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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回:空谷之音

    他们从驿站租了马车,当天就来到了新城池的城墙下。这儿比翡玥城可要大得多了,毕竟那里对这儿的居民而言,是个“养老的地方”,更多年轻人在此地闯荡,忙忙碌碌,寻找机遇。这里的节奏的确很快,一切看上去都很匆忙。不仅是车马的速度,连路人的脚步也快得带起一阵风。

    当然了,他们也一样着急——不如说聆鹓最急。她迫切地想要摆脱家里的追踪,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目前到现在,还没有听到什么人寻她的消息。在恶劣的天气中,她确实跑得很快。她说这里原本有叶姓的镖局,但既然有这两位朋友在,她便不去雇人来了。免得自己前脚刚走,后脚他们就给爹娘通风报信去了。毕竟她还没想好用什么借口搪塞呢。

    “放心吧好妹妹。有谢公子在,哪个妖怪敢碰你半根头发。”

    不知钟离寒觞这厮在揶揄什么,他伸出手,顺便撩起叶聆鹓一侧的辫子。谢辙感觉到自己确乎是被内涵了一番,只是白他一眼,把他无礼的手打掉,愣是没说话。他知道,这一旦开口就会没完没了,不必要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

    叶聆鹓也没觉得冒犯,八成心思不在这些事上。她经常会像这样发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偶尔流露出些许怅然,有种不像是这种青春年华该有的忧虑。

    不过,即使不需要雇佣新的保镖,她仍是没少花钱。住的吃的都很不错,是谢辙得咬咬牙才能下定决心去的店面。就算这样,聆鹓还是一副委屈他们和自己受苦的样子似的。

    “真不好意思,我得省着点花钱。”价钱也不带问的,点完了一大堆菜品后,她抱歉地说,“我这次出门没带很多钱,都是平时自己攒的零花。到青璃泽前,最多只能花一半。”

    “你到底带了多少银票”这种问题问出口,恐怕是自取其辱。于是谢辙在表示感谢后,又不再表态了。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总没什么话说,才老让人忽略他。吃了几顿饭下来,上茶的人都当他不存在一样,少放一副碗筷是经常的事,简直邪乎。

    寒觞倒是给她说,随便花,花光了他自有办法。谢辙暗想,狐狸精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位坑蒙拐骗的一把好手只会扰乱人间应有的秩序罢了。但他既不想让叶姑娘太破费,又不想让赤狐精为非作歹。他真想不明白,他们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就凑在了一条路上。

    意外的是,一路上他们反而没什么矛盾,或许都相互顾虑着彼此,都在客气,都在维护一种礼貌的距离。走过了这座城池,又穿过一片森林,然后是一个小镇,接着是一片光秃秃的丘陵,又迎来一座新的城……这大概花了他们八天的时间。实际上,即使像这样一刻不停地赶路,从翡玥城到青璃泽也只有三分之一的距离。当然,谢辙和寒觞走过的路要更远。

    好消息是,叶聆鹓从起初一天只能走五十里路,慢慢也能和他们一样一天走上个七八十里了。她也不是日夜都待在家里躺着的,听说也常常和兄弟姐妹踏青去。而且她的个性虽说不上要强,却也不甘示弱,因为她总不想拖伙伴的后腿。这一点,就已经令他们觉得颇为难得。

    反正最赶时间的也是她,两个男人除了相互挤兑外,都对姑娘照顾有加。要说最耽误时间的事,可能是叶姑娘偶尔……太好心,太多管闲事。每天不扶个老人家走路,或是喂点街边的猫猫狗狗,她心里都不踏实。

    离开这座城池时,住处的人给了他们一个奇怪的忠告。

    “那座山丘——”这人透过窗户,就着清晨的光指向远处的轮廓,“那里,曾经有一个村子。但附近去砍柴的人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只有往来的路人说,偶尔会看到村子的痕迹。如果你们看到什么奇怪的事,还是不要多做停留。”

    “村子的痕迹?”寒觞侧过脑袋,“痕迹?这怎么说?”

    谢辙也望着这位老伯,等待着下文。他的条件似乎不好,在为他们提供住宿的这处人家做长工,但他很像本地人,或至少在这里生活了很久。

    “很多年前,在我小的时候,那里真的有个村子,在山丘背阴处的地方……虽然连名字也没有。那里实在是太小了,所以一直发展不起来,人们才都慢慢走了出来,到这个地方找些活干。很多年过去,那里倒是越来越穷了,不见一点起色。”

    “您是从那个村子里来的吗?”聆鹓好奇地问。

    老伯摇头:“我不是,但我爹是。有天他就回不去了,很突然。”

    “回不去?因为这里的工作很忙么?”

    “因为找不到家了。”老伯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当真是没办法了。他明明对回乡的路了如指掌,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他带着儿时的我,迷失在山林间,直到天完全黑了。这一晚上啊,可给我冻感冒了,回去发了几天的烧。我爹四处找人打听,才知道大家都回不去了。很多人的爹娘和老婆孩子还在那儿,没能接出来。我爹他直到死,也没能回去再见我的爷爷奶奶,还有我娘最后一眼。”

    “真是怪事……”

    聆鹓觉得有些可怕,但谢辙立刻明白,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作祟了。

    他问道:“有没有考虑过请人做法?这之中一定有什么问题。”

    “请过。”老伯叹了口气,“都说怨气太重,说那地方……被什么东西藏起来了。”

    “啊?”

    “甚至有六道无常说,那个地方有什么罪孽,需要偿还……什么的?我记不得了,也是听别人说来的。到了现在,记不得几句。说不准当初听来的也不是那回事儿……”

    “六道无常?哪位无常?”

    谢辙忽然在意了起来。被这么一问,老伯也半天想不起来。他思索良久,抓耳挠腮。

    “人上了年纪,实在是记不得了,名姓、称号,一点印象也没有啦。但我倒是能想起,有人说,那是个蓄发的年轻僧侣。我准没记错。正因为这个,才有人打听,也才有人说他的身份其实是走无常。那时候,大家都以为他只是从外面来此地的庙宇还愿的普通人……”

    他们对老伯道谢,告别。走在路上,谢辙一言不发,比以往更加安静。平日里寒觞对聆鹓开个什么玩笑,他冷不丁还能来一两句,打个岔什么的。现在

    他一声不吭,只是闷头想着自己的事。看他这架势,寒觞也没什么心情说笑了。

    “你对他的话倒是很在意啊。”寒觞问,“你是在想那个村子的事?”

    “不……我本来不在意。但这好像牵扯到了睦月君。”

    “啊,你是说青阳初空?这我是知道的。千年前,他死在一个寒天冻地里,享年六十余岁。成为第一个六道无常后,他便恢复了青年时的模样,带发修行。”

    “他原本想要了却尘缘,探尽因果……死后才发觉,这一切都是无法、也不能切断的。”

    聆鹓看了看凝重的谢辙,好奇心又被勾了上来。

    “你好像很了解他。”

    “嗯。实不相瞒,当初指引我走阴阳师这条路的高人,正是青阳初空·睦月君。留在殁影阁的那把剑,也是他,委托在皋月君手中的。”

    寒觞挑起眉:“哦?竟有此事。我就说,能在殁影阁说得上话,还能托他们办事的人,一定不简单。这么看来,睦月君还是殁影阁主的前辈,这点面子怕是不得不给了。”

    “睦月君是怎样的人?”

    聆鹓望向谢辙。她看见他张开嘴,酝酿了一阵,又闭上了。他可能也不知该如何简单地概括一个人。也可能是他对睦月君也不够了解?聆鹓实在太想知道了,却不好意思追问。既然谢辙不知道也不打算说下去,便点到为止吧。

    “我想去找找看。”谢辙突然这么说。

    “找什么?”寒觞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议,“你说那个村子?或许找不到吧。”

    “你记得那位老伯说,路人偶尔是可以看到的吗?想必这是某种咒术,针对长期与之接触的人。对此地的记忆越深厚,便越与之无缘。这般咒术十分高明,也十分恶劣。但睦月君若在知道此事后仍然是这样的态度……真相到底如何,我是有些感兴趣了。”

    “说不定咒术就是他下的呢。”

    “不可能。”谢辙立刻反驳了寒觞,“你不知道的事、不熟悉的人,就别妄加评判。”

    谢辙大多数时候都很严肃,这次却尤为严厉。既然都认识了十来天,以后可能还得一起走很远的路,寒觞也没再说什么不妥的话了——虽然他也没觉得之前的话有多不合适。

    “好好好,你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他耸耸肩,“反正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说句实在的,别抱太大希望。我不是怀疑你作为阴阳师的能力啊,我只是觉得咱没那运气。”

    “呃……会不会发生很可怕的事?”

    聆鹓这么一句话,反而让耿耿于怀的谢辙清醒了些。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需要顾及同行者的感受。虽然对睦月君的“不作为”他仍心存疑虑,可现在也不是专程调查此事的时候。

    “……不会。”他轻轻叹息道,“钟离说得对,我们普通地路过这里,然后离开便是。”

    原本一并走着的寒觞略微愣了愣,但很快跟上他们,这一刻短暂得难以察觉。只是他方才发现,这么多天来,姓谢的倒是第一次正经说了他的名字。

第十三回:空余残壁

    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三人在这一带丘陵间前进。刚过午时,便看到前方的小山包后,冒出袅袅的烟。

    “这里没有村子,对吧?那老伯说过的。”聆鹓停住脚步,不敢上前。

    “就算是村子……做饭的炊烟也是白色,这几道烟柱怎么如此漆黑?”

    寒觞正琢磨着,谢辙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盯了半晌,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寒觞便替他说出了口:

    “你想说,这鬼东西一看就不正常,可是没什么妖气是不是?至少这儿感觉不到。”

    “……确实。想要知道得更清楚,就要走近些。”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不约而同地点头。叶聆鹓站在原地,眉毛拧巴在一起。

    “我感觉那儿很不好……这就是所谓的村子的痕迹吗?说不定,只是哪儿烧起来了。”

    他们能听出姑娘话中的犹豫。寒觞只是说,野火的烟雾不是这个样子。

    他接着说:“而且其实也不一定是所谓的那个……**。这一带地势相对开阔,资源还算丰饶,多散布几户人家也是正常的事。”

    “那这烟到底是什么?”

    聆鹓如此追问。谢辙老实说,像是战火的痕迹。

    “战火?可这里如此平静……”

    “啊,就是木头房子、稻草之类的东西,烧着了是这种黑烟。”寒觞解释说。

    “那既然没有妖气——是不是有什么人遇到危险了?”

    这会儿,叶聆鹓倒是有些担心起来了。不排除这种可能,只是谢辙和寒觞谁也没动弹。他们也并不能得出一个让彼此都信服的结论。聆鹓张望了一阵,看了看他们的反应,还是下定决心说道:

    “……那,还是去看看吧。”

    钟离寒觞是无所谓的,谢辙也算得上助人为乐一把好手,先弄清楚状况当然最要紧。不能因为别人说了几句话,自己就一天到晚疑神疑鬼,谁当真遇到危险也见死不救,这显然不是他为人处世的原则。于是三个人就朝小山丘的上方爬去。聆鹓率先来到最高处,在她看到了什么的那一刻,她忽然驻足,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哎呀——”

    谢辙加快步伐,立刻来到她身边,然后是寒觞。他们很快明白叶姑娘在惊叹什么了。

    相较于“痕迹”,这显然是一处废墟,一处残骸,是比那种轻盈浅淡的东西更加真实的某种存在。这是一座真正的村子!至少曾经是……从高处向平坦的下方望去,这规模少说也有四五十户人家。但它已经被摧毁了,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建筑。那些黑色的烟雾,也是从一些失火的庭院或者灶台上冒出来的。

    它不是那种神乎其神的幻影,而是一个真正存在的、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的村子。

    短暂的愣神后,谢辙和叶聆鹓几乎是同时冲下了山坡。寒觞反应过来,紧随其后。

    救人。

    一截手露在一堆倒塌的木材下,谢辙用力抬起上面最沉重的那根木桩。但是东西太多,他的力量简直像蚍蜉撼树。聆鹓无处帮忙,趴下身,对里面的人喊话。

    “你好!请问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坚持住,我们……”

    聆鹓伸出手,试图握紧那支苍白的手臂。而在拉住它的一瞬,聆鹓忽然发出刺耳的惊叫声,这令谢辙吓了一跳,手里失了力气,木材们砸了下去。

    寒觞将聆鹓往后一拉,又用力扶她站直。她吓坏了,因为那只手在握住的时候,令她觉得“松松垮垮”,像是独立在体外一样。不如说,就是独立在体外的。谢辙弯下腰,稍一用力,就将这截断臂抽了出来。

    他怔了一瞬,立刻将断手扔掉了。

    “唉——”寒觞的哀叹故意弄得很大声,“亏你自称经验老到的阴阳师,就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救人心切。而且我并没有发现这个村子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至少没有妖气。我猜这里很可能是遇到山贼劫村。”

    谢辙倒还算老实地承认了自己的鲁莽,而他的观点,也确实最站得住脚。寒觞很无奈,他叉起腰,训斥晚辈似的教育着面前两个自乱阵脚的人。

    “一点都不顾虑就冲上去,真的是……你们也不觉得奇怪,这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吗?”

    说来也是。这个村子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安静得骇人。没有任何呼救声,只有一些模糊的燃烧声。所有属于人类的声响,这里一点也听不到,就好像能被救走的人已经全部撤离,只剩下一堆没有希望的尸体在这里。

    “不要大意。”寒觞厉声说,“尽管这里没有妖气,不代表没有危险!何况有些东西也不是你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你是行内的人,自己犯错就算了,不要把叶姑娘也带进沟里。”

    谢辙想反驳什么,终究是没张嘴说话。毕竟这家伙说的也不错,只是这副长辈般训斥人的样子有些令人不满。再再仔细想想,老狐狸不知活了几百年,挨训就挨训吧。不过这么一来,他们便没那么着急了。三人并排走在算不上宽敞的街,左右打量着残破的风景。叶聆鹓被他们夹在中间,若是遇到看上去像是……死人的,就用身子给她挡挡,免得吓到姑娘。所幸叶姑娘眼睛算不上很尖,她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两旁的树木上。树木也是烧焦了的,黑乎乎的,在本就落光了叶子的时节,显得苍凉无比。

    更苍凉的是,下雪了。

    这雪很小,小到刚伸出手,雪花就能在掌心融化蒸发的程度。但星星点点的白色三两落下时,还是让人倍感哀伤。恐怕激烈的火势早已过去,毕竟沿途看到的尸体,也都黑黑的,最严重的已经快成了焦炭,让普通人没法一眼认出来。

    “唉。”

    聆鹓发出一声轻叹,一团小小的白雾从嘴里呼了出来。

    “这儿能发生什么呢?”寒觞也摸不着头脑,“不像是战争,毕竟没有兵器的痕迹。可也不像是简单的失火,否则怎么会整个村都……”

    “可好像,也不是妖怪。即使距离妖怪的扫荡过去了很长时间,这里也应该会残留妖术的痕迹才对。但目前为止,我是没看出什么不对来。你呢?”

    “我……也没有。可你大概和我一样,因为找不出合理的解释,所以觉得不对劲。然而也仅仅只是觉得不

    对劲的程度了。信息太少,推算不出什么。我们唯一知道且确认的是……来晚了。就这样。”

    “实在太晚。”

    叶聆鹓左看看谢辙,又看看寒觞,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担忧。

    “真的不仔细找找了么?万一、万一还有活口,我们要是没能救成,也太……”

    “没救成咱们也不知道啊。”寒觞笑了笑。

    谢辙可就不喜欢他这一点。这种冷冰冰的黑色幽默过于残酷,甚至残酷到叶姑娘只能察觉到表象,并为这种表象感到不满的地步——比如钟离个人的薄情。往深层说,她怕是一时半会想不到,但不论对人还是事件本身来说,都冰冷太多。

    “等等!”叶聆鹓忽然站住脚,伸出手指向前方,“看!那儿是不是……”

    一座房子,倒塌了大半,参差的墙壁露出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因为离得有些远,那人好像是跪在或是坐在原地的。他们立刻跑上前,发觉那并非是一个成年人,而是个孩子。孩子只是呆呆地站在这里,站得笔直,却目光无神。即使三人靠过去,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个……丫头?还是小子?他们有点难以分辨,这个年龄的性别从外貌上看,时常让人无法一眼甄别。这孩子看上去十来岁左右,不能更大了。也可能是有些营养不良,个头不高,才不好判断。孩子的头发剪得很整齐,鬓角与后脑的长度相连,像是摊开了一刀砍平了那样齐。刘海也是齐齐的,露出一对倍感迷茫的眼睛。就是这样的发型模糊了性别,因为不论男孩女孩,很多地方都给孩子弄这种既好打理,又显得很乖的发型。很久很久以前,人们觉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愿意剪头发,但现在已经没这么多规矩。不论上流贵族还是布衣百姓,大家都不再拘泥于这一麻烦的传统了。

    话又说回来,这孩子……竟然还活着呢。

    叶聆鹓认为——或至少以为他是个小子。这孩子的性别当然不影响她接下来做的事。她立刻撩起了衣摆,一下踩在短墙上翻了过去。另两人虽心存顾虑,也连忙上前。叶聆鹓发现,这孩子的确是活着的,只是……像是被吓傻了一样,只是呆站着。聆鹓蹲在他的面前,两只手臂抓住了他的手臂,小孩还是毫无反应。

    “嘿,小孩儿,清醒点儿。”

    寒觞轻轻晃了晃孩子的肩膀,孩子没有太大反应。但至少他知道,有人在此刻出现在他的身边,来将他从这困境中解救出来。孩子纤细的脖子僵硬地转过来,视线从远方的天空,缓慢地挪到面前的人脸上。将视线聚焦对他而言似乎有些困难,但经过一番漫长的斗争,他的眼里总算倒映出了叶聆鹓的影子。

    小孩的脸上有些脏,沾了许多灰,亚麻的衣服也是一样的。不过他的衣物主要就是暗红与暗蓝色,已经很旧。他瘦瘦小小的,脸蛋儿上除了灰,还有这个年龄没有褪去的肉感。不过这是年龄使然,与营养无关。恐怕再大些,他就会变成大多数穷苦人家的孩子那样,因食不果腹而脸颊凹陷了。

    他长得很可爱,也很可怜。

    周围尚未熄灭的余火快要蔓延过来,小孩儿浑然不觉。他们得先把他带离这里。

第十四回:空室蓬户

    叶聆鹓没什么力气,毕竟从小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对她来说这小子可太重了,于是在她的帮助下,谢辙将孩子背了起来,连忙离开这里。谢辙觉得这孩子很沉——他虽然很瘦小,但由于他当真一点点力气都使不上,也不知道扒住他,就令人觉得他像具尸体似的了无生气。

    他们很快来到村子边缘的一户人家,这里的房子相对完整。寒觞抬手示意让他们不要贸然靠近,随后自己走进去转了一圈。他在里面逗留了很久才出来,而且出来时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的视线与谢辙交错,谢辙便立刻明白,恐怕这屋子里也有死去的人。不过寒觞说他们“可以进去了”,估计已经想办法藏起来了。

    他们将小孩带进去。屋里的炕上有层灰,谢辙就拉了一张板凳,擦了两下将孩子扶着坐上去,背靠在炕边。三个人围着他,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后还是聆鹓站在他面前,蹲下身,细声细气地问话:

    “唔……你是丫头,还是小子呀?”

    “是个小子。”寒觞的鼻子还是够尖的。

    “那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儿?你的……你还有其他认识的人,留在村子里吗?”

    尽管聆鹓很想开门见山地问: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担心这话可能会刺激到他。小男孩的脸上依然是死气沉沉的,他的眼睛又大又圆,很漂亮,只是什么也呈现不出来。加之他似乎有些困倦,半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珠前,不知眼神落在何方。

    “没有了。”他忽然开口,是那种尚未进入变声期的、有些中性的稚嫩嗓音。

    “什么?”

    聆鹓没听清楚。因为他的声音真的很小。但她追问后,这孩子又变回了哑巴。

    “我寻思这孩子是给吓住了。我们还是不要逼他,让他一个人先缓一缓。我去看看井能不能用,打些水来喝。”

    寒觞说罢,转身离开房间,去了后院。聆鹓和谢辙对视一阵,点点头,也准备暂时离开屋子。可就在这时候,小孩忽然伸出了手,拽住了聆鹓的衣角。他好像并不想让他们离开。谢辙摊开手,有些无奈。

    “八成是吓坏了。也罢,那你先在屋里,我去村子其他地方看一下。”

    “诶?能不能……能不能等会再看?”

    聆鹓看起来有些害怕。谢辙想了想,屋里只留这孩子与叶姑娘似乎是有些不妥。何况还不知钟离到底靠不靠得住。他便点点头,另外拉了两张凳子来。然后寒觞也回来了,两手各自从上方抓了两个杯子的杯口,一人递了一杯水。水杯举在那孩子面前时,他跟看不见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一只手还在攥着聆鹓的衣角。于是聆鹓接过水杯,放在了一旁的地面上。

    “问出点什么吗?”寒觞喝了口水问。

    “没有,孩子还没缓过劲呢。看样子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寒觞拈着下颚,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小男孩。随即,他大方地说道:

    “小子,你别害怕,现在没谁能伤到你。我可就直接问了:是有坏人来洗劫了村子,还是有妖怪来为非作歹?莫要担心,不论出什么事儿,哥哥姐姐都替你撑

    腰哈。”

    那小孩定是听见了。他抬起僵硬的头,眼睛里依然没有半点神采。他也没有回答寒觞的问题,但他确实是听见了。三人都无可奈何,只好各自坐在一边,无端地猜测起来。分析了半晌也没说出什么名堂,慢慢地,他们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这孩子老闭着嘴可不是事儿。看样子,行程要在这里耽搁一阵了。想带他走吧,又不知他的家人们究竟在哪儿,说不定还在别的地方找他呢;等他说点什么解决问题吧,他的嘴又像是被浆糊黏住了一样,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留在这儿吧……那仨人良心可不安分啊。

    时间硬是这么耗着,转眼太阳就要落山了。小孩有些犯困,靠着炕就要睡着了,小手还死死拽着聆鹓的衣角呢。她可心疼坏了,眼看着小男孩脑袋一斜,要栽下去,连忙站起来去扶住,这才给他推正了。短暂的失重令孩子清醒了些。他瞪大了双眼,忽然将双脚架在板凳边缘上,双手抱紧了膝盖,缩成小小的一个球。他的声音里没有太多恐惧,只是身体发冷。三人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接下来究竟想做什么。

    “要来了。”他喃喃道,“又要来了。”

    “什么要来了?”谢辙奇怪地问。

    男孩闭了嘴,只是将自己抱得更紧。寒觞跳到炕上,凑近了纸窗。窗上破了洞,他从内部向外窥视,不过看到太阳开始下沉罢了。一切依然像之前一样安静,没有鸟与虫的鸣声,也没有什么小兔子小松鼠的脚印。任何活物应有的痕迹,这里还是什么都没有。

    等等……太阳下山的速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些?

    他从未注意到这样的日落。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奔向西边远山的拥抱中去,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方才明亮的白昼变得金黄、浅橙、暖红,直至漆黑。而东方的天空像黑色的庞然巨 物,身披巨大的斗篷似要将逃离的太阳追杀到天涯海角。

    忽然,一股强大的力将寒觞狠狠推向后方。他立刻被拍下了炕,狠狠栽倒地上。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人始料未及。聆鹓反应过来以后立刻扶他起来。他磕到了后脑勺,正痛得发昏。谢辙警觉地望向纸窗,却发现那将寒觞掀开的力量其实根本没有将窗户打破。

    “发生了什么?!”

    “唔呃——”

    在聆鹓的搀扶下,寒觞揉着脑袋站起来。看样子他可真的是疼坏了,说话都不利索。隔着纸窗,奇异的光芒投射进来,红、绿、黄等各式各样的颜色一一掠过室内,不断为破败的屋里更替着色彩,光怪陆离。小男孩只是背对着窗户,抱紧双腿,露出一对眼睛。他也并不闭上,就好像即使闭得再紧,屋里斑斓的光都会穿透眼皮,刺进他的心底。

    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此起彼伏。这声音也是突然爆发的,伴随着古怪的色彩。男人吵闹的声音、女人尖叫的声音、孩童哭泣的声音、老人哀鸣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接二连三,它们重叠在一起,场面混乱到了极致。除了不和谐的色彩之外,人们匆忙逃窜的影子不断地从屋外闪过,像是真有什么东西在作威作福一般。但,他们只听得到受害者们发出的动静,那凶手—

    —不知是盗贼还是恶鬼,一点动静也没让他们察觉。

    谢辙走到门边,伸出手,准备推门而出。

    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将谢辙用力往后拽。是寒觞,他磕到的地方还没缓过来,但他用力地摇着头,阻止他做出这般鲁莽的行为。

    “是幻象。”谢辙立刻说,“你难道撞坏了头,看不出来吗?”

    “我知道!但谁告诉你幻象就没有事的?你不觉得奇怪么?既然明知是幻象,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妖气!”

    “但这是一种法术!是法术,就会有施术的、设法的、布阵的人!”

    “你们别吵了!”聆鹓高喊道,“这孩子好像状态很糟,快想想办法!”

    至少她自己是真的没辙了。她抱着蹲坐在板凳上的小男孩,他在不断地发抖,聆鹓甚至能听到他牙关打颤的声音。这清脆的磕碰声从门外的喧嚣里利索地传到聆鹓的耳里。她无法置之不理,却也没法解决问题。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异变自逢魔时分产生。小孩,你必须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谢辙站到他面前,脸色和语气都变得严厉,“你若不说,我们可都要因为帮你耗在这里。运气差些,命都要搭在这儿!”

    “……不会。”

    小男孩又说话了。这是今天内他们能听到的最清晰的第三句话。

    “什么不会?你如何这么肯定?”寒觞竟也与谢辙站到了一边,“该不会,这一切幻术都是你设在这里的?虽然你闻起来的确是个人,但若要做出这等妖魔的事,不是没可能。”

    “你们突然在说什么呢?!”

    聆鹓猛地站起来,面色苍白。但这种苍白与恐惧不大沾边,因为她的困惑与茫然已远远盖过了惊吓。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倒可能真是害怕使然。

    “既然他是人,还是个孩子,我们总得……不能找不到原因,就把责任推给他呀!”

    “我们的确是猜测。但目前来看,找不到别的理由。”

    聆鹓只觉得自己抱过那孩子的双臂有些发冷,应该是错觉。她战战兢兢地扭头,看向那呆坐着的孩子。的确,他身上传达出的情绪并没有恐惧,而是一种……不耐烦。

    这很奇怪,所以她并不能肯定。

    “你们不会被牵扯进来——”小男孩又说话了,“这个阵法是无害的。你们会在经历这一夜后离开这儿,此生再也不会回来。或许,是有什么遗忘的法术在里面。我不是阴阳师,这些异象,也不是我设下来的。我被困在这里。”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大概终于算回过神了。但他的语气有些老成,不像这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样子。而且他知道的很多,这是关键。只是唯有到了这逢魔之时,他的魂儿好像才回来了似的,正式夺回了对身体的主导权一样。

    “你被困在这里。”寒觞重复了一遍,又问,“谁把你困在这里?又为什么?”

    男孩低下头沉默了一阵。聆鹓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终究是与那两人站到一起了。

    终于,他抬起头说:

    “……我忘记了。”

第十五回: 空费词说

    “忘记了?”

    这可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回答。按理说孩子的记忆是不该太差的,可他看上去是苦思冥想了那样久,却只撂下这么一句话来。

    “很久……”他呢喃着,“实在是太久了。”

    那轻柔的模糊性别的声调中,透露着一种古怪的老成,而并非是拿捏姿态故意为之。小男孩自己似乎也很困扰,却并没有打算求救,大概是不抱什么希望了吧。

    “所以这就是那位老伯口中——被诅咒的**吗?”叶聆鹓小声地问友人,斑驳的光从她的脸上不断流过,“结果,我们还是来到这儿了……”

    钟离寒觞暂时没有回答她。他望着小男孩,面无惧色地追问:“所以你也被困在这里?你在这里呆了多久?我猜你大概也一样忘记了。”

    这并非需要是一个长得骇人的数字。有些特殊的幻境,哪怕你在之中度过了足够长久的时光,实际上也不过是须臾间的事,有如黄粱一梦;有些幻境,你只是在之中过了短短几个时辰,重返现世时可能也度过了十年百年,正如一个龙宫的故事。那些强大的法阵,足以扭曲人们对时空的感知,营造出堪比六道交错的扭曲境界。

    果然,小孩只是摇头,说自己不记得了。

    “你们也不是第一批来到这儿的人……在你们之前还有很多。有些人很快离开,有些人没能逃脱,成为此地的一部分。只是,太久没人来过。”

    照他这么说,也难怪在见到他们几人时,他整个人的反应是如此木讷。若是一开始,被困在什么地方,见到活人一定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兴奋至极的。可他大抵是失望太多次,因而才对这几位闯入者的出现无动于衷。

    “告诉我们,孩子,这里会发生什么?”

    谢辙的态度尽量缓和,让自己显得亲切些,好让孩子不有那么大的压力。但他的担心大概是多余的,那小孩儿总挂着那副茫然无措,却放弃挣扎似的表情;也可能是反抗了太多次,总是以失败收场后不再心怀希望的表情。那究竟是什么,他们大概不得而知,只觉得像是隔着一层浅浅的水,他们只能看到他没有波澜的脸。而上面是空气,下面只能令人窒息。

    “‘我’会杀掉所有人。一个接一个地,以最干净利落的方式。”他平静地说。

    “哈?”

    很难相信这话出自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之口。可看他的样子,也不像在撒谎,更不像是在说笑。寒觞指了指门的方向,问:

    “外面已是一片混乱,但你在这里。”

    “有另一个我在那里。”

    “另一个你?”

    “嗯……过去是我站在那里,不断地、不断地挥着刀,不断地砍掉眼前能看到的一切。但那些并不是活人,而是一些草木,不断拦在我面前的碍事的东西。我只想回家,回到我熟悉的地方去……可村子里的路让我一点儿也认不出来,也没有我认识的人出现过。树枝、藤蔓、荆棘,我斩断它们,一个接一个地。绿色的汁液溅出来,有些粘稠。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它们都会蒸发掉,所有挡路

    的东西也都消失不见。我站在家里——我已经回去了,但依然什么人都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说着,他隔着墙指向一个方向。兴许是他们来之前,这孩子所站着的位置。

    寒觞把他们拉到一边,三人压低声音,开起了小会。

    “你们信这小子说的话么?”

    谢辙微微点头:“我倾向于信任他。他是个孩子,人类的孩子。”

    “这个年龄的孩子,喜欢幻想也是正常的吧?”聆鹓这样认为,“说不定,他只是把自己想出来的东西和现实的事搞错了。一个成年人受了大刺激都会疯掉,何况是个孩子。为无法理解的事尽可能地找自己可以弄懂的方式……这也很正常,对吧?”

    “叶姑娘所言极是。加之一些法术是会影响人的精神,所以……”

    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谢辙侧过头又看了看那孩子,他依然呆站在炕边,望着窗外那些张牙舞爪的影子。他一动不动,那不断涌入耳中的吵闹声像是不存在一样。

    “小孩儿,你刚说的是……‘过去’,没错吧?”寒觞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现在呢?你既然安全地藏在这里,为什么幻觉依然没有结束?”

    “……我想,是我意识到这一切是幻觉。”他伸出双手,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自己真实存在的手掌与手背,喃喃道,“每一天——每一天都上演着同样的事,日复一日,直到我真正醒来。我所发现的事实便是,我永远无法从这场噩梦中脱身。我离开了‘我’,我看到‘我’,简直……像个疯子一样,不断地砍杀着村子里的人。他们应该都是与我朝夕相处的人吧,我已经不能记清楚了。我只记得,那刀很红,被血染透了似的,从未露出过一刹那的白色。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人,要杀掉这里的所有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也不曾放过,连牲畜也未能幸免……为什么?我究竟想做什么?我不能停下来,或许我要弄清楚这一切才行。这些话……我应该也不是第一次说了。我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同样无意义的事。”

    小男孩说话的速度很慢,偶尔还会停顿一下,可能是在脑中构思,也可能是忽然就出现了什么断层。他努力地组织着语言,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都全盘托出。他可能真的已经很久都没有说话了,有时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可嘴还在动,他们倒是能根据前后文猜出个大概来。比起说给他们听,他更像是无意识地对自己进行复盘,徒劳地缅怀已经忘记的东西。

    “唔……你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聆鹓试着问,“我们也许能帮你。”

    “哎,其实我没太多自信啊。”寒觞用非常小的声音嚷着,“依我看呐,天亮之后,溜之大吉乃为上策。在这儿耽误时间,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谢辙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妖怪们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当然了,对妖怪而言人类的苦难究竟算得了什么?他对这一切的真相也并不那么在乎。

    “既然你只关心你自己,你走便是。”他冷冷地说,“我留下了便够了。”

    “啧啧,那叶姑娘呢?你放心她在那儿?”

    谢辙还没回话,就注意到叶聆鹓已经又站在了男孩的身边。对于名字的问题,他又一次陷入了困惑之中。许久,他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名字。所以我……想不太起来了。”

    “怎么会连名字都忘记呢?”

    聆鹓感到不可思议。她以为只有六道无常身上才会发生这种事。她看了看那边莫名拌嘴的两人,他们也摇起头,一副“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

    “大家都更关注……到底怎么出去。没有人在乎我是谁。”

    “怎么会呢?我在乎呀。”聆鹓安慰他,“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你能想起什么?在最近一次有人这么叫你,或者和你谈话的时候,总该对你有个称呼吧?不能总是像我们这样,一口一个小孩儿嘛……”

    她努力引导着他。另外两人其实都知道,叶聆鹓的压力可并不小。她自然无法忽视门外的杀伐连天,只是在当下,努力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个孩子身上。他的确惹人怜爱,若不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就更好了。

    “嗯……我——呃,我、我想……”

    小男孩的表情好像有些痛苦,之前可从未有过。他闭上眼,闭得很紧,像是在记忆的汪洋里徒劳地打捞一根生锈的针。它很细小,也没有什么色彩,就像是融化在这片海中似的。

    忽然,他发现了什么。

    “枫……”

    “枫?”

    “……枫。”男孩睁开眼睛,神情近乎绝望,“我只能想起这一个字了。这好像不是开头,也不是结尾,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不是我的名字。”

    “好,枫——好。”聆鹓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继续安慰他说,“没关系。是枫对吗?我们先把它记下来。不论它是不是你的名字,不论它究竟是什么,既然你还记得,那它就很重要对不对?既然它很重要,就应该记得更清楚才是。”

    男孩——枫,点了点头。叶聆鹓比她自己想象的更要耐心。实际上,现在的她知道,自己除了耐心与冷静之外,还能再做什么事呢?她倒是有不少年幼的表亲,对于哄孩子,她一向很擅长。只不过,谢辙好像不太看好她的这种小技能。

    “当心。”他提醒她,希望她能想起来这家伙本就是整场异常中最异常的部分了。

    “等一下!”寒觞忽然也走上前,面色凝重,“小——枫,你继续想下去。哪怕只是绕着这一个字,都努力多想一些。你可以做到的,为自己,为这个村子……”

    谢辙皱眉看着他,脸上写了“你干什么”这四个字组成的问句。寒觞轻声说,他觉得聆鹓的方法是起作用的。哪怕是恶鬼,也不是说要以最凶恶的手段铲除。春风化雨般的温柔的另一种柔软,却是行之有效的武器。

    “我……想想。”枫轻声道,“我试着想……”

    窗外的尖叫声近了。谢辙的视线不断地在窗口与男孩的脸上移动。他有种很糟的预感,更糟的是,他的预感总是准得吓人。

第十六回:空拳赤手

    “我……”

    枫还在自言自语。对屋外越来越近的喧闹声浑然不觉。

    不知何时人声已经几近消失,唯独一个小小的影子站在窗前。他们不确定那是什么,但一定是位不速之客。枫还未说出个所以然来,那影子忽然闪到一侧,从窗口消失了。谢辙的眼睛死死盯着大门。夜里很冷,汗却从他的额头上滑过。

    他掏出一张符咒,越过其他人径直来到门前,伸出手准备将纸符贴在上面。

    一柄刀刺穿了脆弱的木门。同时,刺穿了谢辙手中的符。刀尖穿过了他两指之间,对准了他的胸膛。伴随着清脆的“咔嚓”声,聆鹓发出惊叫,原地跳了起来。他立刻后退想要躲闪,那刀刃往侧面一旋,紧接着刀的主人一脚踹了上来。

    门外是一片黑色。

    这是他们最后看到的光景。甚至连持刀人的身影也没能看清,三人几乎同时失去意识。在闭上眼之前,谢辙回头看到小男孩的面容,变成了一片模糊的空白。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第一个睁开眼的是寒觞。他从坚硬的地面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他感到浑身酸痛极了,保准是在地上凉了一夜。他连忙拍了拍左右一样躺在地上的人,他们也慢悠悠地坐起身子来。聆鹓觉得浑身上下都冷得不行,刚恢复意识就止不住地发抖。好在这一带的初冬也算不上太冷,虽然昨天下了雪,但也只是三两粒罢了,是个意思,今天保准积不起来——何况昨夜还出现了那样的……幻境。

    三人缓了一阵。他们从睁眼的时候就意识到,那小男孩已经不见了。一切仿佛一场梦,若他们没有继续停留在这个小屋里就更像了。窗外泛着朦朦微光,天或许刚亮,现在正是最冷的时候。他们在屋子里停留很久,来回踱步、跺脚,好不容易把身子弄暖一些。

    谢辙一直在门口徘徊。门上确实有一处穿透的痕迹,他已经记不得刚进门的时候就有,还是说晚上那一瞬间的“假象”之后才留下了它。那刀会真正地伤到自己吗?他不确定,当然也不敢再试。谢辙唯一记得清楚的是……

    “怎么了?”寒觞站到他身后,“发现什么问题了?”

    “没有……我甚至想不起昨天闯入者的样子。但从体型的剪影判断,大概,是个小孩。可能就是那个小男孩吧。因为我再转头看他的时候,他没有脸。这个幻术可能无法让同一个人以同样的身份,出现在双方的视野里。”

    “大概这就是幻术的特性。我们都已经领教过了,这法力实在太强。但究竟是谁……”

    “那把刀很红。”最后,谢辙这样说。

    太阳完全升起来时,他们走出了这个小屋。按照之前走过的路,他们很快来到了之前发现枫的地方。他还站在那里,与第一次相遇的模样如出一辙。他的脸没有感情,眼中也没有光,就像灵魂已经死了,躯壳还活着。

    很难想象他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他们都没有贸然靠近,枫也没有看向他们。聆鹓小声地问谢辙:

    “他……真的还活着吗?”

    “应该吧,我们并不肯定。谁也不能保证这幻术解除后,我们看到的是不是……”

    是不是一具瘦小的枯骨。

    “枫——”

    寒觞将手拢起来,放在嘴边扩音。男孩听到了他的声音,抬起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他没有忘记他们,也没有忘记昨天发生的事。他是相对独立于这场幻术的,至少记忆还能保持在脑海里——短期的记忆。

    谢辙由此得出结论:“应该还活着。若化作鬼怪,恐怕执念太深,是不会记得这些的。”

    叶聆鹓附和道:“嗯……他昨天也说,我们不是第一拨来的人。”

    枫看了他们一阵。见三人不再说话了,他这才轻声说道:

    “你们该走了。”

    “我们……”

    聆鹓有些忧愁地望着他。她觉得他们不能一走了之,但又不知如何是好。昨夜的事还历历在目,尖叫与嘶喊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她回头看了看那两人,谢辙和寒觞也相顾无言,但也深深知道,就这样离开的话……这孩子也太可怜了。

    “天亮了,就可以离开了。”枫淡淡地说,“那些想在夜里逃走的人,都会死。只有白天才暂时安全。”

    叶聆鹓便问他:“那你呢?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枫不说话,不看她,只是微微摇头。聆鹓觉得自己真是问了个蠢问题。若能走,他早就走了,何必在这里经历着看不到尽头的轮回。

    谢辙忽然走过来,朝他伸出手。

    “我们想办法带你出去。”

    枫的眼里有些困惑。他不知道这个人是何来的自信,能够打破这毫无意义的循环。他沉默了一阵,幽幽地说道:

    “你也不是第一个想这么做的人。”

    “不试试谁知道呢。”

    小男孩终究是答应了下来,但看上去并不抱希望。他大约经历了太多,他将之称为“徒劳的挣扎”。连说这话的时候,他也是一副老成的样子,让人觉得心疼。

    谢辙有自己的办法。他从之前那个屋里找到了一个盆。这盆是陶制的,不算很大,还能用。然后他让寒觞又打了井水来,倒进里面,放在桌子中间。随后他取出一根针——也不知是哪儿掏出来的,可能这就是所谓阴阳师随身带的“吃饭的家伙”吧。

    他刺破了自己左手的中指,让一滴血落入陶盆中。接着,他把针递给了聆鹓。

    “呃……我、我也要吗?”她小心翼翼接过针来。

    “嗯。两人容易都陷进去,三个人以上才最稳妥。放心,不会有事。女的扎右手。”

    “啊,好……”

    虽然叶聆鹓没听懂所谓的“陷进去”是什么意思,但她选择相信谢辙。她轻易刺破了薄薄的皮肤,让血落入水中。血水很快扩散,和谢辙的血一样。聆鹓正准备将针递给寒觞,谢辙忽然厉声说道:

    “别给他!给枫。枫必须是最后一个。”

    “为什么?”寒觞挑起眉,寻思着是不是谢辙对他不满。

    “妖怪不能参与这个法术。”

    “你对我有意见?”

    “仪式的所有参与者必须是人类。”谢辙强调着,“妖怪的血会造成破坏。你不会连这个法术都没见过吧?”

    寒觞忽然发出一

    声怪笑,兴许在表达不满。

    “你可真是高估我了,我很没见识,可真抱歉。”

    “你若要帮忙,还有别的任务——看着我们。我们三个人的手,一会儿必须拉在一起。如果有谁犯困,眼看着要睡了,马上弄醒,不要犹豫。这里有一炷香,掰成三段儿。快燃尽的时候扔进碗里,然后用沾着香灰的手点一下你最近那个人的头。三段香三个人。”

    “……行。”寒觞抱起臂,耸了耸肩,“你们开始吧。”

    枫在刺自己的手时没有任何犹豫。就连聆鹓在这么做时,都小小地龇了牙,毕竟这一针下来还挺疼的。但这小男孩可真是坚强,面不改色地将血滴在水中。他们按照说好的,绕着这小小的桌上坐了一圈。除了站在一边的钟离寒觞,三人中间就摆着那滴了三滴血的陶盆。谢辙让枫喝掉三分之一的水,只是在这时候,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可能过去说要帮他的人之中,没有谁用过这奇怪的方法。

    然后由聆鹓喝掉剩下的一半,最后谢辙喝了个干净。剩下一点点挂壁的水,谢辙将针放在里面。针贴在盆底,针尖指着小男孩。

    三个人手拉手,闭上了眼睛。接下来他们按照谢辙的指示走。寒觞疑惑地绕着他们缓缓踱步,并不捣乱。他难得一副严肃的样子,大概也是想看看这阴阳师有多厉害。谢辙说开始的时候,他用指尖点了一下其中一段香,香开始缓慢地燃烧起来。它的燃烧的速度明显比普通的香要慢很多。在这狭小的空间内,他得一刻不停地举着香,绕着他们走路。

    空气中很快布满袅袅的烟。这香的气息也比普通的要淡,味道却更浓,不知什么材料。

    “就这样……一直拉着手吗?”聆鹓闭着眼,小心地问,“还需要做什么。”

    “别说话,静静地坐着就好。一会儿你可能会看见什么,但都是假象,不要慌。尽量不要睁开眼睛,若是任何人睁开,仪式就结束了。而且绝对绝对不能松开手——绝对不能!”

    谢辙反复强调着,叶聆鹓点点头。但她又意识到,大家都闭着眼,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意义。于是她又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接下来,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了。她感觉自己的手有些出汗,当然,她是不能松开的。聆鹓安慰自己只是有些紧张罢了。谢辙的手比自己的热很多,男性的温度要更高么?她倒是不清楚。可这孩子并非如此,他的手冷得像一块铁,摸久了就好像会被冻伤一样。她将小手攥得更紧,希望能让它暖起来。

    很快,她眼前闪过一道红光。叶聆鹓一怔,险些把眼睛睁开,但她立刻想起谢辙的话,把差点漏光的眼睛缝又闭得更紧。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仪式好像并没有被中断,其他人一定严格遵循谢辙的要求了。

    然后……眼前逐渐有光,就好像她真正睁开了眼一样。若不是眼皮紧得发酸,她大概真会误会的。在这光中,一些事物呈现出了模糊的轮廓,但变得很快,难以捉摸。在她还没能看清什么的时候,忽然感到自己的头顶被谁轻轻按了一下。想必,是其中一根香烧完了。

    钟离寒觞将手中的一点点香灰洒在中间的陶盆中,那针忽然转向叶聆鹓。他微微一惊。

第十七回:空室清野

    叶聆鹓看到扑面而来的红色光点,很松散,也很迅速,如蜂群冲向新发现的花田。

    这些是……火,火星。它们活泼极了,逐渐变得乱序,在眼前的黑色幕布上肆意飞舞。一定有什么在燃烧,但她一时没能辨别出来,当然,现在的画面也并不明显。视线忽然被拉远了似的,她看到火星来自下端的一片篝火。火边坐着一个奇怪的人。

    人?不,可能不是。因为从她的视角来看,那个东西实在是太大了。究竟怎样的人类才能长到这样的体型……可它确乎是人形的,拥有一双巨大的手。按照比例来讲,或许这双人手算是纤细的呢。聆鹓只听说过,怪谈中唯独山鬼能长得这样高大,又像极了人。这个长发的难道就是所谓的山鬼——是妖怪的一种吗?

    它或许是……一位女性,大概。这是聆鹓的直觉。姑且用“她”来称呼吧。她手中拿着一根木棍,上面穿着某种动物。那棍子在她手中,像是一根剔牙的竹签般纤细。那棍上穿着的东西,已经被烤得看不出形状了。它上面覆盖着未拔干净的、烧焦的毛发,看起来一定受到过很粗鲁的对待。那东西死不瞑目,瞪着大大的眼睛,高温几乎让它突得要掉出来。

    大概是烤熟了,或者她觉得那东西熟了。她将那东西递在自己的手上——聆鹓暂时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但一定是比她小太多的什么,可能是人类。结果呢,这烤得半生不熟的东西在眼前显得硕大无比,显然是接不过来的。那雌性的山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棍子连着猎物粗暴地掰成两截,再将其中一半塞在自己手里。

    ……她到底是什么?到底是谁?

    闭上眼的世界很黑,大概这本就是夜。在聆鹓眼中,她只能看到那明亮的篝火,与山鬼的轮廓,和那不成型的、无法辨识的猎物。

    然后,她听到尖叫声。

    刺耳的尖叫响起的那一刹,眼前的光景立即烟消云散。这些色彩绕着中心一点破碎、重组、闪现,无休无止。但没多久,她的视野变亮了一些,显得宽阔了许多。尽管面前的一切依然昏暗模糊,但她明显能察觉到,这和之前的光景是不大一样的。

    她的面前有一段……刀。

    很长的刀。

    红色的刀。

    这长度,是打刀,还是太刀?她不肯定。可这刀刃显得有些奇怪,它并非是被颜料或是血所染红的,而是说,它本身就是一种红色。天底下有什么金属是血一般深红的?叶聆鹓觉得自己见识短浅,怎么也没能想出来。可就在她苦思冥想之时,刀刃忽然穿透了前面的人。这仿佛就像用手指捅破纸窗户一样容易。

    叶聆鹓这才注意到,她的面前,是围着一群人的。而现在,刀刃从某人的身体内退出,真正的血喷涌而出。其余的人四散奔逃,是下一瞬间的事。

    她眼前的这把刀是如此缓慢地移动。有人摔倒了,是位妇人。刀的主人——大概是自己罢——并不留情面。刀刃从背后刺穿了她。紧接着,视线高了一些,然后低了下来。聆鹓判断,这大概是踩着尸体走过去了。有小孩躲在柜子中,柜门被

    拉开,刀抹破了他的脖子……聆鹓吓坏了,她根本不知道那里有人,可刀的主人就像什么都知道似的,也什么都不放过。她紧张极了,不敢睁眼,手攥紧了另外两人。她发现枫的手不知何时起已经将她抓得太死,甚至让她感觉有些疼了。谢辙倒是罢了,力道同以往一样。叶聆鹓感到冷汗从额侧滑落,却依然不敢发出声,不敢睁眼,更不敢松开手。

    刀刃不断地割破不同的人的脉搏,穿过不同的人的身体。生命一个接一个地被收割,刀却不知疲倦。伴随着新鲜的血液不断浸润冰冷的刀身,它周身散布的红色光泽似乎愈发晃眼。

    这是一场无差别的杀戮。更可怕的是,聆鹓开始意识到,这刀的主人究竟是何身份了。

    这真的是枫会做出来的事吗?两处场景之中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但在事件主人的脑海里或许不是藏得最深的部分。它们之间有某种断层,若想弄清楚,必须更深入才行。

    盆里的针早已经指向了谢辙。说实话,寒觞有些担心他们了。谢辙的反应还好,勉强算得上平静,只是眉头紧紧锁着,烧火棍也撬不开。叶聆鹓紧张极了,坐立难安,寒觞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只知道她状态很差。冷汗涔涔,周身微颤,若不是担心打断这场不知名的仪式,寒觞可真想让他们停下。更要命的是那孩子,虽然不流汗也不发抖,整个人周身上下都血色全无。他的手、脸,都苍白得过分,简直像因失血而死的尸体一般骇人。

    最后一根香燃尽了,他来到枫的身后。寒觞稍有迟疑,将香灰洒在水中,轻点了一下这小男孩的头。针猝然指向他的方向,与此同时,他忽然倒在地上。

    不远处的板凳被摔倒的寒觞推开,他发出惊呼,似乎有些痛苦。几乎同时,桌边的三个人睁开了眼,望向那突如其来的声源。意外发生了,钟离寒觞像是进入了某种幻境,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却又倒下,反复数次。聆鹓想要站起来,谢辙忽然厉声制止,吓得她将双手与另外两人攥得更紧。她还没敢说,其实她睁开眼不是因为寒觞闹出的动静……而是在那之前的转瞬即逝的错觉。

    那错觉吓到她了。在眼前一闪而过的……好像一个红色的厉鬼。

    叶聆鹓没能看清那鬼魂的面貌,只知道是漆黑的长发,与鲜红的长衣。但寒觞的异样打断了仪式。他有些痛苦地抓住炕上的被褥,仿佛在进行一场自我意识的斗争。桌上的针不断地颤抖,无序地旋转,看上去像一只被困住的无头苍蝇。聆鹓害怕极了,却仍不敢轻举妄动,直到那根针完全停下来,寒觞才真正站直了身子。

    “……好了,可以松手了。”

    谢辙的一句话像是解开枷锁的钥匙,叶聆鹓觉得浑身一阵轻松。谢辙将陶盆拉到面前,拿起那根沾着水与香灰的针。它原本是普通的银白色,被他拿起来的一瞬,忽然像碳化了似的,变为漆黑的粉末,散落在这空荡荡的碗中。

    叶聆鹓没有时间顾及这个。她跑过去搀扶寒觞,让他坐在炕边休息。

    “怎么了?”她面露担忧,“你也看到了什么吗?”

    ……抱歉。打断你们的仪式,并非我意。这是我个人的问题……我看到火。”

    “我也看到了。”坐在那里的谢辙如是说。

    “火?”

    叶聆鹓不太肯定,她只在第一个场景中见到了熊熊燃烧的篝火。还没人提到那红色的幽灵,难道是因为……他们看到的东西并不完全一样?

    “我怕火。真的很对不起。”寒觞再次道歉。这样诚恳的态度,反而令旁人觉得奇怪。

    “你说的好像是真的。”谢辙终于看向他,“这倒是新鲜。你怕火?灶火炉火篝火,都不见你露怯,这可也不像是动物对火原始的恐惧。”

    寒觞的气息尚未平稳。他努力自我调节,同时慢慢将视线挪到枫的脸上。结束了这场法术之后,他的脸上勉强恢复了血色——虽然原先的脸色也并不多么红润就是了。小男孩紧闭着口,不像是打算说些什么的样子,可显然,他一定忆起了什么。寒觞暂时没有去提枫的事情,而是为自己的异常做出解说。

    “我……好吧,也许算不上怕。我只是不喜欢火,不喜欢明火。流淌的熔岩,未熄的余烬、迸溅的星火,这些都并不能真正吓到我,我反而很是喜欢。只是那般接天连地的火……会让我感到很不适。抱歉,这和我的一些经历有关。以后有机会的话……大概会说给你们。”

    “随你吧,你真诚与否,都没什么太大的影响。”谢辙不以为然。

    叶聆鹓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她说,她并没有看到寒觞所言的“接天连地的火”,但她暂时还没提起那个红色的鬼魂。谢辙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告诉她,根据人的灵根与资质,有些参与者所得到的信息就是有限的,这很正常。看样子,他和枫所知道的更多。那中间的衔接处出现断层的部分呢?他们也看到了吗?

    谢辙凝视着这小小的男孩。枫抿着嘴,并不说话。

    “你看上去不愿提起这件事……”谢辙缓缓道,“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将我所见之物拼凑在一起,做一个解说。若有什么与事实出入的地方,还请指正。”

    枫沉默了一阵,才缓缓点头。看起来,他并不是很想提起过去的事。

    “你……不是在这个村子里长大的。”

    谢辙话音刚落,尚才缓过劲的寒觞便望向他,叶聆鹓也一样。显然,他们并不知晓这条重要的信息。他们先入为主地以为,枫自幼就生在这里。

    “你是一个人。一个因故远离父母,出现在深山中的婴孩。你被山鬼养育长大。”

    果然是山鬼……聆鹓如此暗想。

    “山鬼并没有将你吃掉,而是笨拙地开始抚养你……尽管动机仍是人们无法理解的。她的手段差得太远,但你姑且算平安长大了,她为此付出了太多。”

    山鬼带着他,模仿人类的生活。她时常偷偷走进村子里,躲在暗处,观察人类是如何生活的,然后有样学样,笨拙地学习一个人类母亲该有的角色,试着照顾这个孩子。

    这太奇怪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第十八回:空谷幽兰

    “我料想那山鬼,怕是才丢了自己的孩子。”寒觞思索着,为这常人难以理解的事寻找了一个可能的动机,“这倒算不上稀奇。猪马牛羊,乃至豺狼虎豹,当了母亲,几乎都会有这么一段时间。有些带崽的猫,连老鼠都给喂奶吃。”

    “这我倒是知道。我不仅听过,还见过。我家拿耗子的老猫就是这样……”

    叶聆鹓理解了这个解说,也觉得很有道理。枫只是听着,没有什么反应,看来谢辙没有说错什么。于是,他便就着自己所见的零星片段,接着说了下去。

    鬼族并非鬼魂,而是妖怪的一种。比起那些作为食物的动物,鬼也是很聪明的,他们的脑袋除了额前比人们多一两个角外,用起来也是十分灵光。她很清楚,这孩子并非自己真正的孩子,而是一个用来存放自己无处安放的母爱的容器。一开始她自己恐怕也觉得,这段时间过了,她就会把这孩子看做食物,一口吃掉。不过她显然低估了自己对这孩子的感情。说来荒唐,可就算猫猫狗狗,带久了也会萌生出怜爱之心来。

    他这么小,就算不吃掉他,扔到荒山野岭也不过成为其他东西的腹中之物罢了。

    山鬼将男孩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教他说话,甚至写字。有些字鬼也是不认识的,她自己也想方设法地偷着学。孩子大多数吃穿用度,其实都是偷来的——山鬼自己的衣物也是取而不言的,他们自己可不会、也懒得去织布裁衣。有些人家晾晒的宽松的衣物或被单不知去向,人们就说,是给山鬼窃去了。可一般而言,除非本就是偏远的山村,否则山鬼并不爱光顾人类的地盘。对他们来说,人类身上有一股无法形容的臭味,小孩尤甚。

    这位母亲……大约是习惯了吧。

    为了这孩子,她频繁地往来于各种人类的村庄与城池间,偶尔会伪装成其中一员。在山鬼的庇护之下,这孩子本算是能健康长大的。至少不论同类还是人类,都不会轻易招惹到他们。而人的贪欲,是比人类自身所想更要贪婪无度的。否则,变故也不会发生。

    这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在这一代丘陵,徘徊着山鬼的存在。时间一长,这个女性的山鬼便被大家记住了。虽然十分隐蔽,但偶尔有猎人与樵夫带来消息说,那山鬼的身边,似乎有个孩子——人类的孩子。于是闲不住的村民们纷纷猜测这孩子的来历。能在妖怪身边生活的小孩儿,定然是大有来头。说不定,是什么天命之子,专门托付给这样的鬼怪来养。许多颇有名望的名人名士,传言里不都有些稀奇古怪的经历吗?

    是了,那孩子一定是所谓的什么神之子、鬼之子。

    而村中的一对中年夫妇膝下无子,街坊邻里的闲话可是没少说过。听着接连不断的耳边风,竟然心生歹念。别管什么神子还是鬼子,只要是个儿子,哪怕不是亲生的血脉,冠个自家的名姓可就是自个儿的娃娃。若从别的地方讨一个,闲话可还是会继续的,甚至变本加厉被说给孩子听,老两口知道村里人的嘴有多讨厌。这来路不明的孩子啊,

    可就不一样了……若事情真的能成,赶走村子附近的妖怪也是大功一件。这也不叫拐骗,是“救人于水火”。

    鬼嘛……鬼是吃人的。就算从未吃过本村的人,也一定吃过别处的人。

    真是疯了。若是寻常人听了,一定会这么想。可愈是闭塞狭小的地方,愈是能把寻常人逼成疯子。他们不仅这么想了,还这么做了,甚至全村上下都在此事上表现出空前的团结。他们依靠人类特有的狡诈设下陷阱,诱使山鬼落网,并控制了她。可不论他们进行怎么样的威逼利诱,她就是什么也不说。若讲道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能触动她分毫;若严刑拷打,哪怕是极尽想象力的私刑,也没能逼出半个字来。他们是真不把妖怪当做人看的——或许这话有些奇怪。应该说,非我族类,诛锄异己似乎是大部分生物尤其是人类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因为“鬼族一定都很皮实,妖怪的体质不是凡人所能比拟的”这样荒诞的说辞,人们就变本加厉地对待她,似乎要测试承受力之极限。这简直像是一群闻到血腥的鬣狗,一旦破了一处伤口,便要将肠子肚子都给你拽出来,皮肉撕得粉碎,骨头也要啃噬成灰。

    这一幕,若是说疯狂的人们受到了邪物的蛊惑,在进行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始祭祀,也是令人信服的。在受尽屈辱的折磨后,再结实的鬼怪也会咽气。最终,关于孩子的事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他们放弃了,将山鬼的尸体作为某种胜利的象征高高挂起后,便各自回家。

    不曾想三天后,饥肠辘辘的孩子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

    他大概已经饿昏了头,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那户人家欣喜地将孩子领了回去,仿佛失忆般对那山鬼的事只字不提。虽说是好吃好喝地伺候上了,他却愣是半晌没动,呆呆地坐在肉菜之前,怅然若失。老两口以为他不会用筷子呢,还手把手地教。过了一阵,他应该是缓过来了,慢慢地吃了些东西,只是表情像在食用嚼碎的蜡块。

    他的表里没有悲喜。

    长期与群体脱节的生活,令这孩子在很多地方有些……反常。但他的听说读写,实则是没有落下的,他只是不能表现出来。在回归同类的群体后,这种所谓的同族善意令他只感到无措与恍惚,但强大的适应能力是良好的品质。但他能明白那“旗帜”的意义吗?没有人知道,但人们希望、甚至相信他不明白。

    他还小,他只是个孩子,他从未与同类接触过。

    中年夫妇待他不错,村里其他人在这件事上也格外宽容。似乎同为某种罪行的同党,一种空前的团结便显得理所当然。而作为罪证的遗留物,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随风而逝了。鬼族是这样的,传说它们的血肉是豺狼的皮囊,塞满了沉甸甸冷冰冰的棱角分明的石头,又以滚烫的、掺入胭脂水粉的开水烹烫,褪去皮毛而成。当然,不同的地区,不同的鬼怪,有着不同的说法,但终归是某些阴鸷狠戾的象征。可它们的躯壳都是偷窃而来,拼凑而成的,只要失去生命力,便很快烂成一把残渣。那孩子来了没

    多久,“旗帜”就不见了。

    时间过去了一年,两年,三年。

    某一年……

    某一年,从小孩子变成大孩子的孩子,明白了什么。也不对,他早就明白了,他只不过是……做了些什么。

    他是从何处得到那把刀的?这大约无从说起,但也不再重要。仅凭结果来看,似乎既是一个大快人心的结局,又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典型。它可以被称作报应,也可以被称为闹剧。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让人们都要忘记最初的故事是如何发生的了。

    或许也没人会记得,这样的故事是如何结束的。

    直到他们的出现。

    “我说得对么?”谢辙静静地说。

    没有疯狂的怒吼也没有失去理智的尖叫,更没有自嘲般的狂笑。枫比他要更平静,不如说好像从未陷入失控的境地。他不点头,也不摇头;他不说话,也不离开。他只是静坐着。

    叶聆鹓感到难以言喻的沉痛,胸口压着一块山一样的石头。

    “……那刀在哪儿?”寒觞沉默了半天,开口只是这样问道,“那夜里的凶手只是你的投影,虽然刀在他的手里,但在本体上,我们好像没见到任何凶器。我也的确没从村子的任何角落,闻到凶器的气息。即使时间过去了很久,我本也能察觉出蛛丝马迹的。”

    枫自然什么也不会说。就连刚才谢辙的陈述,他并不同意,也未曾反对。谢辙只对寒觞说,或许早就丢了,或是被其他路过的妖怪捡走——这都有可能。只是忽然挑选在特定的某天行凶,这其中的原因仍不明确。想来,枫也不会告诉他们。

    “你们也要杀掉我吗?”枫忽然说,“过去有道行太浅,无法离开的阴阳师,想以杀掉我的方法解开幻境。”

    “但这个法术不是你施展的,即使杀了你也没用。”谢辙说。

    “果然够浅。”寒觞讥笑着,“想来你也不好对付。毕竟是……在鬼身边长大的孩子。”

    叶聆鹓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她只觉得,虽然目前他们所经历的事足够可怕,可枫这孩子……也足够可怜。同情心于她而言自然容易滋生,但她自认,这一次的悲痛极具价值。谢辙轻叹一声,面色难以捉摸。寒觞也猜不透,既然得知真相,谢公子又准备怎么做呢?

    “也许我能帮你什么。”谢辙这样说了,“这场幻术严谨严密,恐怕是实力远超我之上的阴阳师所为。他大概想除掉你——你很危险。但因为他没有办法,甚至可能只是同情,便没有杀掉你,而是选择这样的方式。我大约能理解睦月君为何只是路过,却什么也不做评说了。但我与他终归不同,这件事……我没法当没看见。”

    叶聆鹓疲惫地笑了笑。这番话,令她对谢辙一贯呆板无趣的看法大有改观。不过潜意识里她就知道,谢公子一定是个好心肠的人呢。

    钟离寒觞微扬起眉:“呃,你怎么帮?你也说了,这法术……”

    “年久失修的建筑,总有最脆弱的一面墙。”

第十九回:空手红刃

    虽然不知道距离这场幻术创建的具体年份,到底相隔多久,但谢辙说的道理并没有错。一栋老房子,你看上去总知道它是上了年岁的。脱落的墙皮、开裂的梁柱、松动的砖瓦,这些表现都是明确的象征。就算是一些幻术、法阵、结界,也会有与之相似的、阴阳师能看出来的痕迹。

    “那你准备如何破解它?”寒觞饶有兴趣地问,“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也说过,设下这阵法的人恐怕没那么好惹。你可想清楚了,这不是能不能成的事儿,而是没做成会不会把命搭上的事儿。”

    谢辙用鼻子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也不知是不是在表达不满。

    “我心里有数,你多虑了。我和叶姑娘出去观测一下此处的地形,找些可乘之机,就劳烦你留在这里守着孩子了。万一出什么问题,你也应该应付得来。”

    “……行,你们去吧。”

    寒觞也想了一下,虽然他很想去看谢辙能搞出什么名堂,但枫没人看着不行,叶姑娘看着若是出意外了压不住,也不行。除了他留在这儿,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于是叶聆鹓就跟着谢辙出去了。他先是找到村子里最高的建筑,搬来梯子,爬到最高处去了。那是一个带有烟囱的建筑,可能是烧东西的窑或者别的什么,他们没进去。叶聆鹓在下面看着,不由得有些担心。因为这个建筑的高度显然是不够的,至少不够谢辙看遍村子的每个角落。他挽起袖子,将衣服下摆拧到一边,攀附着烟囱向上爬了一小段距离。看他毫不担心也毫无顾虑的样子,叶聆鹓的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小时候听说谁家孩子能爬树掏鸟窝,聆鹓都觉得厉害极了,如今亲眼看见这般敏捷的身手,真是既感慨又忧虑。

    好在他没有停太久。谢辙松开手,直接从烟囱半截的位置落到地上,然后拍了拍土。叶聆鹓吓了一跳,对他说:“你怎么敢这样直接跳下来呢?要是摔坏了腿怎么办?”

    谢辙愣了一下,大概还从未有人和他说过这种话。他顿了顿,让她也不用担心。若不是怕这些建筑轻易散架,他直接就跳上去了,哪儿还用得到找梯子。

    “你身手……这么好啊。”聆鹓感慨道,“我都没看出来……”

    她上下打量着谢辙,感觉他这身板算不上结实,没想到还真是练过的。她忽然萌生起一点点奇妙的难过,终于意识到,比起他和寒觞那样强大的妖怪,自己是不是——真的会拖他们的后腿啊?

    她的失落表现得不够明显,至少她没有刻意流露出来。某种意义上说,谢辙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也没听出她话里的不对,只是“谦虚”地说对轻功略懂一二罢了。

    “我在阴阳术上,其实没有登峰造极的天赋,睦月君当初也直白地说了。但他觉得,不论法术还是武术,只要我都学上一些,双管齐下,是能强过大多数人的。我现在也不知自己到底算什么水平……或许是高不成低不就吧。”

    他们一起走在路上,又去其他几处查看。路上,谢辙断断续续说了些事,多是聆鹓在追问。她得知,谢辙儿时一段时间

    ,是在寺院中长大的,倒也不是为了剃度为僧,而是睦月君在很早的时候就与住持打了招呼,说他可以自由出入,跟着学些什么。要说六道无常看人的眼睛着实是准,他小时候很缺朋友,不爱说话,倒异常勤于观察。虽然不论做法还是练武,他也都只是笨拙地模仿,粗略地观看,但这些留在心里的东西,架不住他一天到晚闷头琢磨。长久下来,竟然自个儿弄懂了不少东西。何况常有各种各样的人出入寺院,造访佛门,他也见了形形色色的人,知道形形色色的事。

    他后来随母亲辗转过很多地方。到了一处,别人都来找玩伴,他却喜欢找书堂、寺庙、武馆之流的地方。让进去的,就蹲在旁边看,不让进的就翻墙爬树,找个能看到的地方偷偷看,记在脑子里,晚上搁没人的地方有样学样。

    谢辙去了几处地方,都是些不起眼的角落,距村子中心也很远。不过,这村子本身也没多少户人家就是了。他留下了一些符咒,每个符他都滴了一滴自己的血,还都挂了一枚圆圆的、小小的银色铃铛。聆鹓不懂,也没问。就这样,他们几乎走遍了这个村子的每个角落,看遍废墟的每一处风景。自然,许多死去的人类的尸体都躺在那里。聆鹓开始还心存介怀,看多了也便学会在第一时间把眼神错开了。毕竟死者不能复生。尸体有些完整,有些不完整。它们和之前见到的没有太大区别。

    没有太大区别……

    “说起来,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尸体还保存得这么完整?”

    “可能一样是幻象,或者由法术维持鲜活。”

    “喔……这样啊。”

    等他们回到边缘那尚且完整的小屋时,又快到黄昏了。他们饿了太久,走进门时,看到寒觞正与枫在啃着干粮。聆鹓连忙讨了一个冷冰冰的饼,谢辙却拒绝了。他说本来没想着会花这么久,又拖到将近逢魔之时。他必须尽快做法,以缩小邪祟出现的可能。毕竟逢魔时是不洁之物最为强盛的时期。

    这一来,聆鹓都不好意思继续吃了。唯独寒觞毫不在意,在他们耳边吧唧吧唧个不停,简直像是故意的。

    几人来到村子略位居中的位置,但并不完全是正中心。这里是将谢辙所布符咒的地方,按照特定的线相连所圈出来的中点。这里有一根高高的杆,上面挂着破败腐烂的一块布,脏得发黑,本来的颜色可能是深蓝之类的吧。巨大的布被钉在上面,在无风的黄昏里一动不动,像一具沉甸甸的尸体挂在上面一样。

    不知这是不是当年……

    他们不约而同看了看枫,他只抬头看了那杆子一次,再没什么反应。

    谢辙竖起二指,闭了眼,口中念念有词。很快,周围响起了窸窣而清脆的铃声,接连不断,且愈发激烈。但现在一点儿风都没有。聆鹓明白,这是他布下的那些铃铛在响。它们大概是产生了某种共鸣,如群虫振翅般簌簌作响。不知为何,她竟然有点害怕。寒觞倒是觉得挺新鲜,他兴趣盎然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忽然,他的神情凝重起来。

    “谢公子

    ,你的手……”

    聆鹓和枫也看过去。他竖在唇边的指尖溢出鲜血,已经顺着手指在皮肤上流淌,渗入指缝之中。但他浑然不觉,即使被寒觞提醒,也无动于衷。他们又不敢轻易打断,只得忧虑地在一旁看着。在密集细碎的铃声中,聆鹓听到一阵什么东西在翻腾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那块布在杆子上挣扎着,舞动着,可现在依然没有刮风才对。

    她的额边出现了一粒豆大的汗,即使现在很冷。太阳西斜,终归是赶上了逢魔之时。聆鹓感到一阵眩晕,昂起脸望向天空,残云的移动似乎都显得有些快了,不知是不是只有她这么觉得。她感到有些体力不支,大概是精神高度紧张的原因。云落下斑驳而狭长的影子,在她眼中也在快速地扫过地面,令她想起一个不那么贴切的比喻——蝗虫过境。

    “你还好吗?”

    寒觞看出她的异常,上前扶住聆鹓的肩膀。他又回头看了眼谢辙,他好像有点紧张,但依然没有停下当前的动作。而最为怪异的是枫,他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如秋风里,枝头上,那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入夜前的第一声尖叫出现了。

    这简直像冲锋的号角似的,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时间在某种意义上,真正发生了提速,尽管谢辙自己也是一头雾水,这并非他的意愿,也绝不是他这点法术所能做到的。恐怕是这场幻术做出的某种抵抗。杀戮即将开始,原本站着枫的位置却不见了人。寒觞扶稳了聆鹓,让她轻轻坐下,然后迅速环顾四周寻找枫的影子。

    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高杆之下,就在寒觞看到他的第一眼时,上面的布沉沉地落了下来,砸在他身上,将他覆盖、包裹。

    这块布原先是深红色的吗?

    即使被沉重的布所掩埋,枫也没有做出什么挣扎。寒觞看了一眼未曾停下的谢辙,然后慢慢朝那里移动。他咽了口唾沫,嗅了嗅空气的味道。现在,这里的气息十分混杂,他有些难以辨识。于是他一皱眉一咬牙,一把扯开了那沉重的布匹。

    下面空空如也。

    寒觞心里一惊,立刻回头看向谢辙的方向。说时迟那时快,一把红色的长刀从远处朝着谢辙奔来。事态恐怕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寒觞顾不得多想,立刻冲上前去,从侧面将刀的主人一掌推了出去。在他的手中迸溅出些许火星来,持刀的男孩被推出去很远。

    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上面有些烧焦似的痕迹。寒觞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向那个持刀人。对于这小男孩来说,这把刀的确有些长,且有些沉重了。刀打眼看上去有四尺左右,缺乏营养的十岁孩童甚至比它要矮。他是如何拿起那样长的刀的一端的?

    拿着刀的“枫”没有脸。寒觞倒吸一口冷气,后退几步,退到谢辙旁边。

    “告诉我,这在你的预设中吗?”

    “……不在。”谢辙终于停了口,睁开眼。

    “你在开玩笑?”

    “但此术依然可破——给我争取一刻的时间。”

第二十回:空花阳焰

    寒觞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谢辙的眼神认真极了,倒也不像毫无信心的样子。

    “……行。你要是做不到,我们可都得死这儿。”

    无脸的持刀人调整姿态,重新走向这边,看起来铁了心要中断这场破幻的仪式,不惜直接杀死组织仪式的人。他恐怕不是枫,至少不是本体,而是一种维护幻象的化身。若是枫一开始就不愿意,早早就阻止了他们,何必下这样复杂的套呢。何况那个可爱又可怜的小男孩早就提醒过他们如何离开,他本身并不是个坏心眼的娃娃。

    可这持刀的小子不是。寒觞活动了一下手腕,抬起手,凭空划过一道弧线。弧线向外扩散,透过这一带空气看到的场景有些扭曲,像是穿过波纹凝视什么一样。聆鹓看过去,意识到这是空气被加热了,只有在极热的夏天的地面上方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象。下一刻,持刀的枫迎面冲来,而寒觞一掌打过热浪,一阵强大而炽热的气流风刃般扫过,连地面上的尘埃都被掀了起来。这力量阻挡了那个孩子,但这只不过是第一回合的角逐罢了。他们交起手来,寒觞将战场完全控制在距离谢辙和聆鹓都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牢牢牵制住他。

    枫每挥舞一次刀,他们都能听到一阵奇异的嘶吼声,而且不像是一个人的……也不那么像人的。这声音很奇怪,几乎和金属本身和空气摩擦的声音毫无关系。这鸣叫像是许多种野兽同时发出的,压在一起,颇有种“万箭齐发”的气势。动物的部分像是雄鹰的啼声、恶狼的嗥叫、彪虎的咆哮;非活物的部分如冲锋的号角、擂台的鼓鸣、山洪的奔腾。有机与无机之物相互结合、熔炼,形成那他们昨夜所听到的杀伐连天的混杂的嘶鸣。似惊雷,似恸哭。

    原来是这种声音——原来那些声音几乎出自同一个源头。让人惊叹,也让人恐惧。

    除了听,叶聆鹓其实是看不太明白的。但她勉强能看懂的一点便是,这两个人都……很强。虽然枫暂时是被压制住的,那是因为他一门心思要将做法的谢辙就地砍杀,这样一来就无法全心全意地对付专门牵制他的寒觞。聆鹓感到很惊讶,惊讶得无以复加。她虽然知道寒觞是个妖怪,却不知他是这样强的。他的动作很快,每一步都能留下一阵红色的残影。他的法术似乎与火相关,却没有真正燃烧的明火,只是些灼热的温度与飞溅的火星。聆鹓不禁想起寒觞之前说过的话。如此想来倒也奇怪,他怎么会这么不喜欢火呢?说来有些奇怪,这不就像是针灸师傅晕针似的匪夷所思吗?

    但要说枫……也出乎她的意料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凶戾?先前那乖巧可爱的男孩的身影烟消云散,此刻在这里战斗的仿佛是另一个人。他的每一招都有某种章法,聆鹓看不出来,但能感觉到,因为寒觞总得想些办法才能化解。这孩子的阵势实在可怕,虽然脸上没有表情,可那气场当真像要把所见之一切都生吞活剥,挫骨扬灰。

    她很担心,却毫无办法。寒觞已经极力去压制那孩子了。他有没有发挥出十成的力量,聆鹓不得而知,但她猜想寒觞或许也怕在一定程度上伤到枫本身。聆鹓攥紧了领口,凝

    视着谢辙,心里不断期盼他快一些,再快一些。

    “啊!”

    寒觞发出一阵短促的惊呼,这让谢辙的手颤了一下。叶聆鹓转过头,看到他的小臂被开了一道口子。虽然不深,她却眼瞧着血从里面涌出来,汩汩不止。她立马慌了,想跑上去,寒觞却立刻伸直另一条胳膊拦住她,禁止她上前。他大概在抬起手施法的时候,露出手臂的一瞬刚好便被砍到了。他及时收回了手,但还是留下了一匝长的刀痕。

    枫的刀看上去似乎更红了,是错觉吗?他现在没有别的动作,就像是笃定这一击便可致命一样。是寒觞自己大意了,他不曾想这幻象竟然忽然将矛头对准了他。可能即使是幻术也有所察觉,若不让这妖怪彻底失去行动能力,他是无法近谢辙的身以中断施术的。寒觞的伤口也不算很大,但血却一刻也不肯停下来。寒觞的脸色在漆黑的夜里显得苍白,白得发光似的。血落在地上,很快渗进去,被饥渴的土壤照单全收。聆鹓简直要吓晕过去了,该不会这么巧,一刀顺着血管劈了下来吧?

    “这刀……”寒觞喃喃道。

    他没有说出来,怕引起什么恐慌。他已经将妖力凝聚于此,按理说伤口很快就会复原才对,但是怎么毫无用处?他下一个目标就是谢辙了,寒觞知道,自己决不能让他得逞。大量妖力伴随着血液潺潺地流出体外,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另一手的两指按在小臂上,顺着伤口一路缓缓捋了上去。他的指腹所触及之处,冒出丝丝缕缕的黑烟,还有一股皮肉烧焦的臭味。聆鹓也闻到了,大概能猜出他做了什么:他用火将伤口上的肉烧焦了,这是紧急止血最好的办法,除了……大概会留疤。但比起救命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们交手的速度太快,但寒觞仍注意到,在枫的脖颈侧面似乎有一个发亮的记号。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时,枫的身体微微浮了起来,刀给了他力量。现在刀刃和他的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柔弱的微光,暗红色,在黑夜里不那么明显,但也绝不会被忽视。这把刀像是在指引着他,将刀尖死死对准了谢辙的方向。这时候,就好像谁站在他们两点的连线之间,谁就会被捅个对穿一样。寒觞一咬牙,忽然用力跺脚,原先接纳了他血液的土地上蓦地腾出几道橙红色的光。光芒迸射冲天,聆鹓觉得自己定是眼花了,不然怎么会把那些扭曲缠绕的光柱,在某个瞬间看成了无数条身形纤长的狐狸呢?

    红光通天,坠地,再度飞溅,一层激起千层浪。眼看着枫与那红色长刀迎面冲来,寒觞却是一动也不动,她还没来得及做出更多反应就被侵蚀了全部的视线。眼里只剩红色,深的浅的,明的暗的,浓的淡的。浓郁的逼近黑色,单薄的近乎纯白,她这双凡人的眼睛快要无法承受无法理解所看到的一切了,但那种强大的压迫感死死摄住她的心魂,令她动弹不得。

    “嘭——”

    刹那间,她听见一阵清脆的爆声。这声音不是很大,但很清楚,一下就令她想起谢辙留下的无数铃铛。它们就好像在同一时刻爆炸了一样,发出这般奇奇怪怪的突兀

    的声音。

    她闭紧了眼睛,甚至用双臂捂住,以免红光刺瞎了她。她还没法判断这声音究竟意味什么,只得静静等待。她强静下心来,心中不断地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心脏跳动的声音却震耳欲聋,只让她觉得烦躁,甚至想让它停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一切都好安静。那阵强光消失了。她生怕是自己暂时习惯了,还不敢睁开眼,可等了半天仍没有任何动静,她才试探着挪开了双臂。聆鹓慢慢地、慢慢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发觉四周都是黑暗,吓一跳,以为自己真的瞎了呢。这一吓让她完全张开了眼,看到面前安然无恙的两个人时,终于松了口气。

    她想跑过去,却立刻摔了一跤。那种谜一样的压制虽然消失了,却让她对身体的控制出现暂时的认知错乱。她挣扎了一下,寒觞一把将她捞起来。那一瞬间就着些许月光,她看到寒觞白皙的小臂上留下一道一匝长的黑色疤痕。

    “你这……”

    “没事。”寒觞道,“止住就行。”

    谢辙走过来,但步伐不算稳健,大概是坐太久了。他环顾四周,不再见到枫的踪影,只见整个村子里都弥漫着黑色的细小粒子,夹杂着些许红光,像是被拉扯开的稀疏的余烬。

    “你也受伤了。”聆鹓抓起谢辙的手,“你的手怎么……”

    谢辙抽回手,张开五指看了看,上面只是干涸的血迹。

    “我也没什么大碍。血止住了。这幻境似是对空气也做了手脚,竟想把血榨干。”

    “啊……我说为什么我的血止不住呢。”寒觞隔着袖子轻握住那段手臂,也不敢用力,“不过我倒是没有那种……被抽出血来的感觉,反而像是我的血自己急着逃走似的。”

    “是很奇怪。”

    叶聆鹓四下也看了看,确乎是没见到枫的影子了。既然两个人都没什么事,她便要问最大的正事了。

    “枫他……还有这个村子,到底——”

    “幻术破解了。”谢辙说起来倒也轻松,“到不了天明,这结界就会完全消散。现在我们应当也已经能离开了,不用等太阳升起来。只是那孩子……真不知哪里去了。”

    寒觞昂起脸,嗅了嗅这里的空气。

    “我也没有闻到他的气息。要么是藏起来了,要么已经跑了,也无处可追。也罢,我还在想你破了这场幻境,他是不是只能跟我们走了。一路上,可费劲得很呢。”

    “喔……我也想过。但他大概会成为青年甚至中年的模样吧?除非那幻境同时干扰了时间和空间。唔,也不是没有可能。我本打算到下一处村子,就替他找个能做的活计维生。”

    “唷,你倒真是好人做到底。”寒觞一边咋舌,一边感叹,“也是,光护着叶丫头一个就够呛啦。”

    叶聆鹓被戳了肺管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看她慌张而羞愧的样子,寒觞意识到自己说过头了,对这好心的姑娘而言有些过分。他立刻改口,说幸亏他厉害,这些都不算什么,还是赶紧离开这里为妙。叶聆鹓这才回过神,趁天亮前与他们走了。

第二十一回:空穴来风

    有两人在路上并肩行走。

    男子穿的是普通的直裾衣,纯白色,平日里定是多加注意才保持得干干净净。相较于江湖中大多数男性,他的头发有些短了。不过在如今的年代,人们对长发所赋予的执念不再那样深厚,与忠孝礼仪间的关系显得淡薄。毕竟不论东洋人还是西洋人都频繁地造访他们的土地,而最早与他们接触的胡人男性也都是短发。文化的碰撞与融合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他深谙这点。不过他的理由,或许没有这么复杂就是。

    女子的衣服略花哨些。花哨的不是颜色,而是纹样。偶尔有几处冷色以作点缀。她的裙子长而柔软,一看就是好料子,无序的褶皱再怎么堆叠仍是拍拍就抚平了。最漂亮的是那件禙子,上面不仅有印染的暗纹,还有细细绣上去的花纹。那些纹路多是花朵,有骄傲的月季、羞怯的铃兰、秀丽的芍药、素雅的雏菊等,各式各样的花大小不一,风格不同,在这件禙子上却相得益彰,十分和谐。但细细看上去就会发现,没有一朵花是完整的。它们要么缺上几瓣,要么略有破损,就好像要为更多的花纹腾出地方似的。虽然奇怪,但打眼看不出来。

    她的衣服主体多是红白,红得像霞,白得像云。她还缠着一条轻薄的披帛,是柔和的粉橘色与清甜的水红色相互交织、过渡。远看上去,她像从黄昏时刻降临的云霞,一不注意的下一秒就要腾空而起,飘向远方去了。

    发型倒是普通,只是用纸带子低低束起来罢了,没有其他装饰,顶多栓了个铃铛。

    那名男子还好,女子穿这样的衣服赶路实在显得太奇怪了。这怎么说也该坐在轿子上,让四个以上的人抬着走的。她倒不。但从那双平跟的绣花鞋上看,此类舒适的鞋子也不像是给不爱奔波的人准备的。

    “你此行又要做些什么?”男的问。

    显然他其实已经同她走了一段路了,不知什么原因一开始倒也并未问个明白,也可能是之前在说别的,现在才想起来。他手里拿着一杆御币,也看不出到底是他还是女人的东西。而女人手中拿着一杆神乐铃。她的步伐很稳,手中的铃与发稍的铃都几乎不曾发出声音。

    “去办一件小事。”她总这样,说话云里雾里。

    男子也不追问了,大概是习以为常。

    接下来,他们的对话大多以问答展开,这也像是约定俗成的习惯。严格来讲,女子大概算得上是男子的师父,只不过他们从未相互称呼过。因为男性的问题大多是疑问,以求得答案为目的;而女性的问题大多是设问,以诱发思考为出发点。他们认识了多久,说不定两方也都记不清了。

    但那一定是远超过人类寿命的漫长岁月。

    “泷邈?你不要动。”

    男子有些疑惑,但站在原地不再向前。女人停下来看了看他,便继续走。男的也跟上,女的向他询问:

    “你的头发是不是……长了些?比起上次见面。”

    “啊……”泷邈捻了捻鬓边的发梢,“应该吧。我以为我作为妖怪的特征变得愈发明显了。前些日子我无意揪下了一根头发,转眼就变成了白色的长绒。拿起剪刀来剪下一排,碎发也都变成苍白的绒毛。”

    “哎呀,那还真……”女人

    思索了一下,短暂地停顿后继续说,“或许是妖力不大稳定,是一时的事吧。若是力量控制得当,自己是能任意决定的,连头发指甲要不要继续生长也能自个儿说了算。唔,说起来,你大约是何时剪掉头发的?你最初与其他走无常见面时,听说还是长发。但自打我见了你,就基本上是现在这个样子,没有变过。”

    “那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了吧……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当初是想和所谓的家里做个了断。那时候,听到什么宣扬发肤血肉的事,都恨得牙痒。现在罢了,只是觉得短了方便。”

    “这是好的改变。”

    “应该吧。可能只是时间长才放下了而已。”

    “时间是良药。你治好了这处心病,其他与之相关的病,也不再有了。”

    “是吗?可是既然不会察觉到,我又如何觉得那是好的改变?”

    “若察觉到了,你又该悲痛为何会遭遇此事。还是不来的好。”

    “啊……嗯。”泷邈又多看了一眼侧前方的女人,“说起来,我初次见您的时候,穿的是一身巫女的行头。但近来好像不见您穿过了。”

    “啊,那个才是偶尔穿的。”她笑了一下,“需要频繁出入神庙时,我会换那件。”

    “这样吗。”

    两人又不再说话。沉默算不上他们的常态,说的多与少,取决于他们多久没有见面。他们不是总在见的,但卯月君出任务时,觉得场合还算合适的话,会问问他。他通常会来,反正也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做。

    清晨的微风一阵又一阵,在寒冬里显得萧瑟。他们的衣服都不像是冬日该穿的,但谁也不觉得冷。

    “您最近见过如月君与霜月君吗?”

    泷邈又问了。几乎每次见面,他都会问这个问题,即使知道多半没有。其实他并不太关心答案,但这更像是某种仪式——出于镌刻记忆的动机。也只有这两人,在漫长的五百年的时光里,是最为深刻的。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面容也有些模糊。但他很自信,若是有朝一日有缘相见,他一定能认出他们来。

    “没有。你知道,我们并不怎么见面。不过……”

    “不过?”

    “我见了水无君。”

    “啊……”

    水无君他也是知道的,但并不如前两位那么熟。不过说到底,他和前两位也没多熟悉。而对于水无君,是真真正正的一面之缘。她成为六道无常的事,夹在霜月君和如月君间。

    “水无君……给我的印象很深。虽然我其实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忘了,是真的没有注意,也没有记过。对我而言,她只是个江湖人……”泷邈回忆着,“她的搭档死时,我是在场的,但精力很难放在她身上,以至于连她在最后喊的另一人的名字也想不起来。”

    “也情有可原。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我只记得你说过,那时追猎我的人名为唐赫。他死了,是霜月君杀的。”

    “嗯……这件事我也是听来的。”卯月君的脸上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平淡地叙述着自己知道的事实,“唐赫啊——这个人有些不妙。”

    “他不是早就被杀了?”

    “是转世。”

    “难不成,他还能继承转世的记忆?这不可能,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记得,他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过了这么久,他也不该还如当初那样。”

    “啊,倒也不是。若是保留前世的记忆,那位大人恐怕早就派人去查了。我所说的不妙,是他后世的生辰。天干地支,六十年一轮回,如今后世出生的干支恰与他一样,连月日时都别无二致。这恐怕不是巧合,而能做到的,兴许也只有六道无常……但没有证据。”

    泷邈想到了什么,可没有说下去。他只是说道:

    “很难不去怀疑什么。”

    “暂且,我们还无从推论。这件事我倒是没有告诉水无君。她虽忘了自己的名字,和这位却有着血海深仇。她的同伴死于此人之手,如此蹊跷的生辰,她一定会不必要地追查。何况她现在有要事在身。”

    “她的任务是?”

    “这便是我之前要对你说的了。水无君被任命,给一个麻烦的孩子解咒。她说,她要去求助凛天师。水无君生前是杀手,阴阳术几乎一窍不通。她成为六道无常后,也是与凛天师这个熟人学的法术。水无君觉得,此人多半能帮助他们。”

    凛天师啊……泷邈知道这个人,他还深深记得他的名字,这倒没有忘。如今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仙人,因为母亲是曾经的走无常而获得漫长的生命。但说到底是**凡身,恐怕比起自己这样的半妖,要更早迎来生命的终结。相较于凛天师过去的友人——例如霜月君、如月君,她们的日子比自己也长得太多。

    时间会抹消生离死别的痛吗?

    活的太久,泷邈也总是会根据一个事发散思想,继而联想许多。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是沉默着的,不再有新的问题。卯月君知道他在思考,也从不打扰。她认为这也是好的。

    他们又走了一阵。卯月君忽然问他:

    “你认为仇恨会随着时间消失吗?”

    “会吧。时间越长,人也好妖也罢,听过见过的爱恨情仇就更多了。相较之下,过去的事便显得易碎轻盈。我也好,水无君也好,霜月君也好,应当都是这样——我猜吧。”

    卯月君缓缓点了点头,又问:

    “倘若此人被束缚住了,不再见到什么他人的离合悲欢,终日沉浸在自己过去的事?”

    “……我想想。”

    泷邈不知卯月君此话的语境,但还是就多种可能开始琢磨。什么样的情况才能让人被困住?厉鬼倒是这样成的。那看来,说不定不仅不会忘记,反而还会更加在意。就像指缝间小小的刺,忙起来的时候快要忘记它,闲下来,碰或不碰它都觉得刺痛难忍,闹心无比。

    他们穿过这一带起伏不定的土丘。他仍想着,脚下随卯月君走着。忽然间,卯月君停下了脚步,面对山坡下的光景,微微张大惊讶的唇。她加快脚步,泷邈追了上去,他们来到一片荒芜的废墟之中。很难看出这里曾经是村子,经过日蚀雨打,砖瓦土木都腐朽不堪,似乎略微强劲的风便能摧枯拉朽。

    他还看到,数具苍白的枯骨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这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唯剩死寂。连乌鸦也绝不会愿意在这儿多加驻足。

    “……我们来晚了。”

第二十二回:清茶淡饭

    枫究竟何去何从,快要成为谢辙的一个心结了。

    在新的城镇,他们找了客栈歇脚,多停留了两天。在这段时间里,他们都默契地对在那死一般的村子的遭遇只字不提。他们都需要时间来调整,不论身体还是心灵都应得到休息。

    谢辙倒是理所当然地又被小二数次忽略了。他本就没什么存在感,再不爱说话,真正成了一个透明人。叶聆鹓和寒觞也想和他说点什么,但想不出好的话题,他也只是应付。直到今晚他们闷在客房吃饭,寒觞终于忍不住说了他两句。

    “我说你啊,能不琢磨之前的事儿了吗。”他敲了敲碗筷,显得很烦,“我可真是快受够你这闷葫芦了。”

    叶聆鹓觉得好像有点太直白,只是试探性地附和:“嗯……谢公子是话少了。”

    “还好吧。”谢辙淡然地夹了一筷子菜,“和以前差不多。”

    但他情绪明显是低落的。不然,没有谁会对着最近的一盘荠荠菜一个劲地薅,而对其他荤菜视而不见。寒觞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将他面前的绿菜和一盘豆芽肉沫换了一下,谢辙果然又只夹豆芽了。看他那模样,好像这菜进了他嘴里也吃不出区别来。

    寒觞对聆鹓抱怨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人跟块木头似的。唉,姑娘你住单间,你是不知道,我啊,说句话他从来不接茬。进来送餐的小二都以为我在对空气自言自语。”

    “哎……不、不至于吧?我是想着钱的事儿,才建议你们开一间的。要不我再……”

    聆鹓显然误会他的意思了,这茬也完全接歪了。寒觞喉头一哽,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算了,还是别和他们兜圈子了。他坐了下去,将筷子轻轻拍在桌上,不想再吃了。

    “我们知你是好心,才会想着去帮那孩子。如今也不知帮没帮上,自然心里不太舒服。但木已成舟,就不要想那些已经发生的事了,你多少做出了些改变。而且,我们也确实对你刮目相看,没想到你还真挺有本事。好啦,别再琢磨了!”

    谢辙估计本就没什么胃口,他也放下了筷子,然后轻叹一口气。

    “我就是心疼那孩子他——”

    “你怎么不心疼我啊?”寒觞抬起眉,“不心疼我那番你来我往劳神伤力,心疼我胳膊上那么大一口子,心疼我白白流出去的血?真服了你了。自己的碗儿都是漏的,管别人锅里的菜齐不齐全?”

    叶聆鹓明显感觉寒觞的火气也上来了,估计他这两天真给谢辙憋坏了。他平时话就蛮多的,而他对那村庄里的事也看得比谢辙要开,自然恢复得更快,没法顺着谢辙的节奏走。聆鹓得想个办法转移话题,不能让他俩再耗这一件事了。

    “对了,钟离公子……”

    “生分了啊。”老狐狸抬起一根手指。

    “呃,寒觞——关于你那时候使的几套法术,我有些问题想问呢。”

    “我就猜到你要问,怎么现在才开口?你说吧。不过乐不乐意回答,就看我心情啦。”

    聆鹓连连摆手:“我就随便问问,你不用太在意的……若有冒犯,还请——”

    “行啦行啦,你怎么总是铺垫老长一堆?快切正题吧。”

    “嗯……我在想,你是说过你怕火,对

    不对?但我看你的法术,几乎都与火有关呢。”

    钟离寒觞微微点了点头,并不否认。他沉吟一阵,像是在思考如何做解释,而哪部分该说,哪部分又不该说。想来想去,他换了另一边翘起二郎腿,将手肘撑在桌上,托起脸,这才徐徐说道:

    “你还记得我和我师弟钟离温酒,曾在一位仙人手下修习吧?五行之术,是最基本的仙法。而八卦呢,亦是五行变化的一种。”

    “这与八卦有何关系?”

    叶聆鹓好奇地追问,也停了筷子。她注意到,提起这个,谢辙似乎有点兴趣。他身体略微前倾,好像是想听得清楚一些。于是她应着寒觞,鼓励他说下去。后者自然注意到了。

    “欸,急什么,这不是在说么?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是这么说的,是不是,谢公子?天水山雷风火地泽,天泽为金,山地为土,雷风为木,水为水,火为火。仙人说我与火最为相容,在火法上颇有造诣。顺便一提,我兄弟与木法最称。雷是阳木,风是阴木,他的风雷之法远在我之上。老谢,你呢?”

    “……都略懂些。”

    “过分谦虚可就是骄傲了,兄弟。而且你这说法可有点嚣张啊。”

    “等会。”谢辙微倾脑袋,皱起眉,“你比我老才对吧?”

    “在意这个干什么?这不是叫着顺口么。”

    “我叫你老钟还差不多。”谢辙淡淡地说,顺便翻了个白眼。

    “……你能不说这种没文化的话吗?”

    气氛活泼些了,叶聆鹓的心情也终于好起来。

    “唔,说起来,我也觉得叫谢公子太过生分了。谢公子有没有什么顺口的称谓?”

    谢辙倒是回得干脆:“没有。”

    “啊……怎么这样。”叶聆鹓有点失望,但马上又打起精神,“那你若不介意,我能不能替你起一个叫起来顺口的?”

    谢辙好像还真不在意。他端起清淡的汤碗,微微点头。聆鹓高兴地说道:

    “那,我可以叫你阿辙吗?”

    谢辙呛了一口汤。两人都一愣,寻思着这叫法好像也没什么。谢辙咳嗽了几声,将碗放回桌上,轻轻摇摇手:

    “不打紧,我只是呛到。既然叶姑娘开心,怎样都好。”

    “真的吗?谢谢你……”

    寒觞暗骂一声:“双标。”

    人啊,还是要多说话,多聊天。这样一来,局面终于不那么尴尬了。待小二收拾了碗筷以后,他们分别坐在一张椅子上,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聆鹓忽然想起来,自己想问的正事儿还没说完,便继续追问:

    “刚刚打了岔,都忘记问你。寒觞你究竟为何会不喜欢火焰的法术?是不是牵扯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你若不说也没关系,我就是有点儿好奇……”

    “哦,这倒没有。”寒觞的语气倒很轻松,“最多就是在我刚学会控火之术时,火焰不受控制,总让局面显得麻烦。我一开始还以为,我不擅长这个,但后来经前辈们指点,才明白这恰恰是力量过剩的表现。初试牛刀,是有些不稳,多加练习才是。硬要说的话……反而是我熟练掌控火焰后,在探亲时不小心烧到了妹妹的尾巴。她那白花花的美丽绒毛

    ,自此留下了一小撮黑色。她当时还很生气,拿嫁不出去就坑我一辈子威胁我,直到温酒说会娶她,这丫头才安静下来……”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的眼神显得柔和。寒觞暂时陷入对过往的思念中,那种美好的氛围似是要随着他的叙述浮现。谢辙和聆鹓作为听者,也能感到那一份温柔的共鸣。

    “哎,说多了。其实换了毛,那撮黑都要看不出来了……我不喜欢明火的理由,说来也简单。它们会让人、让动物、让妖怪甚至草木都惊恐不安。它的力量太过强大,太过猛烈,几乎要成为生命的对立。火啊,就仿佛象征着死。但我啊,总要学会与自己最擅长的力量打交道,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尽可能避免使用明火焚烧,而是依靠提高事物内部的温度……这要柔和得多。”

    说罢,他举起手中的茶杯。茶杯是瓷制的,在被寒觞攥在手中后,很快散发出通红明亮的光,上面的花纹也随着升温消失不见。接着,它表面的釉尚还完好,内里却出现了丝丝缕缕的更加醒目的红线。因为内部的热量传导并不均匀,“啪”的一声,瓷杯就碎裂在寒觞的手里。他松开手,让瓷片掉在地上而不是木质的桌面。那些碎瓷片很快冷却,但没有恢复白色,而是保持着烟熏似的漆黑。

    “喔……”

    聆鹓和谢辙都若有所思地点头,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又说了很多话,都是过去的、日常的小事。分享过去的生活,是一种慷慨,也是一种善意的散播。这种事对拉近关系尤为有效。这不,几人连称呼都改了口吗?

    直到月亮高高挂起,每间客房的人都进入梦乡后,叶聆鹓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屋子里去。她觉得快乐又轻松,因为自己从未这么畅快地与谁聊过天。虽然想到今后还有一半以上的路要走,可与这些有趣的人在一起,一定一点也不无聊。

    另外两人也收拾了一番。简单地洗漱后,寒觞爬到自己床上准备睡觉。吹灭蜡烛前,他看了一眼谢辙,这人还坐在自己床边没有躺下去,不知又在想什么。

    “还琢磨呢?”寒觞伸长脖子,“你累不累啊?”

    “啊……不,我在想别的事。关于叶姑娘对我的称呼……”

    “怎么,反悔了?有意见也得憋着,都答应人家了,别扫小姑娘的兴。”

    “这倒也没有。只是……”

    寒觞听到那边床边传来一声轻叹。他可真受不了。

    “行了行了,别唉声叹气的了。有事儿直说,少拐弯抹角,娘们一样磨叽。”

    “阿辙这两个字……”姓谢的酝酿了一番,才将这俩字艰难地说出口,“这两个字,其实是……”

    “其实是?”

    “我娘这么叫的。”

    “噗嗤。”

    “你笑什么?”

    “我没笑。”

    “我听见了。”

    “我当你聋。”寒觞一个打挺起身,也坐在床边,“不是,你怎么想的,你还怕她占你便宜不成?”

    “倒也没有……只是不大习惯。罢了,无妨,看当时她那样期待,我不好说什么。”

    “噗……”

    “你怎么还在笑。”

    “晚安!”

第二十三回:清明在躬

    您不冷么?

    叶吟鹓真想问对面的人。她们坐在茶楼靠窗的位置,女人单手撑着脸,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虽然这个小镇的人很多,但凉风依然不客气地钻进窗里。她的衣服看起来不算保暖,暴露在外的皮肤面积也不小,很难相信她真的一点凉意也感觉不到。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水无君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在我这里,你不用顾虑太多。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了,就算有什么影响,我也不怕。”

    吟鹓倔强地摇了摇头,依然双唇紧闭。她裹紧了最外面的雪篷——是浅鹅黄的,绣着金桂的那件。她带的行李不多,与离开的匆忙与否无关,她本身就没什么东西。就这么一点小包裹也是水无君一路替她拿的,并没有征求她的意见。

    “我不冷。”水无君终归是看出她想问什么了,直截了当地说。

    吟鹓一愣,随即点点头,捧起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杯。这茶不行,比起她在家里能喝到的差了太远。都说人一旦喝过好茶,就会对劣茶挑剔起来,但其实她对茶水的好坏从没有什么要求,解渴就行。她尤喜欢花茶,可懂行的人好像总有种歧视似的,真是怪事。消遣的事而已,竟还喝出优越来了。在吟鹓眼里,平等地喜欢每一种茶,喝出每一种茶的优劣来,才是真正厉害、真正懂茶的人。

    她与堂妹一样茶色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杯中,两片茶叶沉在杯底。家里有人能通过茶叶判断事件的凶吉,但她自己不会。关于她的家业,她基本上是一无所知的。小时候,是家里人觉得不到年纪;长大后,理由自然是没法教了。不过说到底,怎么会没有办法呢?其实是大家不敢罢了,吟鹓心里也清楚。

    虽然常年“软禁”深院之中,她对这个世界仍然没有太多好奇。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固然有趣,但那也只是一时的快乐罢了,深入了解便会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的。尤其意识到这点后,吟鹓便更觉得无趣。所谓云游各城,不过是从自己住腻的地方到别人住腻的地方去。

    水无君早就注意到了,吟鹓的眼神总是看得很远,远得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反正不在眼前视线落着的地方。她无法揣测这孩子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得帮她。

    我们要去哪儿?这个问题,吟鹓或许早就想问了。水无君想了想,过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好好解释一下了。毕竟她知道,自己我行我素了太久,总是忽略了别的事。这一点,她的同僚们不止一次地提过,兴许是该改改。

    “我们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女人说,“但我们尽量走捷径。”

    叶吟鹓抬头望着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已经随水无君走了两天,却还没得到一个明确的地点。一路上,她们畅行无阻,只要出示了黄泉铃,关卡的人们自然会让开道,大些的旅店也会提供妥善的居食。但水无君说小地方不行,知道黄泉铃的人少。关于六道无常的事虽然流传广泛,但也不是真正人尽皆知的。

    吟鹓大概有些失望吧,水无君也猜不透她是什么心情。这种事,本该直接将一个解决方案摆在台面上,而不是拉着当事人到处乱跑,何况情况还很特殊。但对她而言这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了。最好还是直接带她亲自见那个人,才能得到最快的定论。

    “我们要找的人,在一座高高的山上。那座山很高很高,不好上去,但我们有办法。”

    吟鹓又点了点头,幅度很轻,不仔细看都以为她没听见。无所谓,水无君就当自己带着一个小哑巴,自言自语便是,无所谓她聋不聋。但吟鹓的眼睛一直落在她身上,水无君能感觉到,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注视。她可能还是希望自己多说点什么。

    “他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水无君尽可能说得笼统,“是个仙人,被人们称为凛天师。他的原名叫凛山海,你家修习风水阴阳,可能有人略有耳闻,他是凛霄观的弟子。我生前和他不算太熟,他那时也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后来我成了走无常,他悟道成了仙人,早年仍游走于世,云游四海,依然帮着众生驱邪逐妖。他既没有飞升成仙,也没有为民而死,但不少地方也有了他的祈福神庙。仙人的寿命终归是有限的,他便找到一处避世的山峰闭关。啊,说是闭关,只要有人能上去求他,他还是会见的。我早些年找到他,求他将他学会的仙术再教给我。若不是他无法出关,我会直接带他来见你,而不是拉着你见他。”

    吟鹓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关在院中久了,对自由的体感也变得不咸不淡。何况多数时候,她们走的是灵脉,不知不觉间就已经离乡很远了。对她而言唯一的遗憾,便是不仅无法与堂妹通信,就连她的信,自己也收不到了。唉,锁信的箱子定会被一通乱翻吧,虽然家里人也是为自己好,但按他们的性子,八成也不会按原来的顺序排好。算了,回去以后自己再重新排一遍,顺便一一回顾一番。过去最为孤单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挺过来的。

    但她带了一幅画出来,是堂妹十五岁那年画的。她成年那年,也是自己成年那年。

    十五岁的笔锋依然稚嫩,何况聆鹓没正经学过画画。但纸上仍能辨认出两个年轻姑娘的面孔,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她们拉着手,都笑着。背后是两棵桂花树,树上有鸟。聆鹓说,它们在唱歌,她们都在唱歌。

    几年过去,纸有些泛黄、变脆,颜料也略微褪色了。她很想挂在墙上,但还是拿去压了箱底,现在才拿出来。不是因为不喜欢,是实在太喜欢了。

    那一年,娘还活着。不过生辰那天,她就开始提相亲的事了……

    或许一切都重来一遍,她会做出的仍是同样的选择。她为这样“没有良心”的自己感到愤慨不已,却绝不会改变。躯体的自由不是自由,灵魂才是。但母亲、家庭,乃至这整座江湖,都用一种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桎梏。

    叶家算是好的。三从四德的规矩在如今的江湖好像没有太多市场了,可某种类似的束缚从

    来没有停止它对女人的摧残与迫害。相夫教子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某种使命,这很奇怪。就连那些闯荡江湖的女侠,人们提起的无非也是她有没有相公,何许人也,支不支持她当今的事业。若是没有,又会说:“啊,这种身份这种事,果然不会有男人要啊。”

    去他妈的。她心里就这样骂了。家人不让她说脏话,对哥哥们倒是宽容很多,脏话也是男人的权力么?反正她在心里骂,谁他妈也管不着。

    如此乖巧的外表与“可怕”的内心对比鲜明,或许能吓坏每个知道真相的人。无所谓。

    澜未鸣雷·水无君……她如此潇洒自在,是否也与自己的身份有关?是不是成为六道无常,受到的风言风语就能少些?吟鹓又想了想,自己本不该在意这些,这不是本末倒置?可她还是多少有些向往这番来无影去无踪的生活。她对解咒的事其实并没有信心,若自己的嗓子一辈子都是这样,不如跑得远远的,做个隐士。对这可怖的现实可怖的一切都敬而远之。

    水无君当然不知道她怎么想。就算是六道无常,也没有读心的力量罢。

    “啊……我倒也不是有必然的把握,觉得凛天师就能帮到你。”

    吟鹓又吓了一跳。虽然水无君确乎是不会什么读心术的,但这还是太巧了。细细想来倒也没什么,反正她们现在要做的事,不也就这一件可想吗?

    “不行就再找别的办法。”水无君接着说,“或许会花很久。但我可以先把你送回家,自己在跑别的任务时替你打听打听,想想办法。生命存续这么多年,我所得到的大概就是一大摊少用的人脉吧。厉害的人挺多,总有能帮上忙的。”

    见吟鹓没什么反应,她又说:“不想回家,找个靠得住的地方暂住也可以。你爹说他打了招呼,沾亲带故的都能给我们钱,你也能过得很好。你不喜欢在家,能换很多地方。”

    吟鹓这才点了点头。虽然对她而言区别不大,但水无君会为她考虑这么多,难免有些感动。她知道,自己与这个女无常之间多少有些隔阂——算不上合不来,只是都有些微妙的距离感。她们都活在各自的世界里,只是生命出现交集。当然,这不影响吟鹓的感恩与敬佩。

    水无君拿起茶杯,将放冷的茶一饮而尽。“我在想,一个东西也许能帮到你。”

    吟鹓歪了歪头。她还从未想过有什么神奇的宝贝能帮上她的忙。

    “它是碧落群岛九天国中,诸神的遗物之一。相传是海神的宝物,是块琥珀。它好像能让人略去言语,直接心灵相通,不知真假。在哪个走无常手里吧?但那东西好像也有点儿危险,我多问问。”

    还有这种好东西?吟鹓只觉得不可思议。就在这个时候,窗外路过了两个人。他们一男一女,女的贴着窗边走。她侧脸看了二人一眼,没说话。转眼间,两人就踏进了茶楼里。

    水无君忽然站起身来,对吟鹓说道:

    “该走了。”

第二十四回:清尘浊水

    那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皋月君的手下。

    水无君依稀记得,这神奇的蓝珀就在殁影阁中。但阁主本人……她见过。虽然不是什么见了就头疼的人物,但也是不好相处的类型,至少对她来说是。暂且不提皋月君本身,她的心腹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少沾上关系为妙。

    男人的皮肤苍白无血色,衬着锦缎儿的衣服,上面有若隐若现的暗纹。他的两边小臂都覆着一种特殊的软甲,与一枚手指相连。在他的手上和脸上,有着淡淡的鳞状的纹路,但不细看是完全不明显的。他束着黑色的长发,右眼的刘海倾斜着,墨绿的眼罩蒙着一只眼睛,上面缝着交错缠绕的白色细蛇。他眼下各自缀着两颗痣,露出的左眼有种怪异的阴冷,死人一样。他既像个懒得生事的人,又像个招惹是非的人。

    女人的个头与他差不多,也是黑发,又长又浓密,编了个蝎辫儿。她一身深紫的衣料,都挺单薄,但错落着堆叠,勉强算是冬天能穿的衣服,衣角上都固定着金饰,与她的金镯子、发饰、耳环、戒指、项链都是一个风格的纹路。装饰不算沉,细小,却多。她鼻梁上架着一道细细的金丝框,蓝香草色的薄纱遮住下半张脸。左侧鼻翼还嵌着金子打的鼻钉,容貌又像本地人,又像异乡人。她眼神更尖锐,看什么都有种说不出的敌意。

    两个人看上去都不好伺候。

    他们挑了张桌子坐下以后,水无君早带着吟鹓离开了。说不上是避瘟神吧,但脚下的速度倒也挺快。女人这才对男人说道:

    “水无大人身边那个,好像是……”

    “跟我们没关系。”他似乎不想讨论这个。

    他有更要紧的事。

    小二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挤出笑来。

    “两、两位客官,喝点啥?我们有上好的龙井、新下的……”

    “石花。”

    “紫笋。”

    “呃……”

    小二也不知听谁的,还是都给上上来。面对面的两个人对视一眼,男的摆摆手,颇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听她的。快点。”

    “好嘞,紫笋一壶……”

    小二逃一样脚底抹油,离开了这对带着煞气的男女。女的检查了一番指甲里的脏东西,男的只是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这儿,出不了差错。你会质疑皋月大人的话吗?”

    解烟准是觉得烦了,毕竟这蛇妖一路都摆着脸色。倒也不是不开心,只是集了焦虑与烦躁的双重不安。他心里定是在担心着什么的,只是一直没说。若与他同行的不是这个嘴和尾巴一样毒的蝎子精,他的话说不定能多点儿。尽管他自个儿也不是什么无毒无害的好东西。

    “还不许我烦了?”

    “烦什么呢?”她阴阳怪气,“大人许你这点时间不够造的?非扯上我,好像我的任务很少,时间很多似的。”

    “半斤白眉蝮的唾沫堵不住你的嘴?拉你我乐意?若不是别人都不在青璃泽,我还用得着你个狮子大开口的女妖?”

    “哟,几百年不见,好兄弟靠

    自个儿都摆不平了?”

    “啧。我可得承认,一个人保准拗不过他。这位弟兄造的孽,轮回转世也轮不到人间。辗转数年投胎人道,竟沦落为他曾最为讨厌的人类。也不知他会怎么想。说这些倒也没什么用,但他身上保不齐有那种……讨厌的影子。”他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没辙,谁让我欠他的呢?你常与外人议事,口齿伶俐,说不定用不着动武就能把他劝走。”

    “难哦。”解烟转了转腕上的镯子,“他生在这儿出了名的富贵人家,小少爷的脾气也是百里人尽皆知,你一路上也听到了。十几岁的臭小子有那么大的风波,可确实不好办。你不是说绑也得绑走吗?呐,毒我已经配好了,给不给解药,可得看小少爷配不配合了。”

    “人类……人类很麻烦。”佘氿幽幽道,“数千年来,他们所谓家国情怀德礼仁义一直是个难缠的东西。当年的蟒神摩睺罗迦大人,也算是被这东西摆过一道,我不得不多虑。”

    “哦,差点忘了,你也算得上它的眷属。你是在南国的灵场中,结出与它一样的上等灵珠吧。倒是可惜,还未成型你就剜了拱手相送。”

    佘氿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就算不剜,也无法继续下去……何况那也不是拱手相送,而是等价交换。没它,我们也无法从六道之中捞出这尘埃般的魂魄。”

    “这一向是我们殁影阁的规矩。”

    言下之意,他们二位在过去可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皋月君于他们都算得上有恩,才换得一群妖怪如此心悦诚服。佘氿对此人没有什么看法,他是不像自己兄弟那样反感人类的。但恩情,他自觉也算不上,顶多是他与殁影阁主的另一层交易。硬要说,有点像新来的一个人类与阁主的……以交易为基础的雇佣关系。

    所有在奈落至底之主那里碰不得的底线,被皋月君称为“死律”,比铁律更加无情而骇人。这些死律确实不能冒犯,任何一条拉出来,都会让佘氿他们感到切实的威胁。死生之术尤甚。对于这位挚友,他也是与皋月君有约在先,自己才甘愿任人差遣。何况在当差的这数百年来,他也并不觉得枯燥无味,心里认定这儿是个好去处,当初的决定并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但最正经的最重要的最迫切的那个约定,也一直是他的心结。

    人死不能复活,妖也一样,但皋月君应许的也不是简单的“苏生”。为了规避死律,他们需要一些迂回的方式,这是殁影阁多年来着手的重点之一。现在,是其中的一个方法。硬说起来,佘氿自知自己和转生的友人,都像一种实验品。只不过比吴垠解烟手中的体面些。

    他并不介意,他什么都不介意。

    这时候,小二端茶上来了。这家茶楼很正式,每桌都有人专门斟茶,还有一套特别的流程要走。不过这个钱另算,你不要,开始就得把人打发走,这是规矩。这钱也得给,只是没那么多,相互都留些面子。打发的钱都得交给掌柜,因为不是靠自己的技艺赚来的钱,分不到成。这规矩在这一带都有。

    解烟随手摘下一枚戒指,扣在那准备斟茶的花枝招

    展的女人手心,然后摆手赶她。女人很高兴,连连鞠躬倒退着走了。他们心里明白,若是实物,价值并不好算,掌柜的通常默许他们自己收下。这枚金子很纯很纯,她自然心里乐开了花。

    “希望她别一会儿用牙试。”佘氿毫无感情地说着看似同情的话。

    “没法儿。我终日与毒物打交道,其他材质的首饰很容易便被侵蚀了。”

    “真是不懂。女人也好,女妖也好,总喜欢那些亮晶晶的累赘。”

    “我也是很难理解你啦……”解烟单摊一只手,另一手端起茶杯,“为了一个过去这么多年的友人卖命,可真让我想起另一位无常鬼来。啊,他是不是已经……”

    佘氿点点头,没说话。解烟接着说:

    “我看你是很有资质。那人连对方是谁都忘了,你也一样,只不过换了人,他不记得你罢了。即使这样,你也从未改过自己的念头,真不知是不是该佩服你。啊,说到凉月,我依稀记起,我尚且是人类的时候,还骗过同为人类的荒骷髅的钱财呢。”

    说罢,她发出一阵轻笑,像碎金子相互碰撞,也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说的这话。

    “你是好记性,骗过的人都记得。”

    “也不。我都忘了,是后来阁主大人告诉我的。”

    “等等……”佘氿微微挑眉,终于正眼与解烟对视。他注意到了什么,“你是人类?”

    “唉哟!”解烟坐直了身子,满目受到迫害似的惊异,“伤感情了。你我共事多年,相识的岁月早就超过了你与你那兄弟共处的时日了吧?你竟从不知道我的事呢!”

    “少来这套……也没听你说过。”

    “我曾是人类呀,不是蝎。”解烟单手张开五指,夸张地按在胸口上,以证明自己的话发自肺腑,“真的是,其他人没给你说过么?咦,难道真是我忘说,却默认你们都知道了?不记得,我总该与谁说过的,反正皋月大人知道。我喔,曾与皋月大人一样,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只是经历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才成了如今的模样。怎么,你该不会对此心怀芥蒂吧?”

    “哦,那倒不会。”佘氿无所谓地向后靠去,“我倒高兴你说不定能帮兄弟一把。”

    “噫——你要让你兄弟遭剥皮吞髓的罪么?真狠的心。”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算了,别说,我还真敢。只要他能恢复妖怪的身份,被他记恨我也在所不辞。人类的寿命太过短暂,太过脆弱。即便如此,我也没信心他下一世就能变成妖怪。有些事,要是早做早安心,反正都是逃不过的劫难。”

    解烟单手托着脸,手法全错地捏着茶杯,像拎着酒杯似的随意。也不知她到底是要喝呢,还是仅仅在作乐罢了。

    “啊啊……那按照大人说的去做就不会有事——大概吧。我也好,他也好,千千万万伊始并非妖物的同类也好——所有无需经历死亡、化身厉鬼而直接由人类变成妖异的形式,都是一个叫法。”

    “……‘妖变’。”

    佘氿捏着茶杯,喃喃自语。

第二十五回:清辞丽句

    正是月黑风高夜。高高的院墙庇护着规矩而辉煌的建筑,唯一更高的,只有几棵上了年纪的老树。在夜色的遮掩下,一只蝎子悄无声息地爬上树干,灵活地一路攀升,到了伸出院墙外的枝头,忽然松了腿儿,从上面掉到地上去。

    再看,那可就是个活生生的女人了。

    “看得不严,整个宅子一天都乱哄哄的,没什么防守。要数最闹的就是那个小少爷了。你可想好,若是乖巧些的孩子还罢了,你要将那家伙带在身边,我们可没人会帮你。”

    “知道,别废话了。”

    佘氿倚靠在墙边。这面墙对着的是一条窄窄的小巷,现在也没人路过,安静得很。他声音压得很低,甚至吵不醒安睡在窝里的鸟儿。

    “但有人巡夜,直接从这儿翻进去是不可能的。正门下有条缝,一匝宽,定是能塞进一条蛇的。不过门口有只大黄狗,又凶又丑,你可得小心。”

    “他在哪儿?”

    “深院里有个单独新盖的小楼,有四层高,是整个院里最高的建筑。那小少爷虽然算不上那种纨绔子弟,嘴却异常刻毒。有的话连我也是不会说的,他那个年纪,却能轻易逮住人的伤口猛薅,何况无冤无仇的。这最为匪夷所思。”

    解烟说着,同他一并往正门的方向走着。佘氿默默地听,平淡道:

    “例如?”

    “开口闭口说那些下人是懒鬼、无赖、丧门星、天杀的、偷饷的贼;又逮着一个小厮欺负,若不顺着他的意,就提他那过世的母亲;净给人出难题,做不到就极尽羞辱,字字扎肉。他嘴上没门,在长辈面前也毫无规矩。还有:今晚饭桌上,一个笨手笨脚的丫鬟不小心把净手的水洒了些,他反手将滚烫的热茶向后泼到她脸上,看都不带看。丫鬟只是惨叫,叫人拉走了,估计会烫掉一层皮下来。但这孩子总是不闹不怒的,不论说多刻薄的话,做多恶毒的事,都面不改色,如此看来是真没点人样。按理说人们说的话,都是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却从没什么动机似的,单是为了挖苦而挖苦。”

    “你说的不错,他可一向那样。但他是妖怪的时候,伤人性命也是为了加害而加害的。人的话,就和刀子和妖术是别无二致,都能将人伤得是体无完肤,肝肠寸断。可不论如何,现在的他能会的也只是那些小孩子的把戏。”

    “呐,你是知道他是怎么一回事的,阁主大人都查过了。变成这样也是人类自己作孽。”

    “好像说他娘之前不是正室,凭什么手段把正室逼走,这小子才跟着他娘麻雀变凤凰来着?最后正室给气出了病,正室的孩子也依次被扫地出门了。”

    “当妈的这么有手段,儿子自然不是孬种啊。”解烟揶揄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巷子拐了个弯儿,再没有人的影子出现。只有墙壁与墙根上,各自有一只紫黑色的蝎与蜿蜒的细蛇贴壁潜行,悄无声息。它们从两个轮流打哈欠的侍卫身后钻进了门中,潜入草丛。这时候,一只安睡的大黄狗忽然支棱起耳朵,闻到了什么异样的气息。它急哄哄地站起身,立刻发现了那两个外来的不速之客。咕噜噜的低吼在喉中滚动,紧皱的眉头显得凶神恶煞。

    就在此时,草地上忽然竖起了一条蛇影。蛇的半身陡然直立,信子发出刺耳的嘶鸣。那一瞬间,好像有某种庞大惊骇的妖影从蛇的身体扩散。虽然只是眨眼的功夫,但那条狗立刻发出被打了似的哀鸣,楚楚可怜步步后退,夹着尾巴瑟缩回自己的狗窝去了。

    小少爷的栖身之所可太好找了。直到这会儿,这座小楼依然灯火通明。这个时辰,不管富贵人家还是平民百姓,都该早早休息了才对,也不知他一个人在捣鼓什么。两人轻而易举地溜进去,小少爷在三楼的卧房里正辗转反侧呢。也不知这孩子为什么睡不着,十二三岁的人了,难不成像婴儿一样得哄,还是像个成年人似的满脑袋压力?谁知道呢,或许是太闲,闲得完全不累才睡不着吧。可这人不仅自己睡不着,还要折腾别人,不然就不公平似的。可谁有那个劲儿呢?大家忙了一天又一天,只想回去休息。可少爷的命令,又不得不听。

    “你脑袋上这碗水,若是落下来一滴,你脑袋也要掉到地上。”

    榻上那人懒洋洋地说着,翻过身去。隔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厮站在床边,两位毫无征兆出现在门口的两人看不清楚。一枚金针飞窜而去,直直钉入小孩儿的后脖子里。他那烟熏了似的浓郁黑圈中,两眼一直,蓦地倒下去。

    碗儿打在地上,啪嗒一声碎了,水和瓷片溅了满地。

    两枚陶瓷渣子迸到少爷榻上了,他腾地起身,带着怨气,嘴里还嚷着:

    “废物东西,你是偏瘫吗?光是站着就……”

    他看到陌生的两人。

    “你们是谁?”

    十二三岁的少爷即刻改口,话里话外却透着冷静。没有触电似的大声喧嚷,也没有惊惶失措以至失声,只是简单地看着他们,平淡无奇。见他还真是一点也不惊讶,佘氿与解烟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进屋内,来到他的榻前。

    这屋子很大,几乎整个平层都是打通的。但空间再宽阔,没有杂物是填不满的。这一层乱七八糟,无序中透着有序,有序上又蒙着新的无序,看起来就像是那种收拾好了、打乱、再收拾好、再打乱。循环往复,不厌其烦,乐此不疲。

    佘氿就这么踩在碎瓷片上,发出咔嚓的破碎声。解烟脚下却很安静,仿佛她轻到只有一层空壳,被几个碎片抬起来了似的。少年扫了一眼,冷笑一声:

    “哼,进我的房间可是要脱鞋的,把庭院的脏东西带进来,真不嫌恶心。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这点礼节也不懂吗?我不管你们是谁,到了我的地盘就要听我的规矩。”

    解烟纱巾下的唇角勉强勾起来,眉梢微皱。

    “也真稀奇。你怎么不问问,你楼下的看守们是如何被放倒的?”

    “这不都做给我看了吗?”他摊开手,顺手指了指地上差不多同龄的小厮,“问这种问题,真不知是你傻还是我傻。”

    这嚣张的臭小子可真是令人生厌。走在街上,恐怕狗都不乐意多看他一眼。佘氿反而笑了一声,解烟倒真没听明白,究竟是真心的喜悦呢,还是气极反笑呢。

    佘氿蹲在床边,托着一边脸看着他。这小子的确连容貌都与缒乌相近——或许是儿时

    的缒乌。不过,他们的相遇可并不是从那种时候开始算起的。佘氿确信,这绝不是自己私心才这么觉得的,因为他身上的确有那蛛妖的影子。说不上是缩小的他,但除了面容,还有那神态、那气质,这股子讨人厌的劲都和那蛮不讲理的蜘蛛精别无二致。

    他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但没有表露出来。除了肤色是人类那样白而普通,他的唇角下那枚黑痣,都和昔日友人的一模一样。他感觉有点恍惚,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旧友生前他还从来没这个机会。

    佘氿也不曾想,这皮囊竟与记忆中的影子能如此轻易地重叠。

    “你看你爹呢?别一副我死了的样子瞻仰遗容可以吗?可真是恪守孝道。”

    解烟可有点儿想笑,但一想到这鬼东西下一刻说不定就要拿自己开涮,就算了。万一自己忍不住,当着佘氿的面儿把他吃了,那这位同僚可会和自己没完没了。皋月君会困扰。

    佘氿一巴掌按在臭小子的头上搓了一把,宽宏大量地原谅了他的出言不逊。解烟倒是清楚得很,这货忍得了一时,定然忍不了一世。看他能憋到什么时候。反正是自找的,打碎了牙,当然是自个儿咽下去了。

    小少爷不客气地将他的手打开。

    “你大可以对父亲放尊重点。知道你爹姓什么吗?”

    “知道,但不重要。”佘氿怪异地轻笑一声,“反正你以后也用不着这个名字了?”

    “凭什么?你说了算?我可是很中意我这名字的,尤其是姓。”

    “啊……这个呀。”不忍打破旧友重逢画面的解烟,突然在此时开了嗓,“我们确乎是知道的。您母亲是个聪明人,想方设法才带着您混进了这座宅子。也就是五六年前的事吧。她倒是个聪明人,我很感兴趣。不如,抽空告个别?”

    “你们想杀我,想杀她,还是要杀这院子的主人?”小少爷抬起了眉,轻易将杀伐的字句挂在嘴边,“如果是后者,我建议冤有头债有主,别来找我麻烦。你们该不会以为我对他有什么……所谓尊敬之心吧?想多了,他压根不是我爹。”

    这似乎是他们知道的情报外的事。佘氿和解烟短暂地对视,又齐刷刷看向他。

    “你什么意思?他十三年前与你母亲私会,那时候你娘还是个不知名的角色。后来她便有了你。这宅子的前一个女主人,因生不出儿子,才被你娘借机领来上位。按理说,他必然是你的父亲才对。否则他凭什么对你这么好呢?有钱人家,一定早想办法证明这血脉了。”

    “我明白了,你是真傻。空有张好脸皮,脑袋里却烂了。”意料中的嘲讽被泼在解烟身上,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法术都可以破,什么认亲的流程和消息,也能做手脚。我了解我娘,她不是个聪明人,但是个懒人,知道出卖身子就能赚钱。我生父究竟是谁呢?我不在乎。我娘虽然傻,却好煽动。若不是我五年前劝她来这儿‘讨回自己应得的’,我们娘俩还不知在哪儿吃糠咽菜呢。啧。”

    两位造访者都不说话了。若是真事,的确是他们失算。但十二岁孩子的话,能信么?

    然而也不像假的。

第二十六回:清平世界

    “怎么,吓傻了,还是不信?”

    “我信你,这一定是你会干的事情。”

    “唷,这么了解我啊?”

    少爷从榻上翻下两条腿,张开撑在地上,躬着腰又伸长脖子,像个架势十足的大老爷,也不知是跟谁学的。二人还没回话,他又说:

    “怎么,查过?看你们这一知半解的样子,也不像是前大太太生前派来杀我的。反正啊,那娘们早就让我们给毒死了。究竟谁派你们来,我爹生意的仇家?他们给你俩多少钱,我们可以给的更多。就算要演戏的话,配合一下,也不是不行。”

    虽然小少爷好像完全朝着错误的方向猜测了,但二人姑且没有纠正。解烟想看看,这十二岁的小脑瓜里还能塞些什么奇思妙想。佘氿倒是更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我们真是来杀你的,你还敢配合我们敲诈你爹?胆儿可不小。你就不怕我们假戏真做,当真把你给杀了。再者,我们凭什么要听你这小鬼的话?”

    佘氿也不是真的质问,只是饶有兴趣地随便聊聊,想看看他能怎么说。

    “你们爱怎么想都无所谓。一直在这大宅子里,我也有些腻了。”说着,他真的打了一个哈欠,这才慢条斯理地继续,“很无聊啊——周围尽是些平庸无能之辈。一开始骂骂他们,还有人敢做反抗。反抗才有意思嘛!可我谈不上变本加厉,只是稍微再凶些,再恶毒些,他们也无话可讲。自从有一个敢动手打我的混账被割断手脚筋,挂在树上没多久就死了后,谁都不敢再顶撞我了。怕什么?没劲。剩下这群废物说几句就只知道哭,真没意思。”

    “你杀了他?”解烟问。

    “怎么能是杀呢?”小少爷认真起来,“只是破点皮,再挂一阵,轻而易举就死了,是他们自己身子骨差。刀可是我爹递给我,让我出气的,人也是他叫人挂的。啊,可能也是我不小心割断别处,血流光了吧。毕竟拖他走的时候,满地的土又红又粘。”

    “啧啧啧……”

    解烟摇头咋舌,倒是并不发表评价。佘氿瞥了她一眼,淡然道:

    “曾经同为人类的你,倒还挺镇定。这种事对人类而言,已算是罪大恶极吧。”

    “话是这么说啦。但恶的起源,不是他父亲过头的宠溺么?人也是极坏的,坏起来比多数妖怪还要坏。而人是能把人变坏的,甚至变成妖怪。”

    她似乎意有所指,而佘氿暂时不太关心这番话的起因。他盯着小少爷,问道:

    “你觉得无聊,是吗?截至目前的人生,即使是一夜暴富也算不上什么大起大落吧?”

    “当然。”小少爷将手臂向后撑在床上,懒洋洋地说,“都是我预料内的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一切不都在我的计算中吗?”

    很难相信,这些事,这番话,都是出自一个十二岁人类男童的口中。佘氿听了这番话,倒是眼睛发亮,就好像看到的不是一个陌生的人类小鬼,而是另一个人。

    “日后

    有机会,可以聊聊你是如何劝诱你母亲作出决定,还有设计杀害前任大太太的那些事儿。这一切,的确与我们所调查到的有些出入,看来你做了很好的掩护。不过现在时间不大允许。安心,这次我们来不是为了杀你,也不会杀你的爹娘,不杀任何人。”

    小少爷突然就坐直身子,略微前倾,看上去兴趣盎然。

    “哦?那你们想干什么?最好有点意思,别让我失望。”

    “我们来带你走。”

    “……带我走?”

    这的确是小少爷意料外的事。他露出少有的讶异,尽管只是一些罢了。

    “给我个理由。”

    “你不是最讨厌无聊吗?”

    望着眼前两个陌生的面孔,小少爷坐在原地,没再说话。女人的长辫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样,扭动、游移,发尾勾起一个小小的尖端。整个看上去,就仿佛一条鲜活的尾巴。男人露出的那只眼化作竖瞳,薄唇中泄出一条细长的信子来,发出嘶嘶的响声。

    小小的少爷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无聊平淡的日子过去了几天。距三人到青璃泽的路,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了。

    目标就在眼前了。这些天,他们也并没有遇到过什么大风大浪,经历什么更离奇的事。就算有也都是些小麻烦,绝不会比那幻象的村子更加超乎想象。叶聆鹓偶尔抱怨一句自己晒得实在是太黑了,但实际上也没黑到哪儿去。她现在的肤色与谢辙不相上下罢了,而在冒险的江湖人里,谢辙也绝不算是肤色偏黑的类型。只不过是寒觞白得离谱,聆鹓拿他做标准罢了。不过打一开始,她好像也没有比寒觞白到哪儿去。

    这里是兰绫镇。镇子的规模很大,是整个县中人口最多的地方了。但这镇子的诸多考量上是不及城池的,而它又是整个县里最繁荣的地方。此县人口自然在万人以上,不过一些大规模的城池人口更稠密,发达程度远胜于此。这儿的百姓都在很努力地生活着,尤其是兰绫镇的人们,可一切似乎都没什么起色。

    这些主要的信息,是他们在一家面馆吃面时与老板娘聊的。现在不是饭点,人很少,只是他们饿了才停下来歇脚,顺便想着随便问问此地的事。老板娘热情健谈,估计也是因为没什么人来,这嘴一刻也没停过。她说外乡人在这儿算是稀客,但也不太在此停留,都是穿过这儿,前往青璃泽的。顺着同一个方向再走下去,就是碧璃原。那是一望无际的广袤草原。

    “你们是要去殁影阁吧?”胖乎乎的老板娘笑起来,“我一看你们就知道,诸位准是去求人办事的。”

    说话的时候,她几乎全程都盯着寒觞看。聆鹓总觉得别扭,但他本人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不定早就习惯了——毕竟是狐狸精嘛。谢辙呢,倒是没什么意见,对面的口味更是没有意见,如果老板娘没有在盛面汤时不小心把他漏过去,他就更满意了。

    “哎,不好意思啊公子。”老板娘赔

    着笑,“您这儿一直不吭声,我当这儿没人呢。”

    谢辙点点头,也没表示抗议。毕竟他才是最习惯的那个。

    “人们都不喜欢在这儿多待,太穷。”强壮的老板娘将盛着面汤的大桶放在地上,吸了口气,接着说,“而且太远。这地方说不上偏,就是路不好走,里面的人不爱出去,外面的人不爱进来。若是没有青璃泽的事,恐怕我们镇子几年也没一个外乡人来。”

    “县令不想想办法,组织人修路么?”

    谢辙问了一句,老板娘却光顾盯着寒觞看,像是没听见他的问题一样。于是寒觞又重复了一遍谢辙的问题。

    “县令若组织人修好宽阔的车道,人与马勤于往来,此地总该富裕起来才对。”

    “哎呀,我们这儿可没有县令。”

    “没有县令?”

    谢辙下意识反问,可老板娘好像又没能听见。直到寒觞发出质疑。

    “这里没有人管吗?虽说很多地方的县令是空缺的,可这个县的情况,总该有人打理。”

    “唉,谁说不是呢公子?”这次老板娘又听见了,“也不能说完全没人管吧,管事儿的是个兼任的知县,人称霂知县。至于他叫什么名字,倒是没人记得。他看上去是个知书达理的白面书生,下面人上面人的话,他倒也都听、都说,可是……这些年来也没见什么起色。他和大伙商量着加过几次税,都是说想干点什么,好让镇子富起来,不过都没再有什么动静了。估计啊,是事情没做成,打了水漂。我们又能上哪儿去讨钱呢?跟薅羊毛一样,过一阵子薅一点下来,刚长出来再揪一点。不至于一下给羊冻死,却阵阵地肉疼,唉!”

    老板娘重重地叹了口气,看上去是隐忍多年,却无法发作。说不定镇上的人都是这样想的,可又没法真和知县去计较。本身这里做什么,都有点悬。种庄稼吧,盐碱地的面积可有点儿大了;栽果树吧,土还是不够合适;做生意吧,一没特色二没好路走。钱没法从外面流进来,都是县里乡镇之间的钱倒来倒去,左口袋放进右口袋,没什么区别。

    之后又聊了些别的,除了谢辙被无视到放弃挣扎外,一切倒还顺利。谢辙平时知道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法力”,是不会主动说话的,大概是和聆鹓寒觞相处久了,有种别人总算能看到自己的错觉。不过,多亏了寒觞的脸,这顿饭他们居然没花钱。

    在临走前,他们听到了老板娘说的最后一件事,知县因为走不开,所以常年召集一些人代他去青璃泽拜访殁影阁。他也不说是什么事,找什么东西,只是写好一封信找人代交。不过,至少这儿从来没谁找到过殁影阁。所以他也会委托要去的外乡人帮忙,重重有赏。

    “我们倒是不差钱,对吧?”

    叶聆鹓忽然停下脚步,愁眉苦脸地看着寒觞。这下,另外两位可有点慌了。他们很早前不断地问姑娘钱还够不够,她总是说够。这不,有段儿时间没再问了……

    “你们太乐观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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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