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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二回:无衣之赋

    铺天盖地的哀愁如潮水般将祈焕淹没。

    他能感觉到在场所有人的情绪,哪怕是那些受到控制的人。但他们的情绪迟钝、思维残缺,或许不少人已经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了。那些微小的情绪汇聚在一起,更多的是疑惑和迷茫,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家人重新团聚,变故却接踵而至,对于只想好好生活下去的普通人来说,现在的一切都过于难以理解。

    “家”这个遥远而沉重的概念被重新构建,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

    但更令人窒息的,是那最为庞大,且最无法令人理解的“神”的情感。

    它——他们,他们在悲伤,悲伤得无以言表。就好像他们直到现在的所有努力,都是真真切切为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发展,所有人的未来,却无法被世人理解一样。那种苦痛过于沉重,也过于复杂,就连这也只是其中一种罢了。

    两位妖神情同手足,即使不需要蓝珀或是其他什么建立精神连接的方式,他们也能真切地理解对方在想什么。祈焕不由得笑了笑,不知为何有些羡慕。

    真是狡猾啊,分明只是两个骗子而已,凭什么?他这样想,但知道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就是了。就好像他们所谓“为了世人”,和他们的一己私欲,这同样不矛盾。多劳多得也是他们的原则,所以他们剥削来的一切,在他们自己心中都被认为是正当的、合理的。

    他们在说什么……?祈焕无法听懂那两人的语言。声音的确是属于那两人的嗓音,表达的形式也的确是陈述某种文字。但不论是文字还是话语,他都无法理解,那只是经文一般的毫无意义的碎碎念罢了。但他可以读懂其中的感情,与人类别无二致。

    可从根本上就无法沟通。

    他还感到白涯所压抑着那庞大的悲愤——这几乎是与音乐天的情感足以匹敌的力量。

    柳声寒直到此刻的平和与坚韧,以及君傲颜那似有若无的……歉疚,他也尽收眼底。在短短的时间内,他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全部从那情绪的海洋中推断出来。

    他只是扼腕叹息。

    他轻轻摸过琴弦的时候,隐隐觉得手中的经脉也随之共振。于是,他弹奏起来。

    这是无比流畅的发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好像青女本人就站在他身边,温柔地指点着他的一举一动。该落到那根弦上,拨撩哪个位置,什么指法什么力道,都讲得一清二楚。只是她仿佛是直接告诉了每根手指似的,略过了他本人,而手也很清楚该干什么。

    祈焕明白了,是那两根看不见的琴弦在控制自己的手,操纵它们弹奏出一曲天籁之音。

    天籁之音。

    他们从未听到过这样的曲子。即使是在音乐天附近的白涯和声寒,在城内四处奔走的将军与傲颜,都不禁回过头看向声音的源头。它在风中传播,却清楚地流到每个人的耳中。即使是很远的地方,也能倾听到如此悠扬的乐声。

    悠扬而萧瑟。

    他们觉得……很冷。虽然这的确是一支曲罢了,可那种攀附上皮肤的寒意也是真实

    存在的。也不是那样刺骨的冰冷,只是一种微凉的感触。就好像是入秋的初雨,淅淅沥沥落到身上,有种独有的清冷与潮湿,下一刻就会由第一场雨变成第一场霜。

    皇宫中,已有无数道墙被推倒,无数座建筑被摧毁,无数处场地被踏出可怖的裂纹。被音乐天庞大的躯体,或是音波所破坏的生命与物品数不胜数。可就在这阵乐声里,它的动作停滞下来,变得缓慢,就好像除了表面,连内部也被冰封起来。

    祈焕感到它平静下来了。

    这的确是舒缓人心的乐曲。他明白了,一开始自己搞错了什么。他不应该以单纯的攻击为目的去激怒它——而是安抚它,让它冷静,停止那些无意义的破坏。越着急越不成事儿大概就是这个道理,虽然人人都明白,但也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能做到。

    君傲颜有些着急,但并不能像音乐天似的平静下来,因为她和父亲意识到这些符咒已经贴不完了。城外那群无意识的人们已经被植入了某种命令,他们并不能随着音乐天的停滞而停止,他们还在一下又一下地冲撞着最后一道城门,也有不少人从零碎的突破点翻了进来。

    就在这时,在这阵轻柔的音乐中,两人手中的符咒忽然像是鸟一样纷纷飞了起来,带着白涯的血,飞向四面八方。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将它们悉数贴到应该放置的位置上——是神女在帮助他们吗?他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一切都还有救。

    天空的图案成型了,两条遮天蔽日的阴阳鱼相拥在一起。周围的景色似乎没有变化,但整体上令人觉得黯淡了一截,就好像笼罩了一层薄薄的纱。

    柳声寒仍不知疲惫地挥舞着云鬼毫。四周那些破败的、碍事的残骸像是时间倒流似的得以恢复,这让这一大片场地看上去都宽敞了许多。还有那些人。虽然她无法通过幻术欺骗庞大的音乐天,但即使是被控制的人类,也能通过修改他们感官接触的信息来指引他们之后的行动。她不断地将沾血的笔用力甩过去,每一滴血墨都融进了那些人的眼中。到最后,她大笔一挥,解除了白涯为他们设下的封印。

    他们一个两个都转过身去,朝四面八方散开,朝着自以为正确的道路走去了。

    “这样一来就好办了。”

    “嗯,谢了。”白涯点点头。

    “接下来该怎么做,你有主意么?”

    “唔……有个办法。”

    柳声寒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白涯忽然冲向音乐天的方向,身后拖出一道奇异的残影。音乐天身边原本能使光线扭曲的那种力量也被削弱了,虽然影响还在,却淡化了许多。白涯一跃而起,踩在它的身上。那一瞬间,他脚下的确有一种踩空了的感觉,但终归还是踏在了某种实体上,只是与眼睛看到的不同。白涯干脆闭上眼睛,凭借直觉指引本能。黑暗里,他看到了一团不规则的光雾,散发着孢子似的粒子。它的形状在变化,但变得很慢,白涯猜测这是它本体凝结的神力。有时候,光雾上会扩散出缺口,像是裂开的眼眶或是大嘴;有时缺口会被填充,补全,不知不觉又变换了形状。

    白涯飞快地朝上跳跃、奔

    跑,他的速度甚至比睁着眼时还快一些。在音乐声中,他身上的一切伤痛都变得无关紧要,一种特殊的灵力从刀的内部散发,缠绕在他的手上、腿上,给予他源源不断的力量。

    这刀好像……有个名字,只是他忘了。是水无君起的还是他爹起的?他不记得了,那时候自己还很小,也只听过一两次,他也没兴趣记住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但名字,名字——总是有渊源的,它不会毫无意义。

    他来到了最高点,这个可以睥睨万物的地方,却并不是离天最近的。距离天,天界,天道……随便什么,还有很远的地方。

    他要把天拉下来。

    像是踏上了一道无形的天梯,他继续朝上,碰触到了一种肉眼不可见却切实存在的道路上。众人看到,白涯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朝着更高处去。有白色的光和黑色的影围绕在他的周身,不知究竟意味着什么。

    耳边那男女交叠的声音一刻也不曾停息。有时是咒骂,有时是哀鸣。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谁也不知道,或许是属于天道的语言,所谓“神”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但那不重要,语言不是共通的,但情感是。现在,它们逐渐凝结成有气无力却清晰无比的人类的语言,深刻地投射到离他们最近的、白涯的心里去。

    “死……去死——去死吧,你们这群蝼蚁,这群不可理喻的、低贱的生物。你们该死,生来就该死,你们不配得到任何神明的帮助,也不配沐浴任何神明的恩泽。破坏人间一切草木,驾驭人间一切鸟兽,轻视、斩断我们的感情与连接,自以为高高在上支配一切——你们所认定的我们有何区别?你们该遭到天谴,天神大人理应降下惩罚。你们要付出代价……”

    白涯只觉得吵闹。

    “好像是没什么区别。”他在心里回答,也不知回答给谁听,“不过,我只在乎到底是不是你们杀了我爹。但你们好像已经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了。无妨,你们也不必回答。”

    位于高处的白涯忽然睁开眼睛,他一转身,用尽全力将两把弯刀朝下劈去,却像是将某种东西从上方拉扯下来,狠狠砸下去似的。有什么东西在天空中的阴阳之幕中膨胀,破雾穿云,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两种巨大的灵力从天而降,仿佛天空裂开了一个大口。有一个黑色的、巨大无比的物体越来越近。那究竟是一个黑色的圆球,还是在人间生生扯出了一个洞?它在移动,连同一个白色的圆环。那圆环也极白,似乎象征着与黑圆截然不同的什么。

    它们越来越近,扩散出笼罩一切的光。是光还是影,已经没人能够分得清楚,只能察觉出是一种隔绝了视觉的景象。连音乐天庞大的身体也显得渺小,白涯的身影更是微不可见。

    那东西完全将音乐天吞没了。不如说,它吞没了一切。

    “那是刀气?”

    这是朽月君的声音,祈焕一怔,想要环顾四周却无法睁开眼睛。他只听到那个女声有些疑惑地念叨着什么。

    “至哉坤元,万物资始,乃顺承天……”

    ——烛照·幽荧。

第一百九十三回:无险有惊

    相传上古时代,两仪中的至阴至阳之气化作两位圣兽,名曰太阳烛照、太阴幽荧。二圣化身天之四灵,随着数千年的传说衍化,逐渐在人们的认知中销声匿迹。虽说任何人都一定听过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神话故事,却鲜少有谁知晓它们与天地万物之起源:烛照幽荧。

    那当然不可能是圣兽本尊,只是刀气的化身罢了。但当它们以那种当今人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形态现身时,在场的任何人都会对这样的传说深信不疑——没有比这更符合混沌阴阳之始祖的形象了。非凡奇异,超然世外,脱离人对鬼神妖异固有的刻板认知。

    光芒缓慢地淡化,千层尘浪弥漫在空中,他们的视线依然一片模糊。祈焕抱着琴从墙头跳下来,不顾一切地朝着略微黯淡的光的源头冲去,险些在混乱中绊了一跤。

    他停下脚步,尘雾中央空空如也,音乐天那庞然大物竟消失不见。只有柳声寒双手扶着白涯的肩膀,而他却在不断地用左右手摩擦自己的双眼,时而轻咳几声。

    “怎么样了?!”

    “嗯……”白涯小声地嚷着什么,“看不清。”

    是灰太大了吗?他觉得不是这样。即使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依然只有黑暗。他能看到柳声寒的身影,与自己面对面。但那也并非一个成型的人类轮廓,而是一团不规则的、具有旺盛生命力的灵力结构。这便是他所能看到的事物的“本质”?再转向祈焕,他的模样看上去倒是更像一个人,不过也和柳声寒一样,像一种燃烧的光,或成型但不规则的雾。

    眼前的一切只有黑与白。现在,还弥漫着很多松散的、灰色的微粒,他不知这是什么,只觉得肺里很难受,鼻腔中有股无法形容的怪味。

    良久,这种单调的色彩逐渐淡化,鲜艳的一切重新占据了他的眼睛,粉尘也不见了。

    他看到祈焕抱着琴,目光惊异地看着他。

    “你眼睛怎么了?”他皱着眉,“伤到了吗?但现在好像好了……只是你抬头时——”

    “抬头时……?”

    “很怪,眼白和瞳孔的颜色……没事,现在已经好了。你能看清东西吗?你还好吗?”

    他不太好,肺里很难受。他刚刚好像吸入了很多那样的粉末,呼吸感到很不畅通,气管里十分干燥。而且那种刺鼻的气味究竟是香是臭他也分不出来,因为实在太浓郁了。

    柳声寒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却一直放在他的两把刀上。

    “水无君的这把刀,大概在锻造的过程中,吸纳了一部分他的力量。”她弯下腰,手很小心的在刀身上摸了过去,确定了什么似的说,“现在它就连我也能伤到……但就在不久前它只是普通的刀而已。你激发了它的某种力量吗?”

    白涯又是一阵咳嗽。他抬起头,表情无悲无喜:“不知道。咳、咳……我只是,挥砍它而已。”

    “你就把音乐天

    给砍死了?”祈焕皱着眉,十分不可思议,“渣都不剩?”

    “我没有杀他们。”白涯将一把刀横过来,也放在眼前慢慢打量,嘴上回应道,“我只是将他们从哪儿来的赶回哪儿去。”

    “你撕开了六道的裂隙……用这把刀?”

    祈焕的眼睛几乎在闪闪发光。他饶有兴致地蹲下身仰视这对刀,有点儿刻意,但真挚无比。他摇着头啧啧称奇:

    “是我不识货了,我还以为它只是长得比较稀奇,没想到啊——哎,你能再表演一下那个吗?就刚才那个?”

    “你想累死我吗。”白涯作势砍他,“能不能少惦记点不是你的东西。”

    他的嗓子稍微好了一些,终于能说两句利索的话了。这时候,君傲颜与她的父亲也从远处赶来,视野变得清晰。两人跑过来时都有些灰头土脸的,不过大家都好不到哪儿去,就谁也别笑谁了。

    “你们杀了它?”他们问。

    “老白把他们赶回老家去了。既然是天界道的叛徒们,应当会过着逃犯一样的生活,或者被抓住,受到应有的惩罚吧。”

    祈焕如此推测。在亲眼确认白涯没有异样后,君傲颜终于舒了口气。

    “这么一来……香积国国母与乾闼婆的连接会被斩断吗?”

    柳声寒并不确定:“我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连接……但就算没有,天界的时间相对这里而言,也为她留下了应当足够长的时光。大概吧……”

    他们没得选,而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君乱酒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等一下。白少侠既然将名为音乐天的妖神赶了回去,那么,那些被他们收起来的法器……”

    “我避开了。”白涯果断地回答,“我在它体内看到了那些东西。他们似乎还没有学会如何正确地使用所有法器——不然对付他们可能也没这么简单。不出意外的话,它们现在应该散落在皇城各处……”

    谁曾想几人沦落到在皇宫捡垃圾的地步呢。

    云开雾散,却已是夕阳西下之时。趁天黑之前还得将它们找到,可真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那些被控制的人已经恢复了意识,有些人倒下了,再也没站起来。想必,城外的那些人也很迷茫,不知道自己扔下工作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诸如“我灶里还烧着火”,“我衣服洗了一半,要顺河漂走了”,“我的店没有人看了”的议论不绝于耳。虽然人们还在困惑,很多游手好闲的充满好奇的人仍徘徊在门口,更多忙着工作的人还是早早回去了。

    城内有人揭开了白涯的符咒,陆续走了。

    不再有人道谢,也没有人道别。自始至终,他们都只是被利用的工具罢了,工具也不需要拥有过于丰富的感情。或许就和真正的蚁穴一样,忙碌的工蚁们只顾埋头工作,从不停下脚步。对于兵蚁、蚁后位置上的人在干什么,并不需要他们过多关注。

    死了太多的人,他们也不知是谁杀的。对于国师的拥护者与教主忠诚的信徒,白涯他们才是破坏了他们乐土的入侵者,才是应该被抵抗的敌人。如今没谁有精力告诉他们自己心中所想,也没谁有兴趣了解事情真正的全貌。人人都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这么想来,没把他们直接赶出去已经是给了面子。但歌沉国不能停留太久。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越容易受到非议。总之要快些把法器重新收集起来才是正事。

    望着人们离去的背影,几人准备着手找东西了——这会儿应该没谁有力气顺走什么吧?毕竟他们都更想回家和老婆孩子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而就在这时,人们都停下脚步。虽然反应仍有些木讷,不过还是对着远处来的人行礼。

    是秋若筠。

    有两位下人一前一后抬着架子,她端端地坐在上面。看得出她身体还是很弱,甚至无法下地走路。她身后零零散散跟着一些守卫和宫女,大家眼神怯懦,像极了当过逃兵或是躲在桌子下的角色。但这没关系不是吗?至于太后本人,她的疾病与歌神的关系十分复杂,不是说国师消失了她的健康就能回来。对于这点,他们都很可惜。

    “……”

    傲颜张开嘴,好像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似乎问什么也不合适。但太后并不介意,她压了压手,示意他们不必行礼也没有关系。

    “我很感谢你们。对皇城的破坏,日后我们也会慢慢修缮;对于百姓们的情绪,我也会做出一套体面的解释,但是……”

    “我们不会停留太久。”白涯开口道,“找到这里的法器我们就离开。”

    太后点了点头。

    “嗯……我会派人一起帮你们寻找,并将内城封锁起来以防万一。我们都不理解它的价值,应当不会有人私藏。只是,找到以后你们就要离开,越快越好。”

    他们都不说话,只是默默点头应和。太后的态度不难理解,她倒不是真的着急将他们扫地出门,而是因为神明的拥护者不在少数,他们都是盲目疯狂且不理性的。留在这里,对两边来说都是一种隐患。何况……

    太后她,姑且也算拥护者之一吧。

    她的女儿秋未语,想必已经……没有歌神牵线木偶一样的操纵与维护,她只是一具尸体而已。如今的太后,兴许终于接受了这个既定的事实吧。

    这是一场漫长的死亡,漫长的诀别。

    今后又会怎么样呢?她的身体究竟会不会慢慢好起来,还要等时间来回答。没有了小小的女王,她必不得不回归王位——凭借这孱弱的躯壳。她会遇到新的良人吗?又如何确定对方不是为了国家大权而来?而她还会信任谁吗?

    算了……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说到底啊,是他们太爱管闲事,才会变成如今这样的。

    都是自找的,谁都是。

第一百九十四回: 无染一尘

    第一百九十四回: 无染一尘

    夜里,他们坐上了离城的马车。虽然太后表示,若只是在皇宫内停留一晚也无妨,但他们还是如约尽快离开了。不论是太后看着他们,还是他们看着太后,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无声的伤痛。比起沉重的身体所泛上的疲惫,心中不知名之物的重量才坠得人生生发疼。

    武国的队伍还剩下不到二十余人,他们没有随着白涯几人离开。擅闯他国皇城是绝对足以引起战争的事,虽然两边的上位者都明白,这是万不得已的选择,但终归要给下面的人做做样子,给个交代。说不定,日后武国也会与两国建交的,毕竟食月山深渊已不复存在。一切都安顿下来以后,将军答应他们,会随他们离开这片荒唐可笑的土地。

    “你是怎么从天狗口中逃出来的?”

    马车上,君傲颜这么问祈焕。白涯坐在前方的马车上驱车,听到这个话题也只是朝后斜眼看了一下。现在他的呼吸终于正常了,但总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可能是残留在鼻子里淡化的味道。柳声寒在傲颜旁边清点着法器,一件一件将它们用手绢擦拭干净,检查破损。既然提起这个话题,她也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动作,眼神绕过傲颜,认真地看着他。

    “就知道你们会问到这个。”他舒了口气,“终于有功夫讲了。”

    “你手上的妖纹还没说明白。而且你瞒了我们不止一件事儿,都一一交代咯。”白涯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呀呀呀,我会说的,答应过你们的还反悔不成?”祈焕翻了翻白眼,“而且那不是妖纹好吗。这要说起来啊,还长着呢……先说天狗的事吧。其实我们之前对它有些误会,它并不是那种如传说中穷凶极恶的妖兽。实际上完全相反。”

    “完全相反?”

    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有如玉盘般皎洁。

    关于天狗本性凶恶的说法确有其事。但实际上,它并非生来对所有人都穷凶极恶。

    说到底是天界来的奇兽,拥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似乎也不是怪事。但在大天狗的眼中,人性的恶会被不断放大。恶太过突兀,足以令它忽视其他一切。它就是这样如此挑剔、如此带有“偏见”的生物。它像一面镜子,会放大人类的**,人的丑陋。

    但孩子与之不同。有人说人性本恶,有人说人性本善,归根到底如何决断,标准自然是不同的。在天狗眼里,孩子的**出于本能,直接且纯粹,这便算不上人性的大恶。反之,孩子的天真烂漫也早已是被生活磨砺过的成年人不复存在的东西,而天狗很喜欢这些。

    它对孩子很友好,它很喜欢他们。

    人们说天狗会将孩子拐骗,藏起来吃掉,孩子便再也找不到了,这就是所谓神隐。

    “这也是误会。”祈焕说道,“不过比起说是误会,不如说……反而都有所预谋。”

    “预谋?”

    “孩子

    是被人丢掉的。”他答道,“一开始多是些女孩,也有男孩。也有无力赡养,或者被视为负担的老人被抛弃。他们家里都很穷,或者是些生来残疾的、脑子差点儿的。他们将孩子丢在这里离开。在他们踏上山的那一刻,天狗便得知了他们的意图。等父母离开,它就会将孩子带走。回去的父母就说,采药的时候孩子在山上走丢了、被野兽袭击之类的……有人知道这里有天狗,便说,是被它吃掉了。”

    虽然天狗的确是会吃人的,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吃。若是太过贫穷,实在无力抚养孩子或者老人的人,它便只是默默地目送他们离开。若是心怀恶意,故意抛弃不想养下去的女孩或是有缺陷的孩子,它有时会袭击他们、恐吓他们、甚至吃掉他们。有时,它故意只是咬断人的手脚,并不让他们死去,以恐吓那群人不敢再来这里。等那些人回去以后就变得浑浑噩噩,神志不清,不是发呆就是发疯,连熟人也认不清。有些不配合治疗的,就会感染而死,这都是报应。活着回来的人散布恐怖,让传言更加血腥,他们说自己的孩子被吃掉了。虽然直到这一步他们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但上山采药会打扰到他们的人,或是再有抛弃老人孩子的人,都没谁敢再来了。

    那些留下的孩子自然无法在贫瘠的环境中活下去,最终他们都迎来死亡的命运。老人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魂魄十分轻盈,很快消散,但孩子稚嫩的灵魂截然不同。在那灵力流特殊的地方,他们的魂魄无比沉重,无法从中离开。天狗带着他们的魂魄,陪伴他们,领着他们在这山间自由自在地玩着,谁也管不了他们。

    他们不会变成凶戾的恶鬼了,而是会被渡化,轮回转生。

    直到那个虚伪的神灵带着她偷来的埙,来到这里。

    正如人间的猫猫狗狗会对人类的哨声有反应一样,天狗对这来自天界的器乐也有反应。在紧那罗的乐声里,它的心智如人们所愿,变成了真正凶残的、没有自己思想的怪物。在它的心智受到重创后,紧那罗又用歌声哄它入睡了。它成了食月山真正的隐患。

    小皇子的灵魂是那样喜爱它,正如喜爱自己的妹妹,自己的木雕一样。他不知自己为何而死,只知自己已经死了,却很快乐——天狗虽然样貌骇人,却比宫中那些长的人模人样,嘴和心都不干净的人可爱得多。不论他游荡到哪里,天狗都会叼着他的小木雕。它是那样小心,生怕将木雕咬得粉碎。

    他一直没有离开这里,他本早该随着其他孩子转世才对。这样一来,他就没有机会了。

    他也不想离开它。

    “后来就……你们知道了,它被唤醒了。”

    “是紧那罗在搞鬼。”傲颜告诉他。

    “嗯,我猜了个大概。我见到了小皇子,他说自己叫未言。不过也不能说是见,是听,我听到他的声音。还记得我曾经在海底被琥珀给救了一命的事吗?”

    傲颜点点头,说

    声寒告诉她了。

    “若不是这样,我恐怕还不能与他们交流。”祈焕很庆幸,“当整座被埋葬的山谷都只剩下我们时,我的精神与他们相连……我听到他们的声音。那孩子真的很可怜。”

    他试过运功、布阵,用了很多方法都没能山谷中出去,自然的力量过于庞大。水源虽然很多,吃的却少得可怜。好在即使在深谷之中,也藏着许多顶饱的药草,只是生吃实在太让人牙塞喉哽。但没办法,既然只有这个,就只能吃这个,人总得想办法活下去。

    一开始他并没能与天狗成功沟通,他时时刻刻都小心翼翼,生怕哪一步没走对,就激怒了那离他不远的庞然大物。他只能听小皇子讲些这些年的趣事,介绍那些已经离开的朋友。除了他,本来还有许多伙伴留在这里,但天狗的心性已然无法将他们渡化……何况它被困在山下,人的魂魄也无法做些什么。

    其他孩子的灵魂被吃掉了。被不知名的什么东西。

    “天狗会保护我们。”小皇子这样告诉祈焕,“它能让我们免于一种怪物的袭击。其实我们谁都没有看清过那怪物到底是什么,只知道若是离天狗太远,会有危险。只有它在,我们才不会被掳走。”

    那时候,祈焕如实对他说:“灵魂若是受到伤害,便无法投胎转世。但灵魂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伤到的……食月山还有别的怪物?”

    “不知道。也可能是从别处来的。那些朋友……都被抓走了。只剩我躲在山涧里陪它。”

    大多数时候,祈焕会给他讲外面的故事,讲九天国外的一切,他对所有东西都很感兴趣。慢慢地,祈焕发现只要把小孩哄高兴了,那天狗就不会为难他。

    正在赶车的白涯回过头:“你这心存恶念的人竟然没给它吃了。”

    “其实,差点。”祈焕一脸认真,“幸亏我比较能打,打得它心服口服。”

    “我信了。”

    “我也是。”

    “哈哈哈。”

    “你们怎么这样!还听不听了!”

    “你讲,你讲。”

    后来……小皇子终归留的时间太久。他在人间停留得实在是太久了。自打祈焕认知他以后,他偶尔会将灵体在祈焕面前展示出来。但他的灵魂被尘世污染得很严重,再这样下去他终于会失去自己原本的心智,化作厉鬼。

    他发呆与失控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能与他平静对话的日子少之又少。他不仅要提防脾气差的打个喷嚏都会被吼的天狗,还要应付不知何时就会突然翻脸的小皇子的灵魂。

    他没有那么重的怨气,倒还好对付,可当他彻底堕化之后呢?

    这一天比祈焕想的来得更早。

    “所以我超度了他。”

    说到这儿,他的语气已经变得有些沉重。对于那短暂而快乐的记忆,他的确印象深刻,难以忘怀。但同样,他也很清楚这件事的发生是迟早的事。

第一百九十五回:无吐无快

    “虽然有点可惜,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柳声寒如此评价,“在那种地方,六道无常也感应不到那些迷失的灵魂。可以说,有大天狗在,倒是好事。”

    “嗯——这就是我说过的,我和天狗打起来的原因了。失去唯一的小皇子后,它终于对我发动攻击。我能理解,这有点儿夺人所爱的意思——但它也肯定知道,我啊,可不是为了杀掉他们才沦落到这一步的!”

    “你真这么厉害?”傲颜和声寒都挑着眉,明摆着是质疑。

    “你们也太过分了。”祈焕摇头咋舌,“但是,看来一路上我隐藏实力倒是很成功。”

    “开玩笑的。”柳声寒笑说,“我也从很久前就想过你的事……我觉得你也很特别。在深海中,你为救我一拳将那块石头击碎的时候,我就在想——”

    “早知道你不会有事我就不那么快暴露了!”祈焕翻着白眼,“还说我瞒着你们,你不也瞒着我们嘛。”

    前方的白涯忽然说:“傲颜,帮我锤他。”

    君傲颜像得到命令的士兵一样,忽然抬起手一拳从祈焕脑袋上打下来。他痛得要命,捂着头,严重怀疑这个力道夹带私货。

    “所以你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

    还没等他抱怨,傲颜就发出了质问。他揉了揉头,转了转眼睛。

    “可能你们应该记得我说过以前的一些事……我说我是个少爷的书童。但其实不是,我是那个少爷。我啊,也算是有钱人家出身的。”

    “所以你给手上之前套布条,该不会是不想暴露自己没干过活,手上没有茧的事吧?”

    “喂,我还得要习武吧。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要学,要练,从小到大我都要累死了。我戴这个东西,只是为了挡住我的家纹——我不喜欢我本家。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他们就什么都逼我做,我嫌烦,就跑出来了。”

    傲颜抓他的手腕,他忽然抽了回去不想给她看。他好像对此仍然介怀,傲颜就没有闹着非要拉过来看了。

    “所以那个水鬼,要抓的本来是你?”

    白涯忽然这么问。那两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就只是听着。祈焕叹了口气。

    “嗯……的确如此。但那时候,我阴阳术不够精,救不了自己。一直陪我读书的书童主动跳进水里换了我——他本可以直接跑去给大人们报信,这才是正常的事,但没有。因为他知道等把人喊来,我连尸骨都找不到了。他没有父母,在我们家不论上下都欺负他,他说过,只有我对他好。以后若有什么困难,他定舍命相报。我当时只是笑笑,以为他只是……抒情而已。可没想到,他不仅做到了,还这么突然,这么快。”

    “这……”

    “我什么都会点儿,但什么都不精。这一路走过来,你们应该也发现了端倪。我阴阳术是最好的,因为这是我们的家业,阴阳师世家。但我打心底里对这些都很抵触。我父母要不了孩子了,太老了,我长大了才知道相较别人,他们几乎可以当我年轻的爷爷奶奶。他们把全部的担子压到我身上,事事都逼着我做。其实我并不是长子,我只是运气好,一出生就灵根厚重,是他们盼星

    星盼月亮盼来的好苗子。他们不在意长子传承,只想重振家族之名。为了对外有个好的说辞,我兄姊分明是亲生骨肉,对外却说是收养来的。”

    “你的哥哥姐姐们……不在意吗?”

    “不在意——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以为自己真是捡来的!”

    其他人都愣住了。傲颜有些结巴:“这、这……那你是怎么——”

    “他们告诉我的,从小就告诉我了,为的是让我明白这样的意义有多沉重。我一开始是深信不疑的,少年时也曾怀疑过。不过根据他们对我的期待和……施压,我多少能判断出,这大约是实话了。这事儿,我就算告诉我的手足,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太过迷信爹娘的权威了,毕竟是被‘捡来养’的‘孤儿’,怎能心有怨言?后来因为巧合,遇到了回来探亲的接生婆,我是她接生的最后一个孩子,她拿着很多钱走了,不再干这个。她告诉我真有这么回事儿。但暗中跟着我的人发现了这回事——虽然我回家后什么也没发生,但我从哥哥那儿听到,那个抱他们送到府上的婆婆……实际上就是接生婆,不知为何暴毙街头。我想这大约是爹娘故意这么做,故意这么传达的。是我的错,我不该接触她,她本该拿着本家的钱远走高飞……她为什么要回来呢?”

    “他们疯了吧?!”

    “大约是疯了,从来没有正常过。我去哪儿都要有人看着,干什么他们都要管。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回去就是家法伺候。我身上有多少伤就不给你们看了——我在外面吃顿饭,回家晚了,他们也立刻能派人把我抓回家去,我是犯人吗?我他妈二十多了!”他们好像头一次听祈焕说脏话,“我慢慢知道了,他们其实……并不爱我,只是因为我是唯一合适的继承人而已。所以我非常能理解傲颜——不是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爱他们的孩子,不是。”

    “……”

    “然后我就跑了,跑到九天国。我想,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

    “焕儿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

    爹娘总这样说。希望是什么贵重之物吗?年幼的我尚且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我只知道,希望是点亮未来的火。而这也是私塾先生告诉我的比喻。火很重要,没有火就不能烧水做饭;未来也很重要……比如今天晚上会吃什么。

    吃的,倒从来都是好的,贵的,打小儿就是。但有些吃的并不好吃,放在嘴里苦苦的,卖相也不好。我不吃,爹娘和下人们都哄我,说对身体好。小孩子哪懂这个?那就换厨子,换一个能把补物做好吃的,再不济好看也行。就这么抓着小孩的心思走,倒能骗进嘴里。

    穿的也是好的贵的,但我并不喜欢。一来是太花哨了,像个姑娘的似的。偶尔上街让别的孩子们看到,是要嘲笑我的。二来是质量不好,一扯就坏,毕竟绫罗绸缎的织物都算不上结实。我反倒喜欢下人的孩子们的衣服,小时候就帮忙干活,所以布料用得都很耐穿。我一向也顽皮,只有穿这种衣服上蹿下跳才不会坏,不会被骂。反正趁早回来偷偷换掉就是,我机灵,倒是一次都没被发现。

    长大后我才意识到被发现的后果。时至今日回想起

    来,也会捏一把冷汗。

    但我与我周围的人所受到的惩罚,远远超过了理应付出的微小代价的地步。平日里训练也是严苛的,我怎么都逃不掉。但后来我慢慢发现,自己若是把该做的任务做完,这时候再跑出去,至少不会连累别人。不过,爹娘对我的表现总是很难满意。

    年幼的我被迫思考,自己所背负的东西的含义。

    “小焕是运气最好的。”

    手足们总这样说。他们是我的亲骨肉才对,我自己却不得不将这个秘密埋藏于心。但大家的待遇都是相仿的——甚至比我轻松多了,难免心生不快。我抱怨的时候,手足们就说这种话,告诉我,作为本家唯一一个“长子”,恰好还这样天资过人,是一件多么荣幸的事。

    恰好……真的是恰好吗?恰好,也真的是什么好事吗?

    人生在被幸运之石砸中的时候,多少会有些惶恐,生怕不久后就会失去,或是付出什么其他代价。我倒是从未这么觉得,我只觉得,自己一直在支付这个代价。

    不过苦中作乐,向来也是人类的本事。虽然院儿里的孩子不能跟我玩,但我还可以找街上的啊?大一点的孩子都躲着我,爹娘教过他们,那个本家是不能得罪的。万一出个好歹来普通人怎么负担得起?小一点儿的,有点怕我,毕竟我看上去太光鲜亮丽啦,和灰头土脸的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不过我总是带着好吃的好玩的出来,就像吸引小动物一样,慢慢地,他们也乐意跟我一起玩儿了。一开始,我是其中最大的。后来本家亲戚或下人的孩子也会跑出来,和我们一起——包括我的书童。

    那是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可能……也算不上特别无忧。我还是要顾虑回家以后的事。因此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和爹娘、手足、教书的先生们、各种师父,还有看守护卫们斗智斗勇。我心思太多,嘴也太滑,大约要归功于这个理由了。

    被发现就是毒打,禁闭。我娘倒是舍不得下手,我爹下手最狠。我真的不喜欢我爹,因为一年到头,他没多长时间在家里。听说,老爷子总是四处奔波,不断地与各种达官贵人与阴阳术世家往来。我不明白我爹为什么对我下手这么狠,抽我的棘条上,刺都带毒,我娘或者药郎要给我擦许久的药。晚上翻身都会痛醒。哥哥姐姐们说,是老爷子的期待太深太沉,迫切地希望我能独当一面。所以看到我这副模样,只是恨铁不成钢,打我也是为我好。

    我真的不明白——因为和我玩的小孩子里,也有爹娘在别府当劳工当下人的,或者是常年经商之类的。他们回来,总是会给孩子们带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就算是空着手,至少对他们也是很温柔的。如果因为太调皮,被当娘的打得七荤八素,就会鬼哭狼嚎着喊爹爹,因为当爹的就从来不打自己,还帮忙劝架呢。

    我可真羡慕。

    我也没有多喜欢我娘。在我眼中,我娘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表面上有多心疼,嘴上说着自己有多爱我,家法却执行得无比严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总是垂着泪,满目心疼,口口声声诉说着家里的苦衷。

    口口声声,声声泣血。

第一百九十六回:无可奈何花落去

    那个男人极尽狠戾,那个女人极尽虚伪,那些手足极尽愚昧。

    但他家……确实也没有那么好的条件。他们只是把最好的都给他了。他们总这样,也不问他要不要,擅自把贵重的东西放在他的肩上,让它们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然后,这群人又擅自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自我感动,美其名曰“为了你好”。直到现在,他听到这四个字就开始反胃。一切强加的东西本不应有,人人却都在索要他的回报,这简直不可理喻。根本未经许可,甚至不曾问过,所谓报答与理解又该从何谈起?

    他真的想不明白,一直都。为了自己,为了家族,为了未来,为了对得起他们所有人的付出……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他们自己吗?他觉得自己像一棵摇钱树似的。掉钱了就皆大欢喜,不掉就一直在树下摇晃、抽打,直到掉钱为止。

    不过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本家确实是名扬四海,人才辈出。许多从家里走出去的阴阳师都进了宫,吃上了皇粮。不论走到哪儿,都有人认识他们,都有人知道他们的大名;不论是谁见了他们,哪怕是皇亲国戚,都会规规矩矩地行个礼。可从某天起,他们便开始没落了。他娘总是抱怨,自己祖上分明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行善积德,驱邪阻恶,怎么非但没有好处,还越来越差了?老天爷可真是瞎了眼啊。听到这话,他就在想,或许本身为了老天给他们什么好处的目的,就已算是心术不正了。退一步讲,教阴阳术的一个师父也讲过……万事万物都有其理。有兴盛繁荣,就会有没落衰亡。有胜有败,有失有得;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这些道理他很小都学过了,为何母亲活到头发花白的岁数也不明白?

    为何所有人都不明白?

    为了重得上面人的喜爱与资源,为了不被同行嘲弄,为了不被下面人说闲话……他们家必须回到曾经的位置。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靠自己这一辈是不行了。要盼,只能将希望寄托到下一代的身上。有的鸟儿它飞不动啊,就下个蛋,等着鸟儿子飞上枝头变成凤凰,带着一林子的三姑六姨飞向太阳。

    这鸟儿子委实争气,翅膀生得比祖上随便哪一位都要大上一圈儿。它也能飞得极高,极远,只是太贪玩,天黑得透透的也不知归巢。

    他们那时候还没有明白,这小子啊,根本就不喜欢太阳。

    这院再大也还是片林子,这家再高也只是个笼子。他就想啊,算了,不飞了。爹一天到晚拉下脸来,除了拉拢关系还要想方设法给他找最好的老师——这一切,他多少能理解几分。先老老实实呆着,待一阵子吧。因为那时候,随着他一起飞的书童也已经……掉到地上去了,再也没能回来。那书童生前叫他起床,总是用镜子晃他眼睛。有时候他早上练武,书童不用起那么早,他就等练完之后拿着镜子,给丫晃回去。他觉得他才是自己真的兄弟。

    至少,混到把两位老人家熬走了总可以吧?那时候就没人管他了。而且说实在的,不是他小焕死没良心。这两位老人家的年龄,确实撑不了太久了。

    显然这个问题,他们也能够意识到。为此,他们

    还做了一个准备。

    一个他们的焕儿不喜欢的准备。

    说来和他一起出去疯的小孩子里,除了几个小子,还有两个丫头。其中一个是一个男孩的妹妹,他爹娘总不在家,爷爷奶奶也走得早,自己带着。那丫头是很小的,虽然有点碍事儿,但小嘴巴能说会道,特别好玩儿。另一个是南街一个裁缝的女儿。她也不喜欢跟娘学织布什么的,就喜欢和男孩们追追打打。因为她家上面还有俩哥哥,爹娘平时也很少管她。

    她力气很大,也很讲义气。若无视那有点漂亮的脸蛋儿,她就真的与小子无异。要说她爹娘也确实会生,把她的眼睛生得大大的,嘴巴生得小小的。除了太阳晒多了有点黑,还是很讨喜的。她手上有个戒指,石头打的,不值钱。但她很喜欢,说是奶奶生前留给她做嫁妆的。上一个敢抢来玩的被她打了个半死,所以臭小子们打架让着她,除了怜香惜玉,还有点怕母老虎发威的意思。

    当大家问以后想干什么的时候,这丫头说的却是嫁人。爹娘说了,她不想学东西就不学了,反正长得好看,肯定有人要的。

    那年丫头十三四岁,他十六,当裁缝的妈给她说了媒,给个有钱的东家当小妾,日子能过得美美的。他为丫头感到遗憾,却也说不出所以然,那时候大家都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丫头告诉大家以后不能一起玩的时候,大家都很难过。丫头倒很高兴,说是奶奶的戒指保佑她,她才能去过富贵日子的。

    他们和丫头痛痛快快地玩到天黑,这才不舍地散伙,平时最爱拿她开玩笑的小子竟然哭了,哭得很凶,还要被大家反过来安慰。

    等回了家,发现爹不知何时回来了。老爷子也没为他溜出去玩的事儿打他,他还奇怪。只记得那天,全家上下都高高兴兴,谁见了他都要说一句恭喜。结果晚饭的时候,老爷子忽然说,他给儿子说了一门婚事,是哪家的大女儿,当贤妻良母的好料子。而且她身世显赫,地位很高,至少在两个老人有生之年,看不到家族复兴,也不用被谁看不起。

    没谁看不起你们啊!不是你们自己觉得?他站起来生气地说,饭都不吃了。他娘说他不懂,那种轻视是心里的,是无声的。那你们怎么听得到?想太多了吧?谁一天到晚看着咱们啊。他是真的气坏了,而且忍受父母的这种自作多情已经太多年。爹娘倒是难得没揍他,只是说,听不到,但能感觉到。他简直要气疯了——这群人自卑、自私到骨子里。

    “我不成亲。”他说,“我不要娶一个我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过的人。”

    “你还小,你懂什么。爹给你安排的就是最好的。听话,这都是为你好。”当妈的说。

    “我根本不爱她!”

    “小孩子懂什么情情爱爱的?你不需要喜欢她,你只知道她人好,漂亮,而且家里有钱,名声大,你出门了多长脸呐。”当爹的说。

    “你们说我不懂,为什么还——”

    “我们的小焕,该不会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吧?不然怎么这么不情愿。”当哥的说。

    “兄长?你……”

    此时,他顿了顿,转

    转眼珠,心生一计。

    “嗯,对——我有喜欢的人了。”

    爹娘相互对视着,兄长阿姊们也面面厮觑。他无法理解他们的表情。良久,娘说:

    “这的确是好事。到底是哪家姑娘如此好命,能被咱家的宝相中?她漂亮么?”

    “漂亮,我觉得漂亮。是南街裁缝铺的丫头。”

    “那丫头啊……有所耳闻。但她也太野了,怎么能顾家,能照料好你?”当姐的说。

    “我就不喜欢贤妻良母,我就喜欢她那样的!”

    说来违心,他其实并不喜欢她,只当妹妹看。他心里不断地说对不起。但应该没事,反正她明天就坐上轿子,去有钱人家享清福了。她比他更需要有钱人。

    爹娘点点头,叫大家继续吃饭,便不再说话。尽管这顿饭安静得令人窒息,但他暗想,这一劫也不知能不能挡过。算了,之后再闹吧,就说非她不娶。有机会再见,他一定道歉。

    第二日一早,他在庭院里随师父练剑。练完后也到了正午,他擦了擦汗,走进屋。饭菜已经做好了,很丰盛。但他觉得很渴,只想喝水,却没有茶。他问茶放哪儿了,他娘说,茶叶没存好,都受潮了,她提前晾好了汤。于是他喝了一口,觉得很鲜,很香。于是他娘把一盆汤直接挪到他的眼前。他也没顾上吃菜,光喝了个水饱。

    到最后,盆底是两只小小的手。

    虽然皮肉都被煮烂了,但他看到有圈石头扳指卡在上面。

    他晕了过去。

    刚醒过来,他就抓着送药的下人,问那裁缝家到底怎么样了。下人是不知道的,虽不知所以,但说帮他打听。于是他一粒米也不吃,硬是等下人打听回来。爹娘还是什么都没说,愣是等下人回来亲自告诉他,南街的裁缝连夜就搬走了。听说唯一的女儿生了大病,去找人治了吧。大清早,连要娶她过门那家都没找到人。

    他听完之后就开始吐,吐得胆汁都出来,然后便开始发烧,烧得糊里糊涂,脑袋连热了好几天。他醒了就又吐,然后被人逼着把饭糊强灌下去,再倒下头睡,醒来接着吐。

    这事儿他娘是有些后悔的,但不是为了丫头。他娘和他爹都相互指责,说出的是个什么馊主意。他爹生气,因为原本说好的婚事没了。还是没能瞒住——姑娘家里听说这孩子身体太虚,推脱了。他娘倒是觉得老婆还能讨,宝贝儿子若是落下病根可麻烦大了。

    混沌之中,他每每睁眼,就觉得头晕目眩。不论醒来是黑夜还是白天,眼前都是一阵泛着花的强光。他烧糊涂了,嘴里嚷嚷着让书童别闹。视线终于清醒些的时候,一眼就瞅到一面小镜子,折着阳光晃来晃去。

    “还给我!”君傲颜从白涯手里抢走了镜子。

    “抠门。”看祈焕醒了,白涯便无趣地走开,问傲颜,“你竟还有女人用的玩意儿。”

    “我不用啊,我爹给我的。”傲颜收起了镜子,又瞪他一眼,“别乱玩我东西。”

    祈焕躺在地上没有起来,沉重地舒了口气。

    沉重得要吹散十六岁的光焰。

第一百九十七回:无所不至

    休息过一晚后,他们在森林里漫无目的地走。

    这儿并不适合马车进入,因而他们将车与马分开,将行李装在马身上,牵着它在林间漫步。许多曾经觉得稀奇古怪的花草,如今看多了,也觉得不足为奇;曾经对他们来说十分危险的一切,在几人经历了大风大浪后,都显得无足为惧。

    白涯的呼吸很不正常,有种嘈杂的噪音夹杂在里面似的,很沉重。他好像有些不适,情况显得比昨天大战之后还要差,却在极力克制。其他人不知为什么,只有柳声寒说,昨晚白涯断断续续地说了些梦话,含糊不清,不知所云。

    “不可能。”他否认,“我什么都没有梦到。”

    “兴许只是忘了……你状态很差。”

    他们不敢告诉白涯,这时候他的脸色显得苍白,比刚睡醒时要糟。这种症状有些突然,但并非毫无预兆。不如说,那些细小的预兆一直处于无关紧要又难以忽视的界限间:呼吸急促、发汗、头痛、焦虑、梦呓。

    “该不会……是中毒了吧?”祈焕感到紧张,“音乐天被击败后,你一直在咳嗽。”

    然而柳声寒否认:“他没有。但这种情况……我担心不比中毒简单。”

    “我没事。”他不断地说,“我没事,不要管我。”

    这太奇怪了,先前都没有那些症状的,现在怎么突然……说起来,鼻腔中的那些气息已经淡了,不知是散去了还是他习以为常。莫非真的是粉末有什么问题吗?他确实感到不安,却不想将这种不安带给别人。

    他们在林中继续走着。日近晌午,几人都感到饥肠辘辘。从歌沉国带出来的,只有硬得划嗓子的干粮。附近没有水源,能提供水的植物要么苦涩无比,要么有毒。他们十分干渴,不得不深入树林,寻找河水。

    没走多久,他们遇到了一个并不怎么想遇到的人。

    不过在看到晏?的那一瞬间,白涯的刀已经砍在了晏?肘部的护甲之上。他太快,三人就感觉身边忽然空出来一块儿似的。但晏?的反应也很快,他成功挡下了这一记。白涯没有用全力,只是示威罢了,不然这块薄甲早就连着皮肉被砍断了。不过晏?猜得很准,他知道不可能白涯一上来就要他的命。

    “喂喂喂!”晏?不服气地嚷着,“再怎么说我也是帮了你们,不感谢我就算了,上来就打人?太没礼貌了。我觉得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你他妈害死了整个炼药厂的劳工现在跟我谈自尊?你他妈也配?”

    晏?的眼珠子转到了一边。

    “呃,啊,嗯……我也是奉命行事罢了。说来复杂,好像是缒乌找到歌神,他们之间商量了什么事。这家伙啊,什么事儿都不爱和我打招呼,我莫名其妙就要受歌神的义弟差遣。是乾闼婆让我销毁证据,我怎能不从?所以我这不才带着琴找到你们嘛……”

    君傲颜义愤填膺,就差冲上来替白涯补他一刀:“闭嘴!你这油嘴滑舌的妖怪,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的鬼话!那些人若发不出叫喊,你就当听不见吗?!”

    “哇,我说的是真的啊。而且、而且他们其实并不痛苦。他们的痛觉已经被音乐侵蚀,感知也被摧毁,不会觉得疼痛或是难过的。就算他们恢复自由之身,活着也是受罪……”

    白涯举起另一把刀,眼看着就要看下来。

    “别啊!你们不是已经战胜了音乐天,为民除害了么?以后不再会有人受到伤害,我们共同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看着我送来五弦琴的份上,给点面子。”

    祈焕白了他一眼。

    “你那五根弦的古琴可真是太难弹了。”

    晏?用手背拨开白涯的刀刃,后者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只是视线紧跟着他。晏?走上来的时候,祈焕离

    旁边的马更近了些,以免这家伙忽然发难,把琴又不由分说地抢回去。

    晏?笑了笑,说道:

    “怕什么,我又不会去抢?再者,本来就是我借给你们的东西,还给我也不过分吧?但这玩意对我们来说没什么用。我听说了那场战斗……你这不是很会弹吗?说起来——那真是你自己弹的?”

    “边儿去。”

    白涯忽然走过来,径直插入两人之间,将晏?推开了些。几人都不说话,继续向前几步准备赶路。白涯一边走,一边直直盯着晏?,一板一眼地说:

    “你若要这把琴,我们现在就能还给你。但请你和我们保持距离,我们可不想再和你跟你兄弟扯上一丝一毫关系。”

    晏?非但没有拉远距离,反而忽然将手臂搭在白涯肩上,低下头说:

    “你那招……叫什么?连神庙里,透过树林与高山,都能看到那边奇奇怪怪的天。”

    白涯没有理他,粗暴地将他的手臂打了下去。

    “别介啊兄弟。这么久不见,都不和我唠唠?”

    “谁他妈跟你称兄道弟。”

    “行了行了,不开玩笑了。”晏?拍了拍手,站到几人面前拦住了路,“是这么一回事儿。楚神官知道了你们的事,说他想再见见你们,稍做招待。不知几位肯不肯赏脸?”

    楚神官楚天壑?他们停下脚步,有些犹豫地相互对视。这有些突然,他们还不知如何决断。当然,这首先建立在晏?没有说谎的情况下。

    “鬼知道你是不是又在骗人。”祈焕朝晏?脚前的地面吐了口唾沫,“说不定是看中了我们的法器,又故技重施,把我们往沟里带。”

    晏?无奈地皱起眉:“呃?你们以为我想啊……若不是楚神官的要求,我才不给面子。我也说了,我以前忽悠过你们,你们肯定不会信我,但他还是觉得我们熟悉,执意要我来请你们。我也没办法啊?而且我也不觉得我们关系有多好呢。”

    “所以?”

    “诸位还是随我来一趟吧,不远,真的。他们已经设好宴席,就等你们去了。我猜,他是想和你们谈谈法器的事。毕竟其他东西都在你们手里,我们这儿……多少有些不安心。这也是很合理的,对吧?”

    晏?的话的确有道理。四人背过身,聚在一起,简单地商议了一下。就算晏?还想使什么把戏,四个人与六件法器都在他们身上,他恐怕也使不出什么花招。更何况,柳声寒这样说了:

    “我在意的事,其实与蟒神的领地有所关联。那座神庙,我不论如何都想再去一次。”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们还是选择同意。于是他们牵着马,继续跟着晏?走。他默默走在前面,不再说话,也没有回头,看上去确实老实了许多。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处广袤的沼泽地。这里的确很像一开始他们迷路时误入的地方。

    有几人朝他们走来。虽然他们眼神都有些木讷,但看上去都没什么敌意。这与上次所见的情况没什么不同。看来这次晏?的确没有诓他们。

    很快,他们走到了几位巫女面前。巫女们仍穿着那种简单的红白衣服,对着他们点头,然后领着他们走向曾经他们见过的建筑。那些建筑,仍然像某种低矮的遗迹、残骸,上面刻着满了不知名的符号,不知是不是什么失落的语言。

    楚神官手持神杖,张开双臂,像是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

    有人过来从祈焕手中接过缰绳,示意他们会将马带到别处安置。在那之前,他们立刻将行囊从马背上取下来。又有人从另一侧过来,去接东西,要替他们保管,几人立刻谢绝。不过那些人表示理解,并没有刁难什么。

    “您找我们?”

    白涯直接问他。不过

    等白涯回过头想找晏?的时候,他又不见了。真是神出鬼没。

    “的确。”楚天壑带着那一贯的微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们的人正为佳肴做着准备,请几位先随我进去喝茶歇息。”

    他们确实太渴了,便跟他走进了建筑内部。和上次来时一样,这里所有的房屋都是石头堆砌的,许多屋子甚至没有门。不过这儿的温度一直很平常,若忽视一些恼人的虫,确实不需要门窗。

    几人坐在长桌的一侧,楚神官坐在对面的中央。他的衣服和上次一样吗?他们记不清,可能换了款式。但不论如何,这里的男性神官的衣物都是黑色打底,女性巫女的都是白色。

    “你们在歌沉国的事,我已有所耳闻。”

    “摩睺罗迦的神庙如此偏远避世,您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

    也不知祈焕在夸奖还是揶揄。但楚神官并不在乎,他只是礼貌地笑着,解释道:

    “确乎如此。神域向来闭塞,能在这里与外界往来的人与妖怪屈指可数。对外界的信息不能都指望他们,但我们总归要知道现世真实发生的事。而关于你们的一切……”他端起茶杯,“都是蟒神大人亲口告诉我的。”

    “您能听到蟒神的声音?”柳声寒问,“他被封印在地下……但将声音传达给您?”

    “嗯,当然。”楚神官微微抬起一只手,像在解说,“这便是大神官的工作了。这次为诸位设宴,也有蟒神大人的意思在里面。”

    祈焕笑着说:“您尽管安心吧。反正你们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我们是绝不会无中生有惹是生非的。只有那些为非作歹的家伙,才会惹上杀身之祸。”

    楚天壑点点头。他手肘架在桌边,两只手的十个指尖轻轻碰在一起,略微交错,显得放松又随意。他轻轻地笑着,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柔和亲切。但这也很明显,只不过是一种客套的礼仪罢了。这种算不上虚伪的伪装可以“骗”过很多人,但骗不过他们。

    “我希望诸位能……给予我们应有的理解。想想看,几位对其他领域的神明的手段——显得有些过于残酷。虽然我们也是无辜的,但这些焦虑与提防合情合理。当然,这不代表各位就是错的。你我都不过是为了在这人间普通地活下去罢了。”

    “啊,能理解。”白涯的语气有些冷漠,“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你最好是无辜的。他暗想。

    楚神官用气声轻笑一下。他接着说道:

    “我完全明白你们的担忧。俗话说近墨者黑,加之蟒神大人有些过去的不太好的传言,你们的质疑是合乎情理的。为表坦诚,我愿意对几位交代些关于迷失之沼的事。”

    祈焕沉吟道:“唔……您先说来听听?”

    楚天壑深吸了一口气。

    “首先是我自身。诸位以为,我是为何被奉以大神官之名的?”

    “呃,应该和所有神社、神庙差不多,是层层选拔,百里挑一的吧?”

    “的确算得上百里挑一,但是……并未经过任何选拔。这里过去就只有我一人而已,我慢慢地建立了这一切。”

    傲颜皱起眉:“那一定是很久前的事了吧?”

    “是的。各位觉得,我看起来有多少岁?往大些猜。”

    “……嗯?”

    几人相互对视了几眼。说实话,他看着不大。若是不干什么脏活累活,心里也不操劳太多,有不少男性比女性的容貌更显年轻。这类人,从二十到四十多都显得一个样,年过半百才令人觉得,嚯,好像是比以前老了些。楚神官看起来与他们差不多,只是与如月君一样气质上略显老成,很难被精准地说出来。而且他既然说往大讲的话,说不定很老呢?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

第一百九十八回:无可胜道

    第一百九十八回:无可胜道

    “他们在吃午饭……或者晚饭。鬼知道这是什么时间。”

    晏?轻松地说着,悠闲地来回踱步。他偶尔抬起手,观察一下指甲缝里有没有脏东西。看得出,他现在很无聊。

    “他们打算待多久?”缒乌坐靠在后方倾斜的石壁上,“还有你能不能别转了,头疼。”

    “我转悠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看见你就头疼。”

    “那我走了。”

    “滚回来。”

    转身佯装走人的晏?刚迈出一只脚,又僵住了,原地转半个圈儿迈了回来。

    “就在这儿干等着么?”晏?耸耸肩,“要不我潜进去,把他们收集到的那些个法器都偷出来?这不是大好的机会么。再把琴也拿回来……”

    “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你怎么偷?”缒乌皱眉瞪他,“说得简单,不怕让你们的大神官听个一清二楚,转手就把你卖了。琴倒是不重要,本就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到时候,就算琴在他们手里,也奈何不了我们。”

    “我觉得楚天壑并不在意。时至今日,你告诉我的事,尽管我没有刻意在他面前去想,估计他三言两语也多少套出了什么。可到现在,他也没什么动静,估计是不在乎我们。啊,还是说……他其实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啊?”

    “少来这套。”缒乌冷眼看他,“你我都应该很清楚他背后藏着的是什么个东西。”

    “无所谓。我也不是蟒神大人忠诚的信徒,说到底,就是个打工跑腿的罢了。摩睺罗迦潜藏的这一片土地,很适合修行。再多待一些时日,我的赤真珠也能成型了。”

    “给你抠走。”

    “喂,什么人呐。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你那大计划告诉我?我可一直都在帮你,不论什么都是说一不二的,够意思了。现在只剩这唯一的净土。虽然我不觉得你是蟒神的对手,但若是坏了此处的灵场,谁赔我的修行?”

    “尽管放心好了。事成之后,不会少你的好处。我何时亏待过你?过去不说是担心楚天壑察觉什么,虽然他和蟒神早就起了疑心。现在也没必要解释,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欠我人情欠大发了,亏你能昧着良心说出口。”

    “我没有良心。”

    “确实,你要是有良心,也不会利用迦陵频伽对迦楼罗最后的留恋。她现在在哪儿?”

    “关我屁事。能够了结她的心愿,她真该特意来感谢我才是。”

    饭桌上,面对楚神官的问题,几人都有些拿不定主意。祈焕打量着他的面容,犹豫道;

    “三、三十过半?”

    “小了。”

    “总不能四五十了吧?”傲颜有些惊讶,“我爹头发都白了……”

    “大胆些。”他又笑了。

    “只有走无常的容貌能固定在一生中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可是您……”柳声寒也显得不确定了,“说到这个份上,您该不会已经年过花甲了吧?”

    “在下在人间已经度过三百二十余年的漫长时光。”

    “咳呜——”一直沉默的白涯在喝茶时忽然呛出一口水来。

    若这是真的,那种与如月君相近的老成气质便是时光真真切切赋予的东西。果然,这种感觉不是装就能装出来的。但是、但是普通人,三百多岁……这家伙是鲛人吗?

    “我可是货真价实有血有肉的人类啊。”楚天壑像是听到白涯的心声一样,忽然转向他说,“我也是受伤会疼,有悲有喜的普通人,只是这些感觉在漫长的时间里变得有些钝化……但无关紧要。你们要听故事么?”

    说到这儿,宴会的饭菜似乎已经准备好了。侍从们一盘一盘将食物端了上来,认认真真摆在桌子上。比起上次,这次的伙食不论从种类还是花样上都丰富了许多,摆盘也变得考究起来。更为贴心的是,这次还附上了筷子和勺子——虽然木头削的有些简陋,但这让人觉得真是有心。只不过祈焕拿起筷子的时候,他都快忘了怎么用了。转头看了看其他人,还好,自己不是唯一一个,不丢人。

    “多年来,我辗转过许多地方。你们的家乡,我也是知道的,那里有这样的餐具,不像九天国一样并不讲究。”

    君傲颜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笑起来:“哈哈哈,您有心了。只是,其实我们也有点忘了筷子到底怎么使了……”

    “我理解。不过,只要用上那么一会儿就会习惯的。”

    接下来,大神官便开始讲那个古老的、他亲身经历的故事了。

    令他们倍感意外的是,楚天壑竟然与他们一样,也是那遥远大陆所哺育的孩子。只不过他并不幸运,出生在一个罪人的家庭。自古以来,将囚犯流放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九天国也是当时的一个流放地。说直白些,就是把罪人赶出国门,任他们自生自灭。楚天壑他爹,其实是个地道的土匪,随着山贼头头一起干过不少杀人越货的勾当。

    他娘倒是个命苦的人,原本很年幼,到了后来生他的时候才十四五岁罢了。他娘穷人出身,苦日子过太久,被爹娘贱卖给富贵人家去当丫鬟,刚干了没两年就随着大小姐出嫁了。就在走山路的时候,被匪徒劫持抢掠。男人苦力都被杀光了,不听话的女人也杀掉,就剩下了三四个姑娘,他娘是其中之一。老大将他娘发给自己的得力助手当老婆——自然就是他爹了。他娘向来是逆来顺受的,而且在山寨里的衣食不比府上差,一年到头,居然还胖了几斤。他爹就不喜欢那瘦骨嶙峋,拉拉手都觉得硌,就努力把她塞胖。她很幸运,丈夫很爱他,但不是所有被掳来的姑娘都是这么幸运的。凄惨的命运到处都有,悲惨的故事比比皆是。

    后来两军要在他们的地盘交

    战,他们并不配合朝廷,就给军队一锅端了。朝廷军的战斗力自然是可想而知的,这群山贼根本不是对手。老大被活捉,剩了零零散散的手下人,和几个胆子小的姑娘。长得漂亮的也给抢走了,女人就像物品一样轻贱。而楚天壑的母亲算不上好看,何况那时已经怀有身孕,肚子微微隆起,就与山贼定为同罪,流放到遥远的南方之境。

    残余的人就在这边找些活计,勉强生存下去。这儿的人比他们还穷,抢都没得抢。日子过的自然是比不上当山贼的时候。不幸的是,孩子刚出生没多久,他爹就出海死了。说来可怜,是娘生完孩子想喝鱼汤,可当天的鱼已经拉到市场上卖完了。他便不顾当地人的劝阻,在风暴前夕出海打渔才落得如此下场。往后便是她一个人带孩子。一个女人养着一个婴儿,她偏偏是那种土匪般强硬倔强的性子,不讨喜,屡屡碰壁,生活更苦。楚天壑长大以后,她总是不停地说过去的事——过去她短暂的十几年在家乡的生活。不论是大小姐的衣食无忧,还是山贼那样自由自在,都令年幼的楚天壑羡慕不已。比起当下拾贝充饥的日子,母亲口中的生活简直像梦一样绮丽甜美。

    别的孩子不带他玩,所以他总是一个人,有些孤僻。他也没有名字,父母都没有文化,爹娘都是一口一个“孩儿,孩儿”地叫,现在的名字,是后来很久之后有人为他起的。但这是后话了。

    小孩本是吃不了几口饭的,但总会迎来长身体的年岁。十五岁开始,他怎么吃都觉得肚子空空,母亲根本喂不饱他。他还是很瘦,大概是早年营养没有跟上。有天他像往常一样顺着海边走,走了很远。然后,在这不平凡的一天,他看到了一个不平凡的东西。

    不对,不是东西……是一个人,鲛人。

    他只是听过,可没亲眼见过。这是一位鲛人男性,但很可惜,已经死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失血过多吗?因为他的尾部被划开了,鲜血淋漓,覆盖在本就殷红的鳞片上。附近金黄的沙滩也被他的血污染出一块漆黑的颜色,已经完全干涸结块。他的鳞片光鲜靓丽,大概是才死去不久吧?听说鲛人可以变成人类,但时间有限。昨夜,他究竟是要到岸上去,还是从岸上回来?很可能是受伤了,失血过多,就死在这里。

    这位鲛人如果还活着,应该很漂亮。他唇红齿白,银色长发晒得枯槁,身上蒙着一层脱水导致的灰色的鳞状网格。儿时的楚天壑试着伸出手,大胆地将那一层膜撕了下来,扯掉了完整的一大片,露出略微光滑的皮肤。鲛人身体很健硕,肌肉的轮廓与那些强壮的纤夫一样好看,只可惜鲛人的身体已经变硬了。从尾部的伤口能掏出一段白色的、形状奇怪的骨头,它被血染红。杀害他的凶器就是这个东西吗?等完全拔出骨刺后,伤口里又冒出新鲜的血来,黏稠如果酱。鲛人的血闻起来就像碾碎的浆果一样腥甜。

    他饿了。

    诅咒自此降临。

第一百九十九回:无疆之休

    第一百九十九回:无疆之休

    晚上回家,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母亲,他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了——小孩的世界总是这样古怪。母亲做了千篇一律的蛤蜊汤,但她今天很高兴地说,剩了两个很小只的海参卖不出去,她炖进汤里,催他尝尝看。

    他感觉自己很饱,一点胃口也没有。那两三口生“鱼”肉在肚子里,就像是吸水的海绵一样膨胀,把肠胃都填满了。为了不让母亲失望,他还是硬喝了两口,觉得索然无味。他应付了一阵,就说要去睡觉了。母亲还是很担心,以为他生了病。

    夜里他分明很困,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他并没有吃很多,只是一个少年普通的摄入量罢了,而且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味道。没有新鲜的鱼肉那样鲜美,也没有腐烂的鱼肉那样不堪入口。他还记得那些肉的口感,不紧致也不松散,只是和任何他吃过的鱼虾都不一样。至于味道,也没有闻起来那样诱人。

    可是到了现在,他的记忆总是在不断地美化着那个瞬间。距离那一刻越远,他对那时的印象便越深刻。那个味道变得很香,到了只要想起来就忍不住垂涎三尺的地步。他日后还吃过许多东西,可都让他觉得味同嚼蜡,就好像胃口在那时被养刁了似的。他再也无法从任何食物中得到满足和快乐了。虽然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吃起来应该没有这样美味才对。

    “鲛人肉剥夺了您的味觉。”柳声寒道,“我听过极少数的例子……鲛人肉在每个人的口中都是不同的感觉。有人觉得鲜香,有人觉得恶臭,而您觉得平淡如水。但或许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它在您口中本是美味无比的珍馐,但因为那时的物资匮乏与您长时间的空腹,无法在当时察觉并理解那种味道。随着您闻过的、吃过的东西越来越多,反而慢慢意识到当时究竟是怎样的味觉了。”

    “或许吧……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永远失去了对‘美味’这个概念的理解能力。只有在品尝到令旁人神魂颠倒的食物时,才觉得多少有些味道。”

    他们这才意识到,不论是上次还是这次的宴会,楚神官都没怎么吃东西。还以为他像许多僧侣道人一样,对食物这类尘世俗物也能不为所动。原来,是他根本就没有兴趣。

    “失去味觉就是鲛人的诅咒吗?”傲颜问。

    “不……长生不老才是。”

    “我的天……”

    “食用鲛人肉就会远离死亡。若没有受到致命伤害,光是等待自己渐渐老死,是不可能的事。”楚天壑静静地陈述着,“但在那个时代,还鲜少有人知道这回事。那时的鲛人也很怕人,因为人们会抓捕他们,献给国君。不过那也只是图个新鲜罢了,若被大多数人得知具有这样的效果,恐怕很早就想方设法,将他们赶尽杀绝了……关于鲛人有个传说,想必你们已经从他们那里听过了。”

    几人点点头。

    楚天壑接着说了下去。那之后的时候,他只是靠最低的食物供给维持自己不会饿死。他慢慢长大,这件事对谁也没再提起,他更不再见过任何鲛人,不论是活的还是死的。等他二十多岁的时候,他和母亲道别,坐上了刚与北方大陆通航的商船。据说那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大地,充满了这样又那样的财富与机遇。

    二十不悔。他做了很多决定,遇到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也学会了很多东西。他干过很多活计:从船夫、渔夫、纤夫,到马夫、屠夫、挑夫……他是个很上进的人,尤其是见过了真正的繁华,就更不甘在阴沟里当一辈子的井底之蛙——啊,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拥有几近永恒寿命的事。

    三十而立。三十二岁时他遇到个木匠老师父,带他最久。机缘巧合下,他得知老师父年轻时竟在某个山头里当过山贼。相互核对了一些事,楚天壑发现他极有可能是父亲的兄弟。老师父自己膝下无女,也是

    等两地通航后才回到家乡做木工。有次路过算命摊子,两人被那江湖骗子拦住,说这孩子吉人天相,能长命百岁。老师父很高兴,就掏钱算了下去,顺便让先生赐个名给他。因为老师父和他生父不一样,生父只有绰号,也没有姓。师父姓楚,先生又说他命里缺木,就让他一并姓楚,算是正式收做义子——虽然他们的关系更像是忘年交。关于名倒是不重要,因为太过普通,到现在他也记不清了。不过老师父命不好,做工时犯晕,从三楼的架子上掉下去,摔破了头,满地稀碎。

    四十不惑。但到这个年岁,他仍有许多问题得不到解答,他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无穷的知识需要学习。他没有妻子,不是说没遇到过。四十以前他将钱看得很重,忙着各种各样的活计,居无定所,对于妻儿子嗣的事毫不关心。四十出头的时候他才攒下些钱,看到昔日同龄友人们一个个都有了老婆,甚至抱了孩子,一家三四口共享天伦之乐。不羡慕自然是不可能的,便托媒人去说。有个二十多的姑娘,丈夫死了,是再婚。本来答应好了,女孩家人们合计了一下,觉得他四十多连房钱也没有攒够,不靠谱,悔婚了。还有个三十多岁的姑娘,没别的毛病,就是稍微有点傻,也不碍什么事儿。谁知拜堂的时候,姑娘由傻变疯,忽然发起狂来咬了他,这回婚事也打了水漂。他后来觉得,也不是非要娶妻生子的,只是周围的人都这么做罢了,不做也不会死,干什么要为自己其实毫无准备的事搭上后半辈子?

    五十而知天命。在他五十岁整时,操劳一生的母亲病逝了。他平时与母亲并没有太多书信往来,因为他过去不识字,现在虽然学会了些,可母亲仍是看不懂的。于是,他们只是互相寄些东西,顺便让信使或是工友捎来口信。而且这三十年来,他也经常随别人跑生意,在两地不断地跨海往返。某天,有在海上一起干过活的工友回乡,发觉他的母亲已在家中病逝,便立刻写信通知他回来。他急匆匆地回来,办了场潦草的葬礼。按照习俗,他将一辈子也不再离开过这片海滩的母亲,推上了献给海神的木筏。那里的人坚信,海神大人会公平地接纳所有人的生命。他知道了更多的信仰,对这件事看法平平,但母亲却是坚信着的。他悲伤了一阵,像所有失去母亲的普通人一样。

    六十而耳顺。他无悲无喜,依然过着平庸无味的生活。这些年来,他也遇到过不少算命先生、僧人道士,也算过许多卦,多是相互矛盾的。可想而知,多少骗子混迹其中。那些算命的说的最多的,是他命里克妻,他就没再娶过谁——反正他谁也不曾喜欢过。更多人确实说他命长,能活一百二十岁,当时都把他逗笑了。不过,说不定挺准呢?六十年来,他从未生过什么大病,现在也觉得身子骨硬朗得很。他结识了几个常有来往的朋友,等过了十年二十年,他们也陆续撒手人寰了。他有时参加他们的葬礼,有时不会——因为太穷,没办。

    七十而从心所欲。

    他遇到一位高人,是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仙姑。仙姑说他拥有漫长到几乎无限的时光,甚至直接问,他当年是不是吃过什么不该吃的。他想了又想,回忆起来,这辈子吃什么东西都无滋无味,定是当年给鲛人的肉吃住了。仙姑建议他找些仙人加以指点,多结仙缘。虽然他的寿命无比漫长,容貌却会随着年龄一直老去,身子骨也会变得脆弱。若是变成那种比百岁老人还要枯瘦可怕的模样,恐怕并不遭人待见。于是他听从了仙姑的建议,去结识仙人,学习仙术。耄耋之年,他终于习得易容之法,将自己变回了青年人的样子。通过食用各式各样的药材仙丹,不断地修习仙法武术,他也终于脱胎换骨,为苍老的灵魂赢回年轻的身躯。也是那时,有指点他的仙人为他赐名,更名天壑。

    人类的**凡胎自然无法逾越天理的鸿沟,仙人亦是如此。无非是通过修行,比常人多换来数百年的光阴,再以一副体面的样

    子入土罢了。可他自己,竟拥有仙人也羡慕的时光。

    但他仍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有什么好的?无欲无求方能成仙,可追求长命,贪生怕死,这不是最大的贪欲吗?他无法理解,不能理解的还有很多。游走在人群中,听着小孩的哭哭笑笑,青年男女的打打闹闹,都让他觉得喧嚣无比。他不屑于拥有这些东西……尽管从未有过。他错过了理解这些东西的年岁,这些东西便再也不来了。

    无妨,都不是什么可圈可点的贵重之物……

    得知寿命比起那些仙人还要漫长的事后,他更觉得无聊了,至少前者还能在有限的时间中去做些有意义的事,不论于人于己。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能坦然甚至欣然地接受。他已经度过了属于人类的充实的一生……而这一生还在继续,看不到尽头。他走过了很多地方,走遍了不论父母的故土还是自己的出生地,甚至拜访过更遥远的国度。他听过很多宏大的历史,也见证了许多微小的故事。

    从一开始的惊艳,到习以为常的平静,再到若有若无的厌烦,与如今的麻木不仁。人类能突破种群的局限吗?或许不能,人性的桎梏限制了太多东西。王朝更迭、城邦兴衰;神话再临、传说重现……不论看到的听到的摸过的说过的,愈是庞大,愈是空旷;愈是渺小,愈是虚无。人类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悲哀的过往,反复上演着无意义的酒瓶新旧的闹剧。

    因困惑而逢场作戏,因迷茫而言不由衷。时过境迁,仍是断雁孤鸿。一切都见始知终。

    尘网之上无新事。

    没有家人,没有爱人,连朋友也没有——也不能拥有。没谁能陪伴一个生命远久于自己的人,尚不论生离死别的那一刻,能不能坚持到那时都很难说。何况这空荡荡的心里什么也无法填满,久而久之,什么也放不进去。

    他也拜访过许多人,游离于世俗之外的人。学者们沉浸于探究中,尚能因源源不断的知识而陶醉;信徒们供奉着神佛们,也能在幻想与渴求中得到安慰。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无法理解。他没有自己的神……但他遇到过一个“神”,那是令他难得记忆深刻的两人之一。

    一位是那时尚未即位的香神,乾闼婆。

    “这种香丸能令人起死回生。”他一手拿着什么东西,而另一只手上也有一个,“而这是还魂丹,是北方的大陆借我们的名头弄出来的仿品。没什么用,不过只能暂时唤回死者的几缕魂魄,很快便会消散。而我们的返魂香,能生皮肉骨。皮囊都破烂不堪,要那灵魂的残影又有何用?与我们的幻术无异罢了。”

    “若是生人误食呢?”楚天壑问。

    “这小小的还魂丹,能暂时镇住人类即将消散的灵魂,但没太大用处。你知道,人类很脆弱吧?不过我的返魂香,生者可要小心。这里面有鲛人的骨粉作为药引。”乾闼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我有缘,我便送你一个,你可要妥善使用才是。”

    而另一位,是个画师。

    “画若保存妥当,可贮藏千百年。画将美丽的事物永远留存在这一刻。人亦然。”

    “但不会说话,也不会动。”

    “永远都活在某一时刻的人,想必很孤独吧?那与一张画相比,也没什么不同。”

    “……那你难道会愿意做一张既会说话也会动的画么?”

    “咦?我想一想……若是这样,说不定也挺不错的不是吗?”

    这个画师引起了楚天壑些许的兴趣,毕竟和自己这些年见过的人都不相同。画师若是能一直活下来就好了,他实在太想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了。

    但很可惜,画师死了,他也未曾想到。他们没有认识太久……自己便又成了孤身一人。

    他是孤独的永生者。

    他是最初的迷失者。

第二百回:无言而谕

    “直到我遇到这位神明大人。”楚天壑说,“为迷途之人指点迷津,正是蟒神大人一直在做的事,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那……听说多年前的一场封印之战,是怎么回事?”

    柳声寒颇为在意这点,甚至没有追究那段陈述中“画师”的部分,就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因为根据大神官的说法,似乎与广为流传的版本有不少出入。而这个地带委实闭塞,如果真有什么误会却没能得以澄清,倒也可怜。不过,柳声寒并不是因为同情他才追问下去的。

    “因为蟒神大人……的确从别道而来。它在人间,自然是得吃些东西的。可诸位放心,它从不会伤人。它需要吃的,只不过是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罢了。但那时,不好的传言流传开来,人们坚信将生者生吞活剥,将死者刨墓掘坟的恶行都是它所为。人们还认为,它不仅杀死人类,还会以十分残忍的手段或方式,甚至让人们自相残杀,在悲愤与恐惧中缓慢地结束生命。因为灵魂的绝望也是它的食粮,比灵魂本身更加诱人。”他平淡地陈述着,“……于是便有人闻声而来。或许是巫女,或许是法师,只知她是一位女性。她重创了蟒神,并将其镇压,代价则是献出自己的生命。不过蟒神大人并没有死,只是沉眠地下,探出精神来与人交流……于是,他便找到了我。说来也是幸运,我不过是恰巧路过而已。想必他所看中的,也是我接近永恒的生命,也能为他避免不断寻找新代理的麻烦。”

    祈焕的筷子停住了——从他听到一半的时候。他一直皱着眉,直到神官说完。然后他抬起头,直直盯着楚天壑的眼睛看。可此人的眼神恍若止水,没有一丝丝破绽可言。

    “为什么要……吃那些灵魂?”

    “若亡灵一直在人间徘徊,最终是会变成恶灵的。到那时候一切可就会变得麻烦。蟒神大人这样做,对三界都有好处。”

    “可、可如果是些即将被超度的灵魂呢?”

    “区分这些……很麻烦吧?蟒神大人的手下,是名为娜迦的妖蛇。当然,很少有人见到它们,它们总是神出鬼没,而且通常游荡于荒山野岭。它们并不聪明,只会无差别地抓一些零散的鬼魂回来。难道你会区分嘴边的肉,是家鸭的,还是天鹅的吗?”

    祈焕筷子上的一块肉忽然掉到桌上,可能他还并不能很好地习惯回筷子的使用。

    很遗憾,楚天壑的话没有任何值得批判的地方。祈焕知道,那时大天狗沦落到与封印无异的地步,孩童的灵魂若是无法超度也的确是坏事。只可惜了原本能重归轮回的孩子们……他感到头疼,却只得发出无奈的叹息。

    接着,楚天壑将目光转到柳声寒身上。

    “您好像有什么问题?”

    “……”柳声寒张了张嘴,“您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

    他略表歉意地点头,语气有些抱歉:“如果冒犯到您,我深表歉意。实不相瞒,自我成为迷失之地的大神官之后,蟒神大人便赋予了我一种特殊的能力:我能听到在场诸位的、每时每刻的心里的声音。”

    他能听到思想?

    “没错。”

    君傲颜一怔,没想到楚神官立刻就接了她脑内的一句话。她感到惊讶,甚至有些害怕。这是难免的事。毕竟思想是一个人的**,而这么做,的确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冒犯。但这也不是他的错……不

    是他的错吗?他们都不肯定。不过对他们来说,谁也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倒也不怕他听见什么,无非是瞒到现在才说出来,的确令人心生不满。可他好歹是说了,没有一直骗下去——他本可以的,这姑且也算一种诚意。反倒是楚神官,一直这么生活不会觉得很吵很累吗?

    “虽然有时候有些麻烦,但大多数时候是有好处的。”楚天壑回答了他们心里那些嘈杂的、乱七八糟的声音,“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分辨与过滤信息。何况能来到这里,找到我的,都是需要帮助的人。那些满口谎言的人,就算无意中闯进此地,我们也有所防备。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清楚我的这种能力。尽管你们不是此地的住民,我还是愿意告诉你们此事,来表达我对诸位的诚意。那么……”

    他继续看着柳声寒,似乎期待她回应自己刚才的问题。

    “那您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她却一副不必多说的样子。

    “您可真是惜字如金。”楚神官笑起来,“所以自我们见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您是六道无常了。但您周围的朋友那时似乎始终没有闪过这样的意识……我便料想,您并没有告诉过他们,至少当时没有。所以在那个问题上,我保持了沉默。不过现在他们似乎知道了。”

    “啊,的确如此……还是谢谢您。”

    “不必客气。而且大约二百多年前,我们是见过的。但不是这座岛上。”

    “唔?”柳声寒有些意外,“那时候我……我也不记得你了。”

    “当然。因为易容术的关系,恐怕我的模样与当年与您相遇时不太相……”

    桌上忽然传来“啪”的一声,他们转过头,发现白涯的右手竟然撅断了筷子。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愣了一下,随即又攥紧了剩在手里的半截。他好像还是很不舒服……而且这种异常又变得强烈了。分明之前还缓和了一些,怎么一阵一阵的?莫非音乐天消失前留下的那些粉末真的有毒吗?

    “您好像很不舒服。”楚神官站起来,神色关切,“您恐怕吸入了太多的摄魂香。”

    “你知道这个?”其他人有些惊讶。不过回过神来,他确实有途径能察觉到香神他们的阴谋诡计。何况他们本就有所联系。

    楚神官点点头,叫人去拿什么药来。随后,他对他们解释道:

    “你们都知道那香是什么用途,我便不必多说。只是白少侠一次吸入了太多的香,对此产生太多的依赖。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找到它,焦虑便无从缓解。烟草、五石散、阿芙蓉等具有成瘾性的东西,在离开它们太久后也会有诸如此类的反应。”

    典型的戒断反应。柳声寒哀愁地皱着眉,给白涯递了一杯水:“我正是在担心这个了。许多药物也令人上瘾,可只要知道究竟是什么药,终归是有办法的。如今,我们已经没有途径知道摄魂香究竟是……”

    这时候,有人拿了什么东西来交给楚天壑,随后便退下了。那是一个砖红色的小陶瓶,他从里面倒出一些浓稠的绿色液体,滴落到水杯里,然后递给白涯。柳声寒伸手接过来,细细看了几眼这几近无色透明的液体,又嗅了嗅,确定没什么问题才交给白涯。

    他的手一直在抖,连杯子也很难拿稳,许多水洒了出去。他喝下去以后,身子虽然不太抖了,瞳孔却依然扩张,对眼前的光线没什么反应。柳声寒为他把了把脉,

    心跳还是快得离谱。他只是感觉稍微好了些,可问题的根源没能解决。其他人都离了桌子,簇拥到他旁边。

    “那是镇定的药物,您一定知道了。”楚神官对柳声寒说,“这只能给他一时的安定,要完全克服这个病症……没有药的配方,便只能靠个人的意志了。”

    “他可以。”君傲颜说。

    “……嗯,您这样想是好的,但白少侠本人似乎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求生**。”

    “你胡说什么!”

    祈焕立刻打断他。他不想听下去,更不希望听到那声称是来自白涯自己内心的想法。虽然对楚神官似乎有些刻薄了,但不仅是祈焕,不论谁都不想得知这种结果。楚天壑也颇为理解地闭上了嘴,叹了口气。

    这么久的路走来,实际上他们也多少能察觉到,白涯对生命总是看得太轻——对自己亦是如此,或更甚。他会为了一些好的目的,以帮助、救助为由,保护什么,或杀害什么。或许他总是那样勇敢,只是他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而已。傲颜又想起他冲进火场的那个瞬间。

    “……不重要。”白涯喘着气,艰难地说着,“这都不重要,我的命也是。我只要……知道是谁做的就好了。这就够了……”

    短暂的沉默。

    但在查明白砂的死因之前,你可千万不能……

    “白少侠——白涯是吗?”

    楚天壑坐在他对面,忽然叫他的名字。他的手不再那么抖,但还是微微颤动。白涯缓缓抬起头,用带着血丝的眼睛看他。但那双疲惫的眼睛映不出什么东西。

    楚神官正襟危坐,双手交叠在胸前:“既然如此,有些事我想向您说明。之前我对你们说,我不曾见过两位的父亲。这话是真假参半的。我对君姑娘的父亲并不知情,这是真;但关于白少侠的生父,人称坚臂斩铁的白爷白砂,我是见过的。”

    “你骗我们?”

    傲颜生气了。不过白涯反应倒是比她冷淡些。他还反过来按着君傲颜,让她稍安勿躁。

    “很抱歉,那不是我的本意。现在,正是我们最应该相互信任的时候。所以我想,还是告诉您实话的好——我们不仅认识,还成为了短暂的朋友。我自从成为神官以后,不再离开过这片土地,他带来了许多外面的消息……数百年来,我从不曾见过像您父亲一样的侠客。”

    白涯只是静静地听着。这些话让他平静了一些。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这些消息足以令他感到某种程度的安慰。

    “我不告诉您,是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死讯。所以在得知您是他的儿子时,的确还略有犹豫。”

    “他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在香积国?”

    “被偷走了。”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晏?有位不省心的朋友……啊,但您父亲的遗物——那把刀,我将之与蟒神的至宝收在一起,以示尊敬。没错,那便是赤真珠了。”

    “我们能……”

    “当然,当然可以。”他欣然答应,“我做了如此多的陈述与铺垫,就是为了引出这件事。通过我们的谈话与你们的反应,我相信,诸位不是为掠夺而来。我也希望……在一睹蟒神至宝的风采后,各位能放下心来,从此不再惦记此事。”

    白涯站起来,略微晃了一下。

    “我答应你——现在就去。”

第二百零一回:无祥之兆

    他们走进昏暗的神庙。

    这里的一切都是石头堆砌的,显露出一种晦暗的惨灰色,灯火间距很远,看上去空旷而死气沉沉。神庙内也没有任何摆件,没有任何壁画,只有青苔零零散散地攀附在几处石壁之上,或许是那些地方比较潮湿。除了这种特有的淡淡的湿气,神庙内也没有任何燃过香的气息和痕迹。凉风从无门的塔洞里窜进来,吹到身上有一种往骨头里钻的冷意。

    “您平时就住在这儿吗?”祈焕忍不住问,“这也太冷了。”

    “有些房间没有这么冷。”楚天壑提着灯,回过头解释,“而且房间里有灯火,足够温暖。别在意这些,我带你们到地下遗迹去。”

    所谓的地下遗迹,便是楚神官说的存放赤真珠的地方。当然,还有白涯父亲的遗物。他带着他们走向神庙深处,这已经超过了上次柳声寒涉足的地方。他们一直走,走过了中庭与列柱回廊,终于来到了神殿之中。但这儿真的算不上气派,只让人觉得空旷,觉得压抑,觉得冷。一切都残破不堪,落了厚重的灰,仿佛从来没有人涉足,也没有人清理过。他们走过的石制地面,回过头都能看到白晃晃的脚印。

    从回廊开始,灯光的颜色就变成了奇异的亮蓝色,比宝石还要晃眼。柳声寒看着那些火光,低声地对他们说道:

    “那就是不熄的长明灯……”

    “这么多?”

    他们看着楚天壑的背影,他是如此沉稳地迈步向前,似不可阻挡。鲛人炼制的油灯也说明不了什么,他只是……买下了商品而已。何况他们更不愿意多想,因为他什么都能听到。这时候,几人都开始觉得,这可真是一个容易令人不快的能力。

    楚神官走到神殿中央,一手提着灯,一手拿着神杖。他用力将神杖在中央的地面磕碰了一下,地面的裂缝里泛出暗红色的光,向四面八方蔓延。他们连连躲闪,生怕踩到这些线。等红色的光线如同浇筑的熔铁般连成一片时,地面上浮现出了一个完整的圆形阵法,古老的符文层层堆叠,不知其意。接着,某一处地面开始下沉,断断续续的,朝更深处蔓延。地面下传来移动的声响,是石与土在摩擦,仿佛有巨蛇朝下旋转着挖掘。

    “诸位请。我来带路。”

    地上溢出的红光消失了,楚天壑来到地面上那洞的旁边,抬了抬灯示意他们跟来。然后他就转身下去了,直到整个人人影都沉没在那深不见底的窟窿里。他们靠近那里,看到一排有着特定弧度的朝左往下的石阶,呈巨大的螺旋形。侧壁有灯,楚神官向前走的时候那些灯从侧面都被点亮了,灯火点燃的速度逐渐超过他所走过的地方,照亮了前路。白涯先跟着下去了,然后是君傲颜,柳声寒紧随其后。祈焕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入口,也随他们一并朝地下深处走去。

    似乎是沉默持续了太久,楚天壑怕他们无聊,便自顾自地在前面说起话来。

    “地下遗迹是当年那位无名的勇士与蟒神交手的地方。大战打了三天三夜,烈火将这一带的森林烧得干干净净……就有了如今的大沼泽。神庙建设在这里,人们声称是为了镇压为非作歹的妖物。实际上,蟒神大人告诉我,事情并非如此。不过知道传言的人本就不多,知道真相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的确……我只知密林曾起过火。”柳声寒回忆着,“那大概是在——六七年前?我记不太清了,但离现在过的不算太久。”

    “但九天国的结界是十年前形成的,那时候您还不是大神官吧?”傲颜问。

    “嗯,还不是。人们建立了神庙后,就销声匿迹了,现在留在这里的人都没有参与过神庙的建设。有时候,一些修缮工作也不好做,因为

    神庙的结构有些特别,不是专门的石匠木匠是看不明白的。这里的构造都像是直接来自于蟒神的意志——是按照它的喜好建设的。”

    祈焕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难怪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风格……若不是来自人间的审美喜好,倒是能够理解。老实说,是挺气派,就是太冷清了。”

    “摩睺罗迦大人不喜欢太吵。”

    一路上,白涯一言不发。他的脸显得过于惨白了。这里分明很冷,他的额头却渗出细密的冷汗。看得出,他在极力压制一直起伏的情绪与那难以把持的对药物的依恋。不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别的地方,其他人都不曾看到他这个样子过。想必能让他控制住自己的念想,一定是即将看到的、属于生父的遗物了。

    那把刀,那把水无君亲自给他接上的,削铁如泥的刀……

    听到了白涯的心声,楚天壑在前方叹了口气。他轻声说道:

    “您的父亲,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人。在我离开家乡之前,我们便有过交集,也算是朋友了。我们走的本是截然不同的道路,拥有迥异的人生。我们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任何方面。只是没想到,这样的我们也有缘相遇,有缘成为朋友。”

    白涯艰难地开口:“他的性格……其实很好。不论是谁他都能聊起来,不论谁也能很轻易地信任他——在发现他的手臂是一把刀之前。”

    “偏见本就是一把刀,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白少侠您不要在意,我活了这么多年,对人性是个什么东西倒也看得透彻。就算您的父亲不为左衽门做事,光是看到他那把刀,就不敢也不愿意与他说话了。”

    “所以他总是很多话。”

    “这倒是真的。不过对我来说,话越多越好。我对家乡的变化也很感兴趣。他讲了很多事,别人的事,自己的事……你的事。他一直为你自豪。”

    “……”

    他只感到难以言喻的悲伤。昏暗的阶梯显得更加狭长。

    “唔,你很不喜欢左衽门。”楚天壑察觉到了什么,“其实我也略感意外。因为很少有人没见过母亲,却依然对母亲心存怀念的。您的父亲真的伟大,他能将您母亲的一切美好具象在您的心里——就好像她曾真实地参与您的人生。尤其是您这样的人,要领悟这种感情似乎更加困难。喔……我没有不好的意思,您别见怪。”

    “没关系。”白涯并不在意,“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这也有坏处。你爹说,你对左衽门有一种不必要的仇恨。他觉得那是他没教好。我倒是告诉他,世间之事都是两难全的。顾及了这一面,在另一面势必会疏忽,或是无法控制它发生。他怎能又让你感到母亲的好,又不去记恨杀害母亲的凶手?”

    “的确是这样,我也是对他这么说的——从我很小的时候。”

    “他还是选择了……让你感知爱。我算是完全被母亲一手带大,反而不知父爱为何物。从这点来看,说不定我们也很谈得来。还有君姑娘……我知道你们都很不容易。但一切都会变好的,对吧?我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在沉痛的话题中强颜欢笑,恐怕也只有楚天壑能干得出来。白涯怎能不恨左衽门呢?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如何将那些恶人杀个干净,一刀又一刀,直到刀和人都染成红色。割断他们的喉咙,就像当年凶手对活着的母亲做的那样;剖开他们的肚子,就像当年父亲不得不对死去的母亲做的那样……

    杀光他们,一个不留。这并不是为了整个江湖的安定,不是为了将更多人从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里救出,而仅仅是为了……为了复仇。他的出生好像就是为了这个的,可父亲偏偏不让,他宁愿自己有的是前者

    那样济世悯人的情怀。

    可白砂不恨他们吗?他不该恨吗?不该恨这个夺取他所爱之人的地方?不该恨那些杀了他所爱之人的地方?

    “嗯……你知道吗?我和您父亲都认为,凡世间万物,都有其存在的道理。”楚天壑放慢了脚步,像是刻意留出时间说话,“猛虎伤人,也捕食野羊山兔,防止它们繁衍过度,肆意抢食人们的庄稼。就像左衽门……它的存在也间接控制了善恶均衡。若不是那些所谓恶人的存在,或许您的母亲也不会平安长大,不会遇到您父亲,更不会有您。我知道这些话过于辩证,也过于云淡风轻,您可能难以理解,理解了也无法接受,可我终归该告诉你。”

    白涯没有说话了。他的朋友们也不是楚天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当然也可能是他没力气说,他的手似乎又有些抖了,走路不至于歪歪斜斜,但不如以前那样步履稳健。这点区别只有常年习武的人能看出来,但对他的朋友来说都很明显。君傲颜想去扶他一下,又怕他太倔,不让他帮忙。这人总是觉得好像接受了别人的帮助就是承认自己能力不足似的,也不管自己到底能不能顶住,还说不得。

    祈焕忽然随口道:“要不歇会?这路也太长了,我都走累了。”

    “是缓解的药效过去了吗?”柳声寒看了看他,又看向前方楚天壑的背影,“敢问神官大人,前方还要走多久?”

    楚神官停下来,转过身,看上去并不觉得累。他当然能明白现在是怎样的情况,便说:

    “还有一阵子,不远了,我们已经走了大半。白少侠需要休息吗?”

    “不用。”

    既然白涯本人都这么说了——虽然他也只会这么说,几人便跟着楚天壑接着走,但神官也将步伐放慢了些。祈焕听到白涯急促的、嘈杂的呼吸,连心跳的频率都有些骇人。就在这个时候,白涯忽然低声对他说:

    “烛照和幽荧,你还想要吗?”

    “啊?”祈焕傻愣愣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如果……以后,这两把刀——”

    “说什么呢?听不懂。”祈焕摆摆手,加快脚步,与前方的楚天壑近了些。

    白涯便不再说了。他感觉眼睛很花,有一种剧烈揉搓眼睛以后再睁开,或者蹲久了忽然猛站起来的感觉,视野里一闪一闪的。他伸手扶在墙上,感觉墙壁也像棉花一样软,又像冰块一样滑,不如看上去那么粗糙。它好像在呼吸似的一起一伏,让白涯真真切切地担忧起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从以前开始便不怕死……但他不喜欢衰亡的过程。这种戒断反应,无疑是令人觉得生不如死的,他宁愿自己死得干脆一点,漂亮一点。

    侧壁的灯火消失了,他们来到一处更空旷的地带,大概是到底层了。这里就是几年前的遗迹吗?几人有些恍惚地向前走,看到脚下遍布着白色的骷髅。骨头都很完整,像是自然腐烂在这里的。难道是想要偷取赤真珠的人?祈焕还没来得及问,发现柳声寒僵在原地。他和傲颜顺着她的目光看上去,前面的确有一把断刃,深深插在墙面上。墙壁很高,很大,有一些难以名状的黑色的东西覆盖在上面,层层缠绕,似乎整座墙都是它构成的。它像盘虬卧龙的树根,又像海中凶兽的腕足,以扭曲的形状从断刀中心扩散。中间似乎有突起的什么东西。

    这不对劲。

    回过头,楚神官背对他们,看向来时的阶梯。他不再说话了,但他的身上却一直发出接连不断的、细微的“咯嚓”声,在空旷潮湿的遗迹中有些刺耳。白涯伸出手,一把拍到他那不知何时变得僵硬如尸体的肩膀上。

    他猝然回首,整个头颅彻底翻转过来,面部裂开数只猩红的眼。

第二百零二回:无须之祸

    白涯几乎失去片刻的意识。

    他被震慑住了,不仅仅是视觉。迎面而来一种强大的精神扰动,近乎将所到之处的一切意志摧毁。白涯怔在那儿,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面孔。

    这他妈是什么东西?似人非人的面孔,是死是生也不得而知。那些疮疤是腐烂,还是溃烂?他左边的眼睛增殖为三只,与右边的眼睛一样刺出红光,有着黑色的眼白。那多目的半边脸像是干裂,又像是被水泡烂,反正谁也不会想去碰一下的。那眼睛并不规则,在有限的面积上相互挤压,略微形变,各自的视线也似是独立的。而右边那接近人眼的眼角下布上了细密的、半透明的黑色鳞片。不知是此处光线不足的原因还是本就如此,原本属于人类的红色口腔颜色过深,褪色苍白的唇衬得内里发黑。他上颚的獠牙略微从唇边探出,咧开的笑容像是焦土的伤痕。

    这算什么?这他妈算什么?有一种想吐也吐不出来的感觉……怪物之所以为怪物,是因为其非人的特质。而这样具备着典型人类特征的怪物又该如何称呼?它比彻底的怪物还要骇人。不同于音乐天,至少那是一种本就庞大的、让人觉得理应超出认知的巨大之物;也不同于夜叉,至少那些畸变有迹可循,都具备人们见过的海底生物的特征。

    尖叫声将他拉回现实。他后退一步,猛回过头,也不清楚这尖叫声属于男人还是女人。他只看到更加令人恐慌的景象:那面“墙”是活的,有心跳有脉搏一样,它在动……缓慢地移动。而且,那些构成它的细密的黑色腕足开始翻转,露出灰白的部分,上面竟布满了暗红色的圆——若真是章鱼一样的触手,那应该是吸盘的部分了。但这也不太一样,它们是一种陆生的生命体……或生命体的一部分。君傲颜离得近,她甚至能看到黑色部分的细小的鳞。可那不同于鱼类的鳞片,它们不会反光,反而令触腕的质感显得粗糙,不论看上去还是摸起来都像一种蜥蜴之类的动物的皮肤。

    她的身体微微后倾,一副随时准备后退的样子。但她没有,因为柳声寒离得太近了,近得看不到整面墙壁发生的变化。可傲颜也没有足够多勇气冲过去将她拉回来。声寒注意到了特别的东西,她攀爬在上面,聚精会神,在离地面不到一人的高度上接近那根断刃。

    她要去找什么?傲颜并不知道,也不敢去看。她环顾四周,只觉得天旋地转。明明宽阔的室内在此时让人觉得压抑逼仄,不论四壁、地面还是穹顶都像在蠕动,就好像他们走过的通道是狭长的蛇身,现在完全被吞入腹内了一样。每次眨眼都觉得面前的一切像是随着呼吸起伏,这种错觉令人惶恐不安,双腿发软。

    “楚天壑……”

    白涯迅速拔刀相向,却发现楚神官还是之前的样子——正常的、普通的、属于人类男性的模样。他有些意外,后退了一步,忧虑地看着他:

    “白少侠?您这是……”

    白涯有些恍惚地放下了刀。刚才那是什么……?是错觉?摄魂香已经侵蚀了他的神经,这不是没可能的事。当下,他的洞察力、判断力、反应力,都受

    到了严重的影响。他该怎么做?他该相信什么?他还能不能相信自己?

    他不知道。

    “你在做什么!”君傲颜朝着声寒无措地叫喊,“你离这些东西远一点!”

    柳声寒充耳不闻。她试着去拔那把扎在墙里的断刃,用尽力气。她的手被利刃划破了,流出鲜红的血。虽然她并不觉得疼痛,可当血碰到那墙上细密的树根或是腕足时,它们就像是被滴上了醋的虫一样局部地扭动起来,而血渗透消失。

    有人被钉在上面。

    在看清楚的那一刻,君傲颜简直无法呼吸,连拿着刀的手都失去力气。陌刀忽然倒地,发出“啪嗒”的清脆响声,提醒她立刻将刀重新捡起。柳声寒挥舞几笔,让密布的腕足像是受到电击一样徐徐退散。然后她徒劳地拉扯着里面的人,发出近乎乞求的哀叹,不断地、不断地说着:

    “醒醒……我的天呐,醒醒啊,求求你快醒醒!!”

    君傲颜她终于看明白——有什么人被控制住了,昏迷在这里,而白砂的断刃就是将那人封印在此处的关键。

    那是谁?

    是个女人……是那时候与蟒神战斗后死在这里的那个吗?她、她还活着?君傲颜觉得一阵战栗。因为,她发现被她误认为属于墙壁的一部分树枝,竟然来自她的身上。她的一部分肢体化作树木,与那些奇怪的腕足纠缠融合。

    它们在从她身上汲取养料。

    祈焕无措地看向白涯,似乎在朝他讨要一个办法。可他怎么知道?当务之急是救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但就在此时,祈焕忽然瞳孔扩张,对着白涯的方向发出惊叫。

    “——楚天壑!”

    白涯迅速回头,再次看到了那张溃烂可怖的脸。

    不是幻觉。

    “大神官”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像煤矿中的碎石相互碰撞。

    “叫他做什么?”他嶙峋的爪覆在脸上,自上而下地滑动,像是揭下一层早已脱落的面具,“来听将死之人的呜咽?”

    他——它的声音太过古怪,不止是在狭小空间内滚荡似的回音。就好像有两种声音,一个属于楚天壑本人那普通的男性的温和嗓音;另一种是嘶哑的、带着好像喉咙被抓破似的气鸣声,一种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古老而绵长。像是来自厚重的远古,带着不堪回首的历史感;像是来自遥远的未来,带着不可直视的侮慢感。二者又像一个整体,来自一体的不同时间、不同空间、不同形态,教人无法识别。那两种声音也存在细微的、不可捕捉却切实存在的时差,但怎么听都让人分不清先后。它们错开又合并,如层层递进又相互碰撞的涟漪,在另一个空间内回荡堆叠,折射到名为现实的可怕造景。

    杀了他。这是白涯脑内的第一个念头,尽管楚天壑本人的意志并不明晰,但这个占据他躯体并作出此等表态的怪物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它很危险,是那种任何人看到它的容貌、听到它的声音都会迸发出的本能的对危险的恐惧。

    最好连它的存在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杀了它。

    没有任何犹豫,白涯一刀刺进他的胸膛,却在穿透人体的部分后碰触到一种无法言喻的阻力。像是在强风中伸出手臂,张开手掌所感应到的一样,然后有这样一种力成为了刀刃的缓冲。这一刀像是刺进去了,像是没有,仿佛穿透了一个空泡,一个比水的张力更强大的屏障,也可能只是触及了它的外层。白涯再追加了两分力,黑色的刀刃没有深入太多,他的手却开始微微颤抖了。

    一种热力从他的胸膛内攀附而上,像手一样死死抓住了他的刀刃。黑色的弯刀像是经历了高温的淬炼,白红的光彩慢慢向上蔓延。“楚天壑”的肘腕、膝盖等一切关节反折过来,方式极不自然,伴随着骨头被折断时的咔嚓响声。他以非人的容貌,将身体扭曲成非人的角度,直到完全翻转过来,像是正面对着白涯一样。

    胸口没有血溢出来,反而有一种火光在扩散。并非明火,而是灼烧的烬火从刀刃开始扩散,逐渐侵蚀焚烧了他的衣服。布料化作不可见的粉末,伴随着从伤口中徐徐飞扬的红与黑的粒子,像炉灶里蹦出的火星,却比它们更灵动。直到他胸口的大洞完全呈现。

    像是……眼睛的形态,还是嘴?但不论是什么,这个洞窟,都是竖在胸膛上的。两边各自有一排锋利的灰白的弧形锥状物呲了出来。那是利齿,还是骨骼?这看上去好像白涯再将刀捅深一些,这巨大的洞就会闭合,用爪一样的牙将他的手臂撕扯下来似的。

    “楚天壑在哪儿?”白涯死抵着刀。

    “楚天壑?”他念道,“那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白涯恶狠狠的。他的眼睛又变成了之前那样——黑色的眼白与白色的瞳孔。

    阴阳错乱,混沌未开,“理”则在这之中孕育迸发。

    “你敢吗?”

    他将这嗤笑置若罔闻。却在下一刻看到了刺眼的光——无法直视的、刺眼的黑色光芒。

    黑色的……光?

    “烛照——”

    祈焕冲上去一把将白涯推开。两人栽在地上,白涯立刻用幽荧白刃将自己撑起来。他愤怒地对祈焕吼道:“你干什么!”

    “你不要命了吗!”

    两人转过身,看到烛照黑刃像是被看不到的手推送进去……或是被里面的什么拉进去。这么说刀刃应该完全穿过了他的身体才对,可并没有,刀身完全消失不见。这怪物依旧是笑着,就好像生来脸上的名为嘴的伤口就是那个弧度裂开的。他抬起一只手,白涯的另一把刀忽然脱手,就像是受到了黑刃的召唤一般。接着,仿佛某种示威,某种挑衅,人形的怪物伸出黑色的长舌,舐过刀锋却没有受伤。反而在那纯黑的舌中央,也生出一颗红色的、紧紧盯着他们的眼睛。

    接着,他昂起头,喉部也裂开了缝隙,像是凡人的身体无法承受某种庞大的法力。但他不在乎,他只是双手举起刀来,张开口,将它缓缓吞入腹中。

    “多谢款待。”

    他低眉抬眼,神情像罂粟缓慢地凋零。

第二百零三回:无奈我何

    白涯失去了他的武器。

    像是出于慈悲地进行某种说明,身后传来了那怪物的声音。

    “终归是水无君打的刀,倒是好用。但那还不够……不是什么佳作,只是为了维持人形的义肢罢了,为什么有人称之为武器?还是说,该感谢你们,送来新的武器?”

    “你做了什么!”祈焕怒喊着,“你他妈又是什么东西?!”

    “有谁生来喜欢长眠地下,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一动不动,等着时间将躯体燃烧殆尽?”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我需要力量……这些不够,远远不够。”

    他说的是这满地的白骨吗?几人环顾四周,看着这些死去多年的尸首。

    君傲颜攥着刀柄,恐惧与愤怒并存:“你就是蟒神?是摩睺罗迦?这些死去的人,都是你被封印后控制他们来的?然后你将他们饿死在地宫之中吸食他们的灵魂?你这恶鬼、畜生!你把人命当做什么?”

    对本就不来自人道的东西说这样的话,确实显得有些可笑。于是他又发出那让人后背发凉的笑。他满不在乎,以一副宽厚仁慈般的神态凝视着每一个人。最终,他得出了某种结论一般,降下宣判似的念叨。

    “——你们也一样。”

    根本无法交流……这东西完全不屑于以人类的语言方式,和他们进行平等的沟通。从这点上看,它倒是更具有神性中的傲慢。它根本不在乎这群人怎么想,也不在乎这群人会做什么。你在踩死一片蚂蚁的时候,会去问问它们的意见,解释自己行为的动机,甚至想到它们在巢穴中等它们归去的家人吗?不会,从前到现在到未来都不会。

    但显然,根据当下的处境与那怪物的只言片语,他们多少推测出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那个女人是桜咲桃良·莺月君。而且按照柳声寒之前的表现不难推断,她可能是已经猜出来,当年前往南国镇压肆虐的巨蟒之人,正是这位六道无常。不过她到访这里的时间,比如月君要晚一些,差不了两三年。毕竟如月君来此地,只不过是跟着朝廷的队伍随便看看罢了,并不是为谁而来,这点她也曾说过。因而在她对蟒神之事还不够了解时,她听闻了那场森林的大火,和零碎的传言,而由于那时连她自己也事务繁忙,不曾多想。或许那位大人额外将此地的情况告诉了莺月君,但没有告诉她。至于为什么,现在也没法得到答案。

    而她卷入了摩睺罗迦的封印……甚至成为了它的一部分。在多年前,这封印应当没有这么脆弱,她还是能镇住这怪物的。但虽然它的肉身禁锢于此,精神却逃逸而出,通过层层圈套构建了这幌子似的神庙,并依靠各种方式吞吃灵魂,养精蓄锐,到现在反而有力气与当年的敌人抗争了。那把刀是关键……但白涯的父亲也只是两三年前到这里的,不知莺月君又何时受困于此。这之中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询问她本人才能知道。

    好消息是她似乎还活着,还有自己的意识。坏消息,是他们有可能都离不开这里。

    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白涯活动着浆糊一样混乱的脑子,尽可能地思考眼前的情况。柳声寒不论用多大的力气都无法将那把刀从墙上拔下来,而它深深刺进了莺月君的胸口。她粉白的罗裙染上干涸的绯色,眼睛像是被吵醒时一样开开合合。她大约能看到眼前的场景,却不能做出更多反应,她的意识可能仍然混沌不堪。

    白涯不用走得太近,即使他现在状态很差,他也依然能一眼确定,那的确是父亲那独一无二的金属手臂。上面的每一处划痕,都是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留下的痕迹。这是把很好的刀,在如此潮湿阴暗的地方沉寂了这样久,也没有一处锈迹。

    他上前去,试图将那把刀拔出来,也为了解救莺月君。可他刚走上前,便被一条粗壮的腕足狠狠拍到地上。但它们并没有拒绝柳声寒的请求。很显然,她也是怪物的目标了。六道无常不论怎样都不会死去,可以为这毫无人性的所谓神提供源源不断的神力。

    但楚天壑似乎不这么认为。难道刚才与他们对话的人,告诉他们他自认为的真相的人,其实已经是附在他身上的蟒神了吗?也不尽然,或许是他的意志被长期的附身所侵蚀,已经对那样的认知深信不疑。但不论如何,他只是一个容器,就算将他杀了也对蟒神的歼灭斗争没有任何好处可言。

    君傲颜挥刀抵抗那些东西。它们比她想的更难斩断,也并不是做不到,只是要付出预想中两倍的力气。这很耗费体力,但她已经尽全力为白涯开路了。在这之前,那边的“楚天壑”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静地看着,没有任何干预。但现在,在他们的行为足以对蟒神造成威胁时,它便行动了。

    “墙”倒塌了,强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他们无处可逃。那些腕足在瞬间松散,将所有人紧紧绞入其中。对这些东西而言,将他们捏得粉碎就像是捏死一只蚂蚱一样简单。但它没有,它只是利用这些黑色的触须将他们不断地碾压、推搡、攥住又放开,就像小孩儿斗蛐蛐取乐似的。这时候,白涯便想起来了——想起楚神官说过的话。摩睺罗迦不会直接将你简单地杀死,而是将目标置于险境之中,让他们在痛苦与绝望中缓慢地死去。

    几人多少能看到一些不属于这里的景象,似乎是摩睺罗迦特意给他们看的。人的叫喊、求救、哭泣、哀鸣、怒吼、悲悸、呜咽,还有那不断地被什么杀死,或是自相残杀的剪影。没有一个人是他们认识的,甚至下一幕发生时,上一张面孔就已经被淡忘了,就像在做梦一样。而这些糟糕的情感,也如在梦中似的被悉数体验,甚至强化。睡梦中的哭泣总是比醒来时更不必要,却更打动人。有时人们清醒过来不也会质疑,自己为何要因为某事在梦里如此悲痛欲绝吗?他们现在就是这样的,就好像梦境和现实的界限得以模糊,一切都混乱不堪。

    白涯觉得胃里很恶心,可能和之前喝下的药有关。既然柳声寒没有看出问题来,恐怕这只是药物的副作用吧。但这种原本细微的不值一提的小事,在此刻让他难受得无法忍耐。有时他被擒住脖子——甚至不知是幻象还是真

    实的腕足,被剥夺了呼吸的权利,整个人都要背过气时,它们又会松开。花样百出,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祈焕挣扎着,他将手用力抓住一根腕足,手上的家纹发出强烈的光。他并不喜欢家族赋予自己的使命——这意味着他要承载一些他不想拥有的力量。但此刻,他并不讨厌。被他触及的腕足像是被按在烧红的铁板上似的,忽然剧烈地扭动、挣扎,但祈焕抱紧了就不会撒手。于是这根腕足扬了起来,将他毫不留情地甩了出去。他在空中看好了地点,立刻翻身朝着某个方向跃去。那面墙变回了普通的墙壁,其构造似乎只是普通的挖掘到地下后,露出的土块与岩石的组合。而莺月君的一部分化作树木,深深植根其中。

    忽然,他身后那些黑色的腕足停滞住了。它们像是有意识一样,齐刷刷地裂开血红的眼睛,连腕腹的红色斑点也出现了细长的瞳孔,仿佛某种野兽。它们都看向他的位置,似乎是在发出警告。这时候,从“楚天壑”的后背也伸出细长的腕藤,跟随他手的动作朝着祈焕飞奔而去。白涯只看见一片混乱,黑白的光彩在视线里无规律地舞动、交错,直到他看到那些忽然迸发而出的红色。他瞬间确定了楚天壑的方向,趁着这些控制他们的黑色藤蔓没有反应的时候,一跃而出,一把将他推翻在地。

    祈焕来到墙边,家纹不断泛出强大的力量,褐色黯淡的光包裹了他的双臂。他伸出手,隔着这层浅浅的光便能触碰到断刃了,甚至不需要皮肤与其接触。随后他做出攥紧的动作,一把扯下这截金属。在负面感情的浪潮退却后,傲颜和声寒立刻以自己的方式做出抵抗,从一片狼藉逃脱出来,得以喘息。

    “你到底都——做了什么……”

    白涯一脚踩在“楚天壑”腰侧的右手腕上,自己的右手按住他的左手腕,左手死死掐着他的脖子。这具身体的胸口依然开裂,牙骨错序地轻颤,白涯若是不小心,说不定会被这些东西所伤。反观被控制的此人,从容而平静,在他溃烂异变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慌乱。他甚至不需要呼吸,不需要供血,掐着他的脖颈并不能伤害他一丝一毫,就好像他用胸口的洞窟直接呼吸似的。那开裂的地方大概不能凝视太久,否则予人精神错乱的恐惧。它不知通往何处,只是一片比人体广阔太多的黑暗里闪烁着红色的某种核心,像永无从触及的怪物的心脏。

    突然,第三只手反攥住了白涯的脖颈。

    那只手是从左臂根部、源自其左侧同一锁骨破衣而出的。那不是人类的手,而是属于怪物的爪……也可能是死人手。它已经烂掉了,皮肤发黑,脱水干枯,却能看到蹼一样的某种薄膜作为利指间的连接。手臂上有些红色的血泡,比起肌肉结构微微凸出,让人不敢多看。

    他的力气比白涯要大多了,简直要把他脖子拧断。他掀开白涯站起身,尖锐的黑色指甲毫不留情地嵌入脆弱的皮肤,却有意避开了气管与动脉。白涯没挣扎太久,手忽然松开了。

    在对方剧烈的咳嗽中舔舐指尖的血迹,他发出那独特的嗤笑来。

第二百零四回:无悔之棋

    “老白,刀!”

    一阵耳鸣声中,白涯听到祈焕若有若无的呼喊,它几乎被层层嗡鸣掩盖过去,显得有些虚幻。他回过头,看到祈焕丢到附近的那把断刃,立刻后滚翻到刀边,一把抄起,并拉开与那怪物的距离。

    白涯另一只手捂在脖颈上,摸到温热的血,但量不大,只是看上去可怕。

    忽然,他的眼前闪过几个片段。

    就在他的血接触到这把断刃时,一些奇特的场景不断地在他眼前闪现。他隐约觉得,这把刀里封印了什么记忆……是父亲留下的?人的确能利用一些法术,从逝者的贴身之物上抽取一些回忆,并以某种方式投射出来。这便是许多神婆或是道人所能做到的。只是那些信息向来抽象,不乏许多江湖骗子借此任意解读,肆意敛财。

    但灵根相同的血亲的眼睛,倒是能看得更直观些。

    白涯虽然拿到了武器,瞳孔却有些涣散了。意外的是,被蟒神附身的楚天壑不再关注他了,就好像白涯不再是某种威胁。或者说,此刻祈焕所做的事更需要处理。而在记忆不断在白涯脑内闪回时,他动也不能动,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失去了反击的能力。

    但他不仅看到了,还听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

    “我儿子会来找我。”

    从他的角度说出了这样的话,分明是父亲的声音。而面对面听着他说的面孔,正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大神官楚天壑。他们之间有一盘棋,格子是歪歪扭扭刻上去的,棋子是近于黑色与白色的不规则石头。他爹拿的是白子,一边说出这句话,一边犹豫着如何落子。

    “嗯……我信你教得出这样的好儿子。但迷失之地,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找到的地方。若不是我碰巧外出遇到你,你也找不到这里的。你内心坚定,时刻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你不属于这里。”

    “这不正好陪你解解闷儿。”白砂笑了笑,将白子叩在一个地方,“该你了。”

    楚天壑放下茶杯,将棋盘左看右看。他大约是陷入苦战了,毕竟很久不曾遇到像样的对手,多少有些掉以轻心。他的目光在棋盘上寻摸着,一只手来回摩挲着黑子。这些棋子原本没有现在这样光滑,大约就是这样被慢慢磨去棱角的。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我们上次相见,是二十多年前吧?那时候……”

    “孩子他妈刚走没多久。”白砂从蓑衣下伸出锋利的刀,在一个高度上比划了一下,“我儿子大概这么高吧。”

    “我见到你时,还不知道你已经走了。当时还开玩笑,说要请我吃孩子的满月酒。回去交任务时才知道你这算是……叛逃。”

    “那时候和你不熟,也没敢多说什么,知道的越少越好……还是你轻松,时间签得短,来去也方便。”

    “多亏了你多说。我可真怕知道太多,被你一刀了结,幸亏我嘴没那么欠。但我知道,您并非如传言那般极尽凶残乖戾,是黑白两道极尽污蔑。就算是那些恶劣残忍的现场,也只是左衽门的要求,您向来都是一刀了结,绝不给目标徒增痛苦……我嘛,轻松不轻松的,也不见得。不过是趁你们忙时,从左衽门牙缝里抠点饭吃。说起来,他们将嫂子和其他人葬在一处了,你知道的那个地方。逢年过节,我会烧些纸钱,以慰在天之灵。夫人是好人。”

    “干我们这行,就不说什么好人坏人了罢,统统是要被朝廷杀头的……烧香之事,感激不尽。不过

    ,我可不会凭此就让着你的。”

    说罢,他又落下一子。楚天壑有些惊讶,望着错综复杂的棋局。他已多次死里逃生,也没少给白砂设局,不过小伎俩很快被看破,都落空了。他执子踌躇,苦笑道:

    “你可这是不留情面。但说起来,我还真没想过,我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人也有怡然自得地坐在这儿,慢悠悠地下棋喝茶的一天。”

    “是啊……说来也是缘分,我们本没什么交集。在这九天国遇到你,着实是巧。除了最后一次,我们似乎也只见过一面。你看上去很年轻,几乎没怎么变过。我这些年带着儿子东躲西藏,心态虽好……但估计也老了不少。有时候我与左衽门的熟面孔擦肩而过,竟没人一眼认出我来,真不知该哭该笑。”

    “我不过是习得驻颜之法,心里也早是个老头子了。”

    楚天壑终于挑了个地方。没有太多犹豫,白砂紧跟着下了一步。

    “这么多年,你不也只是一个人么?你难道没想过讨个老婆,好好过日子?”

    “我在此地做神官,不也不错?不论女人还是朋友,我现在都不惦记了。一心一意侍奉神明,大概才是我这种手上沾血的人,最好的忏悔方式。”

    楚天壑落子后,白砂有些惊讶。这是一处极小的细节,他聊着天,也不曾注意了。局势发生了微妙的反转,不仅让他皱起眉,认真地重新研究起棋局来。他单手转着白子,左看右看。棋子还未落下,他又问了一个问题:

    “说起来……你这座神庙,供奉的究竟是什么神?只听说是个本土的神,却不知名字。他司掌什么,庇佑什么,又有何讲究与禁忌?”

    “呃……”

    楚天壑嘴上含糊起来,他似乎也不知道该从何介绍起这位神明。他思索再三,与思考棋局的白砂一样费神。良久,他徐徐道:

    “白爷,说来不怕你有偏见,这是一位恶神。”

    “嗯?”白砂有些惊讶,但反应没有楚天壑想得那么大,“我是不在意这些的,反而更担心你,泄露了什么东西,不会遭到惩戒么……”

    “这些倒罢了,可以说。”他端起早已凉了的茶杯,“您应当知道善神与恶神的区别。”

    “我不是行家,全是瞎说,若是得罪了还请见谅。”他终于落下一子,又捞了新子攥在手里备着,“我听说人们供奉的那些有名有姓的神佛,都是善神。善神接受善意的发愿,且不论是不是他的信徒,只要是善愿就有求必应,若是恶愿还会降下惩罚。而且心愿实现后,若是人有心供奉烧香,特意还愿,这是极好的;若因故未能还愿,也无关紧要。恶神反之,只会回应本教虔诚的教徒,或事后最可能成为信徒的人。而且不论何种愿望,恶性善性,都是恶神所接受的。而恶神索要的代价也更为沉重,甚至不还愿者,必有果报。”

    楚天壑点点头:“差不多便是了。这位恶神,是自畜生道降临的蟒神,名摩睺罗迦。人间的情感规矩不适于它,而所谓善恶是非,它另有定夺。说是恶神,也只是人的定论,它不过有些……冷漠,并不事事回应。我在这之中,当一个普通的牵线人,为迷失之人建立与蟒神大人沟通的桥梁,仅此而已。”

    “伴君如伴虎,你可要多加小心。”

    “多谢关心。说来你也该多加注意,你不是这里的人,此地不宜久留。既然你不在意,也知道了真相,我还是要提醒你。蟒神大人,对于误

    入领地的人并不宽容。过不了几日,便是蟒神的祭祀之日。在那之前,你还是趁早离开,到那时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回头,一路往外走,莫要犹豫。否则激怒了神明,连我也救不了你。”

    说罢,天壑随手落下一子。他忽然一怔,反应过来,刚刚那步怕是下错了。太久没人与他下棋,光顾着谈天,他有些疏忽了。楚天壑皱着眉,手指在方才落子的位置停顿半晌。

    “多谢你的提醒……但是小楚,落子无悔啊。”

    楚天壑无奈地笑了笑,算是认了栽。

    这算得上是最长的片段,但在白涯的眼中闪现得很快,就像短暂的梦境塞得下冗长的内容,睁眼时不过黄粱一梦。之后还有些断断续续的场景,都是白砂记忆中的片段,是他在此地帮助那些迷失之人的场景。

    他原定于祭祀之日离开的。

    那些场景,忽然在某一刻蒙上了血色,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似是记忆被一只血淋淋的手一抓而过。所有东西都成了黑色的剪影,一切声音却消失了。那些东西怪异扭曲地闪烁,让人难以分辨。最后出现声音的,是一个诡谲荒诞的场景。

    那些平日里慈眉善目的迷失者们,似乎都变成了生面孔。他像是来到另一个世界,四处都是残缺不全的人。可他们分明都还活着。

    救命。他们发出呼喊,细微的刺耳的断断续续的连绵不绝的……四处散落着残缺的人的肢体,而并非动物。有被腰斩的人横穿小路,缓缓爬过,留下红色的血迹;有失去双目的人四处徘徊,却在即将撞到什么时穿过了它;有人捧着自己的头,朝着一个方向坚定不移地走着,不论前方有什么阻碍……

    简直像是误入了鬼界的生者。还是说,他们都是死去的鬼魂?

    救命,楚神官……大神官在哪里?

    他们的哀鸣接连不断。

    他本该走的,头也不回地走。

    但他怎能不去在意?

    他当真寻到楚天壑的身影,穿着祭祀的长袍。那些鬼魂跟在他后面,而无数双或是漆黑或是鲜红的手,从地面渗透而出,拖曳着他,但他只是迈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向前。他走的很慢,自己却怎么也追不上,而且再怎么呼喊楚天壑的名字,他充耳不闻。

    跟随着白砂的视线,四周画面向后方疾驰。他疯狂地跟着楚天壑冲向神庙的方向,路过往日里的熟面孔在此时也变得陌生。那些红白巫女,与红黑神官,齐刷刷地站在神庙的台阶两边,眼神空旷无神,就像失去意识的雕塑。

    楚天壑消失在神庙中,地面满是奇怪的、细小的爪痕。

    “到底怎么了?!”他问。

    但没有人回答。他试图冲进神庙内,也没有人阻拦。他一直追着楚天壑的背影,两边的画面浑浊不堪,中央只剩下那一个遥远的人形。视野会发生弯折,大约是脚步在拐弯,在向下,代入其中的白涯无法确定。

    这是看不见尽头的阶梯。

    白涯感到,他的父亲开始觉得疲惫。他慢慢停下脚步,开始重新调整呼吸。这是遇到了鬼打墙么?他不知道,也不知父亲是否知道。说不准,这一切不过是幻觉一场……一场他再怎么说也不过是肉身凡胎所见证的异常。

    回去吧。他听到父亲微微的叹息。

    薄纱似的血色逐渐褪去。转身之时,他从未听过的沙哑声在耳边轻语。

    “白爷,落子无悔……”

第二百零五回:无地于下

    “老白?你在干什么啊老白!”

    眼前的幻象忽然散去,白涯的头沉重得像灌了沙子,还没有灌满。当他晃悠着勉强站起来时,不满的沙子就坠着他的头,让他失去平衡,歪歪斜斜,浑浑噩噩。

    他看向祈焕呼喊的方向,视线里的一切都从黑红变成黑白,以简单的色彩明暗构筑了眼前全部的景象。他眼睛的颜色又不大正常,体内阴阳混乱,难以调节。他只看到名为祈焕的影子抄起手边的什么,在瞬间被看不到的源自楚天壑的力捏碎,他再抄起另一个,迎来同样的下场,节节败退。那些都是祈焕所能捡到身边的人骨,可破坏它们对这怪物来说像是捏开酥脆的点心一样容易。

    祈焕念咒结印,瞬间构建出一道深色屏障,也立刻被抬手打碎。他愣了一瞬,不知是高估了结界的牢固性还是低估了对方的实力,毕竟这不是靠蛮力就能打碎的东西。他在试图阻止他靠近柳声寒,而柳声寒正不断试着以各种方式让莺月君恢复神智。她好些了吗?他不知道,离得太远。再看向君傲颜,仍与那些从四面八方伸来的蔓足作对。

    “老白,法器散在里面!”

    他又感到头部一阵刺痛。为了防止谁盯上那些宝物,他们将那些东西都随身带着,不曾想反而落入了另一场危难。虽说目前看来摩睺罗迦并不打算用它们做些什么,但这谁又说得准呢?白涯没有顾虑太多,攥着父亲的断刃,朝着“楚天壑”的背影冲了上去。

    利刃从后背刺穿他的身体,但刃的尖端并没有血。反而是被白涯攥着的刀刃,有他以技巧捏紧刀刃、却仍因失误而擦破的伤口流出的血。他是攥着刀背的部分,以近乎“捏住”的姿势拿着它,另一只手从底部将刀推进去的。这比他想象的要难,因为楚天壑的身体像是死了多时一样僵硬,与一块实木无异。但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到最好的程度了。他现在的这双眼睛可以看到,摩睺罗迦的“理”十分致密,密不透风,没有破绽可言,不论是从什么角度以什么力道砍过去,能将之刺穿已实属不易。

    “你利用他。”白涯咬牙切齿,用苍白纯净的瞳孔紧紧注视着这溃烂的面容,“你利用他们……利用我爹对楚天壑的信任,又以楚天壑的身份杀害了他——你让他们相互背叛,相互残杀,这就是你的乐趣之所在吗?”

    现在的楚天壑——或说,摩睺罗迦,对此嗤之以鼻。他的头发已经完全褪去黑色,变成了一种干枯的灰白,这不禁令他们想到鲛人失色的长发。只是它更黯淡,像是布满尘埃的蛛网在人类的头骨上层层相叠。除了破烂的衣物,这身体已经很难看出楚天壑的影子。

    他再度将头颅完全转过来,咔嚓作响。他用那怪异的叠音说道:

    “人类能从背叛中学到的,唯背叛本身。”

    神不说人话是某种九天国

    的特色么?罢了,这群东西根本算不上神,至多是一群伪神、恶神、邪神……附身的蟒神轻巧地捏起前端伸出的刀刃,三两下将其从身体里抽出来,扔垃圾一样丢到一边去了。就在白涯有下一步动作以前,他忽然消失,又再度出现在较远的地方去,绕过了祈焕。他们都愣住了,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只知道,他已经来到了两位六道无常面前。君傲颜看到这一幕,转过身准备朝这边跑来,却被身后的一条腕足狠狠抽向后脑,将她连人带兵器打倒在地。柳声寒紧紧抱着莺月君,眼中少有地呈现出极尽咒骂的恶意。

    但他绕过了她们。

    这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怔。他想干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变得模糊起来。

    莺月君睁大眼睛,但身体还没能恢复自主控制。她的脸上与肢体上都有部分木质化,现在已经退却了许多。她努力张开嘴,像是在说什么,就好像意识醒了身体还睡着的梦魇感。

    “封……”

    “什么?”柳声寒将耳朵凑上去,努力听她的每一个字。

    “封印,被——”

    话音刚落,摩睺罗迦漆黑的爪已经碰触到了那面墙壁——那面原本钉着莺月君的墙壁。墙上还残留着半枯的树根一样的触须,他的手碰触到它们的一刻,它们加剧了枯萎,随后燃烧,一点点将自己蚕食殆尽,变成黑色的粉末从墙上散落。那些裂纹还残留着,像是以黑色的墨勾勒出闪电的轮廓。那些细密的腕足早已退却,但不知根源,就像他从虚空中将之召唤而出似的。那面庞大的、干净的墙面上,除了裂纹、干涸的血色、烧焦的痕迹、凹凸不平的坑洞外,还写满了不明所以的文字。有的尚可辨认,有的像是符文,更多的是一种扭曲而怪异的符号或标志,让人无法辨别。而且每一种原本正常的陈述后,都变得歪歪斜斜,像是练字时睡着的孩子干的。那些不知名的或红或黑的文字,不知书写于何时,用什么书写,又是在什么情况下书写的。但此刻,它们都在发光。

    红色的光像血一样溢出,十分刺眼。黑色的裂纹也逐渐扩大。摩睺罗迦的手施加了一份力,手的位置沉降出一块凹陷,裂缝里也有什么东西在上溢,像是填充了熔岩。那些无法辨识的符号开始扩散,被自动书写着一般迅速蔓延到石顶、地面、蔓延到四面八方去,速度越来越快。而他们的慌乱似乎在加剧这一切的发生。

    在震动发生的时候,祈焕招呼所有人从向上的台阶逃脱。君傲颜冲过去拉扯瘫在地上的两人。即使知道她们不会死,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她跑过去的时候,甚至连那怪物的背影也不敢多看一眼。所有人都跑到台阶口时,白涯却在此地一动不动。祈焕将另外三人推上阶梯后,回过头对他大喊:

    “你还要在那儿傻愣到什么时候!逃命要紧!”

    “不用管我

    。”他捡起父亲的刀,“我知道怎么办。”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但祈焕没时间多想了,毕竟还有另外几人正往地面上跑。他跺了跺脚,一咬牙也跑了上去,他知道自己不能死在这里。他也信任白涯,就像当初他们对自己在月食山上的那种信任一样,就算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莺月君已经可以自主行动,这真是省了不少麻烦。四人顺着台阶一路上跑,气喘吁吁。就连在逃离的时候,墙面与台阶上的符文也在增殖,仿佛追着他们一样。地面摇晃得越来越剧烈,数次有人摔倒,又数次被朋友拉起来。

    忽然间,石崩地裂。

    大坍塌是一瞬间发生的,但如此形容有些不太妥帖。不是上面的部分塌陷下来,而是有什么东西从大地的更深处破土而出。后方道路的崩溃也在追逐着他们,速度没有符文扩张来得更快,可他们已经很累了。都说下坡容易上坡难,漫长的阶梯几乎要抽干他们所有力气。就在几人好不容易看到眼前的光时,巨大的石柱忽然被震塌了,直直朝着洞口堵了过来。莺月君眼疾手快,抬手使出一道玫色流光,一棵巨大的树从旁侧突兀地生长,将石柱顶到一旁去了。但即使离开了地宫也不算结束,他们必须逃到更空旷、更安全的地方。大地的震颤一刻也没有停息,力道也没有丝毫减弱,反而越来越近。

    他们穿过破碎的大厅,穿过石柱七扭八歪的长廊,穿过长长的新的阶梯。当他们完全离开神庙,来到空旷的地方时,尚未沐浴太久光明,便有新的阴影就此浮现,笼罩一切。

    迷失者们有些疑惑,其余的巫女和神官也赶了过来。他们都不害怕,只是困惑,不知发生何事。泥土岩石从那庞然大物身上慢慢滑落下来,巨大的响声接连不断。莺月君粉白的长发沾染许多灰尘,她一手将夹在头发中的碎石捋了下来,忧心忡忡地望着神庙的方向。

    “封印被解除了……”

    “不,比起那个,您还好吧?”君傲颜忧虑得要命,“是您当年镇压的它?!”

    祈焕摇头道:“真是灭绝人性,竟然用六道无常……”

    “不,是我自愿留下的。”

    “……什么?”

    连同柳声寒在内,所有人都惊愕地望着她。被困多年的她原本面色苍白,却很快恢复了红润,不由得令人感慨这种可怕的生命力。普通人尚需复健,她甚至已经可以施展法术。而且她身上那些化成树木的部分,现在也完全恢复成人类的皮肤了。

    “我是法阵的一部分。只有我在那里,封印才不会被解除。”

    “那、那白爷的刀是怎么回事?”

    祈焕一边问,一边担惊受怕地看着自神庙而生的庞大身躯。它在努力将自己的身体从大地中拔出来,像巨树拔起自己深埋的根系。

第二百零六回:无天于上

    只见莺月君叹息:

    “它的力量很强……每当我牵制住它时,又会很快突破封锁。于是我做出判断,将自己融入法阵之中,成为封印的一部分,终于在重创它后将之成功镇压。”

    “为什么?”柳声寒无法理解,“你会永远留在这里!那位大人怎么能让你……”

    莺月君并不在乎地摇头:“这法阵不出十年,便能打散它的精元。到那时,将它扔回畜生道便轻而易举。只是不曾想,它的精神从地宫的封印中逃逸出来,找到了如今的大神官。它利用那个人类的身份在人间活动,吞噬灵魂,养精蓄锐。在封印中,我试图与之抗争,但就像是扶着危如累卵的砖墙,只要人离开,就会崩泄而下。而不久前,它用那把刀……”

    “就是白爷的刀?”君傲颜问。

    说着,他们一起看向神庙的方位。巨蟒的现身几乎让天光也随之黯淡。而在它活动的时候,他们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顺着碎石一路攀升。那一定是白涯了。如今他能看破任何事物运动的轨迹,因而在那种环境下杀出一条路来,似乎不是什么难事。而在他的手中,正是那半把原本作为手臂的刀刃了。

    “那把刀……是成为六道无常的水无君打的第一把刀,但只有刀刃,是半成品。这样的刀,甚至可以对其他无常造成伤害,它用这断刃来封印我的灵力。我陷入沉睡,也无法离开此地半步,而它反而从我身上汲取灵力,修复了真身。那位大人交给我的事,我没能做好。”

    柳声寒哀叹道:“已经够了,足够了——这么多年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你的消息,我一点都……怎么能、怎么会……”

    “你我拥有漫长的岁月。”莺月君攥紧了她的手,面对着那逐渐拔高的巨影,她浅浅地笑着,似乎这一切只是一眨眼的事,“而我也不希望你来。”

    “我听到铃声。”柳声寒叹息,“因为那不是黄泉铃的声音——黄泉铃没有铃舌,不会那么清脆的。但它仿佛是一种暗示,让我十分在意。”

    “那是摩睺罗迦的陷阱。它尝到甜头,不会轻易放过六道无常。普通人的灵魂作为温床不过是消耗品罢了,它会追求不会枯竭的力量。”

    “它不会有机会。”

    柳声寒话音刚落,巨蟒便挺起身来。它大约还有很长一截身躯埋在土里,但此刻已足以昂起高傲的头,睥睨着这群黑压压的蝼蚁。属于人类的化身懒散地坐在蟒头之上,以那副似人非人的模样漠然地扫过下方的一切。

    但他确乎是更接近怪物的模样了……它的脊椎上凸生出一些刺状的骨骼,但仍被僵硬发灰的皮肤紧紧包裹,好像划一刀就会破开一样。脊侧右方生着那些黑色的、粗砺的腕足,缀着红色的斑点。第三只手像是生生缝合在左臂上,节外生枝,只是一看就不属于那副身体,而更像是皮囊内部孕育出的另一种生物破土而出。有几处皮肤融着血泡,上面蒙着浅浅的一层

    薄膜,依稀可见内部红彤彤的、半成型的血肉,甚至还在微微颤动,就像依然拥有人类的生理反应,而谁也无法猜测它的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肩上睁开眼睛,一个接着一个,都是刺眼的红,与黑色的竖瞳。就在它那龇出牙骨的胸口的洞窟中,某种核心仍发着明明灭灭的红光,像是在彰显一种不灭的生命力。

    ——从一具尸体身上。

    楚天壑还活着吗?白涯不知道也不在乎了。他攀附着巨蟒的后端,两三下便站在了那躯壳的身后。对于这庞然大物而言,厚重的鳞甲之上,感知一个渺小人类的行动似乎强“人”所难了,不过这化身的这么多眼睛也不是瞎子。它倒是不在乎,依然懒懒地眯着眼,像是一只午后酒足饭饱的猫在庭院晒着太阳。

    白涯的眼睛也不像是人类的样子,但比起这个家伙要好得太多。他对自己所见的东西有些困惑,但他应该不会想看到摩睺罗迦化身的真正模样,不然恐怕对他的发挥不利。他只看见,一团不成型的、纯净的力量,披裹着相较之下毫无意义的外壳……如蝉蜕一般。它以一种毫不收敛的方式宣扬自己的存在,耀武扬威,恣意妄为。

    而在他的脚下,踏着的是难以名状的异常之力。

    那是相当庞大而污秽的东西,主体由单纯的捕猎欲构成,却夹带着冗杂的、人类自身的浑浊感情。灵魂的部分被转化成力量,而这些阴鸷的东西则被储存起来,凝结成躯体的一部分,让它牢不可破,坚不可摧。这些无法过滤或是它不愿过滤的杂质,就这样发酵成它独一无二的武器——纯粹的恶意。

    白涯抬起了刀。

    “你不再像是能守护赤真珠的样子了。那么,把它交出来。”

    “你在和谁说话?”

    它笑了,又问:

    “你在和谁说话?”

    它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或者,连白涯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在对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按照过往的约定来履行对方的承诺,还是……对这个怪物。但实际上,它大概率是在玩一种令人作呕的双关了。

    ——谁?给你的勇气?和我?这样说话?

    “我没和你开玩笑。”

    “我没打算听你说。”

    好像这解说也是一种施舍。但紧接着,它身后的腕足忽然伸长,将与它近在咫尺的白涯一把打了下去。它动作太快,没有任何征兆,连简单的预判也不能做到。白涯从前方直直坠下去,视线短暂地恢复,得以看到这条可怕巨蟒的真实模样:它周身覆盖着一片片大小不一的、盾牌般的黑色鳞甲,面部是与人类化身一样的结构;它左边三颗猩红的眼扭曲地挤在一起,血盆大口中森森獠牙错综密集。它的前胸也没什么不同,也张开那些嶙峋牙骨,狭长的洞窟中闪烁之物,如熔岩,如血海,如漫无边际的罂粟花田。

    太高了。

    “他们会死吧?”缒乌远远地看着。

    “应该吧。”晏?耸了耸肩。

    “它可真够大的。”

    “实际上,离它更近的那些人看上去更大。”晏?似乎很了解,“它的真身足以扭曲人的精神,以至于失去对周围景象的判断力。和它交手,恐怕不比音乐天要简单。而且那些法器恐怕被埋藏在废墟里,他们便无能为力。怎么样,要趁现在去找吗?”

    “着什么急。”蛛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且等他们削弱了蟒神的力量。我可不想就这么被误伤,太不划算。”

    晏?直起身,两步便站在缒乌面前。后者不知他要干什么,只是看到他漆黑的眼瞳里,有种与过往不大一样的认真。

    “他们会死。”晏?难得如此严肃,“他们都会死。摩睺罗迦会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任何计划,任何打算,只要在脑内形成了一瞬的概念,就立刻会被它捕捉到,并提前做出动作,封锁对手的行动。如果是它放任的攻击,只能说对它无伤大雅罢了。你以为,桜咲桃良是如何在几年前将它封印的?是纯粹的实力,是即使它知道也无法抗衡的力量。但现在不同了,它从六道无常身上抽取的力量比从那些杂碎身上得到的多了太多,已经没有什么会成为摩睺罗迦的敌人了。”

    缒乌迷惑地看着他,不以为然。

    “所以……你要说什么?”

    “我想说,你得不到赤真珠。”晏?叹了口气,“我先前帮你,是因为知道你能够做到。我啊,不太习惯那些掏心掏肺的话,但还是要说——这也因为你是我真正的朋友,唯一的兄弟。所以我才帮你,才从不过问。到如今这一步,你也该告诉我,你到底打什么算盘了。”

    “你太低估他们了。”缒乌没有理他,却抬起一只手,指向山下的林间,“看。”

    晏?回过头,看到巨蟒之前那坠落的身影,被旁侧杀出的另一个影子拦截。白涯被推到树冠中去,和救他的人得到了缓冲,但估计也伤得够呛。不用说,那一定是祈焕了。

    “可这不够。”晏?摇头道,“要得到赤真珠,不仅仅是要活下去,还要杀死它。”

    “你怎么觉得他们不行呢?我可是很看好他们的。”

    缒乌笑说着。他这样的时候,晏?总感觉没什么好事。

    “你要去帮他们?”

    “会,当然会,但不是现在。你尽管放心,只要跟着我,是绝不会被亏待的。”

    “你要召唤‘天’,是吗?”

    晏?忽然点破了,缒乌有些小小的意外,但也算是意料之中,他确实该猜得差不多了。他还没说话,晏?继续说着:

    “所谓天神,是不论妖怪还是人类都不明不白的存在,似乎只有那些神才知道天神的概念。它虚无遥远,但一定与其他神明和法器有某种关联。所以,你……”

    “你错了。”缒乌淡淡地说。

    “我会成为‘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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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