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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零七回:无心与谋

    “你疯了吧?”

    晏?皱眉看着他,看着这令他感到陌生的友人。他的确知道,认识缒乌这么多年,此人看上去比他安静太多的外表下一直是个十足的疯子。但这件事……简直已经到了挑战想象力的地步,让晏?几乎无话可说。

    “还是说我在做梦?”半晌,他又憋出了一句话。

    “你没听错,我也没说错。”缒乌平静得可怕,这段普通的话像是在心中进行了千百遍陈述一样熟练,“你以为‘诸神的赏识’是什么东西?所谓考验不过是花里胡哨以糊弄愚蠢之人的借口。那些试炼,仅仅是一种轻微的恐吓,到这一步便足以使人望而却步。实际上根本没有那么麻烦,那群人,他们很有这样的资质——无法解决问题,就去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这不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吗?”

    “他们那算是……误打误撞。”

    “人类常说的一句话:运气是实力的一部分。虽然我的确有些嗤之以鼻,它听上去像是某种对能力不足的……借口,或说托辞。但这也有另一种理解的角度。想想看,如果他们连一个恶神也打不过,还能得到这些法器,走到今天?依我看,实力是运气的一部分才对。”

    晏?还是半天没有说话。他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便只是保持沉默。那种静默而肃穆的神情在一贯嬉皮笑脸的他的身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有些不像他。

    “你怕了?”缒乌问,“你怕我失败,是吗?”

    “我知道你大多数时候喜欢赌,我也承认,我是有点怕。”晏?转过身,看着那乱成一团的密林中,背对他说,“我倒是不怕你失败,却怕你失误。我们谁都不知道成为‘天’究竟意味着什么,一切究竟会不会在掌控之中。而作为获得如此地位与力量的代价,又需要付出什么——我们一概不知,你怎么能如此冒险?”

    “我知道——知道一些。这些事多少是能预测出来。”缒乌勾起唇角,“你忘记了香炉的预言吗?‘天神’不会降临,而是会诞生,这是不可更改的未来。但他们不怕,一点儿都不,甚至泰然自若地如以往一样准备那些不可思议的任务,或者给予无关紧要的小恩小惠。他们知道自己的结果,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切都只是一场阴谋、一个圈套、一种试炼,一种为了新神的诞生而埋下的伏笔。”

    “……可那之后呢?你还是你吗?”晏?转过头,凝视他苍紫的瞳孔,“如果你做到了,如果你成功了,如果你蜕变为所谓神明……你是谁?”

    “你在说什么?”

    “我怎么办?那时候,你站在那样的位置上——你还会记得我吗?像现在一样?”

    缒乌像是被气笑了一样,从一直倚靠的石壁上直起身,摊开手,面对晏?说:

    “你不信任我?时间早就证明,我总是对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尽管放手去做就是。你觉得我无法驾驭‘天’的力量,还是不配?算了,我不和你争这个。你知道天之力意味着什么吗?那是突破六道的,能与奈落至底之主相匹敌的力量,谁都会想得到。‘天’甚至可以驱使诸神,让其他神灵起

    死回生,所以他们根本不怕。既然我有这个机会,我凭什么不争?”

    这些话显然无法说服晏?。他意识到,两人所讨论的事情的本质,似乎根本不在一条线上。而任凭他怎么解释都只会是徒劳,这蜘蛛听不进他说的话。他只认自己认定的东西,不想也不屑于去理解自己的表达。他很早前就知道,虽说是朋友,但在这家伙眼里,两人的位置从来就不平等。他本不在意,但缒乌却一意孤行,直至今日,直至这般田地。晏?选择保持沉默。他开始重新思考,到现在为止两人所做一切的意义。

    好像没有什么意义。

    他想到了一个有趣的比喻,只是现在笑不出来。蛇的行走路线,是一直蜿蜒前行,无声无息,但终究是按着既定的目的,寸寸向前,偶尔会停滞、徘徊,最终会到达想去的地方,捕获自己想要的猎物。而蜘蛛是比蛇还要安静的。它蛰伏在终日阴暗无光的角落,无声无息地编织着唯自己可见的巨网,耐心地等待猎物自己上前。当他来到网下,凝视着这小小的身影时,忽然发现它原来与背后那地网天罗是一体的,那才是它的全貌。

    尽管他们都生活在黑暗里,阴影下,潮湿中,无尘却污秽的夹缝间,二者竟天差地别。

    一开始,他自己也只是打发时间,图一乐呵,加之对缒乌许多方面的欣赏与敬佩,他们才会走到一起。在缒乌眼里,他应该也算得上难得能与他举杯共饮的、少见的人物。而且听话又好用——这是缒乌最为满意的。而与他并肩前行的日子,的确是值得铭记的回忆。

    但那些终究也只能成为回忆罢了。

    “这么久以来……我感谢你。”晏?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但我不会再帮你了。”

    “你说什么?”缒乌侧目,“我不是听错了吧?”

    他的身体忽然前倾,晏?很清楚,这是攻击的前兆。缒乌平时不是这样冲动的,现在八成是生气了。于是他凭借本能敏锐地侧过身。预判没有错,他太了解他了——不知何时如锐刃出鞘一样的尖爪从缒乌的背后闪了出来,现在已经猛击到晏?方才站立的位置。它的力道将石头扎穿,绽出蛛网一样的裂纹。晏?一侧的几根头发被削了下来,轻飘飘落到地上。

    “那你就没用了。”

    晏?暗暗叹气,心里想着,我就知道。缒乌算不上是真的无情无义,他只是……生气了而已。因为他认为晏?不可以忤逆他,背叛他,因为他从未这么干——这便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铁律。他也从来没想着故意在这方面惹他生气,但如今看来,幸亏自己从未这么做过。

    现在不同了。

    缒乌后撤一步,精准地躲过了他第二次攻击。他很清楚,接下来缒乌会在无形中布好锋利的网,每一次攻击都连带着无声的下一步棋。即使在愤怒的时候他也会保持交锋时难得的理智,这也是晏?欣赏的某一点。所以他准备从这处山崖上跳下去,脱离他所能设下陷阱的全部范围。可就在晏?找到了落脚点,后翻下断崖时,他却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啊……并不是地。他将自己撑起来,看清楚自

    己摔落的地方。是悬崖忽然生出的几根巨刺,像手臂一样接住了他。做到这点,不过只需要缒乌一挥手罢了,他差点忘了这家伙也精通法术的事。缒乌来到悬崖边,沉着脸,深色的皮肤显得更加阴暗了。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叛徒”,背后的肢节示威般高高抬起。他本可以用土刺直接穿透他的,不过没有,他大概更偏爱于亲手处理被他视为背叛的行为者。

    “你还真是胆大妄为。”

    是女人的声音。缒乌回头,正巧看到有一双绯红的鞋落到地上。将眼抬起的功夫,陵歌已经收回了翅膀。她什么时候来的?似乎很早前就在附近的某处栖息了,只是另外两人都不曾在意。她向前两步,毫无惧色地望着眼前阴着脸的蛛妖。

    “所以?”他满不在乎,“你是来多管闲事的?如果不是,你可以走了。只要我乐意,我说不定会让你敬爱的神鸟大人重新降临于世——只要你不妨碍我。”

    “……”

    陵歌暖色的眼睛直视着他,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这会儿功夫,一阵不知从何处来的水浪像一条绳子似的,将悬崖上的晏?卷了下去。等缒乌反应过来,朝下看时,那家伙已经逃之夭夭了。

    “啧。”他有些不满,不过没打算追。

    “看上去你缺人手。”

    “我不觉得你会做得比他更好。”缒乌冷冷地说,“而且我一个人也做得到。如果你只是想让迦楼罗复活,也不必做这些。”

    陵歌身上那种凌然之气似乎从未退却,只是从某一刻起,它不再锋芒毕露。

    “你起初没有告诉我,他还有活过来的机会。为什么?你不觉得这是很好的筹码?”

    “啊,没那个必要。”缒乌耸耸肩,“我只喜欢用最小的成本做事。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为什么要开更高的价格?不过无所谓,你并不让我讨厌,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陵歌许久无言。她观望着巨蟒与渺小人类的混战,忽然这么问了:

    “有件事我不明白。”

    “嗯?”

    “九天国的事,为何阎罗魔独独认定,仅蟒神需派遣走无常镇压,却对其他神明的所作所为无动于衷?要知道,死于摩睺罗迦之手的人,或许不如迦楼罗大人的制度来的更多。”

    “啊,那人……总是自认自己的安排最好,哼。大约是只有蟒神摧毁了太多灵魂,扰乱了轮回之流的戒律,让他们无法转生吧。呵呵,祂只在乎这个。”

    “是吗……”陵歌轻声念叨着。

    “不是吗?”

    “让我帮你点什么。”她看着下方的那片混乱,“我可以很快辨别出那些法器的位置。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他。只是为了……我自己心安罢了。”

    “倒是很有说服力呢。”

    两人再度并肩站在这处断崖之上。就在不久前,他们也曾像现在这样,从远处昂着头,眺望着食月山那般昏天黑地的光景。只是每一次,陵歌都不知道缒乌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如今知道了。而缒乌也从不会在乎陵歌的心之所想。

第二百零八回:无能为役

    白涯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目光始终盯着那巨大的蟒蛇。

    “没有武器。”他说,“凭这把刀也不能奈何它。”

    “你看到那鳞片了吗?简直和武国的城墙一样厚,刀枪不入。”祈焕也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估摸着自己怕是闪了腰。虽然有树冠作为缓冲,下落的时候他还是没来得及调整姿势,直直摔到地上去了。不过还好老白看上去没事。

    “烛照幽荧在它的肚子里。”

    “估计都变成一摊废铁了吧!”

    “不会,那是水无君的刀。何况那对刀对它来说有大用处……声寒她们可能有危险。”

    两人一路朝着原来的地方赶回去。此刻,柳声寒和君傲颜一直在试图说服那些信徒,让他们远离这个充满危险的地方。如果他们足够愚蠢,硬是赖在这里不走,死就死了。可问题不在这里,在于他们无法离开。那些迷失者似乎比她们敏感,正因为身体缺少了某些部分,似乎才更能体会到她们暂时没能察觉到的事。他们似乎都陷入了某种虚幻的痛苦中……

    “我的手,我的手好痛……”

    “我的腿也是!”

    “地面——地面裂开了!”

    “有海啸过来了!”

    他们都疯了吗?没有一个人听她们说话,像是完全听不见一样。而且这离大海可远着,哪儿来的海啸?地面虽然刚刚发生了颤动,现在已经平稳许多,他们怎么还有人沉浸在震颤里?更离谱的是那些喊痛的人,因为他们感到疼痛的地方……分明已不复存在,早就没了。

    不论信徒们怎么叫喊,怎么逃窜,他们不过都始终在这片范围内打转罢了。莺月君哀叹着,让她们不要再管这些人了。

    “他们听不到。”莺月君说,“经年累月,他们的心灵早已被蟒神的低语侵蚀。如今与它对视太久,你们的感官也会……”

    君傲颜望向摩睺罗迦庞大的身躯。是错觉吗?它确乎是比刚刚破土而出时更庞大、更扭曲了。就像是高温之下的热浪蒸腾而起,但热浪并不是来自它的身上,它应该是更加冰冷无情的某种存在才对。所以究竟是视野发生了形变,还是它本身就是这副不可直视的模样?

    “……我有点恶心。”君傲颜捂住了胃,“感觉像是在船上一样不停地颠簸。可是,我从来没有晕过船……”

    “别看它。”莺月君说。

    柳声寒不禁问道:“当初你是如何将它封印的……我们又该,如何行事?”

    “不论我们想做什么,在它眼里都是透明可见的,计划没有任何用处,只能凭借本能。”莺月君皱起眉来,“杀了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它如今比过去力量更强,更难对付……”

    “傲颜!声寒!莺月君——你们都还好吗?!”

    祈焕跑过来的时候,又险些跌一跤,为了保持平衡腰上又是一阵剧痛。姑娘们看着两人走来,君傲颜上前扶了一把祈焕。柳声寒轻叹道:

    “还好,它到现在还没什么动作。或许……它只是在等我们行动。”

    “可真是太嚣张了。”祈焕翻翻白眼。

    “它会一件件否定我们的计

    划,一次次将我们击败,恰到好处。”白涯恐怕已经摸清了这条巨蟒的准则,“因为它喜欢绝望,所以首先会摧毁我们的信心和意志。”

    祈焕看了他一眼:“那……你有信心吗?”

    “没有。”

    “……”

    周围仍是一片哀嚎与混乱,他们只得努力将之过滤出自己的感官了。君傲颜将陌刀往地上用力一磕,无奈地感慨着:“它太大了,我的刀简直像是树枝一样脆。法器也散落在废墟里,老白的刀也……还有什么能对付它的东西吗?”

    祈焕也抬起头,再度望向那个对于眼前的所有蝼蚁都无动于衷的怪物。它懒散地注视着他们,有时微微眯眼,就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弯下腰,看着雨天忙碌的蚂蚁一样。可蚂蚁们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这阴晴不定的人类幼崽会忽然踏下脚步,将一切踩得粉碎?

    或许比起它看过的、千篇一律的人群的慌乱,他们几个还算冷静的特殊品更值得观赏。

    “你提醒我了!”祈焕忽然拍手,“虽然法器不在我们身边,但……我们还可以借用法器的力量。我得试着……跟它谈谈。”

    莺月君望着他:“该怎么做?”

    “等等——”柳声寒忽然想起什么,“你是说,你要……像与天狗沟通一样,进入它的心里吗?别这么做,太危险了。”

    说罢,那条巨大的蟒蛇忽然俯下了身子。它身上残留的土块与尘沙簌簌地落下,几人陆续退了几步。周围的信徒们忽然像是收到某种指令,停下了脚步,有些恍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这一幕让几人都有些害怕,但没有人逃走。

    摩睺罗迦长长的首部低垂下来,它的化身款款迈步而下。那可怖得令人作呕的躯体千疮百孔,像是被某种无法直视到的力量控制着移动似的……它并不鲜活。像是听到了祈焕的心声似的,不需要他说出任何诉求,蟒神便主动来到了他们面前。

    “这不是……万俟的家纹吗?”

    祈焕忽然后退一步。友人们看向他,发现他忽然面色惨白。这是演哪出?祈焕分明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难道是摩睺罗迦做了什么吗?可又不像,它只是刚刚才站到他们对面,说了唯一一句话而已。

    万俟家的家纹?

    它早该知道了才对。祈焕再也没有在手上缠过遮挡物,从楚神官的眼中,摩睺罗迦应当之前就看到那纹路。它为什么现在才说?这是……别有用心吗?

    摩睺罗迦抬起一只利爪,只是轻勾指尖,祈焕的手背上忽然发出烧着了似的光焰。他发出下意识的一声惨叫。祈焕用左手捂着右手的手背,蜷着腰,痛不堪言。蟒神不管不顾地上前,抓起他右手臂,像是拿过一件物品一样扯在眼前。它走过的地方,留下碳化的足迹。

    “你想干什么!”

    白涯攥着断刃要冲上前,蟒神抬起另一只手,一道红光像一条鞭子一样甩过去,将他立刻狠狠掀到地上。柳声寒去搀起他,君傲颜攥紧了刀。但这时,莺月君伸手拦住了她。被摩睺罗迦攥在手中的祈焕的右手臂,虽褪去了火光,却仍泛着明亮的红色。

    那印记似乎更加清晰了,将一些

    陈旧的伤痕衬托得黯淡。印记的最外层是一圈日轮,刺状光焰无序狂乱地蔓延。在日轮内部,是一只奇怪的动物,或许是鸟。因为它被简化了,看上去有些抽象。它将头翻转过来,看着身后,翅膀与尾羽高高翘起,与日轮相接。而下方,是三只细长的足,也与日轮相连。

    看得出,大概是以三足金乌为灵感的发挥。

    “你是万俟家的子嗣?”莺月君看着他,微微皱眉。

    祈焕的脸只剩下惨白,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了,只剩下麻木。白涯直起身后,恶狠狠地瞪着那个怪物,视线终究是默默挪到了祈焕的身上。

    “祈……万俟?”

    “我好像听过……”连柳声寒也在呢喃。

    君傲颜似乎是不知情的。她为此感到莫名其妙,有些神情激愤起来:

    “那是什么?但、但那又怎么样呢?!这妖怪是给你们下了什么蛊术,让你们一个个改了主意?我们和他一路走来,难道还不了解他吗?而且他不也对我们坦诚相待,说了他们家里的事么?我们为什么要为此刨根问底,揭他的血痂挖他的伤口?就不能……就不能像对我的事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莺月君美丽的脸上添上几丝哀愁。傲颜不死心,两步来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

    “请告诉我,你们只是、只是被这条蛇给唬住了对不对?祈焕他其实……”

    “原来你没告诉他们。”

    摩睺罗迦的脸上浮现出奸计得逞的笑,对这个效果很是满意。祈焕感觉自己的力气被抽空了,或许这有很多种原因……可他就是站不起来。现在,全凭蟒神这一只手的力量,像拎着一条落魄的狗的前肢一样拎着他。

    “你怎么能不告诉他们?”他低语,“他们不是你最好的、唯一的朋友吗?不是吗?还是说,他们不配?配不上你们家流传百年的血脉……”

    “别、别说了……”

    他近乎哀求,但他自己也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事。可他这微弱的心声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蒙蔽,诱使他说出话来。祈焕感觉脑子里很混沌,唯一清楚记得的一件事,就是他那微弱的念头为他招惹了多大的麻烦。

    “啊……看,这真可怜。”它像打量商品一样看着他的手,“如此美丽的家纹,布满陈旧的伤痕……我们可以看出一个内心如何苦苦抗拒、挣扎,与血统与命运与希冀与挂念与未来与无可更改的荣誉殊死抗争的孩子,是如何——如何放弃的故事!来看看吧,刀划过的痕迹,还有铁刷刮过的、火烧的痕迹……都是如此令人钦佩的壮举,它更漂亮了,是不是?”

    他另一只手的指甲轻轻刮过那些已经无色的疤痕,家纹的光辉随之一闪。

    “可惜,可惜没能擦掉。”那恶鬼的声音听不出字句所展现的悲悯,“不论怎么做,哪怕剥皮剜骨,它都会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浮现在所有伤疤之上,覆盖一切痕迹,遮蔽你的苦难,就如同那些小打小闹的抗争只是滴水入河的哑谜。它还是那么漂亮……从你出生伊始就不曾褪色。这如此生动地还原你们家族的传闻——你可满意?”

    “满意我亲自赐予你的,荣誉?”

第二百零九回:无地自厝

    “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白涯瞪着他,手中死死攥着断刃。即使是手掌均匀地在上面施压,也即将要把表皮刺破了。他能明白这个姓意味着什么,但没能听懂摩睺罗迦最后那句话。很显然,其他人也没能听懂。他们倒是希望这怪物能意识到,平凡的人类可无法反过来听到它的心声。

    可它并不着急解说。它伸出右手,用三根尖利的指甲齐齐划过这烙着家纹的手背。祈焕一阵惨叫,三道血淋淋的痕迹覆上那不可磨灭的纹路。当着几人的面,它顽强地、不知多少次,如石出水落般从伤口上浮现。而且,抓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摩睺罗迦将带着他血的手挪到眼前,一侧的三只眼盯着那些许血沫。它轻轻一吹,血露就化作星星点点的火屑随风散去。

    “你和……”祈焕疯狂挣扎着想甩开它的手,却怎么也做不到,他大声喊道,“你和这家纹究竟有什么关系!”

    “嘶……你没听过吗?”它明知故问,“你可能忘了,你小时候,万俟家就有个传说。你们的开门祖宗,是三足金乌转世,行走八方,赐福众生。后辈们的福分,都是沾了他老人家的光才是。后来,每三代人,本家便有一个孩子,在出生时身上某个位置就带着特殊的胎记,还有与生俱来的强大灵力……你们家,将这印记作为家纹。那些孩子或男或女,在满一周岁后,胎记便成型,显露出三足金乌的样子。而后,他们便会被培养为家主。这福分,延续千年本不是问题……”

    偏偏人心险恶。

    所谓子凭母贵,谁若生下未来的家主,便会摇身一变,成为正室。在某代有胎记的孩子出生之后,一个同样怀胎十月的妾室心怀妒意。凭什么隔了两天出生,偏偏自己的孩子干干净净?她本盘算好了,若是两个孩子同一日出生,自己的儿女没有胎记,就让人把孩子偷偷换掉,可就是差了时日。她越想越气,最后竟嫉恨到将那孩子生生掐死的地步。

    那天起,他们的积缘便尽了。

    再也没有带着家纹的孩子出生。即使谁有胎记,也绝不会变成三足金乌的模样。一代代下来,祖上积累的声誉与钱财逐渐被消磨殆尽。终日沉浸在历史的繁荣之中,每一代人,对当下视而不见。为了血统纯正,亲人间拜堂成亲是常有的事,这也令他们变得愈发偏执、暴躁,许多孩子甚至是不健康的。可以说祈焕当下如此健康而完整,算得上是奇迹——或许也受到家纹的影响。终于到了他的父辈。他的父母,早已被逐利之心完全支配。父亲早年就四处奔走,为了所谓“家族复兴”几乎倾尽一切。

    哪怕造访邪神。

    “你的父亲……在三十多年前,来到九天国。”它沙哑地陈述着,带着同步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嘲笑声,“他与商队路过我栖身的山林……我窥视了他的梦,他做梦都想要一个带着家纹的儿子……我与他达成交易,献祭了其余所有人的灵魂。后来,就有了你……”

    周围涌现出细碎的声音,逐渐清晰。天空都暗淡下来,恍若血雨腥风过境,杀伐连天。

    但没有一个是属于战士的身影……那些都是普通人,行商的普通人。那些剪影相互残杀着,他们本属于一个商队才是。一些暗藏其中的矛盾在此刻被激化,他们每个人,都能找到一个对所恨之人下手的理由。这些理由断断续续地流入每个人的思想里:小到贪图友人的蝇头小利,大到与对方的妻子有着私情。所有的矛盾不知为何,在这个算不上特殊的日子一并爆发出来。刀刃反复进出脆弱的**,锄头在一个又一个头骨上留下窟窿,横飞的血肉散布在每处角落,将目光所及一切都染成红色。

    摩睺罗迦的声音在空中徘徊。

    “他们……大概以为自己在做梦吧?在梦里为所欲为,怎么都算不上犯法才是。”

    而在这荒唐的混战之中,安静的人,除了满地无法反抗的尸体外,还有一个活人依靠在树桩旁。他默默闭着眼,呼吸均匀,睡得正香,仿佛当下发生的一切都不属于他的世界。

    祈焕瞪大眼睛。那一刻,他身上的痛觉都被惊愕所驱散干净。

    爹……?

    “他活下来,也只有他一个,活下来。”蟒神的声音飘忽不定,映衬着他涣散的思绪,“然后佯装无事发生地回去……连你的母亲也不曾讲过。只是说,他拜了异乡的神……”

    蟒神回应了他的愿望。

    想要拥有一个,带着家纹出生的子嗣。

    也只是这样而已。

    是赐予的荣誉,还是降下的诅咒。如何界定,在恶神的眼中都不得而知。

    它只知道……

    “你的父亲,似乎忘记了还愿这回事。”它故作柔情的声音陡然锐利,“我分明在他的梦境中提醒过的,他怎能置若罔闻?这不算什么难事吧?你的祖辈,也没少做过吧?抢人钱财霸人妻女,用尽阴谋奸计都算小事;以人试药,烹妖入炊,活物解剖,活祭邪神……你们太想要在什么地方做出些成绩了。你以为,我是万俟家唯一所求助的神么?你以为,敢求助于邪神的你的父母,若不是没那么多名誉与家产用来挥霍,做不出一样的事么?想想你十六岁那年的……那碗汤。你可曾像——楚神官一样,此生再无品鉴如此珍馐的机会?”

    熟悉的反胃感再度翻涌而起。

    它松开手,祈焕跪在地上,忽然呕吐起来。他看不清东西,只是不断地、不断地将手指伸进嘴里,用力抠着喉咙。五脏六腑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抓挠,火烧火燎地痛,嗓子眼也感觉奇痒无比。他终于吐出来,却呕出一阵猩红的东西。在模糊的视线里,他隐约看到几根白色的手指,和一只圆溜溜瞪着他的眼睛。他慌了,强逼着自己定下神来,才发现那些手指已经成了几节难以辨认的骨头。而另一个也并非眼球……

    而是一枚石刻的扳指。

    他没有吃下什么固态的东西,他记得很清楚。所以这一切不过是摩睺罗迦从他的记忆之中,抽取出的最令他恐惧的部分。越怕什么,便越会回想起什么。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了,否则只会露出更多破绽,陷入这恶神所编织的更阴鸷的陷阱里,最终像那

    些人一样,精神失常,虚实不分,以至于对日夜相伴的友人拔刀相向。

    可人怎么能不去思考一些事——通过思考它?

    祈焕忽然想笑,只是嗓子有些痛,笑不出声。说来讽刺,想想看,他们之前还在谴责晏?烧毁药厂的事呢!香神用人类的尸体,炼制出这样又那样的香与药,失去家纹之子的那几代祖上,就没人做过这些事么?为了供养他的锦衣玉食,他的父母也是拿尸体换过钱的。有时候,黑市上特定的方法或药物死去的人,省下了工序费,比活人还要昂贵。还有鸟神所制定的、荒唐的阶级,在人类内部不也终日上演着以强权霸凌欺辱的话剧?吃人的妖怪,和吃妖怪的人,这之中好像也没有太多不同的地方。他儿时所吃下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天价补品,究竟有多少,才是正儿八经的东西?

    他不知道啊。

    祈焕父亲所参与的商队的闹剧,终于落下帷幕。新浮现在每个人眼中的,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他长着与刚才的中年人相似的脸,只是更为稚嫩,更为纯真。满是悲剧色彩的一页页本该忘记的过往,一幕幕在每个人的面前闪现。

    “有日子没见阿杏了……”

    “她回老家去了哦。”一个相貌与他有些许相似的兄长说,“说是家母病重,回乡探亲,便放她去了。本来就是缺人手的时候,娘还是给了她很多盘缠。只是说好一个月回来,现在还没有影子。她怕是不来了。”

    当真如此?

    十来岁的万俟焕,终于能看懂一些事,听懂一些话了。

    “犯了家规,自当受家法处置!”

    万俟焕与两个姐姐只是恰巧路过。他和她们一样,麻木地看着一个下人被拖到后院去。娘在前面的窗户探出头,骂完之后,看到他们忽然变脸笑了起来。她伸出手,叫他们来吃新摘的葡萄。那个人,一定是因为偷吃了水果吧?但家规究竟是什么,连作为“长子”的万俟焕自己都不知道。大约族法族规都背在爹娘的心里了。他该被如何处理,万俟焕也没有表露出丝毫在乎的样子。他是哪个杂工来着?再招一个就是了。

    远处的院子传来男人声嘶力竭的哀求与女孩歇斯底里的哭喊。哦,是他……他女儿,昨天好像还陪自己踢毽子呢。

    “这是从沙漠种出来的!”母亲听而不见,指着盘里剥好的葡萄,它们像珠宝一样晶莹,“快尝尝,甜得很呢。唉,老番在这儿干了这些年,偏偏今天要馋这么一个果子。”

    “他手脚本来挺干净的不是么?”一个姐姐说,“准是那女孩想吃了。”

    “倒也没吃到嘴里去,就不必掌嘴。”另一个姐姐一边说着,一边把盘子拉到他面前,“小焕怎么不吃?愣着干什么。”

    不多时,吵闹声戛然而止。姐姐把剔出籽的葡萄凑到万俟焕嘴边,尚还心有介怀的小男孩张开嘴,吃下这缺水之地极尽全力养育出的果实。

    它们粒粒饱满,颗颗津甜。只是尝上一口,一切顾虑都烟消云散。

    只是如鲠在喉。

    如鲠在喉。

第二百一十回:无知纪极

    “够了!”

    一阵黑色的气浪随着白涯的怒喊扩散开来,将所到之处的环境扭曲、击散。那些人形在被波及时都张大口,眼窝塌陷,在消失前化作一瞬鬼影的模样。这或许与蟒神糟糕的审美与趣味有所关联。还未等他说下去,摩睺罗迦便接着说道:

    “你在……生气。但并不完全因为我。”它咧开的嘴角几乎要触及到耳边,“不完全因为这个带给你们真相的——神。你相信了,你们都相信了。”

    这话不仅仅只是简单的阐述。它低下头,弓着身子,以令人惊奇的柔韧性弯折了腰,凑到瘫在地上的祈焕脸旁。幻觉退却了,有它施舍的成分在里面。但那种强烈的呕吐感仍驱之不散,令祈焕如芒在背。

    恶神咄咄逼问:“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说过,你会坦诚,你会如实交代……啊,你在愧疚,你在害怕,担心朋友们对你的看法有所改观——事实上他们之中已经有人为之侧目了,猜猜是谁?你只是如实说出了你敢说的部分,你在投机取巧,你还是没有全盘托出的勇气。你憎恶自己,在麻木不仁与自欺欺人中恍惚度日,过去卑劣地欺瞒小时候与你玩耍的孩子,现在也卑劣地欺瞒着与你并肩战斗的同伴。你,真的配得上这一切吗?嗯?万俟少爷?”

    祈焕——万俟焕在颤抖。他一点也不敢多想,不如说,他已经大脑空白,像是进入了一种自我保护的状态。或许也正因如此,蟒神才没有将更多莫名其妙的事——莫名其妙的真实呈现在所有人眼前。在这个空隙间,它如此挑衅着,陈述出冰冷而残酷的话语。只要它想,稍加诱导,便能挖掘出更多不堪入目且令人咋舌的童年篇章。

    “做出这些事,无非是挑拨离间罢了。”莺月君冷漠地看着它,像是无动于衷,“万俟家的事,再怎么也不比你所造成的破坏更为恶劣。”

    “我?恶劣?”它歪着头,戏谑地反问,“为了生存,为了力量,为了在这人间单纯地拥有立足之地,我似乎从未随心所欲地做出我本能做到的事。倒是有些人类,不断地追求着自己亲手葬送的东西,追求着本不该再属于自己的东西,极尽贪婪,不知满足。我在人间停留了多久?数百年?上千年?摧毁你们任意的文明轻而易举,而长久以来,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罢了……或许偶尔将手,放进鱼缸里稍作搅动。死去的那些,不是因为自己太过脆弱吗?我也从未奢求你们谁感谢什么,却总有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丑角们来讨伐我。就连放下身段陪其他魑魅魍魉玩这场群雄割据的游戏,也只是出于有趣罢了。”

    “这是在人间,你就该按照人间的规矩行事。肆意荼害生灵,视人性命如草芥,视规则如无物,自当遭受惩罚。这不是你拉出其他人作为挡箭牌就能了结的事。”

    柳声寒的语气变得冰冷起来,她的话中没有感情,只像是在单纯地宣判什么一样。从此刻看,她真的有了六道无常的气势。

    “噗嗤……”它又笑了,“不过是阎罗魔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罢了。你们这群权威的走狗,也只会说如此空话而已。人类间的残杀你也视而不

    见,现在反过头来谴责他界之物。怎么,因为你也曾生而为人?楚天壑当时就该把你给杀了,还轮得到你在这儿强词夺理?”

    “……”

    柳声寒大概是想反驳什么的,但还是放弃了。她大概知道,自己无法说服这个蛮横无理的巨蟒,她也不打算靠说的就让它停手。莺月君没有轻易出手,证明它如今不是当年的力量就可以与之抗衡的。君傲颜也半晌不敢行动,她看了看白涯,又看了看两位走无常,心里是万般焦虑却不敢开口,生怕说多错多。这是一位与他们所交手过的所有恶神之中,最为不同寻常的那一个。

    但……若是它不能听到人的心之所想呢?

    这念头只是在傲颜的脑内一闪而过,摩睺罗迦锐利的眼就已经盯上了她。在两人视线交错的那一瞬,它忽然就消失了,只留下祈焕一人颓然的身影。君傲颜微微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那可怕的怪物就已经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一只枯瘦怪异的手勾上她的侧脸,她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你又在想什么不好的事?”

    强大的压迫感从脊椎蔓延而上,她感觉自己身后不是站了一个人,而是一座随时会倾塌而下的高塔。它勾起手,用力扼住她的下颚,另一手突然从身后悄无声息地抄起她手中的陌刀,一别而下。愤怒与恐惧杂糅在一起,脚下沉重无比,像是被木桩狠狠钉在了地上。或者说,她整个人就像这桩子一样,深陷惊悸的漩涡。

    它像是掂量玩具一样,仅用指尖就将刀转了两圈。又像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便随意撒开手,任由它倒在地上。傲颜本想冲上去接住,但整个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尽管没有。

    陌刀下蔓延出红色的血迹,从中传出临死前的人的哀鸣。

    她居然跪在地上,用力抓扯着自己的头发,眼泪被某种旁人看不到的幻觉逼了出来。她像祈焕一样,别人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或许,能让她如此崩溃的事,也是能想来的。对于蟒神而言,这部分也没什么值得展示的必要——让她独自痛苦就够了。

    “那就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吧……你们应该知道,赤真珠,多取于竹节,鱼腹,实则还有……蛇脑。”

    说着,它望向自己的真身——那安静得可怕的巨蟒。

    “如果你们想要,就自己来拿。”它笑着用食指在太阳穴边转了转,似是在挑衅。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两把刀,两位走无常的力量,更多人的绝望……然后呢?”

    白涯的语气压得冰冷,发出简单的质问。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到底想要什么?”

    摩睺罗迦没有走动,只是平淡地望着他,微微笑着:

    “你倒是脑袋空空,反令我一时无法下手。我是很佩服你这样无所畏惧的人呢。将生死置之度外,无悲无喜,无牵无挂……也无滋无味。”

    “我原先以为,你是为了揭露祈焕的家事,来让我们对他另眼相看,以做离间。但我现在发现,这可能只是附带的而已。你像对付所有人一样,让我们陷入惊恐与慌

    乱之中,击破每个人的意志。害怕秘密被暴露于光天化日的,你将之揭露;畏惧孤独沉浸在心结之中的,你将之淹没。”他静静托出自己分析的结果,“因为你或许已经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关联,不是你所能轻易摧毁的东西。”

    “哼……”

    它难得沉下脸,竟没有反驳。善于窥视秘密的人,被推论的手段理出自己的目的,对蟒神来说也算难得。它有些佩服,但视其为挑衅。很快,熟悉的笑意再次挂上了摩睺罗迦化身的嘴角,他用甜蜜的语调,配合着阴冷堆叠的哑声说道:

    “但我会在你们彼此面前缓慢地逐一打破……”

    这是精神的凌迟。

    任何东西,任凭它再怎么坚固,只要有裂痕便意味着脆弱。所谓千里之堤溃之蚁穴,说的便是这个道理。而这样的裂痕是蟒神从人的内心深处所挖掘出的,即使一开始也只是浅显的、转瞬即逝的念头。内部的伤痕比外部更加隐蔽,因而也更加危险。它会完成这样有来有往,有如冷冰冰的镜面般无情的折射,让恐惧的种子在每个人的记忆里滋长,浇灌以血,滋养以肉,直到探出悲戚的芽,绽放绝望的花,却散发着凋零的**之味,直到它弥漫到四肢百骸,渗透骨髓,又掘之不现。

    这样的邪神在这样的花海中纵情高歌。

    它要的只是这样而已。以人类的心思去揣度不属于人间之物的思想,本就是说来可笑的事。白涯在提问的那一刻时,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那巨大的蟒蛇,如何凿开它的头部?别说是它活着的时候,就算它是个死的,恐怕凭借白涯的弯刀或是傲颜的陌刀,也无法轻易切开。它是如何将这样庞大的身躯藏在人间的?或许一直都是这样,潜伏在深山老林之中,挑选着合适的,像楚天壑一样的人作为代理。如此看来,他的确是最佳人选:拥有漫长的生命,无需再劳心费神地寻找新的躯壳。

    他还活着吗?他又是怎么想的?或许从某一刻起,他已不再是他了。

    “你们对他一无所知。”它嘲笑着,用他的躯壳。

    接着,它又在众人的无声中将目光投向祈焕。

    “你们的家族,所直接间接杀害的……真的比死于我口之人更少么?你不敢猜,只是装傻罢了,也只敢装傻。像你们这样的,我见了太多。知道他们后来都怎样了么?他们都付出了代价,你也该一样……该为你父亲还愿了。”

    “咳、咳……”祈焕开口,发出一阵嘈杂的咳声,他撑着腿站起来,“梦中的契约,在你眼里……也是有效力的吗?”

    “你认为他那时还分得清虚实么?他若认定,那便是真实呢?”

    毕竟谁会觉得野兽般相杀相弑的血景是现实中可以毫无征兆就发生的事呢?

    “好……那他答应了你什么?”

    “没想好呢。”蟒神摊开手,“但你不必偿还,父债子偿是你们人类的观念。很简单,我只需要……把给你的拿回去。只不过这么做的话……”

    两人目光相碰。

    “……你还会出生吗?”

第二百一十一回:无处可逃

    “你为什么会想杀他?”

    莺月君感到真实的困惑。即使万俟家做的事也不是她所认同的,但她显然也无法理解蟒神的行径。赋予诅咒,引发不安,然后等待他回到不安的源头。这简直就像是将一条外来的鱼扔进鱼缸,看它备受欺凌后,又捞出来扔掉一样。

    “不错的比喻。”它夸赞道,“我知道,可怜的孩子终于有一天会回来……回到这里,回到真正的起源。这很有意思,对吧,像是一些特定种群的鱼的回溯。人类究竟与你们所轻视的生物有什么区别,我并不清楚,但这正是我喜欢你们的地方!”

    “……所以?”柳声寒也有些听不懂。

    “所以我只是,‘拿回来’而已,不是要杀他,明白吗?我没有要杀他。这条鱼只是染病的坏鱼,我让它在无形中将名为不安的瘟疫蔓延……既然它迟早都是会死的,我就将它捞出来。我放进去的,拿回来的,都是我的东西。”

    “无法理解。”

    “喔——您当然不会理解了。毕竟弑父戮母这种事,对您来说也只能体会到复仇的快乐罢。但现在的您,显然连这种快乐也无法明白。您的心到底丢到哪里去了?所以六道无常,尽是一些无心之人么?正常人谁干得来这档子事呢。”

    “无礼!”

    柳声寒骂罢,默默看了一眼莺月君。但她终于明白莺月君当初是如何对付它的,又为何阎罗魔会派遣她来。她生前的事……有些复杂,她是被妖怪养大的,对人性的理解不同于其他人,而且她的心脏,也被赎罪之名藏了起来。在她破解那时诱导自己言灵之前,她对人间琐事永远难以共情。

    所以那时候的摩睺罗迦……还拿她没有办法。遗憾的是,现在它不需要拿她有办法了。

    “你们只要成为温床就可以了,此外也没什么价值。我想你们的大人不会介意。”

    “对六道无常的存在本身出手,就是公然向那位大人宣战。”

    “你觉得我会在乎?”

    很遗憾,如月君虽然亦是强大的无常鬼,但她擅长的事在这里似乎没什么用武之地。若是下毒,恐怕人间之毒对畜生道的毒物来讲,只是小孩的把戏;若是幻术,欺骗视觉感官的方法比直接在心灵上烙印,显得太过浅显。若是霜月君想必还能与它一战,但那家伙……恐怕就算拉到这里来,大概率也只是看戏而已。虽然他在音乐天一役前就通知了武国,让君乱酒率兵赶来支援,但他们不过是运气好,恰巧赢了。若是差那么一点,这就是拿两国陪葬。

    在极短的时间内快速完成以上的思考,柳声寒轻轻叹了口气。摩睺罗迦注视着她,泛起血泊涟漪般的笑意。

    “我原本也很欣赏您……但若是要妨碍我,你还是安静的好。”

    “我倒是很意外,我有什么值得你欣赏的地方。”

    “对生死的思考。”

    “……是吗?”她微微颔首,“我甚至自己也没能弄清这些。”

    “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如果……你的小朋友们不吵的话。”

    它一打响指,数根黑色的尖刺拔地而起,拦在白涯的面前,险些擦破他的鼻尖。他感到一阵

    头皮发麻,慢吞吞地转过头,一脸憎恶。看上去,是如意算盘落空了。白涯已经确定,这怪物不仅能察觉到某人此时此刻想的什么,还能在同一时间广泛地搜查任何潜在的心理活动。想趁它不注意去偷袭本体,果然是他想得太过简单。

    但摩睺罗迦似乎不太介意。它斜眼瞥了攥着断刀的白涯一下,又懒懒地扫视了一眼那两个眼神空旷的人,继而转移到了柳声寒身上。它像是还想说些什么,不过略做权衡,没兴趣说它原本想说的事了。

    “我对生死没有看法。”柳声寒如实说,“那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一件事。”

    “包括六道无常?”

    “……包括六道无常。”

    她顿了顿,这样说道。莺月君好像没能理解,她看着她,疑惑道:

    “我们怎么会死?我们的躯壳与灵魂,纵千锤百炼,也永生不灭。”

    “唔,不是的。嗯……我想,一定存在着一种方法,让我们也有权选择死亡。我不是说我厌倦了现在的生活,不如说,我拥有了更久的时间,可以看到和做到更多的事,理应高兴才对。但终有一天,一切都会走向尽头。我们一直在为别人的事忙碌,鲜少有机会为自己做些什么。”她停下来一阵想了想,没人打断她,她便接着说,“像是……楚天壑。他一样拥有无尽的时间,可在短短的三百年间,他就已经看透太多,觉得无趣了。可以说,世上永生之人远远不止我们几个,但唯独我们被选中为六道无常,这是有原因的。即使这个原因,并不需要经过我们自己的同意。”

    她停下来,脑子有些乱,她不知道自己将想说的话表达清楚没有。但摩睺罗迦竟赞许地点了点头。它确乎是很欣赏这位无常了,恐怕有楚天壑的意思在里头。

    “在饭桌上,楚天壑提到那位画师时……你的脑内没有太多思考,只是追着别的你认为更要紧的事。所以,你大概已经看开了——对自己生前所经历的一切,这已经让你觉得无关紧要。你从生前到死后一直都是个活在当下的人。当然,这令我觉得无聊。”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我想说的不止这些。”它的语气平淡,“不过,我要说的只有这些。”

    忽然,它身后的祈焕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方才的沉寂都像是某种酝酿,某种沉淀。他的袖剑弹射在手中,自下而上一把朝着蟒神的后脑刺去。

    心脏不是弱点,那么就试试大脑。这是他清醒后的第一个念头。而且他没有任何犹豫,是一想到这点便立刻付诸实施的,他不能给蟒神任何反应的时机。

    但还是慢了一步。

    它脊椎右侧的两根腕足攥住了祈焕的手腕。它甚至不需要回头,而那袖剑的尖端距离它的头发也只有不到半寸。但它的力量是如此均匀而平稳,令用尽全力的祈焕的动作仿佛就像是被定格了一样。两人谁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为什么人类总是热衷于反复尝试徒劳的事?有限的生命都慢慢被浪费在这无意义的行为里。一生中的这些琐事加起来,不是足够你们追求一些更有意义的东西?”

    它用力将他向前一摔,祈焕整个人都被砸在面前的地

    上,袖剑差点误伤自己。他的感官还未能完全恢复,在看到自己碰到地面前,就以为自己已经落到地上——但并没有。一瞬间的茫然困惑后是紧接着的剧烈疼痛,让人无所适从。感觉就像是认知错乱,踩空了一步楼梯,然后从上面滚了下去。这感觉比简单的过肩摔要难受多了。

    “如果你急着送死我也不是不能成全。”

    “你放开!”白涯震声道。

    “你也要送死么?”

    “你他妈该知道,老子不怕死。”

    他咬紧牙,觉得自己攥着刀的手要与它融为一体,这铁块就要成为自己新的手臂一样。

    “我终究会死,未来,或是现在,甚至可能就是你杀的。但我不在乎——我不会绝望地死去,不会如你所愿。你可以杀死我,但你永远无法打败我。”

    蟒神抬起手,祈焕被整个人浮空带起。他印着家纹的右手被看不见的线拽到蟒神眼前。其他人想要阻止,却被一种无色的墙壁拒之以外。包括这一幕也是刻意安排的表演一样,蟒神的恶行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白涯将断刃砍在坚实的结界上,自然是徒劳的。

    蟒神没转身,只是瞥一眼白涯的位置。

    “我不会杀你。但你真的……不会绝望?”

    “你是何意?!”

    “有人挣扎努力地活,我就偏要他死;有人置生死于度外,我偏要他生不如死地活。”它泰然自若,“你不会绝望地死去……那你就生不如死地活着吧。”

    一种黑色的、扭曲的细线从祈焕的家纹中窜了出来。它与蟒神的手心相连,像是一种特殊的管道用来抽出一种力量,输出一种足以抹杀某人存在的另一种力。剥皮剜骨的痛从手背均匀地传到身体的每处角落,祈焕的精神与**遭受到的折磨难以言表。冷汗渗透出来,带着血的颜色,凝聚在下颚滴落在地上。

    模糊的视觉与剧痛的刺激之中,他的脑内浮现出了一句虚幻的话。

    “如果我从未出生就好了。”

    这是他的愿望,他唯一的愿望。

    曾经是。

    而至于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恍惚,觉得空旷,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疼痛逐渐被一种虚无取而代之。若是自己从未出生,爹娘还会有别的孩子么?他们……还会去拜访其他的恶神,想一出是一出地做着不可理喻的事?何况整座江湖的人际紧密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自己的存在从最初就被抹消……现实中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有自己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祈焕听不到任何声音。努力睁开眼,傲颜已经晕过去了。而白涯、柳声寒和莺月君,都在以自己的方法拼命地试图破解这恶劣的处刑。江湖的篇章从二十几年前被改写,对六道无常来说也一定是无法接受的事……

    他无力地笑了笑。

    万俟焕,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人。而祈焕从一开始本就是不存在的人。

    突然间,他摔在地上,他与蟒神间可怕的连线消失了。他有些疑惑,抬起头的那一刻,祈焕惊奇地发现,摩睺罗迦不知何时,不知为何,竟满面漆黑的血。

第二百一十二回:无当之势

    摩睺罗迦的异常是突如其来的。

    它的眼角、嘴角与耳边都溢出黑乎乎的黏液,顺着并不平整的面部下落。左面溃烂的沟壑里也塞满了漆黑的血。它的手臂痉挛几下,不受控制,紧咬的牙关像是要磨出火星。它瞪大的眼球有些突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出来一样。

    结界消失了。莺月君眼疾手快,轻轻抬手,一段干枯扭曲的树藤拔地而生,将祈焕从那里捞了过来。几人步步后退,白涯架起那边不能行动的君傲颜,与这怪物拉开了距离。

    “这……”

    莺月君抬着头,望着某个方向。在这个时候,周边令人感官失常的假象似乎淡化了,人的神经不至于时刻紧绷。他们轻易地顺着莺月君的方向看去,无不惊讶地愣在原地。

    那是……一个妖怪。一个庞大而面目可怖的妖怪,生着醒目的红色尖喙。它还有一对遮蔽日月的黑色双翼,黑如无星的至深之夜;面部是金瞳点缀的白色,白如方圆百万里白云杂糅。它身体的颜色有些斑驳,过渡却很自然,毛发有一种别样的生机和光泽,看上去健康极了。它像是天边云霞的化身,踏破苍穹而来。

    它是如此凶恶,一口咬住了巨蟒的七寸。

    喙与喙中的利牙深深刺入蟒蛇的鳞片,将它们挤压得变了形。一些破碎的鳞甲落下来,掉在地面上能劈开石头。巨蟒用力地甩动前身,那妖怪却怎么也不撒口。虽然它也很大,但比起摩睺罗迦的真身还是显小了些,更重要的是蛇身太长,它便不占优势了。巨蟒将身体弓下来,用力把它砸在地面的树林上,反复摔打、摩擦,逼迫它松口。

    祈焕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像个八旬的老人似的。

    “是、是……”

    “大天狗?”莺月君惊讶不已,“它怎么会在这里?!它不是……”

    再看向那人形的怪物。

    它的眼中燃起血色的怒火。

    “——原来如此。”它以哑音念叨,“连你自己都不曾想到吗……”

    白涯抓着祈焕的手腕,质问着:“怎么回事?它是来救你的?”

    “我,呃……别拽我,头疼。”

    祈焕用另一只手按着太阳穴,也皱着眉,眯着眼看着林间。那团光在他眼中无比灿烂,以至于他一开始没能辨别出来。也可能只是他的视觉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不论如何,其他人得到的结论没有错。

    “等等,你的手……”

    “啊。”

    白涯本抓着他的手腕,他忽然注意到祈焕的手背。祈焕看过去,上面的家纹竟然已经淡化到几乎看不清的地步了。他有些欣喜地在手背上来回摩挲,陈旧的伤痕在此时显得那样可爱。他咧开嘴,仿佛先前的一切苦难都变得不值一提。

    “我本不太肯定。”祈焕抬起头,望向那神情狠戾的化身,“但既然它都这么说了,我想,那确实就是食月山的大天狗了。在我离开那里之前,曾试图镇压这暴乱的妖怪。可最后,它消失了……我以为我没有成功。可是……不知怎么,它好像,成了我的式神。”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语气还不太肯

    定。莺月君看向他,追问道:

    “你被它咬伤过吗?”

    “这……好像没有。”祈焕思考再三,“虽然它总在恐吓我,但没有真正伤到我。当然我自己也很小心……哦,但是我为了让它恢复理性,曾试过用血给它解咒。”

    柳声寒听他这么说,便也明白了。她点点头,望向那混乱的林间。

    “天狗解析了你的血液……或许从中发觉了摩睺罗迦施术的痕迹,尽管是很遥远、很稀薄的事了。而且,摩睺罗迦的手下也常在食月山活动,恐怕它对蟒神的气息很熟悉。它们大约算是天敌了。”

    “……那它怎么没有攻击我?”祈焕不寒而栗,“现在想想可真是一阵后怕。”

    “天狗自拥有辨别的本领。你若为人不正,早就被囫囵吞了。”莺月君摇头道,“如今因你与它交手,它认可了你的力量。它已在无形间与你结成血契……你收服了它,这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你这……这不是在怀疑我的实力嘛。”

    即使到这个时候,祈焕仍开着玩笑。他的幽默感总在这种时候显出令人感慨的可贵。

    若是在当事人也意料外的情况,的确是摩睺罗迦所不能察觉到的。此时,大天狗终于松了口,重新飞到天上去。对于天狗来说,如今面对这条可恨的蟒蛇,算得上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了。事情有了转机,几人都看到了一线希望。

    ……大概吧。

    巨蟒的全身都从土地中抽出来了,这引起的震颤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站不稳了。它在尾部抽离地下的一瞬迅速击打在悬空的天狗身上,它发出尖利的惨叫。看来蟒神并不打算顾及这里的林地与神庙了。直到它的全身都伫立在大地之上时,他们这才惊觉,原来蟒神的本体也如此庞大骇人。而且它的身体很长。仔细想来,在迷失之地行走的每一步,或许都是在它蜷曲盘踞的身体上漫步罢了。

    也难怪它会需要寻找人类——这样的体型若要隐匿行踪,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它很聪明,没有肆意在人间横行,因为人们总会抗争……它不喜欢,不如一开始就躲开麻烦。

    “……陵歌?”

    君傲颜回过神来,她睁开眼,用陌刀撑起自己的身体。她感到一阵虚脱,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气。略微清醒些的时候,她忽然说出这样的话,令旁人摸不着头脑。

    “什么?”柳声寒轻声问,“你是说,陵歌?”

    傲颜的眼睛看向很远的地方。天空很暗,不知是到了太阳该落山的时候,还是说,那两个可怕妖怪的妖力仍未将光影扭转回来?

    他们看向林海边缘的山脉,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只以为是傲颜糊涂了。柳声寒替她擦掉眼边的汗。等傲颜能看清楚东西的时候,那遥远山上的小小红点已经消失不见了。

    说不定真的是错觉。

    人形的怪物消失了,不知去往何方,这更令他们有些不安。两个巨妖仍在争斗,而零零散散瘫在地上的人都只是看着。他们不跑也不闹,更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混乱的天空,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白涯他们自然无法理解,只

    替天狗感到焦虑不已,却帮不上什么忙。这是一场气势磅礴的斗争,颇有些龙争虎斗的架势。若不是离得太近,所有人都不会挪开眼睛。趁着眼前的怪物不在,莺月君立刻提醒他们离开这里,寻找掩体。

    天狗确乎是处于下风了。但它很快振作起来,甩了甩庞大的身躯。它发出一声特殊的怒吼,气势像是要将太阳也震下来一样。就在这时,天昏地暗,有什么东西一个接一个从泛红的天空中直直坠落。几人眯着眼,看着那些小小的光点,像流星一样撕开晦暗的天幕。

    那是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火球。

    火势无法控制,在接触到林木的一瞬便整片地燃烧起来。隐匿的小动物们纷纷逃窜,在这场祸乱中承担着本不必的伤害。燃烧的巨石猛击在摩睺罗迦的身上,它的喉管中发出嘶嘶的呐喊,轻却刺耳。火无法在它的身上燃烧,却仍能对它造成十分可观的伤害。甚至,那些落地的陨石在击打出巨大的凹陷后,其碎块化做无数祸斗,一个接一个从坑洞里倾巢而出。它们虽小,却疯狂地扑向巨蟒,接二连三直到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就像是这条巨蟒下方被溅上了黑色的污泥,甚至还在扩散。

    摩睺罗迦舞动前身,只甩掉了其中一小部分。它的胸口飞溅出一些红色的液体——不是岩浆,也不是血。它们在逃窜出来后都化作一条条细长的蛇。它们似乎与普通的蛇不一样,它们更大一些,甚至比蚺还要粗壮,只是他们离得有些远,看不到罢了。这便是纳迦了,它们是摩睺罗迦的手下,顺从它的旨意,与那些恼人的祸斗厮打一团。这样疯狂而失控的场景真是几百年也难得一见。有石头的碎屑或是什么东西溅射过来,误伤甚至误杀了几个信徒,一个巫女被命中后也倒在地上。他们没有再站起来,但其他人也没有躲开,真是匪夷所思。

    这一带的林海变成了火海……一切都在燃烧着。除了花草树木的焦糊味,还有动物被烧死的有些恶臭的气息,这让人感到反胃。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死亡。

    摩睺罗迦似乎更强了。

    “既然是你的式神,你能管住它吗?”莺月君显出焦虑,“天狗无视一切的破坏反而会为摩睺罗迦提供源源不断的养料……”

    “我、我我不知道啊。”祈焕手足无措,“你不觉得就算我冲出去给它说话,它也听不见么?而且这不是给它们当靶子吗……”

    莺月君感到不可思议:“你没有过式神么?我以为万俟家世代都是阴阳师,你被寄予众望,应该也……算了,我来教你些诀窍。对式神发布命令并不是靠嗓子喊的……”

    祈焕与莺月君到一边埋头讨论起来。君傲颜的脸色依然苍白,她好像很冷。他们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多少能想来。柳声寒紧紧地抱着她,能感觉到她仍在发抖。可是热浪一阵一阵的,只会令人觉得热与烦躁罢了。

    “我看到你们都死了。”她的声音微微打颤,“我怕你们都……然后就看到——”

    “都是假的。”白涯斩钉截铁地说,“与香神的伎俩没什么差别。它才是最该死的。”

    他一挥断刃,划出一声风啸来。

第二百一十三回:无拔之志

    几个人躲在河边的巨石之后。河水让周遭的温度不那么高,但火势的蔓延是迟早的事。当务之急是阻止火烧到他们自个儿的脚下。柳声寒以笔尖蘸取河水,大笔一挥,准备从上游引来洪流,以熄灭附近的林火。

    就在这时,火幕中出现了一个人影。她停了手,其他人也看着那里。真是令人疑惑,这种时候还能有什么人如此从容不迫地在吃人的火焰里优哉游哉?

    有人熟练地拨撩火焰,为自己让开一条路来。她靓丽如晚霞的长发几乎与火光交融。

    “陵歌?”君傲颜略显讶异,“居然不是幻觉……”她小声念叨。

    白涯皱起眉:“你来干什么?如果是来寻仇的,还是改日吧。现在不是给我们聊天的时间,我劝你莫要趁火打劫。”

    陵歌也不说话。不再相伴于鸟神的她显得有些轻飘飘的沧桑,这之间本未过很久,大概不到一年……她经历了什么,他们当然无从知晓,也不会主动去问。但她就是稍微有些变化,尽管很微小。至少她与过去相比,在盛气凌人中掺杂了些许稳重老成,大概是好事吧。

    “缒乌在附近。”她简单地说,“食月山大裂隙的合拢,也与他有关。”

    本与莺月君商议什么的祈焕听到了关键的字句,他回过了头,多看了陵歌几眼。

    “……原来如此。”柳声寒回想起一些事,“我记得晏?也说过,是那蛛妖与歌神之前有什么牵连。在那时,他们果然是一伙的么。”

    “但说这些做什么?即使你告诉我们真相,不论后果的好坏事情都已发生。你只身一人来到这里,究竟想做什么?而且,我们又该如何不去怀疑你与他是一伙的?迦楼罗还在的时候,我看他还挺‘照顾’那蜘蛛的。”

    即使被白涯咄咄逼人地说到这个份上,陵歌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她是如此平静,以至于令旁人觉得,她已经有点不像她了。她果然变了很多,也安静很多,不爱说话了似的。当下只有潺潺的流水与逐渐烧近的噼里啪啦的火。二者交织在一起,听上去令人坐立不安。

    “迦楼罗大人的心脏还在那里。”陵歌忽然抬手,指向熊熊燃烧的林子深处,那里的两个巨妖仍打得你死我活,“散落在废墟之中。包括琉璃心在内,所有的法器都十分耐热,虽然它们都不会在大火中被烧坏,但是……你们可真是不敬。保管不善,居然将大人托付给你们的宝物,如此轻易就弄丢了。”

    柳声寒轻叹一声:“抱歉……是我们的疏忽。”

    “道歉也没什么用。”

    “……那你想怎么样啊。”

    君傲颜的话底气不足,声音很小,语调甚至透出点委屈的意思来。她知道确实是他们几个做错了。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看着陵歌身后从她来的地方逐渐逼近的火海,她感到隐隐的烦躁不安。她真的很讨厌火。

    陵歌突然展开两柄巨大的舞扇,原地轻盈地绕了一圈,将扇子灵巧地挥动起来,像是表演了一支转瞬即逝的舞。眨眼间,这一带的烈火忽然全部消失了,像是听到了某种指令,齐刷刷地褪去。天光黯淡了,时间到了黄昏,这

    片区域都显得晦暗,如逢魔之时的退潮。

    虽然火海与真正的海间不该这么直接地比喻就是了。

    “去找。”她板着脸说,“现在就去。去找到神鸟大人的心脏,和其他乱七八糟的。”

    说罢,她便将双扇向地面一扇,立刻化作一只巨大的赤色鸟,飞向天际。

    他们有些恍惚地站在岸边。

    祈焕犹豫着说:“她这算是……帮了我们吗?”

    “鬼知道她打什么主意,现在还说不清楚。”白涯仍持怀疑态度,“而且听她的意思,那蜘蛛可能随时会杀过来搞什么破坏,大家小心。”

    “她变了很多……”莺月君道,“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但听这意思,你们已经……”

    说来几人都忙着逃命,还没人为闭塞多年的莺月君做解释。祈焕便简短地概括了这一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尽管时间不允许他详细地展开叙述,他无法将他们遭受的迫害与委屈一一展开,但莺月君还是听了个大概。

    “……也难怪你们会来讨伐摩睺罗迦。”莺月君思忖道,“但赤真珠不是轻易能取得的东西。这思路是对的,若失去它修炼而得的法宝,它无法预判每个人的行动,而且少了这千年来的修行,确实更好对付。可是——”

    “可是赤真珠,大概是在它的脑内了。”

    白涯看过去。他可是在上头稳稳地走过,他也不觉得剖开这种东西比劈山要简单。

    “而且我爹的刀,我支在它身上时,也感到坚不可摧。若是近似于金属的材质,或许切割起来也并不困难。问题在于,它更像是……鳄鱼或是别的什么那种致密的皮肤,比钢铁要‘软’。但若是降魔杵……或许可行。”

    几人绕了原路,准备偷偷潜行到那片神庙的废墟。他们也不知道这个距离能不能超过摩睺罗迦的感知范围。若是能被察觉,那就希望大天狗能尽可能地拖住它,让它无暇顾及这处地方。但这终归只是奢望,很快,名为纳迦的蛇追了过来。与这些喽啰作战要简单得多,可要保持快速移动就有些麻烦。

    交战时,祈焕忽然脱离了队伍。

    “你去哪儿?”

    傲颜在砍下一条纳迦的头时冲着他的背影大喊。那头还活着,努力蹦起来要咬她一口。白涯一脚将它踩回地上,用断刃刺了进去。祈焕跑向的位置,可是战场的正中心。

    “去找天狗!不用管我!”

    他头也没回地摆了摆手,以作示意。莺月君让他们不要担心。看来,她对自己的指导与祈焕的学习能力都很放心。他们继续沿着河流,缓慢地朝着废墟中绕行,而路边杀出的纳迦也是源源不断。但不久,很快便有祸斗赶来相助,大约是祈焕的意思了。它们浑身都乌黑亮丽,光滑的毛发像是刷了一层油一样。它们不仅能点燃火焰,还能吞食火焰。在帮助他们与纳迦战斗时,它们还会将路边零星的火吞回去,为几人开路。

    摩睺罗迦在朝着相反的方向移动。天狗不断地试图将战场拉离这片废墟,这大概也有祈焕的意思在里面。它并不买账。何况它实在是太大了,想要让全部的身体离开这里并不

    是简单的事。很快,他们来到倒塌的神庙,从巨蟒尾部的一处缺口冲了进去。他们险些被尾巴尖给扫飞。蟒神似乎没太注意这里,但几人也没能高兴太久,因为早有许多庞大的纳迦驻守在这里。而之前那些让人称赞的建筑们,已经像豆腐一样被完全碾碎,令人唏嘘。

    那些法器就隐藏在废墟之下,在群蛇之中。

    这时,再度涌现了一群黑色的祸斗。它们目光凶恶,龇牙咧嘴,各自步步逼近那些蛇。在这里,有些祸斗的尾巴是分叉的,而且看上去更加健壮,似乎是专门留在这里与蛇群死斗的。在一片混乱中,尘土飞扬,巨蟒的尾部时不时会错位,砸落,尽管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和天狗争斗的结果。柳声寒不禁感叹:

    “若是祈焕在这里,至少……说不定能感知到琥珀的方位。但现在,我们可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

    “说不定有些还深埋在地下。”白涯摇头,却率先搬起了石头,“找不一定找得到,但不找一定找不到。”

    话音刚落,忽然有一个影子从侧面闪了过来,那速度比任何纳迦都要快,谁都没看清。那影子站起来,一脚死死踩上白涯的胸口。他的刀被打飞了,后背被按在一处残垣的断口,痛得要命。人形的怪物施加了腿上的力道,满目凶恶。

    “想得美——下去找你爹吧。”

    它扬起手,锋利的爪上蒙着一层血色,或许是黄昏特意镀上的光泽。它的头发散乱,面目极尽疯狂,像是从血海中杀出的刀刃,纵然再多鲜活的尸体也无法将之捂热。

    霎时,血色飞溅。但——那并不是白涯的血。他一愣,看到怪物扬起的爪被什么东西砍断了,切口整齐。白涯侧过脸,看到挥刀的傲颜目光坚毅,一瞬间令他以为看到的是她的父亲,他们的将军。

    “新仇旧恨就一起算吧!”

    “不识好歹的黄毛丫头……”

    它身后的腕足立刻攥住她的脖子,稍一用力就会将之拧断。与此同时,它被切断的手中蔓延出一道红色的血丝,与远处的断手相连。断手忽然起身,被这两道血丝重新拉扯回去,严丝合缝地恢复了最初的样子。而就在这时,它攥着傲颜的两条腕足也被什么给切断了。傲颜掉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地呼吸着炙热的空气,这让喉咙更加干渴。柳声寒的指尖轻巧地转了转笔,目光如炬。

    “你们有所长进……”

    它没有动作了,只有背后的腕足缓慢地重新复原。白涯借机用双足绞住它那条单独撑在地上的腿,朝侧面一翻。怪物重心不稳,但立刻在落地时调整姿势,一腿弯曲,一腿伸直,一只手在地上撑着自己,像一条蓄势待发的蜥蜴随时准备发动袭击。

    它咧开嘴,继续赞许道:

    “你们学会如何完全凭借本能行事了。但这样的成长不够,远远不够。”

    莺月君轻轻推开声寒,冷声道:

    “我与它交手,你们继续找。看它这样子,降魔杵定就在附近!”

    “哼——”它轻声笑着,“你不会以为我会因身处两座战场就会分神吧?”

    “谁知道呢。”

第二百一十四回:无顾死活

    如何在这处破碎的废墟,同时也是混乱的战场中寻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

    噪声不绝于耳,蛇的嘶鸣狗的狂吠,火的燃烧石的破碎,一切都不断地在耳边重复循环着,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不过话虽如此,就算身边真的安静下来,翻找沧海一粟听上去也像是在开玩笑一样。

    药物的反应还残留在神经里,白涯很清楚,只是这阵劲暂时过去了而已,它还会卷土重来。他不断尝试着调节体内的灵力流向,将力量集中到双目。终于,他成功了,失去那两把刀的确会对他造成一些影响,但好在不是完全让他无法施展。从出生起就陪伴着他的那对刀早已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或说从他的血融进刀刃中那一刻,就已经是了。

    当他瞳中的黑白两色发生逆转时,眼前的一切景象都陌生起来。

    眼前的景象,无异于地狱道的绘图。这些妖力混乱无序,让他无从下手。放眼望去,阵阵强光在眼前闪烁,每一处灵力的迸发都让他眼花缭乱。他四下寻找着,在不属于这个平面的地下深处,似乎确实有什么东西的光泽与陆地上不太一样。

    但……也太深了。而且光亮有很多处,怎么确定哪个是哪个?

    “那里是琥珀!拿到它!”

    祈焕从天而降。天狗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将他从某处高处甩下来,立刻返回到摩睺罗迦的眼前。它反复冲击着巨蟒的脸,拿出把它抓瞎的架势。天狗自天道而来,或许本身对它具有法术上的抗性,所以它们只能以这种绝对的力量相互抗争。

    而两位六道无常在牵制着怪物的人形。她们不断以各种法术去阻止它,以免它来干涉白涯与君傲颜的行动。白涯在听到祈焕的话后,四处寻找,还是不知他在说什么。

    “哪儿啊!”

    “就在……”

    这时,巨蟒忽然用力用尾部猛击地面,发出一阵尖锐的吼声。天狗似乎有些痛苦,这声音令它不太好受。祈焕站在下方,后退两步,朝着天狗挥手示意以稳定它的情绪。君傲颜却发出一阵尖叫,他们回过头,发现浮在地面上的砖瓦沉下去,而君傲颜就这样跌进了坑里。

    两人冲到地面的边缘。祈焕险些踩到一处松动的石块上,白涯看出了什么,一把将他抓了回来。他们在安全的地方冲着她喊话。

    “你没事吧!”

    “应——该没有。”

    陌刀卡在两块巨石之间,她单手拽着刀柄,晃晃悠悠的。再往下,就不知要掉到何处去了。这或许是那漫长走廊的一部分竖直向下,若是落入这样的缝隙里怕是怎么也爬不出来。她往下看,感到一阵恶寒。这种狭长的通道不知为何比漆黑的深渊更令人不安。

    她一翻身,将自己甩到陌刀之上,又抽出了陌刀。然后她站在天光倾泻下来的天花板,也就是地面的洞口下,朝着两人挥手致意。她身上有几处擦伤,盔甲也变形了,不过似乎没什么大碍。希望没伤到骨头才是。

    “我想办法拽你上来。”

    白涯正准备去找绳子之类的东西,祈焕忽然拉住他,然后对傲颜说:

    “等等!你能帮我们拿到琥珀吗?它就在这里!”

    “是

    吗?”傲颜有些欣喜,脸上的伤也不疼了,“在哪儿,快告诉我!”

    “……我、我只能说个大概。”祈焕有些紧张,“就、就在你附近,但肯定在洞里!”

    “在你西边。”白涯指着一个方向,“那里,有一盏熄灭的灯。灯下面有两块石砖,下方被一个东西撑成房顶的形状。那个就是海神的琥珀。”

    祈焕扭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老白,你的眼睛到底……”

    “我知道。”他打断他。

    君傲颜也愣了,但她只站了一会,立刻便扭到西面儿,在乱石中翻找那个琥珀。白涯说的果然没错,她看到了那个坑坑洼洼的灯碗,里面还有些粘腻的油脂,想必正是长明灯的蜡了。她挪开它,果然看到了两块砖头,中间拱起。

    地面上的白涯反身一脚踹开一条冲来的纳迦,它很快被两只冲上来的祸斗撕碎。

    白涯问祈焕:“为什么要拿到琥珀?”

    “我刚刚才想明白一件事。”祈焕的左手轻轻摸上右手的手背,“为什么摩睺罗迦会在我想与它谈话的一瞬间翻脸……之后的麻烦,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那为什么?”

    “因为我的方法可能是有效的。”

    “怎么个有效法?”白涯皱眉不解,“你要和它谈判,又不会伤到它?”

    “但这么做会伤到它。”祈焕斩钉截铁地说,“否则它没有理由这么做。所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只是想和它在心里头好好谈谈,它就这么大的反应。这证明,这样一定会触犯到它的什么……你看,它的表皮是那样厚实,连天狗的牙都不能完全穿透。所以,想要击溃它的方法,大概唯有从内部入手……”

    白涯好像明白了什么。

    “呃啊……我拿到了!”

    君傲颜举起那块半透明的石头。在黑暗里,它上面粘附着长明灯的烛油,散发出盈盈的蓝色柔光。只是摸上去可能感觉不是很好,不然傲颜的眉头也不至于皱成这样。

    “丢上来!”

    “你们接住了!”

    她将这玩意丢上来,可谁知它实在是太滑了,被扔出去时比预想的高太多,直直掠过了两人的头顶。白涯立刻转身冲过去拿,以免被其他人抢走。就在这时,摩睺罗迦的长尾再度抬起,落下,击打在他与祈焕的中间,又抬起来甩到别处去。无暇分析它究竟是查明了两人的意图,还是与天狗争斗时无意识的行为,祈焕已经被震到了地面的洞里,与傲颜埋到一起去了。碎石断瓦又哗啦啦地掉下去一片。等白涯回过头时,只看到一群妖魔鬼怪再度将此处占领,却什么人的影子也没有了。

    “祈焕!君傲颜!”他喊着。

    “我们在地下,都还好着。”白涯耳边忽然听到祈焕的声音,“我的腿被砸伤了,但不要紧,我想很快就会恢复。看样子你已经拿到了琥珀。”

    白涯明白了,这是祈焕通过蓝珀在与他交流。

    “你受伤了!得告诉老白他们……不不不,还是别说了,免得他担心。咱们得自己想办法,不能再……”

    “……我能听到。”

    “诶?老白的声音?人

    在哪儿?”

    “这我慢慢给你解释……”祈焕知道,毕竟君傲颜没与他们去过龙宫,“总之老白不用操心,我们这里可以应付。这里空间很大,我们还能试着找找出路。老白你一定要稳住,天狗会为你拖延时间,等我找到出口就……”

    “我来吧。”白涯忽然做出了什么决定。“我去就好,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祈焕忽然有些慌了,他从蓝珀传递给他的精神流之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白涯或许要做出一些冲动的举措……是他不希望的那种。但白涯跑远了,而且速度很快,两人逐渐无法察觉到白涯的心声。他们感到十分不安,却没办法阻止。

    白涯捏紧蓝珀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伤口在愈合。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迎着风跑时微微刺痛的皮外伤逐渐感受不到风了,它们合拢得很快。他一路寻找着巨大的树木,终于找到了一棵合适的,并尽力向上攀爬。他将断刃别在身后的某个铁环内,那儿之前是用来挂自己那对双刀的。

    然后,他站在高高的树冠上,吹了一声口哨。

    天狗看了他一眼。

    凭借琥珀的力量,它似乎明白了什么,忽然从战场上抽身飞向白涯的方向。在摩睺罗迦巨大红瞳的注视下,天狗伸出爪子擒住了白涯,将他高高带离地面。这条天狗的体型实在是太大了,就算爬到它的背上也是十分费力的事,不如这样来得更快。

    就在两位六道无常的面前,那人形怪物忽然停住了动作。

    它回过头,看向天空中翱翔的巨大天狗,和下面小小的一个人影。它有些……困惑,有些不确定,似乎自己也拿捏不准这个人类的计划到底有多大的力量。

    柳声寒看了一眼莺月君,似乎在问:他怎么了?

    莺月君微微摇头。

    呼啸的风从白涯的脸上掠过,冷得像一排冰刺扎在脸上。天空黯淡了许多,太阳逐渐西沉,东方的天空已经变成了黑色,如浸了墨的纸边。

    而在近乎漆黑的地底,祈焕和君傲颜疯狂地搬弄着地下的石堆。他们的空间很狭小,两个人连转身都很困难。傲颜的刀卡在碎石堆里,上下都被固定住了。若是将陌刀挪开,他俩应该有这个力气,可是若上方的石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可是会出人命的。他们只得徒劳地一块块搬开石头,简直像两条蚯蚓一样,在地下挣扎求生。从缝隙里透过来的光源越来越微弱了,若再不努力出去,在地洞里窒息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老白究竟要干什么?”

    傲颜不知为何祈焕这么惊惶,搞得她也很紧张。一紧张就手忙脚乱,石头都搬不利索。

    “他想玩命!他就是个赌鬼,疯子!”

    祈焕已经开始骂上了,傲颜愈发觉得事情不妙。可其实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说再多的话,他们也来不及阻止白涯的计策了。

    天狗带着白涯,距离摩睺罗迦的真身越来越近。接着,天狗忽然俯冲下去,带着白涯降低了高度,大约到这巨蟒胸口的位置。

    就在这时,它忽然松爪,将白涯丢进那熔炉般的裂隙之中。

    他被瞬间吞没。

第二百一十五回:无往不复

    无声的惊叫从这片神庙的废墟扩散开来。

    它来自很多人,很多看见的没看见的人。但很显然,大地上的所有人终于明白,沉寂的那一刻发生了什么——这天霞地火相互映衬交叠的红色林海间,一个不起眼的人消失了。

    消失在那一处细微的裂隙……一处通往深渊的裂隙。

    君傲颜率先从废墟间探出身,砖石的声音是如此突兀刺耳。她挣扎着出来,看到的却是如同定格一般的战场,寂静里只有烈火噼啪燃烧。她短暂地愣在那里,又连忙回头去把祈焕也拽出来。相较之下,祈焕的动作有些慢吞吞了。他磨磨蹭蹭地从废墟间爬出身来,眼神和心里都是空荡荡的一片。

    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胸口在灼烧……被蓝珀所治愈的部分,让他感觉烧得火烈,无所适从。但是,他依然能感受到某种仿佛生命跃动的活力,这感觉很特别,就像皮肉下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可你并不害怕,因为你知道它们也是你的一部分。

    那里很亮还是很黑,很冷还是很热?他们谁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白涯有没有活着。

    他当然活着。

    遗憾的是,白涯可能无法描述出他所看到的事物原本的面貌,因为他的瞳孔还是那样黑白颠倒的状态,他所看到的,仍是普通人类无法理解他自己也不能描述的模样。他觉得自己的皮肤被一种冲击力缓缓剥离,因为周遭的气流——或者水流,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很快。它像特殊的刀子一样,将他的皮肤一点点一层层从最脆弱的地方剥开,然后轮到经脉血肉。白涯并不会觉得疼痛,也许是被麻痹了,手中的蓝珀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光。尤其在他的眼中,那光简直像冷色的太阳一样不可直视。

    最为脆弱的眼球被不断地腐蚀。再生、腐蚀、再生……循环往复。微弱的蓝光在他的身上蔓延,被侵蚀的血肉逐渐复原。当光芒完全修复了他脸上仅剩白骨的皮肉,完全将他包裹在光的怀抱里时,任何东西都无法伤害到他了。

    他终于能够睁开眼睛,认真凝视着这个不属于人类的世界。

    不可名状是他所能想到唯一的词。

    固体、液体还是气体,他根本无法形容。他也无法触摸,或说时时刻刻都在触摸。这里的颜色似乎也不仅仅是简单的黑与红,不如说这简单的二色是里面发生的一些变化,再从裂隙中折射出来,是被简化的某种过程。混沌的色彩与色彩彼此交融,缠绵,又抽离;绝对的力量与力量之间相互碰撞,爆裂,又湮灭。此消彼长,循环往复;无止无休,生生不息。

    有什么东西逐渐在眼前凝聚在一起,速度越来越快。它们一直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并不断地膨胀。奇妙的是,白涯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为何它会始终保持在与自己平行的方位上。他们始终不会碰触到一起,即使说有一方在后退,在这里也完全看不出来。

    在他所看到的无形的世界中,出现了有形的、符合他现实认知的事物。

    一只巨大的红色的眼。

    他在正中间,在那黑色裂缝似的瞳仁之上,被直直注视

    着。瞳孔映不出他的影子,却像是随时会伸出手,将他拉进来挤碎,吞没。

    “你不是喜欢听别人心里的声音吗?你不是喜欢别人的痛苦吗?”

    白涯质问着,他的声音被环境侵蚀殆尽。但他能听到自己骨头传来的坚定的声音,他也坚信,这怪物是听得到的。他在它的内部——他要从内部破坏它。

    “我来告诉你,我的痛苦。”

    厮杀还在继续。外面世界的安静不过是短暂的停顿,但谁也没有松懈下来。唯一停滞不动的,只有以三人为核心的战场。

    依附在楚神官体内的那个怪物,静静地站立在原地。另外的两个六道无常也警觉地注视着它,留心它的一举一动。从它的胸口内,泛出一种红蓝交错的光芒,却始终没有融合。柳声寒和莺月君步步后退,拉远和它的距离。异变发生得十分缓慢,却很明显,而且不可逆转。

    它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第三只黑色枯瘦的手,表皮逐渐开裂、脱落,像是掉漆的柱子一样。从裂开的纹路里泛出隐约的蓝光,就像有火在中空的树里燃烧,光溢出来,从内部将它蚕食殆尽。

    它的那只手臂脱落下来,在落地之前消散。

    但奇怪的是,它的表情平静异常。无常鬼们无法理解它的这种平静,只是有种疑惑,与相当程度的在意。祈焕和君傲颜赶来,拿出与它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架势。

    没想到它却转过身去,漠然地望着自己巨大的本体。

    天狗不再进攻,它振翅落在祈焕的身边,掀起的尘浪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眯起眼。粉尘之中,他们看到那种穿透沙雾的光芒干净又纯澈,仿佛世间一切杂质都是不存在的。这与它本质截然不同的东西,令在场的所有人感到恍惚。

    它后退两步,嘴里流出黑色的血。蟒神像是喝醉了一样,有些晕晕乎乎的。它忽然抬起一只手,整座天空残留的光彩更加暗沉,所有的信徒忽然在蟒神面前跪了下来,顶礼膜拜。

    “……它在干什么?”君傲颜小心地问。

    “离它远点就是了,肯定没好事。”祈焕的眼睛始终没敢离开它。

    那些信徒们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像是忽然受到某种控制,做出整齐划一的动作,简直像是经过了无数次彩排。所有额头磕在地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完完全全重叠在一起,小小的声音显得震耳欲聋,让人毛骨悚然。怪异的压迫感摄住了他们的心魄,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忽然,所有人都倒下了。就连瘫在一边这件事的发生也是如此统一。无色无形的东西脱离了他们的躯壳,涌向了巨兽胸口的深渊之中。吞噬了信徒们的灵魂后,它显得比以前更加精神了些,鳞片与瞳孔都重新恢复了光泽,凶戾的目光再次如刀一样扫向他们。巨蟒死死瞪向这里,正如盯着瑟瑟发抖的猎物一般。西方的天空在它的身后,像受到威胁一般将最后一点残存的光抛了出去。烛火的末端往往燃得更旺,这最后的霞光也无比明亮,像是想要为黑漆漆的蟒身焊上一层金色的镀层。遗憾的是,纯净的黑色连太阳的

    光也会吞噬殆尽。

    它变成了一个黑色的长长的轮廓,接天连地,像是撑起夜空的天柱。唯有它的眼睛迸发红光,像是某些取代太阳的存在,正嚣张而肆意地彰显自身。晚风夹杂了丝丝焦糊的气息,还有能令人轻易察觉的血腥。而在它的面前,似人的怪物安静地站着,本分的样子真是让人害怕。风吹起它干枯的银灰长发,仿佛它们有某种自我意识一般随着扭曲的腕足舞动。

    它轻笑着的时候很可怕。

    它轻松地做出并非人类才能做出的举动,轻易地收割它所轻视的、轻贱的生命。话语轻佻,动作轻巧,态度轻蔑,一切都是与那沉重躯体所截然不同的、轻飘飘的轻盈。

    它像个怪物——它就是个怪物。

    它不笑的时候更可怕。

    就像现在,若有所思地沉吟着什么一般。它是如此静默,如此老实,表情像某种死物一般……某种真正符合它本该有的形态的死物一般。然后,它动起来了,告诉所有人它其实还活着。甚至透出一种凉风般的柔情,即使没有以表情流露悲喜,也温柔得令人窒息。

    简直像是……怪物在模仿人类一样。

    “你们在害怕……”它阐述着他们的思绪,却没有太多感情,“当然,确实值得。但你们不必想得太多。我可以大方地告诉你们,不用担心我还会做些什么。这些残存的灵魂,连救急的量也算不上,但足够我说出最后的……遗言。”

    “……你要说什么?”祈焕试探着问。

    “我忽然理解了一点你们——蚂蚁的感情。真是比我设想的还要……廉价,廉价太多。但不错,有机会体验到你们的喜怒哀乐,也是我不曾想到的事,这是我来人间的意外之喜。虽然还是那样渺小,那样不起眼……可是小小的身体与小小的群体,竟也蕴藏了相对你们而言,足够庞大的情绪……也不错,我很满意。你们赢了……暂时。”

    它忽然像是断了线一样,整个人垮下来,向后倒去。而它身后的巨蟒也像是忽然被看不见的刀锋斩到了七寸,每一处鳞片下都泛起深蓝的光,比这夜空的群星还要明亮。与此同时所有的纳迦也都发出这样的光芒,不论是撕咬还是被撕咬的一方,都忽然凝滞、消逝,自此不复存在。摩睺罗迦倒下了,徐徐下坠,直到落地之时才发出山崩地裂的巨响——就仿佛先前的尘世唯有万马齐喑,万籁俱寂。

    一层交杂莹蓝火屑的尘浪滚滚而来。

    顾不得这层迷眼的沙尘,几人迈过楚天壑的身躯冲向那庞大的怪物。顾不得揣摩它究竟是不是真的死透了,他们都有迫切需要当场确认的事。走近了摩睺罗迦的亡骸,上面还覆盖着一层浅浅的柔光。莺月君站在它那小楼一样高的头颅前,看了半晌。

    “它死了。”她说,“不再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老白!白涯!!”

    君傲颜和祈焕冲上前,徒劳地敲打着坚硬的躯壳。它的腹部覆在地上,骨刺深深嵌入泥土之中。柳声寒无措地挥笔轻触,自然是划不开的。

    他在哪儿?他怎么出来?

第二百一十六回:无所容心

    地面带着荧光的粉末弥漫在空气中,与天空的群星交相辉映。

    君傲颜手持陌刀,站在了莺月君旁边。两人都望着这张巨大的溃烂的脸。良久,君傲颜忽然将袖子捋上胳膊,攥着陌刀,踩踏着巨蟒面部攀爬而上。如此负重,还要不断地将之在左右手上交换,实在很不容易。莺月君昂头看着她,忧心忡忡。

    所幸傲颜是练过的,更艰险的位置她也爬过。只不过,这个环境让人看着有些恶心。但傲颜的眼里没有这些,她心里只记着一件事儿。

    “老白……老白——”

    祈焕和柳声寒后退两步,聚拢到莺月君身边。他们明白了,傲颜想要从脆弱的、没有鳞片覆盖的“地面”下手,将它剖开,好把白涯解救出来。她终于站在这里。这张形同腐烂的脸上,唯独左边的三只眼睛之间没有鳞片覆盖。每只眼睛的直径都有半个人那么高,最边上的眼珠上覆盖了半张瞬膜。它在倒下前,竟还想安详地闭上眼么?

    她看着倾斜着红色无神的眼珠映她颓然的身影,弧面令她有些扭曲,有些丑陋。

    还是说,她本身就是这个样子?

    令人作呕。

    “君姑娘!”莺月君在下方高喊,“若能找到赤真珠,就将它取下来。只要破了他数千年的修为,身躯兴许也会变得脆弱些!”

    君傲颜沉默半晌。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攥紧陌刀,高高抬起。

    哗啦。

    滋。

    啪、啪……

    纯红的眼睛上,黑色尖细的瞳仁已经消散不见。这纯粹如红宝石的球体并不像是真正的眼珠,因为它并非整个都是固态的胶状,而是像一层薄膜包裹了一滩血水似的。兴许也是因为它死亡后自己化开了。因为在这之中,还流出了肉块一样的、半凝固的不明物质。不论如何,它比想象的要好处理很多。

    红色的黏液飞溅到她的脸上,将她一点点覆盖、侵蚀、

    她全然不觉。

    一刀,一刀,又是一刀,不知疲倦。

    将它剖开,挖空,开出一个洞……然后把人救出来。

    或许不太人道,但它已经死了,它不再会反抗,不再会用它的力量肆意蹂躏人们的思想……不会了,都不会了,它只是一具尸体,一具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尸体。它该死,它要为这一切因果负责。就是它,它伤害的不仅仅是白涯、祈焕、柳声寒和莺月君,它毁灭的是两个家庭,甚至对六道无常的制度发出挑战,无视奈落至底之主的威严。

    它应该死,应该惨死。它凭什么这般安然地想要阖上眼睛?

    它造就了血淋淋的真实。

    它就是那血淋淋的真实。

    鲜血淋漓。

    鲜血淋漓。

    砍杀的动作无法停止,像是有一双更有力的手,像是所有因此而死的受害者都牢牢抓在她的陌刀之上,整齐划一地在无声的口号下,一刀又一刀地为他们不公的命运复仇。每一刀落下去,都是一位死者的控诉,一个亡魂的呐喊,一场悲剧的呜咽。

    生生不息的唯有仇恨二字,循环往复的杀伐无休无止。

    她的眼中只有红色。

    “她、她不

    要紧吧……”

    祈焕有些担忧。天狗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仅存的一些祸斗还在此地与火焰周旋。他不知该如何阻止她——因为她看上去实在是太反常、太反常了,失了智一样。劈砍与挖掘的刀从未停止,整个人都像是在散发着诡异的红光一样,在逐渐消退的淡蓝中愈发醒目。

    “她看上去很不好。”莺月君望着他们,“谁来阻止她……”

    “君姑娘,停手罢!”柳声寒如此劝道,她充耳不闻。

    他们的声音已经无法传到她的耳朵里去。她魔怔了,变成了只会重复剁杀的疯子,鬼上身了似的。她的朋友们都为此感到害怕。够了,已经够了……快停下吧,可别在解救白涯前你先失去理智啊——他们都这样想,却根本无从规劝。每次都是这样,每每到了这一步,她都会完全失控,变成这番可怕可怜的模样。几人有些后悔,一开始该阻止她的。

    “够了。已经可以了。”

    傲颜听到熟悉的声音。

    她的动作戛然而止,刀刃停留在血沫的三寸之上。她僵硬地转过头,白涯的手牢牢地攥住了她的前臂,充满力量。

    他的眼睛仍是那样黑白相反的……但这不重要,他回来了。

    君傲颜安静下来。

    “老白!”祈焕跳着挥手,为他的出现感到由衷的高兴,不论哪个层面之上。白涯的背后有两把刀,不知是何时取回去的,而手上还拿着一把断刃,上面还滴着血。

    “回去吧。”他说,“我们该回去。”

    世界都安静下来。

    在这个静谧的夜里,群星璀璨,像大把碎钻奢侈地铺在上面。这里的空气很好,干净极了,让每一颗星星的光辉都完全透过来,连月亮也相形见绌。

    两个人帮扶着走下去,回到友人身边。莺月君上下打量他,就好像怕他被调换了似的确认他的身份。但他的确是白涯本人没有错了,她惊异地发出叹息。

    “真不知你是怎么做到的。”

    “嗯……我也不知道。”他好像有些无所谓,“就是赌一把。”

    他们转过身,并排走着,远离那巨蟒的遗骸。零散的蓝色光点还在空中沉浮,似乎是顽皮的星星跳下来玩,却因为贪玩没有足够的法力回到天上一样,有些茫然地在尘世徘徊。这真是美不胜收,令人感慨。

    直到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白涯大步向前,走到这具无声无息的躯体边,用断刀将他拨过身去。

    华贵的衣服早就破了多处,沾染了灰尘与血痕。楚天壑静静地躺在地上,感受晚风拂过面颊,在伤口上轻轻刮擦,疼得麻木。他闭上眼睛,再睁开,再闭上眼睛,眼里有些盈盈点点的光,像是死去的破碎的星星。

    柳声寒将他扶起来,靠在一处断墙上。楚天壑的呼吸不太平稳,有些杂音。声寒摇起头来,有些遗憾地说:

    “你的脉象很乱……”她又摸上他的头,“还发烧了。若不及时医治的话——”

    “用不着。”

    白涯打断她,冷冷地在一边站着。他不愿意离这个人太近,即使心里知道他八成是无辜的。但白涯就是觉得烦躁,

    不想多看他一眼。或许摩睺罗迦的面孔在那张脸上,给他留下了过于深刻且不必要的印象,这招致了白涯的厌恶。

    “他直接死在这里就行了。”

    “老白,这……是不是有点冲动了?”祈焕有些忧虑,“你不也觉得,他可能只是个受害者,什么也不知道吗?虽然摩睺罗迦确实给我坑的不轻,但楚神官他……”

    “但他至少知道那是个邪神吧……”傲颜似乎对白涯执支持态度,“毕竟摩睺罗迦连自己的信徒都不放过。算了,九天国的假神们,一个两个都只是把人当工具而已。而且你忘了吗?白涯的父亲可是死在他们手里,这仇,怎么能……”

    君傲颜站在他面前,手上攥紧了陌刀。她太能理解白涯的痛苦了,就算白涯将他碎尸万段她也不会觉得过分。柳声寒在楚天壑身侧,放下他的手腕,摇头叹息着站了起来。楚天壑困惑地皱起眉,抬手按了按阵痛的太阳穴。他的声音有些干哑。

    “白爷的事……我倒是知道。”他像是第一次得知这件事,有些恍惚,“信徒……他们怎么了?他们、他们都死了?”

    “你不知道?你的神附在你身上,把这里搞成现在的样子。”

    莺月君狐疑地看着他,伸长手臂让开一方视线。楚天壑看到灼灼燃烧的红色林海。他曾经看着这里慢慢“生长”,从一片空旷的沼泽与茂密的树林,由无序变得有序,由混乱变得规整,由荒芜变得热闹。朴实无华的建筑拔地而起,参差坐落其中。这方安静而避世得仿佛置身人间之外,俗世的焰火永远不会烧到这里。

    直到今天,被付之一炬。

    零散的几只黑色祸斗正在附近游走,将明火吞吃腹中,收拾着残局。地面上的火源便越来越少,光芒也越来越淡。遥远处传来那少得可怜的、将他映衬出人色的红光,逐渐变得暗淡,好像在见证血从身体里缓缓流尽。

    “只有……只有我们几个,活下来了?”

    “我想是吧?”白涯活动了一下肩骨,语气不咸不淡,“但我想你就要死了。抱歉,我无意杀你,也无意窥探你的记忆,不过属于我爹的那部分我已经知道了。虽然你与他的死没有直接关系,看来你也像是被蟒神利用的受害者,但很抱歉,我们不是为此杀你。”

    “我知道……”楚天壑疲惫地说,头枕在砖石的断面上,“看上去你们胜利了,蟒神大人也不复存在……那如何处置我,就随便你们。”

    白涯的脸别到一边:“你怎么想都随便你。我杀你,只是怕还有摩睺罗迦的部分残留在你的体内。若是它某日忽然醒来,又为祸人间。你不得不死……算是以绝后患。”

    君傲颜的手微颤着,她将陌刀抬高了些。

    祈焕好像于心不忍:“可、可是——有没有别的办法?老白,我理解你,关于白爷的事我绝不是说风凉话……我就是想,那些什么砗磲啊、琥珀啊能不能驱除邪秽?或者我们把赤真珠带走,是不是就没问题了?”

    “你怎么还在替他说话?”君傲颜很惊讶,“蟒神诡计多端,对我们心中所想是知根知底,说不定现在也在骗我们……祈焕,你忘了它是如何对待你我的吗!”

    她如此控诉。

第二百一十七回:无啻天渊

    “我知道,我——”祈焕磕磕巴巴,“我是觉得一码归一码……”

    “没那么简单。每一件法器都精密复杂,使用也绝不是轻易的事。像是白少侠如此冒险的赌命,活着回来着实已是万幸!为了不让邪神有丝毫反击的余地,我赞成白少侠。”

    莺月君倒也是心怀天下,虽说这话不太好听,但终归是对的,祈焕不好反驳。何况他心里也知道,白砂死在这里,于公于私,白涯都没有放过楚天壑的理由。不如说,他若自己也怀着对这位神官的怜悯之心,若是下手,便更需要勇气。

    意外的是,楚天壑并不在意。他调整着呼吸,安然自若地说出对自己凉薄无比的话:

    “我的确做了许多错事,许多我明知是伤天害理的事。我活得太久,走到现在,也不觉得亏。现在只是……付出代价的时候到了,就这样。食之无味的日子,我确实觉得索然无趣。即使活下去,也不会再有更值得期待的事了。就这样撒手人寰,也不亏。就当是我欠你们父子俩的……就此还清了。在那之前,我有些话,想对……柳姑娘说。”

    被提到名字的柳声寒有些意外。她看了看旁人,犹豫着蹲下身来。

    “您说。”

    “您是否……还在在意是谁杀了您?”

    “您不是能看见么?”柳声寒苦笑着。

    “你早就知道了……我看您是那样执着于事情的真相,可没想到,我说出口后,您立刻就不在意了,而是着手于眼前的事。您活得这样洒脱,确实是我不曾料到的。”

    “嗯,我只是想知道答案而已。”她皱眉笑着,“这手法,确实也是我没想到的。我唯一猜中的,是这毒确实与九天国有关,不曾想还是药的一种。这道理,我分明知道,却没往这里去想;我更没料到,源头竟然就在香神身上。若是当初我答应为他做事,知道了返魂香的方子,说不定早就知道了。不过要让我重选一次,恐怕我还是不会答应他。”

    “为何?”

    “我这不还是知道了吗。”她轻飘飘地说着,“因为我活着,活到今天。”

    “您会恨我吗?”

    “我不知道。若我说不恨,多年后,或许真会有什么让我心生悔恨的事;若说恨,却也不至于到那份上。‘那也不错’这样的话,本就是我自己说的,我该为我说的话负责。时至今日,我也依然是这样想的。只是……我或许该重新思考生死的意义了。时过境迁,你我都已不再是当年的人。”

    其他人大约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都默不作声。唯有傲颜,显得有些激愤:

    “你就是当年杀害声寒的凶手……”

    “冷静些,傲颜。”柳声寒抬手安抚她,“我不在意。我反而觉得高明呢。小楚,你当时是如何没让我察觉到,返魂香混在花茶之中的?”

    “是暂时切断嗅觉与味觉的药……就是这样。”

    “噢……哈哈哈,我想起来了。”柳声寒摇着头,“是我自己好奇你食万物同无味究竟是怎样的感受,才自觉服药尝试,想从亲身体验入手的。我本想治好你,但当时若知道是诅咒,就不会做徒劳的傻事了。原来返魂香在那时候……我都忘了,还以为麻药本就是那个味道。”

    “我也很抱歉……我不知你身试百毒,返魂香竟激发了那些藏在血液中的全部的毒性。我无意杀你,我只是——想要一个朋友。因为你都那样说了,我以为你不在意。”

    “我不在意。”

    “那便好,我真

    的……很感谢您。我啊,现在已经知道,不论当时的您,还是现在的您, 都不会真正地理解我,我也不会真正理解您。即使这个愿望单纯得可怕,可怕得单纯。但当时的我……也不理解我究竟想要什么。现在知道,还不算晚。”

    他侧过脸,艰难地看向那远处的、漆黑的、庞大的蟒神遗骸,眼里的星星不灭。

    楚天壑笑起来,与以往那戴着面具似的笑容似乎不太一样。现在的他,让人怎么也无法将他与邪神的大神官这一身份联系起来。几人都静默着,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做。这些坦白当然不会动摇白涯的决定,但他还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为亡父,为亡父的友人,与亡父的儿子。

    “赤真珠就……拜托你了。你们定要妥善保存。我伤害了你的友人,还有友人的亲人,我罪无可赦……抱歉,唯以命相偿了。”

    楚天壑说着,安详地看着眼前手持陌刀的女人。

    “……”

    君傲颜也不知自己在犹豫什么。楚天壑杀了尚是人类的如月君,也杀害了白涯的亲生父亲,还在残忍的祭祀中献祭了那样多的生命,将如此之多的人类放在痛苦与绝望的陷阱中。他真的值得原谅吗?但……那些是侧面的、被动的、间接的,他,他……他真的该死吗?

    “……您还好么?”楚天壑有些担忧,“您的手在抖……若我还有权选择的话,不如还是请白少侠动手吧。用白爷的那把刀,也算是——斩断我自此以来的心结。让这一切……有始有终。”

    君傲颜回过头,无措地看向白涯。白涯停顿了一会,点了点头。

    于是君傲颜终于放下沉重的手,转过身去,白涯朝着她走来,伤痕累累的手握着那把残破的刀刃。众人与群星无声的目光中,两人简单的换位都像某种仪式一般庄重。

    白涯暗想,这算是完成了父亲的意愿——理解了死亡的肃穆吗?

    他不知道。这一路走来,来到碧落群岛,来到南国,登上这座庞大的岛屿后所经历的一切,见过的所有人,所有妖,经历的所有事,遭受的所有浩劫……这些是否在无形中已经令他有所成长,有所改变,让他有所……像父亲曾期待的那样成长?

    白涯慢慢走着,望着迎面而来的君傲颜。那一瞬,他好像回到了故土,回到了京城,回到了心月宫中,第一次见到君傲颜一样。那时候,她从屏风后走来,步履生风,身姿挺拔,脊梁直得像她的刀柄,脸庞冷得像她的刀面。

    现在,她微微笑了。

    似是有些疲惫,似是终于感知到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幸福。

    就在这个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

    一截金属穿透了傲颜的身体,渗出红得骇人的血。

    闪现在她肩后的人脸,比怪物更像怪物。

    那分明是完完全全属于人类的面庞才对……为何会、会与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无异?

    白涯无法回答。

    他的喉咙也像是被刺穿了一样。

    楚天壑。

    楚天壑。

    他在心中不断地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

    好你个……楚天壑。

    凶器被拉出体外,血柱在飞溅后汩汩冒出。君傲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显得生硬。她在距白涯一步之遥的地方缓缓前倾,徐徐倒下。白涯大步上前接住她,她的身躯坠在他颤抖的臂弯中。她在变冷……血将她的热量连同生命力一起抽离体内,又以疼痛填

    充。

    她好轻。

    白涯没有太多犹豫,立刻按住她腹腔的伤口,血还是从他的指缝里逃逸。是什么东西能如此轻易刺穿她的软甲?他抬起头,看到楚天壑的手中攥着的是熟悉的紫金色武器。

    难怪他们怎么也没能找到降魔杵……是什么时候拿到手里的?在神庙倒塌之时就?

    “呼……”

    他发出人类的轻笑声。看得出,他也很累,毕竟猛然起身还要刺穿一个人的身体,可是需要不少力气。他接下来的话,打消了在场所有人对蟒神之灵残存的顾虑。

    “你老子蠢,你和你老子一样蠢。”

    “……”

    “让他完全卸下防备,杀了他,夺走他的手臂,可费了我们不少心思……”

    他喃喃道,引以为豪。

    这是多么……超乎想象的恶劣,以至于祈焕和两位六道无常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楚天壑如今的所作所为与过去表露出的截然不同,过于割裂,让每个人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莺月君先冲到君傲颜的身边,施了一套简单的法术,用一种暖色的光覆盖在她的身上。流血的速度有所缓解,但还远远不够。她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治愈她的伤口,但没什么成效。

    “降魔杵造成的伤害究竟该怎么……”

    白涯将琥珀轻按在她的伤口之上,手上的劲有些把控不住。但它好像也没起什么作用,不知是否与造成伤害的凶器有关。祈焕发疯似的吼叫着:

    “你干了什么!你竟敢——”

    “白爷着实是身经百战,蟒神大人说过,我绝不是他的对手。老人家眼通心明,若是招待不周,怕会轻易识破。所幸我活过百年,这层面具早已长在了脸上,看透世间百态的白爷也看不透这颗陈酿的人心。白爷真是重情重义之人,我若不以情义相迎,反倒是骗不过他。”

    楚天壑笑着,双肩轻抖。他为这一切十分满意,阴沉的笑声在这年轻的躯体内回荡,与苍老的灵魂一并发酵、共鸣。

    白涯没什么反应。

    他出离愤怒。

    “你但凡有一点点……一点点人性。”

    他木然轻念着。

    “真是遗憾!若是早些年我还未遇到我的神明大人,我或许很荣幸能与这样一位侠客相识。可惜,可惜啊……我的归宿来得比预期更早,摩睺罗迦大人自此便是我唯一的真神,唯一的信仰,唯一的挚友。”

    “一届邪神蛊人心智罢了!”祈焕怒喊。

    “放你 妈的屁!”撕破脸的楚天壑震声道,“你们懂什么?你们什么也不懂!俗世的一切早就令我厌倦无比,你们杀死我的信仰,是你们的本事;我如今的垂死挣扎——是我的自由。蟒神已逝,星辰陨落,余烬也要烧你个痛痒。食过举世之珍馐,谁还愿做井底之蛙呢?凡间区区萤火,胆敢与日月争辉?与完美的神明相比,人类只是自取其辱罢了,而我只需要站在神的身边,听着神的声音,我楚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疯了。”柳声寒微颤着,“你早就疯了。”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我痴了傻了也比你们任何人都要清醒!斗转星移,白云苍狗,哪怕日月变迁,哪怕沧海桑田,直至山河陷落、冬雷夏雪、海枯石烂、地碎天倾,我也依然和祂站在——”

    莺月君一抬手,拔地而起的木刺结束了一个疯子失智的胡言乱语。

    染血的利锥从他的手中脱落,沉重地砸在地上。

第二百一十八回:无源之水

    我也依然和祂站在这里,俯瞰于碧落之上,睥睨浮世三千。芸芸众生,不过尔尔。

    楚天壑姑且算九天国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尽管他的父母都属于北方的大陆。但无所谓,三百余年的岁月让他将他们的面容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他游历诸国,频繁地在海上的航线穿梭,看遍俗世之景,终于觉得倦怠了。

    他忽然想去看看曾经与母亲居住过的地方,于是他便回去了。这个地方变了很多,整座村庄都已经搬走了,因为不知从哪天起,这一带的海平面有所上升。听说这座岛是“活”着的,他过去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现在隐约能觉得,它像是在进行缓慢的呼吸,而海面随之起伏,只是不那么明显。他很小的时候搬迁过一次,没有记忆,是听母亲说的,十岁那年还搬过一次,后来出岛谋生,回来过几次,也都搬过吧……他记不得了。

    但他对母亲故去的地方很在意,因为她故去的前两年,她和零散的几家渔民又搬回了楚天壑十五岁时居住的那片海滩。他站在海滩上,从体感上讲,应当是放着那张破败小床的位置了。他们用海边特有的一种木头建房子,不容易受潮,但被褥总是很容易起霉斑。现在,海水涌来时,边缘正好碰到他的鞋尖上。岸边的礁石上覆盖了很多藤壶,密密麻麻,这在过去都是光秃秃的一片,没有人会放过不要钱的美味。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他沿着岸边走,在碎石滩上缓慢地前进,偶尔捡起一些彩色的贝壳,像个孩子一样。区别在于,他拿着掂一阵就会丢回海中,打水漂似的——尽管这在海面上行不通。他没什么值得留恋的,除了……

    他愣在那里。

    这处改变他味觉的十五岁的静谧之地,如今也已被倒灌的海水淹没。过去的地形与现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大相径庭,而楚天壑发誓自己绝不可能记错……尽管已经过了三百年。

    但从这一年起,他没能离开九天国。

    九天国过去是叫这个名字吗?

    他记忆中的一些东西变得模糊,或是被改写。而且,他身边的人经历着同样的事,却浑然不觉。人类是很容易受到周围人影响的、脆弱不稳定的生物,所谓三人成虎,若是否定你观感的人多了,你自个儿也会不确定起来。

    那天起,连普通的文字也逐渐扭曲、变形,有人能懂,有人不会。货币也一样,原本在这里也通用的金银不知不觉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本地特有的矿物。

    若是别人,潜移默化中或许很难察觉这些变化。但楚天壑活得太久,也活得太清醒。严格来说,他是个很自我的人,这种自我能在极端罕见的情况下使人保持清醒,保持对自我认知的事的肯定。码头在一夜间废弃,仅有不能渡海的渔船在海边漂泊。若要详细地追问,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似乎什么事都处于巧合与异常之间,恰到好处。

    于是他找到了香神——那个当年赠予他返魂香的伪神。

    “你竟

    然还活着呢。”那时候,乾闼婆似有些惊讶。

    “你倒是得偿所愿地坐上了如今的位置。”

    “你倒还是一个人。”

    “比起这种事,还是请告诉我如何离开这里。”

    “你走不掉的。”

    乾闼婆没有告诉他太多,只是潦草地说了结界的事,有些敷衍。不过看他那态度,像是有什么奇妙的大计划在进行之中,他似乎引以为豪,但并不想对楚天壑多说。楚天壑也不是多话的人,只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有些烦躁。

    “既然都是要被困在这里,我给你一份工作吧?”

    最后,香神这样说道。

    在对话结束以后,楚天壑离开了香苑。这么多年来,他早就成了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即使因为自由被变相剥夺,他的不快也只是一时的。他自此多了一个身份——诸神的信使。这是个无趣的差事。香神之所以将之托付给他,提供的理由也有些许含糊。似乎,与香炉的某种预言有关。留在这里是一件好事,他在未来的蜃景中见到了楚天壑的身影,香神如是说。

    那之后的两三年,生活都平平无奇。他将这小小的九天国跑了个遍,形形色色的人见了又见。所谓诸神,也并无特别,他反而觉得一些人类的特质在他们身上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对那些人表现不出尊重来,更多时候,也只是和代理的人类交谈,这倒还好了。这些年除了蟒神栖身的地方,他都走过了无数次,可连摩睺罗迦究竟身在何处他都不知道。

    九天国像是一个巨大的灯塔,却黑暗无声。但它就是这样存在着,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却源源不断地来——然后杳无音讯。楚天壑见过的外乡人很多,好的坏的都有,他不在乎。某天,有位三十五岁的青年在造访香神后,与他一并踏上前往武国的路。

    意外的是,他们迷路了。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九天国这片巨大的密林,楚天壑走了无数次,对这里任何能够饮用的水与能食用的吃食了然于心。而鉴别方向和时间的办法,他也是绝不会弄错的。但意外的是,他与同行的青年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迷路了。

    “你不会骗我吧?”才过了两天时,青年就这么抱怨。

    “我没有骗你的必要。”楚天壑也并不恼怒,“你身上的钱并不能在九天国使用,此外我也没有能贪图你的什么东西。你和我,到武国也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青年不再说话了,但他仍是满腹狐疑。

    可不论如何,他们都无法走出这诡异的林海。环境令楚天壑觉得陌生,资源也少得出奇。虽然那些危险之物的数量也大有减少,但食物一定不够他们两人撑下去。他们带着有限的水源与干粮,在林中徘徊了十日之久,而干粮在第四天就已经吃完了。其余能找到的可食用的东西,更是少得可怜。这么多天,天上更是没有降下一滴雨来。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饥饿与无望将两人一点点推向崩溃的

    边缘。

    青年满口抱怨着,可楚天壑何尝不感到烦躁呢?传信倒是其次,即使他永生不老,若是挨上一刀,或是像现在这样慢慢地渴死饿死,也迟早会命丧黄泉。虽说活了这么久,他不仅够了本,甚至赚得“盆满钵满”——尽管不是财富意义上的,可就这么说死就死,委实憋屈极了。而那位北方大陆而来的青年满腹牢骚,两人分明都饿得饥肠辘辘了,也不知他是哪儿来的力气在那里喋喋不休。

    可惜这家伙并不幸运。他不听劝告,招惹了不该招惹的猛兽,被咬伤了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又过了两天,也就是第十二天,他的伤口依然没有任何好转,甚至出现了怪异的蛆虫在血肉里蠕动。

    “只能切掉。”楚天壑简单地说,“等它们变成蛹以后就不好找了。拖得更久,成虫会完全钻入你的皮肉。现在它们只是在伤口活动而已。”

    “不!”青年大叫着,“不可能!你想让我流血而死,然后抢走我的金子!”

    楚天壑意识到,他的神志已经开始混乱了。因为青年其实很清楚,金子在这里没有任何用处,而他先前再怎么发牢骚,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情绪激动,白白耗费体力。这种虫子大概是在夜里偷偷在伤口处产卵的,只会用它的麻药让人失去痛觉,并不会导致精神错乱。或许让他发疯的东西另有原因,但楚天壑自知是“迟钝”的类型,并没有感觉到这种变化。

    但是,真想让他闭嘴啊。

    他们都失水太久,喉咙干渴得无法忍受。这些天,两人总是在同一片方位打转,储水的植物早就被掏空多时了。可天空迟迟不下雨,这让楚天壑尚是人类之躯的嗓子火烧般疼痛。

    夜里,青年人忽然醒来。他之前隔三差五就要起来小解,即使他们白天并没有补充太多新的液体。楚天壑偶尔会被吵醒,偶尔不会。但现在他醒了——当然,他并不想像个保姆照顾孩子一样负责这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的饮食起居,每次都当没看见。

    可今天呢,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

    青年背过身,悄悄地在那边啃噬着什么东西。楚天壑心里一紧,觉得怕是坏了,因为他知道有不少人在林海中丧失理智后,会啃咬自己的手指。而且,他也在林中见过那些枯骨,许多人的手指骨有着被牙咬过的裂痕。

    他一把拍在青年肩上,那人慌慌张张地回过头。

    嘴角还挂着干粮的残渣。

    “……”

    “真是无情无义之人。你受了伤我并未抛下你,你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么?所以过去的每个夜里,你也都是……”

    青年尴尬而惶恐。楚天壑站了起来,将随身携带的短刀拔出了鞘。他面无表情,甚至不觉得愤怒,但这不代表他会放过他。

    “等等!我、我只是,我还有,你听我说,我不是——我、我都给你,我的钱,还有……不、不,停手,救命啊!快来人!!救——”

    血亦是新鲜的水源。

第二百一十九回:无本之墓

    液体涌入喉咙的时候,干涩的感觉很快被驱散了。楚天壑的口中察觉不到任何腥臭的味道,只能品出一丝丝不属于味觉的、怪异的“甜”味。即使如此,他还是吐了口唾沫,他猜实际上这东西一定很难喝。

    至少重新活过来了。总之,先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少一个累赘是好事,若知道心里能卸下这么重的包袱,早就这么做了。这么多年,除了失去对味觉的感知,对很多东西的判断也随之消失了一样。不知真是自那天起,还是慢慢被岁月磨平了棱角,这不重要。

    他的脸上都是血,手上也是,或许是擦嘴的时候不曾注意。这看上去像是刚咬过人的疯子,与那淡然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或许也和他闻不到气息有关,不然谁都会擦得干干净净。只有野兽——不觉得生血肉恶心而是视为美食的掠食动物,才会像他现在一样。

    他呆坐了一会。现在距黎明还有一段时间,在尸体旁睡觉即使是几百岁的老东西也会觉得有些不妥。先把它处理掉吧,他想。在那之前,楚天壑先在它身上和包裹里摸索了一下,找出几张家乡的票据、碎银,还有个女人的首饰,不知是给谁的还是谁给的,看做工也分不清是从哪个国家来的。他都没兴趣,此时连看到那被血染红的半张饼也索然无味。

    没什么值得留下的,青年其实也不剩多少食物。将能吃的东西都搜刮以后,楚天壑思来想去,决定将它丢入沼泽之中,连那些钱财一起——贪心会惹来麻烦,他明白这个道理。虽然这个是在九天国无名无姓的小角色,但神明的信使杀了人这种事……怕是要被责罚的,他不想惹更多麻烦。

    将尸体拖行了一段路,他来到开阔的地带。这里的沼泽他们也路过很多次,但不敢贸然行动。不知哪一步走错,便会陷入草甸下的泥浆,再无生还的机会。

    黑夜增加了行动的难度。尸体被拽到这里以后,楚天壑觉得有些累,像是把刚补充的水分又消耗掉了一样,心中暗自摇头,感觉得不偿失。蝇子在他身边转悠着,他也不觉得吵闹,或许它们是盯上他嘴边干涸的血迹了。有一两只蜻蜓从沼泽上掠过,飞得很低。

    他看到一处没有草皮覆盖的泥潭,捡来一根木棍,先将棍子戳进去试探软硬和深度。感觉差不多以后,他就将青年推了进去。必须先把头按下去,若是摊在泥浆的平面上,下沉速度会缓慢很多;先放双腿也不行,阻力会大。

    之后,楚天壑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尸体缓慢下沉。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

    他昂起头,透过此方稀疏的树冠,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说来好笑,若是他们肯耐心地多等一阵子,或许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他伸出手,将绵绵细雨在手中攒起一小捧,糊在脸上,搓得干干净净。他已经不渴了,他只想休息一会,然后从林子里出去。等他把脸擦干净后,他又拿出自己与那青年的竹节水壶,放在两处被雨洗干净的蕨类的叶片下,接着积起来的水。

    忙完这一切后,楚天壑随便坐在一棵树下。他身后是密林,面前是稀疏的沼泽,而那具尸体已经只剩下两截小腿露在外面,行囊已经都消失了。他暗想着,等尸体完全下沉,看

    不出踪迹后,再拿着接满的水壶离开。

    “你还真是冷静。”

    楚天壑心里一惊,从树下弹了起来。他确实被吓到了,因为这么多天以来,除了他们根本不应该有第三个人才对。此时,也绝不会出现第二个活人。见鬼了?可这声音也不像那个青年的,而更像是人脑里默读文字的声音。惶恐之外,更多的是惊奇。

    他死死盯着下沉的尸体。不多时,那声音又响起来。

    “我可不在那儿。”

    的确,现在换了一个方位,而且更近了——像是在身后。他望向密林,漆黑一片,每棵树的影子都像是一个人站在那儿一样。

    “我在你的……脑袋里。”

    声音近在咫尺。

    “你是什么?”楚天壑问出声,“你不是人类。”

    “我可不是什么孤魂野鬼。”那声音似乎听到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同时发出轻笑,它继续说,“不过,你还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帮了你什么?”说着,楚天壑不自觉地瞟向尸体。

    “提供了一只美味的灵魂!”

    虽然听不出嗓音和语调,但楚天壑仍能从这样的措辞中感到一种欣喜。就像是,这段话真的是从他高兴时的脑海里浮现的一样。

    “是你——将我们困在这里?”

    “你可真聪明。不过被困住的,可不止你们。我也被困住了……被深埋地下,整片大地的重量压在我的身上,让我喘不过气来。而我并不甘愿长眠……”

    那声音自言自语。

    “你……”

    “啊,忘了说……我总是,很饿。你知道,将你关在地牢却不给吃食,迟早是会饿死的。我偶尔会将一些人困在这里,一些看上去比较——脆弱的人。你要知道,我并不总是这样捏软柿子的,但拥有能徒手宰杀的羔羊时,你也不会选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同类,对吧……”

    “……你想说什么?”

    “抱歉,很久没有和食物说过话,有些……无聊。你得理解我现在的啰嗦……”

    “所以我也是你困住的目标之一?”楚天壑挑起眉,“因为我看上去比较……脆弱?那你又何来的心情与羔羊聊天?你又是什么?”

    “不、不不,我改主意了。我所能控制的也只有森林的一小片范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落入陷阱,已经引发了些许流言。现在……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就像你一样。不过,你要相信,我已经将你从狩猎目标移除了。因为……你给了我更好的,这比两人份的还要甘甜。”

    不知所云。

    “你得帮我。”

    在楚天壑回应之前,那声音又说。

    “……怎么帮?又为什么?”他困惑不解。

    “你的生命很长——现在的生活一定让你觉得无趣了。给诸神当跑腿,或许也不是你喜欢的事……即使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做什么。看得出,你很无聊,俗世的任何工作都不能让你提起兴趣,而现在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你没得选,才不那么喜欢。而人性本身,也令你失望不已。但我要告诉你,不是,不是这样。人性之中尚有许多值得挖掘的——天赋

    ,你得费点功夫,才能从里面得到你想要的。就像我困在此地,法力也有限,只得看着你们自己,将生命一点一点燃烧到最后……灵魂才能脱离躯壳,归我所有。单一的绝望与悔恨只能让灵魂发出有限的光,但我需要更多……就像你刚才做的那样。你给了我一点——灵感。”

    如此没头没尾的思绪,令楚天壑的脑内杂乱不已。他甚至要放弃思考了,因为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不知名的鬼魂究竟在说些什么。他思忖再三,想不出个所以然。那声音接着说:

    “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我知道,那不是食物、财富、情爱,不会是那些无聊的东西,因为我理解你——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而只有我能给你。也只有我能理解你——你的孤独。”

    它嬉笑着说着严肃的字句。

    楚天壑觉得自己脑内的一根弦终于绷断了,那本不是饥饿和无望就会压垮的东西。

    他想要理解本身。

    “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一个……许可。长久驻扎在你思想中的许可。现在我法力很弱,甚至不能扭曲你的意愿,强行挤进你的精神——但无所谓,这正能表明我是真诚的。”

    “真诚?”楚天壑有些莫名其妙的不甘,“你甚至没告诉我你什么模样,又是什么。”

    “好吧,如果你想看的话。我的真身长眠于地下……等你离开这里,精力充沛地回来,我会告诉你探视我的道路和方法。在那之前,我只能给你一个投影。不过你要知道,这不是我本来的面貌,而是你自认为看到我的样子——你心里的样子。”

    说罢,楚天壑感到自己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朦胧的白雾从眼睛的轮廓涌到中间,这并不是黎明本身,他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映在眼睛上了。周围的景色混乱、扭曲,只在黑夜里泛出缕缕红线,像亲眼见到眼球的血丝。中间的影子缓慢地成型,化作他所能辨识的模样。

    灰白枯槁的长发像是在沙石上被暴晒多时,柔软却易碎地飘散着,在视线中完全展开。皮肤也如死人一样,像是他曾见过的、鲛人脱水后的那层蜕去的外壳。它——他的眼睛红得像血,面部溃烂如剖开的赤色尾鳞。

    红得像花。

    红得像火。

    红得像血。

    如一位久别重逢的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的真正的故友。

    “我是无名的巨蟒……被你们称作‘摩睺罗迦’的你的‘神’。”

    楚天壑恍惚地点了点头。

    记忆深处被挖掘的苦涩令他头脑剧痛不堪。视觉的震慑下,无法清醒地保持理智,只觉得昏昏沉沉,想就此倒下,一觉不醒。

    再睁开眼时,展现在面前的是城镇的模样。天亮了。楚天壑起身,身上并不觉得疼痛。回过头时,他已不知何时从那无休无止的密林间逃逸而出了。

    一切都像一场梦——如果手中没有一截还在冒血的巨牙的话……

    “找人来。”他听到干涩的低语将他瞬间拉回现实,“用毒牙写信,邀请他们。需要很多人……”

    “这是……要做什么?”

    “邀请你一同品尝人间最真实的绝望。”

第二百二十回:无端生事

    一道白光在黑夜里闪过。

    白涯蓦然抬头,看到一个影子出现在楚天壑身后的断墙上方。接着所有人都看过去,但在弄清那是什么之前,被木刺从腹腔穿透后肩的楚天壑的尸体,上端的人头忽然落了下来。

    几人一惊,又看到脑袋掉在地上的一瞬,切断脖颈的那把“刀”穿透了它,将它劈开。红白的内容物四处迸溅,覆盖在漆黑的长发上。

    他们在惊愕之余,终于看清了这一连串一气呵成的动作的主人。

    “缒乌……”祈焕讶异地张开嘴,“你怎么会……在这里?”

    缒乌并没有回话。他扬起那段将楚天壑斩首的肢节,上面还沾着红白的固液混合物。几段肢节伸长,撑在地上,将他猛地送下来,落到他们面前。然后他伸出手,凭空拉扯了些什么,或许是丝线。可这么空旷的地方怎么会有丝线?

    缒乌一拢十指,他们听到四面八方传来奇异的轻响,却不知道是什么。

    缒乌又弯下腰,从那些不堪入目的秽 物中翻找了些什么。等他直起身的时候,手中多了一个球状的物体。简直像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一样,它光洁圆润,拿在手中的时候所有脑部的组织都顺其而下,露出干干净净的本体。

    真是奇妙,在黑夜里,在群星的冷光下,人们也能看出它本来的色彩。它是红色的,似乎有什么深浅不一的东西在里面流动、闪耀,而它本身并不发光。它的体积大约有人的一只眼睛那么大,若这便是赤真珠的话,它应当是所有法器里最小的一个。

    ……赤真珠怎么会在这里?

    白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巨蟒的尸体。

    君傲颜的血不知是止住了没有,声寒裁了她的衣物缠住伤口,红色的血缓慢地渗透上青绿的织物,像绿地上的花。她不能再参与任何一场战斗了,她必须休息,任何一个稍大的动作都会让伤口更糟。即使放在那里一动不动,能不能缓过劲,九成也要看天意。

    降魔杵在地上忽然自己动了两下,接着腾空而起,落到缒乌手中。大约是蛛丝将它拿起来的。墙后又走来了一个人,是陵歌。

    “你又怎么站在那里?”

    祈焕的声音有些犹豫,他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可先前还算是帮了他们一把的陵歌,不知为何,会与缒乌并肩站在一起。而且她的身边环绕着一些法器——全部的、所有的法器。它们被她暖红色的法力包裹起来,环绕在她身边,慢慢漂浮到几人眼前。

    “你……什么时候将它们都……”

    “就在刚才。”陵歌很平静,“找到它们并不困难,只要能看到就可以了。”

    “把它们还回来。”

    祈焕上前一步,扬起手,似是随时准备召出天狗的架势。缒乌忽然一拍双手,有一阵苍色的光从天空中闪过。他们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包围了。

    “我已布下法阵。结界会将这里和外界完全隔绝,你的天狗救不了你。”

    “你——”

    “而且这只是法阵的一部分。”缒乌摊开手,身后的肢节也示威般张开,“为了布这

    个局,十年前,我就安排到现在……神庙的位置,是诸神阵法的心脏,我也会从这里下手。”

    “可是……楚天壑和摩睺罗迦一定能猜到,你究竟在密谋些什么。即使你不说,这么多年来,他们从信使晏?那里也能——”

    说到这儿,柳声寒环顾四周。她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到底是哪里了:那蛇妖怎么会不在这里?该不会还有什么其他阴谋……

    缒乌微微眯眼,似乎能猜出她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因而为联想到的那个人有些不满。但他只是淡淡地说:“多年的试探下来,我也该摸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摩睺罗迦看上去轻而易举地败给了你们,干干脆脆地认输,是不是?那是因为它知道……它还会活过来的。**的消亡不过是一小部分牺牲。只要有‘天神’的存在——不论是谁。”

    九天国的“天神”与天道之神是两个概念,这一点他们早就心知肚明。但说实话,直到今天他们还无从窥探“天”真正的面貌。它是什么?也是某种妖怪,或是从人道之外的地方逃来的什么东西吗?它长什么样子,是大是小,是群体还是个体?

    陵歌伸出手,晶莹的心脏落在她的手心。它还是还活着一样,明明是冰冷的死物,却让人觉得生动无比。它本是无色而纯澈的琉璃,但任何光芒穿过它,都会折射出斑斓的色彩。那些细碎的、不规则的光斑令人看了心神恍惚,能轻易地沉醉在这样的美感里。

    它真的很美。

    “陵姑娘,你为什么要——”祈焕一时不知如何说起,“为什么要帮他?因为他曾是迦楼罗的部下吗?你们做这一切,难道是为了……”

    “为了复活神鸟大人?你在开玩笑吧。”缒乌扬起眉,“他不待见我,我也不喜欢他。甚至连陵歌参与,本意也并非如此。她说她想……看到一些改变,看到没有鸟神的制度下的世界,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更规矩还是更混乱,这些都大有说法。而我呢——想做改写世界的、制定新规矩的,人间的神。”

    “你想成为天神——用那些法器。”莺月君瞪视着他,“但我不认为你能承受住这样的法力。凭你不论如何也不能成为神。”

    莺月君说罢,搀着傲颜,将她轻轻放平,试着让她的伤口愈合得快些。尽管这么做的用处依然有限,至少能将她的生命维持得更久。白涯从她身边站起来,三两步走到祈焕身边,看着神采奕奕的某些人……某些妖怪。

    他拔出了刀。

    “那就杀了他。”

    缒乌笑出了声。他攥着降魔杵,看了看沾着傲颜血迹的尖端。他微微皱起眉,像是嫌它被弄脏了似的。最后,缒乌耸了耸肩,慢条斯理地说:

    “你觉得我不配成神……难道就觉得凭你们也能杀我了?”

    “谁知道呢。”

    白涯忽然冲上前去,快得像是一道光,一条闪电。但缒乌立刻就挡下了。陵歌后退了几步,躲开最可能被误伤的范围。她心里多少有些惊奇,因为连她也没能预测到,白涯的速度会这样快的。但缒乌的力量也很强,这是为什么?他以前可不是这样。是过去的

    他保留了实力,还是说,法器已经在无形中影响他了?

    降魔杵挡在白涯的刀刃上,震得两人双手发麻。

    他们很快打起来。两个人的动作都快到不可察觉,让旁人眼花缭乱。只有接连不断的新的声音追叠上旧的尾音,几乎连成一首曲子。陵歌不再看向他们,而是转过头,看了一眼楚神官冰冷的尸体,接着又看向前方,与柳声寒对视。祈焕看着那边,想要加入战斗,却发现自己其实没有任何插手的机会。

    “……晏?在哪儿?”声寒忍不住追问。

    “抱歉,我不知道。他们似乎有什么口角,他离开了。”

    “口角?”听了这话,祈焕皱起眉,“他们两个……竟然闹矛盾了么?”

    “不知道。”

    祈焕决定从陵歌这里下手:“那么,你想要复活迦楼罗,是吗?所以你才会帮缒乌……但这行不通。他很狡猾,他若是答应你,也一定另有目的。何况那时候,迦楼罗——”

    “你没必要知道。”

    陵歌粗暴地打断了他,看上去是觉得他啰嗦了。两人之间仅仅发生了这样短暂的对话,三言两语,便都无话可说。陵歌不知会不会对他们出手。若不会,倒是避免了更大的麻烦。君傲颜需要治疗,她不来添乱已经不错了。若会,柳声寒思忖着,她应当招架得住。

    最终,祈焕选择直接发问。

    “你也要与我交手吗?”

    “不了……我不是很想打架。”

    “那……”

    陵歌将视线移到远方打斗的两人身上,幽幽地说:

    “我的战场不在这里。”

    “——你想干什么?”

    结界所能触及的最远的地方,几乎要离开这片森林了。晏?走在半路,已经看到了不少缒乌曾经设下的灵石。他估摸着蟒神知道缒乌的事——从自己这里,尽管他自己也是才推理出来的。除了蟒神,那些神明其实也……不像是特别怕死的样子。那个女妖鸟呢?迦陵频伽又是否知道,迦楼罗其实也并不怕死呢?

    不过说起来……迦楼罗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摇摇头,不愿意去想这些了。这都与他无关,他只想离开这儿。但虽然这里的天空仍是黑夜的颜色,群星依然璀璨,他却清楚,方才结界成型之后,再离开这里可就不这么容易了。不过,是结界的范围比他设想的更大,还是说,他本身就走的不那么快呢?

    晏?知道自己在犹豫。虽然,缒乌肯定不会为了他十年的大计划回心转意,但朝夕相处下来,失去这么一位朋友也不是晏?想要的结果。他劝不动他,只能……让那帮人劝了。

    晏?觉得好笑,他一面希望白涯他们揍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又怕他们给缒乌打出个好歹了,那他自己也是不干的。

    等等,之前与缒乌说话的时候,那个迦陵频伽是不是就在附近?她打算干什么来着?

    晏?停下了脚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事情。

    他忽然转身,疯狂地朝结界中央跑去。

第二百二十一回:无处葬身

    陵歌抬起手,搭在一根看不见的线上,随后抓住它翻起身,三两下踏空跳到高处去。她像是悬停在空中,身后闪动着快到看不见的翅膀似的。空中有许多透明的丝,恐怕只有她和缒乌自己知道是怎样的布局。法器环绕在她的身边,她像个看守一样。

    白涯已经吃了不少次亏。丝线将他身上刮出许多裂口,血滴不断飞溅出来。他会趁着打斗的间隙看过去,注意自己血液的流向,以判断丝线的走向。免得一个不小心,自己的手腕或者头就被锋利的细丝切了下来。

    白涯能明显感受到缒乌战力的提升。尽管他用于战斗的是那带血的降魔杵,这一定让他将诸多心法武功了然于心。但比起海崖上的那次战斗,在这儿,他可是一点儿也没放水。这么一来,他完全有理由怀疑让自己掉进海里也是他的计划之一了。他说过很多次,自己最讨厌被别人利用。

    然而缒乌似乎只是玩玩罢了。他无心恋战,在白涯的又一次挥砍时向上一跃,悬停在与陵歌不远的地方。陵歌的手中还握着那颗剔透的心脏。缒乌冷言:

    “行了,陪他们玩的已经够久了。”他昂起头,睥睨着下方愤怒地盯着他的人们。

    “还差不到一刻。”陵歌道,“可别掉以轻心。”

    “差不多就开始罢。一群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时。把法器给我。”

    陵歌顿了顿,伸出手,从掌心流淌出温暖的红光。引流一般,法器一个接一个地朝着缒乌飘浮过去。下方的人看来,每个法器都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泽,在掠过她与缒乌之间的中线时改变了颜色,光芒由暖红变成冷灰。蓝珀、砗磲、香炉、埙、赤真珠……一个又一个战利品传送到敌人的身边。他是如此卑劣地将他人的辉煌掠夺。

    直到最后,陵歌的手中还捧着迦楼罗的心脏。

    “你在干什么?”缒乌皱起眉来,“快把东西都给我。”

    “……我不能给你。”

    “你说什么?”

    缒乌那刹那的惊愕转瞬即逝,愤怒立刻占据主导。他气极反笑,没有出手,问她:

    “我可能不该对你指手画脚,但我还是要说——连你也要背叛我,是吗?”

    “我不忠于任何人。我忠诚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你难道不想让他活过来?”缒乌皱眉,侧过脸,眼睛却死盯着她,像是审问,“你竟然不想让他活过来?要知道,今夜太阳东升之前,他本能完好无损地站在你面前。我劝你,别被收买,也别做傻事。”

    “我没有被谁收买,被谁说服。自始至终,我都很清楚我在想什么,也很清楚我需要做什么。我私心自然是希望他活过来的……但这非他本意。”

    陵歌的目光始终落在琉璃上。她缓缓地抬起右手,伸出一根手指,忽然快速地在身边的丝线上刮过去。她的手指破了口,血滴在倾斜的线上,顺势滑了下去。

    接着,熄灭已久的烈火再度于所有人的视线中燃起。

    火焰迅速扩散,精准地暴露了每一根丝线的位置,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染到结界的每个角落。缒乌欲图切

    断丝线,火焰却已烧到了他的面前。穿过火幕,他听到陵歌这样说:

    “而且我也不想让你的脏手碰他的心脏。”

    缒乌从高处跳了下来,落在地上,作为缓冲的肢节将地面震裂。他的衣摆在燃烧。

    他冷笑着,语调阴阳怪气:“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可真替神鸟大人感到悲哀。与其他所有神明一样,他们本就不怕死,甚至输得干脆。而你呢,辜负了他生还的希望和可能,却摆出一副自以为很懂他的样子。但你不会得逞,仪式开始前,我就会杀了你。你真以为你很了解他吗?少在那里自以为是了。”

    “最后两句话我原封不动的还给你。”她的背后张开红色的双翼,脚尖轻飘飘地点在地上,与他相互对视,“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

    “那你还真是自信——”

    他昂起手,在冲上前的瞬间,被白涯的弯刀拦下。

    “你要欺负姑娘?”

    “少他妈废话!”

    天上丝丝缕缕的蛛丝缓缓飘落,它们被烈火悉数烧断,在空中挣扎着释放着最后的光。它们断断续续地落下来,甚至不能引燃草地。但是,通过空中还在燃烧的部分,他们依然能看出,这是一个无比繁复而精妙的网局。

    “白少侠,可别碰到这火。”

    “要我送死还有些难度。”

    白涯与陵歌并不是很好的搭档,或许从很久前他们就意识到了这点。但在这位共同的敌人前,他们谁也不曾松懈,谁也不曾退让,从态度上就要一较高下。乱战中,柳声寒与祈焕不断试着找准机会,夺回法器。

    只要牵制住他就可以了,陵歌很清楚,沾染了她血之火的缒乌,最终会被那蔓延上身的火燃烧殆尽。火光已经吞噬了他背后的肢节,还在继续。那些部分碳化了,稍微一碰就会碎成粉末。这会很疼吗?他们不知道,因为从缒乌的脸上看不出来。他什么都不会说,也绝不会认输。或许他承认自己一时大意,但是他们都清楚,这妖怪在这点上简直与楚天壑一样,是绝不甘心老老实实地死去,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

    或许这之中的区别,在于缒乌没有自己的信仰——他从来只信自己,也只忠于自己。

    “秋后的蚂蚱究竟是谁呀?”

    陵歌忽然笑出声来。有没有信仰又如何呢?当真需要有所依托才能在人世间生还下来的人大有所在。但她依然很高兴,自己曾忠于那样一位同伴的事实。唯一的同伴。

    晏?站在这怪异的景色前,一动不动。

    漫天星星点点的残线飘落下来,像是火雪一样。他知道,普通的火自然奈何不了缒乌的丝线。但很显然,这是迦陵频伽用血引燃的,烧尽一切有生命之物的火。他尝试打出结印,召水来熄灭它们,显然无济于事。这样的火,独她的死亡能够熄灭。

    火焰中,他看到一个人的身影逐渐溃败、消亡、灰飞烟灭。

    太晚了。

    天空最后一丝残线飘落下来,落在他眼前。

    “你来了。”

    陵歌有些气喘吁吁。她没有回头看他,但知道

    他回到了这里。这话的言下之意,在晏?的眼里无异于某种挑衅。

    你来晚了。

    他冲上去按倒了精疲力竭的陵歌,死死掐着她的脖子。

    其他人当然不会放任他为所欲为。白涯和祈焕正要上前,晏?忽然抬手,一排黑色的细蛇拔地而起,冲着他们吐着信子,耀武扬威。不论谁向前一步,就会群起而攻之。白涯挥刀斩断了眼前的几条蛇,却从断口生出了两个头,比原先更高,更壮。它们不约而同地向前蠕动几步,威胁他们节节后退。

    不过晏?好像并不打算下死手,只是逼他们看着。他用一只手恶狠狠地掐着陵歌纤细的脖颈,另一手抬起来,指挥着蛇群的行动。

    “臭娘们真的是不识好歹,谁给你的胆子……”

    陵歌伸出双手,用力抓扯着他的胳膊。隔着一层护甲,自然是无济于事。

    “咳呜——你要杀,尽管……咳咳、咳呃,他是,自、自取灭亡,他活该——”

    “我知道他是自找的。”

    晏?的手上多了几分力,黑色的眼睛像是拨开了一片群星,空旷而遥远。

    “但也轮不到你来动手……我早该想到的,你和迦楼罗,只是利用我们妖怪的身份。若是人类比妖怪更强,你们自然抬高人类的地位。他一开始就只想分化阶级,让二者忙于与双方的斗争,坐收渔翁之利。你们这种半妖,既是人类,又是妖怪,你们却想自立门户,自成一派,无视与生俱来的自然法则……就像缒乌一样。这是何等自负!”

    “咳呃——”陵歌瞪大眼睛,眼里有火在燃烧。晏?只想让它们熄灭。

    “我们不是……人类……”她用指甲抠开晏?的手掌,争取了一丝空隙,“但是,我们也不是妖怪。我们……”

    “闭嘴!”

    “我们是我们自己。”

    晏?落下另一条手臂,双手一并掐在陵歌的脖颈上。她大概是说完了最后的话,也不怎么挣扎,任由愤怒的蛇妖为友人出最后一口恶气。他好像不需要太多的力量,就已经不再感受到脉搏的跳动了,这比他想象的来得更早。

    她闭上眼,无声地熄灭了心中的火焰。

    她竟然是笑着死的。她凭什么这般安详?凭什么?!缒乌连尸体都没留下!

    晏?是多想这样声嘶力竭地喊出来。但他喊给谁听?谁还会听到?说到底,他也没有更多的立场去指责谁,毕竟选择首先离开缒乌的人不正是他自己吗?虽然他也没有指望他会因此改变主意。但若让他重新选择,他还是否会……站在他身边?他不知道。

    示威的蛇群表现了些许退缩。白涯扬起刀,正准备快刀斩乱麻地杀过去。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僵在这里。

    “……什么声音?”

    扑通、扑通。

    他回过头,看着祈焕手里的琉璃心。那是陵歌先前悄无声息地丢向这边的。

    “什么?”祈焕看了看别人,莺月君和柳声寒也连连摇头,“你幻听了?”

    心脏在跳动。

    扑通、扑通。

    震耳欲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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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