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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七回:清曹竣府

    他们本来只打算休息一晚就离开。谁曾想,第二天才刚刚准备走出镇子,就被拦住了。

    拦着他们的,是两个身着黑长衣的人。这长长的外衣从一半开始,就破碎成一缕一缕的样子,大捧的絮状衣摆随风轻轻摇曳。他们的黑长衣有着圆圆的、宽松的兜帽,扣在头上,光天化日之下让人感觉奇奇怪怪。二人也都低着头,看不清脸。远看上去,他俩就像某种海洋生物上了岸似的。

    他们都不高,比寒觞要低一个头。他看着他俩,跟黑乎乎的蘑菇盖儿似的。

    “您两位不像本地人。”

    “知县大人有事找您二位商量。”

    两人的话一前一后,联系之紧密比他们各自每句话间的两个字还要紧凑。

    “……”

    谢辙虽站在叶聆鹓和寒觞之间,不过是被他们拦住时,略微后退了些,也不至于被完全挡住。而周围也没什么路人,他感觉这俩人跟故意无视他似的。

    聆鹓看了一眼寒觞,又看了一眼偏后方的谢辙。顺着她的视线,那两个黑色絮衣的家伙才看到谢辙,这才道歉。

    “很抱歉没注意到您。”

    “您三位可否跟我们走一趟?”

    这道歉自然不够诚恳,但谢辙也懒得计较。三个人面面相觑,也不知他们打着什么鬼主意。于是聆鹓便问他们:

    “你们说的知县,是指霂知县吗?”

    两个低头的人略微朝对方的方向倾侧,像在进行短暂且无声的交流。很快,他们便说:

    “正是这位大人。”

    “您三位有所耳闻便好。”

    “几位还知道多少?”

    “不如先随我们去府上坐坐吧。”

    他们的话实在说得太快,声音也有几分相近,不仔细听会觉得像是一个人在一句一句赶着说话。三个人愣在原地,寒觞笑着说,他们得商议一番,随后背过身挡住他们的视线。

    “怎么说……真让那老板娘给说中了。”

    “确实如此。恐怕镇子上还有线人,看到我们是外面来的,要找我们帮忙。”

    “叶姑娘说的是。”寒觞迟疑地看向谢辙,“我们怎么办?这忙是帮还是不帮?”

    谢辙半晌没说话。他就是去青璃泽取东西的,也不是多赶时间。聆鹓也是,现在都没有家里人追上来,应该是暂时已经安全了。他们两人看上去倒是都罢了,寒觞也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虽然客观上,举手之劳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儿,可……

    他们三个人同时扭过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奇奇怪怪的人。他们还是低着头,没啥动静。这俩人的确太——太不正常了。若是两个普通的卫兵找他们,说不定还真答应了,可这是什么扮相,私人的什么队伍吗?

    “你们是……呃,什么来头?”寒觞还是问了问,“这总得交代清楚吧?若不是知县本人下的命令,我们稀里糊涂地信了,稀里糊涂跟着你们走了,是不是不大合适?”

    “大人尽管放心,我们是知县大人的门客。”

    “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我们仅听从知县大人调遣。”

    私人武装力量在前朝可是要杀头的。不过

    ,现在也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规章制度从根本上发生了改变,个人的队伍在其他方面依然被限制住了。恐怕这群人的身份并不能称得上是军队,而正如他们所言,是门客罢了。

    “也不是我们不乐意去……”叶聆鹓已经开始搜刮婉拒的台词了,“你们看,我们三个在赶时间呢。兰绫镇风光秀丽,我们还未多看几天就急匆匆地要走,可见我们真的很急。”

    可那二位黑衣门客似乎并不买账。他们继续一唱一和地说道:

    “诸位大可以放心,我们知县大人绝不蓄意刁难。”

    “一定长话短说。大人说了,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寒觞支棱起了耳朵。

    “赏?怎么个赏法儿?”

    “金银珠宝,随您开价。”

    “妥了,这事儿我们管定了。行啦,带路吧。”

    “那便有劳了。”

    说着,两人同时伸出一条手臂,在之中的间隙的道路做了示意。接着,他们便向前走去给他们领路了。谢辙和叶聆鹓目瞪口呆,两人愣了一下才跟过去。聆鹓小声斥责:

    “你怎么不和我们商量商量,就这么轻易同意了?”

    “你的时间不是时间,我们的时间可很值钱。”谢辙依旧是冷冷的,“若是出了难题,我们可会告诉知县,是你一个人答应的,和我们没关系。”

    这狡猾的老狐狸不以为意。

    “慌什么,小场面。叶姑娘不是说我们缺钱么?能捞就捞上一笔。劳动赚钱,有什么丢人的?信我的,大风大浪我见得多了,先看看他们搞什么鬼。”

    钟离寒觞可真是太自信了,两人都有些心虚,但没办法,只能被牵着鼻子走。他们起初还以为,是得去县衙亲自见那位传言中的霂知县。没曾想,两人把他们领到了一处豪宅前。仔细想来也是,他们并没有骑马坐车,而县衙还在很远的市中心呢。

    “这里就是知县大人的住所。”

    “他在深院里已等候多时了。”

    谢辙有些微妙的不爽。这话说得,仿佛里面那人笃定他们会来一样。虽然还真来了,但心情可不如自觉上门来得高兴。

    进了院子后,由另外一位黑色絮衣的人带领他们。这位朋友也并不高,而且一开口,他们发现这是一位女性。可他们的打扮都不相上下,再加上看不到脸,判断性别很是困难。

    “这边到了。”走了一阵,领路的人说。

    这处住所可真大,感觉走过了他们从镇边来到这儿门口的距离,甚至还要多。这不就是他们路过此地看到的一排建筑么?还以为是某个富人区,没想到就是知县的地盘。不过他当时怎么不派人来拦住他们呢?难不成,是暗中观察了一阵?

    三人都不再多想。因为他们看到了,在庭院的锦鲤池前,有个人正靠在藤椅上,优哉游哉地喝着茶。闲来无事,将掰开细细揉碎的馒头沫扔进池里,看着漂亮的大花鱼们争先恐后你死我活。他看上去心情不错,还哼着小曲儿。

    “您会唱仙魔缘?”

    他们本远远站着,寒觞这耳朵尖的忽然听到什么,便这么问道。

    那背对着他们,躺靠在

    藤椅上的人停顿一下,侧过头,看了他们一眼。随后他立刻站了起来,干脆利落,挺直腰板朝他们走来。先前还有些懒散的气质一扫而空,他们眼前看到的是一个中规中矩、从容不迫的年轻男性。他身上透着股书生气,走得再近些,还能看到他白净的脸上有三枚细小的痣。两个点在脸颊上几乎完全对称,还有一个差不多大的点在左眼皮下,与左脸颊的痣连在一条直线上。这人怎么痣都长得那么规矩?

    这就是霂知县吗?他黑色的短发末梢微翘,看上去不太听话。有几缕头发是红的,不知是专门以东洋流传来的颜料染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身上穿的除了袖口领口和衣摆嵌了蓝黑的边,其余皆是水蓝的深衣,看起来干干净净,像是新的。颜色也并不单调,而是错落有致,相互重叠,一看就是量身定制。他鞋面微露,步伐稳健,见了他们率先行了礼。

    三人觉得,这人倒还挺客气,也纷纷回礼,不然怕坏了规矩。两边拱手鞠躬腰弯得都还挺深,以至于谢辙直起来的时候,感觉腰骨都发出了咔哒一声响。

    “久闻几位大名,有失远迎。”

    他的声音温糯适中。等他直起腰的时候,三个人发现,他的个头也并不高。大概五尺出头吧?不过他整体看上去体型匀称,所以刚才离得稍远些,看不出来。就算现在近了,倒也觉得协调,没有让人觉得太低。

    “您就是……”

    “你们可以和其他人一样,随意些,叫霂知县就好。”他轻快地说着。

    叶聆鹓有些迷惑:“久闻?你难道认得我们?”

    霂知县轻笑一声,摇摇头,并不作答。这神秘的气势倒是有了,只是不知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向前走去,三人跟在后面,绕着这满池锦鲤慢慢踱步。

    “姑娘是……叶家的吧。”霂知县嘴上说着,脚下没停,人也没有回头。

    叶聆鹓自然是愣住了。她喉头一紧,心说坏了。但她硬是把不安压制下去,佯装无事地问道:

    “您这话从何说起?”

    “啊,我啊,收到了你们叶家的信……当然,不是给我本人的,放心。”霂知县摆了摆手,仍未回头,“这信是从别的官儿那里拿到的。你叶家也有人做官吧?他们急得很呢。我看到你,本也想帮助离家出走的小丫头回归正轨。不过,看你与朋友过得还挺好,我便也不想多管闲事了。想想看,爹娘总是想着教训不听话的孩子,或是把跑掉的小孩抓回来,却从没想过他们为什么不听话,又为什么要离家,对不对?谁年轻时没干过傻事呢。既然你平平安安,我觉得,这信不去理会也罢。”

    “……呃,唔,还是多谢您了。”

    霂知县一口气说了太多,叶聆鹓没能完全消化。大致听下来,自己好像是被帮了。对方又接着说:

    “不过……您说您也真是胆大,轻而易举就能相信一个妖怪。这是没碰到坏家伙。要是那些不讲道理的妖物,你早被吃进肚子里啦。”

    这下轮到钟离寒觞发愣了。他本能地警觉起来,这很正常。毕竟他自认为自己的化形术算得上登峰造极,除了被谢辙的阴阳眼看出来,算是正常。

    这人是怎么……

第二十八回:清浑皁白

    “我知道的事很多。安心,我绝不会拿这些信息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我们应该也没什么能拿来做文章的事。”谢辙如此说道。

    霂知县看了看他,上下打量了好一番,这才懒懒地抬了抬肩膀,无所谓似的说:

    “嗯,的确,说的也不错……话说您怎么称呼?”

    他当真做了完全的考察?未必吧。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样的反应可有些羞辱人了。谢辙没有计较,只是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霂知县连连道歉。其实这也是能轻易想明白的事儿——谢辙本人确实算无名小卒。他既没有叶姓家族的背景权势,也不像钟离寒觞一样是那些道行颇深的妖怪。即使在阴阳师里,他也普普通通,排不上名姓。霂知县从一开始就没把他当回事儿,倒也很正常。

    “对了叶姑娘。一会儿我叫人把你的家书拿来给你看看,你认认是不是你家谁写的。也好证明,我不是在信口开河。”

    “啊,也、也不用吧。”叶聆鹓有些慌神,她不太擅长应付这类直接的人,“我家人太多了,信也可能是别人代笔的。您能收到这些信也是很正常的事,我不会怀疑您的。再说,您既然已经认出我来,就足以说明很多事了……”

    “那便好了。叶姑娘,莫怪我多管闲事。最新得到的消息是他们已经松口,不再说非要抓您回去。您要是有时间了,也写点东西寄回家,好让家人知道你没有危险。”

    “真、真的?”

    聆鹓不太敢相信。她眼睛瞪得老大,亮晶晶的。霂知县只是笑了笑,不再说话。

    寒觞的表情倒是没那么好看了。他望着此人,目不转睛,在他和聆鹓说话的那会工夫思考了什么。

    “我是妖怪的事没有刻意隐瞒,但妖气该是藏好了才对。而关于我,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小角色,我不清楚您是如何知道我的事。”

    霂知县沿着锦鲤池又走了几步,这才停下。他望着池中一路追随着他们乞食的鱼儿们,好不活泼,扑腾的水花都要溅到四人脚上。过一阵,他才幽幽地说:

    “我若说,我是感觉出来的,你信么?”

    不是打听来的,也不是看出来的,而是“感觉”出来的。说实话,这个玄乎的回答的确令寒觞无言以对。这话听上去好像胡编乱造一样,但又有某种程度的说服力,反而让他连质疑都无从疑起。于是寒觞只是重复着:

    “感觉?”

    “感觉——”霂知县手中不知何时又多出半块馒头,继续掰碎了喂鱼,“我这人啊,虽然是一介凡人,但直觉超乎想象地准。就好像心里有种声音在对我说:这位俏公子可不是一般人,而是个不一般的妖怪。你看,这不就说对了?”

    寒觞不再回话。因为霂知县的话的确没有什么挑得出毛病的地方。有些人,就是天生灵力深厚,虽然没法妥当地释放出来,却能以其他方式得到展现。

    “啊,对了。也是这种感觉,让我派手下人赶忙拦住你们……我可不是随便什么

    外乡来的阿猫阿狗都拉来帮忙的哦。看几位赶路的方向,莫不是要去青璃泽吧?实不相瞒,若果真如此,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们几位。”

    “什么事?”叶聆鹓挠挠头,“太难的我们可能也办不了……”

    “不不不,绝对不难。我已经写好了信,只要你们见到殁影阁主,将之交付便可。信里写得很清楚。即使没见到也不要紧。不管有没有完成我这小小的任务,只要你们答应,我都会给几位一笔辛苦费。若信中之事最后办妥了,你们再有机会到此处,定重重有赏,想要什么我都尽量满足!这是稳赚不亏的生意,如何?”

    听上去的确很诱人。不过,他们三个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当然,事情能不能成是另一回事。但一向行事谨慎的谢辙还是有些在意,便问他:

    “这问题可能有些冒犯,可我们若是答应你,总该有权知道,这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若是最终牵连拖累了别人,或是引发了什么杀人越货的事,我们可负不起这个责。”

    “这位公子,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霂知县停下喂鱼的手,面色严肃地望着谢辙,虽然他好像又没记住谢辙的姓,“什么叫杀人越货?我堂堂一县之官,怎会做这种腌臜事?这本就是一件小事,就算真牵连谁,也怪不到你们头上去。罢了,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你们这么谨慎是好事,我就告诉你们吧!”

    他既然这么说,三个人都来了精神。他们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霂知县,直到他将手上最后的食物投喂完毕。一旁立刻有黑色絮衣的人递来手帕,他擦干净手,重新投到那人的掌心中央,这才整理衣襟,徐徐说道:

    “嗯……别看我现在还没在这兰绫县混出什么名堂,但我也是有家室的人。我夫人年轻貌美,与所有女子一样,喜欢那些美丽的饰物。很早之前,我就听闻殁影阁中,有一枚来自古老南国的琥珀。这琥珀十分神奇,周身呈现晶莹的蓝色,比玉髓更清澈幽冷。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它之中包裹着一个形似水母的小东西。经年累月,不知是光线在絮间的反射使然,还是其中的水母当真融化了,它如水胆一样稀世罕见。这可真是怪事,怎么会有树脂困住这深海之物呢?它如何成型,至今仍是个不解之谜。虽然这庭院的人都没见过那传说中的神秘珍宝,但我夫人听后是朝思暮想,寝食难安,现有的任何珠宝也不能哄她开心。我在兰绫镇一时没干出什么成绩,不能擅离职守,只得不断求助于有能力的人替我传达心意。为了从皋月君手中换得此物,我什么条件都能与她商量。”

    三人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聆鹓看了看另外两人,“你们觉得呢?”

    谢辙和寒觞好像一时也没主意。说来是伉俪情深的故事,他们虽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都不是无情之人,多少会受到感触。霂知县期待地看着他们,三人有些犹豫。

    “唔,要不我们再商量商量?”寒觞试探着问。

    “大人,您的信也早就发完了。”一旁送手帕的

    人忽然这么说道。

    霂知县一怔,一拍自己的手背,直直哀叹:

    “唉呀,真是不巧。看来我得重新起草几封书信了。为表诚意,我自当亲自来写,只是时隔太久,需要重新斟酌字句。既然三位没有想好,不如先在府上住上一晚,待第二日再给个答复也没关系。你们意下如何?”

    他的话很真诚,为人又算得上谦和礼貌,虽然一开始让他们有点不舒服,但三人还是不约而同地微微点头,应了下来。于是他们跟着霂知县上了楼,又被下人安排好客房。知县自个儿回屋重新写信去了,留下他们三个在一间宽敞的客房里讨论起来。

    “我还是没想明白,他是怎么看出寒觞不是人类的?”

    叶聆鹓这个问题,寒觞自己似乎是想明白了:

    “其实也不难理解。有些人天生灵根过人,有着常人不曾拥有的天赋。不是说他们就一定会什么法术,也可能表现在其他地方。比方说有人读书过目不忘,有人一生桃花不断;有人会很幸运,有人学什么手艺都特别快。而这超常的直觉,亦是其中一种。”

    “灵根?”谢辙似是有些怀疑,“别是祸根就好。”

    “喂,老谢,记仇可是你的不对啊。”寒觞倒是替知县打抱不平,“不就是没查出你什么吗?至于?你也不是什么排得上江湖风云录的奇人吧?”

    “不,我怎么会在意这个。”谢辙无奈地摇头,“我是觉得他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

    “怎么了,你眼神不好使,也开始靠直觉行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光凭着双眼,看是没看出什么,但他就是令我……有些不安。这感觉像是我们在山上碰到的那个姑娘。”谢辙想了想,“就那个——不吃包子的姑娘。他们给我的感觉有种微妙的相似,都有点儿……似人非人的感觉。”

    寒觞与聆鹓看了看彼此,又都将目光投向谢辙。

    “你是不是这几天赶路太累……出现幻觉了?”寒觞倒是真在关心他。

    谢辙似是有些不满了。他不知如何解释,只是微皱起眉来:

    “我没有。跟你们说不清楚。我刚本不想答应,见你们犹豫才没说什么。我只是建议两位,不要因为这种肤浅的理由就冲动行事。说到底,写好的信他也不会给我们看,我们更不能去拆。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是至关重要的事——我们却不能知道。”

    叶聆鹓试着组织语言:“呃,嗯……像阿辙这样谨慎是好事。但……你是不是有点紧张过头了?只是送信而已,应该没事的。而且,我们真的不剩多少钱啦……”

    叶聆鹓有时会让他忘记她是个富家子弟,但这时候,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天真模样又让谢辙无语凝噎了。他止不住地叹气,试着找一个妥帖的比喻,比如要以小见大、防微杜渐之类的……可就在这时,寒觞忽然一拍大腿。

    “又怎么了?”二人看向他。

    寒觞脸上写满疑惑。

    “霂知县……怎么知道殁影阁主是皋月君?”

第二十九回:清浊难澄

    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吧?想来想去,这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或许是有人告诉过他阁主的身份,甚至道听途说。毕竟他们三个,虽然也没见过阁主的真面目,但不也都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吗?不足为奇,叶聆鹓对寒觞这样说。这本来就算不上什么不能说的事。殁影阁已然存在了数百年,算不上众人皆知,也是个公开的秘密了。

    寒觞大概是想明白了,便不再追究此事。但过了一阵,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老谢刚提到的人,与我而言,倒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人。反而还是那个无人村的男孩,令我的印象最为深刻。”

    “你是说枫?”谢辙问。

    “对,是他。这些天我们忙着赶路,也没说太多话。现在既然闲下来,我又想起这回事了。我是不是忘了说,我在他的脖颈上,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印记?”

    “印记?”叶聆鹓的眼神充满迷惑,“那时候你们之间的动作也太快了,竟然还能看清他身上有什么东西?真是好眼力。”

    “可惜记性不太好。”谢辙随口道。

    “说什么呢!这不是想起来了嘛。”寒觞撇撇嘴,转而对聆鹓说,“其实若全然一片漆黑,我倒还真看不清楚。我能注意到它,因为印记是在发光的。一种很特别的红光,说不上暗沉也说不上醒目。我偶尔能看到一个清晰的红点,随着他的招式与动作闪烁。”

    “还记得是什么样子吗?”

    “因为我们总是在动,具体样子也看不清楚。只是觉得,像个花钿。”

    “花钿?”谢辙略加思考,“那是什么?”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是姑娘们会往眉心上做的装饰。”叶聆鹓稍作解释,“但怎么会在小男孩的脖子上?”

    “花钿?那花钿可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会发光。”

    “这我倒也没再注意到什么。说白了,他究竟是枫还是枫的幻影,我们也并不清楚。他身上的煞气太重,也不知是不是与那标记有关系。”

    “咒令?”这是谢辙的第一反应。

    “不清楚。”

    聆鹓想了一阵,问:“我们平日里见他,是绝没有那个标记的。会不会那个标记出现,就是他失去心智,管不住自己了?”

    寒觞刚一激灵,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转念一想,又道:

    “也不对。你们忘了?在第一晚的时候,破门而入的那人,和屋里的枫是同时出现。何况他和我们共处一室的时候,屋外依然有人制造混乱。我倾向于认为,他们是独立的。”

    叶聆鹓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这样该有多好。如此一来,说不定,他已经逃出去了。”

    而不是在寒觞的那股火光中被夺去性命。

    之后,他们都不再提此事了。

    三人用膳后,在霂知县的府上转了转。这里竟然没有家仆,只有那些身份可疑的黑衣人们。他们平时来无影去无踪,整个院内显得空荡荡的,可在他们迷路,或是不小心到了不该去的地方,都会忽然出来这样的人以作提醒。

    这些人的声音都不太一样,应该不是同一人。看来仅仅是在这府上,就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兰绫镇的其他地方,应该也有不少吧。

    “这地方可真大。不知霂知县的夫人现在在哪儿呢。”

    谢辙斜了这老狐狸一眼,毫不掩饰眼神中的不屑。

    “喂,我看到了。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就问问还不行了。”

    “这里这么大,又这么冷清,要遇到估计很难。”只有叶聆鹓认真分析道,“说不定她与霂知县都在屋里,没有出来呢。”

    庭院的花花草草倒是普通,与大多数有钱人家的安排差不多。这一带距离青璃泽很近,气候也是差不太多的。这里的冬天已经不会下雪了,最多下点小雨,冷冰冰的。花也常开,但品种少,院里的多数植物都是一把把形状各异的叶子。令他们感到惊奇的是,叶聆鹓几乎每一种草叶都能说出名字。大部分都是常见的花,可不开花的其他季节,人们断然是认不得的。她说她母亲很喜欢折腾花草,也不请人特意弄,一年到头自己一有空就下地挖土,被她爹说了无数次“不成体统”,最后也不管了。她跟着母亲,认得很多东西。

    知县的府上最值钱的,要数那一池子锦鲤。没有一条鱼的花色是杂乱无序的,都经过精心筛选,随便抓出一条都有自个儿的特色。有一只纯金的鲤鱼,两侧对称的鳃上是红色,像姑娘脸上的两团腮红;有只红白交错的,前半身是纯红,后半身是纯白,界限分明;还有只黑乎乎的,脑门顶上圆圆一团白色,像个秃瓢。除了锦鲤,池中还有许多水草虾蟹,相较于岸上的清冷,池中真是好不热闹。

    “你们看那条……”聆鹓突然伸出手,指向远处孤零零的一条鱼,“它受伤了吗?”

    的确,那条鱼好像不怎么合群,说不准是游得太慢了。仔细一看,它倒也挺漂亮,是一条三色的锦鲤。但那色彩也是十分讲究,并非混杂一片。它的主体是黑白二色,像是晕染上了特别的水墨画,加以红色点缀。可惜它的尾巴好像受伤了,平衡性很差,不能及时跟着大部队游走争食。它看上去已经伤了有一阵,因为它没什么活力,看上去很久没吃东西了。

    它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这时候,一只龟从后方凑了上来。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越来越多的龟出现了,它们成群结队,对这条落单的鱼发起了攻击。锦鲤剧烈挣扎了起来,但它力量有限,何况龟多势众,怎样的挣扎都是徒劳。

    “哎,这可怎么办!”叶聆鹓有些急了,“这鱼儿可真可怜……”

    “而且这花色也很贵吧?有人来赶走那些龟,将它捞出来单独养伤么?再晚一阵可要变成骨架子了!”

    寒觞环顾四周,不知何时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他略有些惊讶,但随即便准备向他说明情况。这位黑色絮衣的人伸出手,制止了寒觞的解释,好像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了。

    “优胜劣汰本就是法则。”他的语气平淡无奇。

    “可这再怎么说也是霂知县的财产吧?”

    “不差这些钱。弱肉强食,没什么稀奇,各位不必见怪。”

    “……”

    三人竟不知如何回答。这难道是霂知县本人的意思吗?只听池中的水花扑腾了一阵,声音愈发微弱,没多久,动静就完全消失了。叶聆鹓始终不敢往池子里看,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毫无感情的黑衣人。对方站了一会,便告退了。聆鹓就继续盯着那空地上看。

    寒觞摇了摇头,再和谢辙望向池中。鱼儿就这么被活生生地四分五裂、拆吃入腹。它就算翻了白肚儿,也神经性地挣扎了两下,直到被瓜分殆尽。余下的残骸吸引了一些虾蟹,一丝一毫的肉沫也不再漂浮。即使那里很快变得干净且不留痕迹,寒觞似乎还能闻到空气中的血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整个院内比他之前感觉的还要冷。或许是太阳快要落山了吧。

    “……已经没事了。”谢辙试着对叶聆鹓说。

    聆鹓没有回头。她只是垂着眼,轻声说:“我不想逛了,我们回去吧。”

    天黑以后,院里更加安静,甚至到了死气沉沉的地步。聆鹓回了自己的客房,不再和他们多说什么了。以往,她都要在两位公子的房子里聊到很晚,除非那天实在是很累。今天她并没有走多少路,却也没什么话想说的。

    第二天一早,寒觞推搡着谢辙出了客房,一起敲响叶聆鹓的房门。他们是知道的,小姑娘家家心思细腻,看不得打打杀杀。真实的世界总是过于残酷,动物之间生存的战争也不过是江湖的另一个投影,提早接触这样的事,说不定更好。

    她倒也早早起床了,原本坐在床边收拾东西,现在沉着脸给他们开门,便又坐回去了。她已经穿戴整齐,就是眼上有点发黑。两人对视一眼,没敢多说,只是心里都在想,叶姑娘别是因为这个没睡好觉吧?虽然好像有点夸张,但那条鱼死得很惨,这是事实。

    她拿一块打湿的布,正擦拭着那枚玛瑙制成的埙。

    “我们能顺利找到殁影阁么?”她忽然这么说。

    哦……看来除了锦鲤的事,恐怕她还想了殁影阁的事。这可直接决定了自己堂姐的未来命运,的确更值得多熬两个眼袋出来。谢辙倒也平淡,他点点头,说道:

    “不是难事。睦月君告诉过我,如何找到通往殁影阁的门户。”

    “唔,你也别太紧张。”寒觞安慰道,“看我,连该准备什么东西都没想好呢,你的胜算不是比我大嘛。”

    叶聆鹓刚张开口,但又闭上了,估计自己也不知说什么好。就在这时候,霂知县走了进来。他手中捏着封好的信,微笑着走上前来。

    “我看公子们的客房没有人,又看这儿的房门开着,心说你们准是在姑娘的房间扎堆。我……这是什么?”

    霂知县走近以后,他看清了聆鹓手中的东西,忽然两眼放光。

    “啊,这是……”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缟玛瑙?快让我看看!”

    霂知县忽然将信塞进袖子里,也不管折成了什么样。他一把将玛瑙夺过来,在手中细细端详,口中不断念叨着:

    “看看这缠丝,这质地,这颜色……”

    另三人有些茫然。

第三十回:清音雅意

    “嗯……您的信写好了吗?”

    叶聆鹓的视线放在她的埙上,又移动到霂知县的脸上。霂知县手上的动作一顿,显得比她还要茫然:

    “啊?什么信?”

    “就、就是您要我们捎给殁影阁的那封信呀?”

    霂知县可算是想起来了。他张开嘴,口中空“啊”了半晌,视线四处乱飘。好一阵,他才吞吞吐吐地对他们说:

    “呃,这个……我觉得这封信我没写好,写得不够——不够真挚,可能很难打动阁主大人吧。”他抱歉地笑了笑,忽然恢复到先前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了,“你们看,这封信都被我不小心弄皱了。正好,我觉得我话说的也不够到位,不够合适,还是重新起草一封吧。你们三位……不急着走吧?”

    谢辙缓缓地皱起眉,心中感到一丝微妙的不耐烦。

    “其实还挺着急的。”

    “可是外面下雨了啊。”

    “……没有吧?”

    三人同时转过头看向窗外。窗户还大开着,眼见着几滴雨忽然就飘落进来,很快变得密集了。当着他们的面,窗边干燥的一小块地面被完全打湿了,而雨毫无停下来的迹象。聆鹓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霂知县惋惜地摇摇头,将埙不舍地放在桌上。

    “呐,东西还给你。我这就回去重新写封信来,还请诸位……不要走动。”

    他恋恋不舍地又看一眼玛瑙的埙,转身退出了房间,顺便带上了门。

    “检查一下。”谢辙十分警觉,“看看那东西有没有被调换。他的兴趣太浓厚了。”

    浓厚到令人生疑。

    叶聆鹓连忙把埙抓回来,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觉得好像没什么问题。寒觞也接过来,再重新认真打量,甚至凑到鼻尖上嗅了嗅,这才放心地交还给她。

    “嗯……换倒是没换。”寒觞又扫了一眼紧闭的门,“但是你们看到他刚才的眼神儿了吗?我见过无数次了。这种人,心里有鬼。”

    “窗外的雨也玄乎。”

    说罢,谢辙起身去窗边查看。雨落到他脸上,倒是实实在在的。窗外淅淅沥沥,一刻也不停,雨打在锦鲤池中、石子路上、花草丛中。好像没什么蹊跷,可说来就来也真是够怪的了。谢辙将窗户闭上,雨声这才小了些。

    “是货真价实的雨……但雨分明是他话音刚落才下起来的。他若是会什么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把戏,这一切可就难办了。”

    “那他就是真会法术——还是上乘的法术。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溜为上策。我先出去打探一下,你们莫要随意走动,我一会儿就回来找你们。”

    寒觞说的没错。他走向门口,暂时离开了他们。叶聆鹓也开始担心起来,觉得自己刚才真是心大,竟然就这么把东西递给对方。她最好一开始就别让旁人知道。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她以后可绝不做这种大意的事了。

    谢辙简单地观察了一下这间客房。与他们那边一样,不论面积还是布局都如出一辙,恐怕所有的客房都是按照这一个模板设计的

    。话说回来,这儿到底有几间客房?好像这片区域都是。毕竟从街道上看过来,这里已经相当于很多户人家连在一块那么大了。兰绫镇也不那么大,用不着霂知县天天坐在那边,让手下人处理琐事就够了,平日他就没必要去。所以大多数时候,他应该都和他的夫人在这座宅子里吧。可这里也太空旷了,直到现在,他们也没看到正儿八经的劳工、厨子、丫鬟,甚至连他夫人的影子也没见到。既然这里这么空,哪怕是下人的议论——任何细微的声响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才是,但这里就是这么安静,一句他们之外的对话也没听到过。

    “没想到,在距目的地近在咫尺的地方遇到了麻烦。”聆鹓如此感慨。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别担心,总会有办法。”

    谢辙的安慰干巴巴的,并不能起到什么安慰人的作用。聆鹓苦着脸,暗自后悔了一阵,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谢辙说:

    “对啦。我们刚见面没多久的时候,你说,如果有人能吹响这个埙,会有大麻烦是吗?我不记得你原话是怎么说的了……”

    “啊……是有这么回事。”

    “这埙,和那琥珀的出处都一样,是吗?你能给我讲讲吗?我知道的太少……”

    “嗯,既然埙在你手上,你也该知道这些。说来话长,我便长话短说。”

    于是谢辙便简明扼要地告诉她,一千年前,在碧落群岛——那时名为九天国的地方,有八位邪神张开了一种特殊的结界。时至今日,那些邪神说不定还有深受荼毒的信徒在世间游走。虽然,恶神们已被生前的神无君与同伴们尽数斩杀,但思想是不死的。即使没有这些恶神从中作梗,一些歪理邪说还是流传了下来,甚至漂洋过海,来到谢辙他们出生的这片大地。还有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认定神无君是罪恶的,是弑神的暴徒,而成为走无常是奈落至底之主对他的惩罚。这说法在过去听信的人更多,因为那时候的人更愚昧,那些邪教的影响也更深刻、更广泛。但时至今日,越来越多的人们坚信,是神无君的善举感动了阎罗魔,这才在最后的那场弑神之战中延续了原本应灰飞烟灭的命。

    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还得问神无君自己。

    八位邪神,流传下来的是七个遗物,这便是他们当初构筑结界的法器。他们的来历与作用各不相同。至于第八个邪神,谁也想不到那是什么,只知道是名为“天”的究极的神明。但在意那么多干什么呢,反正啊,他们的阴谋被挫败了——以九天国为试验场,孕育出一种极恶的力量以控制三界的阴谋,被挫败了。

    这是现今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据说,有人这样问神无君,他亲口同意过呢。

    “琥珀是海神的法器。海神的力量理应是很强的,但它的信徒只是少数生活在沿海的人类,更多的是名为夜叉的妖怪。啊,和我们这里所说的夜叉不太一样,它们是一种海夜叉,是特别的妖异。它们以一种长柄三尖刀建立联系,将原本单纯愚笨的大脑凝聚在一起。实际上真正起作用的,是武器上的那枚琥珀。而你的埙,是歌神紧那罗从天界带

    来的。这样完美的矿石确实稀世罕见,可能在人间是绝无仅有的。紧那罗掌握了人们灵魂的音律,她所吹奏的曲子,能与人类的三魂七魄共鸣。她就是靠这东西吹奏出的乐曲,控制住人们的心魂,将他们变成甘愿放弃自己躯体的傀儡。这埙的声音听多了,还会伤到人的脑子。”

    “噫!”

    聆鹓吓了一跳,忽然感觉手上的玛瑙变烫了似的将它丢出去。她当然是看着丢的,埙落在床上,没有一点声响。她半天没敢去摸,谢辙倒是淡定地捡起来,左右看了看。

    “倒也不至于这么紧张……千年的时光过去了,它都不再有什么动静,说不定永远也不会发出声音了。再怎么说,紧那罗也是天界来的乐师,大约有特别的吹奏方式,但这并不是区区人类就能够领悟到的。”

    说罢,他将埙递给聆鹓。聆鹓这才慢慢伸出手,小心地接回来。如此一想,她爹当年那么惶恐地将它藏起来不是没有原因。只可惜那时候她太傻,偏偏选中这玩意带出来。早知道就换一个了。唉,不过这也说不准,保不齐殁影阁主就觉得这个最有分量呢?毕竟霂知县不也说了,海神的琥珀就在殁影阁藏着呢。

    “钟离怎么还没回来?”谢辙伸头看了看门,站起身,“别是地方太大,给迷路了,或者让人家巡逻的人扣下。我还是去看看吧。”

    “等等!我也一起去。”

    “也好……记得把东西带上,免得趁你不在被翻了去。”

    于是就按照谢辙的建议,叶聆鹓将埙藏在身上,随后跟着他出门去了。宅子依然空荡荡的,看不到任何下人的影子,也听不见任何人的对话。宽阔的走廊上只有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时间到了晌午,但由于外面下着雨,天空灰蒙蒙的,也很难定义时间。没有别人的声音,说明送饭的人还没上来呢。他们得多加小心。

    没走多久,聆鹓忽然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声音。她有点不安,悄悄拉了拉谢辙的袖子。

    “阿辙,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听见了。”谢辙虽未主动提起,但也不隐瞒,“是有些别的声音。”

    “是什么?”她停下脚步,“我觉得像是楼上传来的。会不会,是老鼠?”

    谢辙点了点头,视线和聆鹓一起挪到了天花板上。

    “应该不会,毕竟这儿没什么吃食。要是闹耗子,也该是厨房或者仓库。”

    “说不定楼上有人?”聆鹓转念一想,“是寒觞吧?他既然没回来,是不是偷偷溜到房子别处看了?反正外面下着雨,他肯定不会出去遛弯。”

    说到这儿,他们已经来到了楼梯口。谢辙听了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视线在通往楼下和楼上的阶梯反复交错。最终,他还是选择走向上楼的台阶。叶聆鹓紧随其后。这样一来,至少他们不会和送饭的人撞见,免得要临时编瞎话找借口。

    他们的判断没错。走上楼梯时,那特别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来到三楼以后,二人终于能听清这到底是什么声音了。

    乐器声。

    确切地说,弦乐。

第三十一回:清灰冷室

    那不仅是一种弦乐器,还是一种拨撩乐器。谢辙和叶聆鹓缓慢地走在廊间,猫一样,一个步子都不敢踏出声响。他们仔细辨别着那种声音,追溯着它的源头。在这一层,几乎所有房间的门都是可以推拉的纸门,而不是楼下那样开合的木门。

    “阿、阿辙,你看这屋子都没什么人,该不会……”聆鹓用气声说着,将音调压得更低,“该不会闹鬼吧……?”

    “大中午的,别自己吓自己。嘘。”

    他仔细倾听着这阵特殊的乐声。不是筝那般悠扬,也不是琵琶那般清亮;不是柳琴那般高亢,也不似月琴那般柔和。它的音色更浑厚,韵律更恬静,曲调稍显得沉闷了些。在只能隐约听到淅沥雨声的空宅,这样的乐曲像是一位被困在深闺中的少女在独自演奏。但从这音律中,也听不出一丝一缕的期盼,反而有几分病态的疲惫。就好像即使天空放晴,演奏者也只会放下手中的乐器,在屋中静坐、叹息。这不禁让人猜测揣摩,究竟是怎样的一位伶人才能演奏出这样的乐曲。

    二人找到声源了。谢辙贴着一扇纸门,确认乐声从这里传来。隔着门,灰暗的天光只是投过一个非常模糊而涣散的影子。但他们的确都能看出,是有一个人形的轮廓抱着什么,默默地进行一个人的演奏。忽然打扰似乎显得不太礼貌,但一直在门口蹲着“偷窥”似乎也不是什么很好的美德。谢辙试着将门拉开一道缝,犹豫着如何开口才不那么尴尬。叶聆鹓从下方悄悄望过去,想看清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啊!”

    她发出一阵短促的惊呼。乐声戛然而止,谢辙的境地就更尴尬了。他立刻松开,就像门边儿烫手似的,接着快速扫了聆鹓一眼。他惊讶地发现这丫头的脸色苍白,眼睁得老大,显然是被吓到了。里面能有什么东西把她吓成这样?

    “没有人——”

    她忽然“高声”说道,这种高声是极力压抑着的气声,即使说不定从屋里听已经很明显了。叶聆鹓再次睁大眼睛,用对她来说有点夸张的手势狠狠比划了一下,重复了一遍:

    “屋里,没有人!”

    谢辙反应很快,在叶聆鹓的话还没说完时就一把拉开了门。令他惊异的是,聆鹓没有说错,在本应能投射出影子的那个地方没有任何人,只有一把静静躺在地上的琴。

    阮?

    谢辙大胆地走了进去,环顾四下,确认除了他不再有别人的气息。这把阮就这样摆在这儿,也不知是谁放的,但看起来就有些随便。这里像是一个专门存放乐器的地方,不过都基本上靠着墙,在阳光绝不会直射到的位置。何况这地方本来就是背阴的,只有漫反射的微弱光线为此地提供照明。不过,这儿的乐器也算是应有尽有了。笙箫笛筝、箜篌琵琶、锣鼓二胡,真像个爱乐之人的收藏室。

    叶聆鹓把头探进来,左顾右盼了一阵,这才慢吞吞地爬进来,站起身。她十分谨慎地跟在谢辙旁边,也不敢乱跑。谢辙倒是胆大地捧起那把阮,反复端详。它就是普通木头做的,不过好像上了年岁。弦两边的木面上画着美丽的鸟雀,一左一右,弦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但在阮其他部分例如一些缝隙间,依然塞着

    许多脏兮兮的尘埃。

    他捧着阮,在其他乐器前走了过去,都隔了半丈,没有细看。

    “这些都是很好的料子……”叶聆鹓跟在他后面说,“随便一件,若是能卖上价钱,够一家普通人半辈子的吃穿用度了。”

    “但这个阮很普通,对不对?”

    聆鹓小心地探过头看了看,微微颔首。

    “嗯……确实。它的价格不会太贵,但也是把很老的琴了。”

    谢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个屋子里,都有一种淡淡的木香味,像是烧过昂贵的某种香似的。但实际上没有,他们都知道,这种味道是这些价值不菲的珍稀木材所造的乐器散发而出。而且它并不是单一的某种气息,而是多种材料混合而成,恐怕专门去调制这样的香,反而做不出来。

    “别躲了。”谢辙忽然说,“出来吧,我们不会伤害你。”

    “……你在和谁说话?”

    叶聆鹓刚问完,她就看到一排编钟后露出一个少女的脑袋。她一惊,立刻攥紧了谢辙的袖子,他便转过身看向那边。那个羞怯的少女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刚把头缩回去,又勉强探了出来。她踌躇不前,最终还是走出了遮蔽物。

    她穿着一身浅湖蓝的衣裳,简简单单。她踟蹰几步,到了两人面前一段距离,原地俯身行了一个跪拜礼。她的发色与聆鹓相近,都有点木质感,但更浅些,梳着垂挂髻。

    “姑娘何必行此大礼?”

    谢辙上前,倒也没有扶起她,而是将那把阮推到她的面前。于是姑娘起身,伸出手,默默将它揽回怀中,抱得紧紧的。这东西一看就是她的宝贝。叶聆鹓躲在谢辙身后悄悄看她,感觉这姑娘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姑娘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不打招呼就闯入您的地盘,的确是我们不对。”说着,谢辙也跪坐在前,然后接着说道,“失礼了,我们也应为此道歉。”

    他说完,叶聆鹓也后知后觉地坐到他旁边,同样与姑娘面对面。那姑娘不动声色地将他们打量了一番,这才小声说道:

    “……也是我故意引你们来的。”

    她的声音简直细如蚊啼,不仔细听都听不清楚。所幸屋里没别的人。倘若外面的雨再大一些,雨声也能将她的声音淹没。不过看她这胆怯的样子,怕是不管环境的声音是大是小,她也总能将自己的声音精确地压在对方恰好能听见的那个程度。

    “是吗?”谢辙有些不解,但还是自我介绍说,“在下谢辙,是一位初出茅庐的阴阳师。这位是我的友人,唤作叶聆鹓。还不知姑娘的芳名?”

    “阮缃。”她仍小声说着,“我叫阮缃。”

    “阮姑娘也住在这里么?”聆鹓问,“您是霂知县的亲友家眷?还是在这里工作?”

    “恕在下冒昧揣测。阮缃姑娘,恐怕不是人类吧?”

    还没等阮缃回答,谢辙倒是开门见山地问。这让叶聆鹓也迷惑不解,她困惑地问:

    “怎么会呢?阮姑娘这不是……”

    有鼻子有眼的?她硬是咽下去,觉得这么说有点不妥。但叶聆鹓的脑子还是有点空白,尚未跟上另外两人的对话思

    路。

    “嗯……”阮缃道,“我也猜得出您的身份。所以……也不敢太声张。”

    “您尽管放心。付丧神若不作恶,践行正道的阴阳师也绝不会出手。”

    “付丧神?”聆鹓还没跟上呢。

    “昨天夜里,我便在此弹奏,可也不敢太大声了。”

    “您不想让其他人听见?”谢辙微皱起眉,“但我们确乎是有些困了,没人听到。啊,也不对,钟离说不定是听到了……但可能没当一回事。若您是人类,他或许能察觉到您的气息,但您是一位付丧神。”

    阮缃点点头。她总是微垂着眼,看上去有些困倦,有些迷茫,胆怯始终在她眼里挥之不去。她似乎有太多值得担惊受怕的事物,不仅仅是眼前的两位外来者。否则,她也不会想着如何去吸引他们的注意了。

    “也就是说,您主动找我们?”

    阮缃又点了点头,但她不再看向谢辙,而是将视线挪到一旁叶聆鹓的身上。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向她说:

    “姑娘身上……有天界来的乐器。”

    “啊!”她慌忙掏出埙来,“是这个吗?您是说这个?”

    “是了。”

    谢辙对阮缃解释说:“这里的家主似乎想得到它。霂知县难道是爱乐之人,想要收集稀世罕见的乐器?这话可能有些不中听,但您的本体……恕我眼拙,好像并不是那种昂贵的材料,难道因为他知道有妖异寄宿其中?”

    这次,阮缃摇了摇头。

    “那个人,喜欢乐器,但只是喜欢它们本身的价值。在这间屋子里,一半以上的乐器,都是一位老乐师留下的遗物。霂得到了消息,想方设法拦下了其中的大部分,而我也位列其间,他便一并纳入囊中,也不怎么鉴别。时至今日,我灵力早已衰弱无比,连走出这间房子都变得困难。想要与他人联系,只得出此下策……”

    “原来如此……”

    “霂喜欢的,也不仅仅是乐器。这整座宅子,除了二层,几乎都是为他收藏所用。他最喜欢金银珠宝,那些东西不占地方,却占据了更多的箱箱柜柜、更多的空房间。他的虚荣心很大、很空,怎么也没办法填满……这来自天界的埙若是落在他手里,恐怕不会与我为伴。”

    叶聆鹓不明白了。她挠挠头,问道:“乐器不和你们放在一起,还能放哪儿呢?”

    “以这块玛瑙的质地,他怕是要将其打碎,做成更多小件儿的首饰……”

    谢辙与叶聆鹓相顾无言,只觉得汗毛倒竖。怎么会有这种人?若阮缃说的是实情,这样的行为实在令人发指,也匪夷所思。这时候,谢辙忽然想起了什么。

    “这屋子除了霂知县,不是还有他的妻子么?金银首饰都是为了她而准备的吗?”

    阮缃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她抱紧了怀中的乐器,微调坐姿。

    “住在这座房子里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那些东西,也都是他自己用。”

    “哈?”

    他们俩愣是没说出下半句——这爱好也真够奇怪的。

    “凡间多数女子都热爱珠宝金银……霂尤甚。”

    哈???

第三十二回:清夜扪心

    “霂知县是女的?”

    这感慨可不是在座的三位所发出的。他们同时看向门口,发现寒觞正一脸讶异地望着他们。这家伙走路是没有声音的么?还是说,他们聊得实在是太认真了。寒觞说完后径直走了进来,也跪坐在谢辙旁边,先是看了看他俩,又看了看阮缃。

    “姑娘,您是这个意思吗?”他又确认了一遍。

    “我不会骗你们。”她轻轻点头。

    于是三人面面相觑。仔细想来,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霂知县的声音本就偏中性些,若是练过嗓子或是天生有些优势的女人,不用太刻意地压低声音,也能达到这个效果。他的体型也是,相对而言比较娇小,本让人以为是南方男子的缘故。尤其是那样的身高,若与男性相比,的确有些矮,但若她是女性就合理太多了。

    她甚至不需要太做掩饰,就已经骗过了他们所有人。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聆鹓不明白,“女扮男相,有什么好处?”

    谢辙快速地分析了一番,认真地说:“首先许多地方不让女人做官吧?我不了解这个地方的规矩。虽然女性当官的地方不少,但终归是有限的……而且让女子涉政也是近一百年来才允许的。再者,男性的身份,在各方面都比女性要显得安全,更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与风言风语。若真涉及这方面的考虑,不得不承认,她是聪明人。”

    “她虽聪明,却吝啬,且极尽贪婪。”这些刻薄的形容从乖巧的阮缃嘴里说出来,显得倒更有说服力,“世间一切珍贵之物,若被她知道了,但凡有些兴趣,就要想尽千方百计弄到手里。这座房子比你们想象的更有价值。别看这里仅有三层,单一层所收纳的经典古籍与瓶瓶罐罐等不过九牛一毛。我虽不能肆意走动,但可以凭灵力的扰动感知到这房子之下还埋藏着更多的宝贝。地下的空间更大,且更复杂。大约这以前就有什么地窖暗室之类的吧。”

    “您知道地下室具体的构造与藏品么?”谢辙追问。

    阮缃轻叹一声。她说,除非她能亲身到那里去,否则能感觉到的东西还是太过有限。

    寒觞耸了耸肩,面露无奈:“现在可有个问题——连这房子都出不去,更别提去找什么地下室了。我刚下到一楼去,就被不知哪儿蹿出来的黑衣人给拦住。他们送饭来,我已经端到房间去了,但发现谁都不在,这才顺着动静来三楼找你们。”

    “您是说那些穿着破败的斗篷,将脸挡起来的那些人么?”阮缃问。

    “啊,对。感觉特别多,而且……”

    寒觞摸了摸下巴,另外两人看向他。聆鹓追问道:“而且什么?你察觉出什么了吗?”

    “啊,我从那人手中接过餐盘的时候感觉到一丝异样。好像有点老谢说的那种……似人非人的感觉?我也说不清是什么。”

    谢辙皱眉:“这我倒是没感觉出来。我只是看着他们太生硬,太奇怪。”

    “那些是假人。”

    “啊……果然如此吗。”

    阮缃再一次调整了怀中的阮,将它的长柄换了一边的臂膀倚靠。她接着说:

    “是一种巫术,用药水泡过的稻草编织而成。若生人直接碰到它们的皮肤,就会变回原型。这大约是一种像是役使纸人一样的自制式神。”

    “她还真会撒豆成兵。”谢辙一耸肩,露出一种特别的感慨。

    寒觞又说:“告诉你们,我在下楼之后看到街边有行人走过——根本没有打伞!但雨还是下个不停,他却也不朝这边看。我料想,这也是种呼风唤雨的法术,但范围不大,而且对外还施了障眼法。”

    “所言有理。那么直接与她发生正面冲突不是明智之选。”谢辙转头看了看聆鹓手中的埙,“唔,我们要保住叶姑娘的东西,又要趁早离开,不被霂知县和她的式神发现……”

    说着,他望向阮缃,诚恳地对她说道:

    “阮姑娘,您可愿助我们一臂之力?”

    这话说出口,他有九成的把握。付丧神因人的使用与寄情诞生于世。在不见天日的房间中孑然一身,恐怕并不是阮缃真正的心愿。否则她又怎么会想方设法地吸引外人的注意?他知道,她一定想要离开这里。

    “阮姑娘,一个人呆在这儿可无聊呢。”寒觞跟着起哄,“走吧,出去看看,总会遇到真正喜爱乐器之人的。”

    “……是吗。”她的眼神忽然黯淡了。

    这反应很明显,让三人都有些无措。她不应该感到高兴吗?谢辙关切地探过头,还想要说些什么。阮缃欲言又止,大家也并不催她,只让她自己说。

    “您难道不喜欢人类?”聆鹓试着问,“是不是……被欺负过?”

    阮缃倒是否认得很快:“不——至少对人类而言,不是。我不喜欢一个人,但我也害怕被骗。许多人总是心口不一,嘴里一套,做着一套。霂是这样的人,我的上一个主人亦是如此。霂在接手这些乐器时,说会好好照顾大家,但安置好以后便一次也没来看过……只有些懂行的人来,她会带他们上来看一眼,作为战利品似的。上一位主人也是——说着喜欢,会待我们好,却偏偏教人难过。他分明是那样虔诚,绝不像假的,可事情如他所愿地发生,就突然变了脸。我知道你们之中有好人,可我总是不懂你们。”

    她轻声说着,语气有些委屈了。听了这番话,三人感到莫名的歉疚,即使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寒觞深吸一口气,安慰她说:

    “人嘛,和妖怪一样,都是很复杂的。你一定能看出来,我也是妖,我能明白你的感觉。我的朋友也是人类之中不错的家伙,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说前主人的事,究竟是什么?难道他欺骗了你?”

    “倒也算不上是骗……”

    阮缃没有太多犹豫,只是略加思考,便将自己的遭遇娓娓道来。她已不如先前那样紧张了。提到她上一位主人的名字,寒觞竟还有所耳闻。虽然不熟,但在七十多年前,他还是某一片地方有名的乐师。他早年有个发妻,育有一女,一家人和和睦睦,不过那时候他还并不出名,收入微薄,勉强糊口。不幸的是,他的妻子生了重病,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留下牙牙学语的孩子。更不幸的是,他女儿在十几岁那年,也死于一场飞来横祸。

    在女儿苍凉的葬礼上,他弹奏着为女儿打造的一把阮咸。这是女儿出生前他亲手打的,女儿生前也弹得像模像样。只是天不遂人愿,落得这样的遭遇。他抱着琴落泪,悲愤的乐声三日不绝,似在谴责上天的不公。谁若是听到在坟前的他奏的曲,都要涌出酸楚,一并随之哭泣。后来有权贵路过此处,听了这音乐赏识有加。自此,他平步青云。

    他不再娶妻,余生都投入了乐理之中。在他看来,自己是踏着妻女的尸骨一路走来,每一步都如踩在荆棘上般痛楚,却更不愿将此辜负。他会的乐器很多,每样都能奏出些名堂,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师。但他对于音乐的狂热确乎是到了痴狂的境地。许多人都说他是个怪人。要请他到宴会上奏上一曲是千金不得,必须要拿乐器和他换。他自有一套特别的衡量价值,你请他的地方,要与献上的礼物的价值相匹配。看他那些珍奇的收藏,你就该知道他出席过哪些场合了。不过,他从来不去弹奏那些造价与材料都十分奢侈的乐器,反而爱用最普通的家伙演奏出天籁之音。他认为,只有常年摆弄、注入心血的乐器才能与人的灵魂共鸣。

    但也有人听说,有穷人家的孩子靠给他唱歌跳舞,换他在爹娘的生辰里演奏一曲。他好像并没有拒绝。如此听来,倒也算个善人——古怪的善人。

    他还坚信,只要自己心够诚,这些乐器有朝一日就能活过来。他认定自己终能打动这些乐器中的“灵”,让它们与自己心意相通,指点他的技艺更上一层楼。似乎沉浸在曲乐的世界中,那些悲伤的过往都能烟消云散……尽管是暂时的。

    说到这儿,几人也都能猜出后来的事了……不过是场叶公好龙的闹剧。

    “他怕你吗?”聆鹓很是惊异,“你明明这样……这样乖巧,也不像其他长相可怖的妖怪。他为什么要怕你?何况他的心愿得以实现,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有些物件,要被人遗忘百年以上,才会积怨成灵;或是被安置在一个好地方,沐浴日月之精华,也可化身妖异。我只是个材质廉价、做工普通的一把阮咸罢了,但常年与他相伴,理解了他那强烈的执念。在他年近花甲时,我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可这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寒觞也有些疑惑了,“虽然多数人类穷其一生,可能也不会和妖怪打照面。而你的容貌如常人一样,他有什么怕你的理由。”

    “我与他的亡女太像……他这么说。”

    谢辙垂眼叹息:“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太像他一生中逃避的过去的阴霾,却无计可施。在看到我的第一眼他便瞠目结舌,倒也不至于哑口无言。可我奏起曲来,他便疯了。”

    聆鹓问:“难道弹的也像他女儿?”

    “……不,兴许要好得多。甚至远远超过这廉价造物本身能发挥的水平。他就是疯了,高声笑着跑了出去,拍手、跺脚、蹦蹦跳跳,消失在夜色里再也没有回来。我在屋里一直等着,时至今日,也不知这一切究竟为何。”

    恐怕不仅是阮姑娘,任何人也不会知道答案。

第三十三回:清宫除道

    回到屋里的时候,饭菜已经凉了。谢辙最先进来,聆鹓紧随其后。寒觞手中多了个防尘布罩住的什么东西。不用说,那定然是一把阮。

    窗外的雨仍是哗哗地下个不停。他们已经盘算好了,直接在宅中找到通往地窖的入口,让阮缃辨识路径,逃出生天。这样一来,应该就能够绕开那些黑衣霂卫的眼睛。但首先,他们还得填饱肚子。寒觞有些渴,他将包好的阮轻轻放下,刚端起一碗凉了的汤凑到嘴边,忽然神情严肃,同时厉声对拿起筷子的聆鹓大呵:

    “放下!”

    聆鹓手一抖,筷子差点没掉到地上。

    “干什么呀……”

    她刚好不容易夹起一枚豆子呢。

    “饭里有毒?”

    谢辙反应倒是很快,寒觞点了点头。幸亏他和聆鹓都没咽进肚子里。寒觞只是嗅了嗅,就闻出了不属于这碗汤的味道来。

    “应该是下了蒙汗药。能让我闻出来,还放了不少,汤里菜里恐怕都有。这娘们可真够歹毒,怕是想把我们都撂倒,再拿走叶姑娘的埙。虽然没打算把我们给毒死,但迷药吃多了也会变傻。啧啧,可真够狠的。”

    聆鹓“啪嗒”一下将筷子撂了出去,面前比前两顿更丰盛的饭菜更让人没有胃口。没法儿了,饿着肚子吧,不然还能怎样呢?可就在这个时候,偏偏有人来收碗筷。他们在三楼的时间花了太久,按理来说,这会儿他们都该吃完饭菜,快要被蒙汗药迷晕才是。也就是说,这来的人不是为了收餐的,而是检查他们的情况。

    这位黑衣霂卫刚走进门,便看到几份微丝未动的食物。他微微倾头,还看到了那被布遮住的阮。虽不知他是不是能猜出什么,但他立刻后退一步,准备离开房间。他们岂能让这家伙去通风报信?谢辙早有准备。他一抬手,留在门上的符咒就令大门轰然紧闭,黑衣霂卫便被困在了这里。虽然这被处理过的稻草不一定是怕火的,但那斗篷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布。不等他做出反应,寒觞打了一个响指,他的衣角便燃起了火苗。他迎面冲来,并不是为了攻击他们,而是为了破窗而出。与谢辙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黑衣霂卫蓬松的兜帽,连着破斗篷一并扯下来。那一瞬间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人果然是没有脸的,整个面部就像是田间的稻草人一样,是一排竖着绑在一起的黑色草杆。

    它的速度很快。就在它即将推开窗户的时候,聆鹓一下子扑上去拽住它的后腿,狠狠按在地上,几乎压上了自己全部的体重。有一股黑烟“腾”地一声炸开,又很快消散。聆鹓发现自己按住的那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只手下按住了巴掌大的小娃娃。

    稻草小娃娃。

    聆鹓像被烫到似的忽然弹起来,谢辙走上前捡起它。他和寒觞反复看了看,确定它只是一捆无害的稻草了。而之前谢辙抓下来的斗篷,也变成了一片小小的破布。稻草人没什么特别的,寒觞拿过来闻了闻,也说不出泡的是哪种药,毕竟他也不懂。不过这些稻草在浸泡了药水之前,应该也只是普通的枯黄色稻杆吧。有几根细

    细的蓝线将它的五股勒出手脚与头,其中作为头的一边用小刀横着划开小小的口子,作为嘴巴。

    “快走吧。再耽搁下去,人多起来就难对付了。”

    谢辙说着便开始收拾行李,其他人也忙活起来。聆鹓思索再三,还是将埙贴身放着。他们收拾好东西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准备朝楼下走去。可就在他们走到楼梯边上,寒觞怀中的阮忽然“说话”了。

    “在霂的房间,有第二个人。”

    “是她的式神?”

    “是一位男性,妖怪中的男性。”

    霂知县果真与妖怪有往来。谢辙想要悄悄打探一下,但聆鹓和寒觞都倾向于趁早离开。于是他们问阮缃的意见,她却也并没有主意。对于霂知县的事,她其实了解的也不多,只是让其他人做决断。谢辙对二人说:

    “霂知县,在这里算得上只手遮天。阮姑娘已经告诉我们,这里的一切和平都不过是一种假象,百姓们有意无意地受到压迫与剥削——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满足此人囊中私欲。若仅是如此,我尚能劝告自己,我们不可能顾得来全天下的事……但你们也听到了,阮姑娘说,那是一个妖怪。倘若霂知县与妖怪有所往来,恐怕会伤到普通人的性命。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们怎么能坐视不管,只顾自己逃之夭夭?”

    “你可真够好心的!”寒觞压低声音骂了一句。

    “我也没说让你们帮我。你带着叶姑娘,和阮姑娘先行离开便是。”

    说罢,谢辙便朝着霂知县房间的方向走去了。叶聆鹓着急地问:“你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

    谢辙没有回头,在走廊上摆了摆手便离开了。寒觞翻了翻白眼,嘴里说着“他有个屁的办法”,脚下却也追了上去。叶聆鹓一来觉得谢辙所言有理,二来也没了办法,自然也跟了上来。三个人猫着腰,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门边。

    里面传出女人尖锐的声音。

    “你啊,来得正好。”霂知县的指尖夹着一封信,“既然如此,就由您替我将这封信转交给阁主大人吧。不想带就算了,捎个口信也成。这样一来,我也就省得临时弄一个仿品偷梁换柱,再骗他们替我送信了。”

    “您可真是一点也不肯吃亏。”

    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是个青年,只是看不清模样。寒觞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门上的一个纸糊的格子间。纸格子慢慢扩散出一个小洞,它被烧穿了。他和谢辙挤着头,想要看清那来路不明的妖怪的模样。

    视线再怎么说都是有限的。他们只能看到青年穿着的黄褐与橄榄绿相间的长衣。等他说完坐到椅子上,才看清他的脸。他总保持着微笑,眼睛眯在一起,这让笑容显得很刻意。

    “吃亏的事儿,傻子才干。只要进了我口袋里的东西,一根毛也别想拽出来。除非,有更好的东西来换。”

    “替您捎信儿,是不是也值点儿什么?想清楚,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

    青年说罢便伸出手,手肘架在椅子左边的小桌上。

    桌的再左边,便贴着另一个椅子的右面了,霂知县就坐在上面。霂知县皱着眉,从手上摘下一枚翠玉扳指,连着信一并扣在青年的手心。她虽然还是带着笑的,却刻意表达出一丝不满来。那青年倒是美滋滋地将扳指和信一并收下了。

    “您这般精明,想必您的钱庄是赚得盆满钵满了。”

    “哪儿能呢。拿多少钱,办多少事。”青年眼角的弧度更深了,“不过我话说在前头,琥珀究竟还在不在殁影阁,我可是不清楚的,毕竟我常年守在金砂庄里。至于信到了皋月大人手里,她乐不乐意和你谈条件,也不关我的事。”

    “知道知道,就你话多。”

    相比于之前他们见到“男版”的霂知县时,屋内的女人简直像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说她真是霂知县那爱慕虚荣的夫人倒更有说服力。不过她的衣着和之前没什么不同,只是颈上多戴了条项链,吊坠是个指甲盖那么大的红色珠宝,周围绕着一圈精致的镂空纹饰。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矿物,他们就看不清了,只是觉得不如宝石那么通透,但也不像蜜蜡那样浑浊。

    小桌上有个针线盒,地上散落了些黑色的稻草。名为霂的女人正捏着稻草,熟练地将它们捆扎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一旁还有些破破烂烂的碎布。在缠好一个稻草娃娃后,她抓来一张黑色破布缠在上面,戴帽子似的扣住稻草人的脑袋,然后用最后一根蓝色的线将它们缠在一起。她手上的速度很快,用力一拉,那力道像是要把人勒死一样。

    “手速不错啊。”青年感慨了一句。

    “哪儿有你数钱的手快呀。是不是?狩恭阁下。”

    被称为“狩恭阁下”的青年用鼻腔笑出一声气音,并不计较。他随后说道:

    “药方我可就留下了,您最好已经把最后一笔钱准备好了。”

    “你若是从矿道上来的,应当已经看见那车碎银了。”

    “唉哟,您可真会刁难人,也不晓得把它们熔到一起。”

    “少废话,走灵脉也累不着你。”霂瞪了他一眼,“若要让人发现,我这知县可就别当了。就这点钱要从那帮穷鬼身上榨出来也够劳神的。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精了,想让谁再掏点钱,真是比登天还难。罢了……等傀儡够多以后,我也不用蜷缩在这小小的兰陵县了。”

    青年抿起嘴,思索了一阵。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题要说。

    “说起来,虽然我不知您是哪儿得知琥珀的事,但您为什么想得到它?是看中它可倾听世间万物之语,突破了种族的限制,还是看中它无限修复**的神力?关于那些个法器的效用,至今也没什么确切的定言,说不准还有许多特别的力量。”

    “说那些七七八八,我都不感兴趣。我只知道它好看。”霂伸出手,抻平葱段似的手指在光下细细地看,“我想可以做点扳指、吊坠、耳环什么的,正好配那件定做的天蚕丝的裙子……”

    狩恭铎摸摸下巴,问道:“嗯……您不会觉得可惜吗?”

    “可惜?为什么?”她眨着眼反问。

第三十四回:清浊同流

    “虽然目前还不知道,如果法器遭到物理上的破坏与切割会发生什么,零散的部分还有没有曾经的效力……不过若是真的失去了它原本的力量,不是很浪费吗?”

    “好看不就行了?好看的东西发挥它漂亮的价值才是最有价值的吧?”

    霂无所谓地说。

    “你这么想,倒也没什么不对。”狩恭铎调整了坐姿,俯向桌子,离霂近了些,神神秘秘地说道:“另外,我此行还有两件事要告诉您。”

    “好玩吗?”

    “好玩得很。”青年竖起一根食指,“第一件事:‘杀’已经突破封印,来到现世了。相信不久之后,又有什么地方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霂的手上顿了顿,但好像对此兴趣有限。她接着绑起稻草娃娃,问:“第二件呢?”

    青年又竖起一根中指,比出两根指头。但他并不说话,而是将两根指头突然弯折,指向了她房门的方向。屋外的三人心里一惊。

    “你屋外有人偷听,得有一刻钟了。”

    “……哈?”

    霂的手停下来,立刻看向门口。那青年接着说道:“还带着你的东西。”

    坏了。看来这妖怪比想象中要难对付。寒觞用力拍了谢辙一下,颇有种“早就告诉你”的架势。他们手忙脚乱地准备撤离。可就在转身的功夫,铺天盖地的黑影从四面八方涌来。

    钟离寒觞抱紧了手中的阮,打了头阵,趁他们被完全包围前冲出了一条路。其他人紧随其后,慌里慌张地追上去。霂知县猛地推开门,一抬手,身后散落在地上的稻草娃娃一个个全都站了起来。等它们冲出门追上去时,就已经化作与人身高无异的模样了。

    “既然知道他们在那儿,你不早说?!”她冲着青年大喊大叫。

    “哇!这能怪我吗?我以为他们是你的客人呢,只是想着偷听不太礼貌才告诉你。”

    他还委屈起来了。霂不再计较,转而追了出去。狩恭铎摇摇头,端起手边的茶杯,不紧不慢地用杯盖拨开水面上的茶叶。茶已经凉透了。

    “下前面的楼梯,左转。”

    阮缃的声音传进耳里,寒觞便照做了。拐弯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另外两人,他们倒是都追上来了,只是身后的黑影多得吓人。恐怕整个屋子的稻草娃娃都聚拢在这里了吧?它们飞快地掠过木质的地板,脚步声像是扫帚扫过地面似的唰唰作响,让人发毛。

    “一楼的书房,东侧的书柜。”

    “哪个是书房?!”

    “直走下去路过的第四个房间,廊外有一棵槐树,在拐弯处的院里。”

    跑着跑着,更多的黑影加入了队伍,它们一定是感知到了霂的命令。它们从不同的房间还有走廊外涌来,甚至可以不接触地面,飘浮在空中。风雨之下,破破烂烂的絮状斗篷和帽子令它们看上去像是成片的黑色水母,充满了怪异的压抑感,就好像稍微一碰,就会被拉进这片黑暗里吞噬。

    寒觞抬起一只手,做出拨撩的动作,将面前直奔他们而来的几个侍卫打向一边。它们分明还有一段距离,竟就这样被狠狠弹了出

    去。但身后的尾巴可长着呢,倘若从远处看,那一串黑乎乎的紧随其后的影子,可真像是一条绕着屋子盘踞的大蛇。寒觞忽然停下来,谢辙刹住脚,差点撞到他身上。可惜聆鹓没有稳住,一头撞在谢辙的后背,鼻梁痛得把眼泪都逼出来了。谢辙的后背也痛得要命,还向前踉跄几步,差点摔到寒觞身上。

    寒觞顺势抬起手稳住他,将包裹住的阮塞到他手里。

    “拐过去,看到那棵槐树了吗?进旁边那个房间,我马上来。”

    聆鹓捂着鼻子,还没问什么,被谢辙一把抓住手腕毫不犹豫地奔了过去。他是相信寒觞有自己的办法,但聆鹓还是担心地回过头。她看到那成片的在四面八方漂浮着的侍从们,吓得立刻转回头继续跑。外面的雨洒在走廊上,她差点摔倒,又被谢辙猛地拽起来。只是那一下让她的手腕剧痛,整个人都随之哆嗦一下。

    寒觞转过身,将手按在地上,眼中闪过一道红光。这地板上顺着木纹忽然就燃起一道烈火,它像是利箭一样直直冲向前去。那些黑衣霂卫立刻闪到两边去,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引火上身,场面顿时混乱一片。他转身拔腿而逃,从楼上追下来的霂见到这一幕,真是气急败坏。她猛然招手,一把将外面的雨水引过来,哗啦啦地浇向眼前这片狼藉。

    狩恭铎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置身事外,优哉游哉地看着乐子。

    寒觞冲进书房,看到书柜已经被挪开了,露出墙壁后一个大洞。想必阮已经将路线告诉了他们。他跑进去,能听出那两人的脚步声已经很远了,但他还能确定方向。在离开前,他转过身用法术移动了书柜的位置,将它重新堵在洞口前。虽然从外面移动它肯定还有机关,但至少能让脑瓜不好使的稻草人束手无策一阵。

    下面是很长很深的阶梯,没有灯,所幸寒觞的视力够好,应该能追上他们。到了平地的时候,他完全能确定,这里是一座废弃的矿坑,每隔一段距离还有那种特殊结构的木架承重。到这儿为止,他不再见到霂的式神凭空出现。

    他跑了一会,看到那两人在较为开阔的地方停下。

    “你们怎么不跑了?”寒觞放慢脚步。

    “叶姑娘的手腕很痛,准是拉伤了。是我之前拽得太狠,但我怕她跟不上。”

    “怪我自己不小心。”叶聆鹓用另一只手捂住手腕,那里已经肿起来了,但她还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没事,这又不影响腿脚,还是跑路要紧。”

    “若不是你叫唤一声,我还真没能注意到,不知还会拉你多久。我手上没什么轻重,你能喊出声,大概是真疼得受不了了。可我们现在没有药膏能用……唯一的办法,就是先逃出去,再找药房或是郎中看看。只是这里太黑,墙壁上有灯,但我不敢轻易点燃,怕暴露我们的行踪。”

    寒觞点点头:“你是对的。”

    说完,他抬起手掌在面前摊开,轻轻吹了一口气。他面前忽然燃起三团小小的火苗,逐渐变大了些,从他手中一跃而下。三个火苗像是提灯的小虫,在他们面前灵活地舞动。

    “跟着狐火走,就不会留下痕迹了。虽然那个女知

    县可能会察觉到施术痕迹,但那些稻草人不会。阮姑娘,您知道接下来往哪里安全么?”

    寒觞问谢辙抱着的阮。阮姑娘的声音又出现了:

    “这里的矿道错综复杂,延绵数里。但有一条直道,可以在最短的时间来到闹市区。那里的气息鱼龙混杂,即使被追上来,也很难找到我们。先要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会遇到一个岔路,走右边那条。”

    按照阮姑娘的指点,他们跟着狐火,就这么走了下去。没走多远,他们看到了一辆推土的小车,车上罩着一层布。寒觞掀开布匹,发现里面足足有半车的碎银。

    “恐怕都是那贪财的女人搜来的民脂民膏。”他摇头道,“还记得那两个人的对话吗?恐怕这就是她要付给那个男子的最后一笔钱。”

    聆鹓撇撇嘴,说:“要不是我们赶路不方便,肯定得想办法给她拉走,还回去。”

    “话虽如此,也无法公正地按照原来的量挨家挨户地分发。不过……钟离,你能把这车银子倒在地上吗?”

    “呃?能是能,但为什么?”

    “银可驱邪。虽不知道那药水的成分,但说不定能阻碍那些巫术稻草一阵。”

    “啊,好。”

    说罢,寒觞抓住推车的把手,将它拉过来,向前一掀。白花花的碎银就这样散落在通道里,哗哗的声音听上去清脆悦耳,如雨声一般。不过这会儿他们想起雨就犯头疼。

    这条矿道真的很长,但在经过几个拐弯后就变得很笔直。先前的些许恐惧变得麻木,毕竟不论走多远都是相同的景色。走了一阵,谢辙忽然对聆鹓说道:

    “我给你一个东西。”

    “是什么?”

    聆鹓伸出手,谢辙递给她一个黑色的小线团。她正好奇,谢辙便解释道:

    “里面有几根泡过盐水的银针,可驱灾辟邪。必要的时候,或许能拿来自保。”

    “啊,好……谢谢。”

    其实聆鹓知道,自己肯定没有他那样的腕力和手法去使针。但有东西拿来防身,就算是做个心理安慰也好。

    在黑暗的隧道里走了四五里地,几团火光停在一堵坍塌的碎石形成的墙前。

    “这就到头了。”谢辙问,“但出口在哪儿?”

    “上方。”

    沉默许久的阮缃再度发话了。三人抬起头,火光也随着他们的视线挪上去。上面果然有个木板,一旁还有根棍儿。寒觞竖起耳朵听了听,说外面没有人,谢辙这才将阮暂时交给聆鹓,再用木棍戳了戳木板,把它慢慢挪开。有一个绳子拧的软梯被别在上方的钉子上,他也将其挪了下来。可以看出,上次使用是从外面进来,不然梯子是不会被归置好的。

    他们爬上去,相互搭把手,然后将木板推回原来的地方。这里是一处偏僻的小巷,已经能听到街上人们的喧嚣声了,头顶是冬日的暖阳,丝毫没有下过雨的痕迹。这木板上面粘着一层厚厚的土,难怪那么重呢。不过这样一来,将它挪到原来的地方时,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何况这样的死胡同也是不会有什么人来的,就连撒尿也嫌窄。

第三十五回:清酌庶羞

    三人鬼头鬼脑,看了看熙熙攘攘的宽阔街道。这里果然繁华许多,他们都没有好好逛过这兰绫镇最热闹的地方。走在街上,他们商量着是不是可以先找个地方吃饭。毕竟从起床到现在,他们几乎滴水未进。抱着侥幸心理在这样喧嚣的地方填饱肚子,似乎无可厚非。

    “哟,小哥进来吃饭呀——”

    花枝招展的女子在店门口迎客,几人避之不及。

    寒觞离得太近了,被女人们抓了把袖子。他后退两步,看向了店里,一言不发。谢辙嚷了一句:“看这店面可不像是我们消费得起的地方。”

    “有尸体。”寒觞忽然小声说。

    “什么?”

    “里面有死人的味道。”他低声重复了一遍。

    纵使这大街上再怎么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另外两人都为此感到不寒而栗。

    “你是不是搞错了?”谢辙持怀疑态度,“这儿的脂粉味才算是重的。”

    寒觞摇头道:“胭脂水粉的香味再重,也盖不住尸体的气息。相信我,我当真能闻到那不同寻常的气息……我很熟悉。而且,那味道闻起来怕是死了很久。”

    叶聆鹓听了这话,已经不想吃饭了。她轻声嚷着:“这镇子怎么这么邪啊……”

    “真够莫名其妙的。啊,受不了,趁早离开这儿吧。”

    寒觞摆了摆手,一脸的不耐烦,想要赶快离开这种是非之地。看样子他对自己发现的所谓“尸体”并没有什么兴趣。可谢辙就不一样了,他忽然死死盯着门店,脚下也不挪动一步了。寒觞翻起白眼,拉了他一把,谢辙却纹丝不动。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你到底是阴阳师还是验尸官,一身麻烦还嫌事儿不够多?”

    “要么别让我知道,要么别嫌我多管闲事。我知道了,就要看看。”

    “这事儿你就交给衙门去吧,你个阴阳师瞎凑什么热闹?”

    “衙门?你是说他们上面儿管事的是霂知县的那个地方?”

    “得,我就不该多嘴那一句好吧?”

    叶聆鹓慌了,也不知这两人怎么就在大街上嚷起来。虽然声音不大吧,但偶尔也会有路过的人瞥上一眼。何况这个位置可稍微有点堵人家的店门了,进进出出的人都不由得皱起眉来。聆鹓去拉扯他们,不想让他们再争执下去了。若是引来官府的人该怎么办?

    “哎呀,两位可别吵啦,我们这儿还要做生意呢。要不,有什么话进来说,先坐这儿喝几口茶。我们这儿还有更多上好佳酿、美味珍馐……”

    迎客的女子话还没说完,谢辙二话不说就走进去了。寒觞真是气得想跺脚。倒也不是为什么潜在的危险,只是觉得这人实在是太爱多管闲事了。他自有一套行事准则,但在旁人看来,就显得有点死脑筋了。说他爱逞英雄似乎不妥当,毕竟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扬名立万,他只是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可这人实在太我行我素了,都不考虑其他人的处境,难道说这大半个月还不够他

    们培养感情的?没办法,谁让他和聆鹓还不知道去殁影阁的路呢,两人只得也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这店里更是香气扑鼻,每一件穿在人身上的衣服都沤透了脂粉的气息,不自然的花香果香混杂着酒的味道,闻起来像是酿过头而烂掉的果实。谢辙僵在店中央,一时也不知从何下手,倒也没人注意他。糟糕的是,寒觞的待遇可大不一样,这副生来的好皮囊看上去就像是个有钱的公子哥——毕竟当时叶聆鹓也差点误会。他往这儿一站,就像朵开得最艳的花儿,轻而易举便招蜂引蝶,姑娘们都簇拥过来。这下叶聆鹓可被挤到了一边,她正无措地左右看了看,又有两名相貌不错的男子走过来,忽然就拉着她嘘寒问暖起来。

    隔着一堆人头,聆鹓茫然的眼神与寒觞交错,后者已经开始焦虑了。因为这个时候,他们都已经意识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这是一家青楼。

    谢辙回头看到他们的一瞬便立刻皱起了眉,脸上分明写着:你俩搞什么鬼?

    也不知是谁害的,寒觞的个人修养让他没有当场破口大骂。他挤出笑礼貌且委婉地推开身边的姑娘,迈向叶聆鹓,忽然抓着她的手举起来,对附近的人说:

    “不好意思诸位,我与我的妹妹,还有我兄弟是来找人的。”

    谢辙面前没有任何阻拦,顺顺利利地走了过来,除了被路过的人不小心撞了两下。这人不管在多热闹的地方都跟透明的一样。只有站在聆鹓和寒觞身边时,其他人才能注意到他。“找谁?莫不是竹桃姑娘?怎么没见门外停着拉银子的马车啊!”

    人群中不知哪个讨厌鬼这般阴阳怪气起来,偏偏激起人们的一阵哄笑,令他们三人无所适从。女人挥着长袖,或是手帕折扇,神情轻蔑地扫过他们,又将身子贴在其他客人身上。客人们笑完了,又投身到饭局上,说起那些挠胳肢窝般催笑的荤段子来。也有些体态富贵的女人坐在桌上,左拥右抱着年轻的小倌。寒觞拉着他们往角落挤,随便扫过去,还看到有纤细的小倌坐在老男人的怀里呢。

    角落有张破旧的长桌,他拉着两人坐下。谢辙黑着脸,显然很是尴尬,坐下去的时候身子都是僵硬的。但他也没法责备谁,毕竟是他自己要进来查,还傻乎乎地没在门口弄清这是什么地方。不过话说回来,一般人看那架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吧?

    寒觞不想理他。他倒了杯上一位客人没撤的茶,推到聆鹓面前,关切地问候一声。聆鹓没什么反应,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寒觞顺着看过去,那就是一堵墙啊,只是有点儿酒渍罢了,没画什么花儿来,这丫头却看得出神。他伸出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也毫无反应。

    完了,吓傻了。这可怎么给叶家交代?

    “呃……若是日后你家里人知道这回事儿,可都是老谢的错,跟我没关系啊。你们家是不是也有阴阳师?记仇吗?不会派个狠角色来把我剥皮做衣裳吧?如果有得选,能不能把我卖给一个漂亮点儿的姐姐……”

    “别说混话了。”谢辙拿茶杯轻轻连叩着桌面,道,“你快想想办法。”

    “我想什么办法,这不是你要来么?”

    “你们不会真找竹桃姑娘吧?”

    这可是个陌生的声音。他们慢慢地转过头,看向长桌旁隔着一个椅子的人。这位……可算得上是老先生了,不知怎么还有逛青楼的雅兴。他头发有些斑白,落了灰一样,胡须也干巴巴地拧在一起。他应当是花了钱,买的是酒,才没被人家给赶出去。

    “竹桃……是谁啊?”

    离老家伙最近的谢辙这么问了。好问题,刚被损的时候那两人就想知道了。

    “外乡人吧?不知道了吧?”老家伙抬起小眼睛,眯起来的样子贼眉鼠眼的。

    “您别卖关子了。”寒觞苦笑着,“还没看够我们的笑话?”

    老头嘿嘿一笑,又闷了一口酒,这才不紧不慢地故弄玄虚:“竹桃姑娘,可不是一般人能见的。你也听到了,她身价不菲,连排个见面的号,都要给老妈妈交钱。若你不让她们满意,或是钱给的不到位,看也看不见一眼。”

    “哦,是花魁啊。”谢辙兴趣缺缺。

    “那也是有名的花魁!”老头一磕酒杯,“你去打听打听,别说整个兰绫镇,就整个县,甚至周边远些的地段儿,谁不知她的名气?”

    不好意思,不混这圈,真没听过。这话硬是让他们三个给咽了回去。知道了还得了?

    那老先生怕是喝多了,来了说书的兴致,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起了竹桃的事。在他口中,此女实乃神人也。先说长相,真是天女下凡,天生尤物;千娇百媚,一笑倾城。一连串的说法真让人以为这老头年轻时是个教书先生。她的容貌有种与生俱来的魔性:初见时可能令人觉得平平无奇,充其量算得上好看。但若多看两眼,便令人心生亲切,瞧出几分妩媚动人来。若是盯得久了,上到老眼昏花的老者,下到蹒跚学步的幼儿,都会对她心生一丝特别的情愫。有时,就连女子也无法逃脱她的魅力。

    这与什么世俗常言的“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说法,确实不太一样,他们听起来倒是有点兴趣。老先生又闷一口酒,再说她气质不凡,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有人千里迢迢来此地一掷千金,还真只是为了听她唱支歌儿、奏个曲儿,或是跳一段舞。

    再说这床上功夫嘛……

    这老家伙神秘一笑,一脸“再说下去就要加钱了”的架势。三人不约而同白他一眼,转过头去,瞬间没了兴趣。他倒有些急了,尴尬地解释道:

    “那、那我们这种人,肯定连见都难见一面,什么都是道听途说了。我倒是知道,镇上有个心心念念想见人一面的傻小子,把攒了十年娶媳妇的钱都砸了进去。一开始当然排不上他,他天天来,缠着老鸨,就说只见一面。竹桃姑娘人美心善,得知他如此执着就答应了。一开始他回家后,还给大伙说有些失望呢。”

    “那……后来呢?”

第三十六回:清水无鱼

    “后来,没过两天呢,他又想再来。之后他见天儿往这里跑,家当全砸给人家了。穷了以后,老鸨那个掉钱眼里的怎么放他进来?他从此失魂落魄,再漂亮的姑娘也入不了他的眼了。后来他发了疯,进店里一通乱砸,结果给伙计们失手乱棍打死了。这事儿闹到霂知县那里去了,但因那傻小子把养老的家当败完了,爹娘的死活也不顾,都不知他们何时去世的,便没做什么处理。毕竟是个败家子儿,大家都觉得他罪有应得。”

    “唔,这确实有点……”谢辙稍作感慨。

    “后来尸体不知埋哪儿了,反正切了喂狗也不会有人在乎。估计这小子到死也就摸过竹桃姑娘的小手儿……毕竟那种福气,普通人哪儿消受得起啊。不过,也来过一位做生意的富商,那叫一个有钱,咱小地方确实没见过那阵仗。他只是路过此地,但光是随行的人都能住满一层客房。他想来这儿找点乐子,当场便点了咱们花魁。他随从们口袋里的钱,也让这帮小姑娘们好吃好喝了一阵。那之后,这叫一个‘夜夜笙歌’哇……不过这事儿也闹得挺大,好像说是有人不满他连着几天霸占着竹桃姑娘,派刺客暗杀他。”

    “竟然还有这种事?”寒觞确实没想到。这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啊。

    “咱们这儿,断送了不少人命呢。有的大伙儿都知道,保不齐还有不知道的。据说死在床上的,就趁天亮前抬出去了好几个。但你们看,这地方的客人们,可还是络绎不绝。前些日子,有个当官儿的下来视察,霂知县就请人家来这里做客了。”

    叶聆鹓忧虑地皱起眉:“他不会……也死了吧?”

    “这倒不会!要是出这事儿,霂知县可就别想干了……他就让竹桃姑娘招待了一晚,之后回去没几天又写信给竹桃姑娘。这信给她姐妹们看去,都笑掉大牙。”

    寒觞便顺着问下去:“信里写了什么?”

    “无非是倾诉衷肠,这般如此如此这般。不过他可真是敢写:这厮告诉竹桃说……”

    “说?”

    “说见不到竹桃姑娘,他都站不起来啦!”

    寒觞噗嗤一声乐了,谢辙一翻白眼,甩下一句“低俗”。只有叶聆鹓离得有点远,只听了个大概,莫名其妙地问:

    “什么呀?什么意思嘛!”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寒觞推了她一把。

    老人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倒进杯中,上下甩了甩,确定是干干净净了才不舍地放下。他有点醉了,摇头晃脑地对他们说:

    “反正……这里的老妈妈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住在钱眼儿里。过不了她这关,是绝对没可能见到竹桃姑娘的……劝你们死了心吧。”

    “我们一开始也没——”

    寒觞的话刚说一半,一只略显臃肿的手一把拍在老头肩上。他浑身一颤,看上去不像是第一次有这种待遇了。他头也没敢回,酒醒了大半,战战兢兢地说:

    “呃,这个……我这次的酒钱结了呀,结了、结了……”

    “前两次的账你莫不是还赊着?别当我上了年纪,记性就差。老娘专门盯着你这老家伙呢!什么时候还钱?!若再补不上空——”

    说着说着,那女的抬起眼,看到藏在角落的、方才引发骚动的几人。女人一身红绿绸缎儿,身材比其他姑娘都要胖些,但也算不上特别臃肿,只是相对而言。但看她脸上再厚的脂粉也难以遮掩细小的开裂,很显然,她的年龄倒是比姑娘们更为年长。再听她那开口的腔调,想必就是这家店的老鸨了。

    “两位公子和这位姑娘,刚才,要找什么人?”

    谢辙还没说话,寒觞却站起来上前一步,气定神闲地应道:“我们要找的人,在店里的顶楼。那儿有三间房子,他在东边最大的那间。”

    “……嗯?”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辙注意到那中年女人的笑容在一瞬有些僵硬,虽然原本就不怎么自然。只是在那一刻,矫揉造作中多了几分迟疑。寒觞大概是直接报出了察觉到尸体气息的位置,他不禁有些担心这样是否太过直接。但就这一会会功夫,寒觞就顺便白了他一眼,那神情简直像是在说:

    你不是挺着急吗?我替你一步到位得了。

    “怎么,是不便引荐么?”寒觞追问下去。

    “唷,公子……您可要知道,那地方不是谁都能去的。”老鸨转了转眼珠,“住在那儿的,可是本店的招牌,不是那么轻易——”

    “知道,花魁是吧?您开个价就是。”

    “您要这么说可就太肤浅了。”她显然没这么好打发,“这不是轻薄我家的门面?”

    这女人有这种反应倒也正常。的确,珍贵的东西总要经过一番包装,设些险阻,多加为难,让见一面的价值也变得高昂起来,这才是青楼的经营手段。若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就算再有钱的无名之辈也不利于她们声名的传播,懂行的老板当然不会做这样自降身段的生意。

    “行,我懂您的意思了。在这儿我们都是生面孔,确实不太讨喜。不如这样,我先在这儿留一笔钱。等咱们的头牌哪天有空了,我们再来也不迟。到时候,可莫要推脱。”

    “好说!”

    老鸨喜笑颜开,眯着眼接过了寒觞撒下的几粒黄金。另外两人一看就知道,准是他法术变的。说罢,他便拉着两人准备离开了。

    “怎么了?”谢辙问,“忽然就这么走了?你也不怕那钱……”

    “有问题。气味消失了。”

    这令谢辙和聆鹓都心里发冷。虽然这店门一进一出只花了一小会功夫,但寒觞的几句话简直像是拿他们开玩笑一样。尸体的气息,说没有就没有了?出人命的事儿,这一来一去也太过儿戏,怎么是你嘴巴一开一合就能当没发生过?太奇怪了,但现在追问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何况,寒觞也没有拿他俩寻开心的理由。在这儿耽误时间可不就是慢性自杀吗?

    “公子留步呀。”

    温柔而轻盈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以特别的力道冲破店内的

    嘈杂,拦住了三人的脚步。这话简直像是特意说给他们听一样。还没出门,寒觞猛然回头,看到二楼栏杆上多了一张妩媚的面孔。她穿着一身樱色与玫红为主调的礼服,材质看上去更扎实、更昂贵,样式也比其他那些莺莺燕燕复杂太多。她脸的脂粉上得恰到好处,身段修长,姿态撩人,全无那种急功近利的迫切感,但是……浓郁的烟火气理所当然地驱之不散。

    穿着这样的衣服从四楼走下来,这么短的时间可以做到么?说实话,寒觞方才忙着与老鸨周旋口舌,没能注意到这个女人——大概便是所谓的花魁。何况,她除了比其他人更撩人些的相貌与姿态外,再无更过人之处了。只是她开口的那一刻,店里有一阵短暂的安静。男人们几乎都悄悄地吸口冷气,眼里不加掩饰的贪欲令人作呕。

    “怎么,姑娘有特意留给我们富余的时间么?”

    寒觞挑眉反问,身后的手暗暗抓紧了谢辙和聆鹓,示意他们不要声张,他来对付。

    “上一个客人可不太行,不合小女的胃口。我方才无意听到您与妈妈的争执,觉得说不准、保不齐,您几位能与我说道说道。想要到小女的闺房里找什么人,不如亲自来看看。放心,上一位已经走了。”

    “我还以为,您是个精通琴棋书画的姑娘,见了本尊却不如我想的那般恬静。”

    公子我啊,不好您这口。行行好让我们打道回府成吗?钟离寒觞就差把这话写脸上了。

    “小女会不会,您大可来瞧呀。”

    这直白露骨的邀请简直像是把他们架在火上烤。店里不论男男女女,都盯着他们,眼神里暗藏的含义倒各不相同。究竟是硬着头皮上,还是立刻逃之夭夭,成了当下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他看向谢辙,倒想问问他这会儿什么打算。

    谢辙还没表示什么,栏杆上的姑娘又挥了挥手,说道:

    “小女也没有逼迫您的意思,您与您的友人都能上来,一起聊聊天儿,谈谈诗词歌赋什么的。若您的友人们不想,小女又怎么会绑架您几位呢?我呀,先回房间去了,几位客官若是改了主意,还请随时造访呢。”

    她的话语拿捏着腔调,用的是非常典型的青楼女子的话术。就在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烟花女子的房间,会发生什么命案么?就算有,她会这样引狼入室吗?难道是一个赌他们不敢来的圈套,唱的是一出空城计?这会儿,他们谁也说不清楚。

    “你敢吗?”谢辙问。

    倒也不是挑衅,他单纯地对寒觞进行询问,但后者显然视其为挑衅。

    “怎么,难不成你怕了?”

    说罢,两人可重新走了回去,转身上了台阶。店里恢复了热闹,只有个别男人用刀似的眼神给他们做了一套刮痧。大部分人是第一次见到花魁,的确觉得普通。只有老鸨站在楼梯边显得有些惊奇,有些无措,大气不敢喘地做了请的手势,放他们上楼。走了一半,叶聆鹓才缓过劲来。

    “你、你们怎么带我逛青楼??”

第三十七回:清心寡欲

    这家青楼店面不大,里面却比他们能想的更复杂。一楼摆着吃饭的桌椅,二楼是半遮蔽式的一间间雅间。三楼是客房,相对而言比前两层都清净太多。等走上了四楼,就只看到两扇房门。门口没有别人,那姑娘许是进屋了。

    “你不是说有三个房间?”谢辙问。

    “是三个。花魁的房间有两个,第二扇门在屋里头。”

    “真、真要进去吗……”

    叶聆鹓的声音越来越小。本身她就从没来过这种地方,何况寒觞半句话不离死人,她的胆子也实在大不起来。站在门口,谢辙再度确认道:

    “在进店之前,你说有尸体的气息,我们没在这里待多久,你说那气味便消失了。那么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的确发生了命案,但尸体已经转移走了?”

    寒觞摇头说:“不太可能。你别忘了,我说过,人已经死了一阵子,虽然不能判断更具体的时间,可那尸臭是确实存在的,绝不是刚死的热乎的那种。就算尸体被拉走,我也能追踪到去往什么地方。但凭空消失,绝不是什么正常的事。”

    “该不会是什么陷阱,专门诱骗阴阳师来吧……你们看那老妈妈的反应也很不正常,就跟串通好了似的……”

    聆鹓的猜测是一种可能,但相对而言就有些离谱了。再怎么说也是热闹的地段儿,不太可能光天化日下发生这种事。

    “不确定。不过,钟离就没有闻到什么妖异的气息吗?”

    “怎么可能。真有的话,你要多管闲事,我也说不了你什么。”

    “可是……”

    “又可是什么?”

    “我在见到那女子的时候,觉得她——”

    “你该不会又要说她‘似人非人,虽然身为人类,却透着妖怪才有的气质来’吧?你再说句试试?我看你是魔怔了。不如给你发个照妖镜,让你把所有觉得有问题的人都好好照照得了。”

    “……这感觉也不是照妖镜就能解决的事。”

    得,寒觞可太了解他了。感觉自从出了翡玥城起,这厮就没说过一句像样的话。就在这时候,一间屋里传来一声女人的轻咳。他们立刻闭了嘴,也不知这些话被人听去了几分。三人不约而同地做了个深呼吸,寒觞这才伸出手,轻轻叩响了传来咳声的门。

    “进来吧。”是那花魁的声音。

    寒觞轻轻一推,门便开了。他和谢辙走了进去,聆鹓迟疑了一会才跟上前。门忽然自己就闭上了,她吓一跳,转头才发现门上有那种连着踏板的绳,自动就能关起来。她轻叹一声便松了口气,劝自己别吓唬自己。门一关,一左一右出现了两个丫鬟。她们微欠着头,面无表情。那花魁挥了挥手,说句退下吧,她们便齐齐地鞠了一躬,转身出门去了。

    这会功夫,那花魁便换了件衣裳,也可能是脱了那累赘的外衣。现在她只穿了件轻薄的纱衣,冷色调的,不是那么妖媚

    但显然也别有用心。窗户几乎都是紧闭着的,唯独开了两扇还用暖红的纱挡住,让投进来的微光也多几分旖旎。虽说是大白天,为了照明屋里还是点了几根蜡烛。熏香散发出轻柔的花香在屋里辗转缱绻,似拿着羽毛撩人心弦。

    “还是开门见山吧:您什么来头?”

    寒觞倒也直接,没点什么狐狸精特有的花架子,例如一番欲擒故纵的你来我往。估计若不是有叶聆鹓在场,他还能整点什么少儿不宜的开场白。但此时此刻,他不想耽误时间。

    “公子可真性急。别见外,对小女不必呼喊艺名。我姓陶,诸位叫我陶姑娘便好。还未请教,您几位该怎么称呼?”

    “没那个必要。”谢辙冷冷地说,“我们怀疑你的房子里藏过尸体。”

    “尸体?”

    陶姑娘一甩香帕,露出些许惊异。接着,她又微皱起眉,笑着说:

    “哎哟,人家胆子小,可经不起你们这般吓唬。若单是想搜搜这间房子,可以直说嘛。小女可是从不吝于给好看的公子们参观闺房的。呀,漂亮姑娘也不例外——”

    说罢,她的视线扫过了叶聆鹓的脸。她不禁挺直了脊背,感到一阵不寒而栗。按理说这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可眉宇间有一种怪异的凌厉。也不是说她有多凶,而是给人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像是母兽在自己的领地上,以一种进攻的姿态面对所有来犯的敌人。可这样的敌人又仅限于同性。在异性眼里,这便是种无声的邀约、无形的魅惑。殊不知清醒过来时,早已陷入了绮罗编织的罗网之中。

    所幸那两人倒一直很镇定。这时,陶姑娘的面容上闪过了一瞬的困惑。

    “你的伎俩没有用。我在寺庙中修行过静心之法,你并不能触动分毫。”

    谢辙的眼睛还是尖得吓人,以至于寒觞和聆鹓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陶姑娘也微微睁大了眼,满面无辜地说道:

    “哎,怎么啦?我可什么都没做呀。那些个哄客人开心的伎俩,我还没来得及使呢。”

    “你看上去什么也没做,的确。你施展了些我也没法看透的东西,但是我唯一能确信的是,你的确做了什么。这对他也是没用的,在这老东西面前,你不过在班门弄斧。”

    陶姑娘依靠在窗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谢辙和寒觞。

    “……你说谁老东西?”寒觞瞪一眼他,“不过我可没看出来什么。”

    “我猜是迷惑普通男人的法术。”

    “哦,那我确实没什么感觉。”寒觞转而看向陶姑娘,接着说,“您的房间不用搜,没什么问题。但熏香的成分里有樟脑,我料想,这可不是间简单的闺房……而是杀人的密室。”

    叶聆鹓真的吓坏了,她开始觉得跟着这两个人走实在是个错误的决定。虽然一开始一起走不过是巧合,这个决定也自然而然,甚至没有草率的成分可言。但这两位可太会惹事了,相互

    间虽不太对付,但危险的事一个是没少做,危险的话也一句没少说。

    “公子您也看到了,我这闺房里四处垂着绫罗纱帐。若是不加些樟脑,受了潮,可要给虫子啃了去。何况樟脑通关窍、利滞期,加入香薰里也没什么说头呀?你可莫污我清白。”

    陶姑娘不急也不恼,被说到这个份上依然是气定神闲的。她拆散自己头上的簪子,将黑色瀑布似的长发捋顺,用檀木梳不紧不慢地梳着,自在得很。她并不想澄清什么,的确有些可疑,但话也没说错。谢辙其实也觉得寒觞从这点上开始怀疑有些牵强。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真的闻到了死人气息,而这里真的需要用樟脑来驱散它的前提上。

    “你屋子没有人,人在隔壁。”寒觞抬起手,用大拇指指了指门口,“就现在,对门还有一个人,男性,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的客人。反正自打我们上楼以后,他就没怎么动过身子。你的房间还有一个空房,不知暗门在哪儿。那里一定有尸体滞留过,而且死了很久。”

    陶姑娘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梳子。她慢吞吞地走到三人之间,绕着每个人都转了圈。因为三人贴得比较近,为了不让她碰到谁,他们都互相挪远了些。叶聆鹓站得笔直,从刚才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敢说。陶姑娘在她身边花的时间最少,就这也足够她喝上一壶了。聆鹓觉得自己像个犯人,正和同党接受审问似的。

    在谢辙身边,她也没有停留太多时间,不过将他上下好好打量了一番。她确信这人的行头一看就不是逛青楼的料子——不过自打看见他时,就能得出结论了。他身上有些小件的危险的法器,一定是个阴阳师,陶姑娘能感觉到,但好像没有太大感觉,就仿佛有自信谢辙的所有手段都奈何不了她。

    唯独在寒觞这里,她审视得最久。她绕着他转了足足三圈。直到寒觞伸出手,拦住她第四次从自己眼前走过。他毫不客气地说:

    “得了,您驴拉磨呢?究竟想耍什么把戏,直说便是。”

    “您可真是心急。小女虽是个风尘女子,但凭当今的地位,也有好好挑选客人的权力。不过,您隐藏得太好,我险些没注意到。唉,也难怪小女的把戏对您没有效果——您是个货真价实的狐狸精呢。噗嗤。”

    陶姑娘说完自己便乐出了声,最后的轻笑倒是颇有几分挑衅的色彩。

    寒觞皱着眉,嘴角勾起笑来。但显然,他有些恼怒了。

    这种程度的挑衅他并不是不能接受,只是,寒觞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份能被一个人类的小女子看穿。或许谢辙是对的,从一开始,他们就低估了她。

    “你是什么人?”

    “——索你们性命之人。”

    她忽然咧嘴高笑出声。话音刚落,她背后蓦地张开一阵幻象,迅速蔓延到屋子的每个角落,还散发出诡异的幽香。铺天盖地的夹竹桃开得正艳。

    红似火,粉如晶,白胜雪。

第三十八回:清仓查库

    叶聆鹓只觉得一阵眩晕。先前吸进肺里的香薰像个积蓄能量的炸弹,在花的幻术绽放后于体内轰然爆发。她感觉自己的气管里像是塞满花粉似的,倒也不想打喷嚏,就是干涩,伴随着每次的呼吸愈发觉得蜇嗓子。她胸口的起伏很快,气体的吸入与吐出更加急促。

    寒觞伸出手挡住她的眼睛,张开手掠过眼前,手臂挥过的地方都呈现出被燃烧的空缺,像是有什么高温灼烫般使得幻象退散。这一幕,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绘着繁花的画布从中央被一路烧断。画面有些扭曲,但更多的夹竹桃从空缺处伸了出来,飞快地生长。

    寒觞的语速很快:“去开隔壁的门!”

    陶姑娘忽然警惕起来,她一拍桌面,之前离开的那两个丫鬟忽然破门而入。聆鹓吓得眼都直了,因为她们根本不是人类的面貌。两个丫头长得是一模一样,但身体却棱廓分明,尤其是面部,似是个竹丝撑起来的多面体,上面糊着纸,连头发也是黑色纸条拧巴成的两根辫子。是了,它们分明是出殡的纸人!它俩弯眼笑着,嘴也咧着,血一样红。它们脸蛋上刻意涂上的圆圆的腮红,也像是两个血窟窿一样。

    叶聆鹓脚下一软。一个常年待在家中的大小姐哪儿见过这种阵仗?不过也不能怪她,这般可怖的景象从街上随便拉一个人来看,也会当场晕过去的。尚且保持理智的聆鹓已经做得很不错了。纸人丫鬟连走路都显得很奇怪,左右的步子也不能迈得太大,不然会扯坏自己的框架。可它们迈出步子的速度也太快了,导致它俩的移动看上去几乎是在飘移。

    它们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两把匕首,看上去也是纸糊的。聆鹓还没反应过来,其中一个突然挥刀劈来,她侧身翻滚,回头却发现那纸刀竟然深深扎进了木制的椅子上。它笨拙地抽着纸刀,想要用力将它拔出来。聆鹓连滚带爬地绕开它们,纸人就在她身后追。它们发出可怕的嬉笑声,像是小女孩在玩追逐游戏似的。聆鹓看到墙边放着一根鸡毛掸子,立刻抓过来作为武器,步步后退,又用力朝着那两个纸人挥舞着。双方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但聆鹓还是甩不掉它们。别说是靠近门口了,别被那纸糊的刀扎个对穿已是一件难事了。

    陶姑娘淡淡地笑着,上挑的眼角透着说不出的恶意。她被群花簇拥,而整个屋子的格局都完全变了,让人分不清方向,也猜不出原来是什么模样。站在这儿,简直像是身处于巨型花妖的内脏里——当然谁也没去过,不知道那种鬼地方究竟什么样子,这只是种令人不适的形容。墙壁上有说不出的纹路,像堆叠在一起的花瓣被压平,但那恐怕也不是墙,毕竟没有墙壁那样光滑平整。屋子里的一切都像是在动,非常缓慢,就像是在消化的过程。

    “拿出点儿阴阳师的家伙来啊?”

    又一次试图近身无果后,寒觞扭头看向谢辙。谢辙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动作,让人怀疑他简直和那妖女是一伙儿的。

    “你与她交手的时候,我一直在看。”

    “……我知道你在看。”

    “我并不是光看着的。我注意到你们过招时,她有几套法术,脱离了施法的媒介。”

    “什么意思?说直白点。”

    “人类中修习所谓仙法的,对灵力的运用皆离不开媒介。除了像点火这样微小的法术,仅仅引爆灵气就可以做到。但她方才的几套招式,没有载

    体,是绝对无法施展的。”

    “还能再直白点吗?”

    “那是妖术。”

    天花板上洒下纷纷扬扬的花瓣,似是旋转着下落,又好像只是雨水般缕缕平齐。落下来的轨迹教人无法判别,只让观者觉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陶姑娘莞尔一笑。

    “这位公子委实耳聪目明。这些妖术,不过是我小小的礼物,不成敬意。你们看这些花儿,难道不好看么?”

    “你听不到它们的惨叫吗?”谢辙冷冷地问,“每一根花枝,都有你害死的人在喊冤。”

    “是吗?”陶姑娘歪着头,假意竖起耳朵,还将手比在耳边,故作迷惑地问,“都说什么了?我怎么听不见呀。”

    她分明是人类——不仅寒觞如此判断,连谢辙也在一定程度上如此承认。可太奇怪了,她怎么能像妖怪一样施展如此花哨而强劲的妖术?谢辙迟迟未出手的原因除了多做观察外,他还在心里做着估算:那些针对妖怪的小玩意,对她也会管用吗?

    就在两边僵持不下时,身后一阵嘈杂的声响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叶聆鹓不知是磕到了哪儿,摔在地上,连带着一阵桌椅的乒乓声。但那些家具并不能被清晰地看到,它们变成了这繁花世界的一部分。可能是一片巨大的叶,或是隐匿起来的花萼,谁知道呢?聆鹓的衣角不知勾在了哪里,怎么也挣脱不开。她与纸丫鬟周旋已久,其中有一个脸已经烂了,是被她用鸡毛掸子打穿的,但掸子现在被砍断了。烂了脸的纸人还能活动,它再度举起刀,瞄准了挣扎求生的叶聆鹓。

    寒觞与谢辙同时抬指。那一瞬,各自有两枚东西从他们的手中脱出。一枚是铜板,直直穿透了纸人高抬的手臂。铜板打穿了里面的支架,手臂弯折下来,纸刀也吧嗒一声掉到了地上。而另一边打出去的,是一枚小小的火球。它击中了另一个纸人,纸张立刻被点燃。在燃烧的时候,它发出一种尖锐的哨声,像是壶中即将沸腾的水,又像是一种非人的叫喊。陶姑娘脸色一变,自下而上抬起手,一朵花破地而出并在瞬间包裹住燃烧的纸人。但为时已晚,火星迸溅出来,引燃了周遭枝繁叶茂的花。无数哀叹与悲鸣彼此交织重叠,简直像是来自地狱油锅里受刑的犯人。另一个断臂的纸人也被引燃,它变得破破烂烂的,跌跌撞撞追着刚站起来的聆鹓。遗憾的是,它很快被烈火燃成灰烬了。

    当下的环境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让她完全无法辨识。屋里已经有什么被引燃了,这里比白昼更加明亮。叶聆鹓攥住了拳头,紧闭起双眼,愤恨地跺了跺脚。而就是这个动作,让她有了些意外的发现。

    门在自己的左手边。她很肯定。再睁眼时,又有一阵奇特的眩晕感,就像人闭上眼睛原地转了好几圈再忽然睁开一样。于是她立刻闭上,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哪里是倒下的桌椅,哪里是燃烧的布匹,哪里是门窗的方向……虽然那些东西在紧闭的眼中都是漆黑一片,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判断一定没有错。这些静物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夸张地说,火焰引起的热浪形成特殊的风,在这房间内徘徊迂回,而风声传进了她的耳朵。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看,而是在听。

    叶聆鹓跳过面前倒下的椅子,绕开了落在地上的桌布,直冲到墙边推门而出。就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

    了刚刚上楼时的场景中。回过头去,陶姑娘的房间里乱成一片。

    那女人忽然疯了一样地要扑上来,谢辙和寒觞极力阻拦。他们各自使劲浑身解数,想方设法以妖力和武力达到自己的目的。叶聆鹓知道,对面的门一定隐藏着陶姑娘想极力隐瞒的秘密——说不定是处理尸体的设施!她冲到那扇门前,发现那里是上了锁的。糟了,这下可怎么办?钥匙一定在陶姑娘身上,聆鹓是绝不可能从她身上得到它的。有什么办法能撬开或是破坏锁吗?她急得直抓头发。

    聆鹓突然一怔,随即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谢辙给她的线球来。她从里面掏出一根针来,捏着锁,凑得很近。针并不长,得亏锁也不大。她集中精力,努力将外界的杂音从脑海内剔除,小心地倾听着锁里的动静。

    咔嚓,咔嗒……

    啪。

    还真给她戳开了。

    叶聆鹓有些庆幸,自己小时候贪玩被关禁闭时,院儿里伙计的小孩就是用铁丝把自己“救”出来的。那时候,她跟着学了这个本事,没想到现在还没忘干净。得亏自己有个好记性和一对儿好耳朵。

    锁掉在地上,聆鹓立刻拉开门。

    随后,她怔在了原地。

    这里是很小,是做杂物间用的。屋里堆满了储物的箱子,还有七七八八的洁具、残破但不至于被淘汰的家具、落灰的摆件。除去这些外,能落脚的地方本就不大。聆鹓一开门正对着一个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室内没有点灯,只有外面投射进来的光源。她只能确定那是一个男性。对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她这慌慌张张的闯入者,没有任何表示。

    身后忽然安静下来。聆鹓回过头,发现陶姑娘呆呆地站在那儿,不再有动作。谢辙和寒觞也没有进一步的攻击,他们静观其变。

    随后,叶聆鹓面前的男子站了起来。聆鹓后退两步,给男人让出了位置。他的身影逐渐从黑暗中走到光能直接照到的地方。这位男子高扎马尾,头发不长。他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算得上俊俏。他的睫毛像女人似的长,脸不算棱角分明的类型,但相比于文弱的书生,倒是多几分阳刚气。他下颚略有些尖,单看身形也有些模糊性别,你总能知道他是位男性的。

    男人的嘴角从聆鹓能看清时就是勾起来的,她不知道这人是在笑,还是唇形生来就长这样,似乐非乐的。他停下脚步,却一句话也不说。

    “……他是人类吗?”谢辙直白地问寒觞。

    “你问我?你的眼睛不是好使得很吗?”

    但寒觞心里清楚,他能给出这种反问作为回应,是因为自己也很难做出判断。按照他那灵敏的嗅觉给出答案,应该、可能、似乎是人类,或至少一开始是人类。至于现在是什么,他不好说。谢辙看了看那个男人,又看了看陶姑娘,也猜不透他们到底什么关系。从他穿着的色调与款式上能判断出,这身衣裳应该是按陶姑娘那套对应的,至少也是同一批布料裁剪的。鉴于此,似乎不难判断出他的身份吧?

    那人的动作有些……僵硬。他的眼睛很有神,很明亮,但好像并没有真正地注视到每一个人。他虽然转过头,目光从他们面前扫过去,却让人觉得不对头。因为当一人扫视一群人的时候,视线是从目标上一个一个跳过去的,中间空白的部分视线移动很快。

    但他……

第三十九回:清风高谊

    男人的眼睛就像是被钉死在眼眶里一样,转个头就像是把他们打量完了,这很奇怪。

    他像个被操纵的傀儡一样。

    谢辙猝不及防地喊了一声:“聆鹓!探他的鼻息!”

    寒觞眼前一亮。的确,这是最有效的方法了。现在首先需要确定的,其实并非对这位男性是人类还是妖怪做出定论,而是——他是否还活着。聆鹓稍微有些犹豫,毕竟对方看上去是个活生生的人,若做出如此冒犯的举动好像有些不妥。可真正的人会对眼前的闹剧没有任何反应吗?除非他是个瞎子,或者聋子。聆鹓只是很短地犹豫了一下便伸出了手。

    这一伸可真是要人亲命。她还没碰到那个男人呢,陶姑娘就发出疯子一样的尖叫。这让离她最近的两人同时捂住了耳朵。聆鹓也被吓得一惊,手一抖,不小心轻轻打在那男人的脸上。她立刻弯腰不断地鞠躬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抱歉……实在抱歉!”

    陶姑娘是真的疯了。

    “干什么!恶心的女人,把你的脏手拿开!拿开啊!你胆敢,你敢碰他!我要剁了你的手……不,你的整条胳膊我都要卸下来剁碎了喂狗!不要脸的贱骨头!我这就要你的命!”

    叶聆鹓被这一串狠话骂得晕头晕脑。这女人的嘴皮子太快,让她被骂了半晌也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一回事。她承认自己不小心打到别人,可她也道歉了呀,原谅她也应该是那男人的事,怎么能由陶姑娘评头论足?虽然那人依然什么都没说就是了。她心里直泛委屈,无助地望向对方,男人依然挂着那有点奇怪的笑。不知为何,现在看上去这神态可有些嘲讽了。

    “小心!”谢辙大喊一声。

    只见陶姑娘扬起手,手里形成了一阵小小的旋风,细碎的花瓣被风裹挟着飞速旋转,陶姑娘将它恶狠狠地挥向聆鹓。霎时,数百片花瓣齐刷刷地朝聆鹓奔去,两人本想阻拦,但速度实在太快。在路径中央,这团花瓣“唰”地炸开,刀刃似的奔向聆鹓。聆鹓在听到谢辙的声音时就本能用两臂抱着头后退了些,散乱的花瓣虽然没能完全命中她,但仍有几片将她的手臂与脸割伤了。脸上只是破了层不痛不痒的皮,血丝也没见,前臂连着袖子却都被实打实地割开了。这花瓣刀一样锋利,最深的伤口有半公分。叶聆鹓不觉得疼,却有种异样的麻痹,这种不适感比单单的痛更让人难受。这花恐怕是有毒的。

    实际上,谢辙和寒觞原本是能阻止悲剧的发生的——这种不适在他们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先前那些花被焚烧之后冒出的烟,恐怕也被两人吸入了不少。当下,他们各方面的能力都变得有些迟缓了。或许还有更糟糕的后果,目前还未体现出来。

    三色的花瓣在妖风中将陶姑娘包围起来。究竟是风带动了花瓣,还是花瓣的舞动带起了这阵可怕的风?谁知道呢,他们只能看到疯狂无序的花瓣,听到四下叶片簌簌的摩擦声,带着杀气。室内的布局也变得乱七八糟。狂风下,属于夹竹桃的毒性终于缓慢地在三人体内激发,难以控制的恶心与眩晕感在陶姑娘的愤怒中愈发强烈。

    “我猜有人需要帮忙。”

    这声音是从哪儿传出来的?那三个人已经判断出来了。不过这不奇怪,因为声音是从楼外传进来的。陶姑娘一扭头,刚看到窗外有个人影,不曾想她直接破窗而入。隔着的那层纱帐直接笼罩住了她,将她完全包裹在里面。陶姑娘在帐里一阵挣扎,闯入者直接跑上前拉走了谢辙

    和寒觞。寒觞再怎么说是个妖怪,体质终归比普通人强,意识最为清醒。他的反应很快,立刻背起门口瘫在那里的聆鹓,跟着闯进来的女人一路小跑下了楼。

    “你能自己走吧?”女人问,“我想可以?”

    谢辙觉得她应该是在问自己,便点了点头。他确实能自己走,就是有些勉强。能在最后记得拎走阮咸,也得亏算够清醒,没乱了阵脚。不过女人松开他的手,完全是迫不得已。因为在楼下已经守好了几个拿着家伙的伙计。闯入者是从天台直接荡下来,冲进室内的,所以他们应该不是针对她。何况,伙计们在看到三人中多出一张生面孔时,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劳驾能让一让吗?”女人侧过头,“好吧,你们可能不想……”

    毕竟收钱办事,伙计们片刻的愣神后,抄着家伙就冲上来了。女人从楼梯栏杆上翻身下来,一脚蹬倒一个,夺下他的武器又反身锤向另一人。寒觞背着聆鹓不敢上前帮忙,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女人似乎也不需要。她动作很快,力气很大,不过说不上是练过的。因为显然,她也受到了数次攻击。虽说基本躲过了刀刃,但给钝器打了不少下。可寒觞又看了一阵子,觉得这好像是她的某种……战术?她故意被不知名的钝器击中,给她的判断和反击留出了更多时间。她的身体好像铁打的一样,没什么痛觉。

    “当心!!”

    一记猛锤砸向她的后脑勺,寒觞还是喊的晚些。可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这“咚”的让他们听着就痛的动静,对闯入者而言好像挠痒痒似的。她当真抓了抓后脑的头发,扭过头看向凶手,反而把后者吓了一跳。她很快反击,韧带简直像不存在一样,一个高抬腿踢向他的下巴,整个人都被带飞了出去。不一会,倒在她身边的人横七竖八。安静的那些不知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剩下的都在叫苦连天。最后一个人拿了把豁口的刀,手上发颤。女人耸了耸肩,面对他做出一个招呼的手势,谁曾想他竟扔下刀跑了。

    “……呃?这么不给面子吗?”女人笑着回过头,看向他们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对吧?”

    寒觞和谢辙对视了一眼,确认她目前是己方阵营的人。

    他们一路跟着这位无名无姓的女侠跑出青楼,又跟了好一段路。因为已经消耗了太多体力,加之毒素影响,他们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这女侠却一点儿也不累,还回头等了几人一阵。看到寒觞时,她还说:

    “丫头重吗?我替你背会儿吧。”

    “没、没问题,我自己来就好。”

    要是真拜托她,自己这张老脸可往哪儿搁哦。

    “直走,有一处药房。去那里可以解毒。”

    谢辙怀中的阮忽然传来声音。之后他们便一直跟随阮缃的指示,一路躲躲闪闪,来到一座药房。这药房很小,也没挂招牌,只有进去以后才闻见一股浓郁的药草气息。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正就着唯一一个小窗户的光,用药碾子磨药。女侠走在最前头,出示了什么东西,老太太就点头让他们进来了,然后继续辛勤地磨起药来,像个虾米似的不断弓背。女侠让寒觞将聆鹓安置在一条长椅上,先躺平了,然后说:

    “你们中毒了,知道吗?”

    “知道。”谢辙答,“是甲子桃的毒。”

    “知道就好。那你自个儿会配药么?”

    “每人四钱甘草,八钱绿豆,水煎分服两次。”

    “不错。”

    女侠正准备问老太太

    什么,她却提前摇了摇头,嘴里超大声地喊,说她耳背,让他们自己去抓。女侠转身准备去翻那些密密麻麻的药柜,却一筹莫展,盯着那些字发愣,八成是不大识字,或者光线太暗了。这时候,寒觞说道:

    “甘草那盒已经空了……还有存货么?”

    “唉,这老太太光是眼神好使,耳朵实在不行,还是别问她了。我自己看看。”

    他们终于能认真看看这位女侠的模样了。虽然只有背影,但也能看个大概。她穿着棕红色的衣裳,布料看起来一般,但样式显得比较高级,说不准是订制的。衣料上有些暗纹,在明暗变化的光下,显露出一种像是熬焦的糖似的光泽,这让她在昏暗的环境里显得像精心雕琢的红木摆件。她留着黑色长发,在中段扎了一股很随便的马尾,从侧面搭在前胸。现在它被拨到后背了,能看到发带上有朵梅花做装饰,不知是真是假。

    现在,她忙上忙下找着什么,像个勤劳的小蜜蜂。

    这位女侠是忽然闯入陶姑娘房间的,不知她俩是不是有什么个人恩怨,客观上讲她的确救了他们一命。只不过他们素不相识,好像没什么帮忙的理由。叶聆鹓艰难地转过头看了过去。现在的她每动一下,皮肤都有种异样的牵连感,像一万个蚂蚁在上面爬似的,还带着点刺痛。可想到另外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真是有口难言。

    “嗯……”

    找了半天,她好像只找到两味药。女侠转过头,对寒觞说:

    “那个那个……鼻子很好使的妖怪。对,就你,麦冬在哪儿?”

    “啊——在左上第三列,第四行的抽屉。”

    说罢,女侠麻溜儿地摸过去了。她将抓好的药很快称了一下,然后一股脑扔进柜台前的药臼里,撸起袖子捣蒜似的锤了起来。那阵仗让他们眼睛都直了——也太利索了,而且她手就不酸吗?刚打了一架的她好像还真没什么感觉。她看了看药壶,空的,就放心地舀了一瓢水倒进去,再把飞速捣好的草药一股脑倒进去,拍了拍手上的灰。

    “咦?火折子呢?”

    寒觞一打响指,炉子里的火便燃了起来。女侠微挑起眉,说道:

    “你果然是妖怪,我没看错。对啦,你们记好:两钱四的麦冬、等量的参、一钱六的五味子,水煎两次,分服两次,也能解毒。嘿嘿,不知道了吧?”

    她笑起来有点僵,不是那种很自然的表情,但能从声音里听出她的真诚。她好像确实心情不错,可能是见义勇为带给她的成就感……谁知道呢。而且她说话好像总是以问句结尾,可能是一种个人习惯。

    “您刚才……给老人家看了什么,她没阻拦你?”谢辙有些在意。

    “啊,这个吗?”女侠倒也不在意,拎出一个小铃铛,“这玩意儿。老太太耳朵不好,但眼神还不错。这样也免得我解释啦。你注意到啦?”

    “说实话,自从与您对视时便确认了。”

    女侠点点头,抱拳道:

    “绀香梅见·如月君,参上。”

    谢辙一时说不出话来。寒觞也有点懵,他疑惑道:

    “我、我听闻您在大约五六百年前,活着的时候……是一位巫女。可看您这身手着实像是练过的,神社有这样的……修行吗?”

    “太久了,忘啦。我连自己名字都记不得,你跟我讲这个?”如月君挠挠头,又接着说道,“啊,不过我还有个别的名字,你们可以叫我阿七。”

    “阿七……”

第四十回:清水寒梅

    谢辙轻轻重复了一句,好像勾起了什么回忆似的,但并没有。毕竟与这个字同音的人多到不胜枚举,他在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一定有意无意地听到过无数次这样的称呼。

    “如月君……”寒觞心存疑惑,“若有冒犯先提前道歉。我可能记错了,但在稀薄的印象里,我听人说过的、古老的如月君好是个画画儿的女子,同时精通医术与毒术。您这位如月君的身手,不像是拿笔的,也不像下毒的……虽然有点儿像抓药的,但更像是打拳的。”

    “哈哈哈哈哈,没有吧?”

    如月君爽朗地笑起来,发带上的梅花轻颤。在屋内,梅花的幽香徐徐传来,比方才不合时令的夹竹桃的气息更真实动人。这朵花是真吗?大约是依靠六道无常的生命力保持鲜活的。这般傲骨的植物,想来的确像是这样的如月君所喜欢的。

    “您的身手确实厉害。相较之下,我也自愧不如。”

    谢辙这番话倒是真心实意。他很清楚,虽然自己对拳脚之术略有了解,而如月君的表现也不像是精通,但的的确确比他“扎实”。如月君笑道:

    “您过奖了。另外,狐兄记的确实不错。在我之前还有一位女性担任如月君的角色,但她四五百年前就死了,看您刚才的说法,一定是知道的。啊,无常鬼没有死这种说法吧?诸位意会一下便是,她是魂飞魄散了,而且据同僚说,还是她自愿的。我大约无从揣测她的心思了,多数同僚也略有避讳,不愿提及,我便没心思追问。不过我也不是在她离开后就干干脆脆走马上任的,此事说来话长。但关于体术与武学之事,我倒是可以稍作解释。想必你们也看到了,其实我出手根本是没有章法,随机应变,想一出是一出的。无非是避着刀剑枪头,别让自己尸首分离就是,其他时候挨打也是实实在在。不过嘛,当真被命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死人怎么会再死一次?”

    她轻描淡写的幽默中有种难以描述的冷酷,或许不仅仅出于对死亡的漠视。六道无常不会感到疼痛,也不会死亡,这应该算得上众所周知的事。叶聆鹓在呼吸新鲜空气后,现在已经缓过来了一阵。她还躺在长椅上,但艰难地转过头,看了一眼寒觞。在得知她与自己所知道的“如月君”并非同一人后,寒觞好像露出了些许惋惜,但转瞬即逝。不知这种惋惜是象征性的,还是说他与前一位如月君真有什么故事。不过聆鹓不会问,至少不会现在问。

    “别这么说呀……要是不小心也魂飞魄散,也就不好了。”

    “哎,你醒了。当心,别从椅子上掉下来。”

    如月君伸手提醒,两位老爷们都扭过头,下意识伸出手去扶可能会翻下来的叶聆鹓。不过她很老实,毕竟没有药物解毒,身体仍无法恢复过来。

    聆鹓不喜欢人们总把“死”挂在嘴上说来说去。有一段时间吟鹓也是这样的,在信里反复地说,教她寝食难安。她劝了几次,吟鹓便不提了,但她知道堂姐不一定是打消了念头,只是怕自己担心。所以她很不喜欢提到这样的字句,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这太奇怪。

    “没事,不必在意。我嘛……情况不太一样。听我说,我告诉你们了一个名字,对吧?”如月君——也就是如阿七摆摆手道,“你们大概以为这是什么绰号,毕竟无常没有名字。但并非如此,在我成为六道无常之前,是被人

    们如此称呼的,虽然从一开始我对这一切都没什么记忆,仅有一些怪异的、模糊的、不成型的印象。你们说过,我之前是巫女对吧?而对于这一切我连刚才那种印象也没有了,这具身体作为巫女身份的姓名被那位……唔,被奈落至底之主所剥夺,留下了这个名字。可能这个名字给我的记忆过于笼统,对那位大人来说,没什么处理价值。我也不清楚。”

    “那你的身手,是在成为无常后练的了?”寒觞问。

    “莫着急吗。我说过,死人不会再死一次——作为巫女的我很早就死去了,而对于‘阿七’的记忆有限,也是因为那些只是身体的记忆,我脑袋空空,不过一副行尸走肉罢了。这便是为什么我被打到也不会痛,即使超出肢体极限的发挥也不会停止。活着的人,做任何事都有个限度。比如你跑得太多,超过身体本能做到的程度,或是抬起了超过你本能拿动的重物,肢体的皮肉经脉都会拉伤、断裂,而在那之前的疼痛就是一种提醒。身体不允许人们做出本身所限制的能力范围。作为一个死人的我,又怎么会有这种限制呢?你们大概会称呼这样的死人为僵尸……严格来说应该是其中的不化骨呢。听上去是不是很厉害?”

    三人都微微张大了嘴,为自己听到如此有理有据却天方夜谭的怪话惊异不已。但僵尸的比喻他们都能明白。被役使着袭击活人的那些死人,的确能爆发出他们生前也没有的力量。

    如月君继续说:“你们知道吗?那个花魁——就是我顺手捞你们出来前对峙的那女人,她为什么发狂,我在看到那男人的第一眼就猜出问题所在了。”

    “死、呃,尸体,问题……什么问题?”

    聆鹓感觉有些跟不上如月君的节奏。她的语速很快,信息又给得很多。何况自己的头还不清晰,前半段她还没理解。既然人都死了,她又怎么动呢?后半截又突然扯回陶姑娘,她脑子可没法一下子处理这么多问题,只好像个学说话的小朋友,重复着大人一句话里最后的字句。谢辙和寒觞都没说话,他们是理解了,还是和自己一样也没理解?

    “那个男的已经死了。”如月君说,“我知道这回事儿。那个男人,现在只是一具尸体。看到他的嘴角了吗?是人死太久后身体里的水蒸发掉了,像干枯的叶子,就算重新泡进水里再恢复过来,难免会留下与最初不太相同的褶皱。尸体的笑就是这样的。不仅是我和他,很多从古墓里挖出来的棺材,掀开了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说什么都直言不讳,聆鹓甚至有点佩服了。

    “您是怎么……会动的?就是,在您作为巫女死去之后?”

    寒觞对这个问题好像很感兴趣,聆鹓也蛮想听。不过在他刚开口后,谢辙同时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一个关乎当下且更为重要的话题:

    “陶姑娘和那个男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如月君微微抬起眉,这个表情也有些僵,倒谈不上刻意。若是尸体,她的动作有时显得硬邦邦的,倒是能够理解——虽然在某些方面又超乎寻常的柔软。她现在那种仿佛是在笑的表情,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可她心情好像一直不错,就算一直保持微笑,也没什么不对头。

    “慢慢说,一件件来……我个人的事,我觉得不重要吧?说起来倒也麻烦。不过若不说这件事,倒也解释不了和那花魁之间的关

    系。”

    谢辙颇为意外:“这二者间竟然还是有联系的吗?”

    “当然!我长话短说。有人出于各种我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原因,想让这具身体之前的灵魂,也就是你们知道的巫女苏醒,便费了一番工夫造就了如今的我。陶姑娘也一样。”

    三个人听得是一头雾水。就连年龄最大见识最广的钟离寒觞,也露出困惑的表情。

    他慢吞吞地问:“呃……也就是说,您想表示,您并非那个巫女吗?”

    “嗯……他们好像搞错了什么。但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很显而易见的事吧?实际上我对你们说的巫女一点感觉也没有。不是说我失去名字便忘了,而是……我们根本并非相同的存在。就像是借尸还魂一样,这一点,那位大人亲口为我解释过。我一开始从这具身体上觉醒时,简直像个婴儿一样,什么东西都记不得了。但好像——按照其他同僚的说法,像个疯子。我没有任何意识,只知道无差别地破坏,大喊大叫,并对唤醒我的人说了很过分的话……一开始我明白过来以后,觉得他们罪有应得,为何要擅自将我拉到这个世界上来?但细想来,对方也甚是可怜,恐怕也没预料到这样的后果来。”

    “您说的这些,的确波折又精彩。只是恕在下愚钝,我实在无法想象,您的事,怎么会和陶姑娘有关系?”

    “啊,你说陶逐。”如月君转身去拿煎好的药,又从柜台下找碗儿,嘴上不停,“其实和她本来没关系,我不是来找她的。只是碰巧遇上了,顺手帮你们结尾。她的事,不该由我来处理,我是去弥补之前一个小错的。你们知道这里有个名为霂的女人吗?”

    三人都警觉起来。不知不觉间,这些七零八碎的信息竟然都凑到了一起。

    “知、知道……”

    “想不知道也难呢。通缉令发得满城都是。她的侍从们快得像一阵风,大街小巷很快就贴满了告示。我知道此事,特意拉你们走的小路。”

    倒完了三碗药,她先端起一碗,另一手从怀中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寒觞先接过了纸,谢辙去接药,忽然就被烫到了。如月君真是实实在在的尸体,即使无常鬼不会被烫伤,却连这点感知都没有吗?所幸寒觞反应够快,抬起脚尖接住了碗,一下顶到桌上去。“啪”地一声,药汤只洒了一点点。

    他将那张纸展平,谢辙过来看,连聆鹓也努力地抬起头。寒觞特意将纸放低了些,道:

    “上面怎么只画了两人?还抱着一把琴?”

    “……我怎么觉得她是故意的。”

    发言的谢辙语调低沉,皱着眉,显然是被忽视的那个人类。虽然这通缉令画得不太像,但这种冒犯的程度真不知是胡闹的儿戏,还是正儿八经地将他忘了。

    “往、往好处想,可能只是觉得你不重要。”寒觞一本正经地说。

    “我谢谢你。”

    如月君摊开手:“说实在的,我带出你们三人时,还没将你们与通缉令对上号呢。直到走出青楼,看到街边巡回的霂的式神们才反应过来。过去为这身体招魂的人,留下了一个特别的结晶。施法后,它能建立特殊的结界,即使六道无常也无法追寻持有者的踪迹。”

    谢辙叹了口气:“我就说,黄泉十二月怎么会任由这种事发生……到头来,您倒反而成了无常之一。”

第四十一回:清庙之器

    “都是缘分。”如月君一拍手,“现在被通缉你们的人拿走啦,我只能找回来。不然,你们一定不知道那位大人发起火会有什么后果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但也不想知道。对了,这药汤还烫得很,你们要吹吹再喝。可惜我不会喘气儿,不然就帮你们弄凉了。”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她直接用手去端另外两份药汤,真对那烫得要命的碗没有感觉。说了会话,没有刚才那么烫了,寒觞让自己手上的温度在短时间内升了温,这才接过来,放到桌边。阮缃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捏着碗边,拉到自己面前小心地吹起来。

    “等等,关于您之前说的,是什么样的结晶?”

    寒觞反应过来,突然追问如月君刚才的话题。

    “啊,一个红色的小珠子,不大起眼。令我起尸还魂的人将它打磨得很光滑,与一堆相思豆串在一起做成手链,戴在我的手上。后来我慢慢有了确切的意识——身体让我逐渐唤醒了它残存的一些东西,一些用来束缚我、给予规矩的部分。例如:道德。除了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之外,我应该考虑不以损人的方式利己。我开始回想起我最初离开那个人的理由。因为恐惧,对死亡、对消亡的恐惧……因为我知道,他杀过很多人。”

    这是件难以解释的事。刚出世的婴孩会啼哭,是自身对环境转换的不适,说到底,是对这未知的人间的不安。所以,他们会恐惧,并以嚎啕大哭的形式展现出来。对这刚刚归位的灵魂而言,亦是如此,只是以一种疯狂来体现。哭泣又何尝不是一种疯狂?

    她生来就知道,让她活的人,让更多的人死。那时她还不能理解这之中的关系,只是感到恐惧,简单的恐惧——担心死亡如瘟疫一般缠上自己。就像是一只羊,举着刀的屠户靠近羊圈,即使所有的羊在之前从未见过他,也从来不知道那把刀是什么东西,也本能地感到不妙。或许是死在那刀下的同类的哀怨形成的煞气在作出警告吧。在刀举起对准某只羊以前,每一只羊都会因害怕丧命而惊慌不已。

    于是那只羊跑了。在逃逸的过程中,或许踩断了许多同伴的脊椎,戳穿了许多同伴的皮毛,以不同的形式同样危及到旁人的性命,只为自己的求生。这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矛盾的事,它的初衷单纯无比:逃走,然后活下去。其他一切人的牺牲都无关紧要,只要自己的腿足够有力,自己的角足够强大,自己就能够活下去。

    这样的婴儿——这样羊般干净单纯的婴儿,开始流浪,直到思想成长为少年、青年。

    这不是非常漫长的过程。但在摸索自然世界的法则时,难免会遇到一些麻烦。从简单粗暴的斩杀与抹消,到冷静下来进行观察与分析,最终进行判断,是一个血淋淋的过程,不论对自己还是对外物。但这具僵尸的存在过于特殊,也过于强大,谁也奈何不了她。在她体内原始的名为道德、歉疚、正义等意识苏醒后,在她发现其实摒弃它才是对生存最有利的选择前,她听到其他人类的谈论,误打误撞来到了一个地方。过去,因为手链的原因,没有任何六道无常能够找到她——如今却自投罗网,来到了殁影阁主的面前。

    真正的阁主在那位大人的授意下,将她拉入麾下,以六道无常的身份作为归宿。毕竟放任这样可怕的不化骨在人间走动,谁晓得今后将会引发怎样的轩然大波?而那串手链也被殁影阁收下了。过了很久,它作为商品被流通出去,不知怎么,就落到了一个特

    别的人手里。

    那便是霂了。

    “她知道那手链的作用吗?啊,谢谢。”

    谢辙刚问出口,阮缃推来一碗凉下的药。他道了谢,接过来,让寒觞帮忙扶叶姑娘坐起来喝药。如月君靠在柜台前,摊开了手:

    “应该知道吧?至少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甚至现在也不清楚手链全部的作用。我只听说了,那里面唯一一颗红色的珠宝有很强的法力,其中便包括隐匿自身的能力。别的我也不清楚,只能说,那个女人确实识货。我是说。霂。”

    其他人都缓缓点了点头。确实,虽然离得远,但他们透过那个纸洞也能看来,那不是什么特别光彩夺目的东西,只是因为初见时她没戴在颈上,才让人多做留意。而她能看中的,一定不是毫无意义的东西。既然它外表上平平无奇,果真是有不同寻常的作用了。

    “霂和陶逐一样,都不是普通的人类。”

    “看出来了。我……啊,谢谢。”

    谢辙立刻接了话茬,正想说什么,阮姑娘又推过来一碗药。叶聆鹓喝了药,坐起来,在慢慢等待汤药在身体里起作用。谢辙比她好些,便不那么急。他接过第二碗药,再次道谢。

    “老谢之前就觉得不对了,没想到还真不是小题大做。但说实话,连我也没有看出这两个人类的女性,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严格来说,她们已经不再是人类了……”如月君单手捋了捋一边的发尾,斟酌着字句作出解释,“我也不清楚怎么解释比较方便。你们听说过‘妖变’吗?”

    “什么?”

    “听过。”

    四个人同时给出了两个答案,一无所知的当然是叶姑娘了。聆鹓转头惊讶地看着阮缃,颇有一副“连你也知道”的表情。不过,作为妖怪的她若不知道,说不定还算稀奇。

    “人道以人的存在为主,而妖在人间也是庞大的族群。修罗道的修罗、饿鬼道的饿鬼、畜生道的畜生……这些放在人间,也按照妖怪作为划分。有些人将鬼也算作妖怪,但更多人将鬼视为独立的存在。而妖异有哪些,便没什么争议,无非是这样几种:父母亲都是妖怪,生下来的自然也是妖物;从人道之外的地方而来,如千年前的恶神修罗王、乾闼婆、紧那罗、摩睺罗迦;还有花草或是动物修炼而来的,比如这位狐兄;再者就是死物集日月之精华,或是人的心绪而生的付丧神,像是这位姑娘。所谓神与妖,不同的情境下自然也会转变。”

    “且慢,”寒觞伸出手,“您怎么确信我的父母不是妖怪呢?”

    “我猜的,有什么问题吗?”

    “好没事您继续。”

    叶聆鹓笑出声,又点了点头。确实如此,那些志怪里所记载的成百上千种妖异,归根到底都是这类东西,再不济来点鬼怪什么的。不过在她想明白这和她刚才所提的“妖变”有何联系之前,如月君就给她专门做出了解释。她望着聆鹓的眼,认真地说道:

    “不是经厉鬼或其他生怨之魂的灵体发生改变,而从人直接变成了妖怪,此种过程不论是什么,都被统称为妖变——有这样的妖怪。”

    “你是说,霂知县和陶逐都是妖变而来?”谢辙眉头紧皱,“所以他们的气息才能如此完美地隐藏起来……等一下!”

    他的声音在最后突兀地走高,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连一直专心磨药的老太太都抬头瞅了他一眼。只见他面色凝重,想起了什么,说道:

    “我们在离开翡玥城时,山上见到的那个女人……”

    “她难道也——”

    “还有其他妖变的人么?”如月君打断了聆鹓,又抬高了眉,“虽然这也算不上什么新奇的事,但总的来说,类似的人近期好像也太多了。难怪那位大人会重视起来。就像……”

    “就像有人在预谋什么一样。”沉默不语的阮缃冷不丁来了一句。

    说到底,他们都不太清楚这样由人直接变成的妖怪,多长的时间段内出现多少个才算得上正常,不过奈落至底之主一定不会小题大做。这样一来,他们都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如月君十指交错,反过手背往前抻了抻,像是在拉开筋骨。她说道:

    “所以啊,那条手链的去向就突然重要起来了。想必陶逐那女人也知道,在霂的附近可以逃离追查。不过不枉我不辞辛苦,千方百计地打听消息,找到这里,还顺带救你们一命。你们是不是要好好感谢我啊?”

    “多谢,多谢……”

    几人都站起来,陆陆续续给她作揖。如月君笑了笑,立刻压低手示意他们坐下,自己不过是在开玩笑罢了。

    “嗐,那么认真做什么?我不过是在说笑而已。说起来,陶逐这家伙的事,本来应该由卯月君前来处理的,毕竟在妖变发生前,她本可以阻止这一切。这个女人成为妖怪,一定和身边的男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好像因为别的原因,卯月君被派去做其他事了,现在是另外的走无常在追查。我不清楚是谁,不过在此多停留一段时间,待我处理掉那个手链,那位同僚一定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六道无常的工作,向来是如此操劳的。”谢辙微微叹气。

    “所以睦月君没时间直接找你,才将交给你的东西托付殁影阁吧。希望别出手咯。”

    “不会。”他立刻反驳了寒觞的胡思乱想,“若靠不住,睦月君也不会这么做。”

    “说不定是想考验你呢?”

    “你要是一语成谶,我可跟你没完。”

    “啊呀,开个玩笑,我嘴上没门,可别跟我较真。”

    “早看出来了。”

    这两人一来二去,又恢复了以往的状态。叶聆鹓终于露出笑容,看样子,大家的身体都没什么大碍了,不过还是要将药都喝完才最保险。他们讨论了一下,当下他们被全镇甚至全县通缉的状态,恐怕不能轻易四处走动。今天与老太太商量商量,多掏些银子,打打下手,请她让几人留宿一晚,第二天再想办法混出去。如月君也是帮人帮到底,答应同他们一起想办法逃离这是非之地。

    “其实我不是没有想过,拿你们当诱饵,是不是能直接与霂打个照面。”

    “干什么——”寒觞斜眼看她,“过分了啊,居然利用我们。”

    “我还想着既然救了你们一命,帮我个忙也不算什么吧?但是我又想了想,算啦,估计她会让那些式神把你们当场处决。而我也压根见不到她,这个可能性更大对吧?”

    “哇,你在小瞧我们?”

    “也不是小瞧你们,是怕你们低估了那家伙的实力。”如月君正经地解说着,“毕竟陶逐一个人就能牵制住你们四个,还是小心为妙。能转化为妖异的人,都不是简单的角色。”

    “她用毒,玩阴的谁能想到?”

    “好啦,知道你们是正人君子,成了吧?”

    拥有名字的无常鬼眨眨眼,眼中的三日月忽明忽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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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