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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二回:清净寂灭

    我曾经去过一个地方,那里的冬天总是很冷。

    我到那里的时候便是冬天了,雪断断续续地下。陈雪还不愿意融化,新雪就覆了上去,它们层层垒在一起,淹没了一切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声音。

    在一片皑皑的白色之中,伫立着一座小小的木屋。木屋的背后就是茫茫树林,没有一片叶子,只有高耸尖利的黑色树干如巨大的刺,它们很高很高,不知高出小屋几倍来,让它看上去显得更加渺小。黑色的树尖直指天际,天上只有雪一样白的云在缓慢地移动,天空本身也是白色,和云的界限只有那些模糊的轮廓而已。连同这死气沉沉的树林,和这简单朴素的屋子,眼前的光景就像是拿黑笔在白纸上潦草地作画一样。

    周遭有些白森森的动物骨头,不知是从屋里抛出去的还是豺狼吃剩下来的,它们七零八落,但都干干净净,看不出一点红色,大部分被埋在雪里。我走进画里,靠近这座用线条勾勒的屋子。这屋子算不上破败,但看上去很旧。屋子很多地方都漏风,上面的积雪随时会将它压垮似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的白烟,薄不可见。屋里传来鸟鸣声,但怎么可能呢?门没有上锁,我走进去看,发现只是快烧开的水壶发出阵阵嘶鸣。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套老旧的桌椅,一张褥子很薄的床,一个大大的柜子,简单的炉子、灶台。灶台边是个开裂的木桩菜板,上面整齐地放着一条擀面杖、一柄尖刀、和两副碗筷。最角落直接堆着干燥的柴火。屋内没有其他墙壁做隔档,所有的东西都塞在这二十见方的方方正正的四边形里。有个女人在炉边等水烧开,看到我进来,只是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一眼。我从她的脸上只看到麻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她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即使不用打扮也看得出她的美貌。在这样的凛冬里,她穿着三层衣物,每一层都单薄得过分,像她本身一样轻飘飘的。第一层是棉麻的贴身衣物,有些脏,大概是很少换洗的——说不准也没东西可换。第二层便是外衣,而第三层只是披挂着一条毯子,兴许是羊毛的,它看上去最保暖。

    女人并不因为我的到来而惊讶。她将烧好的水倒进碗中,只一碗,推到我面前。随后,她又将热水慢慢倒进床边的一个木盆,盆里已经有一小半的水。既然没有冒热气,应该是冷水了。这位姑娘挽起两边袖子,一手提着壶往盆里倒,另一只手在里面摆弄,试着温度。她裸露的手臂有一些伤痕,说不清都是哪儿来的,可能有荆棘的划伤或碳火的烫伤。若这里只有她一个人生活,那一定是自己不小心弄的了。她的四肢都苍白而纤细,终日不见阳光似的,将她拉出去站在雪地上,说不准就和雪景融为一体了。

    试好了温度,她从没叠的被褥里拉出一条手臂,用浸湿的帕子擦拭起来。原来床上还躺着一个人,看上去不能自己行动。那只手也很苍白,比姑娘还白,甚至可以说白得发灰。但从皮肤的状况来看,没有皱纹也没有斑痕,恐怕也是个年轻人。我没有喝水,只是走到边上去,看着女人小心地替那人洁身。

    “他生病了,”不等我问,她主动开口说,“病得很重。”

    “是什么样的病?”

    于是我便问她,她没有看向我,手上继续忙着。她将一条手臂擦

    好后,掀开被子,将那人拉着坐了起来,擦另一只手。我看到那是一个同样年轻的男性。他头发中长,很柔顺,应该是每天都有人替他打理,也可能因为他躺在床上不会乱动的缘故。他的脸庞看上去不脏,但姑娘还是替他擦洗干净。他紧闭着眼,睫毛浓密纤长,称得上是位美男子。

    “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病。”

    她只是这样说。

    我不再打搅她,回到桌边,喝了几口水。在这个天气,即使是门窗紧闭的屋里,热水也凉得很快。我就这样一直等着,直到她忙完全部的工作。所幸那位男子的身体称不上健壮,可能与生病在床有关,也可能生来就是这般纤瘦,女子擦起身来才不那么费力。我并不是总在看他们,那样会显得很不礼貌,于是我的视线在屋内游走着。这里实在太空旷了,除了灶边摆着桌椅的这部分,另一半房子空空荡荡,像是有意分出一个空间。地面上有些褐色的印记,不知是什么脏东西,已经擦不掉了。他们应该很穷,说不准把之前的东西典当出去了。

    女人忙完了,将水倒入更大的一个桶里。冬天取水不易,应该是留着做别的事。她慢悠悠地挪到桌边,坐在我的对面,靠着床的那边。她双目无神,没有看向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别处。视线像是穿透墙壁,投射到苍白的雪色天地。

    “您也是来找宝藏的。”

    她的声音很轻,但语气笃定。我摇着头说,不是。这下她才看向我,只是表情依然十分麻木。她将我的眼睛盯了一会,又缓缓错开了。

    “我不信。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穿过屋后的树林,去找传说中的宝贝。”

    “我听说过这个传言。”我诚恳地告诉她,“你说的,是千年前南国的邪神遗留的一件法器吗?但我不是来找它的。”

    “那你来做什么?嗯……您只身一人,的确不像是来拿命冒险的。可这里什么都没有,一片荒芜,传说是真是假,也从没谁给个定论。人们成群结队地来,追着我问东问西。若是男子来,还总想着轻薄于我。”

    她平静地说着,语气无悲无喜,让人心疼。

    “……您只有两人住在这里?”

    “如你所见。”

    “我听闻不到十年前,这里还有一片村子。但我到这里时,其他的房子许是都拆了,痕迹也被埋藏在雪下,只见你们一户。”

    “嗯,因为闹鬼什么的吧。自从有谣言传出来,说有什么法器在这一带,每户人家都不太平。像是被诅咒了一样,挨家挨户有人重伤,有人生病,甚至有人横死。他们都受不了,就一户接一户地搬走了。我们没地方可去,就留在这里。你也瞧见了……我们未能幸免。”

    我点点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他安静地平躺在那里,光线不足便没那么容易被注意。但我知道那里有人以后,就能很轻易地发现那张苍白而恬静的脸。他好像在淡淡地笑一样,让人看起来很舒心,只是苦难留给别人。

    “他是你的……”

    “我的兄长。”她顿了顿,“虽然我们只差了不到一刻钟的岁数,但他一直像父亲一样照顾我。他算得上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二位的父亲……”

    “我们的生父在我们出生前便去世

    了。吃绝户的事,到哪里都不新鲜。你知道这个村子本就偏远,不能指望兄长带我……他知道有人总想霸占我们的房子,把我们赶出去,就提前在屋子边布置了很多陷阱。谁要是真闯进来,他就拿刀和别人拼命。别看那时我们都小,小孩子发起狠来是最不要命的。那些人吃了亏,头破血流地回去,也不敢说自己是怎么闹的,但人们都心知肚明。时间长了,也就没人敢再招惹我们……只是我们依旧不受待见。没关系,我本想着我们只要一直在一起生活,就这样直到慢慢老死,也不错。”

    “但是‘诅咒’发生了?”

    “但是‘诅咒’发生了。我本希望,就算降临到我们身上,选中我是最好的。这样一来我也不用再拖他的后腿。但他打了我,不许我说傻话——他从未打过我的,我便怕了,就不再说了。母亲还在的时候,他曾和我们在父亲的坟前发誓,说会一辈子对我好,护着我,绝不会做伤害我的事。大概是因为违背诺言,父亲生气了……谁知道呢。”

    我问:“你们没想着离开这座村子——在异变刚刚开始的时候?是因为没有钱才……”

    “钱不钱的,也就那样吧。”女人淡淡地说,“主要是没地方可去。到哪里都一样。想想看,两个孩子,不论去哪儿都没有立足之地,还不如守着现在安定的位置。这一守,几乎要把一辈子都搭进去……”

    我沉默了一阵,不好再说下去。想必之前有不少和我一样多事的人问过相似的话题,她一定也说了很多遍,不厌其烦。之后,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陶逐。”她又抬手指了指床上,“他叫陶迹。”

    我不再说话,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望着碗里见底的水,里面有些黑色的、细小的杂质,这是我没有喝干净的原因。毕竟她这水是直接倒进去的,可没有洗过碗。但话说回来,珍贵的水确实不要浪费在这种地方的好。常用的碗,能有多脏呢。

    “我说了不老少,您也问了老半天,却还没有告诉我,您是来做什么的。不是来寻宝,到这鸟不下蛋的地方还能找什么?”

    “我来找你。”

    陶逐姑娘这么说了,我便这么告诉她。在听到答案以后,她如我所料地睁大眼睛,露出惊奇的模样。在那一瞬,那种麻木被驱散了,但也没有什么欣喜。

    “找我做什么?”她反问。

    “我来带你们走。”我告诉他们,“带你们去能治病的地方。我对医术并不精通,但可以领着你和你兄长,找一个靠得住的郎中。你们可以……”

    “我不走。”她突然冷起脸,“我不相信你。何况我知道,哥哥的病治不好。”

    “办法都是有的。若是生病,就找人医治;若是中邪,就找人驱魔。我来帮你们。”

    “不可能,你和他们一样都只想骗我!”

    陶逐忽然发怒。她站起来的瞬间,凳子被碰到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她继续叫喊:

    “你们这样的人就想骗我走,骗我去卖身,把我和兄长分开!”

    “……我不会这么做。”

    但不论我怎么做,说什么,如何安抚她的情绪,她都不肯,只摆出要逐客的架势来。

第四十三回:清官难断

    第四十三回:清官难断

    那时候她真的好可怕,整个人都像是被恶鬼附身一样。她那麻木的眼神在瞬间变得凶戾起来,迸发出刀一样尖锐的光,带着锈迹,我想那是血的气息。像炸毛的野猫一样,看上去形同枯槁,可每一根竖起的头发都锋芒毕露。

    “好吧,好吧……”最后,我对她这样说道,“那么我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我?”

    她确乎是听进去了,稍微镇定了些许,微微后退了一小步。陶姑娘深吸一口气,杀气腾腾的眼神冷却下来。

    “除非……”

    “除非?”

    “你去找那宝物。”她说,“然后将它给我。”

    我不理解。但又想了想,告诉她:“并不是不行,但你当真信任我么?何况我并不是为它而来,而是为了你。你知道那东西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我若知道,我早就拿到手了。”她冷冷地说,“我也不敢说我知道。要是这样讲了,先前来造访的人都会挟持我,逼我和他们一起送命。到时候,我连自己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即使在自己家里,我也难以顾及自己的安危,何况外面的地方……除了家人谁也不可信,谁也不该信,这是他告诉我的。”

    我又看了一眼床上,再次看向她,真诚地问:“那你相信我吗?”

    她不说话,只看我,大大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在过长的不曾打理的发帘下,像个躲在柜下桌下的小动物,暗暗打量着外面,心中做着衡量。

    “你要它是为了什么?”

    “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宝贝吗?”她反问我。

    她其实很聪明,这样的聪明是好事,让她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里一个人生存下去。

    “嗯。”我如实点头,“虽然我并不觊觎,但我的确听说过那样的东西。那是种特别的砗磲,据说是龙族的至宝,也有说和鲛人一族有关。具体如何流落到这里,我便不清楚了。只是听说那东西有令人长生不死的法力。”

    “还能治愈世间的一切病痛。”

    我再次点了点头。看来她也是清楚此事的,并且真心希望能治好自己的兄长,绝不是为了换钱逃离此处。但人们时常低估自己的贪婪,很多人一开始是这样想的,当真正得到什么好处,面对巨大的利益时又会那样想,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亲人朋友,即便他们曾有过生死之交也能抛在脑后。这样的例子,我屡见不鲜。当然,我不会因为还没发生的事怀疑她与兄长的感情。至少在此刻,在眼下,她的念头是如此真诚且鲜活。

    “我可以替你去找,只要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到那时,不论我是否能找到它,不论法器能不能发挥作用,你们都要随我离开这里。”

    她又用那种特别的眼神打量起我,我知道,她已经动摇了。之后的事情很顺利,我与她商量好,便起身出发了。我答应她不管找没找到,都会回到这里给她一个交代——倘若我还能找到回这里的路。那片林子很可怕,传言诅咒也是从靠近林子的地方开始,传遍全村的。这林子里的树,在别的地方很难见到,它们基本没有独自生长,都是一片一片的——很大的一片。漆黑又高大是它们最重要的特点,而且坚硬如铁,难以燃烧,外形上每一棵都像是细长的圆锥。树的下端没有枝节,有也是在很高的地方。夏天的第一场雷雨后,它们生出树叶来,又在第

    一缕秋风过后立刻干枯、脱落。所以我踏透了雪的每一步都不是踩在土壤上,而是厚重的腐叶上。树不烂,叶子也很难烂,第二年夏天才会变成泥土。这种树即使死了,也会在土地上伫立很多年,到了夏天依旧能从枝干内仅存的养分里生叶。

    我是那天晌午拜访的陶逐姑娘,手持我的神乐铃,一步一个脚印,在林子里直到黄昏。那些树都生着许多眼睛一样的断痕,像是白桦树那样,生动到随时会眨眼似的。只是与白桦树相反,外部是黑色,树皮里翻出的痕迹是白色,这让我想起一位朋友……罢了。我就一直走着,直到天快要黑下来。

    然后我转过头问:“您准备何时动手呢?”

    我知道,她一直跟着我。

    背后没有人回答。天色渐晚,整个树林都透着一种昏黄的色调。她藏在某一棵树后,小小的身影很容易被那些并不粗壮的树遮掩起来。她没有现身,我就继续说了下去。

    “案板上的那把刀不像是切菜的,更像是割肉的。但您这里并不像总有这样的条件。如果您摆上去的是菜刀,我便不会生疑了。我来得突然,您大概没什么准备。不远处有一些尸骨,其中一部分像是人类的。当然,您也可以解释为是野兽的袭击。”

    陶逐姑娘走出来了,手中果然攥着那把尖刀。夕阳落在略微生锈的刀刃上,泛出血一样的色泽。那把刀应该杀了很多人。

    “您的证据仅此而已吗?”

    她平静得骇人。但我知道,她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大概也不想演下去了。她想知道,我还能看出多少来,我便继续说了下去。

    “中午的水也是有问题的,加入了迷药。那些药一直都在碗里,时刻准备好了。在林子里,也有许多尸骨,不仅仅是动物的——也不仅仅死于捕食者,更多的丧命于陷阱之中。还有很多陷阱被大雪巧妙地藏起来了,捕兽夹、绳索、坑洞什么的。我的眼神和运气够好,直到现在还没有中计,你才等不及的罢。”

    “陷阱只能布置一个白天能走到的最大范围,不然我可回不去。毕竟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也不相信有谁能活过第二天,便跟来了。您的确是个意外。”

    她忽然咧嘴笑了,那笑容像是用手中那把刀从脸上割开的。先前的麻木一扫而空,又与那种震怒不同,而是充满了生的活力。她很厉害,装得很像,若不是知道实情,我差点也要被她骗了去。若是去当个戏子,恐怕她能过得比现在富裕更多。

    “您目前为止的一切倒是在我的意料内。”我以此作为回敬。

    “还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她玩起手上的刀来,将它高高抛起,又稳稳地接住,很熟练。她只穿了两件,连屋里的毯子也不用披了,她真的很耐寒。太阳快要完全沉下去,将我俩的影子拉得很长。这倒是让人确定,陶逐她的确是个活人,而不是什么鬼魅。

    “我还知道,您和您的兄长不是这个村子的。在那里尚且还能被称为村子的时候,没有一户人家姓陶,所以你们不是土生土长的。关于宝物的谣言,也是你散播出去的。很久以前那砗磲真的在此地,恐怕你们也为此而来,但我想你一定找过了,它不在那里。但陶迹公子没办法再走动了,您只能就这样驻扎在这里。不找宝藏的人,就告诉他们有这回事,然后招待他们,再放走;前来找寻宝藏的,就杀死,处理掉

    。但你不仅是为了那些人的钱财。”

    说其他话的时候倒是罢了,最后一句,却让她脸色变了。暮色中,太阳最后的光辉消失了,她的脸上只有一层冰冷的蓝光。要不了多久,这点色彩也会消失。她会融入黑暗之中,然后凭借熟练的搏斗技艺割开我的喉咙。

    陶逐可能不想听我说下去了。她攥紧刀,向前了一些。但我还在说下去。

    “你的话是假的,但你的故事,是真的。你和你的兄长的确经历了相似的一切,也吃尽苦头。可你们不满足于普通地活着,还想很好地活下去,于是男盗女娼,坑蒙拐骗,害了不少人,直至来到这座村子。然后……你的兄长因故丢了性命,这是注定的果报。诅咒并不存在,是你害死了村里的人作为报复。即便如此,你的兄长也没法活过来。你屋子里有空出举行仪式的地方,还有法阵的痕迹在,我不清楚你从何处学到的,不过的确有效。你杀人,不止是为了得到钱财,还为了拿到他们的命。”

    她迎面冲过来,那双腿灵活得像兔子一样。她一跃而起,速度与力道都足以一击毙命。我躲闪开,她没有犹豫,继而反手又砍一刀,手臂扭曲到几乎脱臼,普通人根本做不到。即使这样她的力气依然很大,我又避开了,她一刀扎进树的“眼睛”里,硬是将一寸刀刃都没入铁一般坚硬的树干,拔出来比砍进去还累。

    陶逐真的疯了,她一面毫无章法地袭击我,一面让我住口。但我不听,依然退让着,步步躲闪,嘴里一刻也不停地念叨着:

    “你敬爱你的兄长,为了给他续命,做了出格的事,绕了很多弯路。但给死人续命不叫续命,叫借命,有借无还的借。这必须要生者自愿,但你并不想牺牲自己,这样你又会失去他了。于是你通过特殊的法术——大概是殁影阁学来的,把你杀死的人的性命续给自己,又通过另一套法术将自己的命借给陶迹。这里很久没人来了,所以他又躺了回去。你的兄长不是病了,而是死了。”

    “他只是病了啊!只是病了!不能说话不能动罢了,他没有死!没有——死!”

    盛怒之下,她的刀终于捅进我的胸腔。我感到皮肉被割开,温热的血从身体里逃走。

    但我还是规劝她:

    “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若是其他的无常鬼来,恐怕你已经没命了。我知你忠孝,不想害你神形俱灭。和我走吧……接受应有的惩罚。我会让亡者归魂转生,不刁难于他。”

    她知我是六道无常了,凶戾得几乎能龇出獠牙的嘴脸在瞬间慌了神。她颤抖地松开手,刀还扎在我的胸口。我将刀拔出来,血从我的衣物上迅速地收回伤口,重新变得干净。她的眼神不知该往哪儿放,脚上后退几步,跌在雪地里。

    “不要带我走!”她脸变得很快,“你不能带我走!”

    她的声音也在颤抖,我只觉得心痛,不仅因为方才那一刀。

    她哆哆嗦嗦爬过来,哀声道:“求你了,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他是为我死的,我知道我没做过干净的事,为了钱卖身,为了钱害人,可、可那天要轻薄我的人,我不同意啊。我不想做他的生意,是他非要……兄长和他打起来,就——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发生了很多次,但兄长没有输过的。那次就……”

    她每说一句话就磕一个头,面前的积雪融化,露出枯败的黑色树叶。

第四十四回:清水衙门

    “我看到兄长流血,脑子就跟喝醉了一样。我随手抄起剪刀从那人后颈扎下去,他不动了,可兄长也不动了……他们都流了好多血,我好害怕。那之后,我知道没人再能护着我了,只能靠我去护着我兄长。我的兄长不能再杀坏人,就由我来杀……我们曾戏耍过比我们更强的人,也欺负过比我们更弱的人。我们该死,但伤害我们的人就不该死吗?!我已经知道错了,已经知道了,早就知道了啊!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们还想抢走我什么东西?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放过我们,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了……我把他葬了,我找正经事做,我给穷人钱,我想办法赎罪,我自己来——我、我不能和你走,我们出生起就没分开过,呜呜……”

    树叶被她磕头的力道挤压,下方的碎石穿透它们,也刺破了陶姑娘的额头,想必她的脸上一定也涕泪横流。她就这样跪在地上,衣物浸透了融化的雪水。天已经黑了,变得很冷很冷,她的四肢在雪地里冻得僵硬通红。但她身上热腾腾的,嘴不停,脑袋也一直一直叩击着地面。面前的积雪边缘有红色的血迹扩散,但她一刻也没有停下。

    她本是那么漂亮的女人,不该如此狼狈地在雪地里哭嚎。我感觉喘不过气来……

    “所以你放过了她?”

    “我放过了她。”卯月君对泷邈说,“我不后悔。”

    “这,您……”泷邈有些困惑,还想说什么,但放弃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位大人没有再让我去处理她的事,不是怕我又心软,而是尊重我的选择。我们总是相互尊重的。”

    “陶逐后来怎么样了?”

    “和‘杀’一样,如今是‘淫’的化身了。再想制裁她,难如登天。”

    “她没有悔过,没有遵守承诺,您就……”

    “在那一刻,她是真心要悔过的,就如我说过的那些改主意的人一样。在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人,那一刻也是真情实感,恨不得当场把心挖出来给爱的人看。至于后话,发生前谁也不知道会如何。既然如此,就不该去后悔当初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好吧。看来我们在许多观念上不会达成共识。”

    泷邈无奈地摇摇头,卯月君却只是笑。

    “我知道,这也是我一直欣赏你的地方。我们没有谁是绝对的对与错。只是,为了维系人间的是是非非,黄泉十二月,必须有各种各样的人。我不能说你比我更适合来做走无常,但在某些方面,还是似你这样铁面无私的好。”

    “那……陶逐和她兄长如今在做什么,您知道吗?”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知她还求助过百骸主,她相信他有办法让自己的兄长活过来。但是百骸主以某些理由拒绝了……其中似乎包括,她不是妖怪的事实——百骸主从来只做妖怪的生意。如今她是了,究竟会不会再去找他,就难说了。”

    “是说施无弃?”

    “啊……是了。我想起来,你们曾打过照面。”

    “嗯,但第一眼我还不知他是什么人。”

    卯月君深吸一口气,望着漫天星辰。今天的星星们很耀眼,连月亮也完全看不见了。两人坐在篝火前,不说话的时候就发呆,谁也不觉得尴尬。比起什么师徒,这更像是两位友人最舒适的相处模式。

    “您还记得自个儿死了多少次吗?”泷邈忽然开口,“只是随便问问。因为刚刚您说您又挨了

    一刀。”

    “这谁记得清呢。”卯月君轻笑一声。

    “我也觉得是。”

    又是一阵沉默,但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卯月君就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

    “既然如此,我问你一件事吧。”

    “您说。若我知道的话。”

    “听上去可能和之前的话题无关……唔,也许也有关吧。我还是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这样比较好理解。是这样的:若从每一位百姓的口袋里,掏出一文钱来,拿去交税。这个数额不会影响任何人的生活,毕竟口袋里真只剩一文钱的人早就饿死了,是不?所以不是真的有谁会为此丧命……交税的钱放在国库里,用来修筑工事或去赈灾。总之,干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觉得这个办法,好还是不好?”

    泷邈只是略加思索,就追问道:“能保证真正的只是一文钱,不会多收,也不会漏收,对谁也都一视同仁吗?而且执行必须十分严格,收到的钱也绝不会被贪污挪用,而是真的拿去做造福百姓的善事?您知道,现在的官儿……不如说您描述的是最理想的大同境地了。”

    “所以只是比喻呀。”卯月君又笑起来,“只是例子,一切都能严格执行,没有任何差错,也从来不会出差错。收取的次数也算不上频繁,即使将短时间内的钱累加起来,也不至于会突然让一个大活人当街饿死。”

    “我能明白您的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是件好事。”

    “即使没有人告诉他们,有人拿了这一文钱?”

    “什么意思?”泷邈不解。

    “不管这笔钱是怎么征收的,它就是以一种特别的形式直接从百姓手里变走了,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知道自己的一文钱被拿走了,就算是最吝啬的人也不会察觉。但被拿走的那些钱,就像我说过的,一定是用于服务苍生的。”

    “那也是好事啊。”泷邈觉得问题的答案很明显,“想想看,这本就是‘是非’的性质是否‘正当’的问题。就像我认定,不论妖怪、动物还是人类,生来就是恶的,即使恶行被施加到我的身上我也不会有怨言。善行也是同理。何况在得到好处的同时,支付代价不正是理所当然的事吗?若当真保证公正,这是无可厚非的。”

    “可是,想想看,孩子,想想看,”卯月君似乎有不同见地,“这个索取的行为没有告诉任何人,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财产受到了不合理的侵占,至少是没被通知过的,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许可。这是否是不公平的?人们至少该享有知情权。”

    “太离谱了。您也说了,有吝啬鬼在,即使要不了他们的命,一个铜板这种人也不愿意给的。我相信绝对没什么‘不愿给的不给,愿意给的都给’这种事。毕竟你就算告诉他们也只是通知,公平起见,是不会停止收费的,对吧?还不如一开始什么都不要说,只要这些钱是真正拿去做好事的话。”

    卯月君沉默了一阵,泷邈不知她在想什么。燃烧的木柴跳出一枚火星,险些溅到卯月君的脸上,泷邈想提醒她注意安全。可她想得出神,并没有被那火星惊扰。良久,她才开口:

    “我还是觉得不妥——于我个人而言,瞒了就是瞒了,骗了就是骗了。这是错的。”

    “……您到底受困于怎样的问题?”

    “该怎么说呢……这么说吧:我现在拿着这些钱,要去为一些人……不,多数人,绝大多数人,另一部分可以少到忽略不计的人,去

    做事。同样小到可以忽略的一部分金额,是我的酬劳,我不介意多少。但这笔钱拿在手里,因为其隐瞒的性质,让我总是坐立难安。何况我担心,有朝一日,这取钱的看不见的手会膨胀……啊,虽然它一直很安分也很沉寂,我这担心显得杞人忧天了。只不过——你知道的,我还是感觉这样不好。就算人间的每个人都知道这笔钱是拿去干什么的,也都同意了,但他们也不会知道我得到了其中的一部分。于我而言,得到了就是得到了,不论多少,就像分赃一样,心里是过不去这道坎的。”

    “我确实无法理解您。在这种问题上,我时常因为您巨大的善而感到匪夷所思。”

    “嗯,这是我的原则吧。没关系,你不必紧张,我们只是随便聊聊,像以前一样。”

    “有舍才有得,有得必有失。我坚信人类的这一理念。当然,妖怪们的法则更加简单粗暴,但这就是人类区别于此的地方。说难听些,我有一半妖的血脉,所以会有这样对您来说不那么……理想的发言。”

    “不,不,”出乎意料的是,卯月君反驳道,“你这样才是更好的。像你这样的人,更适合拿着我手里的这笔钱,来做这些事。”

    “哈哈,不了吧。”他干笑了一下,“万一如你所说,我尝到甜头,学会多贪一些呢?您也知道,说不定我答应的时候很干脆,钱真到了手里就翻脸不认账了。”

    “存在这种可能。”卯月君很淡然地讲,“但在庞大的基数面前,你的贪欲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足以填补。麻烦的是,像我这样拿钱办事的人中,滥用职权、疯狂敛财的也不是没有。当然,这数量依然微不足道,但正如我说的:坏事做了就是做了。而我,无能为力。我时常因为诸如此类的事,感到悲哀不已,甚至想到如月君……我是说,柳酣雪解,想到她的死,说不定真是一种释怀。”

    “您的比喻其实就是在说六道无常的事吧?”泷邈很聪明,“虽然不知确切的东西是什么,但我的观念就是这样的,反正现在是这样。”

    卯月君点点头,欣慰地说:“我知道,你从来不对我说谎。”

    “还不是您吓唬我,说您什么都知道呢。不论什么人在你面前,你一眼就能看穿他心中所想。说不定,您就是因此被陶逐感化,觉得她真诚,才酿成大祸来。”

    “你信了?”卯月君觉得有些好笑。

    “信不信都无所谓。您确实帮了我,履行那时候其他无常说要帮我的责任,让我更好地了解自己,与自己和解,不惜花费百年的时间,我已感激不尽。我怎么能用谎言面对您?您该不会觉得,我对别人说了谎,也是谎,对我有看法吧?”

    “绝无此意,我相信你。”卯月君坚定地说,“不论你是暂且还不能完全共情于人类这一种族,还是在妖怪的世界里寻找一席之地,亦或是简单地认识自己,都是好事。”

    “怎么说……反正我不觉得您说的这个欺骗是多大问题,也不觉得人们有多大损失。”

    卯月君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倒也不是叹息,只是有种难以言喻的哀愁。她或许还在想,她“拿了骗人所得的钱财”这件事呢。泷邈也不知说什么,只是看着她。

    “我偶尔会想,说不定,你的确比我更适合做六道无常。”

    “得了,您还是放过我吧。”泷邈摆了摆手,“我连自己也做不好。”

    “这二者并不冲突。”

    “但愿吧。”

第四十五回:来者不善

    第二天一早,几人醒是醒了,但并不打算这么快离开。老太太的药铺可没有更多的房间住,他们是把大堂扫了扫,铺上了席子和褥子凑合了一晚。和昨天晚上一样,早上的食物是如月君替他们买回来的。毕竟被通缉的几人如此招摇过市,简直是自投罗网。

    起这么早,一来是因为实在睡不着了,心里装着这堆乱七八糟的事儿;二来是得给老太太把药铺收拾好,不能妨了人家做生意;三来是早上出城的人不多,他们容易被认出来。最好是等到晌午稍微暖一些的时候,出入镇子的人才会多起来。

    从这里去青璃泽是很近的路了,若走偏些,就能到碧璃原。兰绫镇在本县的边缘,人们的活动相对自由,但离开整座县的话,要通过卫兵把守的路。他们讨论过很多种方案,如何才能在不被认出的情况下离开,例如要不要分开走,怎么分,中间隔多久。但不论哪一种,都有其中一组单独被扣留的风险。若走在前头的人被盘查,后面的是趁乱溜走还是乖乖排队?若前头的被戳穿了,后面的几人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吗?若前面的分组顺利通过,后面的被拦下来,刚脱身的人是回头还是不回头?这都是麻烦。

    尤其关于谢辙为何没被通缉,实在是很难说。谢辙拿着那张有点皱的纸,对着聆鹓和寒觞看了半天。他怀疑这是霂知县亲自画的,因为辨识度就像她的性别一样模糊不清。靠这玩意儿也能抓到他们?

    “听你们的说法,可能是她知道关于钟离公子和叶姑娘的身份,但并不清楚谢公子这个人,即使知道也觉得无所谓吧?想想看,钟离公子作为妖异,被盯上是很自然的事。”

    “可我呢?”叶聆鹓啃着如月君买来的馒头,一脸迷茫,“我既不会武功又不会法术,也威胁不到她什么,为何要特意记住我?难道只是为了方便手下人找到寒觞吗?”

    这时候,安静到现在的阮缃又开口了。她没有化出人形,声音从身旁的阮中传来。

    “叶姑娘的身份也很特殊。她知道你是叶家的人,按照她那贪心的性子,一定会想方设法拿您做筹码,问叶家要钱的。”

    “这、这人真让人无话可说!也不知她哪儿来的消息……”

    但再怎么抱怨也是没用的,还不如多想想办法。从昨晚想到现在了,最终,如月君给出了一个听上去还算靠谱的方案。

    “一起走。”她说,“不要想着分什么队伍,假装谁是谁的什么身份了。编的越多错的越多,若被守卫们起了疑心,随便一个问题都出其不意。只有几个人一起走,才不用想着圆那些天花乱坠的谎。”

    “一起走?但……”谢辙还是有些犹豫。

    “听我说,我和你们一道,佯装出镇便是,这样我们就有四人。然后请阮缃姑娘变做人类,这样一来就能将琴体隐匿。这一点可以做到吧?”

    说罢,如月君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阮缃,她不知何时变成人类的样子了。小小的阮缃微微一怔,随即点点头,说道:

    “可以是可以,只要能以一种形体存在,另一种便可以暂时藏起来。但我不能以人形活动太久,我的法力很有限,尚未塑出真正的实体来。”

    “小姑奶奶,能过那关就成了,我们保证之后抬着你走!”寒觞一拍桌子,“你不想留在这儿,就随我们一起去殁影阁,再寻思自己的出路也不迟。”

    阮缃便同意了。

    “喔,那这就是五个人了。”寒觞吃完最后一口菜夹饼,拍

    了拍手上的饼渣。如月君忽然指向他,说道:

    “钟离公子——”

    “怎么?”

    “你会化形术么?”

    其他人忽然齐刷刷看向他,尤其叶聆鹓,眼里简直闪出了期待的光。寒觞眉头微皱,挑起眼,表情有些复杂。

    “会是会,可你不会要让我变回原形吧?那也太明目张胆了,而且说不定这儿装不下。”

    “那倒不必,”如月君摆手道,“只要变成什么猫猫狗狗就行了。最好是狗,凶一点的,找根绳让叶姑娘拿在手里牵着,便能掩人耳目。”

    聆鹓还没说什么,寒觞便一口回绝。

    “没门儿。”

    “真没得商量?这不是为了大家好嘛。”

    “那我还有一计。我不仅自己会化形,还能让别人化形。我把你变成猫猫狗狗,我再变成一个女人,刚好还是四个人。你看怎么样?”

    “?”

    如月君不知道回什么,但表情迷惑极了。她可能一时半会也没法反驳。但从擦桌子的谢辙那里传来噗嗤一声。待人看向他时,分明又面无表情。

    如月君忽然一拍大腿:“你刚好提醒我了,我们可以换个办法。”

    “?”

    这次轮到寒觞一脸迷惑了。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一排小摊面前十分热闹。兰绫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几乎每位住民都能遇到一两个说不出名的熟面孔,更多的还是陌生人。眼下,有五个人就给镇民们后者的感觉。他们看上去像是街上会遇到的普通人家,穿的衣服也朴实无华——值钱的衣服换到箱子里了,箱子不大也不沉,一个女人背着它。那个女人看上去总是在笑,虽然笑得不那么明显,但多看两眼也会让人心情一同变好一些。

    她拉着一个姑娘,比她略微矮了一点点,虽然发色比她浅些,但也梳着一样的头发,发带也扎得很低,少了朵花儿做装饰。她们看上去像是姐妹。后面跟着位雍容的妇人,穿着打扮分明一点也不妖艳,但总透着一种特别的气质。她体态端庄,每一步都温文大方。她的脑后编着细细的低麻花,头发在阳光下透着熟透樱桃般的深红色彩。有个女孩被她抱在怀里,约摸七八岁的样子。她乖巧文静,可能是妇人的女儿或是侄女之类的人吧,反正不该是她妹妹,毕竟她俩的年龄差得可有些大。

    哦,还有个男的在后面拎行李,可能是随从。

    他看起来心情不好,不过反正没人看他。

    他们是这样对镇边的守卫们这么说的:姐妹是妇人的小姑子,怀里的是妇人的女儿,后面那位是家里的长工。虽然若不是妇人主动介绍,也没人注意他。他们不是本地的住民,而是从临镇来,要赶在年前到另一座大城池找自己的丈夫。他在外面做生意,今年过年又走不开了,他们要给他一个惊喜。

    这样的组合当今倒是屡见不鲜。许多男人到外地务工去,逢年过节不会回来,但在家带孩子的女人会带着举家老小去丈夫所在的地方过节。这不,快过年了,这样的家庭在任何地方都比比皆是。那些卫兵的戒心并不强,前面刚有这样一个类似的队伍过去,也是一个妇人带着一双儿女,还有位年迈的老人。这几人也没有遇到多么过分的刁难。检查最严格的,还是对一男一女或两男一女的组合。到了他们这儿,卫兵也没有太多话。听了妇人这般熟练的讲述,也没起什么疑心。

    不过,其中一个年轻守卫的眼神可

    不老实,他的视线总在抱孩子的妇人身上扫来扫去。虽然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一路上为她频频回头的大有人在,女性也会多看几眼。孩子都这么大了依然风韵犹存,大约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看来他们是有些家底的,可不敢刁难。妇人只是将略滑下去的孩子往上抱了抱,微微一笑,侧着头,卫兵便咳嗽两声,别开了脸。

    “过去吧!”

    “几位大哥辛苦了。”

    妇人略微欠身,“小姑子们”也点点头,五人准备离开了。就在这时,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守卫大喊一声:

    “站住!”

    几人刚没走几步,忽然僵住,困惑地回过头。

    “让我们看一下那个箱子!听说,知县府上丢了一把琴……不是我刁难你们,只怕你们听信贼人的谗言,替他们暗度陈仓。”

    “好啊,当然没问题。”

    如月君大大方方地卸下箱子,当着两个卫兵的面打开。老卫兵看了看,年轻的那个伸出手还翻了几下。叶聆鹓皱起眉,有些担心他们注意到自己在霂知县那里穿的衣裳。这时候如月君突然打了一下那年轻人不安分的手,骂了一句:

    “干什么!女人的衣服这么好翻吗?”

    其他等着检查的人在队伍里探头探脑。原本出镇的人没那么多的,这一折腾,他们不得不排起队伍来。人们从来没在这儿排过队的,有人好奇地看,更多人觉得不耐烦,一个接一个催促起来。老守卫让他们关箱子走人,顺便骂了那年轻人“手贱”。

    很好,很完美,天衣无……

    “几位请留步。”

    妈的,来者不善。

    这客气的声音让人听了反而胆寒。因为他们很熟悉,虽然嗓音不同,但都略偏中性且腔调死气沉沉的发声者,一定是那群穿着破烂黑袍的怪人。

    霂知县的手下真的来了。真晦气,一路上光明正大走这么久不来抓人,非憋到这儿才冒出来膈应人。几人心中都有些不满,眼里带着怨气地看着迎面而来的四五个黑衣人。要说最可疑的是他们才对,谁大白天打扮成这个德行?

    “霂卫大人……”

    两个守卫行了礼,打完招呼便后退几步。不知为什么,他们感觉其他几个零散的守卫也拉开了距离。看来觉得这群人徒增压抑的,并不止几位外乡人。

    “还有什么事吗?”

    妇人不再说话了,由如月君替她发问。几个霂卫在他们面前停下来,一字排开。其中一位低着头的霂卫说道:

    “方才我们听到诸位的情况,只觉得有些出入。还请各位主动坦白,究竟何去何从?”

    如月君轻轻别过头,看到身后的守卫们不自觉地攥紧了兵器。事情果然不会顺利。如月君重重地叹了口气,上前了一步。接着,她取出了一枚亮闪闪的银白铃铛。

    “你说对了,我们不是亲戚。如你们所见,此乃黄泉铃,他们是我任务里重要的帮手。我觉得走到哪儿解释到哪儿没这个必要,才干脆伪装成一家人的。还有什么问题?”

    上年纪的卫兵放松了些,年轻的那位见状,也松懈下来。但那群黑衣霂卫就像是没听懂一样……不,应该说像没听到一样,无动于衷。

    “怎么,怀疑铃铛是假的?”

    “不,我们绝无此意。”其中一人拽了拽兜帽边缘,低声道,“我们也无意与黄泉十二月作对。但其他人……”

    妈的,善者不来。

第四十六回:来势汹汹

    “啧——”

    如月君的左手捏了捏右肩颈,不情愿地自言自语起来。

    “还是要打吗?唉,真不想啊……没办法,打吧。”

    话音刚落,她极快地出手拽住面前两人的领子。他们很轻,就像稻草人一样,被瞬间摔到身后的两个卫兵身上。如月君背后的箱子迅速随着收肩的动作滑落下去,聆鹓屈身抄起箱子退到妇人身边,妇人也如得到指令般竖起指来,划过红色的光线。下一刻,迷雾四起,几人按照早就设想过的情况奔逃出镇。镇子不是什么大型城池,没有修筑城墙,但快马还是有几匹的。很快,其他卫兵反应过来,立刻驱马去追这几位衙门要犯。更可怕的是,不知何时从身后涌来一连串的黑衣霂卫。那群式神像密集的风筝一样,铺天盖地地朝着几人涌去。其他百姓吓坏了,一个两个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再看那妇人,哪里有女人的样子,那棱廓分明的面容一看就是个男人。他留下的这阵烟雾迷惑了人类的眼睛,也让马的判别失去作用。人骑在马上,任凭他们怎么使唤这群识途的老马,它们都只是在烟雾里打转。可那些稻草人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个接一个破雾而出。只要跑出足够远的距离,草人们就会超过霂所能控制的范围。虽然这么做让他们觉得心里亏欠,对不起如月君,但她也说了,没有人胆敢为难她。就算是误伤,对六道无常来说,根本是无足挂齿的小事。

    果真如此吗?

    出乎如月君自己预料的,是那帮孙子真敢对自己动手。当然,人类自然是不敢的,若惹得她不高兴……要知道,走无常随便杀几个妨碍公务的人,可不用偿命。最难缠的是那帮草人,它们数量庞大,也不知霂到底有多少存货。大庭广众下,这女人是不会现身的。只要她自己不出现在人们面前,这些所谓侍从引起的骚乱完全可以被狡辩为有预谋的造反,这种忠实的道具也不会为自己辩护。哪怕当众揭露它们的真实身份,霂也完全可以说自己在强词夺理。她脑瓜子精明得很,为了自己任何程度上的好处,都能轻易搬弄是非,颠倒黑白。

    这人——这妖怪竟然敢对黄泉十二月出手,也真是活腻了。如月君其实想不明白,但近来乱象频发,几乎每位同僚都在同这些“妖变”而来的对手纠缠。他们虽然没有明确的组织性,姑且也算各自为营,但她和其他一些人都能看出来这之中有什么看不出的猫腻,毕竟光是时间节点就太密集了。他们背后一定存在某种关联。

    地上散落着许多残缺的黑色草人和稀疏弯折的稻草。人们早已经吓得四散奔逃,连之前那些驻守镇边的侍卫们也不见了。如月君知道,那个狡猾的恶妖一定就在某个地方注视着自己。四周的霂卫已经不多了,毕竟它们数量再怎么庞大,还是靠人力一个一个扎起来的。这些稻草人可以做很多事,但若要使用武术或妖术,恐怕还需要多花工夫琢磨。而且,它们也绝对无法制作自己的同类。看到这满地散落的劳动证明,估计那娘们心里也不好受。

    就在这时,又是一个黑影扑了上来。如月君早已熟练地掌握了对付它们的技巧。她一伸手抓住它的黑袍,只要用力扯下来并触摸到对方的本体,它立刻就会失去活力。

    如月君一掌打穿它的同时,忽然有一阵特别的感觉。

    手里很……凉。不是手掌心,而是手

    的内部。很快,她感觉到了液体溢了出来。她知道自己的手破了,稻草人之中可能藏了刀片。她想要将手抽出来,却怎么也做不到。那些草像是钻进了伤口,正从她的血中汲取灵力。如月君一咬牙,用力一拔,硬生生将手拽了出来。草人内部的利刃不是简单的刀片,而是带着倒刺的,会在人收手时造成更加恐怖的伤口。如月君一整条手臂都变得血淋淋——但血量不大,而且颜色很深,质感粘稠。她早就是个死人了,这点血不过是个意思。作为无常鬼,死去多时的她,仅仅保留着维持人类对生者所要求的最基本的特性。

    吸收了她血的那个草人,肚子上的窟窿正在迅速地复原。她四下看了看,发现其他草人的手上,甚至更多身体部位,都突出了锋利的刀刃。

    “唉,我不是很擅长玩阴的啊……”

    逃离兰绫镇的四人已经跑了很久,快要追上他们的霂卫也被迅速解决掉了。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和这群傀儡正面作战,而是拉开距离并拖延时间。在跑到某一处开阔地带时,那些家伙忽然停在原地,不再往前了。很明显,这里已经超过了霂所能触及的范围。不过说实话,这确实是一段很远的路了。他们放慢脚步,回过头看着那些远处的黑点。那些草人们徘徊了一阵,纷纷调头离去。

    “制作他们的成本太高。若是其他造价低廉的材料,恐怕会被废弃在半路上。”

    寒觞这么说,谢辙又补充道:“她也不想让谁去调查这药水的成分吧。看样子,她是花了大价钱的。”

    “也不知如月君有没有事……”

    虽然提前说过不必担心的话,但聆鹓还是忧虑地望着兰绫镇的方向。阮缃姑娘的法力大概耗费了太多,从逃跑的中途就变回乐器的原型了。但她还是安慰聆鹓道:

    “六道无常见多识广,足智多谋,不死不灭,一定不会有事。”

    “还记得她不要命的打斗技巧……或者说方式吗?别人倒还有得说,她可连疼也没有感觉,你尽管放心吧。唉,我们的叶妹妹就是这么人美心善,连只苍蝇死了都会落泪。”

    “那应该不至于。”谢辙一本正经地回了一句。

    “我都不知道你在和我抬杠还是真这么想。”

    叶聆鹓挠挠头,问道:“你是不是在拿我说笑啊……”

    她问得也这么正经,搞得寒觞都不好意思拿她继续打趣了。空气变得比先前更潮湿些,周围的小水洼明显变多了。恐怕他们已经接近了青璃泽的边缘,但还未真正来到这里。

    “过去有个说法,”谢辙忽然开口,“从青璃泽传出来的。此地有一种特产的灵石,晶莹如琉璃,散发着青色的荧光,青璃泽也由此得名。这种矿物有很强的灵力,但离开青璃泽就会失效。这说法便是,当你见到第一块灵石时,就意味着你正是进入了青璃泽的边界。不过现在人越来越多了……什么人都有,即使明知挖走石头也不会有好处,偏偏还是要做多余的事。所以这句话,恐怕也不能作为标准了。”

    寒觞听了,缓缓点了点头:“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知道的还不少。”

    “老实说,这些都是睦月君以前告诉我的。青璃泽依靠这些裸露或潜藏的灵石,灵力充盈且流向复杂,很容易生成各式各样的灵脉。殁影阁的建设,就是以这些灵脉为掩护的

    。”

    “阿辙,你说你知道路怎么走?”

    “……嗯,应该吧。”

    寒觞挑起眉:“应该?”

    “毕竟我也没有来过这里,一切都只是听睦月君所说。青璃泽是个很神奇的地方,有时你走过的风景会和上一次来不太一样,可能听上去有点吓人,但没有关系,这片沼泽从来没有什么恶意。我们要从一个特别的山洞进去,那个洞是神话里青鹿妖的遗骸。”

    “青鹿妖……”

    叶聆鹓似乎能理解谢辙所说的“没有恶意”,毕竟在这里,她甚至没有看到太多泥潭,要知道书中描述的沼泽总是那样阴森可怖。但这里最多的,便是积水的草甸了。里面的草长得很高,不怕长久地浸泡在水中,而且水也很清澈,大概与植物、昆虫能够形成自洁。越往里走,她见到的树木就愈发粗壮,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青苔与荧光的菌类。

    “啊,那个不是神话。不过我听的不是青鹿妖,而是青鹿神。”寒觞这样说了。

    “不是吗?神神妖妖的,又有什么讲究?”

    叶聆鹓看向他,有些期待,毕竟这听名字就是个很美的故事。

    “呃……说是这么说,我当然也没见过了,我是听教我法术的那位仙人讲的。那时候,我还和温酒一起。上一次提起这个,是给我妹妹说的。看在你像我妹妹一样可爱的份上,我就再说一遍好了。”

    虽然是个美丽的故事,但实则以悲剧收场。故事倒也简单,甚至有些俗套。青鹿的青倒也不仅仅是指颜色,与蓝色绿色没有关联——它是青女的坐骑。相传青女是神女,而且是从天界来的神。她骑着一只灵动的仙鹿降临凡间,所有见到她的鸟兽都要为她行礼。青女的仙鹿,自然就是青鹿了。在许多典故中,青女被喻指为白发,也是听闻青女有着霜雪似的白发。所以青鹿,是白色的仙鹿。它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只有一对大角是黑色的。

    后来,青女与奈落至底之主有了协约,她化身黄泉十二月,以朽月君的身份庇护一方黎民百姓。此时,青鹿早已重获自由,它也成了守护一方自然生灵的神鹿——那时候青璃泽还没有名字。发生了许多事后,朽月君陨落地狱之火,躯体被焚烧殆尽,而青鹿又与青女心脉相连,元神大伤。原本生机勃勃的青璃泽变得苍凉而荒芜。为了维系本土生灵的家园,青鹿神接纳了一大批前来逃难的妖鸟。

    这是另一个故事了。千年前神无君斩杀南国诸神,其中妖鸟迦楼罗麾下的势力对人类极尽迫害。从那方领域出逃的幸存者联合这里的人们举起武器,将矛头对准鸟妖这一族群。尤其他们有吃妖怪肉的陋习,这恶劣的传统也说服了许多本土的人。不论南国逃来的还是本地固有的鸟妖都在劫难逃。一部分妖鸟逃到青璃泽来,青鹿神迫不得已,要他们献出一小部分灵魂来供它让大地恢复神力。也就是那时,做出这等血腥交易的鹿神堕成了鹿妖。

    获得新鲜灵魂的青鹿妖以自身为媒介,又以死亡抵消妖灵的诅咒。它的身体逐渐膨胀,陆地上容不下它了,它便到空中徘徊。它的身体逐渐融化,落下的血渗进土壤,变成了青色晶莹的灵石。直到它的躯体完全消融,巨大的骸骨从天而降,坠落在它深爱着的土地上。

    据说,青鹿妖的亡骸时至今日,依然在缓慢地、缓慢地生长着。

第四十七回:来年去岁

    他们没能在第一天找到殁影阁。这是很正常的事儿,毕竟青璃泽很大,更没有人工踩出来的小径。谢辙不是说了吗?水土植被在环境中总是多变的。但他好像比较自信,因为他有一张别人看不懂的地图,说是睦月君给他画的。这地图还要配合一些工具使用,都是阴阳师的小玩意,谢辙会折腾就行了,其他人只管跟着。虽然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但看到他是那么镇定,其他人也焦虑不起来。

    天色逐渐暗下来的时候,他便说,第二天才能到,所以几人就近找了些木头与大型植物的叶片,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寒觞做这些很熟练,可能搭过很多次了。像是用藤蔓加固木架子啊、用树胶填补不平整叶片间重叠的空隙之类的技巧,叶聆鹓真是前所未见。她感觉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其他人也不让她做什么,她就帮忙抱着阮,绕着那两人打转。

    天空完全黑了,但他们不能清楚地看到星星。因为他们已经深入青璃泽,这里有许多参天古树,它们的树冠将天空裁剪得破碎。青璃泽属于很南的地方,全年温热潮湿,即使冬日里植被还是那样茂密。生长在这里的树木似乎从来不知何为落叶。说不定,这也和青鹿神的法力有关系呢。

    忙完以后,三个人绕着火堆坐了一圈。火上烤着一只肥硕的雉鸡,胖得流油,是寒觞找柴火的时候顺手抓的。在这里,干燥的木头不好找,所以他走得远。他抱着木头拎着鸡回来的时候,高兴地问他们猜他发现了什么——即使就在他手里,那开心模样让谢辙想起了半夜溜进村成功偷走农户家的母鸡的老狐狸,得意洋洋地在同伴们饥饿的目光里凯旋时的样子。虽说没恶意,但他知道这比喻不好听,愣忍着没说出来。最重要的是,他也饿了。

    许是坐在这儿觉得无聊了,寒觞忽然开了口:

    “青鹿神的大角也伫立在这里。听说,它们是林子里最高、最大,也是唯独没有树冠的两棵巨树。很多妖怪和动物都在那里安家。听说待在那里,灵力可以更快地恢复。”

    “我也听说过。”谢辙接着说道,“但我从来没见过。殁影阁的入口,在两棵巨树的中央,也就是鹿妖头骨的眼眶。”

    叶聆鹓的表情有点怪:“呃……听起来有点儿……”

    “有点可怕?”寒觞笑着说,“那你整一副对联,一边挂一串高粱穗,一边挂一串蒜,再往最上头糊个横批,是不是听上去好多了?”

    “那也太奇怪了吧!”

    寒觞说的太有画面感,她脑子里一想到这幅滑稽又诡异的场景,只觉得哭笑不得,但嘴角终归是挑起来了。但还没感觉高兴一会儿,她忽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抱紧了怀中的阮。她是冷了吗?阮缃姑娘猜不出来。

    “怎么了?忽然又拉个脸。”

    “也没什么,就是……想到今年不能在家里过年,感觉有点……难以想象。也不是难过吧,只是我二十几年来头一次不和家里人过年。”

    “人类的年是挺热闹的,我也喜欢。不过你们叶家人肯定很多吧?这走个亲戚串个门,挨家挨户过去不得累死?压岁钱得砸出去不少吧?”

    “哎呀,也不至于,我们也不是所有姓叶的都要见一见……嗯,虽然我平日里从没听说过的亲戚也一个两个都冒出来了,但也没有那么的——那么热闹。基本上是我和堂姐两家在一起过的,趁着老人们身子都还硬朗,今年我们去

    她家,或者他们来我们家。毕竟两城只隔了一座湖,绕过来也用不了多久。”

    “喔……那你们过年都干什么?我去过很多地方,人们的习俗不太一样。”

    “唔,估计我们这儿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吧?无非是吃宴席、拿红包、放鞭炮、吃年夜饭、守岁、逛庙会之类的。你呢?妖怪会过年吗?”

    寒觞若有所思,微微皱起眉来,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值得斟酌一番再回答。面前的烤鸡冒出滋滋的声音,但里面还没熟透,并不能吃。

    “有些妖怪会,尤其是离人类村子比较近的、成群的妖怪。有些不会,毕竟那是人类的仪式罢了。何况大部分妖怪的寿命都很长,一年一年地过,怪累的,有些妖怪生辰都是三五年才算一次的。还有一些妖怪有自己种族的类似‘年’的节日,按照妖怪的法子过。不过我喜欢过年,我总是变成各种各样的面孔,在一村又一村的流水席中骗吃骗喝。之前学仙术那阵就是和那群师门过。再往前,我、我妹和温酒,还有几个狐狸朋友一起学人类过年玩。就是找个借口聚在一起,胡吃海喝连带吹牛。”

    叶聆鹓笑了起来,觉得很有意思。寒觞又问她过年最喜欢干什么,她倒有点犹豫。

    “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事,但也没有不喜欢的。我就是觉得大家都聚在一起,很热闹,从小到大从来不厌烦。觉得无聊了,就和堂姐还有其他孩子一起找乐子。大家会教我一些时下流行的新游戏、新歌谣、新手艺。我姐姐玩猪骨头特别利索,手快得看不见,一个也不会掉到地上。我手笨,总也学不会,但看他们玩也很有意思。我真的……很喜欢过年的感觉。不管认不认识的人都坐在一起,大伙儿穿着红棉袄,谁都很高兴,桌上摆着的也全是最好吃的东西。还有温暖的火盆,漂亮的大红灯笼、精致的红色窗花,桔树上也挂着红纸条,外面噼里啪啦的炮声不断……谁都不觉得冷。”

    叶聆鹓的脸上泛起红润的光泽,不知是火光照耀使然,还是她说得实在高兴。“过年”这两个字有一种让人幸福的法力,只要听到谁叨念起它,就有一股温热的水流掠过胸口,在心里打了个转儿,又潺潺地流出去,让全身的血都暖和起来。

    “但是,吟儿不喜欢红色。”

    她话锋一转,以奇怪的一句话收尾。听了半晌的谢辙便自然地问:

    “为什么?”

    “她说自己总是做梦,梦到一个红色的大鸟在天上飞,而她自己在一条山路上,只能不断向上爬。梦的结局,总是她站在山顶上,看到那红彤彤的大鸟在夕阳里坠落山崖,身上还烧着火。它会发出悲伤的鸣啼,让她醒来总是很难过。而且她时常梦见这同一场梦,时间久了,就觉得烦,不喜欢梦里那种刺目的红色。所以过年的时候她不是特别开心……虽然和我在一块儿的时候会笑,但我知道她其实没那么高兴,至少没我这么高兴。”

    “找人解梦过吗?”

    “当然,她自己家也有干这个的,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样啊……不停地做这种梦,倒是很特别。”

    寒觞将大大的烤鸡拿下来,用一根削皮的木刺戳进去,感觉火候没到,又放回了架子上去。他一边折腾,一边埋怨谢辙:

    “好了好了,别过问人家家事了,没看丫头不高兴吗?说说你吧。你过年怎么样?有什么好玩的?得走多少家亲戚啊?

    聆鹓欲言又止,想起寒觞不知道谢辙的事,但不好打断。她担忧地望向谢辙,火光中,他的表情与平时没什么不同——那就是没有表情。

    “……我和我娘过,就我们两个。”

    寒觞隐隐听出了什么,也能敏锐地从聆鹓的神态里察觉。他轻声说了句抱歉。

    “没什么可道歉的,一直这样,我也不喜欢热闹。我爹走得早,我娘家里也没人了,就我们一起过。但她总是把屋子打扫得很整齐,也要张灯结彩,奢侈地花点平时不舍得的钱。她一过年就变得很大方,虽然也是精打细算的。她剪纸很漂亮,而且什么都会剪。年前,她会用平时攒下来的钱买一大叠红纸剪窗花,再挨家挨户送给平时受过恩惠的人家。通常对方总会还礼的,有时还拉我们一起吃饭。有一段时间我们住在寺庙附近,那里办起庙会来相当吵闹,但我不讨厌。平时和我玩的几位年轻僧人会扮成舞狮跳梅花桩,讨香火钱。之后,他们一定会送我一把摔炮,是市面上最便宜但是能玩最久的那种……”

    三人的眼里都在发光。虽然今年有些不同,但提起这一切,终归能让人打起精神来。

    说好轮流守夜,但谢辙和寒觞默契地没有叫醒叶姑娘,她度过了一个安逸的夜晚。虽然一觉醒来发现天亮了,她还很过意不去,不断地对他们道歉。稍微收拾了一下后,他们熄了篝火,继续踏上寻找殁影阁的路。

    这次没有用太久,只要一个上午,谢辙就带他们找到了殁影阁的入口。

    这是个巨大的洞。

    即使聆鹓知道它是什么,却还是觉得惊异,因为它实在太大了,根本不像是能贴上对联的程度。洞口几乎能容纳十个人同时并肩进入。在青鹿的骸骨刚刚落地的时候,它的眼眶是有这么大的吗?她没处去问,连感慨的时间也不算太多。

    里面的风景也十分独特。洞里十分阴冷,比外面的潮热差得太多。这里没有灯,但有很多自然的光,例如发光的花草和菌类,还有四处飞舞的蓝色绿色的萤火虫。还有很多蒲公英绒毛似的不知名光点在空中轻飘飘地飞。有些地方还能看到那种青色的灵石。大多数时候,通道像溶洞一样,有不少石钟乳和石笋,还有滴水声。但她偶尔也能看到树,没有树冠,只是根部的一部分在这里面,穿破穹顶。还有些时候,路会变成白森森的不知名之物,两边有同样惨白的弧形柱子,简直……像象牙或者骨头一样。

    有朋友们在,她不是很害怕,但依然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谢辙在最前面带着路,她在中间,寒觞带着阮在最后面,他们将她保护得很好。

    在这里,仿佛时间也被冷气变慢了一样。她感觉过了很久,比早上在外面找路还久,甚至比昨天一直走到天黑的时间还要久。她知道,这可能只是错觉,但还是忍不住多想。

    终于,他们走到了一条通道的尽头。

    三人面对着石壁,各有所想。身后有只小小的蜘蛛从干燥的钟乳石上吊下来。

    “你们来找谁呀?”

    忽然出现一个姑娘的声音,他们同时回过头,惊愕地发现不知何时多了个姑娘。什么时候?从哪儿?这可是很长的一条单行道,她究竟……

    “你是……?”谢辙问道。

    “如果你们是来找殁影阁主的,那正是在下啦。”

    她甜甜地笑着,脸像是能掐出蜜来。

第四十八回:来情去意

    那姑娘的年龄看上去不比阮缃大太多——仅从外表上说。毕竟妖怪嘛,只要妖力足够,年幼的想从外形上变得年长,年长的想要变成年轻的模样,都是轻轻松松的事。因此,仅从外貌上判断她的年龄并不可靠。

    至少他们能从第一时间判断出这孩子是个妖怪。

    她一直在眯着眼笑,穿着一身玫红的衣袍,色彩搭配如遍野的山茶花,腰上还系了大大的蝴蝶缎带,从正面看过去像个小翅膀一样。叶聆鹓是唯一一个没有察觉她身份的人,只是很小声地朝其他人问:

    “这、这位就是皋月君吗……?”

    女孩忽然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还紧紧盯着她,但嘴上笑意不减。谢辙平淡地说:

    “不是。她应该是皋月君的手下。真正的皋月君,是一位人类。”

    女孩挑起左边的眉毛。

    “噢……你们这么肯定的吗?为什么我不能是殁影阁主呢?你们……哪儿来的消息?”

    话说到这份上,其实她也不打算再演戏了。毕竟殁影阁已经存在了数百余年,即使每个人所见到的“阁主”模样不一,那真正唯一的主人也只有一个,总有知情的大嘴巴忍不住满世界去说的。这小女孩好像也不想真正追究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只是随口问问。

    寒觞吸了口气,又很快吐出来:“呼——好吧,小姑娘,我们是真有要事要找阁主大人。您若是方便的话,还麻烦请传个话,请她屈尊见见我们?”

    “天呢,那我的名姓就是这么无足轻重吗?听上去可真伤人。”

    女孩哀愁地皱起眉,好像真受了天大的委屈。寒觞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没说什么,谢辙就先展开了自我介绍。

    “在下谢辙,这位公子是钟离寒觞,而这位是叶聆鹓姑娘。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于是女孩溜溜地转了转眼睛,道:“嗯……算你有礼貌。你们说的不错,我的确是皋月大人的手下,唤作朱桐。但阁主大人可是很忙的,没什么大事,告诉我们下面的人也一样。”

    “我们每一位来到这里,都有要事求见阁主大人。”寒觞诚恳地说。

    “喔,那,她不在。”

    朱桐笑着耸肩。寒觞又做了一个深呼吸,有种打人的冲动。但他并不是那样暴躁的人,只是觉得有点烦躁,他可不喜欢这种无聊的玩笑——尽管他自己还挺擅长,但别人在要紧的事上这么给他兜圈子可不行。不过眼前这丫头估计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谢辙默默抬起手拦住他,再次对朱桐耐心地解释道:

    “我受青阳初空·睦月君的指点,来此地寻找他托付给殁影阁的东西。其他人……”

    “哦哦哦,”朱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原来是你啊,直说嘛。嗨呀,你的名字可太普通啦,虽然阁主大人给我们说过,但我差点就忘了。那,她就在了。我带你们见她去。”

    说着,朱桐便转身蹦蹦跳跳地走了,谢辙跟了上去。寒觞和叶聆鹓面面厮觑,一脸莫名其妙。他们心里都在想:天啊,这人的存在感真的太低了,连名字也可以被人听了就忘的。不过他俩也不能保证,若不是三人已经朝夕相处这么些天,恐怕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对他的存在也会视而不见的。

    不知为何,明明来到这条死胡同的路只有一条,可朱桐带他们走的像是截然不同的另一条。虽然都是这种阴暗寒冷

    的通道,但这条路明显有更多的荧光,偶尔上方还会垂下特殊的藤蔓。她领着三人走了一阵,终于停在一处石壁侧方。朱桐用指尖轻触石壁,上面立刻出现了裂纹,随之砰然破碎。但声音不大,完全不像石头崩塌开裂,只像是又薄又脆的饼被掰断了一样。眼前出现一道青色灵石珠串成的帘子,她掀开帘子放几人进去。谢辙第一个进去,发现这里的空间要开阔很多,穹顶也更高了。就在前方有一个身影在一排蜡烛前摆弄什么。蜡烛是白色的,火光是青蓝色的。她身边有不规则的荧光盘旋闪烁,走近些看,原来是轻盈翩跹的灵蝶。

    叶聆鹓再回过头,发现朱桐姑娘没有跟进来。不仅如此,那道帘子也不见了,背后又变成了平滑的石壁,上面的苔痕也十分完整,不像被破坏过的样子。

    “你来的比妾身猜的更早。”

    那女人转过身,一只青蓝灵蝶掠过她的眼前。她的声音悠扬且空灵,不像是她在几人面前说话,而是声音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她身上的织物看着就很昂贵,色彩过渡不知是怎么处理的,像黄昏时节从东到西的天空般自然,只不过是冷色调的。从雨雾朦胧的远山般的袅袅青绿,到深邃暗沉的夜海般的幽幽深蓝,几乎囊括了二者间所有能变幻出的颜色,或明亮或暗沉。轻飘飘的布料与沉甸甸的银饰相得益彰。她身段修长,手臂从银白如星辉瀑布似的长发间伸出来,也如凝脂般洁白,大概因为她终日不见阳光吧。

    她从那个方向款款而来,头上插着的步摇轻轻晃动。那是点翠吗?看上去和她本人一样漂亮。这种予人窒息般美感的人,就是传言中殁影阁的真正主人吗?

    叶聆鹓见过美人,但没想到人还能生得这样美。这种感觉又与先前陶逐姑娘给他们的感觉不同。没有脂粉味,没有花果香,只有一种寒淡凛冽的气息迎面而来。她不俗不艳,不娇不媚,像是不属于尘世间的女子。若说陶逐是一朵绚烂的花,皋月君一定是精雕细琢的足够以假乱真的灵石之花,后者的生命力比前者更真挚动人——虽然二者身份悬殊,拿那种人和她比较也太过失礼,但他们也确实想不出近期见过的其他美人了。连寒觞也略微晃神。他见过的美人比聆鹓多了太多,甚至自己也变过,但比起化形术所含带的魅惑的法术,她干净清澈,远不是别人能比得上、学得来的。

    谢辙倒是不为所动。难道所谓的静心之法这么厉害吗?寒觞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他,真心怀疑此人庙里待久了,身上有哪些部件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见过皋月君。我在收到睦月君来信的时候,便在安顿好母亲后立刻出发了。虽然心里想着一刻也不能耽误,但一路走下来,还是遇上了些麻烦,我也有……多管闲事的时候。”

    皋月君缓缓点头,道:“你做事倒是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又心怀天下,说不定当真是驾驭风云斩的好料子。”

    “风云斩?”

    叶聆鹓呆呆地反问一句,忽然发现谢辙和寒觞都愣住了。谢辙还没说话,寒觞就抬高了声音道:“是、是上一任水无君所铸的六道神兵之一吗?”

    “是‘天道’没错。哎,说来可真是惨淡,他分明也是驭兵的一把好手,最后人们只是因为他的兵器而记住他。知道他本身能刀善剑的人,真是少之又少。”

    “略有耳闻。”寒觞有些激动,“但风云斩果真在这里?”

    “喏,就在这儿,妾身随身带着呢。”

    说罢,皋月君从头上摘下其中一根簪子。她将其轻轻抛起,再落到手里时,就成了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她将它托在手里,就这样递交给了谢辙。谢辙还在愣神,也不知是该接还是不该接。看样子,他也只知道睦月君让他取的是一把剑,却没说过是什么剑。聆鹓看过去,倒也觉得那剑外形普通,与寻常的三尺青锋并无区别。

    “愣着做什么?莫非,怕妾身给你掉包了不成?”

    “绝无此意……”

    谢辙立刻伸手接过来,并深深鞠了一躬。他感到这把剑落在手里很轻,只有两斤,约摸常见刀剑的一半重。皋月君略歪过头,打量着谢辙手里的剑。一只灵蝶落到剑面儿上,她才轻声说道:

    “嗯……感觉没什么变化呢。听说被剑选中的人,都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天象出现。不过说到底也只是听说,就算有,也可能只是赶巧罢了,你也不必灰心。”

    谢辙哪儿敢灰心呢?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绝世神兵。

    “我怕我驾驭不了它。”他觉得自己好像在颤,又好像没有,“睦月君一定是高看我了,或是因为看着我长大,许是偏心。我一来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二来也不是什么侠肝义胆的江湖游侠,只是空有一副多管闲事的所谓好心,还有各方面都差点儿火候的七拼八凑的功夫……我怎么配得上伏松风待的兵器?想必,睦月君还有其他话没对我说完……”

    “你自个儿悟吧,青阳初空总是这样话说一半。不过,既然是他看中的人,应该不会有差错。从来没谁说过得到什么兵器,就要背负什么使命。至于剑在你手里,你如何使用,都随你的心意。诸位站着不累么?坐下来歇息一下吧。”

    说着,她便从容地穿过三人间。正中央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副桌椅,琉璃打造,看上去清爽冰凉。灵蝶操纵着精致的茶壶往杯中倒下茶水,叶聆鹓只敢看着,不敢动,谢辙也站在原地没有挪窝。只有寒觞饶有兴趣地凑到桌边坐下,追问皋月君说:

    “您这里还有其他六道神兵么?”

    “倒也可惜,若都在妾身手中,妾身做梦也能笑醒。你们可知苍曳城?那边近郊的山可不老实,都是些睡着的火山。伏松风待以身铸剑,殒命于此,是红玄长夜奉命回收的兵器。按理说,刀剑都在他的手中,不过这么多年,流落出去也算正常……唯有寄意天界道的风云斩,是奈落至底之主下令交付睦月君保管。哦,还有寄意人道的断尘寰,当时在一个人类的姑娘手中。后来她寿终正寝,断尘寰应该交给她师父保管了。她师父是位仙人。”

    一听到这儿,寒觞有些欣喜。他对这位小姑娘有些别样的感觉,因为在师父的身份这一方面,她和自己有点像。谢辙和聆鹓终于入座了。前者将剑轻轻摆在桌上,皱起了眉。

    他有些不可置信:“其他的兵器……常人都不能驾驭得来。”

    “总有人可以。”皋月君轻笑起来,“那位大人让红玄长夜来负责,他们定然都是心中有数的,诸位不必多心。对了,你这剑出去随便配个剑鞘便是,它比它兄弟们好伺候些。”

    三人都神情迷茫地坐在对面。皋月君轻轻啜了一口茶水,又欣然道:

    “好了,那么除此之外……四位还有什么事,值得扎堆地来麻烦妾身呢?”

第四十九回:来龙去脉

    隔着一个谢辙,叶聆鹓和寒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寒觞手上还有一位不出声的阮,三“人”都一言不发,似乎都没想好怎么开场。

    谢辙便说:“在下已经没有其他问题要麻烦您了,但其他几位确实有事相求。”

    “还是叶姑娘先说吧,”寒觞浅浅地笑了笑,“我并不着急。”

    于是叶聆鹓做了一个深呼吸,借机整理情绪,清了清嗓子。她将之前对两位友人讲过的那些,又事无巨细地对皋月君一一交代。从她们出生起的那场小小的事故,到她们如今如何相隔两地,她认为能说的、会有帮助的事都讲了一遍。她极力精简语言,才不至于让自己说跑题,毕竟她要不断提醒自己不能说着说着感慨起来浪费时间。所幸这些故事并不无聊,还穿插着一些另外两人没听过的、由声音引发的意外,他们才不会睡着。

    包括她不断出现的梦,叶聆鹓也交代了。虽然她已经尽可能地描述重点,但还是花了半个时辰。她越说声音越小,担心皋月君听着厌烦,不过还好对方并不这么觉得。

    “所以我想让她像正常人一样,走出过去那些悲剧的阴影,也不再担心自己开口说话会引发什么异样。我希望她能过上所有普通女子都会经历的生活,不是现在这样像个哑巴,终日担惊受怕。这样的愿望能够实现吗?我、我知道规矩,我带了东西……”

    不必皋月君提醒什么,她自己就从怀中取出了那枚小小的埙。原本托着脸的皋月君忽然坐直,但在一声轻叹后,身子又重新歪了回去。

    “嗯……你是个懂事的姑娘。你手中的这件宝物价值连城,我也能从你的话中察觉到你一片真心。只是,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处理起来,可是难之又难。”

    “这怎么说……”

    “她的不同寻常与生俱来。这样的情况,通常有三个原因。一来,是家里人做了什么不干净的事,这孩子成了上一辈的果报。”

    “不可能。”聆鹓立刻反驳,“他们家很好的!我虽不是与她的家人朝夕相处,但这么多年下来,也从未见过听过什么不好的事。”

    “你莫心急,且听妾身细细来说——再者,是他家中有谁得罪于人,教人施了邪法,才让子女受苦,以作报复。”

    “他们家里广交朋友,积德行善,有口皆碑……硬要说得罪了什么人,可能只有那些吃了亏的坏心眼的人,或者……鬼怪之类的?”

    “你倒是聪明。看,这便有可能了。”

    皋月君摊开一只手,长长的指甲染着绿松石的颜色,在暗处散发柔光。见聆鹓有些沮丧了,寒觞便接着问:

    “那还有一种可能?”

    “是前世未尽的缘分。不过转生轮回之事,就连那位大人说了也不算。若是有什么高人亲眼见了她,算上一卦什么的,应该能卜出什么。但这也并不可靠。一来不是什么人都能说得对,说得准;二来,就算知道了因缘,恐怕也很难做些什么。折腾下来,多半徒劳无功。”

    叶聆鹓的心情似是差到了极点。她攥紧了手中的埙,指尖有些发白。皋月君见状,轻皱起眉,苦笑着哀叹道:

    “姑娘也不必如此悲伤。来此地求助却无力回天之人,也不止你一个。不过,我们总能告诉他们为何如此,也算得上答疑解惑。既然妾身帮不上你,也不会收你的东西。妾身还知道一件事,告诉你,或许能

    开心些。”

    叶聆鹓抬起头,脸上仍哀愁一片。这里的光线本就很淡,她的面容更是蒙上一层阴云。眼见着皋月君再不说些好话,可就要下起雨了。也不怪这个从不出门的大小姐,经历了重重麻烦与考验,无功而返倒着实闹心。

    “那个叫吟鹓的姑娘,妾身是听说过的。你说的这些事,妾身也大多有所耳闻。虽不知怪象为何而生,但任由事情如此下去,终有一日会惹出谁也无法收场的大麻烦。她的情况确实比较特别,那位大人派了专人去处理。现在,她应该是跟着黄泉十二月中的某人,寻找解咒的方法,也不必你碌碌奔波了。”

    这倒的确是个好消息,聆鹓听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虽然自己不能做些什么,但她知道这世上依然有人为自己的好姐姐做些什么,多少有些感动,除了祝他们顺利也别无他法。另一方面,她又有些担心了,难道吟儿这种“诅咒”真的会引发什么糟糕的事……竟用得上冥府的那位派六道无常处理?

    “那、那要是其他人也没办法呢……”

    皋月君不说话了,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忧愁,但更算不上面无表情,那只是一种她无法读懂的东西。聆鹓不敢追问,谢辙和寒觞好像看出了什么,又好像没有。再怎么说是六道无常,总不至于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吧?

    “罢了,再多说下去,妾身确实也无可奉告了……那另一位公子呢?您有什么事?”

    忽然被点名的寒觞怔了一下,大概没想好该怎么说。他含糊道:

    “唔,呃……其实我一开始没想过要来这里,也没准备什么东西,所以——”

    “说便是了,指不定妾身知道些什么?只是听听,又不会收你的钱。不仅是你的诉求,最好将缘由也细细说明,妾身好判断些什么。若真能指点一二,就当你拿故事来付罢。”

    皋月君轻声笑起来,尾音在洞窟里回荡。

    “也没什么故事,我……想找人。”寒觞便说起来了,“对,找人,找我的师弟,也是本要成为我妹夫的人。但因一些变故,他离我们而去。而且不知为何背上了满身骂名……”

    谢辙和聆鹓知道,他怕是要说些他们也没听说过的事了。于是两人屏住呼吸,都侧眼看他,等他说出自己的故事。在或许真正有能力帮助自己的人面前,这狐妖倒也坦诚。

    他要找的那个人的名字,叫做钟离温酒。

    不过那也不是个人,而是个妖怪,还是个狐妖。作为一只狐妖,他倒是没几百年修行。在寒觞口中,他像个人类之中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几乎妖怪都会做的恶事,他并没有干过什么,无非是在学会化作人形前偷些牧民的鸡啊羊啊。当然了,善事也不见他做过几件,他毕竟只是按照妖怪的生存方式过活罢了。

    起初他们也不过是两个狐狸罢了——确切来说,应该是三个。

    寒觞有个妹妹,伶俐可爱,冰雪聪明。然而对狐狸而言,她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她的皮毛是白色的。不论在植被稀疏的枯黄山坡,还是在草木茂密的翠绿平原,她的颜色未免也太过显眼。在许多动物的种群里,像这样忽然出现的拥有白色毛皮的后代实属罕见,但几乎什么物种都出现过,就连人类也不例外。一般而言,这样白化的后代总是有着这样又那样的问题:身体或智力,总有哪里差些,人类尤甚。但还有一部分动物是不受影响的,除了更容易

    被天敌发现,倒与同一窝的兄弟姐妹一样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然而这唯一的特征,也会成为他们最大的弱点。寒觞的妹妹,一只本该是赤狐的白狐,就是这样的孩子。

    他们出生在无名的山麓间,邻近人类的村庄。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就好在资源丰富,即使入了冬,也能从村庄里弄点吃的。而坏就坏在人类会上山打猎,还会与他们争夺猎物,甚至设下陷阱加害他们。尤其妹妹的毛色太过显眼,很轻易就会成为人类的目标。

    他们的父亲,是能够化作人类的三尾妖狐,母亲则是普通的狐狸。为了一家的安全,父亲曾提议搬家,离开这里。在某些地方的人类,是极喜欢狐狸的,甚至还会为他们建造庙宇以作祭拜,就算跳上桌子去吃祭品也不会被打骂。但那样的地方……究竟要走多久呢?在路途上也不知会遇到何种困难。他们母亲可是土生土长的,对遥远的世界同人类一样恐惧。

    这对兄妹似乎没太能继承到父亲的妖力,直到成年也没能学会化形之术。不过狐狸年岁和人不同,一个月抵得上人的一年还要更多。大概十五个月时,按照规矩,两位就得被“逐出家门”了。但妹妹的事……终归有些特殊,父母叮嘱他要设法照顾妹妹。

    那是她第一次捕猎,她在追一个兔子。那是个小灰兔,个头不大,也是一副初出家门的笨拙模样,拿来练手最好不过了。尚还是狐狸的寒觞早已通晓狩猎之法,与母亲就这样远远地看着。父亲那边有旧友拜访,去山的那边了。

    妹妹虽不贪玩,但天性也向往自由,比寒觞更想独立去生活。或许,这正是她对自己命运的一种反抗罢。不曾想,有人类的猎狗与她争夺猎物。经验老到的狗比她速度更快,身手更敏捷,没有那些累赘的动作。得到猎物后,妹妹不甘示弱地对着它龇牙咧嘴。那狗也来了劲头,喉咙里滚出低声的咆哮,双方僵持在那里。他与母亲坐不住了,但更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这狗不是一只,而是三只,并且有人类在后方带领。另外两只冲上前来,妹妹的处境便糟糕了。母亲最先嗅到人类的气息,冲上前去,与三只狗纠缠撕咬,逼着妹妹离开。她吓傻了,在那里不敢动,母亲又吼寒觞拉她。当哥哥的连咬带拽,将吓傻的她拖离了那个地方,一次也不敢回头。

    当夜,父亲在越过山头后便闻到了熟悉的血腥。他冲回巢穴,只见到瑟缩在一起的兄妹两位。那天起,几乎整座山上的生灵每夜都能听到狐狸悲戾的呜鸣声,直至天明。

    不过他们认识了新的朋友……那正是温酒了。温酒那时还不是温酒,而是一只金狐狸。他不是父亲的朋友,他奶奶才是,二位是忘年之交。温酒的父母也是普通的狐,得知此事,寒觞兄妹的父亲便对他们不那么苛责,虽然过去也并没有严厉到哪儿去。何况他们也只剩父亲可以依靠了。发生那样的事,他不论如何也不许他们接近人类的村庄。

    温酒狐与寒觞狐,从年龄到体型都差不太多,但都比她妹妹大上一圈。虽然妹妹也不过是晚出生了一小会儿罢了。温酒通体是黄沙般的浅金,在寒觞该是黑色部分的四肢、耳末与尾巴尖的部分,他是干净的白色。他一直住在山的另一端,只是两家都没见过。唯独温酒的奶奶来自遥远的地方。毕竟人类上了年纪,也是爱与晚辈在一起的。两家才得以相识。

    往后的日子,他们一起度过。

第五十回:来处不易

    “后来……也没什么可说的。我爹找机会杀了那三只可恶的猎狗,但母亲的皮毛早被卖掉了。再往后,我们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寒觞说起这段话时语调并不那样沉重,或许他早看开了。但恐怕听者们并不感到轻松。皋月君倒还罢,谢辙与聆鹓的表情都不好看。虽不至于垮着个脸,可凭谁看到那样的表情都会变得小心说话。

    “那一年忽逢大旱,而且……人类实在太多,不论飞禽走兽游鳞,甚至野果都让他们给弄走了。像是聪明些的黄鼬、貂鼠不得不铤而走险,在人眼皮子下游荡,拿命找吃的。就连狐族也不例外。温酒的爹娘是去人类的领地觅食时被捉去的,他奶奶在先前化作人形,去人类的世界讨吃食,对此事一无所知。那时候我爹也常常变成人类的模样,去村里做些短工换些少得可怜的黍米给我们。我和妹妹仍不会化形,心里清楚,一直在拖累父亲。父亲也是在村里见到了温酒爹娘的尸体才知道这件事。原本要三人分的口粮又多了一张嘴,硬是撑到温酒的奶奶回来。她是化作了年轻貌美的狐狸,到富贵人家行骗去了,谁知道那漂亮的皮囊下是个几百岁的狐中老太呢?她带了不少食物和钱回来,在知道真相后,银子和米洒了一地。”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狐奶奶执意要带着温酒离开,寒觞兄妹的父亲也终于妥协。他后来没有离开这里,是因为这片大地上还有妻子的气息。如今为了孩子,他只能做出这般不得已的选择。如此说来,倒遂了他一开始的愿。

    “或许你们母亲本不必死,若我早些年强硬些……”

    他时常这样说。

    剩下的五个狐族踏上了没有尽头的路,在这广阔天地寻找一处容得下他们的地方。狐奶奶化作人类老太的模样,背着自己的小孙子。寒觞的父亲手里拉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轮着来。接近人类的地盘,就暂时把小狐狸们都变成孩童,没人注意再变回去。偶尔,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之上,他们也能化作原形,自由地在大地上奔腾一阵。

    妖怪的世界不比人的江湖更加温和,弱肉强食的法则被更加直接且彻底地执行。实际上狐狸在妖中的名声也不是很好,一些妖怪觉得狐族趋炎附势,凭借向人类低头献媚才能混得一口饭吃。

    “我的父亲死于妖的手中。”寒觞普通地陈述着,“在完全没有人类踪迹的地方,是妖怪的天下。他从虎妖口中夺食,受了伤,又在路上被一群早已盯上他的豺狗们袭击。原本这群畜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与虎妖作战消耗太多灵力。他伤痕累累地回来,将一只完整的獐子从肩上摔下来,然后也倒在地上。之后他妖力尽失,变回狐狸,也再没站起来。我想他但凡路上咬一口带血的肉,也不会这样,但他就是没有这么做。温酒的奶奶总说欠我们一条命,大概想说的就是这回事了。我们知道,不修习妖法,想在这样残酷的天地间立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们逃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雪山,让他奶奶照顾我的妹妹,我们则在山神的指点下一同出去拜师学艺。当然……我俩也差点死在路上。”

    “你很憎恶人类吧?”皋月君忽然这样说。

    “我就猜到你们会这么问的。”寒觞忽然笑了一下,与这沉重的气氛形成一种更加苍凉的反差,“但,怎么说呢

    ?人类杀了我兄弟的双亲,人类的狗杀了我与妹妹的母亲,我要去恨人类;虎妖和豺狗杀了我们的父亲,我又要去恨其他的妖和更多的兽吗?”

    叶聆鹓虽身为人类,却很能因为寒觞的这番讲述而痛心不已。她都不知道,平时没个正形的狐狸精竟还有这般悲惨的往事。相较自己,狐族在血海中求生的过去更加凄惨。她不禁觉得自己实在娇气,寒觞经历了这一切还是笑对生活的,她却整日愁眉苦脸。

    她有些哀怨地说:“可是……后者是为了生存,人类却是为了……”

    “因为贪欲?因为本不必的杀生却举起屠刀吗?倒也不一定要这么想。哎呀,你分明是人类,这么想也是难得。数百年来,我见过很坏的妖怪,也见过很好的人,哪怕动物也懂得些许恩恩怨怨。万物有灵,舍生取义者,在三族之中比比皆是。若要背负着对全世界的恨意而活的话,我也太累了吧。”

    寒觞说这些事的时候,谢辙一直都是静静地听。现在,他很认真地看着他,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多少是有些触动的,自己也知道,由于一开始的偏见对寒觞很是提防。寒觞可以是在说谎,也当然有理由说谎,毕竟狐妖们总是很擅长编故事。但至少在这个时候,谢辙选择相信他,相信这个分明有十足的因果而憎恶人类,却并没有这样做的妖怪。

    “嗯,那说说后来的事吧?”皋月君道,“他如何背上骂名,又如何弃你们而去?”

    寒觞的表情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看来比起刚生下来没几年的二三事,他与兄弟朝夕相处的数百年,更容易拨撩他的心弦。

    “我们……学习仙术,对……”他开始挖掘那些回忆,“虽然我们不是那位仙人门下的弟子,但我们也尊称他师父。毕竟他的门规本是不收妖怪的。那段时间,我们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单是他手下的二三十徒弟,就令人褒贬不一。有人喜欢我们、善待我们,也有人瞧不起我们;有人见我们新奇,也有人因我们的身份不满,处处找事……但师父,他人很好。”

    师父说,他那天夜里见到两只狐狸,带着酒水酒具上门拜访,场景属实新鲜。不知道的以为他俩是来找人讨封。虽说不教妖怪,但他还是二话不说地收留了他们。倒不是为了那口狐狸酿的酒,而是因为若将他们扔在这里不管,看他们的架势怕是活活冻死在门口,也绝不会喝作为上门礼的一口酒来暖暖身子。确实,两人不远万里来到此地,本就消磨太多。历经九死一生的人,不该渴死在井边上。

    当然了,那以后也总有妖怪上门,仙人一律回绝了。一来是他们不像快死的模样,二来是说,收也得等这两位混出名堂再说。再怎么讲,为人师者广收弟子,就算在妖怪之中也该有些风评吧?只是现如今距离他们二人拜入仙人门下,已过了四百余年,而仙人也不再有机会收更多徒弟了。在那四百年中,两人的成果不相上下,有时师兄领悟得早一点,有时师弟学得更快一点。他们没有太多天赋可言,仅凭血脉里继承来的些许灵力,要加上更多努力。二人一来勤,二来不耻下问,三来不甘落后,时常相互切磋,有时比同辈的人类弟子要更厉害些。除了仙法,还有武学,甚至书本的知识也得记下来。两个狐狸一开始还不识字,靠一股子拼劲儿和一些好心人指点,

    付出更多的精力才有了如今这般博学多识的境地。

    师父他老人家……本来一直都为他们骄傲的。

    他们所在的师门位于名叫藏澜海的海域附近。那里环境恶劣,资源匮乏,磨人心性,但又是块风水宝地,灵力充盈,适合他们这样避世修习的一群人。那里有一处断崖,没名字,因为只是块巨大的寸草不生的石头,被大家简单地称为石崖。石崖下面是石滩,然后才接着海。很少有人来石崖,因为偏远又不好爬。但狐狸想来很擅长在这种危险的地方跑来跑去,寒觞和温酒就爱往这儿来,还没人打扰。

    时间逐渐推移到关键的节点——便是十年前了。四百年来,他们几乎学尽了仙人能教的所有知识与法术,但仙人还是说差得太远,不许他们出山。虽然不知原因所在,但他们相信师父有这么做的道理。只是总困在一个地方,只能看一处的风景,实在乏味。以往两人偶尔还有机会随师兄弟出去走走,近年来是一次也不许离开。二人更加频繁地往石崖这边来,只为多看看这广阔的天,宽阔的海,和这儿怎么也吹不完的海风。

    那天夜里寒觞说好与温酒切磋,他先来到这里。站在崖顶上,他一直等,可天黑了师弟也没有出现。他转过身,本想打道回府,却被身后那片海忽然诞生的异状吸引了注意。

    远海出现了奇异的火光。

    这景象虽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也算不上新鲜。可这又与以往不同,过去的海面传来的是蓝盈盈的幽光,那是洋流的作用将一些海生的发光生物推了过来,形成萤蓝色的火潮。那些火光星星点点,如梦如幻。今夜的火光却截然不同——它们是成片成片的,接天连海,而且红彤彤的,简直像子夜的晚霞,色彩与地面上燃烧的真正烈火无异。

    是远处的渔火吗……?寒觞很难确定。他痴痴地望着那边,着了魔一样地看。他太想知道那是什么了。究竟是留下来,还是喊温酒一起,他心里也难以做出抉择。可眼见着那些火光升腾起来,龙飞凤舞,如海市蜃楼般光怪陆离,他彻底着了迷,心说这么大动静,温酒看到一定也会过来的,便不打算回去了。他直接从石崖上跳下去,来到石滩上。以往他们很少来这里,因为有时水势会很凶险,而且上下都太考验轻功。现在,为了弄清这奇异的场面究竟是什么,又究竟为何而生,他义无反顾地奔着海边去了。

    潮水在退却,就好像火光以海为燃料一样。他一步一步前进,逐渐靠近那不知名的红色火焰。他忽然想起来了,这个景象,好像与书中所言的妖景“不知火”相差无几。但关于不知火具体的描述与来历,不论哪本书里也没给出个具体的定论。

    他怎么也无法靠近那片火光,可它们分明近在眼前。他既不觉得海水冷,也不觉得火光热,一切感知的能力都被剥夺而去。直到最后,他看入了神,直到意识变得涣散。记忆中最后所看到的,是烟火般绚烂的红光,与忽然崩塌而来的海潮……

    再然后他醒了,在自己的床上。师妹说他睡了两天一夜,是之前大家找不到他们,有人想起他们常去石崖才发现他的。他被海水冲到石滩上,弄上来费了不少力气。

    “我们?”寒觞问。

    “……温酒也不见了,”师妹顿了顿,“还有师父。”

第五十一回:来日方长

    所有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温酒杀害了师父,甚至吃掉了他。因为那天在附近的人都能听到,师父的房间内传来了争执声,离得近的都说是师父与温酒的声音。因为听到动静的人们很分散,也很多,所以很难串通在一起作伪证。

    现场的血迹是师父的,没有尸体,但在短时间内失血过多即使是仙人也一定会死。仙人用仙法可以让伤口更快愈合,不过导致伤口出现的原因也有很多种。温酒所学的那些手法,再加上师父对他的信任,做到这一切轻而易举。

    但理由呢?没有理由。除了疯子,杀人总是有原因的,温酒不是疯子,他若要杀人,尤其是杀自己百年恩情的师父,就总该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寒觞想不明白,也没有人允许他接近现场,因为他们的关系最好,人们生怕二人有所串通。目前的情况来看,既然昏迷的他是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被发现的,那这样的可能性便不大了。即使唯一说得上话的师父已经死了,师门上下也不让他离开此地半步。有些心地善良的人,是担心他出去被其他与师父有关系的仙人与门派针对;有些心怀恶意的人,是要拉他作伪证,告诉他说是温酒害他不在现场就能保他清白,并放他离开。寒觞不傻,知道这不可能,从头到尾的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

    “从我睁眼的那一刻起,我的胸口就一直传来炽热的灼痛感。有什么东西在燃烧,而我一无所知。也是从那天以后,我发现自己的法力强大得像是不属于自己……我尚且能控制它们,却不知这样的力量从何而来。我觉得憋闷,在夜深人静之时又来到石滩。我想这一切一定与那不知名的火有关系了,可我再没有见到它。波浪像是随着海的呼吸起伏,我能感到它是如此安逸、如此祥和,就像那火景只是我的一场梦,它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变回原形在海边哭嚎的冲动——就像我父亲当年那样,只是我不知是为了谁,又为了什么。但当我以狐狸的姿态站在海边,回过头,看到的是九条煜煜生辉的长尾……”

    说着,他看向了谢辙,就像是专门给他说明什么一样。谢辙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说话。所以他是对的,他当真没有撒谎,自己并不像其他的九尾妖狐一样,有着九百上千年的寿命,甚至一半儿也不到。他无法解释这种力量,更不知与温酒的事有什么关系。但变故都发生在同一天,这之中或许有什么关联……或许没有,当真是命中注定的巧合。

    可温酒究竟去哪儿了?他平日里是那样温和清冽的家伙,人如其名,本就没什么对头。看不惯他的,无非也是群心怀嫉妒或对妖异有所偏见的崽种,温酒也从不将他们的一切诋毁放在眼里。现场只有师父的血,与他的几根长发,没有更多人,也再无他的消息。放眼整座山区与海滨,也都不再有任何蛛丝马迹能表明他的去向。

    他消失了,人间蒸发——整整十年。

    “不好意思,我要打断一下……”谢辙忽然开口,“我这个人可能有些死板了,但如果是没见到尸体的所谓凶杀,我很难被这样的定义说服。”

    “你是说,他们的师父可能还活着?”聆鹓看向他。

    “啊,当然结论不会出得那么快……但慢慢地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了,因为没有第二种解释。我当然也一度希望师父还活着,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天他们说了什么?温酒做了什么?又为什么?只要他们还活着,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能接受这个无法更改的结果。

    但,我不知道师父是不是真的死了,更不知道师弟去了哪儿。而这一切,我的妹妹一无所知。师门没有理由困住我,我和一些人翻了脸,大闹一场跑出来了。此行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回到妹妹安身的雪山,再决定要不要告诉她和温酒的奶奶……我还没有想好,因为我猜,我不敢说。甚至为了他,我开始觉得师父的死已经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这么说起来可能有些没良心,但,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有一百来年,我们和师父的关系都不那么近了,因为他很少有东西教给我们。他与我相约切磋之日,我是知道的,他下午说要和师父商量离开的事……这些我也坦然地告诉过别人,别有用心的人,认定是他没有和师父谈拢,为了‘自由’才痛下杀手的。温酒……很在意我的妹妹,他很想早日离开这里,所以不论我心里是不是真的怀疑他,连我自己也不好说——但这也不重要。”

    “嗯……的确,杀与不杀,都各有理由。不过妾身大概知道你的诉求了。”皋月君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你想知道钟离温酒的下落,是么?”

    “我想是的。”

    “果然只是想知道下落,而不是他与师父的事吗?”

    “您若认定,现在已经足够了解我,就该知道,我更愿意亲口问他。”

    寒觞的眼中只有坚定,口中的话也不容置疑。皋月君没有表情,她只是换了一只手撑住脸,轻声道:

    “此事若要妾身来办,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查出来呢。每当遇到这样的问题,妾身都想去找来云外镜问个明白,可惜,它还不知在何处呢,就连殁影阁也无能为力。”

    聆鹓试探着说:“是那个知道世间任何时间和任何事的神镜吗?”

    “你个小丫头还知道的不少呢。”

    “也只是听说的啦……”

    “唔,说到底,殁影阁是个以物易物的地方。除了钱财宝物,像是情报、思想、技术、情绪、故事、秘密,一切无形的有价值的东西都可以用作交换。像您这样的情况,或许另一个地方更适合您来求助。那个地方……名为蚀光阙。蚀光阙的主人只帮妖,不怎么帮人,就如同妖怪中的万事屋一般吧。”

    “有这种地方?我倒是没听说过,可能我在山上呆的太久。”寒觞老实地讲。

    “自然是有了。不过,你既然也活了这么久,说不定是知道主人名号的。”

    “谁?”

    “你可听过百骸之主?”

    “……有所耳闻。”

    “蚀光阙在很特别的地方,可不如妾身这里好找。”皋月君伸手指了指谢辙面前的剑,“但那个东西可以帮到你们。还有,你们带着的小家伙或许也能从那儿找到归宿。”

    他们几乎快要忘了,阮姑娘还在他们身边的事。这孩子不爱说话,大多数时候都在保持沉默,可以说和谢辙一样容易令人忽略。阮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桌边,仍一言不发。但直到现在的一切,她都应该在听着的。

    “或者你有什么想现在就求助于妾身的事?”

    阮缃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

    阮缃喃喃道,或许吧,继而又没什么要说的了。她确实是没有自己的想法,相较于其他经历丰富的人类与同类,她这样被束之高阁的器物化作的付丧神,似乎的确没有什么值得追求的事。再次被人弹奏吗?

    这听上去毫无意义,她可能听够自己的声音了。

    “皋月大人……”

    从暗处走来一人,这令他们都有些惊讶。此人身着一袭黑褂,两缕中发垂在两肩,额头上的一撮发根有点翘,有种别样的层次感。他看上去相貌平平,不大起眼,真不知是他之后才靠近这里,还是一开始就站在一边。

    皋月君看向他,是唯独不为他的到来感到惊讶的人。此人低声道:

    “叶姑娘来见您。”

    叶聆鹓抬起头,多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明所以。她自然是知道这句话中的“叶姑娘”不是自己,但既然姓叶,说不定她认识呢?当然这只是个无端的猜想,天底下同姓的人海了去了,没必要那么敏感——她悄悄告诉自己。

    “嗯,先由你招待她吧。妾身与客人们的茶会就要结束了。”

    黑褂子的男子点了点头,视线快速地扫过几人,忽然在某处刻意停住了。不等他说话,阮缃忽然发出试探性的询问:

    “吴垠……?”

    “是你?”

    皋月君微微挑眉,调侃道:“看,这就有旧相识了呢。”

    “不,皋月大人,我们只是……一面之缘,大概。我曾负责一批遗物的中转,在那时结识的阮姑娘,后来她便被转手出去。那时候,我们曾聊过几句。”

    “我逃出来,”阮缃说,“我不想留在那里了。”

    “既然如此,妾身便做个主吧。阮姑娘若有意,不如先留在这里一阵。吴掌柜有个当铺,你可以留下打打下手,随时可以离开。你若想继续随其他人走,也没有关系,一切都在你。”

    吴垠没有说什么,但望着阮缃点了点头。阮缃便也不自觉地跟着点了点头。她回过神,回头看向身后的三人。谢辙做了一个“请”似的手势,意思是决定权在她自己。从他们眼里大概能看出来,三位都觉得,皋月君的提议是个不错的选择,吴垠也没有意见。于是她转回头来,明明白白地又点了点头。

    “希望你过得好。”寒觞最后摆摆手说。

    这场告别有些突如其来,但没令人纠结太久。如此看来,这说不定是他们在殁影阁唯一解决的问题。吴垠带着阮缃后退几步,再度隐匿在黑暗之中。他们像是消融在背景里,快得让人无法看清。聆鹓探头看了看,没找到二人的影子,简直像是鬼魂穿墙而去。

    “如你们所见,妾身要去见别人了。唔,殁影阁也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了。”正说着,皋月君侧脸看向了聆鹓,“您似乎对新的访客很感兴趣呢。”

    “啊!抱歉,失礼了,我只是……有一点点好奇。因为姓氏很巧,所以……”

    “诚然如此。严格来讲,她也算是与叶家有关的人吧?不过你们叶家的人天南海北,她的血脉也不如你这般浓烈。不过徒有其姓。你想见一见么?”

    叶聆鹓连连摆手:“不用啦,您去忙便是,我怎么敢妄自打搅。还是感谢您听我们说了这么多,出谋划策,却分文不取……”

    皋月君笑起来:“这是什么话?妾身也没真帮上你们什么忙,不过随便提了些无关紧要的建议。你们的故事很精彩,妾身很久没听过这般新奇的事,该道谢的是妾身才对。”

    在皋月君的指点下,他们很快离开殁影阁。出来时风景不同,不知是环境悄无声息地变了,还是说这是另一座眼眶的门洞。

    外面的世界繁星一片。

第五十二回:来鸿去燕

    “近来您不曾委派我什么,我便四处游逛,也没什么有趣的事。值得一提的仅有两件:一来,是为十恶之悭贪卖了些消息。她有重要的客人,我恰得到其中两位的毛发,便告知他们的出身;二来……我带来了一个人。”

    穿着藕色长裙的女人这样说了。

    话是这样讲的,但她身后空无一人。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端庄恬静,脊柱一点儿也没挨到那略微后倾的椅背。如此陈述过后,她用指关节轻轻叩击桌面,距离尚远的茶壶被凭空出现的灵蝶拎起,移到她面前那夜光杯的正上方,倾倒至八分满。

    “一个人?”

    皋月君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懒懒地歪过头去。她又问:

    “什么样的人?”

    “一个女人。”在她端起茶杯后,她决定将这句话说完,“像是遗落的恶使之一,我不确定。她与霜月君有所交集,或许要等您亲自看了才知道。她一定会来。”

    皋月君微微点头,轻得连头上的饰品也没有摇晃。

    “那妾身便不劳您为她做什么介绍了,到时候妾身自己问便是。”

    “多费些口舌也无可厚非。您知道,我姑且也算作在您手下做事,稍作汇报自是应该。”

    皋月君轻笑两声,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叶姑娘初次造访,着实吓到妾身。‘给我一份事做吧’——怎么会有人用宝物换这样的东西?而且几百年来,殁影阁也是第一次与人类产生这样的雇佣关系。当然,妾身更愿称其为合作……互利共赢,各取所需。”

    “因我料想,仅仅是云外镜的碎片,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价值。不能凭借它得知全镜在哪儿,也没有更多的利用余地,就算我想换些什么,也换不来多么值钱的东西。”叶雪词放下杯子,双臂再度交叠在桌前,挺直身子道,“以物易物所能得到的永远是有限的,但若是换取一些机遇,能得到的便趋于无限。同理,也能产生等价的反馈。”

    “您一直很聪明,也很有远见……从出生那天起。能成为恶使的人,没有几个打娘胎里出来就是正常的。正常意味着普通,意味着平凡,意味着千篇一律。用朽月大人的话说……意味着乏味。才者与疯者除了一字之差外,都是失了心才能做到的。有时是好事,有时是坏事;或许是对别人,或许是对自己。”

    “自己的人生无需他人评头论足。至少在下做出的所有抉择,都不曾为之后悔。如此坦荡真实地度过一生,便是我的初衷了。只不曾想,寿命被拉扯得太长,太细。遥远又不见尽头,纤瘦且弱不禁风。一切变得危险,我却只想明哲保身。在这样的准则下,也许能做出最大程度的冒险。正如您所说,普通、平凡、千篇一律才是致命的毒。”

    “人们中了这样的毒,生命才被时间消磨殆尽。”

    皋月君静静地望着空荡荡的杯子。她的视线落在这儿,却多少显露些心不在焉。

    “您有心事?”叶雪词总是那样敏锐。

    “没什么大事……妾身只是在想,即使将十恶笼入麾下,至少一个两个都盯在眼中,这样真的足够么?该乱的总会乱,此乃世道逃不过的劫难。那位大人又想做什么?时至今日,谁也无从猜测那位大人心中所想。我们黄泉十二月,也只如棋子一般听从指示、服从命令

    、执行任务。即使将十二人聚在一起,各自托出自己所知的一切也拼凑不出个什么来。然未有人质疑过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即便有,到最后也总能证明那位大人是对的。我们不必过问,我们只需顺从。我们是棋子,也是戏子;是隐士,也是战士。”

    “我不太明白。您在质疑自己所做一切的正确与必要吗?”叶雪词略侧过脸,露出一丝与所言匹配的困惑,“您想知道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做,构成这些全部的思想?”

    “您感到不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相反,妾身从未质疑过这一切,更不曾质疑过那位大人。自负地讲,恐怕妾身是现今十位无常鬼中最忠诚的一员。妾身仅想知道‘为什么’,甚至不在乎那位大人最终的目标。对人类而言,它有时是好的,有时是坏的——人们眼里好像只有这两种说法。总之呢,妾身必须摸清这之中的道理。您也看到了,殁影阁从建立之初到如今,到此刻,所琢磨的干预的一切都是在挑战某种……底线的事,妾身将其称为触不得的死律。妾身只有知道那些必要的事,才能知道如何将殁影阁经营下去。您看着这里风平浪静,实则暗潮翻涌。长久以来,我们都如履薄冰,危如累卵,命悬一线。”

    “……”

    叶雪词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沉重地点点头。大概是为了转移话题换个心情,也可能是满足个人的求知之欲,她问道:

    “我听您刚才提起黄泉十二月的事,现今却只有十人。是哪些位置有所空缺?”

    “您可莫要觊觎这个。这不是什么好差事——尤其对恶使而言。”

    “您尽管放心,我只是有些好奇。若不便说也无妨。”

    “您对秘密总是那样敏锐,妾身正喜欢您这点。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几乎可以说众人皆知罢。”皋月君伸出手,掰起手指来,“四五百年前,木染雁来·叶月君剑剔凡骨,修为尽失,丢了独属走无常的庇护,成了惊弓之鸟陨落云霄。而不到二百年前,夕书文相·凉月君寻回记忆,那位大人履行诺言,他转生轮回了。他在任时,以血所著的万鬼志也再无神力,当年人鬼妖神趋之若鹜的宝贝也无人问津,在妾身这里被束之高阁。现在的万鬼志,不过是一本打发时间的话本罢了……”

    叶雪词交叠的双臂竖了起来,握成拳顶在下颚,颇有些兴趣。

    “我听闻凉月君离任之时,本来有人能马上顶替他的。但发生了什么,七月还空着?”

    “您知道的好像比妾身还多似的。”皋月君笑道,“究竟何人与您谈起?”

    “我自有得知消息的无数途径,与您一样。”叶雪词以此回应。

    “忽然打听这个,这是……要为谁倒卖消息呀?”

    叶雪词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我若要赚谁的差价,当真能逃过掌柜的眼睛?单纯是我自己喜欢刨根问底,这不过是与您茶余饭后的闲聊罢了。”

    “情报的保鲜总是长短不一……”皋月君似乎意有所指,但她摆摆手,像又觉得无伤大雅了,“无妨,您说得对,只是闲聊罢了。”

    这事还与现如今的霜月君有关。上一位死于十一月的盖世刺客,封魔刃曾经的“刀鞘”也前去往生,现在这柄修罗鬼道的短刀归于露隐雪见·霜月君,此刻的“刀鞘”。与上一位不同,她是不指

    着谁来将它拔出来的——至少她这么说,也的确没令此刀在人间辗转。总而言之,这位霜月君生前出身于一个江湖门派,雪砚谷。那时雪砚谷尚未打开山门广收弟子,不如现今这般繁荣。她是那一任掌门人的关门弟子,然而掌门人却客死他乡。门派由图谋不轨的大师兄,与一位来路不明的妖怪独揽大权。霜月君与友人们寻回了掌门人的亲生女儿,还有一位女儿相伴多年的朋友。两人共同回到山谷,夺回大权。那小友名为默凉,是默家之后,他年纪轻轻却身手了得,立下汗马功劳,后在谷中安然度日。女掌门与霜月君都在努力寻求一种方法——可以让这位小友不被妖刀吞噬的方法。

    那柄妖刀名为鬼叹,是神无君所斩杀的妖鸟迦楼罗之亡骸所锻。这妖刀,是默家祖先从叶月君那里得到的谢礼。至于谢什么,是他心地善良,为逃亡的妖鸟一族打了掩护,还提供了一小处安身之所。它与默凉的灵魂共鸣,苏醒后便开始缓慢地生长,直到长出第四个骨结时,默凉的寿命也会迎来终结。叶月君与所有人一样,都不知那妖刀带着妖鸟的诅咒,无形中致使默家一步步走向衰亡。上一位朽月君是为她与默家祖先的情情爱爱魂飞魄散的……这倒与此事无关。总而言之,叶月君意识到这一切后,决心做出什么来弥补这个大错。她亦是鸟妖出身,修炼成人,自愿剔了凡骨便又化为妖身,终于在一场场阴谋阳谋是非对错中殒命黄泉。她生前本做出承诺,一定要阻止默凉成为妖刀的养料。这句话在得到六道无常之使命的霜月君身上得到延续。

    霜月君行走江湖,寻了千方百计延长默凉的寿命,甚至雪砚谷也换了数位掌门。相信聪明的你一定知道了……最难的那个问题,答案往往近在眼前。

    是了,若是成为六道无常的话,那妖刀再怎么汲取生命,也不会置他于死地。而只要宿主尚且存活一天,它就绝无反噬的机会。这听上去有些可怕,就好像随时会失控一样,但理论上,是最行之有效的手段。起初霜月君极力反对,因为她深知六道无常的工作是怎么一回事,她绝不希望这孩子重蹈覆辙。但人与刀平安百年,终有**凡身压制不住的一天。在她其他同僚友人的好言相劝下,她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准备,点头同意。毕竟……那时候凉月君已经不在了。而红尘之中,人类如那湖面之藻,睁眼闭眼又是一场烟火般的扩张。无常鬼太少,要做的事又太多。而她很清楚小凉是怎样的孩子,他其实很适合担任这个角色。

    然后……然后异变就发生了。就在默凉与那位大人面对面时,在那位大人授予他六道无常的身份前的一瞬,鬼叹震怒了。它发了狂,孤注一掷地吞噬着那孩子所剩无几的生命——就在那位大人眼前。那位大人……该做些什么的,甚至本能做些什么的。

    但那孩子做出了更快的反应。

    他从这妖异手中抢夺时间,将自己最后那少得可怜的生命凝成利刃,与它殊死一搏,同归于尽了。一切发生得太快,庞大的妖物与渺小的孩子就此在世间迎来终结。

    他们一同消失,正如不曾存在。

    霜月君……倒不至于轻易崩溃,再怎么说也有了几百年的阅历。但她仍深受打击,疲惫了好一阵。连那位大人也说,如此觉悟,实乃良才,千年不得。

    千年不得啊。

第五十三回:来苏之望

    这是一座巍峨的高峰。

    它是众山中的一座,并不是其中最为险峻的。但两个姑娘所面对的这座石壁,一定是最参差嶙峋的那个。这面石壁是这座山的一侧,像是被巨大的斧头劈下,几乎是垂直的。但也并不光滑,历经千万年的风雨的侵蚀,变得凹凸不平,伸出的如犬牙般交错的石刺布满细小的空洞,无人问津,无处打磨。

    这就是水无君所言那位仙人闭关的高山吗?吟鹓眯着眼睛昂起头,竭力往山顶上看,仰得脖子发酸,也只能看到视野尽头模糊的云雾与怪石。这的确是一座足够避世的险峰。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已经声称“闭塞关口”,真的会见那些来访者吗?

    “我们要找的人就在山顶。”水无君也朝上望了一眼,随即转向她,“我带你从这里上去。虽然不是正门大道,却是最方便的捷径。”

    叶吟鹓点了点头,又微微蹙起了眉。她依稀记得水无君说过,有特别的办法可以攀上山巅,可这儿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登山小道。她仍然不肯开口,好在水无君似乎是读出了她神情里的困惑。

    “不是说只有靠走,才能到要去的地方。若不仅将行进的方式局限在双腿与坐骑,那么处处都可以是路。”

    叶吟鹓好像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她似懂非懂地微抬起眉。

    “凛天师——我们要见的高人,就是教我仙法的那位先生。”水无君想了想,言语的解释远比不上行动示范来得直接,故而她一边说着,手中已经结起了手印,不断变幻翻飞。“在冥府主事的那位曾赐我一套锁链,名作缚妖索。它在往日也有不少故事,你只要知道,我以它配合这套仙术,便能为我们搭出一道捷径……看。”

    水无君很快便打完了一套手诀。叶吟鹓听着她的话儿,专注地盯着她的两手,只觉得忽地一阵眼花缭乱。她自然是看不懂的,却感到有微光在指间翻涌,如着色的清风,如带藻的水流,有着一套自己的路途与韵律。

    “起!”

    结印戛然而止,一串金属的清脆声一阵阵地传入耳畔,从同一方向的不同位置,接二连三,间隙差不太多。这声音让她感觉很不好,像是有谁要锒铛入狱的前兆。

    只看到最后,水无君朝山壁上一指,那正是声音传来的方向。吟鹓这才敢循着手势看过去,讶异地微微张开双唇。

    锁链,无尽的锁链,不知从何而来,爬满了她的视野。它们在岩石间纵横交错,如同崖壁上生长多年枝繁叶茂的爬山虎。可这些冰冷坚硬的藤蔓却是倏忽间凭空生出的,吟鹓也找不到它们的根源。她的目光在锁链间跳跃,试着抓住头绪,又很快地放弃了,它们仿佛没有起始,可终点是明确的。交织的金属藤链一路向上延伸,没入她看不清的茫茫雾霭之中,直上高峰,似要与天齐高。不论谁这么顺着看上去,都要翻起一阵晕眩感来。

    水无君的意思是让她一同沿着锁链攀登上去吗?叶吟鹓有些为难,她并不害怕这一想来危险的方法,只是以她的身手与体力,这并不像是可以做到的事情。何况再怎么说,严冬腊月天寒地冻的,金属的温度……这手要是摸上去,就当是能拿下来,怕也要揭掉一层皮。

    她犹豫地看向水无君,后者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恰好向前走了几步,在她面前半蹲下来:

    “上来。我带你上去。”

    踌躇了一阵,总觉得不好意思麻烦人家。不过话说回来,这一路也没少添麻烦,一个大活人对六道无常而言说白了就是累赘。但鉴于最终的目的也是为了她,她都不知这一切究竟是理所当然还是从最初就算得上给人找麻烦。见她犹豫,水无君勾了勾双手的手指,示意她快些,莫要耽误时间。她才小心翼翼扒住人家,将肺里的气深深吐出去,就好像这样能把自己的重量减轻点儿似的。

    风声哗哗掠过吟鹓耳畔,由轻柔到强烈,最终化作均匀的呼啸,并不吵闹,带来一种减弱的错觉。她想,也许是自己的耳朵习惯了,因为拂过鬓角拍打脸庞的风依然猛烈,给面上带来紧绷感,像是把她的脸皮扯得绷在头骨上一般。这种紧绷感也像风声一样,被感官逐渐习惯,很快变得麻木起来,只剩下凉意。

    水无君不冷吗?她可能习惯了,毕竟此时的速度,就是她的轻功带来的,何况背上还背着一个不算孩子的小姑娘,大约比她自己平日的速度还要慢吧?吟鹓试着抬起头,视线越过她肩膀,看水无君的手指飞快地握住一条锁链,随即掠过,如同灵巧的鸟儿飞向下一处。那些锁链仿佛也在活动,与她们一同疾速向山顶蹿去。

    她依然看不出锁链都链接在什么地方,它们并非是垂直上下的,而是横七竖八,牵连在乱石沟壑之间,就像是一张无序的大网,罩住了这座山壁。水无君总能抓住其中最便于发力的一条,轻轻一搭,又带着她向上高蹿一大截。

    四下的景色都在飞速倒退,一开始,吟鹓还能看到周遭的大地,像是梦里的大鸟俯瞰见的尘世映入了现世里她的眼睛,令她既觉得有些新奇,又有些厌倦。它们很快便远去了,只剩下单调的乱草荒岩与狭小的一片天宇,模糊地飞掠而过,被她们远远抛下。

    相似的景象让吟鹓逐渐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判断,她不知她们已经爬了多高,用了多久。身畔的风景似乎重复了许久,又好像才过了短短一会儿,她骤然感到一阵颠倒,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水无君已经将她轻轻放在了地面上。

    “我们到了。”水无君对她说。

    她一怔,还有些晃神儿。她觉得眼前平静的景色还在运动一般,脸上还有着幻觉似的风在起伏,走起路来也轻飘飘的,像有气流衬着自己。地上只有浅浅的枯草,没有太多植被,可能这里实在太高了,但又不至于能积雪。这里也没有路,或者说,到处都是路。

    吟鹓一直低着头,只管看脚下——她向来如此。只是没走多久,水无君忽然止住脚步,轻轻地咦了一声:

    “你怎么在这儿?”

    “早些时候我心有所感,起卦占到你们此时前来,便到此迎接二位。”

    这是一个陌生的男性声音,她不好形容。但若是初雪消融是有声音的,那一定是这样。吟鹓还有些迷糊,她晃了晃脑袋,随着声音往前看过去。

    那里站着一个……看不出年纪的人。他的面容很年轻,像是俊朗的青年,虽披着一头霜色尽染的长发,那白色却不似老者一般枯槁,更近于新落的雪,或白鹤最纯净的翎羽。他的神色很淡泊,绝不像年轻人,乃至太过高远出尘,不像世间之人了。明明就站在不远处,吟鹓却感觉他很远很远,远到随时要飘然而去,融入天上云间。可他又显得亲切,对着故人露出浅而温暖的笑意:

    “水无君,我们许久未

    见了。”

    “确实有些时日不见了。不过,凛天师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

    凛天师闻言却摇了摇头。

    “虽是如此,即便作为仙人,我也到了风烛残年之时。”

    说起这样的话,他也没有什么遗憾慨叹之意,仅仅是如此平静地叙述罢了。语毕,那双眼睛便淡淡地向她们一扫:

    “这位就是……仙鹤来信时你向我提起的那个孩子?”

    吟鹓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脑袋,往水无君身后避了避,不知是羞怯于生人,还是忐忑于触手可及又未知的希望。水无君低下头,伸手生涩地为她捋了捋吹乱的鬓发。

    “是了。我仙术不精,只能带她来这里,看看你是否能帮这个忙。”

    “你与我谈及的事情,可能的成因有许多。我需要从这位姑娘了解更多,才能根据具体情况进行辨识,方知该如何解决。”凛天师走上前,垂眼虚抚了一下吟鹓发顶,轻叹了一声。

    “你们先随我来。”

    她们跟着凛天师向着与来路相反的方向走去。没多会儿吟鹓就看见了一处不大的小院,简朴素净,很符合对于隐士居所的想象。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些简单的木石桌凳,看不到任何侍奉的仆役或弟子。

    “这是我修养的地方。”在前边带路的凛天师推开院门,他仿佛读到了她的所思所想,开口说道,“平日都是我一人静修于此,鲜有访客,只是自己打点简单的起居。吟鹓姑娘的事,我不敢拖延,茶饭招待只得不周了。”

    “无妨。”

    凛天师将她们带进了一处侧室,里边的陈设也极为简洁,有几个蒲团,一张矮几,摆着些笔墨、黄纸与朱砂等物。吟鹓挨着水无君坐了下来,听她与凛天师简要地复述了自己的事情,从出生时接生婆的异样,到最终最近的一场悲剧。凛天师偶尔就细节追问一句,更多的时候,只是在低头沉思。他长长的一生里,想必经手过了不少玄奇古怪的事物,兴许也曾见过类似的情境,却难靠三言两语便下断言。直至水无君话音落毕,在一阵沉默后,凛天师看向了吟鹓,温和地询问:

    “吟鹓姑娘,我欲取你一点指尖血,画符布阵,探知一些你我未知之事。也许是你曾接触的人与物,或是更遥远的前尘……你可介意?”

    她当然是不介意的,不如说当前的代价比她预计要付出的轻了许多。她摇摇头,伸出了纤弱的手。凛天师看到她的手后,发出了一声细小的轻叹。她大概知道,比起别人,自己的手太细、太白。那是自然的,她一天到晚待在屋里,终日不见阳光,比别人白出一大截当然正常。其实待院里没什么人时,是有丫鬟前来开门,让她出来活动活动,晒晒太阳。她出来过几次,觉得无趣,便重新走进屋子了。屋外只有一成不变的景色,一年四季都足以从窗里看到,一花一木她都了如指掌。更让她受不了的是,这种行为当真和遛狗一样——她感到难以言喻的冒犯,却无可奈何。长辈们想起来了,觉得可怜似的施舍一个放风的空隙,又赶忙撵回圈里去。虽然谁都没有这个意思,但她知道,连那些丫鬟也会在心中这么可怜她。她只觉得自己是个笼中之鸟。关了太久,自个儿也不愿意出去了。就像即使笼门打开,栓在脚上那条细细的链子也永远无法挣脱。

    至少当下,链子是断的。

第五十四回:来者可追

    吟鹓正胡思乱想,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东西扎上自己的手指。但一滴殷红的血就是渗了出来,她还有些惊讶。紧接着,她就有些不适了。并非是疼痛,而因为她不喜欢红色。

    看不见的针引出血,落到飘过来的符咒上,像有个透明的手递过来一样。这细不可见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连送到自己嘴边用唾沫舔舔的工夫都不用。血在写了奇怪符文的纸上略微扩散,随着一阵风飘回凛天师的手中。他说道:

    “在作法前,我得先告诉姑娘……有了这指尖血,我或许会得知一些姑娘的私事。至于能看到什么,都要随您自己的心性。每个人都有秘密,有人怕别人知道,就能保护得十分紧密;但有人越怕被人知道,秘密越容易显露出来。我不会去抓那些杂念,只会打捞有用的东西,除非这二者有重合的部分。也就是说,我无意窥探您的**,却依然存在这种可能。我得先把话给您说明白。”

    吟鹓知道天师只是告诉自己,而没有询问的意思。但这时候她并不觉得被冒犯。自己再怎么身世显赫……好吧,也不是特别显赫,总的来说也是平民一个。能惊动六道无常与这种避世高人,恐怕自己的麻烦绝不会小,她完全理解每一方的处境。何况她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事。

    哪怕是……那些事,听上去血淋淋的、残酷的事。

    她从来无意隐瞒,反正其实全天下都知道了——只是若谁要提起,便像撕开她的血痂一样痛苦。若是大家谁都心知肚明,只是心照不宣不去提及,倒还好受些。尽管这听上去像逃避责任,可还有什么是她所能承受,什么又是她所不能承受的?

    一句老话:来都来了,就算她不乐意,还能从山上跳下去不成?没必要,事情也没严重到那个份上。她点了一下头,就一下,但幅度很大,是下了决心。

    “如此,凛某便放心些,即便我知道,这还是有些对不起姑娘,多有得罪。阵法我早已归置完毕,两位且随我来。现在正是适合作法的时机,耽误不得。一会我坐在阵法的东边,吟鹓姑娘坐在西边,我们的距离不超过一尺。水无君站在阵法三尺开外便可,切莫离太近。不然阵法周转起来,可能会受到影响。”

    水无君点点头,牵着吟鹓随他走过去。凛天师一扬手腕儿,符咒飘出去,悬停在一处空地上。空地忽然以它为圆心,扩散出一个发着微光的圈来。说不定这光芒很强烈,只是大白天的看不出来罢了。凛天师踏入阵内,脚下没有一点声音,但吟鹓似乎听到有节奏的一个鼓点。按照天师的意思,她也走进去,又听到了那声响,之后便不再有了。

    两人面对面,如打坐般闭眼盘腿,中间就是那道沾血的符咒。天师说了,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睁眼,除非听到他的允许。水无君知道,他是要“入定”,以窥探吟鹓的因果。这法子若不是有着高强的灵基,恐怕是要折寿的。对凛天师而言亦是如此吗?水无君不太清楚,因为他好像这样帮过很多人。在她的概念中,几百岁的仙人并不少见,他这样就说自己已经老了,是不是与此有关?仙人们或广结仙缘,广收弟子,以求仙缘;或闭关自守,不问世事;或炼丹炼药,清身凝神。独独这凛天师云游四海,行善积德。这么做的人不是没有,但都是顺手的事,没谁把这当正经活干。归根到底,仙人修行多是为了却尘缘,得道飞升。这人好像不在乎自己离天界有多近多远,就这几年才老老实实

    找了一处山头,琢磨着再活久点,多帮些人。反倒他人还没死,多少庙宇都供上了香火,也算奇景。

    刚想没多久,那法阵中央的符咒忽然烧完了,一撮灰烬就从她眼前迎面而来,吓了她一小跳。她错脸避开,那灰烬羽毛似的窜到天上。就在这一刻,风起云涌,一瞬间滚滚白云都像是加快了前进的步伐。这也是错觉吗?或许只是普通的光影游移罢了。但能让太阳的光芒也变幻莫测,这究竟是什么法术?

    水无君看着他俩,也不敢说话。凛天师始终是那样平静,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反观叶吟鹓,不知为何紧锁着眉,略收下颚,一副受刑似的模样。她有点担心,又因对凛天师充分信任,才没有做出任何询问。

    凛天师看着是挺安静的,自己所见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他像一支箭,一阵风,一只鹰,在无数场布局不一又没有衔接的戏台上穿行。巨大的信息流涌入眼里,灌进心中,他敏锐地去捕捉那些有用的部分。

    没有……到处也没有。他意识到事情比他设想的更为棘手。或者说,是他所设想的最麻烦的可能性,那便是常规的手段没法揭露这其中的原因。凛天师开始觉得,或许这是奈落至底之主也难以涉足的某个领域,所以才会如此重视。

    那位大人也无法干涉的,只有规则本身。这就要弄明白什么是规则,是哪个规则?

    只能是前世的因果了,这很容易想到。于是顺藤摸瓜,他朝着精神的更深处挖掘下去。他必须小心再小心,因为稍不留意,略有差池,就会对这孩子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他宁可不是将这件事一次搞定,也要提起十二分谨慎之心来。

    忽然,他看到一抹红色。

    对,是红色。

    一开始是一个点,接着就成了一条线。红色的是一只鸟,巨大的鸟,像一抹光焰。以她为中心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天幕,由远及近,是一片夕阳。

    然后,线变成了面。

    漆黑的林谷随着她的坠落冒出窜天的红色火光,与晚霞相交辉映。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醒目的红色。但他除了听到树木燃烧的噼啪声,还能听到夹杂其中的、一种有节奏的心跳。它像是人类的,又与人类不同,更分辨不出是什么兽类。

    怪诞的场景一幕幕闪现。

    红的山,红的海,红的天。

    燃烧声,心跳声,歌吟声。

    巨大的禽鸟的骸骨。

    燃烧着漫天的线。

    强烈的窒息感。

    鲜活的琉璃。

    明亮的夜。

    红的血。

    希望。

    承诺。

    命运。

    死亡。

    诅咒。

    诅咒。

    诅咒。

    ……诅咒。

    他猝然惊醒。

    一切正常,没什么不同的,只是天不知何时暗下来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他立刻看向对面,那个苦苦忍耐的小姑娘,她竟硬生生坐到现在没哼唧一声。他首先昂起头估摸了一下太阳的方位,它躲在厚厚的云层下,只是一处微弱的光团。竟一个半时辰之久了。法阵已经消失,水无君坐在一丈外的石头上,看上去也等了老半天。见凛天师睁开眼,她立刻走上前来,天师只是说,先扶叶姑娘起来。

    可怜的吟鹓腿都麻了,一脸哀愁,动也动不了。但更令她难受的可能不是腿,而是方才的

    醒梦。换句话说,白日之梦?水无君可不知道,她只是伸出有力的手,单臂就将她搀起来并架到了自己肩上。凛天师修习百年,这点时间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何况不谈身体,单思想上所消耗的时间仅弹指一瞬,小憩的功夫都说得太长。不过,这次他的精神重归**之时,也感到了比以往更多的疲惫。他叹了口气。

    “山海……”

    水无君心生不妙,一没注意,对他直呼其名。但对方并不在乎,他更在意别的事。

    “我们回屋坐下说。我先……给你们沏茶。”

    “啊,我来吧。”

    “不用,你陪叶姑娘一会。”

    “好。方才我打水放在炉上了,直接点火便是。您的器物上都是灰,有日子没用了。”

    仙人自当是绝粒停厨,餐霞饮露。这红尘之物碰的越少,身躯便越是干净,越能接近通天之道。凛天师只是点头,没再说话了。水无君之前看到过了,屋里收纳了很多他用不着的茶叶织物之类的贵重物,估计是有事求他的人硬塞过来的。有能力收下而不会影响对方生活的东西,他倒也会收下,否则别人的良心过意不去。毕竟,都找到这儿来了。但他的仙途若没有什么进展,恐怕也是因为与尘世接触太多……

    天师去拿茶叶,杯子水无君都洗好了。虽然一共洗了三个,她也知道只用得到两个。但你该不该记得第三人,多少是个表态。凛天师果然只拿去了两个杯子。水无君坐在叶吟鹓的旁边,感觉她脸色比之前更白了,大冬天还冒着汗。一来定是血液不好好流过双腿,乱了循环;二来怕是刚才入定,有什么影响了她。

    叶吟鹓怎么会说出来呢?她只觉得难受,难受又害怕。她硬是清醒地把自己最讨厌的梦重新做了一遍,时间也掐得一模一样。听说人睡觉时,眼珠子动了才是做梦的时候,若睡的还成,一宿也就一两个时辰的梦,大多醒来就忘。她实打实地走了两小时,腿除了麻,还酸痛,简直把自己上山的路补回来了一段儿。这一切都不如梦里那样转瞬即逝,只留下最关键的印象,那些苦痛也是实实在在的,连心里那种莫名的酸楚与悲哀也显得尤为真实。

    这大概是被天师看到了,但她巴不得看到,还省了她去描述。这会儿,凛天师已经泡好了茶,将杯子摆在她们面前。然后,他才整理了衣摆,慢慢坐在她们对面去。

    “叶姑娘……让我想起我的徒弟。”

    水无君的嘴巴张开一条细细的线,不是感到惊讶的程度,也不是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她只是这么做了,且僵了很久。她或许明白了什么,但更多的是不明白的部分。叶吟鹓定是没听懂的,只觉得天师的眼神比起先前的“公事公办”,多了一丝……算不上柔情的东西。像父亲注视儿女,带着古怪的悲悸。

    这不是和自己父亲眼里一样的东西吗?

    “阿鸾。”

    终于,水无君的嘴里吐出一个生硬的称呼。她可能很久没提过这两个字了。

    “阿鸾是……神鸟托生的孩子。因无常们带来的那缕魂魄,生而为人,仅一世而已。她白发苍苍,垂垂老矣,我依然是年轻的模样。她还问我,我俩谁算白发人,谁算黑发人?临终前她将一把剑托付给我,如当年我送她一样。你知道,此生此世,她是护城的黛鸾神鸟。”

    “……”

    “叶姑娘的前世……是名为迦陵频伽的妖鸟。”

第五十五回:来之坎坎

    叶吟鹓并没弄明白,她对魑魅魍魉之事知之甚少,但隐隐觉得在哪儿听过这个说法,该不会也是从前世来的?水无君倒是听懂了,她沉吟一阵。

    “嗯……我听说那是种歌声婉转绝美的鸟妖?但现在这年头,迦陵频伽早已绝迹了才是,怎么会在这时候转生?”

    “唔,不是说有的生灵在死后立刻会投入轮回。有的灵魂执念深重,在阴阳交错之地徘徊。像她这位前世,足足流连了数百年。她并非血脉纯正的妖鸟,而是……一个半妖。”

    “半妖?这真少见。”

    “的确。她是神无君与南国诸神周旋时,辅佐神鸟迦楼罗的那一位。这位半妖与血统纯正的同族有所差别,她族人随时都能唱出婉转的歌儿来,歌声暗藏着巨大的力量,只需自身灵力周转修复便是。妖力越强,歌曲便越有力量。这位半妖若是唱起歌,灵力无法和普通的迦陵频伽一样进行修整,一生便只能唱一曲,曲罢便气绝而亡。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歌唱,没有听众,只有一位亡者。这是一首悼歌。为那位亡者,也为自己。”

    更详细的事,叶吟鹓听着迷糊,但都进了脑子,就像它们一直埋藏在自己记忆深处,稍作提点,便被连根拔起。她前世便是那梦中的红色妖鸟,虽然在今日得以解答,却不开心。不论那鸟在天上飞得多高多远,自己总是站在她的阴影中,怎么也逃不出去。这红色那样刺眼,令人不安,梦魇一样攥着她的心魂。吟鹓感到自己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在这无形的界限构成无色的牢笼中,整个人都憋闷至极,这比单单被关在屋里还要难受。

    前世,前世……前世便是前尘往事,再无更改的余地,它会是自己一辈子如影随形的鬼魅。可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记忆里中巍峨险峻的高山,富丽堂皇的大殿,恭敬的妖鸟与哀鸣的人类,还有一位高高在上又多面叵测的男性……在凛天师与水无君谈论之时,怪异的风景一一从自己的脑海里闪现。

    但吟鹓比谁都要清楚,这些东西不属于自己。

    至少不属于现在的自己。

    她突然站起来,带翻凳子。反常的举动令两人立刻闭了嘴,看着她,想知道这暂时被忽略的当事人要说些什么。

    吟鹓颤抖着张了口。头一次,张了口。

    ——却没有声音。

    她比先前更慌乱了,伸出手在空中胡乱比划,又摸到自己唇边,嘴巴开开合合愣是没有一点儿声音。凛天师和水无君同时站起身,隐约察觉到什么。吟鹓急得要掉眼泪,她疯狂地抓起自己的脸,手指甲一路划到喉咙,几道粉红的印子缓缓浮现。

    水无君去抓她手臂:“别伤自己!是说不出话么?别着急,你慢慢……”

    “可能是太久不开口了。”凛天师皱着眉,“叶姑娘是好心,怕伤到别人。莫担忧,太久不开口说话的人是会有这种情况,总会好的,这是何苦?”

    吟鹓哪儿听得进他们的话。她着急的并不单单是不能讲话,而是这种压抑的感觉加深了她的痛苦。就像鬼压床,你眼睛睁开了,意识也清醒了,偏偏身子动不了,不听使唤,就算知道或许过一阵就好了,那一时的无助也足以让人心急如焚。

    她捂着脸,无声地落起泪来,令旁人手足无措。

    入了夜,水无君陪着她呆在屋里。凛天师不在,他说去找这山上一种利于开嗓的草药,煎服后说不定有些用处。虽然不是什么立即见效的灵丹妙药,多少能让她心里好受些。那时吟鹓一

    定是想说什么的,否则缄默多年,不会无缘无故地开口。下午那阵他们给吟鹓拿来纸笔时,她却红着眼摇头,不想写了。看来再也不能说话这回事,比她原本想说的话要重要得多。对吟鹓而言,为了身边人的安全,她可以一辈子缄口不言。但她必须保留说话的能力才是,这是她生而为人最基本的权利。

    现在,它消失了。若上天觉得她就不该开口说话,不如让她生下来就是个哑巴,现在将赋予她的东西生生夺取,这算什么事呢?

    水无君和她面对面坐在桌边,中间是一盏小小的烛灯。灯火轻轻颤动,让她们的影子不断摇曳。聆鹓面前是磨好的墨和纸笔,但她还没碰过。水无君道:

    “天色已晚,也不知天师今夜能不能回来。不如你先去休息一阵,我来等。”

    吟鹓也不摇头,只是默默叹气,将敏感的烛火吹得一晃。她稍微发一阵呆,忽然提起了笔,蘸蘸墨,在纸上写了几个蝇头小字。水无君拿来看,觉得这字很是清秀,一看便是练了不少年的结果,虽然纸上不过区区二字。

    不困。

    “好吧,你想休息了,直接去睡便是。”

    微弱的烛光落在吟鹓眼里,却照不亮里面的东西。她又抬起笔,写的不是“好”,而是另外两个字。

    谢谢。

    水无君只说,没什么可谢的,都是工作,应该的,不必心怀歉意。

    于是吟鹓又在纸上问了:

    若工作没能完成,您会受到责罚么?

    “倒也不会。应该不会吧?我当走无常这些年来,那位大人交给我的基本上都能做到。一般而言也不会有什么差错,就算有,也没有造成什么恶劣的后果。我生前所做的事,若是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再无挽回的地步。那位大人还让我放轻松些,不会刻意给我那么大的压力。我们所接到的任务,都是那位大人看着情况,按照我们的性子和特长所发布的。因看人很准,时至今日都没有太多可怕的意外发生过。”

    吟鹓若有所思。她又提笔问道:

    您生前是做什么的?为何成了现今的六道无常?这些事,我一路上都有些好奇,但也没敢过问。您若不方便,不说也无妨。

    这次她写得多了,水无君多看了一阵,沉默了半晌,也不知有没有被冒犯到。吟鹓正在想是不是自己太多事了,水无君忽然放下纸,表情平淡。

    “没什么说不得的。我啊……在尚还是人类之身时,就遇到凛天师了。那时候,我与他的友人们关系一般,不过有个共同的——大概算敌人吧。那时候的凛天师,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道士,徒弟阿鸾也还年幼。还有位姑娘,是如今的霜月君,那时也还是人类呢。我的搭档在那天夜里战死,她与我说了很多话。我已经不记得她说了什么,只觉得……很特别。她没有把我当作敌人,她的朋友都没有。虽然我们也算不上朋友,但我因为没有朋友,所以总能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见所未见的东西。他们还有一位友人,身边带着一具听他指挥的美丽女尸……他一心想让尸体复活,甚至真的做到了。但那时候,那尸体里装的已经不是生前的灵魂。为了平息这违反常理的事,那位大人也招她做了无常鬼。至于尸体的主人,你可能听过,也可能没有,叫施无弃,人称百骸主,现如今还在做妖怪的生意。之前他的铺子叫泣尸屋,现在换地方了,更名蚀光阙。如此想来也是传奇……我们竟都活到现在。”

    确实传奇。叶吟鹓觉得自己跟听书一样,

    只觉得她平淡的口吻将故事讲得精彩至极。不过水无君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抱歉,好像没有回答你的问题……我生前是个杀手,你信么?”

    吟鹓睁大眼睛,但没有太多惊讶。不说那身轻便的装扮,她还记得水无君用一把短刀斩开铁锁那一瞬间的事,这身手说自己是干什么的她都不会有多奇怪。水无君虽为人冷淡,却有种说不出的温和在一言一行中,很难让她直接联想到杀手二字。

    “现在这身行头和我生前差不太多。别看并不繁复,里面却藏满暗器。我搭档生前曾经和我开玩笑,说我们都是用一张布将自己裹了一圈的刺猬,谁下嘴谁倒霉。你那眼神,莫不是在质疑我的身份?不新鲜。几百年过去了,时间能改变很多。有人在漫长的寿命里趋于疯狂,有人在无限的时光中寻找真理。如何利用都在自己,时间本就是人人有份却不可多得。别说来之不易,就连来处也没得去寻。”

    水无君的话多了起来。一路上她其实没有一直在说,只是自己不开口,显得只有水无君一直在说话罢了。这会吟鹓的心情好了很多,她撑着脸,静静地听水无君说下去。

    “我杀过很多人。”她坦然道,“你会害怕吗?”

    吟鹓摇头。

    “不论你信不信,怕不怕,我确实这样做过。那些人几乎全部与我无关,是任务使然。如果不杀了他们,我就活不下去。有许多坏人,也有不少好人,在我们手下,不得不一视同仁。别人的命不仅仅是钱,更是我们自己的命。而这两把刀……”

    水无君将腰两侧挂环上的刀取了下来。两把刀鞘颜色和样式不太一样,但能看出来做工相近,其中一把更精致点,可能成品时间更晚。它们都很旧,但保养很好。精致的那个吟鹓见过,正是那把断面参差的障刀。水无君当着面将它首先抽出来,印证了她的记忆。

    水无君又将另一把也抽出来。

    那还是把断刀。

    吟鹓愣了,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她的两把兵器都是不完整的?吟鹓向前倾了身子,看着对方把刀捧在手里,凝视它的神情与上一把一样。不过吟鹓看清楚了,这一把断裂的部分平滑整齐,而且是一把横刀。

    水无君面前横摆着两柄刀鞘,一左一右摆着两把平行的断刀。她指着障刀说:

    “这是我兄弟的那把,我们平日一起打配合。他死了后,我一个人用。后来我与杀他的那人交手,挡下致命一击,断了。而这一把……”她顿了顿,“正是仇人的那把,霜月君下的手——这刀是封魔刃断的。之后我走了很远,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带着沾满血的手活到中年。我死了……没有阴魂追我,也没有故人唤我,我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想我不是要逃,我是要赎罪的。我见到那位大人,却被告知罪孽独自尽一条,做无常来还,我便答应下来。不如说,我得偿所愿。”

    隔着灯火,吟鹓呆呆地望着她没有波澜的静谧的脸。

    她眼里只有平淡,只有数百年来沉淀的人间尘寰。

    余血净尘,两手空空;一手情深,一手仇浓。一刀爱别离,一刀怨长久。

    红尘逃不脱的种种俗事无不寡淡,无过尔尔,无话多谈,无可厚非。生之欢,老之悲,病之痛,死之哀,爱之深,恨之切,求之不得,此间生根之处,色阴四大不调,受阴领纳分别,想阴想相追求,行阴起造诸业,识阴起惑造业,此乃五阴之炽盛。

    是谓八苦。

第五十六回:事与愿违

    这小小的镇上竟也有武器商,这是他们所没想到的。

    店外的架子上琳琅满目摆着各类兵器,以刀剑为主。这地带有点潮湿,为了防锈怕是要不停地上油。谢辙看了一阵,觉得有件边角包着金属装饰的深色皮革刀鞘,看着让人心生喜欢。寒觞盯了半天,也觉得不错。这时候店主搓着手走出来,高兴地给寒觞介绍了一阵,说这玩意还是鹿皮打的,好看又有韧性,对兵刃好。

    寒觞委婉地对谢辙表示:“这是打算让谁出钱呐。”

    “啊,不是您要买吗。”

    店家一扭头,看到旁边还有个大活人。而且听上去,他才是要买东西的那位。

    这本来就是谢辙自己要给风云斩所配的剑鞘,肯定不能花别人的钱,何况他们之中最阔的那位大小姐也濒临破产。让寒觞来出嘛,不是不行,但那不是骗人吗?谢辙也有点干不出这事儿来。他将目光投向悬挂在一旁的一柄木鞘,寒觞见状道:

    “其实木的也不错,你看上面还画着花纹呢。好木头不畏寒暑,不易变形,除了不太耐用也没别的缺点……”

    店家倒也实诚,老老实实地说:“这位公子说的不错。您还能再看看,多考虑考虑。这刀刀剑剑的,可不是说人买衣服,大了小了都能穿,必是量身定制才能让二者都用得长久。您要的是剑鞘,对么?是给手上这把配?方便的话,我给您看一下。”

    谢辙点点头,店家双手接过这把剑。他掂量了一下,说道:

    “这宝剑比我看上去轻太多。想不到我阅兵无数,也有估错的时候。这铁摸上去似是寻常的铁,定是工艺上有所不同。这样的话,我建议您买个重点的鞘,压剑。”

    “那您的意思是……”

    “打个白铜的吧。”

    “这听上去可不便宜啊。”

    “确实是要贵一些,但贵有贵的道理。”

    这店家太会赚钱了,而且看样子还是真心实意地这么推荐。一直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叶聆鹓终于上前一步,拉了拉谢辙的衣摆。

    “要不我再去钱庄看看吧,就在隔壁街。刚才路过的时候……我看有叶家的家纹。”

    寒觞挑眉感慨一句,你们家的生意还真是无孔不入。连这地方都能开来。

    “一路上我们都在用叶姑娘的钱,这人情一直没还,哪儿还有继续往下赊的道理。”

    “不打紧,我去问问他们还能给我拨多少。就算要让我回家也成,反正……关于我堂姐的事,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蚀光阙也不会做我的生意。我先去看看,你们可以在对面的茶铺休息一下,不耽误什么。反正接下来不管做什么,我们还得花钱的。”

    不等谢辙说什么,叶聆鹓转身就跑走了。寒觞伸过一条手,把胳膊肘架在谢辙肩上,头侧枕在自己手臂上,啧啧地说:

    “这么好的姑娘,以后不知道要便宜哪个臭小子。”

    “你管的倒还挺宽。”

    武器铺那位店家端着剑,将它还给谢辙。但他这么说了:

    “这位公子若是不介意,能不能让在下量量数儿?打剑鞘需要这个。”

    “您费心了……只是您也听到了,我们这个情况——”

    店家却摆了摆手:“不打紧。您这把剑,我看着确实新鲜。按理说正经做起来是要留下剑的,我也只是记下这一柄的外形宽窄,自个儿瞎琢磨一下。您行个方便

    ?不方便也无妨。”

    谢辙就同意了。店家没花太多工夫,拿出皮尺熟练地比划起来,又拿了些他们没见过的工具测了一阵。手上忙着时,他与两人聊了几句。

    “您几位是生面孔,我不曾在镇上见过。”

    “是了,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

    “我倒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这家店,别看店面不大,在这儿还算小有名气的。往来于青璃泽的浪士侠客都会在这儿保养兵器,久而久之,名声就传了出去。不过我在这儿干久了,不想挪去别的地方。二位公子莫怪在下多嘴,敢问,您也是要去找殁影阁么?”

    “不,”谢辙实话实说,“我们从那里回来。”

    “唷,那您几位运气好,找对地方了。大多数闻名而去的人,都是败兴而归。您接下来要去哪儿?可别去西边的小村,那里让朝廷派人封路啦。”

    “朝廷?”谢辙与寒觞对视一眼,不明白这小地方怎么会引起朝廷的注意。

    “那村子只有二三十户,但一夜间,全村上下都不知让谁杀了个干净。您看,在这儿巡逻的人也多了起来,您怕是没注意到。总之啊,别往西边去,得绕路。就算要去西北西南,也要让人拦住审查一番呢。”

    “怎么会有人做如此残忍的事?”谢辙皱起眉来。

    “不知道。过了五六天,一点消息也没有。头七就要到了,大家怕那村子怨气重,影响到这边,已经有人请大师来做法了。几位小心,是人是鬼都要多加提防。”

    “哎,好咧,谢谢您啊。”

    说完这几句话,店家很快将这把轻剑还给了谢辙。之后,他们暂时道别了兵器铺,店家笑着说欢迎再来。他是个会做生意的主,不像其他只知打铁的粗人。

    两人到那个茶铺里要了一壶茶,等了一阵,视线时不时瞟向那个钱庄。他们坐在茶铺外支起来的棚子下。反正这个地方没那么冷,还有热茶在手。只要不刮大风,都能受得住。

    “回头可要好好感谢叶姑娘,这一路实则最麻烦她,你我只能做分内的事。单是简单的食宿钱,我本担的起,只是叶姑娘什么都给我们最好的。”

    寒觞叹口气,撇着嘴,说那得怪她不让自己花钱。刚说完就被谢辙瞪了一眼。

    “别说是她,我也看不惯你这样骗人。不如拿些真金白银来得实在。”

    “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唉,这也没办法。你看,我们一开始就推辞过,她不肯。我们将就着风餐露宿都行,总不能让她跟着受罪。她要选就选好的,就这还怕我们不高兴,若各住各的也不合适,她自己肯定过意不去。”

    “嗯……蚀光阙她也没必要去了。这样的情况,还是早日回家的好。江湖太危险,不该让她这样的人吃苦。”

    “哎,你可别跑啊。皋月君说了,你那把剑是敲响蚀光阙大门的关键。”

    “皋月君还说了,这也不是唯一的办法。”

    他们聊了好一阵,看着钱庄好几个人进进出出,就是不见聆鹓的影子。茶铺里人不多,偶尔传来关于西边村子的议论声,看来武器商说的不假。他们等了快一个时辰,都要坐不住准备进去捞人了。这时候叶姑娘忽然出来,指了指他们的方向,里面有两个青年人看过来,点点头。这令谢辙他们一脸茫然,只见聆鹓给那两位道别后,兴冲冲地朝着他们跑去。

    “我们有钱了!”

    “怎么,你顺道去了趟赌庄?”

    寒觞坐下了,给她倒茶,嘴上这么调侃。

    “说什么呢!霂知县先前倒是没有骗人,我家果然给到处都写了信。他们自是盼我回去的,只要我还安好,写封信回去让家里头知道就成。他们让步啦,知道没法儿真把走了这么远的我绑回去,只告诉亲人们,钱让我随便花就是。”

    寒觞手一抖,茶差点洒出来。他毫不收敛自己眼中的羡慕。

    “咱妈还缺儿子吗?”

    “?”

    谢辙感叹她家的人还真是心宽,也不怕是绑匪勒索,逼她写信报平安。聆鹓倒说没事儿,钱庄那边也不傻,他们算自己远房亲戚,关系不是特别近,也不是特别爱操心。将她盘问了一番,顺道问了问与她同行的人,看他们还算靠谱,也没多追问了。而且自个儿看起来高高兴兴的,除了晒黑了些是一点儿没瘦,亲戚才确定她没被“虐待”。

    “那我还是觉得他们有点心大,竟然放心你和两个糙老爷们出行。”

    “我说你们都姓叶来着。反正,他们其实也就前两年才见过我一面,更多的人都不知我长什么样子。幸亏他们不爱操心,若关系再近点,恐怕不仅我要被绑回去,还得押着你俩报官。我刚还在想,如果他们跑来问你们是哪家哪户,我该怎么给你们使眼色呢,幸亏没有。”

    “我的天呢姑奶奶,下次可别再整这想一出是一出的事了。”

    三个人正说着话,一旁路过一个人。他们坐在街边,这会儿已经见了不少人来来往往,只是这位忽然停在桌边,似是在听他们说话。于是三个人有些尴尬地将视线转过去。只见那是位手持锡杖的僧人,他身上挂着佛珠,另一手中还握着转经轮,看上去做工细致,镶了几个颜色不同的小点儿。因为它们实在不大,估计是什么宝石的边角料。

    看这位青年的打扮,一定是佛家弟子没错。他穿的袈裟是若青色、皂色与木兰色,不知这些颜色在僧人中是否有什么规矩,属于什么身份。他脚踏草鞋,头戴斗笠,脸上是一副冬日暖阳似的淡淡的笑,让人看着亲切舒心。

    只是,他蓄着长发,不知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睦月君?”

    谢辙一开口,另两人立刻站起身来。

    “您、您是……久仰久仰……”

    “啊!您坐,您坐——”

    聆鹓站起来把自己的小板凳拉过去,然后手忙脚乱接过寒觞从更远处拉过来的那张。因为这模样与他们印象里传统的僧人不太一样——尤其是那长长的乌黑的头发,确实很难让人在第一时间想起谢辙曾提到的那位无常。细想来,睦月君的确是带发修行的。

    没想到谢辙刚拿到这把剑,便遇见他了。

    谢辙问出了他的疑惑:“您是……在镇上等着,还是?”

    “自然是有事来找你。”

    “也是,您也不太可能守这一个地方不动……”

    不然东西还不如他亲手交过来。寒觞和聆鹓发现,谢辙有些局促。虽然并不明显,但相较于过去的从容可不太对劲。想来也是,虽然见面不多,但睦月君大概在他的生命中扮演着类似父亲的角色吧?而且不知为何,他看着这两人是微笑着的,看向谢辙就不笑了。

    “你闯祸了,你知道吗?”没想到他如此直接。

    “什、什么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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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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