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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二回:无谁与归

    白涯决定暂时忽略这个声音,转过头来对付晏?。可他们发现,那个位置上已经没有任何人的影子,唯独陵歌安静地躺在地上。这妖怪总是溜得太快,次次如此,轻而易举就不知去向。他们跑上前去探她的气息,意识到,她确乎是死了。

    他们与陵歌不算相处得太久,但也算是见了许多次。每次见面,她都与过去有些许微妙的不同,他们也都能借此更了解她一些。可惜,他们再也没有更多机会了。严格来说,她做了许多不利于他们的坏事,但她算不上是彻彻底底的坏人。若她最初遇到的不是迦楼罗,而是白涯他们几个普通的、又不那么普通的江湖人,说不定故事会是另一副面貌。但历史不容假设,何况,与神鸟大人的相遇相识,大约是她更愿意选择的事。

    她对自己的死十分满意。

    黑夜里,一切都安静如死亡。距黎明的到来,还有漫长的时间。

    “……你们真的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白涯又问。

    “究竟是什么声音,你也没说清楚啊。”

    “是……心跳的声音。”

    “心跳?”

    祈焕捧起心脏来。它很沉重,掂在手里很有分量,毕竟是琉璃做的。在别人甚至白涯自己眼里,它确实是安静地陈列着,没有任何震颤。但白涯就是能听到,而且他十分确信这声音是从琉璃心里传达出来的。

    “……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莺月君并不掩饰自己的担忧,“若不是你一开始就能与这些法器共鸣,或许,是它们有意让你听见的。”

    “听见什么?为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涯无法理解。而且,除了迦楼罗有序的心跳声,他还慢慢听到了其他的声音。他跑到傲颜身边,先是看了看她苍白的脸,摸了一下额头。柳声寒安慰他,暂时应当没有大碍,他才叹了口气,拿起她身边散落的法器。他先是捡起蓝珀,上面也有傲颜的血。他听到一种细密的清响,缓慢而温柔,像是水流,却不是小溪那般潺潺的——而是水流本身的声音。随后他又拿起砗磲,凑到耳边,能听到一种呼啸声,同徘徊迂回的海浪,又像深海中不明生物的鸣啼在回荡。埙是一种空灵的气声,其实没有任何人在吹奏;香炉有一种古怪的禅意,如寺院中的钟鸣;降魔杵是金属轻颤的尖锐但不刺耳的声响,如一种特殊的盛水容器,用手在容器口演奏的效果一样;而赤真珠,像是沙哑的嘶鸣,像集揉纸声、流沙声、蛇的嘶鸣声于一体。每一种法器的声音都不一样,也都不仅仅是简单的比喻就能形容的。它们同时像很多东西的声音,却又都不是。更糟的是,别人看他的神情十分匪夷所思。

    “你们、你们听不到吗?”

    “老白,你是不是……压力太大,太累,出现幻听了?”祈焕倒是一脸担忧。

    “不可能。这些声音真的很明显啊,每一种都是不同的。”

    “那会不会是之前药物的影响,又泛上来了?”

    柳声寒另做分析。很显然,他们都听不到也不能理解白涯身上发

    生的事。白涯给他们怎么都解释不通,而且那些声音自从被他听清楚以后,就挥之不去,久久萦绕。现在,七种声音都在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令他无所适从。

    莺月君忽然震声道:

    “快把法器拿走,越远越好!带出结界!”

    “可是结界还很广,我们……”

    “别犹豫!”

    祈焕和声寒也不多想,正要去拾起法器。可就在这时,它们简直像听到了莺月君的话一样,纷纷浮到空中,远远地离开地面。每一个法器都在发光,它们隔着短短的距离,连在一起,形成北斗七星似的排序。

    “嘶……”

    白涯倒吸一口冷气。他只觉得吵闹。抬起眼,法器如七颗星星一样闪闪发亮。它们一直上浮,似乎要飘到天上去,但结界阻拦住了。于是高空中,它们就这样悬停着。

    “糟了……”莺月君露出些许惶恐,“缒乌的阵法生效了……但是为什么?他不是已经死了,连尸体都不剩了吗?这到底是——这不可能。”

    柳声寒紧紧抓住莺月君的手腕:“会发生什么?告诉我,到底会发生什么?告诉我们!”

    “‘天’的降生是一种必然!果然,香炉的预言是无法改变的事……若白少侠能与这些法器共鸣,恐怕他就是法器的下一个目标。”

    祈焕还不理解事情的严重性,但能从莺月君的神色中察觉,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他有些呆呆地问:“那、那会怎么样?白涯会变成……天神?太不可思议了,是在说笑吗?可这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没有人知道后果。但是……我曾与睦月君谈论过这里的事。依照他的猜测,暂不论妖怪,若抛却凡人的身躯,蜕变为另一种完全不同于人类的存在,势必是一种彻彻底底的脱胎换骨。关于人类的记忆,恐怕会荡然无存。与巨大的法力和智慧相比,一个人的过去的人格和回忆都是尘埃般无足轻重,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神的诞生,必然意味着生而为人的泯灭。”

    “我会忘记过去的事?”白涯从吵闹的噪声中听到了莺月君的话,他皱起眉,“我会忘记我自己,忘记……过去到现在的人和事——所有人?”

    “或许你觉得我无情……但若仅仅是这样,倒还是好事。”莺月君流露出遗憾的表情,“但你知道‘天神’意味着什么吗?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天神其实并不是人类的神,至少不是人类以为的神。‘天’是神上之神,是这些妖神的神——归根到底也是妖罢。他们的恶心令法器无不沾满鲜血,怨气缠身,由此诞生的究竟会是什么,你们……想不来吗?”

    听完这些话,其他人暂时没有反应,或许是太过冲击,有些恍惚。白涯只觉得不仅耳边吵闹,眼睛还发痒。他伸出手背,不断地轻揉着眼睛。他一边揉着,一边说着: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会失去自我而变坏——很坏很坏。”

    “那时的你恐怕不再是你了。你会成为神,也会成为敌人……人类的敌人。”

    说罢,莺月君抬起手。她的手中凝聚了一团

    耀眼的光,光芒遮掩了她的神色。

    白涯只是觉得眼睛很痛,怎么也停不下手,眼泪都被逼了出来。当一只手挪到眼前时,他隐约看到,自己的手背上有一层抹开了的血。

    “等、等等!”

    祈焕飞快地挡在莺月君面前,按住她的手。他很清楚,这个不通情理的六道无常是什么意思。他焦虑万般地说着:

    “这不只是睦月君凭空猜测吗!事情还没发生,怎、怎么能如此武断?老白为九天国的事做了这么多,他是什么人你也该知道,这人、这人意志坚定得很,就不可能发生你说的事!这就别急着动手了,万一你说的不对,他不就……”

    “……祈焕。”

    祈焕僵硬地转过头,看着柳声寒黯然的脸。

    “……我们应该做最正确的选择。”

    “你说什么?!”他松开莺月君,冲到柳声寒的面前,“你他妈疯了吗!你听听你说的是不是人话?这一路上我们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你全都忘了吗!”

    柳声寒微微动了动嘴唇,看着他快逼出眼泪的双目,欲言又止。可祈焕只从她身上看到冷漠,看到陌生。但是……但这恰恰是一种熟悉。她这个人,一直不都是这样的吗?这样令人捉摸不透,这样冷静深沉,这样公正客观,这样……不可理喻。

    “我没有忘。”最终,如月君轻轻摇头,“我们的事,自然是值得铭记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但像这样的江湖恩怨,爱恨情仇,时时刻刻都在发生。我们要保护的……终归是大多数人,绝大多数人。”

    “所以个体的牺牲无足轻重?!”祈焕几近咆哮,“若傲颜现在能动,她听了都要给你们一巴掌!大多数人……差点忘了,你也是,六道无常……你们六道无常,尽是一些无心之人来担任的?你们究竟——有没有心?有没有?”

    “……我理解你,也理解你现在说的这些不理智的话。但——”

    咔嚓。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到那本不可见的灰蓝色结界忽然出现了裂纹,像是夜空被打碎了。看来,逃走的晏?已经解开了缒乌的结界。那些法器之间的裂纹迅速扩散,将它们连成一条线。随后,它们立刻破其而出,飘到更远的地方。光芒更强了,大地也开始颤抖、碎裂,地面有光溢出来。

    “……来不及了,先离开这里!”

    莺月君跑去扶傲颜,祈焕还呆站着。虽然仍是盛怒的状态,但他也很清楚,其实这两位六道无常算是犹豫了,没有真正动手,否则连他和白涯一并打穿不是不可能的事。而在危急关头,莺月君也是能记得不伤及无辜,去救生命垂危的君傲颜。他不知该说什么,只知道,他们的确是值得尊敬的、最适合做无常鬼的人,但自己不是这块料。

    他看向白涯,不知他是否听到了刚才的争吵。他状态很差,几乎站不稳了。

    “祈焕,快走吧!”一并搀着傲颜的如月君如此说道。

    “……你们走吧。”

    “你……”

    “我留下。”

第二百二十三回:无人生死与共

    后会有期,是祈焕听到柳声寒口中最后的四个字。

    虽然情绪激动,但他也很清楚,现在不是纯粹感情用事的时候。毕竟傲颜伤得很重,能不能活下来还不一定,自然让她们带走治疗是最好的,这是情;而不能将同患难共生死的朋友置于危险不顾,直至坚持到最后一刻,这是义。这些东西,祈焕家里从来没人教过,但自小到大,他从很多人那里学过。

    自天上与地下的光都过于强烈,极其明亮,让他睁不开眼。而且这光十分纯粹,几近纯白。他强睁着眼,对白涯说:

    “老白,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没聋。”

    “那,我们也快走吧!”祈焕迎着光上前两步,“我召天狗来带我们出去,之后……”

    “你……没聋吧?”

    “我怎、怎么了?”

    “你没听到她们刚才说什么吗?”迎着光,祈焕只能看到人形的黑色剪影,而不能看清他的表情,他说,“莺月君讲得很清楚了,把我带出去会发生什么,你不是没听懂吧?”

    “你在说什么话?”祈焕气得跳脚,“怎么连你自己都这么说?管那么多干什么,保命要紧!办法可以再想,八字没一撇的事儿……”

    “你觉得我们几个人……到底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

    祈焕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他看着白涯,觉得光线似是柔和了些,至少他能看清他的表情了。与以往一样,板着一张困倦的死人脸。他眼角与脸上有些许血迹,眼睛又成了黑白倒置的颜色,不知自己在他眼中是什么样子,这周围的环境在他眼里又是什么样子。四下是茫茫的苍白,但不那么刺眼了,只是平坦、宽阔、无边无垠,将原本沼泽废墟的一切覆盖。

    “我们做了这么多,算不算得上行善积德?但也杀了很多人,是不是还得下地狱?”

    “你别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我们路见不平仗义四方,是侠之大者好嘛。”

    “……侠者。”白涯昂起头,看着同样白茫茫的天,面目茫然,“侠客、浪士、江湖人,像这样的称号还有很多。但我时常不觉得自己属于这之中的任何一个。罢了,来这里本就是不抱指望,也早就做好了搭上命的准备,只是这起起落落的,将希望塞过来,又反复抢走,我也是有些倦了。唯一觉得抱歉的,还是不该把你卷进来。傲颜倒是自己过来的,希望她能和六道无常一起回去复命。”

    “不是,你怎么尽瞎想。我们必须一块儿回去,之后的事之后再说。虽……虽然我一开始确实不是真乐意跟你来这儿,只是为了从家里逃出去。但是我很高兴啊!知道了我家里那些破事的来龙去脉,还消掉了二十多年自己也擦不掉的家纹,这不都是好事?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别多想了,我们快……”

    “你不明白吗?我会变成什么样,你心里就没数?别干那些自欺欺人的事了。”

    白涯是如此坚决。

    他应该是这样……舍己为人的人吗?祈焕不清楚,因为多数时间他都是那般随心所欲的。可

    细想这一路走来,都只是为别人的事忙碌。只要有一丝异变的可能,白涯也……他感到惋惜,感到痛苦,感到无法明说的悲哀和欲言又止的愤懑。

    法器在这一带空间自由地往来,偶尔很近,偶尔很远。

    “反倒是你,你不走吗?”白涯叹了口气,“等到法器构筑的结界完全成型,你想走也走不了。你知道我留下来,算是等死。因为六道无常一定会回来,像我们讨伐过所有的恶神一样来讨伐我——若我当真没有理智的话。你留下,我也不能保证我能清醒地认出你。等你成了‘天’所杀的第一个人,那可就好笑了。”

    “我不走。”他摇摇头,“我不能就这么……说走就走。”

    白涯跟着摇头,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他走上前,拍了拍祈焕的肩说:“怕良心不安吗?行吧,那你帮我做一件事。我也不想……让做过的好事白白打了水漂。辛辛苦苦做的这些,虽也并非初衷,但落得这个下场,确实不甘心。啧。”

    “……怎么帮?你说。”

    “你腿脚还利索吗?”

    祈焕的脚在之前空地坍塌时被砸伤了,虽有淤青,但应该没伤到骨头。就算伤到了,他现在的心情也让他一点点感知疼痛的能力也没有了。他只是发愣,看着白涯,点了点头,等着看他还有什么亡羊补牢的主意。

    白涯抽出一把白色的弯刀。

    “我不确定能不能行——你不要过问,只管相信我。接下来,我会将它沿弧线抛出去,你要做的是在它落地前接住它,而且不论如何也不要松手。”

    “这……好,我答应你。”

    白涯点了点头,后退一步,忽然猛地就将幽荧白刃丢了出去。刀飞速旋转,在空中抛过一道高高的弧线。祈焕立刻转过身,盯着那道弧线,预判它即将下落的地方,拔腿便跑。脚踝果然传来一阵剧痛,但他视而不见。那飞速旋转的白刃晃得他眼晕,要精准地抓住刀柄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不知道白涯想干什么,但他相信他,因为白涯的办法总是有用的。

    他跑出了十丈远,用没有受伤的脚用力一蹬,腾空而起。祈焕一挥手,一把抓住了幽荧的刀柄,将它紧紧攥在手里。刚落到地上,他就感受到有一种强大的近似磁力的力量,将他整个人用力地往起点的方向拽过去。说来,白涯的刀当真神奇,不仅与刀和人间都存在某种感应,还像是有意识一样,从不会割伤主人。

    祈焕被刀拉着转了个身,他便立刻分开腿扎稳了步子,免得被刀给拽倒在地上。

    当他抬起头的一瞬,手中差点为见到的场面失去力量。

    红色,红色。

    十丈开外,映入眼帘的,只有红色。

    不能松手,绝对不能!祈焕的心里在尖叫,嘴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若是现在松手,这把刀也会立刻……而周围那些环绕他们的法器忽然都悬停住了,不再移动,却不断地颤抖着、颤抖着,不知是它们在愤怒,还是在恐惧。

    祈焕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白涯跪在地上,背对着他。即使离的很远

    ,他也能看到,黑色的弯刀从他的背后的左侧穿过。红色液体顺着刀尖一点点滴落,流到地上。赤水在纯白的不知材质的结界里扩散,源源不断,简直像要吸干他的血。

    祈焕被骗了。

    不,这也算不上骗。他只是被利用了。白涯的办法的确是正确的,甚至是绝对有效的。若是在法阵启动的过程中,法器的载体完全消亡,‘天’或许就不会诞生。淬了白涯血的他自己的刀,虽然无法刻意伤害到他,却被利用了刀的特性,强行将刀尖推进自己胸腔……

    祈焕完全无法想象这是何等的撕心裂肺。

    皮开肉绽,经裂骨断,每一次心脏临终前的颤抖,都是一次对刀刃的舔舐。一个人究竟如何狠心才能对自己这样恶毒?祈焕相信,比起什么为了黎民苍生,白涯更不希望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与自己生而为人的意义背道而驰。他是不怕死的,但这个程度……真的有必要吗?祈焕完全无法想象,他只想尖叫。

    之后呢?然后白涯准备怎么做?就这样,等着自己被剧痛侵蚀,保持这个动作,直到身体最后一滴血流干?死亡的过程被无限拉长,他动也不敢动一下。若是白涯真的这么死了,所谓“成神”的仪式就会停止吗?还是说,它们会寻找下一个目标——比如自己?祈焕根本没有想过,甚至认为白涯也并没有想过。他只是寻死,只是要杀了“天”。

    祈焕觉得自己也在颤抖,没办法停下来。这时候,他注意到,白涯的身躯微动了一下。他还活着,暂时,离死不远了。他将两只手都攥在胸前的刀柄上,轻声地念叨了句什么。

    “烛照……”

    幽荧。

    ——白涯是想过的。

    祈焕的刀脱手而出。

    与此同时,有一股强大的外力将他狠狠推了出去。那力量看不见,摸不着,但无比巨大像一面墙一样。这力量迎面而来,将祈焕整个人从地上粗暴地掀开、抛起。光芒忽然变得强烈、耀眼,无法直视,同时,四周原本苍白的景色迅速后退,竟然形成了黑色的通道。在这法术的浪潮之下,黑与白不断交替变化,眼前的那一点时明时暗,分明没什么大小的变化,却明显令祈焕觉得,自己离那个中心越来越远。

    意识也一并被剥离而去。

    时间过了多久?几个时辰,还是几天?祈焕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很清楚,现在的自己恐怕是在做梦,真正的他应该已经昏睡过去了。因为此时此刻,他的感受与自己在梦中无异。时间过得很慢,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参照的实体。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儿,茫然无措,任何情绪都失去了意义。他只是发呆,发愣,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该去往何方。

    然后,他突兀醒来。

    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似乎没有,就像从一场漫长的梦中惊醒。他直起身子,眼前是一片空旷,没有活人,仅有残垣断壁,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唯东方的天空泛起微白的光,将整座夜空的群星都剥夺而去,什么都不曾留下。

    除了一对无主的弯刀。

    天亮了。

第二百二十四回:无人契阔成说

    这是哪儿?

    白涯摸了摸自己前胸,皮肤和衣服都完好无损,不像是被刀刺穿的样子。他的刀也很干净,没有一滴血在上面。他看了看地,看了看天,觉得自己无法形容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它们是混沌一团的黑,但也不是纯粹的黑,感觉有些……奇怪的色彩在缓缓变化。就像是一个人闭上一只眼,睁着另一只,再用睁着的眼去看闭上的眼的视野。说不出看到了什么,但至少知道自己还没瞎。只是广袤的混沌之中唯独能看到自己这件事,让他感到了一种窒息的渺小与孤独。他举步维艰。

    这里是……天道?不像,完全不。虽然他也没去过天道,不知道那儿是什么样子,但他觉得也不该是这种地方。那么这里会是六道的其他地方吗……他不论向前走几步,都觉得自己是在原地打转,看不到出路。这算什么事,还有机会能出去吗?白涯既困惑又头疼——尤其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倘若他真的死了,那这里难道是……冥府?

    “醒了?”

    这是一个近在咫尺的声音。它的出现并不唐突,像是一种在自己心里涌现的想法一样自然。即便如此,白涯还是感到了一定程度的惊讶。当然,不论是谁都会惊讶的。

    “长话短说,这里是六道的裂隙。”

    “六道灵脉?”白涯问,“我被困在这里?”

    “是。”那声音简单地回答。

    不论是这个突兀的、男女不分的声音,还是白涯自己的声音,在这个环境中都显得恰到好处。声音不会因为空间过小而回荡,也不会因为太宽广而被吞没。

    “你是谁?”

    “奈落至底之主。”

    “……”

    白涯感觉这个声音在和自己开玩笑。

    或许是见惯了诸神的大场面,现在与这位自称传说中的人物、冥府的老大、奈落至底之主的阎罗魔,与自己的会面竟然是如此的……没有排面。他很难相信此人的这番话,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更值得相信的人了。

    “那你——您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他狐疑地问,“不应该在冥府么?”

    据说冥府就坐落在人道与地狱道的某处灵脉间。不过都是传闻,谁也没见过,见过的恐怕也回不来了。对于这一切,白涯并不感兴趣。

    “身在冥府,不能来见。声音,能听到,这便够了。”

    白涯微微皱眉。他着实无法将这个似男非女的声音与阎罗魔联想在一起。这嗓音说不上好听难听,但也无法让他想起任何一个见过的人。分明是从未听到过的,却不觉得陌生。当然了,也没熟悉到哪儿去。就好像这声音里有一种法术,会让你固有地出现这种认知,有些刻意。它既不让人抗拒,也不让人亲切。

    它就是……一种简单的事实,简单地存在着。

    “……我能听到。但你是何意?我应该已经死了。而且,我对你的身份并不信任。”

    对方没有回话,也不知是不是生气了。但在它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团怪异的颜色,小小的,像个种子。而后它迅速扩散——以一种白涯无法理解的

    方式。它像是花在绽放,又像是颜料在染缸里扩散。一些十分冲突的色彩在眼中摇摆、飘动、蔓延,接天连地。最后,他所处的整个环境都成了这样难以名状的斑斓,光怪陆离。他觉得有些眼花,试着后退两步,每一步都令周围的色块随他迁移,使人头晕目眩。他不得不站在原地,看着那些毫无过渡的冷暖色碰撞、扩张。

    接着,那些色彩凝聚出一个轮廓来。一个兔子模样的色块在他面前晃动,迎着面跳到他跟前。它动起来也像兔子——但它肯定不是兔子。

    兔子开口了。它嘴巴的部分裂开鲜艳的红色。

    “白少侠白少侠!”它的声音与刚才的声音一模一样,但语气急促得紧,“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觉得害怕呀。”

    白涯感到莫名其妙。他蹲下身,看着这奇怪的“兔子”。但他还是回答了:

    “不怕。我应该已经死了,死人没什么可怕的。”

    “死人要怕的可多了。”小兔子挥了挥自己的前爪,猩红的口腔一开一合,“要担心下一世不知转生何处,还是不是人间;若在人间,能不能生在一个好人家;若记忆消散,自己又会有多少遗憾;若生前执念太重,做鬼也会感到孤独。”

    白涯摇了摇头:“没什么可怕的。只是生而为人,实在是太累了,我不想往生。虽然我看上去可能……其实也没做什么。但是人间啊,真的是很没意思。”

    说罢,他伸出手,想要试着摸摸它的头。这兔子的轮廓除了嘴,没有眼睛。但他还没碰到兔子,它忽然就“破碎”了,碎掉的部分化作蝴蝶的形状,飞向他的身后。白涯站起来转过身,看着它翩跹的身影,落到地上,忽然生成了一匹巨大的马。

    马开口说话了。它的口腔是蓝色的,它也没有眼睛。

    “嗯……不想转生吗?你若真这么想,也并不奇怪。”它的声音没变,只是声调沉稳许多,就是有些啰嗦了,“不过转生,转生啊,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生前的事,你已经忘光啦,干什么在意那么多呢,反正都是新的开始……说不定,这次的命运还算不错。”

    “活着就是麻烦啊。”白涯摊开手,“我不是怕受苦才这么说的。悲喜苦乐,自是事中人说了算的。而我只觉得乏味。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活。我何尝不是希望每个人都安居乐业,江湖歌舞升平。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确也是我所期待的事。但我只是一个人而已——我一个人,我尽我一生做最大的改变。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变好,而我连自己也不曾拯救。”

    马歪着头,没有说话。白涯又试探地伸出手,它骤然缩小,变成了一只长尾巴的耗子。耗子顺着他的裤腿爬上来,跑过的衣料留下了白色颜料似的痕迹。它站在白涯肩上,张开嘴里面也是白色的。它也没有眼睛。

    “我看到你度过了充实的一生!”它叽叽喳喳地说,“你拯救了很多人!”

    “我……啊,糟了。”白涯忽然想起什么,“不知人间现在如何了。我这到底……算不算阻止了‘天’的出现?若没有,这一切不就……”

    “做到了,做到了的。”老鼠从他左肩跑到右肩,他转过头,“你活在人人传颂的神话中。许多人唾弃你,你杀死了他们的信仰;许多人敬佩你,作为弑神者、作为侠客、作为人。啊,忘了说,在与天道的夹缝中,时间流得比人间快许多。我们在这儿聊上两刻钟,人间要过九十多个时辰!你的朋友已经走了。莺月君告诉了朝廷,朝廷派船接他们回家。”

    “……是吗?”他松了口气,不知是为友人感到高兴,还是为人间尚未覆灭而庆幸。

    老鼠跳到地上,变成了一条鱼。它绕着他螺旋巡游,也没有眼睛。

    “等等,那傲颜她还……”

    鱼停下来,像是在思考什么,也像是在犹豫。它张开口,嘴里是绿色。鱼懒洋洋地说:

    “唔……要不,你自己去看吧。”鱼缓慢地再度游动,“没什么可说的。”

    “我还能回去?”白涯问。

    他也不知此刻的自己感到快乐,还是难过。他心里空空,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那条鱼游到比他头顶还高的位置,忽然一个猛子扎进地下。最后缓缓浮现出来的,是一个人形的轮廓,与白涯体型相仿,只是看不出男女。

    它没有嘴。

    这时候,背景一切斑驳的色彩迅速收拢到它的脚下,像是人影忽然吸收了全部的造景。一切又恢复成最初的黑暗,那像是黑暗,却不是黑暗的黑暗。

    它全身都睁开眼睛。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只有世界上不存在的,没有这人形没有的。

    白涯后退一步。

    最初的那个声音再度传来了,没有声调,没有感情。

    “后悔吗?”

    “我不后悔。”虽然怕,但他没有一丝犹豫。

    “名字——名字如瘟疫,散布到江湖的每处角落。世人褒贬这茶余饭后的谈资,对其拯救者全然不觉。敬爱与憎恨,构成这场瘟疫唯一的症状。”

    “那我也不后悔。别人怎么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人影在膨胀,越来越大。随之张开的眼睛,也越来越多。

    “怕死吗?”

    白涯顿了顿。他略微思考了一阵,这才说:

    “死是不怕死的。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不甘。就是觉得……空落落的。仿佛不该这么轻易就瞑目黄泉,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我所期待的事。”

    “还想看所拯救的江湖今后的光景吗?”

    这次,白涯沉默了很久。

    对方也不着急,就这样静默地用无数个眼睛看着他。它已经变得很大了,像一座山一样站在白涯面前。那无数眼睛,像灯火,像星星,都齐刷刷地盯着他。审问,却并不催促。

    “想吧。”他说。

    眼前的一切忽然都消失了,就好像亿万个眼睛在同时闭合。周围陷入完全的黑暗,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是纯粹的黑色,有如阴影覆盖。他忽然感到一股力量在拉扯自己,拽着全身上下,不知要把他带到何处。惊惶之余,他听到那声音最后的陈述。

    今前此后,白涯此人,不复此间。

第二百二十五回:无复更思身外事

    第二百二十五回:无复更思身外事

    “你也来了。”

    “正在等你。”

    他看到她站在门口,没料到自己还晚了一步。不过时间很早,天蒙蒙亮,还有几颗倔强的星星挂在天上,在暗蓝的天幕上努力发亮。但很快,白昼就会让它们黯然失色。女人旁的守卫们并不阻拦,只当是看不见他们,任由他俩走进宫门,未曾出示任何证明。

    “你怎么还戴这帷帽?”女人撩起他眼前黑色的帷幔,看着他的脸,“至少该换一个。帽檐什么时候刮破了,有个小洞,不够美观。”

    “没必要,挡着眼便够了。两月前吓哭了一个孩子,事情办得很麻烦。”

    女人扑哧一声乐了。他们进了宫,径直去往庭院,那里有人在等他们。庭院里种的都是兰花,多数都上了年岁,根茎健壮,牢牢抓着土壤。各种各样的兰花五光十色,随便一株挑出来,都是许多人一辈子没见过的钱。

    心月宫主就喜欢这些。如今她也似是上了年岁,步履蹒跚,头上玫红的纱盖住了花白的头发,但仍倔强地翘起两个角来。自打十几年前,二十八宫里就出了内讧。有些人坐久了,对权势的胃口越来越大,容易动些歪心思。天子自然看不惯,人也不傻,不如说很聪明。他在这分制的权力中只稍做手脚,便让下面乱作一团。要么怎么说是一国之君,效果自然是显著极了。心月宫居于京城,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是如履薄冰。不过天子喜欢它,因为心月宫足够听话,足够精明,足够好用。不如说其他被调查取缔的地方,还扎着月太师的一把刀子。

    她站在一捧浅紫色的兰花前。侍女汇报说有人来,她摆摆手,让所有人都退下了。

    “别来无恙。”玫红的轻纱下传出略显苍老的声音。

    “见过太师。”

    “两位无常大人贲临寒宫,月某不胜荣幸。”

    “时间不多,直奔主题罢。”戴着帷帽的男人说,“你知道我们为何而来。”

    “嗯……自当是知道的。本宫发觉某一日起,怎么也想不来你的名字,就料到了如今的场面。近来天子大人龙体欠佳,也到了风烛残年。怕是等新帝登基,我这心月宫也要被连根拔起。你们若再晚来一阵,指不定这儿已经与扩建的国库相连了。所幸皇上是爱琴之人,也是借了你们的光,上贡了五弦仙琴,我才不至于被扣个罪名扔进牢里,或者扫地出门呢。可惜,也没说给我带点儿纪念什么的……”

    “那短剑本是送给您的。”女人说,“但您自行上交了。看来为规避查处,以示态度,您也废了不少功夫。”

    “我喜欢那个红红的珠子……”

    男人淡淡地说:“法器早已分发出去,由其他六道无常来掌管。赤真珠在卯月君手上,有机会你可以问问她。”

    “唉,几十年过去,你还是这么无趣。”

    “不要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

    几人绕了一大圈,还是没说到正事儿上。天已经亮了。他们走上一座桥,远远望去,能看到两座小小的亭子。水面上空荡荡的,只漂了一只小船。以往这里有大片的荷叶,似乎是被清走了。月白芷站在桥边,默默凝望着一色水天。

    “我们与南国通商多年,近来又不是很太平。朝廷上下都围着病重的皇上转,没太多功夫去管那边。水贼猖獗,我们却顾不过来。前两天,第四个朝廷要员也被杀了。这件事,不重视起来,怕是不行。若是你们六道无常……”

    “凉月君已经奉命前去交涉了。”男人说,“太子登基前,应当会好起来。”

    “凉月君啊……”月白芷思索了一阵,“总觉得,像是一位熟人。”

    女人说道:“您的确是见过的

    。”

    月白芷点了点头。她的消息自然十分灵通,知道什么地方少了什么人。如今六道无常中多了这么一位夕书文相·凉月君,她当然是知根知底。

    “若是君姑娘没有执意留在那里……恐怕如今凉月君也不曾出现。唉,说来遗憾,那一年我接到朽月君的信,立刻就上书让朝廷派遣船只。但那时候,他们可又吵起来了……有人不让去呢,一些是真信不过走无常,信不过你们;另一些,扯到金钱利益上去了,才不答应。也有人极力上书,更多的是百姓——有家人在南国杳无音信的百姓。他们把信上给县衙,一开始被丢在一边。后来,书信层层堆叠,越来越高,一部分烧了,一部分推给更上层,一层层踢上去,终于堆到了皇帝的案前……”

    于是朝廷终于派兵了。许多船一路平安地驶向结界不复存在的碧落群岛,驶向九天国。他们分了几路,分了几批,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与不同人接走了那里的一个平民、三个六道无常、和一位将军。将军以为女儿回去了,但没有。他的女儿固执地留在这里。她受了很重的伤,终日卧床不起,在朝廷的船只来接的时候,留了封信便下床消失了。信中说,她是个疯子,一辈子也只能做疯子。她永远不相信自己会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她闭上眼,能想起的唯有被反复砍杀后的肉泥,让人无法辨识其之前的样子。她不喜欢,但没办法。她说她不想伤害任何人——但做不到。此生独独最不起的,唯有赐予她姓名的养父。

    她的同伴第二日发了疯地去找,没能找到。朝廷的船停时有限,过了几天,他也被两位无常好说歹说,连拉带拽地押上了回家的船。而将军呢,回来之后才拿到女儿的信,当即就晕了过去。醒来后,他说什么都要再去一趟,却被关进了大牢,说他……竟敢私自培养自己的军队。局面乱七八糟,有人相信,有人不信;有人支持,有人反对。将军的朋友本是要去考试的,特意耽搁下来为他东奔西跑,求神告佛。但这朋友并没有去见他,因为没有脸面。硬要说起来,最初,他可是支持将军的女儿去找他回来的。如今将军回来了,女儿不见了。

    直至今天,将军与世长辞,但谁也没再有他女儿的消息。

    说远了……凉月君之前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也只会是个永恒的谜团了。

    就像这个男人一样。

    男人确乎是不耐烦了:“是人老了都喜欢回顾过去吗?我们赶时间。”

    “哎呀,年轻人说到底还是急躁。”月太师看上去摇着头,却抿起嘴笑,“阎罗魔可真是无情,也不说把地方告诉你们。”

    女人说:“那位大人肯告诉我们最后的时日,默许我们做这种‘多余的事’,已是开恩。何况神无君的武器还在他的手上寄存,他该取回来。”

    “你们托我查的地方,我已经找到了。就在……”

    清风拂过,河边的柳树将枝条在水里荡了荡。纷繁错乱的涟漪相互推搡,将天空的倒影揉碎。草丛响起沙沙的响声,隐匿其中的虫子们,发出零星的鸣叫。

    “我们这便走了。”女人微微欠头示礼,“您也早些找到一个好去处吧。天子时日无多,皇长子私下里向来与他不对付。按照他儿子的性子……恐怕清算起他爹的势力,恐怕心月宫首当其冲。您多加小心。”

    “那就祝他找得到我吧。”

    她轻快地说着,嗓音分明是十几岁的少女。风将头上的薄纱吹落,露出一对狐狸耳朵。

    她与他们挥手,看着他们消失在心月宫的园林深处。

    穿过了重重灵脉,两人一路无话。他们很了解彼此,也没什么必须的话要说的。九州之大,同时有两位以上的六道无常行动,算得上是一件稀奇事。要么事件相互关联

    ,要么事态十分严重。不过这次他们要办的事,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如说,反而是些“私事”,相较于他们的工作,算得上是无关紧要。

    “你再重归现世,已是来年十月,时间差很大。他也是想再去南国的,只是那时候,朝廷不让去过的人再去。不然,将军的事……也被让他受到牵连。”如月君忽然开口。

    “去了也找不到,只会凭白难过。那时候她的伤,本就谁也撑不下去。她能忍这样久,算得上奇迹。”神无君回答。

    他的话中没有太多的沉痛,但也并不轻浮。他只是看开了,比谁都开罢了。

    “我们和他……多少年没见了?”

    “五十多年吧。”神无君道,“挺快的。”

    “唔……是挺快的。上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三十几年前了。霜月君办事路过那个地方,看到他。他娶了妻子。霜月君说,不是什么如花似玉的姑娘,我料想,一定是如花似玉了。”

    “嗯。”

    他们又无话说了。

    一天就这么过去。他们站在这处依山傍水的平原,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屋子,黄昏让它染得金黄。这屋子不是完全孤立出来的,只是距那个无名的小村太远。它是那村子最远的一户人家。这座木屋坐落在河流涨潮的最高处,还要再高一点。若没有山洪,平日里都很安全。事实上,这地方几百年都没有发过大水,要说水势最猛的,是木屋一百里开外的小瀑布。

    有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在水里抓鱼。一个唯唯诺诺的男孩站在岸边,女孩招呼她下来一起。看得出,女孩是姐姐,男孩是弟弟。

    “这屋子像你那个。”

    “像吗?”如月君歪过头,“我记不太清了。”

    “我还记得。”

    霞光很暖,落在水面像燃烧的微火。

    “小孩。”神无君招呼男孩过来,“你住这儿?”

    男孩担惊受怕地后退两步。女孩立刻从浅水里跑上来,哗啦哗啦,吧嗒吧嗒,光脚踩着草地站在男孩面前。她停下来的时候,脑袋的辫子还一晃一晃。

    “你们是谁呀?你们不是村里的人。”

    如月君嗔怪着:“你也太凶了。”

    “有吗?”他将帷幔拉了拉。

    “还是我来吧。”如月君蹲下身,望着女孩圆溜溜的眼睛,“丫头,你爹娘在哪里?”

    “我爹娘出去赚钱回来。”女孩说,“我姑姑和姑父去闯江湖啦。”

    “闯江湖啦!”背后的小男孩虽然有些胆小,却在此时附和着。

    神无君嘀咕了一句,心真大。

    如月君又问:“这里是你爷爷奶奶住的地方吗?”

    “是呀。不过奶奶去年冬天走了,现在只有我们和爷爷。”

    “我们是你爷爷的朋友,想要找他。他在家么?”

    “爷爷在瀑布下面看星星……”男孩怯生生地说,“他每天晚上都在那边。不过你们叫他的时候可要扯着嗓子喊,不然他耳背,什么都听不见呢。”

    “好,谢了。”

    说罢,神无君转身就走,如月君也直起了身跟在后面。女孩仍是一脸好奇,在后面探头探脑,扯着嗓子喊着:“你们还没说你们要干什么呢!”

    沿着河边,两人一路顺流而上。斜阳趴在山顶,目送他们,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远远地,他们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腰,坐在树桩上。他的影子也很长。

    潺潺流水是温暖的橙红。神无君停在与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如月君也停下。两人望着那干枯如风中枯叶的、纤弱的、等待着黑夜的身躯,忽然不那么确定了。

    “祈焕?”

    老人蓦然回首。

第一回:因缘际会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

    不仅格外早,还格外大,格外地疯狂。初雪二字这种轻柔的光景与此刻完全无法匹配,它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战争。风暴中的雪粒如砂石,刮在脸上与上刑无异。人人都躲在家中,昔日里风雨无阻的小商小贩也不见踪影,鸡鸭猫狗更是不见一只。秋末尚未从枝头脱落的枯叶也被席卷而空,光秃秃的枝干在一片冰寒的雾色中颤抖不息。

    狭窄的街道也显得过于宽敞了。空气也被暴雪染成灰白,任何角度看去,都像是一片纷纷扬扬的、乏味的动态造景。而就在这样空旷的街道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影,缓慢向前。在这没有任何参照的灰白的世界,她像是在原地踏步一样。但雪刚下,道路尚未被完全淹没,她还能趁着天不那么冷、地不那么滑,多赶一些路。

    她必须趁着今天走,也只能趁着今天走。恶劣的天气是最好的掩护,谁也不会想到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会在这个时候溜出门去。不过硬说起来,聆鹓算是有钱人家,但他们家不都这么有钱。叶姓本家是做生意的,繁荣昌盛四五百年直至今日,是少有的“世家”。要说沾亲带故的可就多了,也不是谁都与本家有所来往。有时候血缘亲疏差得离谱,面容找不出相似的地方,就算走在路上知道了彼此的姓名,也不一定想得起来打个招呼。不过他们家还算是仁义的,哪个姓叶的混得不好,只要族谱拉出来,指着名字说自己是哪哪哪家谁谁谁的啥啥啥,本家和几个条件不错的分家都会招待你一下,介绍个工作,或者给点钱去做事。当然,也不会真让你赖到老死。血统正的叶家,家训还是很严格的,虽然略有不同。

    叶聆鹓家是分家,是旁系,也算是做生意的,古董生意,在这座无华的小城颇有名气。好像是从爷爷还是祖爷爷那儿传下来,似乎主意还是由家母拿定的。叶家从来不会看不起女人,女人很精,尤其做生意的家里准有几个大账房,闭目掐指一眨眼就能算乘数的一把好手,多半是女人。当然不是说男人不会算,是爱算的更多,他们更喜欢在外面跑腿,催账也显凶。后来雇的人多了,除了算总账,亲力亲为的人就少了,也是省时省力的好事。

    聆鹓从家里偷……拿了很多东西出来,除了想了几天几夜的必需品,还有大把的银票。银票是细细数过的,她不爱花钱,就攒了不少。因为金锭银锭太重了,碎银也只抓了一把。铜板儿?她没太见过,那不是踢毽子用的么。

    行囊不大,但比起她的小身板,看上去就有点显重了。她穿了一身白色貂裘,里面是常穿的厚衣裙,颜色是青绿和草绿。不过她还披了一身雪篷,因为风雪太大。雪篷最外面是一层亮闪闪的绸缎,暖黄色,上面绣着大片的银桂。她本来不舍得穿,这和她一个远房亲戚——算关系太麻烦,她记不清了,总之她叫姐姐的那个是一张绸裁

    的,绣的是金桂。但她寻思了半天,就算塞行囊里也太沉了,还是披在身上吧。现在她为当初的决定庆幸不已,整张脸都埋在雪篷边与裘衣的绒毛里,就露出一对眼睛。可能旁人看来,有点贼眉鼠眼,但反正也没人看。她也想穿低调一点的,若是被抢了怎么办?但她爹娘也没给她准备过廉价的衣裳,或至少是无法扛过这场雪的。她只好把小小的自己裹成一个球,切开的色彩一定层层分明。先走过这段路,去下一座城找另一个分家的镖局,找借口雇几个人就能把心放在肚子里了。

    首先她得能过去。

    风雪在毛绒上凝结成霜,又在她的体温下化成水,快迷到眼里了。她感觉自己的脸湿哒哒的,热汗混在一起,很别扭。她脸皮太嫩,有一点直接刮在眼皮上的雪都疼得龇牙,但她扛下来了,真够了不起的。她得走得再快一点,去城边的民用驿站。她得找个外城人,本城的认识她,虽然给钱就能让他们干活,但她不想被查户口似的盘问一路。回头告状也卖得快。她是偷偷跑出来的,不能让家里给抓回去。聆鹓也没办法,若不是他们说什么也不同意,她不会这么冒险的。二十出头的姑娘,没有成亲,没人保护,这不闹吗?

    但聆鹓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若是可以,她也不想离开温暖的家。雪一停,庭院肯定是厚厚的一层雪。她只要捧着手炉,和爹娘坐在走廊铺了绒的藤椅上,看着狗子在雪地里打滚,下人们打雪仗、堆雪人,再喝一口热茶。她打住脑子,不敢想下去,再想就得哭了。

    她走了整整一个时辰。太了不起了,就算是个身经百战的士兵在这个破天气里走到这个时候,也是让人钦佩的。以往这点距离,其实走三刻钟就到了。她家房子安置得远,地方也更宽敞,不像是其他富贵人家专挑贵的地盘摆阔。城里太乱太吵,他们不喜欢。

    这就到了!她加快步伐。靴子踩在积雪的路上嘎吱嘎吱的。因为是新雪,没被人踩过,还不至于被压成冰让人觉得路滑。可这里有一排车,却没有马,估计都分开拉到棚子里避寒去了。她推开门,走进简陋的驿站里,所有人都扭头看她。昏黄的几处烛光让人们发困,哈欠接二连三。这里休息的全是大老爷们,面前放着凉了的茶。他们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又将视线挪回来,继续盯着茶杯,三两扎堆地聊着刚才无趣的话题。平日这里只要车夫多客人少,还是很热闹的,可现在大家都死气沉沉。

    “赶紧关门!风刮进来,老风湿要人亲命。”一个老头嚷着,她连忙转身把门闭上。

    “又来一个。”有人随意地说了句,接着与旁边的人唠嗑。

    聆鹓向前走了几步。走过的地方,残雪很快融化,留下一滩又一滩不规则的脚印。

    “有人能走车吗?”她拉开面前的绒问。

    没人理她,只有两三个

    人瞥她一眼,便继续倒茶聊天。她看这架势也能明白,今天是没人想做生意了。这怎么行?雪一停,还是要等雪自己化,或者雇人铲雪的。趁现在没封路,她还来得及赶到山下吗?去另一座城,除了一段普通的路,还要翻过一座不高的山。她的目的是到山下去,住那里一家不错的旅店。她家夏天避暑时去过几次,条件很好。但若是去不了,只能停在这儿,怕是雪一停就被家里人提溜回去了。

    “有人能走车吗?我出两——不,三倍的钱!去山脚儿就行。”

    大家都知道她说的是哪座山脚,这附近就一座山,但不好绕,那山虽不高,却是小半个环形,抱住了小小的城池。虽然有几个人的眼睛亮了一下,却转瞬即逝。他们或许都觉得小命要紧。为这点钱冻出问题,怕是不太值当。

    “多少钱都行!”聆鹓着急了,“现在还能走的!”

    “唉,丫头,不是我们不带你。”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说,他还挺和蔼,“这场大雪来得突然。你看看你,还知道多穿两件呢,我们可没做准备。要是冻出个好歹,整个冬天都没法跑活儿了。”

    “我坐在车里,可以把雪篷借你们……”

    一个中年人嚷嚷:“也太花哨了。”

    “太短了。”另一个老汉说。

    “能送吗?”

    一个年轻小伙从一小撮人里探出头,好像有些感兴趣。不知是想拿去换钱,还是送给心仪的姑娘讨人欢心。

    “这可不行……”她裹紧自己,摇了摇头。小伙子翻翻白眼,重新趴在桌上。

    她茫然地站着。

    “你是叶家的丫头吧?”

    她左边有个大叔举起了茶壶,她看过去,觉得面熟,应该是个本地车夫。聆鹓抿抿嘴,没说话。大叔倒好了茶,用茶壶的嘴朝屋后示意了一下。

    “有啥急事儿?你可以去问秦伯,他媳妇得了重病,缺钱买药。刚我看他出去了,不知是不是要赶车。他那匹老马风里雨里都能跑,和他一样,就是太倔,上路前总闹脾气。说不定现在还没走,你可以去看看。”

    “谢了!”

    叶聆鹓朝后门冲去,这次记得关上了门。远远地果然看到道上有辆马车,车夫这才慢吞吞地准备上去。她跑上前,急切地问:

    “大伯走吗?去山根儿。”

    大伯眯着眼,不知本来眼睛就不大,还是眼神不好使。他的头光秃秃的,看着就冷,脸上沟壑纵横,容易藏雪。他终于听清楚,点点头,指了指车。聆鹓欣喜极了,麻溜爬上车。

    坐上了车,聆鹓终于松了口气。她把行囊放到一边去。

    “哎……”

    一声文文弱弱的抱怨,吓得她一激灵。

    一只手扒在她包袱上费劲地挪开,露出一张年轻人的脸。

第二回:因循坐误

    叶聆鹓吓坏了。

    她的心跳不亚于见了鬼似的快,但理智倒是很快反应过来,认清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车棚两侧的窗都放下来,里面无光,她才没看清楚。

    “对对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没事。”年轻人摆摆手,替她把包袱挪到脚下的空地,“既然他肯拉你,我们应当是同路。”

    年轻人嗓音平实,就是声音有点小,吐字倒是清楚,普通话很标准。马车摇晃着,偶尔有光和风从厚重的毡布窗帘边钻进来。就着这点光,她看清了年轻人的模样:和自己差不多大吧?可能再年长两三岁。他穿着简单的白长衣,有一点点发灰,不知是光线原因还是太旧了,但洗得很干净。外面束着无袖的保暖长褂,是那种略硬、有些厚重的布,基本都是深蓝到近黑的颜色,廉价但划算。衣服上有些简单的装饰,绣着简洁的金纹,缀着深色的缎带。腰带是很宽的那种,有挂剑的金属环在上面。但聆鹓看来看去,没找到剑。

    是那种很体面的人。这类人要么注重自己的面貌,要么一定有个深爱他的妻子或母亲。不过聆鹓无法判断他的身份。虽然像个白面书生,但书生是不会做这么专业的武器准备的;说是习武之人,他的身板不算太柔弱,但也不像是能打的样子;说是经商的人……那就更没谱了。他的行囊小到忽略不计,就摆在膝上,整个人一看也不是有钱人的样子。不如说,是那种平时不怎么能看见,看一眼立刻就忘的普通人。

    “真不好意思,这里太黑了,我不知道也没想到还有人。”

    “很正常,我习惯了。”年轻人笑了一下,“我刚到驿站的时候,喊了半天也没人注意到我。就算上了车,大伯也以为我没跟上来。”

    “呃哈哈……可能你声音有点小。”聆鹓觉得尴尬又好笑,她接着问,“你要去邻城?”

    “去更远的地方,但要穿过邻城。”

    “你也赶时间?”

    “是了。有些着急。”

    然后两个人就没什么话了。从这边赶马车过去,少说要半个时辰,风雪交加就更不好说。车夫大伯的这匹老马倒是争气,一路上拉得挺稳,除了偶尔会因看不清路颠簸两下。时间过得太慢了,聆鹓感觉很困,但心里又装着事儿,就这么半梦半醒地吊着。她偶尔偷偷瞥一眼那个年轻人,他倒是一直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她决定和年轻人说说话,提提神:“那个……”

    年轻人看向她。

    “你叫什么名字。”

    “谢辙。”

    “谢辙……”

    她轻声重复了一遍。感觉是个听上去普通,又不算是烂大街的名字。按照正常的聊天步骤走下去,年轻人应该反过来问她的姓名才对,但是他没有反应。说完之后,就正过头,直直地看着前方,继续板着个脸,像根木头桩子一样不说话。她感觉更尴尬了。

    聆鹓真的好想问:你为什么不问我名字。这我挑个话头不就没意义了吗?

    但她憋住了,大家闺秀的素养不允许她如此“无理取闹”,而且她也不是觉得谢辙就没礼貌了,只是感觉他有点冷淡,有点……呆。于是她深吸口气,决定自报家门。

    “我的名字……是叶聆鹓。”

    “喔。”

    没下文了。

    还不如不说。

    好在,叶聆鹓没有为这个决定后悔太久。他好像还有点正常人的资质,扭头追问了句:

    “是纸鸢的鸢,还是鸳鸯的鸳?”

    “是凤凰的那个鹓。”

    “噢……”他若有所思,“这个字用做名字的,不多见。”

    “嗯。我和我一个远房的堂姐差几天生,她和我用了一个字。建议是算命先生给的。”为了避免更加僵硬的情况出现,聆鹓决定少说自己的事,转移话题,“你的字是哪个字?感觉不多见。您的父母,一定也是饱读诗书的人吧。”

    “没有。我娘是农妇,我爹死了。”

    “……”

    聆鹓感觉喉头一哽,这次算是自己欠考虑,说错了话。她也不是有意揭人伤疤,但这个情况一般来说初次见面的人也想不到,她觉得也不能怪她。但的确,错在自己失言。

    “抱歉,我不是有意……”

    “没关系。”谢辙平淡地说,“我也没见过我的父亲。是我娘一人把我拉扯大的。”

    “原来是这样。”聆鹓点点头,“那你的名字,是你母亲起的了?”

    “嗯。”

    他这么嗯一嗓子,感觉这段话题又要结束了。聆鹓暗想,他可能不喜欢聊天吧。其实她自己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只是不敢在车上睡着。天太冷了,这样容易感冒。在赶路的途中生病,可就得不偿失了。正当她思索还有没有什么能说的事儿时,谢辙又说话了:

    “她说我名字里有我父亲的痕迹。”

    “诶?”她歪着头,眼睛里露出亮晶晶的求知欲来,“这怎么说?”

    “她说我爹也是农户出身,后来为了贴补家用,就去当兵拿津贴。二十几年前,边界不太平,他为报国主动去了前线。不过他当时不知道我娘怀了我,是路上收到信才知道,但已经不能回来了。后来他的腿断了,不能打仗,就想领了钱回来陪母亲生产。但……因为没处理好,伤口感染,路上发了高烧。我娘生我那天下着雪,最终赶来的只有信使带的讣告。”

    “……”

    他自顾自地说了一阵,这才发现聆鹓眼睛直直的,随时会哭出来一样。他一愣,没想到一个女孩反应能这么大,一时间闭了嘴,不知该怎么办。

    “没事,你不高兴就不说了!我不是一定要听的……”聆鹓连忙摆手。

    “啊,也没什么……我娘其实不识字啊。识字的人呢,不肯给她念,她就猜出来了。第二天,她抱着刚出生的我出门,雪停了,但门前的地面上还有信使连夜赶车压下的车辙,她就给我起这个名字。大概,这是她一生里最有文化的一刻了。”

    说起这事时,

    谢辙还算轻松,聆鹓的心里沉得像塞了石头。她觉得自己就不该问,这下两个人的心情不是都更差了吗?她连连摇头,唉声叹气。

    “但是你爹真厉害呀。忠君爱国,是很多普通人也做不到的事。”

    “嗯。反正……我娘是不让我当兵去了。”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抓鬼驱魔。”

    “……”

    谢辙感觉叶聆鹓往更远处平移了一点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我发现很多人对这行都有偏见。”

    “没有,没有的事。”聆鹓并不承认,“这行这业,应当受人尊敬才对……”

    谢辙漫不经心似的说:“讲是这么讲,但道理也很好想。如葬礼这般神圣肃穆的事,人们不论对法师还是抬棺人都是尊重的。但若不是什么道高望重者,你说你是给死人化妆的、给死人穿衣服的、给死人抬棺材的……”

    叶聆鹓又一次哽住了,但她觉得很有道理。而且这个年轻人说来也算有想法,没有她之前觉得那么疏远了——虽然只是几句话的工夫。

    “那,你母亲就不怕你因为这行……”

    “这倒是罢了。我们母子曾受到一位高人的帮助……她对这些事并不忌讳,反而有些好感。因此,也就不妨碍我的选择了。我走这条路,也是那位高人指点的。他是……一位僧人。我和他说服了我娘,告诉她,打仗是为了黎民苍生;驱鬼辟邪做法事,也一样为了普通百姓。这样,我便既不用当兵,也能继承父亲的遗志。”

    聆鹓点点头:“这倒是挺好的。”

    他们又没什么话说了。不过,也不需要聆鹓搜肠刮肚地想话头,马车忽然就停下了。她心里念叨了一句,怎么这么快?车夫就忽然掀开挡风帘,对二人说:

    “丫头,走不了了。”

    “什么?”

    “这越往前雪越大。我只收你们一半钱,就得回去了。”

    “可你不能就这么——”

    车夫摆摆手,指了指道路的侧方。

    “到山脚下还有一半儿的路,在这边有个小驿站。我就不跟你们抢客房啦,也没那个闲钱。等隔天路好走了,你们再从这里借车马,或者拦一辆同路的就行啦。”

    “但……好、好吧,谢谢您了。”

    聆鹓先下了车,谢辙将包裹递给她接住,自己再下来。风雪确实更大了,大到眼前一片灰白,近在眼前的小驿站只有浅浅的轮廓。马车正准备调头离开,忽然有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走出来,立刻喊车夫停下,说自己要回城。这可把大伯高兴坏了。

    两人孤零零地站在这座小得可怜的驿站前,面面厮觑。谢辙看叶聆鹓裹紧了雪篷,便催她快点进去。不然,她这呆呆的样子不知还要吃多少雪。

    既然刚走了一个人,那少说还有一间房吧。

    他们如此想着,推门走进店内。谁知左脚刚踏进门,就听前台喊了一嗓子:

    “姑娘,客满了!还是请回吧。”

第三回:因陋就简

    这太难受了。

    聆鹓比比划划,欲言又止。刚不是才有人才走么?他带着行李,应该腾出了一间空房才对。她正要问,就看到柜台旁的阴影里还藏了一人,那人向前两步走到光下才给人看见。他要比谢辙略高一点,一身红色的长衣,似乎有点细密的绒在上面,反正看起来比谢辙的要保暖。他的头发不长,是到下颚的碎发,但后面编了一根细细的长发,发色微亮,微红,像一种质感很好的金属。这个人,看着像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聆鹓心里一盘算,坏了,比开价可能开不过。

    “我们在大堂待一晚就好。”谢辙说道,“等雪停。”

    “……您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掌柜的吓了一跳。

    聆鹓好像明白谢辙之前说的“习惯了”是什么意思。

    太失礼了吧!

    “呃,两位是一起的还是?”

    “不是——但您这儿真的一间房都没了吗?”聆鹓不太甘心,她追问道。

    掌柜的摆摆手:“没啦,真没啦。两位只能在大堂守着这个火盆了。大堂烧一晚上,还挺费炭的,虽然不收房钱,还是请……”

    谢辙点头:“柴火钱会算的。”

    掌柜满意地连连点头,指了指旁边的炉子:“得咧。茶叶在盒子里,水壶您随便儿用。我领这位客人先上去一趟哈。”

    说着,他从前台走了出来,准备给那位公子领路了。对话的期间,那个男人一直在打量他们,可能是在猜测两人的关系和来路。当掌柜的正准备带他上去时,他忽然问:

    “一个房加两床褥子,多少钱?”

    掌柜的愣了愣,有些为难。

    “不是钱的问题,一个人住的房子,兴许铺了褥子,就无处下脚了啊。”

    “那您拿两条毯子来吧。”公子摆摆手,“大堂也太冷了。两位看上去也都是急着赶路的,如果冻出个好歹来,走不了多远就病倒了。”

    说完,他又往前台扣了一枚小小的银锭。掌柜的不说话了,寻思半天,觉得自己也不算亏,就是这么久以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皱着眉,盯着银子想了半天,对发愣的两个人一招手,下了好大决心似的说:

    “行了,你们上来吧!”

    聆鹓和谢辙对视一眼,跟上去了。这驿站真的很小,连楼梯都容不得两人并行。聆鹓走在谢辙身后,闻到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寺庙里的那种香灰味,还挺好闻。到了客房,他们先在狭窄的走廊里站了一会,等掌柜的收拾那刚住过人的屋子。之后,他又抱了两床被子过来,一股脑扔到床上。走出门,他拍了拍手,告诉他们能进去了,

    然后他们仨发现,掌柜的真没和他们客气。

    虽说不至于转个身都困难,但单人间确实狭窄。这个位置也不是很好,有个三角形的拐角,上面架了个桌板子,旁边只有一个板凳。床边有个地垫儿,另一边贴着墙是暖炉。这布局总觉得很危险,稍不注意,火星子就会从里面溅出来一样。再看看那个地垫儿,上面确实有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烧出来的窟窿。

    谢辙抱了一张薄被子下来,就着地垫席地而坐。

    “姑娘也坐啊。”公子伸手示意,指向床边。聆鹓有些无措地坐了过去,满脸茫然。

    确实太小了,她还真没住过这样的地方。她也不是挑三拣四的人,只是觉得不习惯。这怎么能休息呢?空气中还有上一位客人身上怪异的汗味,虽然换了褥子,但气息挥之不去。她在屋里四处看了看,竟然连扇窗都没有。

    公子坐在那张高一点的板凳上,翘起二郎腿。

    “委屈两位了。可能没法好好休息,但总比在大堂坐一晚上冷板凳好。”

    他声音比谢辙细些,语气爽朗,看起来心情不错。

    谢辙侧目。

    “话虽如此。不过,在大堂里,至少不用与妖怪共处一室。”

    话说出口,在场的另外两人都愣住了。聆鹓皱着眉,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尤其是在马车上知道了他是干什么的之后,更感到不安。这话定不可能是说自己了,但这位年轻好心的公子怎么会……

    “你看出来了?”

    这就承认了?

    聆鹓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么短的时间,她完全无法消化这俩人究竟在说什么。

    谢辙点头,坐在地上也没动。但他就这么昂着头,直勾勾看着那位公子,气氛显得有些僵硬。但被盯着的人好像没觉得什么,他一边胳膊架在桌子上,就这么靠着,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虽然这个姿势,怎么看都像是位大老爷。

    “怎么看出来的?”“大老爷”歪了歪头。

    “你的妖气隐藏得很好,我一开始确实没能发现。但我看到你交给掌柜的银子,是石头变的,我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是吧?”公子换了一边胳膊撑着,“我就不能是个变戏法的?”

    “不能。你已露出了狐狸尾巴。”

    这位公子略显惊讶,将眼睛向上翻了翻,不知想了什么。接着他低头扭过身,看了看板凳的后面,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没有啊。你诈我?”

    这是在干什么。

    聆鹓深吸一口气,比起和一个妖怪共处一室这件事,一股汗味儿似乎算不了什么了。认真的?谢辙若说的不假,那他们俩现在岂不是很危险?

    “你、你真是狐狸精?”

    “嗯……是啊。”他大大方方地对聆鹓承认了,“我是狐狸精,骗你们上来不是为了让你们好过夜,而是想找个机会把你们吃了填肚子。如果你们没来,第一个被吃的就是楼下那个老财迷了。还有问题吗?”

    “说的真像那么回事似的。”谢辙冷静得要命,“你要真这么打算,早下手了。”

    “确实。但我顾虑你会不会带武器。现在我看清楚了,你没带。”

    “那你还不动手?”

    “不饿。”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聆鹓实在是看不懂,这简直像是某种行业内特有的黑话一样。她每个字每个词都能听明白,可她就是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在说啥。这可是个妖怪啊!还是狐狸

    精,狡猾得很。但妖怪会这么好心吗?也不一定,她确实看过不少好妖怪的话本……但这也太赌命了。谢辙现在不动手,是在等什么?他相信这个妖怪吗?

    那位狐狸公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很开心,不知道的还以为听了什么奇闻趣事。聆鹓不解,迷惑地看着他。谢辙倒是无奈地摇起头来。

    “我知你无心害人。”他说,“你是一个赤狐精……妖力很强,但你身上一点人血的气息也没有。你从来没有杀过人。”

    那狐狸忽然放下了二郎腿,身体前倾,将手肘架在膝盖上,弯下腰,饶有兴趣地问:

    “这也能看出来?你就不怕看错了,白白丢了性命?或是我临时起意,为除后患……”

    “你应当是想成仙吧?像你这样的妖怪。若是杀了人,千百年的修行都会付之一炬。”

    谢辙如此说着,狐狸公子挑了挑眉。两人僵持了一阵。良久,狐狸叹了口气,又重新靠在那个桌板子上。

    “姑且算你说中了吧。今天就当我日行一善,希望老天看在眼里。”

    聆鹓总算是勉强听明白了。这两人说话可真累。

    “你一定是阴阳师了。”狐狸公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谢辙。”

    “你呢?”

    狐狸精又转头问坐在床边的聆鹓。她吓得一怔,又惹来一阵嗤笑。

    “怕什么,我又不会真吃了你。”

    “叶、叶聆鹓……”

    狐狸听了若有所思:“喔——是叶家的姑娘啊。我看你这打扮,和这穷小子不像是走一道儿的。我才估摸,其实你们也刚见面。”

    “这倒确实……”聆鹓怯生生地问,“那、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嘛,曾与一位狐兄学习仙术。他算我师弟,是个金狐。我们没有血缘,也没有名字。我们携好酒好觞去拜见仙人求学,他赐了名,一曰寒觞,一曰温酒。正式入门以后,习得仙法,化身成人,仙人又赐了我们他的姓。我的名字,是钟离寒觞。”

    谢辙微微抬高了眼眉。

    “是这位仙人……”

    “你认识他?”

    “不,我听过,但我听说他已经……”

    “嗯,死了。”赤狐精耸耸肩,“被我师弟吃了。”

    聆鹓听了这短短的故事,有些哀怨地说:“怎么这样……”

    “嗯……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是这样。现在我兄弟已经不见了,所有人都要捉他。他们本想把我关起来,怕我惹事生非。但我跑了,我得先找到他。虽然没想好要说什么,不过总比其他人先抓到的好。诶,你该不会也要对付他吧!”

    谢辙摇了摇头。

    “我听说过这个事,没想到是你师兄。我也找人,但不找他。”

    “喔……那叶姑娘呢?”

    “我、我去一个地方办事……”

    “没说一样嘛。”老狐狸笑了,“你们到底要去哪儿啊?”

    “殁影阁。”

    “青璃泽。”

    嚯?

第四回:因利乘便

    这位狐狸公子露出饶有兴趣的看戏眼神,为他们的缘分感到些许讶异。

    “这反应,原来也不知道彼此要去什么地方啊。看来你们认识的比我想象的晚。”

    谢辙和叶聆鹓还在相互对视。这会儿,他们看对方的眼神都不太一样了。看来双方都各自把对面想得太简单。干瞪眼了半晌,叶聆鹓这才干巴巴地说:

    “啊,你也……要找殁影阁主吗?”

    “……嗯,是的。”谢辙倒并不避讳,“我去取一样东西。我在路上给你说的那位僧人,托付给殁影阁主一把剑,让阁主代为保管。不知是何时放在那里的的,但如今他让我去取。”

    “喔……”

    另外两人同时看了看他腰带上的挂环,原来是为此准备的。

    “那是什么样的剑?”

    “我不清楚,去了才知道。恐怕,那里还有别的事要交代给我。”

    聆鹓点点头:“这样啊……我听说殁影阁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到,我有事相求。”

    那赤狐精思索了一下,拈起下巴,好奇地问她:

    “可是殁影阁办事,不是要相应的报酬么?虽然也不是说一定要等价交换,但你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能拿出来,配得上自己所求吗?”

    “应该有吧……”

    聆鹓倒也没说是什么,只是裹紧了雪篷。她已经不冷了,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那你呢?”她反问道,“钟离公子想要去哪儿?”

    “哎呀,别这么见外嘛。叫寒觞就行。再不济,觞哥哥也可以。”

    叶聆鹓还没说话呢,谢辙冷不丁来一句:“你怎么老想占人便宜。”

    聆鹓也犯嘀咕,她说:“你是妖怪,一定很老了吧?说不定都能当我爷爷了。”

    “……有没有人告诉你这样说很伤人。”

    “是吗?那、那抱歉……”

    “嗨呀,逗你玩的。”

    “我当真了!真讨厌。”聆鹓埋怨道,“你还是没告诉我们你要去哪呀,这不公平。”

    寒觞又爽朗地笑起来。起先看他,真让人觉得是个翩翩公子,是个阔少,现在知道他是个妖怪……虽然从外貌上看没什么实感,但总给人感觉不那么正经了。

    “我本来要去远方朋友的家里,我得告诉他们我现在的情况。不过,虽然也算不上很顺路吧——我现在也想去殁影阁了。过去我虽听说过这个地方,但没有熟人引荐,也因为缺乏了解对这个选择没什么想法。既然这样,那我也想跟你们一起去,好问问我兄弟的情况。”

    “啊?”

    “怎么,你不高兴?”

    聆鹓连连否认:“没有没有……就是觉得挺突然的。你不多想想么?而且,你有可以交换的东西吗?越重要的事,要付出的代价也越重。”

    “你呢?”寒觞把头凑过来,“借我看看呗。”

    “干嘛……”

    聆鹓很警觉地抱紧了旁边的行囊,表情不大情愿。

    “干什么,我又不会抢走。”

    寒觞摇摇头,看向谢辙,“差点把你忘了。你呢?”

    “你还是把我忘了吧。我是去取东西的,不需要交换。”

    “哎呀……给点建议嘛。”

    “……你自己想办法,问我也没用啊。那是你的事。”

    两小伙子这边唠着,聆鹓还是解开了包袱。她从里面掏出了什么东西,捧在双手上,呆呆地看了半天。那两人说罢,扭头往这边一看。谁曾想,谢辙变了脸色。

    他当即起身,一步就迈到聆鹓面前,她吓了一跳。昂起头,她看着谢辙比之前严肃多了的脸,莫名有点害怕。

    “怎、怎么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寒觞看过去,那是一个红色有光泽的物品。上面有洞,可能是空的。

    “我、我从家里……拿的。”

    “你家里?”谢辙的眉间能夹死苍蝇,“你家是做什么的?”

    “古董生意……忽然这么严肃做什么?”

    聆鹓不解。她把埙往怀里塞了塞,生怕被抢走似的。谢辙短暂地怔住,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茫然地后退,坐回毯子上,摆头、叹气。寒觞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大反应,于是多看了聆鹓两眼。他试探地说:

    “能不能借我看看?我保证不拿……”

    聆鹓其实没那么在意,她只是有点被吓到,便伸手将那物件交了出去。寒觞拿到手里才知道,原来这是个名为埙的乐器。

    “哎呀,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埙了。现在很少见吧?但所谓‘易土为埙’,它们大多是陶做的,很少见别的材质。这个好像是……红缟玛瑙呢,算挺贵重的材质,缠丝也不错……”他在手中翻弄着,“这东西一定很贵吧?而且感觉上了年头。哎,鹓妹,你可知道,埙刚刚被造出来的时候,是三千年前拿来诱鸟捕猎的,而并非乐器。那时候只有一两个孔,仅能吹出一两个音调罢了。后来才进入宫廷。”

    “咦,竟然是这样?”聆鹓点点头,“你知道的好多呀。你年龄一定很老了。”

    但是他刚才是不是从称呼上占了我便宜?

    “你如果不说最后一句我会很开心……”

    谢辙似乎仍在意着什么。他盯着寒觞手中的玛瑙埙,视线跟着它回到了聆鹓手里。他叹了口气,说道:“那个的确是玛瑙。可是……你家人怎么搞到这东西的?”

    “它很贵重吗?”聆鹓有点担心了,“我是看它好像挺值钱的,刚拿到的时候,父亲将它藏了起来,谁也没说。但被我发现了。只是那个埙一直被放在收藏室里,他再也没看过,这东西就一直在那儿吃灰。我本来去那里想随便拿个什么出来,反正没人管的。我看到它放在柜子里,没有多想,就取出来了。我以前试着吹过,它并不能吹响……真的是乐器吗?”

    “能吹响还得了。”谢辙捏了捏鼻梁,“看来你对此真是一无所知。”

    聆鹓还没有问,寒觞却开口了。也不知他是才想起来,还是一直知道却没有说。

    “你想说,这是一千年前诸神之战后,

    从九天国流传到这里的法器吧?”

    “你知道?”

    “嗯,我知道。不过眼睛没你尖,不是一眼就看出来的。”

    “那你一定知道这是来自天界的东西了。”

    “没错,这是歌神紧那罗的法器。她把这埙从天界带来,蛊惑一方百姓。”

    聆鹓坐在床边,左右扭头看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又开始听不懂了。但她能听明白,这不是个好东西,而且很危险的样子。可它就这么简单地被放在盒子中,摆到柜子里,锁在仓库中,待遇和多数被冷落的藏品相比,并无不同。也没见这东西闹出什么花儿来。

    “虽然不知道你父亲是如何得到它的,但至少,他一定知道这是什么。难怪你这么急着赶路,若让他们抓你回家,这还得了。”谢辙摇着头,“我看你啊,还是赶紧把东西送回家里去,不然怕是不好收场。”

    寒觞的意见与他相左。他又翘起二郎腿,这样说道:“我看也不必这么紧张。做生意的人呢,保不齐哪天就把它卖出去了。到时候,还不知道流传到谁的手上。我看鹓妹拿去给殁影阁也挺好,至少在六道无常手上,能妥善保存。”

    “殁影阁是六道无常在打理么?”

    “当然。”

    谢辙没说话。他既不赞同,也不反驳,或许也是觉得这妖怪所言有理。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但殁影阁……说到底也是个做生意的地方。也不知,会被谁用什么东西换走。”

    “你们阴阳师就是爱咸吃萝卜淡操心。”寒觞啧啧感叹,“都快上千年了,也没见哪个法器出什么事。你也别管别人的家事。她爹的东西,不管是不是她的,反正不是你的。”

    “……行吧。”

    谢辙无奈地摆摆头。他心中暗想,只能看到时候殁影阁主那边怎么说了。寒觞对叶聆鹓的事似乎充满兴趣。他饶有兴趣地问:

    “你拿这么贵重的东西见殁影阁主,是有何事相求?我看你也算得上家财万贯,有什么事是拿钱解决不了的?”

    “越是有钱,就越会发现越多事情,是钱解决不了的……”

    寒觞知道她没别的意思,还是忍不住感慨道:“我也想有这种烦恼。”

    谢辙白了他一眼,淡淡地说狐狸精坑蒙拐骗,并不缺钱。后者嗤之以鼻。

    聆鹓一只手捂到嘴边,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谢辙示意她继续:“不要理他,你接着说,我们懂你意思。当然,不想说也没关系。”

    “唔……你一定记得,在马车上,我说我有一位远房的堂姐。”

    “嗯。你们差几天出生,名字很像。”

    “是了。那时候因为我们的母亲,在同一处山庄休养,我们打小在一起玩。她名字的第二个字,是吟字,大人们也时常弄错我们的名字。一开始,我们没有什么不同……兴许是在一起长大,即使血脉很远,模样却也长得尤为接近。那时候我的聆字,还不是现在这个。”

    但是……

第五回:因事制宜

    吟鹓出生那天并不太平。不说与她晚几天的聆鹓,就算任何一个孩子的降生,也没有发生过像她那样的怪事。这怪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没有今后一系列的麻烦,恐怕也不会成为现在值得聆鹓谈起的地方。

    为聆鹓的堂姐,也就是吟鹓接生的妇人,当即七窍流血。

    她的母亲已经痛得昏了过去,而接生婆抱着她,在听到孩子的一声清脆的啼哭时,满面鲜血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惊慌失措的人们吵吵嚷嚷,杂乱无章的声音盖过了孩童的啼哭。孩子没有哭太久,被交到父亲的手中后,只是干嚎了几嗓子,慢慢就安静了。众人去扶住接生婆,她还不知自己的眼耳鼻喉都漫出红色,还以为是汗。大家扶着她坐下,喝口水,擦了脸时,她才看清楚这血糊糊的一片。本来好像也没什么,是血把她吓住了,她也两眼一闭,不省人事。两大家子人和无数丫鬟仆人忙里忙外,为孩子、为家母、为可怜的接生婆在休养的山庄内奔来走去。

    有人为了小孩和她娘好,悄悄议论,该不会接生婆染了什么病吧?可别传染给夫人和千金。但理论上不会的,她也为这家人做了许久长工,大家都认识,也都住在一起。若出了什么事,也不该只有她一个人这么倒霉。

    后来接生婆好像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身体状况确实差了很多。之前一口气扫三层楼,腰都不用直一下。如今呢,擦个桌子都要喘上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就好像生孩子的不是夫人,而是她似的,害她身体病到现在。

    夫人反倒恢复得很快。躺了没几天就能下地,还亲自探望隔间的姐妹——也就是聆鹓的母亲。他们若算起血脉关系来,离得太远,但这两家交好,主要是生意上有所往来,家主们也聊得到一块。原本他们甚至想着,若孩子是一男一女,便指腹为媒,亲上加亲。不过聆鹓也是位千金。为聆鹓接生的,是他们自己带的奶娘,接生时倒没有什么异状。这件事,便是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那时候叶聆鹓的聆不是现在这个,而是玲珑的玲。说来也有趣,虽说吟鹓的名儿里带个“口”字,聆鹓却比她能哭多了。不过,她平日的哭泣也不过是像普通的婴儿一样:胃里空了哭,肠子满了哭;没人陪了哭,人多闹了也哭。反正平常值得小孩哭的事情,她多少都要嚎两嗓子,流点鼻涕眼泪下来。

    “玲儿她是不是……也太能哭了。”

    丫鬟们在桥头,悄悄看着亭子里的两对母子,议论纷纷。这话也不算是抱怨,只不过是下人们忙里偷闲的谈天罢了。

    “信里说,她们俩的哥哥姐姐,都盼星星盼月亮,回去要抢着抱呢。可是比起吟儿,玲儿这么能哭,会不会让他们觉得麻烦,不讨人喜欢呀……”

    “瞎说什么呢。反正是各回各家,他们又不知另一个是怎么样的。”

    “哎呀,我忘了,说的也是。”

    此时,一位年长的女工叹了口气。她沉默的工夫,也一直偷看着抱着女儿的主子。

    “只是……你们难道不觉得,比起玲儿太吵,反倒是吟儿太安静了吗?”

    叽叽喳喳的丫鬟们忽然就不说话了。

    说来也是。回想起记忆中见过的婴孩,哪个是不吵不闹的呢?吟儿当真很少哭,也就出生时大哭过一场。其余时候,只是哼哼唧唧的,最多再对着空气踢上两脚。

    那时还尚未有人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呃啊,该不会……”

    回忆到这儿,寒觞打断了聆鹓的叙述。聆鹓看着他,等他说些什么她暗示过的见解。

    “接生婆的异状,与她的哭声有关?”

    聆鹓点点头,从鼻子里发出不易察觉的叹息。

    “后来呢?”谢辙也聚精会神地听着,希望能从她的叙述中找出蛛丝马迹。

    “后来……我们就长大了。”

    两个姑娘到了下地乱跑的年纪,尚不会说话。叶聆鹓被送到吟儿家寄宿了,因为那个时候,她父亲的古董生意陷入低谷,她家被扯进了一件陪葬品的走私案中。虽然她家里人被蒙在鼓里,完完全全是受了牵连。解决这事儿不难,就是跑关系打招呼求公道太麻烦。那时候刚过完年,全家上下为这破事都忙得很,钱也花了不少,辞退了很多佣人。知道她家困难,又想着吟儿没有适龄的玩伴,她家里就主动将玲儿要来照顾一阵了。

    她们都在牙牙学语。吟儿真的太安静,安静得令人感到不安。她很少表达自己的诉求,受了委屈也忍气吞声。年龄最近的兄长到了要成婚的年龄,家里正找人说媒,没人陪她玩,也很少有人注意到她。把她放在炕上,挡住床边,再扔两个布娃娃给她,她能安安静静地玩上一整天。玲儿来了,而且是长居,她一定很高兴。

    时间从年后到了当年八月。一处庭院栽了三棵八月桂,是金桂、银桂和丹桂。到了花快开的时候,随着玲儿一起过来的十几岁的丫鬟,带两人出来赏花。她左手领一个,右手领一个,两个孩子都乖乖跟着。三种颜色的花儿漂亮极了,风一吹,有盛放的花簌簌落下,堆在院子里。整个庭院铺满落花,大体上分为三块颜色,边界被风扒拉得模糊不清。

    玲儿没见过桂花,她家里没种这个,好奇得很。丫鬟抱起她,让她嗅嗅最低处的花枝,她开心地拍起手来。可她不让丫鬟放下,一放下就又不干了。丫鬟也小小年纪,胳膊就够抱一篮衣服的劲,半大的孩子可抱不了太久。于是丫鬟伸手,将那支花折了下来,递给小小姐玩。玲儿可算是不闹了。

    兴许是觉得玲儿拿了自家的东西,也兴许自己也想要一枝,对很多事还没有概念的年幼的吟儿忽然伸出手,将玲儿的花夺过来了。小孩子啊,打打闹闹是很正常的事,谁都没有坏心眼。不过委屈是会委屈的,你家的东西,你要再折一

    枝就是了,何必与我计较?玲儿也不干了,就抢了回来,又被吟儿夺走。来来回回,花枝就被掰断了,上面的花也落得干净。丫鬟想把她们分开,可看着几近光秃秃的桂花枝,玲儿忽然就难过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丫鬟没怎么带过小孩,只是没出过远门,又喜欢小小姐,才主动请缨照顾她来的。她自己也还算个孩子,可不会处理这个场面。于是她慌了,想去找管事的仆妇来,撒腿跑走,留下两个咿咿呀呀的小家伙。唯一的小大人一走,她们更害怕了。看着玲儿哭,吟儿也就跟着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桂花阵阵飘落,像陪她们流泪似的。

    等仆妇随丫鬟赶到这里,她们心跳都要给吓停了。

    玲儿已经不哭了——她听不到自己的哭声,也听不到堂姐的。

    堂姐眼里的是泪,自己耳里的是血。

    “你被……吵聋了吗?”谢辙试探地问。

    “对。这件事,很多年都没人告诉过我,是那个丫鬟长大后向我道歉,我才知道。”

    寒觞轻笑道:“你家还真不错,没把她给赶走。”

    “这种事谁也想不到的。”叶聆鹓无奈地耸肩,“开始大家以为是扎了什么东西进去,但并没有。而且仆妇与丫鬟都说,听到吟儿姐姐哭的时候,整个脑袋嗡嗡作响。但看到有人来,她好像不那么害怕,就不哭了。或许是我年龄小,耳膜太薄,就给震破了。”

    “所以大家应该都知道了……是你堂姐身上有问题。”谢辙皱起眉。

    “你耳朵后来好了吗?”寒觞问。

    “……你说呢?”

    叶聆鹓和谢辙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智障。

    “喔。”

    后来……她马上就被家里人接回去了,从此不敢再来,来了也不太敢见,见了也不多说话。她们只是沉默地在一起玩,多是玲儿给她讲故事。她耳朵倒是好得很快,不是因为好治,她确实有一整个月是听不见声音的。是运气好,有仙姑用偏方医成了。过了两年没出意外,两家才敢把二人再放到一起。小孩记性虽好,但对同龄的玩伴鲜少记仇,何况她都忘了。往后两人在一起时,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仆人和侍卫,死死盯着,让人玩不自在。

    不过,姐妹自然是心意相通的,她们之间的默契创造出了新的语言——不需要发音的语言。一个动作、一个手势、一个表情,哪怕是一个眼神,也能容纳千言万语。

    这是属于两个姑娘自己的游戏。

    吟儿的家业,与风水相关,却怎么也算不出自家女儿身上的问题。倒也无妨,就当生了个哑巴,该吃吃该喝喝。有出息的兄弟姐妹那么多,养一个丫头还养不起了?

    本以为这一生能这样平淡地下去。

    “请等一下。”谢辙忽然打断了她,“那个仙姑……怎么治好你的?”

    “这个啊,说来倒是离奇。”

第六回:因隙间亲

    叶聆鹓当然不记得,曾帮刚会走路的她治病的仙姑是什么样子。关于此人的身份,到现在她偶尔想起来问家里人,也没谁知道她是何许人也。她啊,当真只是普通地修行,普通地游走,普通地路过这家不太普通的人家,然后顺手帮了一把。

    方法也简单,且的确如聆鹓般说的那样不可思议。

    “改了名字。”

    “……委实离奇。”

    若不是谢辙也没提出质疑,寒觞真以为这丫头是在说笑了。虽说是活了这么久的妖怪,但这世间果然还是有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事。他又问:

    “可这是什么道理。”

    “我也说不上来……”聆鹓抓抓额前的头发,又挠了挠耳朵,“好像是说,既然我耳朵坏了,就从名字里借一个来。因为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他们简单地招待了仙姑,她第二日也就走了,免得人想办法打发。没多久,两家人写信,书信中随口提到了此事。因为我说过,吟儿姐家里头是搞风水的,这些东西多少都懂。没想到,他们家竟然登门拜访,正正经经地谈论了此事。于是家父就将这玲珑的玲,改成了聆听的聆。然后,我便好了。”

    “这是什么道理?”寒觞不解,“而且既然这么简单,你堂姐家里怎么没想到呢?”

    谢辙好像听出了个所以然。他发出不知为何的轻叹,解释道:

    “也不是那样简单的。有时正因为太过简单,反而令人想不到答案。而这件事,也不是说能做就能做到的。那位仙姑定是个高人,说不定独独她提出来的法子才行之有效。普通人的修为、灵根、仙缘种种,都远远不到那个水准。表面看上去荒唐古怪,却能轻易做到的方案,恰恰是建立在提出人的能力之上。有些法子,甚至对他们有害。”

    聆鹓显然并不知道这些。她眉角下垂,露出惋惜的神情。

    “怎么会……唉,我家当时就在后悔没好好谢谢她。现在知道可能会对她不好……”

    “也不一定嘛。”寒觞如此安慰,“啊,那——你要去找殁影阁主,是想让人治好她的声音,让她像寻常人一样生活?”

    “是了。”

    “那你还蛮拼命的。竟然就这么从家里跑出来,还拿了如此贵重的东西。”

    “……若真只是发生了这点事,那倒还好了。”

    其实上,两姐妹已经有三年未见了。她们之间,仅有书信往来,不足千日,书信已有数百余封。它们堆在家里,锁在她闺房的箱中,谁也不让碰,碰了就和谁拼命。家里人都拿她打趣,说她是要攒这些东西,给自己做陪嫁呢。聆鹓从来不想着嫁人,尤其一想到姐姐连认识外人的机会都没有,她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与贵公子们谈笑风生呢?

    吟鹓被锁在家里,是三年前发生的一件大事。她的母亲在那年过世了……这与她有关。

    换句话说,若

    不是她,她的母亲便不会死。但这件事也不能简单地归咎于她,说她害死了自己的母亲,这更是无稽之谈。但是,若直接说出去,大街小巷定会充满这样的闲言碎语,教人无可奈何。所以他们只是说,吟鹓的母亲是因病而死的。

    她的堂妹知道,实情并非如此。此事的真相别提外人,就连这两家之外的叶家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家母的死,也与她自己有关系——她觉得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身体确实不好,吟儿又是最小的,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看着吟儿与如意郎君拜了天地,自己闭眼之前,还有机会抱一抱最小的孙子或孙女。

    但所谓如意郎君并不是说有就能变出来的。像吟鹓这种情况,虽然也没人知道,但不可能瞒着未来的过门女婿。这样一来,不反而害了两家子么?要说家母也是十分聪明的,她和家主商量了一下,找了个……聋子。

    “对,聋子。”

    “喔——”

    谢辙与寒觞异口同声地感慨道。不过,这声感叹里的情绪,二者并不一样。

    “高。还真是敢想敢干,竟给他们找到了。”

    钟离寒觞啧啧摇头,语气却像是在夸耀似的。谢辙倒只觉得唏嘘。

    “这对她来说真的公平吗……”

    “我与她一样,觉得并不公平,这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他们也不可能亏待自己孩子就是了……那个男的家里做官,有些小钱,而且离她家近。男的自己是手艺人,但因为是唯一的长子,迟早要继承家产,她爹娘觉得嫁过去不会吃亏。而且叶家还能商量着给他张罗些渠道,若他们结为夫妇,也能顺顺利利的。”

    “……听上去其实挺凑合的。”寒觞耿直地评价道。

    “我不喜欢他。”聆鹓直白地说,“我们家也见过他,我跟着去的。他虽然长得还可以吧,但他眼睛不老实,老往我和另一个丫鬟身上看。何况堂姐有喜欢的人了。”

    “咦?”谢辙有些困惑,“那为何不给家里人说呢。若三方都坦诚相待,说不定……”

    叶聆鹓摇起头来:“不可能。我们对那个人一无所知,而且她说,也只是一面之缘。她本就很少出门,和那位公子算得上擦肩而过。我当时还开玩笑,说要多好看的人才能让姐姐心动?她说其实都没看清楚,只是喜欢他的气质。就这样一个茫茫人海中的一个路人,这些都一概不知,别说爹娘同不同意,就算找也找不到。”

    “那这是有点悬……”

    “反正吟儿姐姐不干。她和母亲吵起来了——她一向很乖,父母都这么讲,她终于受不了了。她说,她从小听话是她乐意听,不乐意听的事,自然该有不乐意的权利。不能说她老实惯了,家人就要借此欺负她、要挟她。她娘也生气了,说怎么欺负你了?逼你做什么了?是少了你吃的还是少了你穿的?这么多年,能满足她的一切都加以满

    足,从未亏待过她。她说,那是她不想要更多的,懂事就该从出生贯彻到底么?更多的吵了什么,我也不清楚,都是府上的下人隔墙听来学给我的。我也觉得,堂姐她确实总太听话,一般这样衣来伸手要什么有什么的,早就被惯坏了吧?我听爹娘讲过不少败家子的例子。”

    “确实。”谢辙点点头。

    “然后她们就一直吵,一直吵。堂姐平日很少说话,一口气说这么多字就不断地咳嗽。喉咙疼了也不停下来,沙哑着嗓子也不让母亲。她说,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她的人生还很长,机会还很多。但她母亲说她自私,只想着自己。”

    寒觞乐了。

    “到底是谁自私啊。还不是某些当妈的为一己私欲,还以为对孩子牺牲了多少。这种人我见太多了,一个两个都自以为是——对自己孩子尤甚,仿佛只把他们当做物品,由着自己性子来,不听话就不乐意,自己被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孩子活生生养成了白眼狼。啊我不是说你堂姐……”

    “嗯,我知道。其实她母亲……生病前也是随和又温柔的人,病得越重,人越偏执。她早年家里也忙,嫁过来以后,三天两头也和丈夫见不了几面。二人分头跑生意,给人看宅看坟的,累坏身子,落下病根。我们都尊敬她,吟儿也在信里说过,其实她明白母亲的苦心。可是为时已晚……”

    她走了。

    死于她女儿那声歇斯底里的呐喊。

    红事未办,白事先行。谁也没想到事情落成了这样的结局。吟鹓的母亲确实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平日里她从来不说也不会想的。只是吟儿一直听话,一次的忤逆顶撞就让重病的她无法接受。她也是在气头上,不该说的使劲说,包括这些年来家里为她付出的钱和人力财力、时间感情。家母真是算账的一把好手,记性偏偏好得不行。原本是出于好意,也原本她为自己孩子付出根本就不在乎,可在当时的情况下对吟儿来说,如报账般刺耳,如索命般压迫。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没有恶意,只是想让母亲安静下来,也听听她说的话。

    母亲是安静下来了,却也永远没办法再听到她的声音。

    家母的死状惨不忍睹。她所听到的版本,不知是夸张后的结果,还是已经加以润色了。七窍流血是必然,比起当年接生婆的模样有过之而无不及。更甚的是,她的鼻腔内还有一些灰白色的胶质,就像……融化的大脑一样。

    验尸官剖开她的身子,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她的内脏是固液混合的血肉,只能凭借对器官错位前的位置来推测它曾经是哪部分,而无法根据外形判断。

    她的内脏溶解了,空留一副皮囊包裹着溃烂的血肉。

    吟鹓不用、也不能再与谁拜堂了,甚至不能出门。她被锁在家里,连亲人也难以探望。

    为了她,聆鹓准备了三年。

第七回:因敌取粮

    接下来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良久,谢辙捏了捏鼻梁,从这段难以消化的惊奇故事里缓过神来。

    “嗯……这些事你告诉我们,没有关系吗?”

    “虽然目前的确只有我们两家人知道此事,但其实说出去,也没人会信。”聆鹓摊开了手,“毕竟下人们的嘴也是管不住的。但这么久以来,街坊也不怎么议论。因为事情愈发古怪,信的人便愈少,大家也只不过是闲聊时提上两句。风头过了,也没人再说什么。何况堂姐本身就不太出门,见不到她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喔,我知道啦。”钟离寒觞拈起下颚,思索了一番,“你的堂姐,是在金玥城么?”

    “哎,是呀,你怎么知道?”

    金玥城也是此城的邻城。而这座城池唤作翡玥城,它们被一座巨大的湖隔开,湖面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圆,如一颗煜煜生辉的明珠。从高山上远远看去,不禁令人感叹其中的鬼斧神工。还不止如此,在灵力、天气、温度、光照等环境的影响下,从金玥城看湖面是泛黄的,从翡玥城看湖面是泛青的,这也是两座城池得名的原因之所在。

    不过他们接下来要翻过这座山才能去的地方,与金玥城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三年前,我还没有来过这里。”寒觞解释道,“但从一些妖怪的朋友那里得知,金玥城举办了一场盛大奢华的……葬礼。据说大操大办了七天七夜,连城主也出面了。”

    “我想……是那次了。”聆鹓苦笑着,“弄这么大的动静,也是想掩人耳目吧。人多起来,忙起来,也没人会注意到一个丫头了。她被关在家里,没能看到母亲最后一眼。”

    接着又是沉默,偶尔有一两声叹息,也不知是谁发出来的。

    屋里热起来,聆鹓将雪篷的线解开。她的头发被撩出来,在衣服里压得有些卷了。发质健康靓丽,如深色的胡桃木,一左一右扎了两股,一看就是自己图方便搞的。她将雪篷摘下来铺在膝盖上叠好,动作很慢,小心翼翼地,像是对待一件艺术品。

    “面料不错。”寒觞扫了一眼。

    “嗯。这个是浅水绿的,绣了银桂。”她腼腆地笑起来,“这是堂姐家给我们十四岁时的生辰礼物之一,算是最不值钱却是我最喜爱的。她那件是浅鹅黄,绣了金桂。布是同一张扯下来以后染的,用到现在,就有点褪色了,以前更艳一些。”

    谢辙和寒觞的眼神倒是都挺……慈爱的?这么说似乎有些不合适,不过这样一个小姑娘因为这般单纯的理由独自出来闯荡,的确惹人心疼。她尚不知江湖人心险恶,听过和见过完完全全是两回事,他们也不好扫姑娘的兴。希望,她真的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时间已到了下午,但外面的天空依然辨识不出颜色,让人没有时间流逝的实感,只觉得每次眨眼都变得漫长。何况这房间并没有窗户,他们三个想知道驿站外的情况,还得去走廊上看呢。他们坐了一阵,寒觞站了起来,拍平了压皱的衣摆。

    “你们饿了吗?我去后厨找些吃的来。”

    “我随你去。”谢辙也站起身。

    “不用吧?我给你们拿来就行了,还得你

    下去跑一趟。”

    谢辙的语气不容反驳:“没关系。我担心你拿树叶和石头变成食物端来。”

    “我们狐妖的风评真的有这么差吗?那是不入流的家伙才会用的下三滥好吧。”

    “那谁说得准。”

    他既然执意要去,寒觞也不拦他。聆鹓留在这里看着。等那两人下了楼,却没看到掌柜的,可能因为客满就回去休息了。他们走到后厨,也没有一个人,只有劈好的柴放在那儿,估计厨子觉得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吧。

    “先整点什么。”寒觞撸起袖子,颇有种阔少爷亲自下厨的架势,“小爷从昨晚到现在可什么都没进肚。锅里……还有锅巴呢。我生火热一下,你帮我找一下酱油……”

    给大锅盖回木盖,寒觞将手臂直接伸进炉灶,在碰触到干草的时候立刻燃起来,手却像没被烧到似的。他缓缓抽出胳膊,拍了拍手,转过身,正对上谢辙直勾勾的眼。

    说实话,他有点被吓到。毕竟自言自语了半天,身后这人不搭话就算了,还一直杵在这儿,一直一直盯着你看,怪瘆人的。

    “……你怎么跟个鬼似的站那儿?”

    话音刚落,谢辙向前了一步。他与寒觞的身高差不多,目光平视地移来,寒觞便后退一步,碰到灶台上。他有些困惑地歪过头。

    “叶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大约相信你是人畜无害的。但我并不像她那般好骗。”

    “啊——你在担心这个。”寒觞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什么坏心眼,“我也不算是跟着你们,而是有自己的事要做,你并不用太担心。”

    “我不是很相信妖怪口中的话。你若愿意独自行动最好,莫要徒添麻烦。”

    “唉呀,我不认路啊。”

    钟离寒觞忽然露出狡猾的笑,那表情实在堪称狐狸最为经典的笑容。谢辙皱起眉,更不敢大意。寒觞放下手,撑在两侧胯骨上,笑得不加掩饰。

    “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如果你真当我是普通的狐狸精,我倒要感谢你。”

    “你不普通。”谢辙略微摇头,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上,“你不是简单的狐狸精——而是九尾妖狐。狐妖若不食人,光是修炼,便要百年才能得一尾。你有九尾,却从未吃过人,定是过了上千年岁。你可能确实没杀害过谁,但狐族向来狡黠多诈,我很难相信你。”

    寒觞忽然不笑了。他收起表情,脖子向前伸了些,盯着谢辙的眉间。他们离得太近,谢辙有些不适,虽然腿上不动,脑袋向后移了些许。

    “你……开了天眼?”寒觞挑起眉,“怪不得。你有佛缘,不过修行不够,浪费。”

    谢辙波澜不惊:“我知道。但你是的的确确是九尾妖狐,你甚至没有反驳我。所以我对你的故事,和你故事所产生的目的都心存疑虑。照你这么说,十年前那位仙人收留你们时,你的修为已经不是一般的妖怪能够企及的,甚至远胜于他。但我从未听说过谁遇到过这样的门徒。所以,你在说谎。”

    “我没有说谎。我的年龄,信不信都由你。我与我的兄弟在拜见他时,连化形都成问题。我们的仙法都是从仙人那里学来,

    尽管他并未将我们收入门下,我们只是跟着他人类的弟子一起修习罢了。我在找人这点,也不曾骗你。就像叶姑娘的堂姐一样,温酒也是我的亲人,我必须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若是你要加以阻挠……我就不是现在这般心平气和了。你说你是个阴阳师,身上却并无法器,怕是初出茅庐,只逞得了口舌之快。像你这般——正直又耿直的家伙,到了江湖上,可是不比叶姑娘要少吃亏的。”

    钟离寒觞并不退让,语气也笃定极了。说完,他又笑了,眯起眼时,真如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谢辙几斤几两他不清楚,知道他的情况还敢这么放话的,恐怕也留有后手。但他知道,谢辙缺乏经验,当真动起手来,谁更有两把刷子还不一定。

    “你并不会是与我交手的第一个妖怪。”

    “我也不想让你成为我杀的第一个人。”

    分明第一面还好好的,风平浪静,几乎没有半点波澜。不知怎么,现在两人就剑拔弩张起来,谁也不会退让似的。身后传来些许焦糊的味道,寒觞嗅了嗅,转过身不再理他,拿了锅铲去扒拉锅底了。他就这么放心大胆地将后背留给谢辙,反而令他有些茫然。

    虽然不知道这老狐狸的底细,但他已经清楚地知道,这家伙并不好对付。若他只是与叶姑娘一同行动的话倒还好办,不过看现在这架势,这狐狸是咬定他们带路不松口了。他觉得自己可真是太老实了,怎么当时就那么轻易承认了自己的目的地。可转念一想,叶聆鹓怕还是会坦然交代,也没差了。

    两人端着一盘浇了汁的锅巴,黑乎乎的,看起来没什么胃口。他们走进屋子的时候,叶聆鹓的眉毛立刻就皱了起来。

    “你们不是把煤拿来了吧……”

    寒觞嘎巴嘎巴嚼得兴起,谢辙连看也不想看一眼。这倒让聆鹓对妖怪的口味、与眼前这不知名之物的可食用性心生怀疑。

    “这是锅巴啊,你没吃过吗?剩下黏在锅底的米,不浇酱油也是黑的。尝尝?”

    盘子伸到聆鹓面前,她犹豫地伸出手,捏起了一小块锅巴的一个角。

    “真没吃过。”她试探地拿牙扯下以个角来,咀嚼两下,“嗯……不难吃,但是感觉有点费牙。”

    “再饿一阵子就不觉得费牙了。出门在外呢,很多事只能将就。”

    寒觞将那盘锅巴放到了三角桌上,又坐到了一边。谢辙沉默不语,眼睛没有看向任何人了。聆鹓总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刚才的气氛……虽然也有些凝重,但不像现在这样,是另一种凝重。就好像她没在的这会工夫,那两人发生了什么冲突一样。聆鹓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嚼着吃的。她知道,他们还会相处很长时间。

    “你……真是狐妖么?”

    聆鹓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她是真的好奇,因为她不知道妖怪也下厨的——如果剩锅底也算一盘菜的话。寒觞乐了,反问一句:“这还有假?”

    “那、那你能不能……让我看看原型?我堂姐摸过小狐狸,我没有,我也想摸……”

    谢辙的视线瞟了过来,只见寒觞脸色一绿。

    “没门!”

第八回:因任授官

    雪下了一整天,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这让聆鹓忧心忡忡。

    走廊里,她望着纸窗外的雪影斑驳。偶尔有一两粒有力的雪,“啪”地击打在窗纸上,像是要把它扎透一样。

    “怎么还不停啊……”

    寒觞站在她的后面,说道:“急也没用呀,不如先好好休息。”

    “这怎么能让我安心下来?若一直困在这里,我担心家里人会——”

    “这么大的雪,他们不会冒险出来的。找不到你,也不会把别人搭进来呀。”

    “就怕封了山,我们一时无法离开,给了他们更多时间……”

    “没事。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叫做‘车到山前必有路’吗?”他拍拍她的肩膀。

    聆鹓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安慰到这个份上,她也不便不领情。谢辙远远地站在房门口看着那两人,绷着警觉的弦,一刻也不敢放松。这一路时刻像现在这样紧张,到了地方怕是能把人累出问题来。而且难保他没有松懈的时候,鬼知道这妖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见过太多阴险狡诈的坏家伙,虽然知道妖怪中也有好的,但要对这刚认识的“大人物”完全信任,他做不到。

    钟离寒觞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时间拖得越晚,出发的希望便越渺茫。雪势没有丝毫放缓的意思,照目前的趋势看,不到夜里是不会停的。夜路自然没法走,下到第二天积雪便更厚重。两人呆呆地望着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听着风的呼啸声。风有时很大,像一双巨大的手从外面抓住窗框,尝试着要将它拆下来一样。

    谢辙本是不着急的,但现在也有几分忧虑了。他正想着之后的事,眼前忽然晃过一个人影。他本以为闲得出来透气的,只有挤在憋屈小间的他们,没想到还会有别人来这冷飕飕的走廊。定睛一看,那是一位陌生的女子。相对于初冬而言,她穿的衣服有些单薄,但大家都不知这场雪是如此突如其来,相较之下,这打扮就让人望而生寒了。

    她也来到窗前,窗边的两人回头,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缝,让她也能看到纸窗外疯狂无序的雪影。两人都不禁悄悄多看了她几眼,因为她的打扮……有点特别,一看就是个江湖人。她身上的黑色的衣料大部分是皮料,而且是那种经过特殊处理的、坚韧的、几乎与软甲无异的防具。布料是蓝色的,虽然是深蓝色,却有些亮,材质应该不是丝绸那样简单地反光,可能这种染料本身就让眼睛觉得晃眼。就像是……直视草原上无云的深色蓝空一样。

    而且她带着武器。

    两把刀,一左一右收在刀鞘里。位置很明显,让人想忽视都难。长靴踏在老旧的地上发出嘎吱的声响,鞋底应当很厚了,或许还藏了匕首。她的衣服不厚也不多,但设计精巧,总让人觉得像被纱布缠绕的荆棘一样,处处暗藏玄机。而就连这种危险,也是刻意流露的。

    女人扎着干练的高马尾,但有点奇怪。因为辫子上端还很浓密,下端突然稀疏,变得细了,就好像头发被从这里削去了一半似的。

    她让人觉得好冷,但不同于窗外的风雪,而是令人觉得自己从内而外涌起寒意。

    “……不如

    聆鹓妹妹先回房间休息吧?”寒觞道,“我可以不睡。那房间小,不如你和姓谢的把时间岔开。到了点儿,我们叫你。”

    聆鹓扭过头错开那个陌生人,看着寒觞,眼里有几分担忧:“你当真不睡吗?”

    “嗯,不用。”

    女人忽然开口了。

    “我的房间给你们。”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这让两人一愣,连抱着臂的谢辙也松开胳膊,调整了一下站姿,借机靠近了些。寒觞和聆鹓怔怔地看着她,不确定她是不是在给他们说话。但四周并没有别人。僵了半晌,聆鹓小声地说道:

    “这、这不合适吧……那您怎么办?”

    “我要走了。房钱给过了,随意用便是。”

    “走?”聆鹓侧目,“这么冷的天,您要去哪儿?大雪封路,恐怕并不安全。而且您这穿的是不是有点……”

    特别冷啊。

    “没关系。”

    她的视线依然放在纸窗上,眼神就像是刺过它,通往更远的地方。

    “但是——”

    “我要走了。”

    说罢,女人转身便下楼去了。聆鹓觉得不可思议,看了另外两人一眼,追到楼梯边向下看去。她看到大堂的门被推开,白光和呼啸的风雪一并翻滚进来,即使在楼上也能感到一阵激寒。门被关上了,那一瞬间险些被吹灭的烛火,又从桌上的烛台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来。

    “她、她不冷吗?”聆鹓感觉现在自己还打哆嗦。她搓了搓双臂,从楼梯口走回来。

    “她是六道无常。”

    说着,谢辙从那边走了过来。寒觞点了点头,没多说。聆鹓微微一愣,连忙追问:“真的吗?你们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从来没见过六道无常,没想到……”

    谢辙解释道:“她的眼睛里,各有一轮三日月。只有很少的人和妖怪才能看出来。”

    “噢……对哦。”叶聆鹓显得有点失落了,“我听说过,没想到真的是这样。唉,本以为我运气好,能看见。”

    寒觞笑了一下,说这也不是运气的问题。他们都知道,聆鹓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富家千金,不知世事险恶,仓促地跑出来,着实欠考虑。不过教育她不是他们的事。对于两位……姑且算是两位好心人,只要保证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不出意外,这便问心无愧了。

    “六道无常总是这样忙碌的。”谢辙说道:“日夜风里来雨里去。几百年前人不多的时候,他们还算轻松,如今世道不同了,便鲜少有喘息的机会。人总是太多,到哪儿都是。”

    “这话确实没错。看你这样,好像对六道无常很了解哦。”

    寒觞揶揄着,但谢辙并不给情面,没有搭理他。许是觉得无聊了,他又转过头问聆鹓:

    “关于走无常的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我以为你们这样的富家子弟,只会读那些主流的诗书之类的……”

    “啊,我也是听吟鹓讲的。她对这些事很感兴趣。而且,听说我们叶家祖上,就是靠与皋月君交易所换来后世的繁荣……也听说与自己的努力有所联系。据说,每次去殁影阁求助的人,见到阁

    主的面貌都是不一样的。有时候是男子,有时候是小女孩;有时深沉忧郁,有时活泼刁蛮。一些人说,她的模样与她的心情,或与来者身份个性有关。实际上我都知道,那些只是她的手下,真正的阁主就是郁雨鸣蜩·皋月君。但,她很少以真面目示人。我想见她,只要见到她……”

    谢辙点了点头。

    “你还知道得不少,我以为你和其他人一样,只是听得一些传言就信以为真了。但既然你祖上得她之所助,为何要偷偷跑出来?好好告诉你的家人,他们难不成会反对你?”

    “我提过,他们就是……不同意,还变了脸色,让我不得再提。我真没办法了,才想着悄悄溜出来的。这不,还是被大雪困住了。”

    “既然你说你们如今家业昌盛——难道是支付了难以承担的代价么?”

    “也没有……”

    寒觞伸出胳膊,忽然从两人面前自下而上摆上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然后,他微抬起眉毛,用奇怪的表情看着谢辙。

    “你该不会不知道吧?近年来,殁影阁的风评可不怎么样。”

    “我知道有些不好的传言,但我并没有细细听过。不过是些流言蜚语罢了。”他显得有些不屑,“我要取的东西,是一位正直之人托付给殁影阁的,我不觉得会有差错。”

    “你是不是把人和人的关系看得太简单了?亏你还是阴阳师,这么没见过世面?好坏不能一概而论,许多事背后的真相,不可能三言两语就给你剖开。比如殁影阁的事——听说过吗?他们总是热衷于各种人间禁术。亏他们还是在阎罗魔手下做事,也算得上顶风作案了。但这么多年,也从没被敲打过,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无非就是想说,他们沆瀣一气,官官相护,不许百姓点灯。”

    “啧,那你就错了。”寒觞昂起头来,“虽然我不能说对此并无存疑,但事实是,他们所有的研究都巧妙地踩在那位大人的底线之上。看起来都是十分危险的话题,实际操作中却规避了种种会遭到处罚的风险。就像是在山崖间的一根绳索上杂耍跳舞,却从未失手。”

    聆鹓听罢,倒是很同意这个说法。

    “对……我家人也是这么说的。他们说殁影阁今非昔比,因从没有受过打压,便愈发猖狂了。何况这些年,已经很久没有公平的交易发生,人们听到的故事,大多是如何在悲惨的时候被给予希望,却又被残忍剥夺以至更不堪的境地。传言说,他们现在有某种更可怕的计划,家人才不许我再提起那里。但我想,只有那里能帮我。他们不去,我去。”

    “胡扯。”谢辙冷冷地说,“是这些年,人们越来越只想要走捷径了。不是所有的捷径都如天梯一样,它们两侧总是万丈深渊。回报与付出自然是相互平衡的,比如你们叶家,只是被提供了一个契机。如今的繁荣昌盛,是你们后世自己的努力。只有总想着不劳而获的,才会将自己的悲剧四处去讲,从不停歇。真正的获益者,都在老老实实过日子罢了。”

    听了这番话,聆鹓反而有些高兴。

    “若真是如谢公子所言,我便放心了。”

第九回:因风吹雪

    雪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但天亮以后,确乎是没东西下了。

    他们是最早醒的。不如说,几乎是一宿没睡。除了叶聆鹓睡在开始的小屋子里——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因为另一个房子大些。可惜那两人相处得并不好,谢辙只习惯一个人睡,而与一个妖怪共处一室真的令他浑身不自在。他没什么和钟离寒觞可说的,寒觞也不捣乱,老老实实看了一晚上的书。这两人都没怎么睡,可独独谢辙第二天顶了个黑眼圈。果然老妖怪和普通人的体质不是一概而论的。

    “你没休息好吗?”走廊上,整装待发的叶聆鹓挎着包裹,关切地问。

    “没事,走吧。”谢辙也不多说。

    下了楼,谢辙伸手推门,发现门比昨天感觉更沉重。果不其然,门前被划出了一片弧形的痕迹,厚厚的积雪堆在一起。许是夜里的雪下得小,才不至于积得太多。但现在雪的高度也足有三四十公分,最厚的地方,大概能有半米。

    “……怎么这样。”聆鹓皱起眉,“这可该怎么走?”

    嘴上这么说着,她还是走出了门。再往前,雪没过了小腿,冷气要钻进骨头。何况现在又出了大太阳,雪开始化了,这比下雪时还要瘆人。

    “马车肯定不会借,问也不用问。何况没有车夫会在这种雪地赶路。”谢辙一筹莫展,“他们只盼着我们多在这儿住些时日再走,好多收些钱。”

    “寒觞的那些假钱会暴露吗?”叶聆鹓突然这么说。她还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呃,只要我留在这就不会。不过,你们不是赶时间吗?”

    说罢,寒觞迈步向前。在他走过的位置,以他的脚下为中心的半米之内,所有的积雪迅速融化,扩散到周围的雪堆里使其塌陷、凝结。一条窄窄的小路就这样被他推进开来。他走出去了五六米,回过头,摊开手说:

    “看,像这样,你们跟着我就行了。”

    “哇……”

    欣喜爬上眉梢,叶聆鹓蹦蹦跳跳就跟上去了。

    “这里距离山脚恐怕还很远。”谢辙站在门口说,“车夫告诉我们,这座驿站大约在半路,要去那里还有很长一段路吧。”

    “看啊,山不是近在眼前了吗?”叶聆鹓指向干净的天幕,延绵的山的轮廓呈现在暗蒙蒙的黎明中,“我们现在就动身,一定还来得及。我算了算时间,大概还有二十三里路吧?”

    寒觞回头看了看他,歪着头:“你不走吗?”

    谢辙深吸一口气,也跟上前来。他知道寒觞这种融雪的行为,其实是一种相当耗费法术的方法,但看上去对这狐妖而言不痛不痒。谢辙也知道,这妖怪不至于当真一开始就图谋他们什么,不然早就动手了。但狐狸精可是反复无常的,谁知道他半道上又打什么新的坏主意。本以为就是凑合一晚上的事,没想到,他不得不提前开始留心眼了。

    “我们少说要走一个时辰,而且只会比平日里花更久的时间。”谢辙多少有些担心,“叶姑娘,我倒是罢了,但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嗯

    ……不会很累吧,我猜。”她想了想,“应该没问题。”

    话虽这么说,她自己也有些不太确定。的确,这丫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年到头走的最多的路就是逢年过节的庙会,从未徒步出过远门。她有些心虚,但一想到自己为这一天准备了这么久,又觉得源源不断的力量涌了上来。

    “没事儿——”寒觞拖着长腔,“到时候走不动,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背你半里地。你看,是不是稳赚不赔?”

    “你怎么老想着占我便宜?”

    姑且算得上欢声笑语,三人朝着远处的山前进了。周围很安静,这场雪将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了似的。没有任何鸟雀的叫声,也没有什么走兽留下足迹。天逐渐明亮起来,才偶尔能听到活物的一两声叫唤。有时,路边脆弱的树枝会被积雪压垮,“扑通”一声砸下去,激起一大片白色的尘烟。

    叶聆鹓的腿确实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利索,隔一阵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寒觞看不过去,就说自己吃个亏,喊一声好哥哥背一里。虽然,其实聆鹓也不会损失什么,但她奇怪的自尊作祟,坚决不肯撒口,怎么说都要自己走。有时候,连谢辙也觉得好笑了。

    “怎么,你也想有人背?”看到他暗自发笑,寒觞斜过狐狸眼道。

    “不需要。”谢辙立刻翻起了白眼。

    “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苦也吃不了。啧啧……”

    钟离寒觞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拿捏着一副老成的腔调。如果不是一会还要爬山保留体力,谢辙一定追上去给他一脚。寒觞伸手隔着雪篷,揉了揉聆鹓的头,她立刻甩了甩脑袋。

    “干嘛呀?”

    “噗。”他摆摆手,“没事,觉得好玩。你和我妹妹反应一模一样。”

    “你还真有个妹妹。”

    “对啊。”他欣然点头,“不过严格来说,算是义妹。我们曾是一起长大的。她是我兄弟温酒的……呃,你们把没娶过门但是定了亲的关系叫什么?相好?”

    “差不多吧……”聆鹓挠挠头,“真想不到还有这重关系。那你妹妹一定很漂亮了?她也是狐妖吗?”

    “是了,是很漂亮的狐狸。她的毛发像这漫天的雪一样白,一到冬天,我就想起她。当然,虽然你也很漂亮,不过还是她更漂亮一点点!”

    “……哈哈哈,我该谢谢你吗。可是干什么突然又拉出我啦。”

    聆鹓有点尴尬,又有点无奈,不知怎么又扯到她。

    “你们很像呀。虽然长得不像,但性格都有趣。你比她要活泼一些,不如说,让我想起她小的时候。小时候她也很热情的,越长大,就越有距离啦。唉,这就是当哥哥的逃不过的宿命吗……”

    虽然这话也没错,但从他嘴里怪声怪气地说出来,谢辙只想骂一句:神经病。为了避免麻烦,终归是什么都没说。话说回来,既然现在的路已经如此难走,不知山路是否已经被封锁。他更不知道,他们若真上了山又该如何过夜。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自己总是有办法的,但谢辙没想过会出现现在的

    局面。

    像是听到他在想什么似的,聆鹓忽然说:“山脚下有家旅店,倒是可以休息一下。不过我们不能停留太久,那里的人和我家认识。”

    “竟然有那样的店吗?”

    “嗯。他们还在南面的山修了山庄……不过离我们要走的山路还比较远。我和吟儿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很早之前,这里只是两个老人家留守在这里,子女在翡玥城赚钱。是吟儿家里说这边风水好,让他们的儿女回来时改建成旅店,才有了如今的面貌。于是子女也回来经营这里了。不过我几乎没怎么来过,他们应该……不至于认得我吧!”

    “别太担心。”

    时间快到正午,他们都有些饿了。不过好消息是,山的轮廓已经十分明朗,而山脚下那旅店的模样也逐渐清晰起来。聆鹓都觉得要走不动路了,看到旅店的烟囱里冒出热气来,又仿佛多了几分力量,加快了脚步。

    走了这么久,他们都不觉得冷,在进店的那一刻尤觉得热。这里和外面的世界简直是两幅光景——人太多了。恐怕,大家都是被突如其来的降雪困在这里的。不过人多也有好处,他们鬼鬼祟祟找了个角落坐下,准备休息一会,吃顿热饭就走。

    谢辙咽了口唾沫,不是因为饿。

    “叶姑娘……”他小心翼翼,“您不觉得,这饭庄的价格——”

    颇有些感人吗?

    “问题不大。钱嘛,要多少有多少。”寒觞笑了一下。

    “喂,你可不许坑这家人。”聆鹓倒着茶,忽然不高兴了,“他们也很不容易的。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食材都要从山上或者城里运来,贵一些也是正常的。而且他们家老爷子早年太过劳累,不注意摔断了腿。吟儿家说是要找郎中给他看,他们坚决要自己攒钱呢。而且他们人真的很好,建旅店的钱虽然是吟儿家出的,他们硬是还了七年,还算了利息。不过这都是我出生前的事了……是我姑母告诉我的。”

    既然叶姑娘都这么说了,寒觞也只得作罢。

    “唉,可惜了。本来还想点些硬菜呢。”

    “想吃就点呀。”聆鹓说道,“这点钱我还是请得起的。”

    这点钱。听听,是人话吗。寒觞与谢辙面面厮觑。

    俗话说吃人的嘴软,他们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就让叶姑娘看着点。她也没特意折腾,中规中矩点了两荤两素四菜一汤,还打包了两笼包子带在路上。

    吃了饭,他们也没歇息太久,就直接提着东西赶路了。比他们想的情况要好些,因为雪到了山上,反而下的不大。可坏消息是寒觞可不能用法术了,因为山路可不是平路,融化的积雪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雪没过脚脖子,也挡住了原来的山路。石阶变得很滑,他们不得不踩着旁边的土地向上走。走到下午申时,三人终于翻过山头,改成下山了。

    “运气好的话,我们天黑前就能下去。”寒觞估算着,“运气不好的话,下山后没有地方给我们歇脚。”

    “上山容易下山难。”谢辙道,“你可别太乐观。”

第十回:因噎废食

    “我有预感,今天晚上躺下去,明早我起来保准腿疼!”

    聆鹓已经开始担心明天的事了。谢辙叹口气,说她这个身子骨,可能只是早上那点路就已经够第二天的腿疼了。寒觞忽然笑起来,说道:

    “照你这么说,叶丫头还赚了?”

    “我可没这么讲。”

    聆鹓一屁股坐在路旁倒下的树干上。她又累得喘气儿了,觉得眼前犯晕。

    “我眼睛很难受……特别疼。”

    “你啊,是脚下的雪盯太久了。得时不时看看前面,看看天什么的。算了,我们还是休息一下吧。”寒觞坐在她旁边的一点距离,又问她,“吃点什么吗?这会也该饿了。”

    “唉呀……”

    这时候,他们听到了第四个人的声音。寒觞和聆鹓同时扭过头去,站着的谢辙也看向他们身后。竟然有一个女人在这里,独自一人。她是从另一面的山下上来的。

    “你们从翡玥城来么?”她有些好奇地问。

    “嗯,是了。”聆鹓应道。

    这女人的身份,也不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她带着一根杖,专门拿来登山。他们猜,这位姑娘上来的时间要比他们晚,不然现在也该翻过山头了。她穿着藕色的长衣,看着干净。材质嘛,既像是有钱人偶尔会买的便宜货,又像是穷人家咬咬牙会买的贵重品。她究竟有钱没钱,又是干什么的,光凭看的也看不出来,只能猜出她大约二十几岁,最大不过三十。

    “您是……”谢辙的眼神有些奇怪。

    “一个路人。”女人礼貌地笑了笑,让人觉得几分亲切。

    聆鹓和寒觞都与她寒暄,但谢辙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两人各自往倒下的树干两端坐了坐,扫掉周围的雪,给她腾出一块地方休息。她放下手杖,取出一个铜手炉揣起来。手炉看上去很旧了,也不是多么精致、多么值钱的那种做工。

    “您从哪里来?”

    “从很远的地方。”

    女人搓了搓手,一直暴露在外拿着登山杖的右手快要冻僵了。她没有直接回答聆鹓的问题。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们几个,不过是机缘巧合下萍水相逢的路人罢了。女人侧过脸,将聆鹓打量了一翻,道:

    “你一定是翡玥城的人了。”

    “是呀。你怎么知道?”

    “我一眼就猜出来了,是不是很厉害?”

    两个姑娘聊着天,寒觞看了一眼谢辙,谢辙直摇头。在这点上他们倒是达成了共识:这丫头实在是太好骗了。现在只是个慈眉善目的女路人,下次遇到凶神恶煞的壮汉,或是遇到口蜜腹剑的妖怪,她也敢像现在这样无所顾虑地什么都认,什么都聊么?之后可得找机会好好教育她,不然吃了亏就来不及了。

    而且这女人说到底也是来路不明。雪覆山路,除了他们,谁还这么“勇往直前”呢?

    “这位姑娘……是有什么急事吗?”寒觞旁侧敲击,“这山路也不好走,您也和我们一样,要赶时间吗?”

    “哎呀……”穿着藕色长衣的女人挽了挽下落的鬓发,“原来,你们在赶时间?”

    寒觞再度与谢辙短暂地对视。

    “那——若是没有急事,

    您这么会冒险上山呢?”

    “我以为,你们是与我一样喜欢雪景的人。”她轻笑着,眉目温和,“我喜欢各种各样的景色,也喜欢各种各样的人,所以才会在各种各样的时间,来到各种各样的地方。”

    这解释合情合理。的确有很多人是喜欢云游的,只是像这样的女子不多见。因为再怎么说,人与人、人与妖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善意到不去欺负独行女人的地步。或许她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武学,或许她其实不是一个人在行动。他们四下看了看,却只能在来时的路上发现她一个人的脚印。

    “那您下一处想去哪儿?”

    “我就想登上山,看看那传闻中的玥之湖,是不是真如他们说的那般神奇。”

    “啊……”

    他们急着赶路,都忘记了这件事。现在距离山顶并不远了,她大概很远就能如愿。来这个地方,总是要看看两座城间神奇的大湖的。

    “我一直很想知道,若是站在中央的地方,是不是这座湖也能像太极一样,界限分明。只可惜,在中央的地带并没有高山可以欣赏这样的景色……”

    “嗯……”聆鹓也有些遗憾地附和她。

    这个时候,聆鹓觉得自己的肚子似乎发出咕咕叫的声音。很小,旁人应该没有听到,但她能感到自己的胃发出抗议。爬山如此消耗体力,何况他们还处处小心不能滑倒,她提前饿了也是正常的事。不过看同伴都没有吃饭的意思,她便没好意思说了。

    “哎,是时候吃点东西了吧。”

    寒觞忽然这么说着,解开了带饭的竹盒。聆鹓眨眨眼,明白狐狸精的耳朵肯定是听见了什么。她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来,吃个肉包。”

    越过那位女子,他将包子扣到聆鹓手上。可惜的是,包子已经有些凉了。他又问这位女人要不要来一个,后者摇头婉拒。不过,她好像看到了什么,唐突伸出手落在寒觞领子上。

    “您这儿落了根头发。”

    “……啊?”他一愣,“噢,谢谢……”

    话音刚落,寒觞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是不是也太热心了?他感觉有点不自在,但尚且在能接受的范围内。女人伸手将他的头发拿开,又摆了摆另一只手:

    “吃的就不必了,多谢你们的好意。实不相瞒,我不喜欢包子。”

    “咦?”寒觞的包子停在嘴边,觉得有些好笑,“竟然有人不喜欢吃包子。是被馒头馅儿的奸商给骗多了?”

    女人被逗乐了。她笑了几声,却摇了摇头。

    “也不是。我不爱一切有馅儿的东西,什么包子、饺子、云吞之类的……”

    聆鹓若有所思。

    “那春卷呢?”

    “也不太行哦。”

    “锅贴呢?”

    “这个嘛……勉强可以接受吧。”她还真顺着聆鹓聊了下去,“不如说,我不喜欢被包裹起来的东西。既然有馅料,还都是写在招牌上的,毫无惊喜可言,不如翻出来算了。我打小儿就不爱吃这些,逢年过节还偏偏都是这种东西。粽子、元宵、青团……为了配合气氛不得不吃时,我就把馅翻出来再吃,结果啊,爹娘还是骂我。”

    “为什么?”聆鹓不解

    ,“你不是都吃了么?又不是浪费掉了。”

    “他们觉得我闹情绪。”女子笑着摇头,颇为感慨,“好在现在,没人再管我了。”

    聆鹓听了,沉吟半晌。忽然她来了这么一句:

    “那你一定喜欢腊八节了。因为腊八粥又好喝,又没有馅儿。”

    “是了,我喜欢腊八节。”

    女人轻声笑起来,她好像很高兴。聆鹓的脑袋里总是古灵精怪的点子。虽然她或许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喜欢,但在这么有趣的话题面前,她怎么会说出反驳的话呢?

    “不早了,我该走了。”女人站起身,拍了拍衣摆的雪,“你们还要赶时间呢,我就不多耽误你们了。”

    “您也是。山脚下有一处旅店。倘若您在天黑时迷路了,您能顺着光走。”

    聆鹓也站了起来。女人点点头,感谢她的好意。随后,她张开双臂,做出一副拥抱的样子。于是聆鹓就抱上去,以作这一面之缘的纪念。她们就拥抱了一小会,女人便离开他们。她依次对寒觞与谢辙挥手道别,便走向山的更高处去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当女人的身影完全消失时,寒觞如此感慨。

    “但还挺有意思的,不是吗?”聆鹓反问。

    “话是这么说……”寒觞看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谢辙,“我们今天尽遇到些怪人。”

    谢辙眉头紧锁,好像比女人离开前皱得更厉害了。

    “她是很奇怪。我是说……”

    “但她不是六道无常。”寒觞道,“你能看见她的眼睛。”

    “我知道,可——她也不像个人类。”

    “嗐,你这话说的。你怎么谁都不信?”寒觞似乎是觉得他多虑了,“她确实不普通,但的确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啊。你应该很清楚吧?何况一些灵力高强的仙人、法师,不都比常人要特别一些。说不定她只是隐藏身份罢了,怪是怪了些,也没必要那么敏感。”

    谢辙好像还在担心。他张了口,欲言又止,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但真的不太对劲。不完全像是人,也不是妖怪;更不是半妖或六道无常。这太奇怪了,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

    寒觞终于直起身,拍拍衣角:“你没见过的还多着呢。行了行了,你对谁都这么上心,怎么不替朝廷去查户口?真服了你了。”

    “你们怎么又在说奇怪的话?”聆鹓分别看了看两人,“我还挺喜欢那位姐姐的。但终究只是路人罢了,以后我们又不会再见,何必想那么多呢?我们走吧,还要赶路呢。”

    说的也是。于是谢辙便不再计较,与他们一同急着赶路了。虽然嘴上不说,但他仍在思考着各种各样的可能。而聆鹓与寒觞一路“欢声笑语”,他也不好意思打扰这样的氛围。反正他不说话也没人会在意,没人会怀疑。脑内的思想是自己的秘密,只有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总是安全的。

    他们赶在天黑前下了山,又找到了一处驿站。这边只是飘了星星点点的雪,现在几乎要化干净了,真是好消息。他们租住在新的驿站里,比上一个地方宽敞很多。吃了饭,做了洗漱后,谢辙还在想白天的事。

    直到他沉沉地睡去。

第十一回:因果轮回

    叶吟鹓又做梦了。

    这是熟悉的梦,她不止一次见证这场奇妙的幻境。她站在高山上,除她之外空无一人。周围很安静,连风吹眼前的树叶的声音,都显得有些渺远。

    然后,她会往山的更高处走。她不是没有试过后退的事,可若转过身,身后走过的路就会消失,不知怎么就成了险峻的断崖,还有茂密的草木长在那里,自然而然,仿佛很久前它们就生在那里,而它们之后生来就是悬崖,从未变过。

    她只能停在这里,或是向前。停在这里什么也不会发生,但也不会醒来。于是她不得不向上走。没有任何人与动物陪伴着她,她在向上走的时候会不由得想起很多人:她严厉的父亲、她离世的母亲、她最喜爱的堂妹,甚至家中那条活泼的细犬。她故意这样想的,要用来提醒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在梦里,对他们的思念只能唤醒些许微弱的亲切,就好像他们只是朋友,而她自身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然后她站在山的最高处,会听到长长的鸟鸣声,由远及近。

    声音越来越嘹亮,越来越清晰,比黄鹂要更宏伟,比雄鹰要更柔和。接着会出现一个红色的影子,越来越大,直到完整的轮廓呈现在眼前。吟鹓总是很奇怪,因为她分明离那只红色的大鸟很远,却能清楚地看到它身上的每一根翎羽,甚至更细小的绒毛。她甚至能感受到那只大鸟身上传来的温度,与其说是温暖,不如说有些烫人了。但它的毛很柔软,像是具有实体的火焰。

    那只鸟会在这座山的上空盘旋,不断发出几近悲泣的鸣啼。

    这么多年来,她总是在这场梦里试图理解其中的意象,但无济于事。那只鸟确乎是悲伤的,在这里似乎有什么值得它留恋或是守护的地方。她想,那大鸟是能看见她的,有时候它那刀一样锐利的眼会从遥远的地方刺来,势如离弦之箭。不过它对她视而不见,从未将她判断为领地的入侵者,或是其他什么具有威胁的存在。

    然后她一直看着它,等待夕阳西下的时刻。要不了多久,梦里的太阳就会在西方下沉,最后的霞光会将全世界笼罩。而在这个时候,巨大的鸟会发出最后的鸣叫。

    它一直飞,大概是累了。终于,它会在某个地方失去最后的力气。它扇动翅膀的次数减少了,动作也随之更加缓慢,它看上去很沉重。夕阳的光辉都落在它身上,如露珠下凝结的光点将它追随,将它点燃。

    它背负起黄昏的遗物,直到迎来极限。

    然后,它坠落。

    坠落的时刻,它被点燃了,烧起熊熊大火。像是一颗天外陨铁,拖着长长的尾迹从天而降。它俯冲下来,身体从末端开始化作灰烬,在吟鹓的视野里越来越小,最终完全消失在深渊之中。当那一抹光点不见的时候,天便完全黑了下来。她再度抬头,眨眨眼,漆黑的天幕就会破碎、消逝,她完全醒来,迎接一个新的、沉重的白天。

    她不喜欢红色。

    那是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她不喜欢。在梦里,她就像是那只鸟一样对其感同身受,体力与精力双

    双濒临极限,直到完全消耗殆尽。这个过程令她悲伤,令她痛苦,令她真切地感受到想要呼救却孤立无援的无望。最严重的时候,以至于谁做了件新的大红衣裳,她看着都难受得发抖,梦里强烈的感情会再度支配她,驱散一切,独独留下恐惧。

    那鸟是什么?是谁?代表什么?为什么是它而不是别的什么,又为什么只有自己梦到它?这些问题全部无解,她早已经放弃了询问与探索。她甚至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做这样的梦。偶尔难过的时候,她的哀痛被带进梦里,她会再次见到这象征悲戚的大鸟;偶尔生气的时候,在梦中,这鸟的身姿与鸣啼也尽显愤怒;而有时度过了快乐又充实的一天,她也能梦到它,像是提醒自己莫要乐极生悲似的。它的出现没有征兆,也没有规律。最多的时候,她一连七天做了这样的梦;最少的时候,三个多月也没什么动静,她都要忘记了。

    这鸟也真是随性啊……她常常暗自感慨。

    有时候她入睡的情绪倒也平常,梦到这东西再醒来,好心情也一扫而空了。其他人总是不在意这件事的,但唯独她堂妹记在心上。她说,有一日她一定会找到有威望的算命先生,替她问个明白。虽然只是孩子们随口一说的事,但她却觉得无比安慰。

    今天早晨,她再度睁开疲惫的眼。

    在床上呆坐了一会,慢吞吞地下来,打开窗户通风。今天不知为何丫鬟没来送饭,可能有其他的事。家里的下人不多,人手不够的时候常常这样。以前连开窗也是丫鬟做的,但现在她不会再与别人接触了。不过,即使爹不这么做,她也下定决心不再与任何人说话了。

    她看着白皑皑的雪,觉得有些冷了,但并没有关窗。她不知道堂妹是不是今天走的。这里的雪下得不算大,只是积了浅浅的一层白。希望翡玥城的雪不要太大才是……

    聆鹓要翘家出走,是两人很早前的秘密,不过不至于早在三年前。在她们开始漫长的写信生活后,她偶尔发现,聆鹓的信上会留下不大不小的墨点,并不起眼。一开始她是没在意的,但后来她渐渐注意到,那些点总是精准地落在一个字的正下方。于是她按照时间顺序将所有的信拼在一起,寻找做了标记的字。连起来,她便慢慢知道了堂妹的小计划。

    一开始,她表示担心,也用同样的方式作为回复。这种密信都很简短,用最少量的字来表达最复杂的意思。聆鹓一向很聪明,她是知道的,但这点心思还不够。虽然大多数时候,别人是看不到她们的信的,可倘若聆鹓离开后,两方的家人们一定要检查这些信件,到时候总会发现些什么。不过,这些语言即使写出来,也是他们所难以理解的字句。这是独独属于她们的默契,吟鹓至今仍为此自豪。

    她还告诉她,若是长时间没有写信来也不必担心。等她安定了、不容易被家人捉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再给她写信的。她从一开始出于对安全考虑的反对,到逐渐动摇,再到现在的期盼,扎扎实实过了三年。她真想亲眼看看这大千世界啊——然而这是多么奢侈的事,如今只能寄托在堂妹的身上,让她来代自己了。

    忽然传来急促的小跑声。接着,丫鬟拍起了门。

    “小姐!小姐,有客人来,老爷让您换身……呀!怎么这就过来了——”

    吟鹓陷入短暂的困惑。她站在门边,听到丫鬟急匆匆地拿钥匙开锁。或许是太慌乱了,笨手笨脚地,半天了也没能弄开。接着她听到丫鬟被推到一边,锁子被金属斩断的声音。

    斩断……?

    门开了,她看到慌乱的丫鬟、紧张的父亲,还有其他急切的佣人们。

    ……以及正中央那张陌生的面孔。

    是个有些可怕的女人。很显然,她是个江湖人,手臂虽然不粗,但肌肉的线条明显是经过锻炼的。这么冷的天,她穿着单薄的衣服,以深黑的皮与亮蓝的布为主色调。虽然雪已经停了,但她头发上、肩上,还有皮质的褶皱里仍残留着未融化的雪。

    真是奇怪,她手里拿了半把刀。那是一把切口整齐的障刀。这女人……是用这样的刀砍断门外的锁吗?

    等等,不太对劲。

    吟鹓的视线最终停留在女人的眼睛上,两人四目相对。

    她微微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马上又闭嘴了。

    “在下六道无常。”女人亮出一枚精致的铃铛,“澜未鸣雷·水无君,奉奈落至底之主之命,带您离开。”

    “……”

    吟鹓的判断没有错,因为她清晰地看到,在这个陌生女人的眼瞳中,有一轮如海上升起的三日月般的光环,散发着模糊而柔和的光。

    父亲显然知道她的身份,身边的下人们自然也是知情的。他们可能在自己醒来前已经讨论了什么,现在只是跑来宣布结果罢了。她感觉自己没睡醒,毕竟这件事像做梦一样。她看了看自己的父亲,眼里确乎是有几分不舍。他有些局促地站在一边,不断地叹气。

    “我告诉这位无常大人……这一切,我做不了主。”父亲说道,“不是爹嫌你累赘,也绝不是因为你娘的事情……”

    男人总是不擅长表达的笨拙的生物,吟鹓倒是很清楚。其实他不用说这么多的,他的眼里写得很清楚。他不想赶走她,他舍不得她,但此外种种复杂的思绪也并非不存在。他的情绪是如此复杂,复杂到不知该把哪个最主要的表情摆在脸上。他的脸从来没这么拧巴过。

    “但,这是要带小姐去哪儿呀……”开门的丫鬟犹豫着问,“而且为什么要带她走?”

    “你们家小姐诅咒缠身。等她解开诅咒,自然会完好无损地送回来。”

    然而水无君并没有告诉他们,她究竟要带她去哪儿。她想问,却不想开口。初冬的凉风穿过她,不断地往屋里钻,吹着她麻木的心。

    可是……

    叶吟鹓回过头,看了看这间小小的屋子。比起下人住的地方,这里算是大的,但比自己原来的闺房小了很多。她又看了看断裂的锁,如摔碎的瓷一样脆。接着,她看了看那送餐的门上的门——像狗洞一样。最后,她看向水无君的刀。

    她分明在六道无常找上门前就已经做出了抉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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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