了隐隐的红褐色,很亮,从中溢出的光泽布满了这把匕首。然后他将手伸进“神龛”,铲了一点香料灰出来。

    君乱酒看着他,眼神有些不解。他冲下喊:

    “将军!这里头有结界,劳烦您把平民疏散出去,留下军队!”

    来自香炉的幻境被看不到的力量搅得粉碎,一切蜃景都烟消云散,尽管乾闼婆根本就没有碰到香炉。香神的确有些慌张,音乐的节奏被打乱了。傀儡们行动的步伐也受到影响,他们的战斗力下降了很多。演奏者们不断错音,令人听起来觉得十分不悦。但紧那罗的意志似乎仍然坚定,因为白涯感到击打在自己刀上的力量没有丝毫削弱。的确,对她来说他们仍然掌握着足以威胁到几人行动的筹码——君傲颜,还有数百名普通人。

    灰黑色的结界忽然出现了一簇光。

    这束光像是一支锋利的箭,突兀地射在白涯与君傲颜之间。他立刻收刀后撤,眼看着那地上的光柱逐渐变大。他抬起头,乌色的天空忽然出现了一个洞,像太阳——膨胀的太阳。它在逐渐变大,变形,被一只没有颜色的大手撕开一样。

    原本结界内部的一切都是普通的色块,没有来自任何方向的光,都是他们本身普通地呈现在人的视野里,结界将光拒之门外。现在,正午的阳光像是滔天巨浪,一股脑地涌入这个狭小的洞,使之崩溃、消散。傀儡们仍保留着些许人的意志,下意识地举起手臂阻挡刺眼的光线,白涯也一样。等他和傲颜适应了这阵强光之后,一个人的背影出现在方才“光箭”射下来的地方。

    “祈焕?”白涯试探性地问。

    那个身影转过身,有些嚣张似的挥了挥手。

    “小爷回来了,想不到吧!”

    “你后面……”

    “呃?妈的我就知道刚刚勾到衣服……”

    白涯忽然不由分说将他一把拽开,轻易拎到一边儿去。立刻被撂倒的祈焕不明所以,气呼呼地准备爬起来时就听到了刀刃尖锐的碰撞声。当看清君傲颜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时,他简直两眼发直,半晌说不出话。

    “你、我,这是,这是闹哪出?”

    “你能不能打。”

    “你在小看我?”

    祈焕一个鲤鱼打挺,立刻调整到备战的动作。很明显,君傲颜的行为是反常的,他很快意识到她处于被控制的状态。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自然是那边“鼓瑟吹笙”的两位神仙。

    “声寒!”

    祈焕忽然喊她,柳声寒艰难地转过身,看到有细长的东西旋转着飞来。她一把接住,发现那正是自己的笔。她毫不犹豫地将白涯的刀扔向他原来的主人。这刀竟像是有一颗归心似的,有意识地飞回到白涯的手中。祈焕对声寒摆了摆手:

    “我看着像你的东西,就从外面帮你顺进来了。”他说道,“我不会画画,没想到随便蘸点东西就把结界划开了。这笔可真好用。”

    “你怎么不将它带进来?”紧那罗怒瞪着香神。

    “带、带不进来啊……”

    周围的强光缓缓退却,结界被侵蚀殆尽。君乱酒与他的队伍将他们团团包围,连两位妖神的身后也是修罗的士兵。君乱酒大步上前,站在他们的身边。阵已经完全被打乱了,柳声寒很快走到他们身边,君傲颜孤零零地站在中间。四周零零散散,傻呆呆地站着那些没有收到指令的傀儡们。

    “你受了好重的伤!”

    “她死不了。”白涯随口说道。祈焕先是一愣,随即慢慢点头,恍然大悟似的。

    “我一直觉得你不是普通人。”

    “马后炮。”

    “这么久不见第一件事你跟我不叙旧就算了,还斗嘴?”

    “第一件是我又救你一命。”

    “谁救谁啊!”

    “你们是如何……”柳声寒有些迷茫地指着他,又看了看君乱酒。

    君乱酒行了个礼,告诉他们,是一位六道无常来给他提前报信的。他说,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里遇到危险,需要支援。君乱酒信走无常。

    六道无常?难道是……

第一百八十七回:无锋之刃

    停留在武国的六道无常,只能让他们联想到一个人。

    不过虽然霜月君当时没和他们走,不代表他会一直驻足在武国,或许这么长时间,他也曾经在武国周边游历过——当然,也可能没有。他们并不能猜测出这位无常的行动准则,但能得知或预计到他们的危险,证明他可能当时或是之后得到了什么信息。会想着告诉君乱酒,让他们来帮忙,的确像他拐弯抹角的作风。对于他们几人来说,霜月君算不上是坏心眼的人。他虽然“不说人话”,可好歹是“会干人事”的。

    “你们是如何说服国民出兵征战的?”白涯多少有点好奇,“人们不喜欢打仗。”

    “但修罗喜欢。”

    “啧。”

    没时间对君乱酒问更多事了。眼下的情况,比他们设想的更要复杂。他们已经回到了真正的现实中——那尊怪异的神像就在他们身后,这里是一处简陋的塔内,只有一点点属于宫殿的装饰元素。然而君傲颜却是那副模样,这位近乎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可受不了这个刺激。

    “她被控制了。”柳声寒简单地解释,她不再流血,似乎伤口开始愈合,“因为他们古怪的乐声,她没办法听到我们的声音,也弄不清现在的情况。”

    君乱酒的脸色不好看,但再怎么说,也是历经征战的老将军,多大的场面前也得保持镇定。虽然接触不多,但他知道这群妖神的把戏。

    “我是个粗人。”他坦然道,“除了打仗,这些妖术法术,我是一概不知的。但既然是这个样子,那么……我可能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而且冒险。”

    “您说便是,我们会尽全力配合。”祈焕道。

    黏稠的血覆盖在身上,压得傲颜喘不过气。

    这些液体像是一条沉重的毯子将她牢牢包裹,又像是无数条锁链,将她的脚步与大地相连,举步维艰。它们还像是无数双巨大的手,死死擒住了她,让她钉死在这方战场,哪怕烈火焚身也不会放手。

    她的眼里只剩下红色。

    她不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据说是被自己杀死的人。这太奇怪了,我怎么能记住他们所有人呢?她总在想。只是来一个杀一个的事。红色的幕布前,有黑影扑上来,她就举起刀砍下去。然后,黑影会溅出血来,肩上的重量也随之增加。

    即使现在另外三位“同伴”的模样她也不认识了,他们也被红色包裹,在本就模糊的视野里扭曲、变形。他们究竟是谁?这些人又究竟是谁?

    “我还有孩子。”

    “你就是一个怪物。”

    “我爱人在等我。”

    “女人为什么要上战场?”

    “你做不到。”

    “我们生你养你。”

    “只会杀人。”

    “这也太残忍了。”

    “你亲手杀了你的父母。”

    “你是罪人。”

    “你不弱……但也不够强。”

    “所以你不在乎别人的命?”

    “包括你自己的?”

    耳边只有絮絮叨叨无穷无尽的废话。有生父母的,有君乱酒的,有军中伙伴的,有白涯他们几个的,还有陌生人的声音——或许她听过,那应该就是敌人的。这些话语无序地在她的耳边萦

    绕、重叠、堆砌,像一层越来越高的被砖石累加的墙,直到遮天蔽日,让她的眼前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这是黑色还是红色?

    她不知道,她连辨认色彩的能力也失去了。她只知道不断地抬起刀,挥下去。如果有人攻击,她就防御、抵抗,然后杀死。接着就是下一个人,下下一个人……无穷无尽。

    只要杀了,他们就会闭嘴。

    只要杀了,世界都会安静。

    他人的国破家亡与妻离子散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这不重要,她也没有家不是吗?真正忠君爱国的人不是没有,她也不是不敬佩……清醒的时候已经见过了,不清醒的时候还有必要保持所谓的理性吗?他们只要闭嘴就可以了。生命很渺小,很脆弱,而整个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漫长的战场。如果你不杀掉别人,就会被别人杀死。

    内心深处各式各样的负面情绪堆积如山,平日里以光鲜亮丽的躯壳掩饰着贫乏腐烂的心脏。这片枯竭的土地上,即使用锄头耕下去,也只会露出苍白的骨头,和湿润的血迹。

    这些是谁的?

    救命。

    谁来救我。

    如此与自己做着斗争,发出没人能听到的呼救。即便如此,手上还是不留情面地挥砍,将一个又一个或坚强或脆弱的生命葬送。

    同时忽视他们的呼救。

    这样的话,还会有人来听自己的呼救吗?

    一开始不也没有人听到,听到也不会来伸出手吗?

    在这片迷茫的血雾之中,絮絮叨叨的低语里,她忽然听到了不同的声音。

    不是人声,也不是兵刃声,是一种细小的、宛若风啸的鸣声。是铃铛还是哨子?这很熟悉,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的……

    很遥远,远得像是来自童年。

    童年吗?

    她的眼前除了红色,忽然多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黑点逐渐扩大,出现了具体的轮廓。它看上去好像是固定不动的,可其实是在旋转,她能看出来。高速旋转的它与空气摩擦,发出细碎的哨声,悦耳动听。

    是一个金属的陀螺,她认识。

    以它为中心旋转的地方,突然就像是被风吹起一样,那些风景也随之旋转,被它的尖端拧在下方,狠狠碾碎,驱散。周围的黑影一个接一个地化作粉尘,消失,连那些“朋友”也不知去向。她只觉得,耳边的风哨声越来越清晰。

    幻境在瓦解。

    “你还挺厉害的。”这是白涯的声音。

    “君姑娘人美心善,这很好。”这是柳声寒的声音。

    “等回去以后,可要让你爹教我耍枪啊。”这是祈焕的声音。

    “你还要吃茴香菜盒,爹买给你。”

    这是她爹的声音。

    还有很多温柔的转瞬即逝的话语,她一瞬间都想起来了——或许记不清是谁说的了,可实实在在是有人对她提过的。这些话伴随着陀螺特殊的声响,令她的身体重新涌出源源不断的力量。衣服上的血色逐渐退却,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看见的东西越来越清楚。

    “你在做什么?”

    又出现了,是那些幻影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能分清二者了。除了语气,还有那种数人重叠着的僵硬的声音,这令幻听更容易辨认。那些人出现了,它们的模样开始融化

    ,简直像是……蜡做的人遇到了高温似的,眼球也脱落下来。

    “你在做什么?”“白涯”再度质问。当下,她已经完全确定这些不过是该死的幻觉。

    “白涯”朝着她用力将刀狠狠砍下,耳边陀螺的啸声陡然尖锐。她毫不犹豫地抬起刀迎头而上。兵刃猝然相撞,迸溅出金色的火花。她的手感到了真真切切的震动,与先前沉溺在蜃景中的触感截然不同。那时候,陌刀像纸一样轻,若不用力抓住就会飘走。现在,她感受到了属于钢铁的真正的重量,而与此同时,那种莫名的、对杀戮的狂热如潮水般退去。

    以兵器接触的地方为中心,一切颜色都完全剥落,她回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没来过。但是眼前这个眼神如刀锋一样尖锐冰冷的白涯,一定是最真实的那个。

    她忽然收回陌刀。

    “妈的,累死老子了。”

    白涯立刻放松双臂,长吁了一口气。

    傲颜环顾四周。除了白涯,她还看到了君乱酒和祈焕。那一刻,她似乎没有自己预想的那样百感交集——他们仿佛提前见过面了似的。

    祈焕的手上拿着一把刀,像是他袖子里藏着的那个。刀刃上有一只陀螺还在旋转,与她以前丢了的那个几乎无异。它越转越慢,鸣声变得越来越粗了。这陀螺的声音很尖锐,足以穿透周围重重杂音,涌入自己的思想深处。

    “这个是……”

    “你爹给你又做了一个。”祈焕将刀尖一抬,陀螺立刻蹦向了君傲颜。她慌忙伸手将它一把抓住,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她又转过头,发现白涯又与君乱酒并肩作战去了。他们不断地破坏着那些人手中的乐器。她这才意识到,那些人的吹奏声早就变得溃散,不如先前那样气势恢宏了。

    “你还活着!这些,你们……我又是——”

    “没时间解释了。”祈焕简单概括,“你能醒过来,我们的麻烦还真是少了不少。接下来该让他们付出代价了。”

    君傲颜环顾四周,总是觉得少了一个人。

    “声寒呢?”

    可刚说完这话,连祈焕也不见了。她有些无措,暂且被动地提防那些人。她觉得这里的人比刚才更多,场面也更混乱了。结界被打破,有许多歌沉国的援军已经来到了这里。那些修罗与这样的士兵作战。相较而言,修罗的人数并不多,所以她猜测君乱酒是特意带了独立的队伍,从外面出其不意地杀进来的。

    混乱中,她看到了墙角有一块熟悉的颜色。她立刻跑过去,掀开了那张布,发现正是被大家忽视的那把琴。傲颜立刻抱起它,以防被什么人抢走。

    紧那罗并不死心,即使在如此混乱不堪的场面下,她仍重新将埙拿起来,凑在嘴边准备再度吹响它。乾闼婆拉了拉她的衣服,不断地提醒她什么。

    “阿姊……”

    “怕什么!”

    柳声寒就这样站在他们的面前,冷冷地看着他们。她的眼睛仿佛一望无际的白色雪原。她身上却是血淋淋的,有些部分已经干涸。衣服原本的色彩都像是红衣的瘢痕。她两边的脸颊,耳朵下,还有两道干涸的血迹。也不知她的听力现在恢复了没有。

    距歌神之间,两人分明还有一丈远。她忽然抬起手,沾着血的云鬼毫一晃而过。

    埙支离破碎,只是一瞬间的事。

第一百八十八回:无得人心

    她是怎么做到的?只是那样轻轻一笔罢了,笔尖从眼前掠过,且隔了数尺。有什么暗器顺着笔锋窜过去吗?太快了,谁都没有注意到。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声音戛然而止。

    许多人忽然倒下去,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还有一部分,有些迷茫地左顾右盼,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觉得头痛,身体也痛,不知哪儿还有舒服的地方。有人受伤太重,哀嚎起来,更多人才发现自己也一身鲜血。看到红色遍布自身的一刻,呜鸣此起彼伏。

    “我们不是在给国师大人造神像么……”有人迷茫。

    “我的手——我的手断了!唉哟!”有人叫嚷。

    “这都是怎么回事儿啊?”有人困惑。

    他们都醒来了……除了那些再也醒不来的人。他们太累了,全凭香神预先给他们的麻药吊着一口气。柳声寒破坏了歌神的埙,他们便不再被控制了。

    “抓住他们!”乾闼婆忽然站起来高喊,“抓住那些异乡人,生死不论,重重有赏!”

    虽然身子既疲惫,又疼痛,可在听到神明的“神旨”后,不少人都纷纷将目光投向这些陌生的面孔。即使前一刻,他们本就深陷于这群人的刀光剑影之中,无法自拔。就算是清醒过来,这群人也依然不能看清事态的全貌,了解事情的真相。

    白涯骂了一声脏话,抱怨着麻烦。他瞪向这些人,有先前受伤的血迹从额上掠过眼间。在如此凶神恶煞的表情前,那些人有些不敢轻举妄动了。何况目标之中还有一员大将,他率领的修罗大军将这些人层层包裹。弄清自己的处境后,他们终于对“神”的命令产生质疑。这是在开什么玩笑?怎么看都没有胜算吧。

    “各位好汉,听我说——”祈焕站出来,伸出双手向下轻按示意,“这都是一场误会。你们的妻儿来看你们了,就在外面!不信你们看——”

    他指向门口,果然有不少女人和孩子探头探脑。几个人类的士兵拦着他们,免得他们无序地冲进来。这些人很快动摇了,他们无一不望着那边,脚步缓缓朝着门口接近了。祈焕对君乱酒使了眼色,老将军点点头,让那些围着他们的修罗让开了一条路。一些人有点害怕,但更多人鼓起勇气走了过去。最后,几乎所有人都朝着那边去了。

    两位妖神气得发疯。任凭乾闼婆如何叫喊,也没有人搭理他。柳声寒道:

    “这里是歌沉国,信徒再怎么多,也不如你的领土那里忠诚。何况,你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将你的药推广到这片土地的每个角落吧。”

    “你竟敢……”

    她低着头,手中攥紧了那些埙的碎片,扎烂了她细嫩的手。最终,这些碎片浸泡在一片红色中,直到她开始微微颤抖,碎片在血水中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忽然,紧那罗闪现在柳声寒面前。她动作太快,连香神也没能反应过来。紧那罗的手中多了一把短剑——他们谁都不曾注意过。但这短剑令人眼熟,好像就是当时那张壁画上,歌神其中一个手上握着的东西。她拔剑而出,出鞘的那一刻自下而上,精准地刺中她的心脏。

    谁也

    没有想到。

    血从刀上流了下来,柳声寒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虽然他们很快就想起来,六道无常不会这么轻易死亡,但那一刻一定很痛。她的血顺着刀流到紧那罗的手上,两人的血相互交融,一同滴到地上。

    紧那罗咬牙切齿,一只手攥紧的剑柄,另一只手托在下端,狠狠抵着它。

    “这把剑……也是从天界带来的。即使对六道无常的灵魂也能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她的语气恶毒无比,手上同时将刀用力一转,“你就给我的宝贝陪葬去吧——”

    说罢,她猛然抽刀,大量的血从伤口喷薄而出。柳声寒向后倒去。就在白涯他们即将冲上来的时候,他们都听见柳声寒的声音从别处传来。

    不知何时,她竟出现在了乾闼婆身后,一手拿起了被他们暂且忽略的香炉。

    香神一愣,在他反应过来前,柳声寒淡淡地说:

    “那是画的。你们不会以为,善于玩弄幻术的只有你们?”

    紧那罗的身影再度闪现,就仿佛两边的距离对她而言只有一步之遥。她将短剑自下而上地划过,只听见“刺啦”一声,柳声寒的模样断成了两截。但这人影轻飘飘的,像一张被轻易割断的宣纸,很快飘落、消散,完全不见。

    “那也是画的。”

    她的语调仍是那样轻描淡写,人却已经出现在白涯他们身边了。她将拿到手的香炉交给一旁的君乱酒,对他说道:“请将军帮我保管好它,莫让他们再抢了回去。”

    “啊……好,好的。”

    祈焕瞪大了眼睛:“你、你是怎么做到的?众目睽睽下——那么多双眼睛。”

    不过,还未等柳声寒回应,白涯就发出了略显惋惜的感慨:“若是能将埙一并夺下,倒是能省更多力气了。”

    于是傲颜和祈焕都看向白涯盯着的地方。他一直看着紧那罗,大家才发现,那一整颗缠丝玛瑙镂刻而成的埙,仍完好无损地在她的手里,而另一只手中攥着剑。她的手上,也没有一滴血。

    “唉……你要求可真多。”柳声寒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不想么?若不是她一直死死将那宝贝捏在手里,我当然能将法器全部拿下了。”

    歌神面色煞白,兴许是气的。

    “竟敢戏弄我……我饶不了你们!”

    她一反常态,先前的贤淑从容荡然无存。她将短剑扣回剑鞘,又朝着柳声寒迎面冲来,快得超乎想象。一旁的白涯瞬间挥刀拦在柳声寒面前,挡下她的第一击。君傲颜将她拉到一边,而君乱酒正重新召集队伍。此时,乾闼婆忽然洒出无数张白色的纸人,那些纸人落地就变成了那些士兵的样子,包括修罗在内。很快,两方再度打成一团。从那些纸人的战斗力上说,这家伙的伤势似乎恢复得不错了。

    祈焕一愣,从怀中取出仅剩的一叠纸人。他粗略翻过去,只有寥寥七八张而已。拿它们去当障眼法?恐怕那两个妖神不会再相信了,这可怎么办?新的办法还没能想出来,这几张纸人忽然从祈焕的手里一张张飞走,落地全部变成了陌生人的模样。

    他立刻抬起头

    ,视线穿过人群,从缝隙间与乾闼婆对视。从后者的眼中,迸发出无尽的愤怒,与些许嘲弄。或许愤怒是对柳声寒的阴谋,嘲弄是对祈焕的掉以轻心,也可能是对他们所有人。他皱起眉,同时抬手以袖剑抵挡敌人突然的袭击。

    而白涯这边,仍与紧那罗针锋相对。

    她比他想象的能打,而且动作更快。没有了香神幻术的帮助他也丝毫不觉得轻松。他本以为这两个人,无非是玩弄权谋折腾幻觉的无能之辈,怎会精通武学?看来他低估了这家伙的实力。她的力量也很大,每一次徒手的攻击都能让他回想起与君傲颜对峙,甚至和修罗王交锋的时候。但他也很清楚,其实紧那罗还远远比不上他们,只是他自己太累了。直到现在,白涯已经消耗了太多的体力。若不是昨天听了柳声寒的劝,不吃饭不休息就与他们掐起来,恐怕还没等傲颜恢复意识自己就躺地上了。

    “我去帮他!”傲颜提刀就要过去,忽然被君乱酒拦住。

    “别拦着我!”

    “太危险了!”

    紧那罗又将埙藏起来了,他无法找到也无法攻击。他们重新拉开距离,调整状态。紧那罗将短剑横在面前,重新将一只手放在剑柄上。短剑横在面前,她缓缓地将剑抽出来——它却变了,变得很长,而且镀上了一层霞光似的暖金色。等她将剑完全抽出来时,白涯发现它比短短的剑鞘长出太多,超过了后者的三倍。

    紧那罗持剑闪现在他的面前,剑法快而锋利。而且他知道,只要被这玩意伤到一下,自己的灵魂也会受到损害。在其他场合的交战中,有时可以做一些能够接受的牺牲与妥协,以轻伤换一条命回来,但这次不行,最好碰也不要碰到。紧那罗小巧灵活的少女身姿在眼前上窜下跳,实在难以招架。若以退为进,也只会被得寸进尺。

    紧那罗翻身踩在墙壁上,双腿一蹬便弹向了他。白涯将双刀交错,死死卡着那把可怕的长剑。剑身泛着亮铜色的暖光,只差毫厘就要碰到他的眉心上。

    “呃!”

    她的右手臂忽然被砍断了,从侧面。

    那是傲颜的斩马 刀。白涯扭过头,看到的却是君乱酒坚毅的脸。

    “将军?”

    “当心!”

    紧那罗立刻用左手掌握长剑,欲图趁他松懈时一击毙命。剑尖已经刺进了白涯的眉心,一点血渗透出来。白涯略微弯腰,降低重心,同时将两把刀用力向前一甩,黑白两色的刀气立刻将她狠狠推了出去。在她被推开的轨迹上,甩出了一条红色的弧状血线。

    “阿姊——”

    乾闼婆立刻冲上去接住那小小的身子。她落到他的双臂上,一只手臂断了,伤口还源源不断地淌着血。恐怕是刚才的角度不利,否则君乱酒一定能将她的双臂全部劈断。她的身前有一道十字形的开口,除了衣服,连皮肉也尽数绽开,露出红筋白骨。

    她大口地喘着气。

    “阿姊,阿姊!”

    “呼……呼呃,咳——可恶,好、好疼……”

    手边长剑的光也慢慢变得暗沉了。

第一百八十九回:无以名状

    “阿姊,你不要睡!”乾闼婆将她放在地上,慌乱地拿衣物按压她的伤口。但伤势实在是太重,面积也太大,不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杀了、杀了他们……全部,一个不留,一定要……把他们都……”

    每说一个字,都有血沫从她的口中溢出。乾闼婆攥紧沾着义姐鲜血的双手,抬起头,瞪向他们的那一刻似乎有气浪迎面而来。这与他先前那胆小怕事的样子也截然不同。他们得承认,这般反差的确有点镇住他们。

    “你们全都该死。”

    香神默默摘下黑色的八角冠,放置在歌神的身上。这个小姑娘的身体快撑不下去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一个破旧的风箱,发出阵阵尖锐嘈杂的声响。乾闼婆忽然招手,单手使了他们没能看清的诀,面前便多出了几道光点,似乎是召来了什么东西。

    “那些不是我们的……”

    傲颜定睛一看,发现许多熟悉的物件漂浮在空中,围绕在乾闼婆附近。有泛着浅蓝色光泽的水胆琥珀、剔透纯洁的琉璃心脏、掠过金色流光的紫金降魔杵、如玉般光滑雪白的金丝砗磲,还有他们那红白交错的缠丝玛瑙埙。除了最后那样,其他都是两人从他们那儿抢走的东西。现在留在他们手中的,只有刚刚声寒耍诈夺来的铂银香炉,但毫无用处。

    “他该不会是要重构结界吧……”在不明目的之前,祈焕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没有意义。”柳声寒回答,“先不要贸然行动。它们周边有一种强大的斥力,现在靠近一定会受伤。”

    那些法器之间确乎是有什么线在相互吸引,像是普通的光丝,偶尔会忽然颤动,就像是一阵闪电滑过。法器之间流光溢彩,让塔内的光线都显得暗了许多。在乾闼婆阴冷的脸上,他的眼睛像是漆黑幕布上惨白的洞,森然凛冽,而那些法器的色彩令其显得光怪陆离。

    他拾起紧那罗松下的短匕,双手抬起。

    然后狠狠刺中她的胸腔。

    在他们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什么之前,一股棕红色的烟雾从她的胸口喷薄而出,像是大量的铁锈。烟雾也遮蔽了乾闼婆的身影。而紧那罗似乎变得更“小”了,她的身体被消耗了,变得干瘪、残缺,直到整个人都消失不见。染血的破衣服失去了支撑,随意地瘫在地上。红棕色的烟雾完全升入空中之后,乾闼婆的位置也什么都不剩了,独独他穿的衣服散落下来。

    整个空间被两种特殊的烟雾填充,颜色一冷一热,交织缠绕。塔内的人步步后退,君乱酒立刻组织所有人向外走。白涯惊异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他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场景。那团烟雾原本应该只是气态,却不知在何时形成了实体,像不断膨胀的肉球,将塔内所有的东西都破坏殆尽,连他们自己的神像也被完全推倒了。神像倒塌,砸开了塔内本就不结实的墙壁,沉闷的巨响后,墙灰与木渣四处迸溅。

    墙外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本好奇地在外围观。许多男人怀里都抱着孩子,只可惜久别重逢的时间没能持续太久,他们就得对这短暂的幸福说再见了。墙壁出现裂纹时,他们已

    经开始步步后退,等完全倒塌后,神像砸在地上,又击起一层沉浪。他们抱着老婆孩子四散奔逃,塔内也有无数修罗和人类踏着神像奔逃而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在追杀那些平民百姓呢。

    “烟球”还在变化。它的光彩不够稳定,外形却慢慢固定下来了。它比人们用金银建造的神像还要巨大,以致于它一脚就可以将神像拦腰踩碎。而且,它的模样比神像更要丑陋不堪,没有人能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汇对它进行具体的概括。

    它的身上有许多眼睛,多是黑色棕色那样普通人的眼睛,眨眼的频率却各不相同,仿佛相互之间都是独立的。而且它们比一般的眼睛要大,像无数个脓包附着在上面。它身上穿着的是衣服吗?或许不是,只是无数种特殊的植物附着在上面,也可能是它自身的一部分。它的手很奇怪,像是人的手臂剥去皮肤,露出肌肉的纹路,但细看又好像是藤蔓凝结成的,只不过不是绿色,而是人营养不够时的那种土黄色。除了丑陋的部分,它也不是没有好看的地方,比如巨大花瓣组成的衣物之类的……装饰?只是再好看的东西堆砌在一起,此刻都有些令人作呕了。那些花会喷出花粉或是孢子之类的粉末,有一股刺鼻的味道,说不上臭也说不上香,只是令人双眼流泪,不断地流着鼻涕。离太近的人没能逃出,鼻腔几乎完全要被身体自发分泌的黏液堵死了。即使是用嘴呼吸,也会有种溺水的感觉——直到将自己活活憋死。

    它身上可能有金属的部分,也有空洞,那种清脆的乒乓声、鼓面被击打声、风与簧片摩擦的尖锐声,杂乱中有一种规律,无形也变得有迹可循。但没有人明白这种节奏究竟意味着什么,现在只是躲避着不被它踩死都够累人了。

    而它的眼睛——大概是眼睛的位置,如祈焕所见到的神像一样,是两张巨大的嘴,露出阴森森的獠牙,像白色的尖锐睫毛。只是里面好像没有舌头,像被挖掉眼球后剩下的两个空洞。有一种最为接近人类的声音,或许是从那“眼睛”里发出来的,一个高一个低,像是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同时出现、重叠。只是这声音完全包围了他们,好像从四面八方传来似的。它的头上还有一对可怕的大角,像牛角一样坚硬强壮,又像鹿角一样复杂扭曲。

    “这就是……音乐天?”

    逃到宽阔的地方后,祈焕如此感慨。他有些语无伦次,或许也没想到,所谓神明的真身难道就是这种鬼样子吗?

    “神的形态……有很多种。”虽然这么说,柳声寒却也皱着眉,“或许每种都属于他们,每种也都不属于,都只是无谓的外壳。但、但这样的怪物,我也是前所未闻。说不定,就连真正的神女也没见到过……”

    白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太阳穴疼痛不已。

    “还没完?我他妈是真的累了。”

    巨大的巴掌忽然狠狠拍向白涯站着的方向,所有人立刻在大手落下前朝四面奔逃。白涯立刻后退两步,从手的指缝间跳出身子。地面留下巨大的裂纹,以至于他落下的时候直接跌在坑里。名为音乐天的庞然大物的手臂上,除了眼睛,似乎还有无数个看

    得见、看不见的骨制铃铛,发出窸窣的摩擦声,令人头晕目眩。

    那两张巨口一张一合,男人女人的细碎声响交叠在一起。根本听不懂他们到底说了什么话,只知道那应该是人类的语言——只是连在一起,每个字都让人听不懂!他们难不成是在唱歌吗?这旋律也太过奇异了,简直不像是来自人间的声音,却由人类那样简单的身体组织来承受、分析,委实强人所难。

    “把耳朵都捂住!”他发出几近声嘶力竭的吼声。

    不用他说,有之前的战斗经验在,傲颜他们纷纷遮住了耳朵。但四处逃逸的百姓们是不会清楚的,他们都在这阵吟唱中失了神。就好像是身处寺庙,听着嗡嗡不断的经文,整个人的心灵都得到了彻底的洗涤……

    或者,污染。

    完全的污染,绝对的污染。

    那些粉末中难道有返魂香的成分吗?浓度微微稀薄时,他们闻道了一种熟悉的味道。一开始,还没人想起究竟是什么味道,只知道自己闻过。直到柳声寒忽然喊了一声“返魂香”,他们才想起来,在香积国国母那里,他们是闻过的,确实是这个味道。

    那些死去的人,忽然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他们的身体残破不堪,有些已经略微僵硬,却一个接一个地朝着他们迈进。在这群死人之中,还有更多的活人。二者似乎没有本质性的区别,他们眼里都没有任何神采,步履蹒跚,连小孩子都受到蛊惑,一步步靠近他们。

    简直像是尸潮一样……

    声音似乎小了些,白涯放下手,重新抽出两把刀来。可是,这能杀吗?这该杀吗?他们该死吗?如此情况,根本分不清哪个是活的哪个是死的,若进行无差别的攻击,格杀勿论,先别说良心上过不过得去——这之前努力保他们的命,不都白费了吗?

    耳边传来尖细的、接连不断的笑声,就好像在嘲笑他的无能。

    “爹!”

    傲颜从将军手中接回自己的刀。父女两人都将后背交给对方,抵御着周围涌来的敌人。更糟糕的事,便是他们自己人也变成了受到控制的僵尸一样的东西,甚至修罗。与自己的士兵刀剑相向,对将军来说可不是多愉快的事。

    若是更糟糕的事……也不是没有。

    “有更多的人走向皇城了!”

    祈焕很快跃上塔楼的残骸,他从高处眺望,发现远方有更多百姓正朝着这边走来。他们和这群人一样踉踉跄跄,明显是受到了声音的控制。或许这种控制,与个人意志有关,且穿透力很强,能传播到很远的地方,感染无数人。

    他们清晰地意识到,就连逃,也无处可逃了。

    一来是外面的那些人。要不了多久,更多人潮堵塞在这边,难不成对这些百姓杀出一条血路出去?二来,若不消灭这个巨大的、自天界而来的怪物,这些人无异是来此送死。就算他们没有死于意外,也会在长久的精神控制下烧坏脑子。三来……放任音乐天不管,整个九天国还有多少人会因此而死?甚至,结界已破,若它漂洋过海……

    结局根本不敢设想。

第一百九十回:无遗余力

    但几乎所有人都精疲力竭。百姓们算是“全军覆没”,君乱酒的队伍里,清醒的人也所剩无几。而能参与战斗的人,早就被之前的打斗耗得差不多了。这怪物是如此庞大,遮天蔽日,连靠近它的光都会发生扭曲。若离得太近也会被干涉精神,产生幻觉。

    柳声寒以血为墨,在眼前甩出一道长长的结界,暂时迷惑涌来的人。随后,她立刻抓住了祈焕的衣袖,祈焕吓了一跳。

    声寒忽然问他:

    “你会弹琴吗?”

    “略、略懂?”

    “那就是会了。”

    “呃呃?”

    祈焕还没明白这个问题和当前的状况有什么因果关系,柳声寒忽然将他拉到一边,随后将之前傲颜交给她的琴塞到祈焕怀里。他还不清楚这是什么,只觉得沉甸甸的。揭开破烂的布一看,祈焕愣了一下。

    “嚯,这琴不错。”

    “弹一段,随便什么。”

    “啊……?”祈焕摸了摸琴身,略微皱起眉,“这琴阴气也太重了,弹了不会折寿吧?”

    柳声寒一挥笔,为逐渐褪色的结界补了颜色,随口回了一句:“不知道。”

    “哇我刚回来你们就害我?”

    “这是能对付他们唯一的办法。除此之外,我们没得选。之后我会告诉你它从何而来,可至于它为何是妖神们的弱点,谁也不得而知。”

    “啊,的确。”祈焕托着琴,若有所思地上下审视,“这把琴有一种很特别的力量。不过说实话,我真的觉得这玩意……会吸人寿命啊。而且这琴只有五根弦,我见过的都是七根弦,不一定弹得来啊……算了,我来看看。”

    说罢,他抱着琴一个后跳,一下跃到高墙的墙头去了。他看了看与音乐天周旋的白涯,还有拼死抵抗的将军与傲颜以及他们残留的队伍——两只手数得过来。没办法,既然声寒说有用那就研究看看吧。他摸了摸琴弦,感觉这琴弦其实并不像蚕丝,而是头发。

    于是他用指尖勾起一根琴弦。“嘣——”的一声,与普通的琴弦果然不太一样。

    可就是这微弱的、小小的一声,竟然引来了音乐天的注意。姑且这算是帮了白涯一把,若不是他在这时吸引了它,白涯差点被一阵怪异的尖叫给震吐了。

    它忽然直奔祈焕而来。

    “看来是有效的!”

    傲颜望向祈焕,他瞬间紧张起来。谁知道这么一试,就引火上身了呢?他有些慌,知道自己虽然什么都懂一点儿,却什么都研究不深。弹琴的话,弹什么?而且谁会在战场上怡然自得地弹琴啊,他心里抱怨。

    他试着将宫商角徵羽依次弹下来。单是这几个音,音乐天就表现出了强烈的反应。有的声音令它感到暴躁无比,有的令它踟蹰不前,似是恐惧。恐怕这把琴的琴声能令它的身体与情感都有相当程度的不适。但只是这种程度,并不能阻止它的脚步。它的速度太快,下端几乎要离开地面,带起一阵狂风。

    不管了,保命要紧。

    祈焕屏息静心,将灵力运转到指尖。他手背上的纹路再次泛起光,看上去有些灼热。他一排轮指下来,刮出一道

    音刃朝着音乐天打了过去。这不是什么好听的声音,毕竟没什么技法上的讲究,可即便如此,它还是对那怪物造成了很严重的伤害。看它的反应,可比被白涯干捅一刀要痛多了。

    它发出一阵哀鸣,这令白涯也有些惊异。他大多数时候无法靠近这怪物,即使近了,刀在接近它的时候会发生视觉上的变形。但当抽回刀的时候,一切又会恢复,这就让他无法判断该朝什么地方砍。就算闭眼盲砍,刀好像也会发生奇怪的偏转,让人无所适从。可是,从五弦琴里发出的音乐能实实在在地伤害到它吗……还是说,只是灵力使然?

    祈焕看了看自己的左右手,沉思片刻。接着,他试着以双手弹奏了一阵极快的旋律,许多音刃凝聚在一起,在空中形成了一种有色的气流,狠狠击打在音乐天身上,撕裂了它的一层表皮。这显然激怒了它。它甩起头,又猛然砸下来,在人群中无序地破坏起来。许多人受了伤,恐怕也有不少人丧命于此。因为当音乐天抬起头来时,它的大角已经变得血淋淋的。一些固体粘附在上面……是肉块吗?

    祈焕慌了,其他人也慌了。以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攻击它不够妥帖。若是空地还罢了,这里有着密集的建筑,还有无数人朝着城内涌来。他回过头,看到“民”临城下,仅靠相互推搡就早已破开了城门。毕竟也没有人会拦住他们。

    “想想别的办法!”白涯冲他喊。

    “我在想!”祈焕用力拍着大腿,头痛不已。

    傲颜转头问柳声寒:“幻术有用吗?”

    “面对如此庞然大物,即使是幻术也过于有限了。”声寒忧心忡忡,“幻术即欺骗,但首先要判断出对方五感最为敏锐的那一个……我的幻术在这种东西面前只是街头把戏而已。”

    将军下了狠手,以枪杆击晕了自己的一员重将。趁着喘息的间隙,君傲颜哀叹道: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但需要时间,而且我无法担保。”

    听到柳声寒这样说,几人都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别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还有办法,那它就是最好的办法。

    “操。”白涯又在骂人了。

    “说便是了!”傲颜催促她。

    “你们还能拖多久?”

    “只要你说的办法有用就能一直拖下去。”

    白涯不知是哪儿来的自信,但这话大概是带了情绪。他深吸一口气,等着柳声寒说她那“无法担保”的办法。

    “请……外援。”

    “可谁会来帮我们?”

    “六道无常。”

    她抬起头,皱眉看了一眼墙上的祈焕,又看了看他的手,似乎对他的琴法不抱希望了。她对祈焕解释道:

    “但现在没有时间和条件准备阵法。我会直接摇响黄泉铃,你只要根据我的音律弹奏就是了。其他的,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过问,更不要停下你的手。”

    祈焕有些犹豫,但现在除了信任柳声寒别无他法。再者,她又不会骗他们。

    “好……你摇便是了。”

    于是柳声寒取出了黄泉铃。那神奇的金属上,镌刻着

    永远只朝着人眼的三日月,就好像它其实是刻在人的眼睛上似的。也唯独在这种时候他们才能想起来,她其实是如月君才对。

    她也两步登上墙头,摇响了铃铛。从黄泉铃中,传来的不是铃舌的碰撞,而是一阵不属于人间的呜咽。

    祈焕对自己的音感并不自信,他只能保证自己认得每个音怎么弹出来而已。不过现在后悔当年没有努力练琴也没什么用——谁知道遇到麻烦的时候让你用什么玩意儿呢?他只得屏息倾听那阵呜咽的旋律。它并不是像歌一样有迹可循的,祈焕只得凭感觉辨认。数次他都觉得自己弹错了,但柳声寒说过,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停。他只得闭起眼睛,排除其他一切干扰,将自身的安全完全托付给其他朋友。

    没有柳声寒的笔法,抵御那些傀儡,还有对音源的隔绝变得更加困难。最终剩下能打的只有三人,而他们也并不自信自己的意志有多坚不可摧。到现在还保持清晰,无非是大致知道事情的全貌,凭借一口气死吊着。他们节节败退,最终完全被逼到了祈焕和声寒所在的高墙之下。白涯倒是更担心傲颜又变得不受控制,但似乎因为君乱酒在身边,她十分克制。同样,这一切也限制了她的发挥。否则几人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败下阵来。

    “白少侠应当也会一些法术?”将军忽然对他说,“我记得你爹当年在擂台上,除了刀剑,对法术技艺也是娴熟于心。我们不能再打下去,恐怕只能……”

    白涯抿着嘴没说话。他皱着眉,不知如何作答。

    他抬起头,听不到上面传来的任何声音,也不知是何时停止的。他们两人所奏出的声音似乎已经完全隔绝,是形成了什么结界吗?但现在他不该继续关注这个。

    “我不爱使阴阳术。小时候觉得花里胡哨,没怎么学过,我爹也没逼我练。”

    “你灵根稳重,灵韵丰沛,应当领悟得很快。”

    傲颜也说:“你看祈焕不也不怎么会弹琴吗?死马当活马医吧。”

    “你这说的……”

    他们又抬起头,祈焕仍闭着眼,八成是没听见。

    前方是黑压压的人群,脸上几乎都带着血迹。可能属于别人,也可能属于他们自己。

    “阴阳术要心静,我爹说我太浮躁。”

    “那倒确实。”

    “……”

    可是即便在这样的情境下,声寒和祈焕不也能静下心来吗?想到这儿,白涯似乎也跟着平静了些许。既然别人能做到,那他有什么做不到的理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和残留的刺激性气味。他并不喜欢,但还是缓缓地、缓缓地呼出来。

    他迎着人潮向前迈了一步,探出左腿,激起浅浅一层尘浪。他又迈出右脚,步伐很轻,姿态比之前其他人见过的更“柔软”,却愣是踏出了一个浅坑。他将双刀在面前摩擦,轻转刀身,刀尖在空中留下淡淡的颜色,停滞于此。黑刃留下白色,白刃留下黑色。

    天地未开,混沌不分。

    黑白、日月、雌雄、奇偶、刚柔、玄黄、乾坤、春秋、清浊、是非、善恶……

    是谓阴阳。

第一百九十一回:无磷无缁

    刀尖拨撩雾气,划出一片柔光。刀刃覆上一层光焰,极亮,极纯。以白涯为中心的地面突然皲裂,有什么东西在土地下挖掘似的,连成了一个特别的图形。这图每个人都认识,是拼接而成的阴阳两鱼。君傲颜和她的父亲都后退了些,生怕踩到它。

    白涯凭空舞刀,就像是平时练剑一样,不需要任何目标。过去,他大约是不喜欢这些“花拳绣腿”的,不曾想有一天竟需要凭此保命,也是讽刺。

    他感觉有一股暖流在手中与刀间萦绕,像是攥住了什么有生命之物的脉搏。

    这就是水无君说过的阴阳之“理”吗?

    恐怕他过去从未领悟过,也从未发挥出阴阳双刀真正的力量。

    祈焕感到指尖发麻。他弹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隐隐觉得,现在已经能比较熟练地跟着柳声寒的节奏走了。但他以前可不总是在弹琴,至少指尖是没太多茧的,有的位置也不对。他微微睁开眼,想知道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祈焕微怔,立刻被声寒瞪了一眼,只是停下了一瞬的手便马上继续弹奏起来。

    他发现,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到了一个他不曾见过的地方。这里是某种结界吗?他并不能确定,只知道眼前的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看不到自己所坐着的高墙——但他的确能感觉到腿下有固体,只是看不到罢了。他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人,只有柳声寒似是飘浮一样悬停在他的旁边。她的身边掠过蓝绿色的流光,大概是某种灵力流。

    “这是……”

    “是音域。”她简单地回答,“我们所能构建的最简陋的法阵了……也不知能不能成。”

    正说着,眼前的光芒忽然凝聚到一点上,逐渐扩散,成型,直至形成了一个似是半透明的身影出来。祈焕一愣,但手上还坚持弹奏着。眼前的一幕让指尖的痛觉也暂时被忽略了。

    他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

    青白的长发像初冬的第一场雪,鲜红的罗裙像盛夏的第一朵花。似寒似暖,似是而非。他不确定这是真实存在的人,还是幻象一场。毕竟人间怎么会有这样面容精致的女子呢?可若单说模样就太肤浅了,她就只是站在那儿,不用做任何动作、任何表情,周身散发的力量能让不论男女老少都为之停留,只为多在那宽宏的光里多沐浴一刻恩泽。就连江湖上最好的匠人,也镂刻不出她十分之一的柔情来。

    祈焕不曾听过柳声寒那一段很长的比喻——她很少用什么修辞来形容什么。即使如此,他也有了一个猜测。莫非……

    “朽月君……”如月君哀愁地望着她,但眼里多少有几分庆幸,“还好,能联络到你。你现在可有要务在身?”

    “啊您是红玄青女?就是、就是那位神女?”

    祈焕也是自诩见过世面的人,也不至于话说的太不利索,但他多少有些紧张。这一紧张吧,手下的节奏又有些乱了。围绕着两位六道无常的流光变得无序了,柳声寒有些慌了,他立刻重新调整手上的动作。太险了,差点儿功亏一篑。

    青女摇了摇头:“你这里的事更要紧。告诉我,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这把琴……太过古老,是我们那个时候的构造。它只有五根弦,你会弹么?这孩子所掌握的技力有限,大约是无法完全驾驭这把琴了。关于它,你了解多少?”

    青女立刻靠近了些,仔细打量着这把珍惜的琴。她微微皱起眉,表示困惑:

    “关于它,我诚然也知之甚少,只是

    和所有人一样听过那些不着边际的传说。若真有死人复生,我们是一定知道的。所以……究竟是谁将它造出来,又放在这儿,仍是个谜团。这个问题不能得以解决,也无从分析它该如何使用,有什么力量。但我能感觉到,这把琴最好不要由人类来弹奏。妖异不能直接碰触它,因为它具有与妖气相抗的神力——因而人最好也不要贸然使用,它会吸走人的寿命。”

    “……我就说它折寿。”

    “安心,偶尔奏之,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你若要将它的神力激发出来——恐怕还是由六道无常来做,是最有利的。”

    柳声寒苦笑着说:“我有几斤几两,你是知道的。但现在也不可能请你过来……我也不希望你过来。”

    青女思忖再三,心生一计。

    两人看到,青女的幻影将双手凭空抚过眼前,忽然空气间绽出霜雪,一把美丽的七弦琴出现在他们眼前。琴身的胎有些发红,似是血和的,上面闪烁着绵密亮丽的珠光,大概上的是八宝胎。琴上出了冰纹断,金子打的琴徽一看便价格不菲。这是什么木头辨认起来就有些困难了。祈焕觉得,应该是青桐木,不然没有这么好的质感。如此华美的七弦琴,倒是与同样美貌的神女十分相称。

    她忽然伸出手,用红色的指甲切断了一排琴弦。接着,这些丝线拧成的弦交织缠绕,忽然奔着祈焕而去。他手还在琴上不敢停下,身子微微向后倾靠。其中五条弦,落在五弦琴的每一根上,与之相容,另外两根分别落在他的左右手腕上,被埋在了皮下。

    “咦?!”他有些惊讶。虽然这有些奇怪,但并不痛。

    “法力不能维持太久。”青女说,“我会为你们争取更多时间。你们要平安回来。”

    “嗯。”柳声寒点头,“在那之前,我会找到莺月君。”

    青女淡淡地笑了,整个人的身体忽然褪去颜色。同时,周围所有景象都扭在一起,快速地崩溃消散。眨眼间,他们立刻重新回到了战场之上。

    祈焕抬起手,手腕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琴身也很正常。感觉刚才像梦似的。天很黑,但现在应该还没到日落的时候才对……祈焕和声寒抬起头,发现天空中有一片巨大的、黑压压的云。这云的形状并不规则,与纯白的云界限分明。它们缠在一起,尚未成形。

    祈焕又朝墙下看,白涯正拎着刀抬头看他。

    “哟……”祈焕挑起眉,“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

    “有吗?”白涯一脸不明所以。

    但祈焕说的没错,他的确有些不同,只是变化微乎其微。他的刀上镀了一层奇异的光,形态又有些像是火焰在燃烧,但十分缓慢。刀掠过的地方,还会拖出长长的光的轨迹,很久才会消失。黑色的刀能划出刺眼的白光,而白色的刀,竟然能展现出墨一样的漆黑。

    白涯身上也有这种光焰,他周身都被这奇怪的现象笼罩。尽管面前的敌人——全部的敌人,都像是定身一样死死被钉在原地,还保持着向前的动作,但白涯并没有表现出疲惫,或是经历一场恶战后缠绕了一身血腥。这些都没有,反而看起来有种轻松又干净的感觉。

    “嗯——感觉你变温柔了。”

    “有病。”

    “好吧没有。”

    音乐天被一种力量束缚住了——正是那些奇怪的光,锁链一样,将它紧紧缠绕。它的脚下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法阵,主阵是九宫八卦的模样,辅阵就有些小了,太远,他不能看清

    。他有些惊异地问他:

    “你会作法啊!还会画阵?”

    “我就记得这么几个了,其他的背不下来,能用的都用。”

    祈焕确实没想到他有这个能耐,平日里看他打打杀杀,还以为对阵法之流一窍不通。一般画阵时,需要很多素材。若没有的话,就需要构建更复杂的连接,还要注入更强的灵力。他的力量似乎源源不断地从刀中涌来,连战斗的疲惫也被驱散了。

    “你这个刀……确实不错啊!”

    “你怎么还在惦记这事儿。”

    柳声寒从墙上一跃而下,落到他们面前。她将手上的笔转了一圈,看向那个怪物。随后问白涯:“将军和傲颜呢?”

    “我写了几张符咒,请他们速去贴在皇城的墙壁上。等符咒成型后,天上的结界就会生效,完全将皇城内部与外界隔绝。现在不能再放更多人进来了。”

    “真是帮了大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去加固封印。”

    说罢,柳声寒就要往音乐天的方向去了。两人一并喊住她:

    “等等!”

    柳声寒回过头,眼神在问他们想说什么。

    “太危险了,你要当心。”白涯先说话了。她摇摇头,像是在笑他是不是忘记自己不会死这件事了。祈焕本想先做关心,既然老白先发话了,他还是直奔主题吧。

    “这、这琴……朽月君说怎么帮我们?”

    “你弹便是了。”

    说罢她便转头走了,祈焕和白涯都望着她的背影,有些犹豫。白涯问他:

    “你招架得住吗?”

    “我不确定,但就算封印解除,这群人应该也伤不到我。就算把墙推了,我也来得及换到别的地方去。”

    “好,我去帮声寒。”

    他也拎着双刀,朝着柳声寒走过的地方跑去,穿过一个接一个“木头人”。等他们都离开以后,祈焕这才皱起眉,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来。

    还是不知道怎么办啊。

    但这时候可不能掉链子,毕竟别人都是那样努力。冷静下来,想想看,找找对付天狗那时候的感觉……

    他闭上眼,调整呼吸。那时候,他其实真以为自己要翘辫子了,毕竟地势是如此险峻,就算天狗没有杀死他,随便一块落石都能要他的命。在山川河流这样庞大的自然力量前,一个区区人类甚至加之妖物的力量也十分渺小。诚然,他是带了点破罐破摔的念头。

    那时候,他反而不害怕了。

    平静,只是无边的平静。他很幸运地落到天狗身上,没有摔得太惨。而后……

    他和它说话。

    对,说话。

    只要能够沟通,便可以和谈。

    只要愿意沟通,一切都有法可解。

    但双方可要先弄清对方的意思才行……表达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听。

    他曾被蓝珀所治愈,并且获得了一些属于它的强大的再生力量。更重要的是,他从中习得了一种法术,这还是他陷落食月山后才发现的事。

    那便是精神上的交流了。

    闭了眼,他努力倾听着空气中的声音。先前太浮躁,他知道——而且太高兴。与朋友们重新相聚,哪怕是身处险境也令人振奋。这不够冷静,他得劝劝自己。接着,他将双手放在琴面上,一言不发地默默听着。

    他听到人们的啜泣声,接天连地。

    以及神的愤怒,与悲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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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