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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七回:事出有因

    谢辙心里“咯噔”一下。长这么大能吓到他的事儿不算多,当下睦月君一句话,实打实让他心脏漏了一拍。他这个人,与人们对多数僧人的印象一样,总是和善温厚的,忽然严肃起来像是要责备什么,就令人觉得反差,不由得用力去反思自己做过的那些事。

    就跟你爹妈突然大声地喊你全名似的。

    但思前想后,谢辙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弄得不对。

    “你先前去过一个地方,一个村子,那里一个活人也没有,是么?”

    “是……不是。怎么能说没有一个活人呢?那里分明还有一个孩子。”谢辙想起来了,“那是很久——也不是很久,是不到一个月前的事。您是说这个地方?”

    聆鹓和寒觞坐在旁边,脑袋都没动,视线悄悄移动到对方的方向,无声地交流些什么。二人是大气也不敢喘,想不明白所谓的“闯祸”和谢辙有什么关系?若真是那件事,那岂不是和自己也有关系了?

    “你能解开那个结界,的确算你有本事。但若不是某些原因,你也不会轻易做到。”

    “啊……那个结界似乎已经很老了。它现在的框架难以维护灵力的周转,所以……”

    “因为设下结界的主人不在了。”

    谢辙扭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二位,两人的身体同时略微后倾,一副“别问我啊我们也不知道”的样子。这话让他们三人都是有些惊讶的。

    睦月君端起茶杯,继续说:“若他还活着,你就算用尽毕生所学,也解不开它。”

    “是谁设下的?”

    “是凉月君。”睦月君道,“夕书文相·凉月君。”

    三人哑口无言。竟是六道无常设下的结界,怪不得那么真实,又那么难以瓦解。也难怪谢辙有机会将它打碎,原来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睦月君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他们。当年,他还与枫的养母——那个山鬼,打过照面。

    最初那被称为枫的孩子,的确是被这位山鬼带大,与人类的接触本就有限。不过山鬼时常会化作高大的女人,领着他去人类的城镇或村庄走走看看。她心里是知道的,这孩子并不属于鬼族,血脉里流淌的是人类纯正的血。终有一日他会长大,到那时他便应该回归人类的世界里去。人类的寿命何其短暂,于山鬼而言不过几个春秋。等他成年后,不论他到底怎么看自己,只要能一个人好好生活便够了。她也很清楚,自己是因为失去了亲生的骨肉,见了什么东西的幼崽都心生可怜。在这世上,就连母鸟归巢后看到的只有空荡荡的窝,雏鸟不知去向,它也会发出悲戚的鸣啼。

    但她对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她的孩子死在人类手中,这是源于人类对妖怪的仇恨。相反,养育人类的孩子,在山鬼与特定的一些类人的妖怪中,算不上特别新鲜,甚至还有失去亲骨肉的山鬼专门偷抢人类的孩子养。不过大多数时候,这些事都往往以悲剧收场。要么只是当时妖怪的一时心软,在母性淡化后,立刻抛弃甚至吃掉人类的幼崽;要么妖怪无法以正确的方式进行哺育,幼儿往往死在他们心境变化的前后。更多时候,妖怪们真的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才掳掠人类的孩童。虽然,也有很少数天真的人类收养妖怪的故事……但这例子便不好列举。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情况:有人被自己养大的妖怪吃掉,正如冷血的蛇,眼中只有食物。但这或许与妖怪本身的种群有关,尤其是虫族,它们有些会吃掉

    伴侣,有些会在出生时吃掉母亲,汲取营养。也有人将妖怪成功养大,这样的孩子对自己的身世认知有落差,通常都是悲剧。何况更多这样的母子,都被同村的人害死了——同族之间的恶意也往往强大而扭曲。不论如何,这对人类来说都是坏事,所以两方势同水火再也正常不过。

    唯独这位山鬼见多识广,有些经验。她偶尔也会想,这孩子若没能健康长大,自己会感到伤心吗?若是他长大成人后离开自己,她会舍不得他吗?何况一直带着他生活,除了同族外,自己也会被他族的妖怪欺辱耻笑,生活并不容易。

    “那山鬼时常担心自己的爱不过一时兴起。甚至这不能称为爱,而是别的什么更廉价却更复杂的感情。但就在这样心绪的纠葛之中,那孩子渐渐平安长大了。和别的孩子一样,会说话,会走路——和本该长到这么大的山鬼的孩子一样。”

    这段话,不仅是睦月君所说出来的,还是当年一位不知名的高大女人亲口对他说过的。

    不过山鬼的担忧并没有持续太久。正如谢辙从结界中残存的东西里读到的,山鬼被“正义”的人类残忍杀害,看到养母遗体的男孩受到强烈的刺激。那张血淋淋的皮迎风飘荡,成为他心里永远擦不掉的旗帜。他本就不是活泼的孩子,之后又在麻木与迟钝中活着,同行尸走肉。一开始,大家还以为被妖怪养育的孩子还有什么本事,可没过几天便发现,他像个如假包换的小呆子。甚至有流言说,别是因为他呆呆傻傻,才被生父母抛弃的呢。

    但全村人确乎是死于他手的。

    村里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呆子、傻子,在那一刻变成了疯子。一开始几家人是没有戒心的,只觉得这孩子半夜不在自家睡觉,跑到别人院子里作甚。在狗的狂吠声中,人们只觉得吵闹,没有人知道养他的那对老夫妇已经再不能开口说话。直到一个见证血腥一幕的小伙子翻墙逃窜,大喊大叫,才让本就被此起彼伏的狗吠吵醒的人们警觉起来。先前因为狗吠声跑到街边查看情况的人,也看到那孩子提着血淋淋的刀,另一手是上一位受害者的头。血一路滴下来,汇聚成细细涓流。逃窜的人们打翻了家里的灯,至少三四处地方失火了,火光很快连成一片,将地面上的红色细流照得发出光彩,如熔岩上的裂纹。

    凉月君到那里的时候,已是一片烧尽的废墟。他知道自己没有来晚。那些死去的人,应当还清自己的罪业。而超度与救赎不该是他做的事,至少他不是为他们而来。

    他为了那唯一的生还者。

    他用手中的判官笔,作了一幅画。这幅画令一切都保持那一晚的模样,每一天的人再度醒来,又会重新经历那些发生过的事。这听上去像一种残酷的惩罚,实则是无奈之举。这孩子小小年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杀了太多人,戾气太重,下一世不论去往何处,都要遭受苦难。此外,村民们的怨气也需要镇压,需要化解,他便绘制了这样一番景象,将一切都禁锢其中。原本那孩子年岁还长,若能多行善事,倒还有救。但情况特殊,他这一生也无法以正常人的身份生活,凉月君所做的,已经是最温和、最妥帖的方式了。

    “啊,我在谢辙做法时,看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那是孩子记忆里的凉月君吗?”

    叶聆鹓忽然这么说,谢辙的表情有些奇怪,因为他并没有看到过什么影子。他问聆鹓,那影子具体是什么样子的?

    “他留着长发,

    像碳一样,一点光泽也没有。穿的浴衣的红色,朱砂一样,有墨迹一样的暗纹。至于那纹路什么形状,脸又是什么模样,我就没注意了,那一瞬太快……”

    睦月君的表情有些微妙,说不上惊讶,也说不上愁苦,好像是介于那之间的一种情绪,却又有点意料之中。他顿了顿,说道:

    “那是另外一位六道无常。”

    “另一位?”

    “谁?”

    他们都很在意。睦月君也没打算隐瞒,直白地告诉了他们。

    “是红玄长夜·朽月君。正是此人交给了那孩子一件危险的东西,令他此生都不能像普通的孩子一样长大;也是因为那件东西,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悲剧种下苦果。”

    谢辙敏锐地追问:“您该不是说,那把刀?”

    “你猜的不错。那么,你知道那是把什么样的刀吗?”

    “一把……红色的刀。”

    “那是水无君的刀……伏松风待的刀。”

    “切血封喉?!”

    寒觞的反应比谢辙还快,这四个字脱口而出,让谢辙和聆鹓都吓了一跳。这把寄寓修罗道的刀正是色泽纯红的,他们本该立刻知道的,但当时因为光线与其他种种原因,导致几人没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判断。还有挥刀时他们也该想到的,那怪物一样嘈杂的鸣声,分明是来自修罗的嘶吼。也难怪寒觞这么激动,这把刀竟是上一任水无君的遗物,也是皋月君口中那些刀剑之一。她确实没说错,这把刀是从朽月君手中给出去的,也就是说上一位刀的持有者就是他本人。他为什么会给一个孩子这么危险的东西?居心何在?

    “切血封喉……封喉……”叶聆鹓像是想到什么,“所以,他口中的那个‘枫’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刀的名字!”

    在睦月君点头确认后,他们的表情都很复杂,但有些差别。例如寒觞,他只觉得困惑。

    “他想干什么?他不也是六道无常吗?这么做,简直诚心与那位大人作对。就算暂且不论他的目的是什么……那把刀可是重得很呢。”

    睦月君道:“切血封喉刀长四尺,刀刃纯红如血,光是看上去,与普通的打刀一样轻巧,但足足有六十七斤八两九钱重。在那孩子手中轻松地拿着,你们看不出来也是应当。如果方才起我没看错的话,这位朋友的小臂上……有一道疤,虽是烧伤,实则是刀伤所致。”

    寒觞有点惊讶:“您怎么看出来?”

    “你们与那孩子交手,不受伤是不可能的。被切血封喉所伤,哪怕是针尖大的伤口,也会将血放干净为止。被此刀所伤者,死相干枯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你很聪明,发现无法止血后立刻用烈火烧灼刀伤,将烧焦的皮连在一起止血,可谓有勇有谋。”

    寒觞打起哈哈:“您实在是高看我啦……当时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么做速度最快,也不知会是对付切血封喉的伤口有效的办法。”

    他把袖子捋上去,露出那一匝长的伤痕。他恢复得很快,上面焦黑的血痂已经差不多都蹭掉了,但剩下一道长长的、凹凸不平的肉疤,看着还是有些触目惊心。

    睦月君又将视线投向谢辙。

    “罢了,你一心救人,无知则无罪,我也没有来指责你的意思。只是,以后做事多想想因果,凡一件事为何发生,总是事出有因。你说,路边的树硕果累累,行人却往来匆匆,无人采摘,这是为何?”

第五十八回:事无巨细

    “我知道!”谢辙还没回话,叶聆鹓便开口了,“因为果子不甜,不然早被摘光了。”

    睦月君赞许地点了点头。

    “姑娘头脑灵光,反应机敏。一路上有你们这些朋友照顾阿辙,我便安心了。”

    “唔,也没有……只是我家刚好就种了这么一排树,在墙院边上。因为是用来看花的,果子并不好吃,家里没有人摘。偶尔我能看到街上的孩子嘴馋,摘来吃后又生气地丢掉了,所以……”

    “……哈哈哈。”

    谢辙干脆不说话了,只是干笑两声。反而聆鹓和寒觞都恍然大悟似的点头。原来除了他娘,睦月君也这么称呼他呢。

    “嗐,小事儿。”寒觞立刻拿他打趣,“他是绝对不会闯祸的,毕竟,想让人注意到他都难呢。若是他真干了什么,别人也会立刻怀疑到我们头上来。”

    睦月君笑了,比礼貌的笑看上去更开心。即便如此,他手中的转经轮一刻也不停歇。

    “我明白二位的意思。阿辙从小便是如此,这事倒是与我逃不了干系。”

    “咦?”他们面露惑色,“怎么会与您有关?”

    这会儿,谢辙的目光也惊讶起来。看样子,他竟然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嗯。你娘与你爹曾在荒野中被妖物追赶。情急之下,二人躲进一座庙里。那座庙早已废弃多年,我知那里有一尊小佛像,是一位高僧留在那里的。如今他已圆寂,我如约将它带回去,正巧碰到阿辙的父母。他们以为我是这里的人,便求助于我。出家人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我便护两人周全,震退了那大妖。之后我便领着他们,背着佛像,来到了别的村子。我要去往友人生前的庙宇,离开前交给他们一包香灰,并告诉他们今后遇到困难,可以兑水服下。那香灰不是普通的供香焚烧,而是一种能暂时隐匿人类气息的东西,对人、妖、兽都有效果。不过它材料罕见,产量很少。既然你父母与佛有缘,我便赠他们此物。”

    “可这……和阿辙听上去没有关系呀?”聆鹓不解,便追问下去。

    “的确,那是后话。后来赶上征兵,每家每户都要出一个男丁。阿辙的母亲本想用这个香灰水将他藏起来,但他的父亲英勇忠义,愿为国争光,义无反顾地参了军。后来阿辙的母亲有了身孕,村里又来了一伙强盗。家家户户几乎没什么战力,死伤惨重,唯独阿辙的母亲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她情急下找到那包香灰,因当时来不及找水,便往嘴里混着唾沫生吞下去。这粉末不加稀释直接吞进肚里也没有坏处,顶多是令人腹胀。她逃过一劫,离开了那村子,去往更大的城镇。我没料到的是,那香灰水竟供给了尚是胎儿的阿辙……为他之后的人生带来了些许不便。这一点,是我考虑不周,时至今日还感到抱歉。”

    “……”谢辙的表情很复杂,他叹了口气,“您也不必如此苛责自己……都是无伤大雅的事,有时候反而方便。只不过您现在才告诉我,我也是有点儿——”

    “我是想成年后再告诉你。没想到,再见时稍微晚了几年。”

    几人一阵感慨。茶喝完了,寒觞喊小二再换一壶,又问睦月君要不要吃些什么。睦月君只是摆手,说了四个字:“过午不食”。看来他除了蓄发修行,还真是个地道的僧人呢。叶聆鹓瞅着他手中的转经轮,好奇了很久。睦月君早注意到了,便问她:

    “姑娘总是盯着我这转经轮,可有什么疑惑?”

    “啊,原来叫转经轮。”她有点不好意思,“呃,没事,我就是没见过,有点好奇是干什么的。转经轮,我听说有些来自西边的僧人会用,但还没见过,原来就长这样。”

    “嗯。这小小的转经轮中,写满了经文咒语,右旋转动即同念诵之功。我这一柄,是来自龙宫的礼物。众生只要见到、听到、想到、碰触到它,便能从下三道的苦海中解脱。它能清净恶业、积蓄功德,转动一次的功德,如同见到千佛一般。”

    “真的吗?听上去好厉害,而且竟然是从龙宫来的。”聆鹓一副大开眼界的样子,“那这上面的几个点儿是……您若再转快些,我就要看不清啦。”

    睦月君笑了笑,停下了转动。聆鹓这才看到,上面有七个点,颜色、光泽与质地各不相同,果然是什么宝石,只不过并不很大。睦月君一一指过去,耐心地说:

    “佛教有七宝,说法不一,但也不是大相径庭的。我这柄上的七宝,分别金色是金、银色是银、棕色是玛瑙、黄色是琥珀、白色是砗磲、蓝色是琉璃、红色是赤真珠。”

    “玛瑙?我也有一个。是一个埙……听寒觞说,那是南国遗留的法器。”

    “啊,竟然在您手中?想必您这样的人此生能得到它,定是功德圆满。”

    “哎,这个……其实是我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您要看一下吗?我本想与皋月君做交换的,但她说帮不到我,就不收我的东西。”

    叶聆鹓对他倒是很放心,别人也并没有制止,只是跟着听。不过睦月君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笑着对她说,任何东西到了她手里,都有其业缘。皋月君没有收下它,也一定是因为它命中注定,要留在叶聆鹓的手中。叶姑娘听着觉得神乎其神,好像真有几分道理,只是想不明白一个吹不响的埙,在自己手里能有多大用处。不过既然睦月君这么说,就留着吧。

    “其他的遗物,您知道在何处吗?”谢辙问道。

    “大千世界,我怎会知晓一切?你也太高看我了。但我知道,它们现在一定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不论今后作何流传,辗转到谁的手中,都是因果使然,缘之将近。”

    “那……有一事,我不知当不当问。”寒觞对睦月君说,“皋月君告诉我们,那些刀剑基本上都在朽月君手中,是这么一回事么?他又不知为何将其中一把刀给了那个男孩,那么……会不会还有别人,也有相同的遭遇?”

    睦月君微微点头,对他们说:

    “如今那些个六道神兵,我只知有三。一把象征修罗道,被那孩子拿在手里。那么沉的刀,成年人举起来尚要费些力气,恐怕那孩子的肉身已经成为切血封喉的刀鞘,才能运用自如。一把象征人道,曾是个半成品,是水无君为青女的残魂舍身证道,以身铸剑做了成品。青女残魂是一位仙人的徒弟,在她寿终正寝前,将断尘寰交给了那位仙人。他如今被人们称为凛天师,你们可能听说过。一把象征天道,便是我托付给阿辙的,风云斩。其余的恐怕都在朽月君手中,毕竟当年是那位大人指派他回收的,连后续的处理也交给了他。就连风云斩也是我极力要求,才从他手中拿过来。”

    “为何要交给我?”谢辙不解,“它在我手里,好像没发挥什么作用。”

    “时候不到。但人,是不会有错的。”睦月君凝视着

    他,“不是我将剑交给了你,而是这把剑选择了你。”

    “选择我?”

    为什么偏偏是我?

    倒不是怕麻烦,谢辙是真想不明白。难道这把神剑还给睦月君托了个梦,指定了继承人不成?他的友人当然更不知道了。三个人都一脸不明不白,等着睦月君多说几句。可到了这时候,睦月君只是笑而不语。

    “呃,先说明我绝对没有小瞧老谢的意思。”寒觞抬了下手,示意自己有话说,“但这把剑现在就交给他,是不是有些草率?我相信,他今后一定不会是什么小人物,可……如今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守住这把剑。”

    “更别提驾驭它了。”谢辙也无奈地点了点头,附和了寒觞这番话。

    睦月君再开口,说的却是令他们意想不到的事。

    “与其说你得到了这把剑,不如说,你不得不去努力配得上这把剑。”他的神情变得些许凝重,“天下要乱了。”

    此话一出,举座哑然。最后几个字若是从别人嘴里出来,指不定会当做疯疯癫癫的傻子,但现在可是睦月君说的——是人间千年前诞生的第一位六道无常口中说出来的。不论如何,这突兀的转折让他们多少觉得有些不真实。尤其对叶聆鹓来说,这一幕简直就像将话本上的传奇故事搬到现实里,强行给她塞了什么出场的角色。她既不知道台词,也没看过剧本,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街上。虽然因为西村的事闹得有些人心惶惶,但路上的行人也没有完全隐匿踪迹。或许是两地还有些距离的缘故,对很多人而言,就连发生在身边的悲剧也迟钝极了,没有那种沉重的实感可言,更别提什么天下……人们来来往往,表情各异,心里装着自己不同的事。街上的铺子也都开着,算不上热闹,也算不上冷清。

    “这话怎么说?”最后,还是寒觞先反应过来,顺着睦月君的话说下去。

    “你们听说过恶使么?”

    三个人都呆呆地摇了摇头。在睦月君面前,即便他们有着千差万别的出身,此刻都像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围在一个大人面前听他讲故事。

    “唔,不知也是正常的,毕竟这些说法尚未在江湖人中传开。知道的人,也少之又少。那我再问阿辙一个问题罢。你可还记得,佛说十恶,是哪十恶?”

    “嗯……由彼三业,能成十恶。”谢辙低声念叨着,如诵经一般将脑子里滚瓜烂熟的东西倾倒出来,“由于身造者三:杀、盗、淫;由于口造者四:绮语、妄语、恶口、两舌;由于意造者三:悭贪、嗔恚、邪见。”

    叶聆鹓倒是意外地听懂了些许,寒觞却跟听天书似的,眼中写满迷茫。

    “我好像知道,”聆鹓说,“家里有老人信佛,小时候跟我提过。虽然是那时候我留下的印象不深,但你这么一说,我多少就能记起来些。”

    寒觞颦眉道:“你们说的是什么?有些我还听得懂,有些书里头可就没太提过了。”

    睦月君说:“你修习的仙法,似是习于得道的仙者。佛道同源,殊途同归,正是这所谓的‘途’千差万别,有不同的形式。我相信,你一定是能明白的,只不过在你所学的知识中它们并不以这些字句得以体现。”

    恶者乖理之行,谓众生触境颠倒,纵此感情于身口意,动与理乖,成此十恶也。

第五十九回:事在人为

    被称为枫的那个男孩,与腼腆乖巧的外表不同,他实则是十恶之杀的恶使。

    人类直接堕化为妖的过程,被称为“妖变”,但并非所有妖变之人都能被称之为恶使。能成为恶使的人,定是在生前有着不凡的经历,通常是贯彻了十恶之一的罪名。当然也不是说随便杀个人,再变成妖怪,就是被称为“杀”的恶使了。就拿最近的例子来讲,枫,这孩子是在残忍杀害了全村的人后才变成如今这番模样。凉月君的结界本是用以抑制妖变的,可惜在他们找到更好的方法前,凉月君转世轮回,谢辙碰巧解开此局,一切就成了定局。

    再把话说得难听些——不过是一个村子的人罢了,百十来人,不足挂齿。像左衽门里有无数亡命之徒,随便挑出一个杀手,此生葬送的人也不计其数。还有战场上一骑当十千的兵卒,甚至精通军事运筹帷幄的将军、精于算计纵横捭阖的谋士,他们之中的佼佼者所直接间接杀害的人,恐怕要以大型城池甚至小型的国家为单位计算。但这些人中,也很难出一位像是枫这样的小男孩。偏偏也只有枫,才能成为最有“杀”之资质的恶使。

    恶,从来不是以数量做计算的。所谓百善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万恶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而这之中的“心”与“迹”,又是一套特别的衡量标准。在某种意义上,这孩子与杀之恶是完全沾不上关系。退一步讲,他不过是为了养母报仇罢了。养母待他视如己出,却沦为如此下场,单是凭着这股子悲愤,就足以借亲情仁义之名手刃那些愚民。但他偏偏做出了更加出格的事,即使那些人本理应付出这样的代价,从行为与影响上讲,这代价又显得太过庞大。而且是否该这样决断,也不该由他来决定。恐怕他也知道“法不责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才无法相信世间所谓公平正义吧。但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去理解这些,已经是另一种程度上的苛求与残忍了。

    尽管枫的话……显然是有人在背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推波助澜,一手造就。

    他本不该拿到那把可怖的武器。

    那么,其他人呢?十恶如今尚未完全成型。而人间之恶,不外乎这十种最为恶劣沉重。那些成为恶使的妖异,不仅因这些恶名诞生,还能源源不断地从尘世间汲取相应的恶念。他们很难对付,因为只要红尘之中还有一人心中有此恶念,对应的那位恶使便总能绝境逢生。让整座江湖的人都不要心生恶念,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对付他们需要别的方法。至于其他人为何会成为恶使……按照睦月君的说法,似乎都与六道无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较短的时间内,涌现出的这些恶使,不由得令他们怀疑这背后是否有什么力量,在与黄泉十二月、与这一行人存在于世的理由所对抗。

    “朽月君的动机,不是你们应该去干预的。但至少,有些事需要由你们来做。”

    “您讲。”谢辙问,“是说枫那孩子吗?”

    睦月君却摇了摇头:“不,那是我的事。今夜,我要去为那无辜的村子做法事。去捉拿‘杀’也不是你们该做的工作。之后要请你们随我去一个地方,是处理凉月君留下的其他的事。既然你们破了他的局,为他做一些身后之事,也算是有始有终。当然,我不会强人所难。若有什么不便,无法与我

    随行,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们有那份心便够了。”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已经有几颗明亮的星率先显露出来。三个人没有太多议论,但更没有一个人反对。今天,睦月君讲了很多事,今后说不定还有更多。只是他们今日所听到的内容,便足以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可这样的力量又化作担子,稳稳地落到他们肩上。就像是忽然得到兵器的农夫,为保卫家园,举起武器与敌人抗争,是理所当然的事。

    一种难以言说的使命感从心里翻涌而上。他们所做的,是实打实为了黎民苍生。尤其对谢辙这样的人而言,他是万万不会有所退缩的。在睦月君的请求前,去蚀光阙这回事都显得不那么急切了。不过,他也说过,这不会耽误他们太久的时间。

    三人在这儿多住了一阵,睦月君去忙自己的事,他们只需等他回来。在睦月君临行前的劝说下,谢辙还是找到了之前的那位武器商,为这把风云斩定制了一柄剑鞘。这又耽误了几天时间,但所谓慢工出巧活,自然应该放平心态。而且看样子,事成归来的睦月君也并不催他们。在等刀鞘的这段时间,他通过行走灵脉,去打探关于十恶之杀的事了。他们几人也在这些天里商量了一下,将能确认的十恶使徒罗列出来。

    枫是十恶之杀,陶逐是十恶之淫,而霂,是十恶之悭贪。剩下的人,他们可能就没有亲自见过了。也或许有过,只是他们并不知道。

    小半个月,武器商将精心制作的白铜剑鞘递到谢辙的手里。他是真心因能为这把奇妙的兵器制作刀鞘感到荣幸,不仅在制作期间内推掉了别的单子,还给他们免除了人工费,只要了不亏本的小钱,弄得几人有些不好意思。要说他的技艺也是十分了得,风云斩与这剑鞘不论从外形还是重量,都十分相称,浑然一体。

    之后,睦月君便回来了,三人随他上路。睦月君无法护住所有人去走六道灵脉,只能通过一些小型的灵脉接近目的地。睦月君没有一开始就告诉他们,要让他们做的事是什么,而是在路上的时候,又讲了一个新的故事。

    一个关于书生的故事。

    千年前的诸神之战尚未发生时,此方国度内,有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他的姓名早被忘却,成了无足轻重的东西。书生生命中的诸多小事,也淹没在了时间里。所流传下来的,大略只是他与当年一位将军,所拥有的深厚情谊。

    即便神无君的征途仍未开始,这片土地上也充斥着战乱与征伐。将军是在这些大小战役里,与一位随军征战的书生结识。他们一个是武将,一个是文人,连年岁也相差甚远,书生甚至不比将军的女儿大上多少岁呢。但这些差距都不能成为友谊的阻碍,同袍之情自然而然地沉淀酝酿,二人逐渐称兄道弟,成了生死与共的忘年交。他们曾相互扶持,驻守于边关的风沙,走过血与火的战场……直到有一日,将军接到了新的命令。

    他被派去了九天国。那一年,蛰伏在那一方土地的邪神们已经布设结界,将九天国围作有去无回的诡地。将军不过是习武之人,不通玄术,无法越过结界,返回故国。他一去不返,音信全无。书生自然忧心至极,而更心急如焚的,是将军的女儿。

    他的女儿倒是位人物,是当年讨伐邪神的大战中,与神无君并肩作战的友人

    之一。她是将军的养女,但将军视她若己出,她也将将军当作至亲看待。出了这样的事,她怎能置身事外?她要亲身前往九天国,自是顺理成章了。

    书生也是这样认为的……纵使挂心她的安危,他也并未加以阻拦,谁会去否认她的忠孝之情呢?乃至多少是支持她走这一遭。书生亲自前往港口,为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送行。

    这个称他作叔叔、对他敬爱有加的孩子,在那里与他告别,登船出海。他还为她看过了黄历,那是多好的一天,风和日丽,确是宜出行的好时日。

    然后,她再也没有回来。

    那场举世闻名的杀伐之后,结界崩塌瓦解,不再多方推诿的朝廷终于派船,把将军接回故乡。在战争期间,将军与女儿在九天国是见过的,即使后来又分开,他也以为他们会分批回来。可踏上故土后,他见到的只有女儿的一封信。

    诀别信。

    她去了哪?没人知道,生死也无从知晓,人们只知道她再也没有回来。

    书生再也没有见过她,除了寥寥几面。他也再没有见过将军。前者是因无处寻觅,而后者,是他无颜相见。有人说,那是他为将军女儿的事心里有愧。毕竟是他允了那孩子去找将军的,就是他亲自送那孩子走上了不归之路。

    这不是故事的全部。书生自然懊恼歉疚,在一开始,却与将军一样并未失去希望。将军向朝廷请命,求上头准许他再去九天国一趟;书生本是在准备科举,也弃了手中事务,上下奔走,希望为友人打通关窍。将军的请求被驳回了一次又一次,说是怕他再老马失蹄,说是惜才想留他为国家效命,说是……朝廷已经知道,他在九天国有自己的势力,怕拥兵自重。

    将军哑口无言,所谓的势力,不过是诸神之战中为了打败邪神,给九天国的百姓留下守护而收服的一支队伍罢了。他有心要解释,却无从辩驳。他愤怒,也理解;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最后,朝廷松了口,允他出海。可启程前,他需要再为国效忠一次,收复一处失地,平了那儿的反贼叛乱。将军有些犹豫,毕竟是刀兵无眼,他的老命不要紧,可若有三长两短,还怎么去找他女儿?况且时间不等人,万一打上三年五载,迟了该如何是好?九天国里也的确还有他的亲信,还给他来过信呢,说能为他准备船只,他随时可以自行动身。

    将军摇摆不定,他想这是关心则乱,自己拿不下主意,便与老友商议。书生对他说,做人还是要忠君爱国,他戎马半生,想来也不想到头了还落下遗憾。书生又解释,自己也不是劝他当什么舍小家为大家的人,只是若留下把柄,做了违心之事,到底不美;闹乱子的地方自己也打听过,叛贼们并不成气候,将军只需走上一遭,给朝廷表个忠心,就能顺理成章、光明正大地前往九天国,两全其美。

    他们久违地彻夜长谈,推杯至盏,酩酊大醉。

    将军听从了他的建议,一扫心中忧虑,次日便上朝,领命带兵,出征平乱。听闻消息的书生独坐家中,心中如坠千钧,久不得安。他并未对将军说谎,可他说出这些话,却不尽是出自本意。他想起前些日子来访的朝廷命官,他们对将军的指控:意欲谋反,勾结私兵,私收他国书信……

    字字诛心。

第六十章:事败垂成

    书生当然不信。

    他了解自己的朋友。将军一心为国为民,这番话绝无可能。朝廷的人对他的慷慨陈词未置可否,只在离开前说,有一处叛贼作乱,需要将军为之出力。这平乱说难不难,朝廷要看的,只是将军的一个态度。若是将军来与他商讨,还请规劝一二,也好洗脱二人身上反叛的嫌疑。事成之后,朝廷可保他加官进爵。

    书生拒绝了他们的条件,他依然想靠一己之力,正正经经应考打拼,无愧于心。但他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说服自己的朋友。这一切,也仅仅只是为了自己的朋友。

    而后,一切都如他们希望地发生着:将军赴战,书生备考,二人都心存希冀。等友人征战归来,自己没准也功名在身,能为他打点疏通,助他去九天国接女儿回家……这念头支撑着他,直至考试的日子逼近。

    那位朝廷命官又来了,这一次,倒是提了酒菜,与他和和气气把盏言欢,说的尽是好话。先是赞赏,称他知分寸懂进退,深明大义,劝解将军为国效力,是利国利民利己,大功一件;又是褒奖,夸他腹有诗书,颇具才华,本次考举定当顺利;再是许诺,待他金榜题名,将军凯旋而归,朝廷定准自己为他们大摆庆功宴,给他封官,给将军进职,还能为他们拨款派人,送去九天国寻人。书生也是喜难自胜,不住为官员和随从们劝酒,众皆尽欢,仿若已是得偿所愿。

    ……只是朝廷的所愿,到底不是他的所愿。

    那官员许是贪杯,自己提来的佳酿,大半都进了自己人腹中,喝得酩酊大醉。书生反倒清醒许多,张罗着送几人回府。醉醺醺的官员拍着他的肩,大谈往后前程,听那口吻,似是朝廷不顾书生前次推辞,早有决定,一旦书生中举便委以重任。书生正苦笑不迭,却猝不及防听官员道:

    “老弟,你……嗝,听本官一劝!莫再操心那将军,他是回不来啦!你痛痛快快享那功名利禄,岂不美哉,哈哈!到时候,别忘了本官提携之恩……”

    五更天的微薄凉意里,书生狠狠打了个寒噤。

    “阁下这是何意——回不来,此话怎讲?莫非他已……”

    “什么莫什么非的!战、战死沙场,还有个好声名!”官员把手一挥,打着酒嗝笑得咳嗽连连,眼泪都呛了出来,“回不来啦,那儿的反贼是好打,可谁知道呢?他平乱轻易,那必是与反贼早便沆瀣一气,要骗朝廷放他出海,带回私兵!你呢,到时候……你功名在身,高官厚禄,你说他怎么想?好你个酸儒,卖了老友,换的好前程!可要当心,保不齐以后升官发财,还有人要在背后这么说酸话的!”

    书生浑浑噩噩,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还能将这一行人送回府邸,如何还找得到回自家的路,如何连夜收拾行囊,远赴将军征战的异乡。科举,他是不去考了,他怎能让这双手沾了友人的血,去博取功名?他只想快些、再快些,赶在尘埃落定前寻到友人,送出警告。

    可战乱里的城池哪能轻易放人出入,他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也无法只身杀进战阵。他在城外徘徊,那年的金榜放了,他也无心留意;为保手里一口粮,与流民撕扯得鼻青脸肿;数次被当作奸细,喝问踢打,直到守城人都认住了他的面孔。

    直到一日城门大开,硝烟散尽,官吏登上城头,大声宣布土地被收复。一支疲惫的队伍步履匆匆,恰好经过他守候的路。

    这队伍里,有熟人,不是将军,是他们曾经的战友。那人认出了他,喝止了将他与其他蜂拥乞讨的流民一道驱赶的兵卒,领他到队伍中央。

    他看到一张破烂的、血迹斑驳的布单,盖着生息全无的躯体。

    将军他还……

    书生没有勇气再让自己问下去。

    毕竟是刀兵无眼,沙场厮杀,只要一招不慎,就能赔进性命。书生如遭雷轰,与诸人一道将友人送至邻近城邦,自己回到京城。正是心如死灰,却在几日后接到了战友的消息。

    他说,将军当日还有一口气,只是生死未可知,怕书生大悲大喜,于己身有害;如今在一番救治后,将军已由京城良医救回一条老命。书生重新燃起希望来,他虽是险些酿成大错,却终究有机会弥补。他重振旗鼓,等待着友人,准备着下一年会试。他如今人微言轻,可若是有权位,想来也能出更多力,他们也不会这么任人拿捏。

    他又一次失算了。

    等不到了——他们等不到了。书生终究未等来友人,将军也未等来转机。

    京城是吃人的地方,一个人莫说是生,就连死也不掌握在自己手里。既然早已决意把将军打作叛逆,朝廷怎么会允许他作为忠义之士去死。将军被救了回来,不久便锒铛入狱,早便准备好的莫须有罪名一个个套上,一条条都是绞索,终将他闷死在深狱之中。

    将军甚至不知早就有阴谋在等待,不知将他劝上战场的友人是受人挑唆,不知友人有多懊悔愧怍。也许他死前最后的念头是,他再也不能去接自己女儿回家了。

    书生亦是没能做到。朝廷怎么会把他放去他战死的故友“蓄养私兵”的地方呢?他托了无数人打探,也终究没有结果。他知世间有玄妙之事,挂心故人来生,为此也走访了能人异士,有话语含混,欺世盗名之辈,也有的,身怀真才实学,却算不出天机。

    有真本事的人里,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叫做丹宁的道人。道人为他算了一卦,对将军的女儿,他算得很快,告知书生那孩子已不复人间;对将军,道人算了很久,又对着结果凝眉沉吟许久,方才斟字酌句,与书生说道:

    “此人生前忠君爱国,骁勇善战,心怀百姓,善举甚多;未有儿女,然则抚养孤女,视若己出,亲情善心两全。更兼其女身怀福报,曾救一地之民,此乃行善之果,理应福泽亲辈。只是……他本有杀业在手,又添执念过重,冤结加身,最后是牢狱之灾,横死之命,至死,也执念不减。他有福缘,不该投生别道;杀怨执念,又阻碍他再世为人。恕贫道算不出他此时身在何处,又是何等面目,只恐怕此人并未投胎……却化作了非人之物。”

    书生铭记在心。

    也许是终于在人间没有需要牵挂之事,在七月的某日,天明时分,有人在一条河中捞出了他的尸体。想来是深夜投的河罢。邻里都议论纷纷,可惜了好一位文人,错过了一年会试,今年会试在即,他也无缘去得了呢。

    就这样,书生含着深深的悔恨迎来生命的结束,终于来到那位大人面前。他提出了自己最后的请愿,他要做六道无常,借阅生死簿,用往后的无尽光阴,寻找自己的故友。

    找他做什么呢?他也不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可他至少该向他道出自己刻骨的歉意,他对不起将军,无论将军如今是人是鬼,是妖是魔,

    都合该知道。即便会因此断了早就不复的情谊,怨气横生,对他刀兵相向,也是他应得的。

    那位大人答应了,条件是他会忘却关于将军的一切。

    自此,人间少了一个书生,多了一位六道无常。

    夕书文相·凉月君。

    他走了很多地方,读了许多记载,其中也许有他的友人,他却无从得知。凉月君在生死簿上没有发现,为鉴世间妖魔,他更是亲手创作了万鬼志,一部记载所有属于死物的妖魔鬼怪记忆的奇书。他拿着万鬼志查了数百年,找了数百年。

    大约四五百年过去,一日他忽然发觉,自己的万鬼志竟是遗失了。为了寻回它,凉月君也曾试着找人相助。最终他拜托的,是当年的道人创立的门派,在那时的一位后辈,那便是如今的凛天师。凛天师与友人们多方寻觅,最终找到的真相,却大出所有人的意料。

    偷万鬼志的,是另一位六道无常,当初的柳酣雪解·如月君。她这样做,是受了一位妖怪的委托。

    那位妖怪名作荒骷髅——骸将军。

    骸将军,就是当年他的故友,君大将。在生前的最后时光里,他零散地知悉、拼凑出了真相,他不怨自己的友人,也知道友人必然是无心之失,会抱有怎样的歉意。后来的荒骷髅,也知道了凉月君的故事,忧心于固执单纯的故友,他所创造的万鬼志,其中蕴含的好处与驱使人逐利所能带来的恐怖,必定会远超出凉月君最初的本意。他想劝说自己的友人放下,也放弃这危险之物。

    可他执念深重化身妖异,身为妖异的一些本能,是不受控制的。当他再度与苦苦寻觅自己的、认不出自己的友人碰面,他本想说出真相与劝解,却被横死的怨念所控,不可自抑地攻向故人。凉月君生前死后都不过书生,哪里能抵挡。好在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位六道无常。

    神无君护了凉月君周全,制服了荒骷髅,却并未将他杀死。凉月君已经忘了,但神无君自己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正是与将军女儿一道前往九天国的战友,与将军也曾结下并肩作战的情谊。

    此情此景,他为之嗟叹,却无可奈何。

    与生前将军相识的,不止这一位走无常。在荒骷髅被封印后,如月君曾在学习与亡人沼封印同源的咒术时,解开了封印的一层。她真正的想法已无从得知,可供推断的证据大约是,她是在听闻荒骷髅也许会不可自控地对与他生前相关之人出手后,才去那里解开的封印;她也早便透露过,作为走无常的生命,对她而言实在漫长得难耐了。

    不管她是否怀着求死之心,荒骷髅都没有对她出手。她与他的死并无关联,没有触动他本能的怨恨。相反,他极为清醒,向她阐述了自己的担忧,也提出了诉求。他希望在友人酿下大错前,将危险的万鬼志取走……希望友人放下心结,不要再执着于无解的寻觅。

    纵是数百年的呕心沥血,他们终究不能再见。两位老友之间的故事,如时光之流的河沙,早该沉淀下去,如同落定之尘埃。

    如月君答应了。在亡人沼,她向追寻其它线索来到此地的几个人类,讲述了这个故事。那些人中的其中一位,还是当年丹宁所立门派凛霄观的弟子。万鬼志终究没有回到凉月君手里,但凡知道此事的人都希望他能逐渐淡忘这本书、这件事,让几百年的执念消散了结。

    世事总不遂人愿。

第六十一回:事在萧墙

    睦月君没有带他们走很久,只用了不到三天时间。但在这些天中,几人已经穿越了大大小小数个灵脉,环境与气温的变化甚至让叶聆鹓得了伤寒。所幸并不严重,当天去抓了药就喝好了。此外,睦月君还在药房抓了些别的药,煎好后灌进一节竹筒,并往里面塞了几条薄薄的纱布,不知是要做什么。之后,他们继续上路。睦月君还说,若不是黄泉铃的力量不足以庇护所有人穿越六道灵脉,到达那里,不过是一天之内的事。

    直到到达目的地前的最后一天,睦月君才告诉他们,那地方对常人而言,颇为凶险。他晾干了泡足了药的纱巾,分发给他们,说那个地方遍布可怕的瘴气,必须要经过净化才能吸进肚里。不然,人们很快就会被这瘴气剥夺活力,逐渐麻痹、虚弱,直到失去生命。而且在那个地方,不论多么强大的妖怪都无法使用法术。毕竟,那是一处由多人构筑的强大结界。

    “亡人沼?”

    听他说罢,寒觞将这三个字脱口而出。

    “你知道?”

    “是……我听说过。那里有一座巨大的荒骷髅在镇守。”

    “嗯。与其说是镇守,封印二字来的更为贴切。若是你们担心自己不具备进入那里的实力,现在暂且躲避一阵,待阿辙回来也可以。”

    除了瘴气,这对聆鹓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但寒觞也毫无惧色。走到这里,他们都不会就这样轻易退出。尤其寒觞还被睦月君告知,那里和他要去的目的地——蚀光阙很近,他怎么能做出抛下友人自己躲清闲,还承他人之情的事呢?而叶聆鹓似乎只需要面对瘴气这个问题,睦月君甚至直接给出了破解方法。如此看来,他们更不该走。

    一路上,谢辙也没有任何放弃的意思。尽管他对睦月君让自己做的事一无所知,但他从小到大都是相信他的。自幼母亲也教导自己,青阳初空·睦月君,可是他谢家的大恩人。大恩人说什么,你就算拼上性命也要去做,这才称得上仁义。不过现在,谢辙这么做可不仅仅出于所谓仁义。

    终于,他们在灵脉的某处停下。漆黑一片的前路便是灵脉的尽头了,它没有出口。其他人正心生疑惑,只见睦月君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忽然将锡杖往地上一敲。在回荡着的金属的嗡鸣声中,地面绽开一道强烈的白光,伴随着裂纹的扩散而上溢。他们不约而同抬起胳膊,捂住眼睛,唯有睦月君面不改色地直面一切。直到光芒暗淡些时,三人都闻到一股清清淡淡却沁人心脾的芬芳。这似是花香,但……并非是属于冬这个季节。

    他们看到了一道奇异的门。

    不……它不像是门,而更像偏东方地带的神社中,名为鸟居的室外拱门。不过只是外形相似,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但颜色就完全不同了。虽然鸟居也象征着神社中踏入某种“特别的世界”的门,不过它们的柱子都挺拔、笔直,而且是朱红色的。这里的“鸟居”是两棵树——很大的树。但看上面密布的花儿,不难判断出它们是樱树与桃树。

    它们没有落叶,只有繁花灼灼盛开。两棵树伸展出较长的枝条连接在一起,如紧紧相握的手,中央的花缤纷而绚烂。这门令他们感到一种非常特别的生命力,不止是冬天开花这样简单的。落英纷纷扬扬飘洒而下,却没有洒在地上,而是无声地消失了,像是去往另一个世界。不论这些美丽的粉白花瓣如何挥洒,它们都源源不断,仿佛在树上看不到的地方还开着无穷无尽的花。这股素雅的芳香也一

    刻都不曾减淡,更令人心神迷醉。

    “你们做好准备了么?”睦月君这样问,“跨过这道门,就要戴好那纱巾,一刻也不能摘下;跨过这道门,什么妖术法术阴阳术,都不再会起作用,遇到危险只能凭武力解决问题;跨过这道门,将会去往一个不属于生,也不属于死的地界。”

    面对这些问题,三人当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真正要进入那里之前,未免觉得有些紧张。在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寒觞率先走向鸟居,谢辙紧随其后。他们在穿过那道门的一瞬间就消失了,不论在门前还是绕到门后,都找不到他们的影子。叶聆鹓看了看睦月君,但生怕他又做出规劝自己的话,让自己心态动摇,便立刻去追自己的朋友了。

    这果真是一处特别的地方——所谓的死生之地。亡人沼如睦月君所言,四处都弥漫着浓郁的瘴气,即使这里看上去没有什么死去的动物与植物。一进去,寒觞便牵着聆鹓,像抓着自己的妹妹一样不敢松开。那时谢辙回头确认了一眼情况,看到寒觞已在上心,便稍微专注起眼前的路了。毕竟睦月君交给他的这个任务,姑且比任何事都要重要。

    睦月君说,那扇“活门”召唤时,已经是距离亡人沼中心很近的位置了,所以距离最终的地点不会太远。因此,他们也不确定,这亡人沼的天是不是一直这样昏暗,瘴气一直这样浓郁,沼泽也一直都这样死寂。

    “万万不得掉以轻心。”睦月君提醒他们,“看好身上的五行之物。在这里,不论什么不小心掉到那些沼泽里,都容易引起杀身之祸。别看当下风平浪静,骸将军收留的那些无家可归的士兵的亡魂,就潜伏在这千百处泥沼之中。”

    原本放松些了的叶聆鹓不得不再度绷紧神经,寒觞感到她的手腕又攥得狠些。

    睦月君终于停下来了。在这里,瘴气似乎变得更加浓厚,连空气的颜色都浑浊起来。走在最前面跟着他的谢辙也停下来。因为在前方,他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他不确定睦月君止步于此,是因为到了地方,还是因为那个人影。

    “……有人?是散兵,还是骸将军?”

    寒觞从他身后探过头,也看到了那个影子。若不是因为口鼻被纱巾遮住,瘴气也对风的气息产生影响,他一定老早就嗅出了那多余的、站在前方的人。他们都将目光投向睦月君,只见他神色泰然,全无惧意,甚至像早就猜到那人的造访一样。

    “你也来了。”睦月君道。

    “正在等你。”

    这是陌生的男声,低沉好听,但分辨不出年龄。只见那身影靠近了些,步伐很慢,但很稳,而且没有一点声音。他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戴着帷帽,黑色帘纱微微颤动。他的身形似还勾勒出身后负着的一对双刀。

    现在,他将刀抽出来,拿在手中。金属摩擦声在亡人沼扩散而去,听着让人心里发毛。

    “神无君,你这是何意?”

    睦月君还是礼貌地问,但此话一出,三人心里一惊,愣在那儿,差点连呼吸都忘记了。这就是传说中在古南国歼灭诸神的那位六道无常吗?他怎么也……

    “我知道你会来。”帷帽的轮廓微微转向他身边的人,“还有你的小友们。”

    “你也知道我为何而来。”睦月君的语气还是那样缓慢而温厚,“我来请骸将军随我走,投身轮回之流。现如今,凭借它指挥手下阴兵的出色表现,下一世定能转生为人。那位大人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为

    此而来。”

    “不行。”神无君的两个字干干脆脆。

    谢辙他们有些茫然,更多的是讶异。他们面面厮觑,没有说话,却进行了一种无声的交流。神无君不是一位君子,一位侠士吗?否则他当年又为何征战恶神,庇佑百姓,得到当今作为黄泉十二月之一的赏赐,使得生命得以延续呢?他为什么要阻挠睦月君,不让他做这么一件正确的好事?他不是……知道荒骷髅的事吗?

    “您若是阴阳往涧·神无君大人,便一定清楚骸将军的过往。我不明白,您为何……”

    谢辙向来有话便说,这直率的一点不知是好是坏。至少在神无君面前……

    “闭嘴。”神无君言简意赅,“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他撩开眼前帷帽的黑纱,一对黑白倒错的可怕瞳眸瞪视着谢辙。谢辙心里确实犯怵,尽管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这种不怒自威的眼神就是那样凌冽,让你不由得心生畏惧。

    睦月君将锡杖略微向后一寸,示意他们先不要说话,自己来应对这个挡在面前的不速之客。他的语气依旧温和,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

    “你一定知道的,骸将军的友人功德圆满,此世仍转生为人,尚行走在这大好人间。骸将军若现在离开,还有望与昔日故友以人类的身份重新团聚。”

    “……老家伙,你说这番话,是想感动谁?”

    神无君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像是在笑,但嘴角一动不动。他定然是在嘲讽些什么了,这让其他人也很不自在。

    “我不懂你的意思,孩子。”

    谢辙听了心里直犯怵。于情于理,睦月君的辈分绝对远远胜于神无君。虽然功绩上,没有值得相互比较的地方,至少单说年龄,睦月君就比神无君多了一半。看来这人脾气不是很好,也不太懂得——或不愿意尊重长辈。至少现在所有人都很明确的是,他生气了。

    “你懂,懂得不能再懂。”神无君向前两步,“夕书文相还是六道无常的时候,在人间奔波,数次往返穿越这亡人沼。他与骸将军,也是‘从未见过’的。即使最初的真正的那个本尊几番相遇,也不曾相识,难道一无所知的空白如纸的两个灵魂在几经轮回后相遇,还能有更多意义吗?何况红尘之大,他们几乎不可能相遇。收起您的说辞吧,虽然我不觉得假,但也不觉得有多真诚。做这些多余的事,不过像那时让青女转世一样,是无常鬼们的一厢情愿罢了。这么做既不能让未来发生什么,也不会改变过去的一丝一毫。放弃吧,别白费力气,你只能感动自己。”

    “如你所言,但我不认为这毫无意义。”睦月君并未因这番过激的话生气,“我此行只为了却因果。我自是相信,有缘有分,万象皆真。何况……这不是你阻拦在这里的理由。”

    “我有充分的理由。”神无君挥刀的时候,空气都发出嘶鸣。

    “不,孩子,我了解你。这番话的确令你有充分的理由,但并非你站在此地的原因。”

    神无君不再回答他了。他只是举起刀,缓缓将刀尖对准了谢辙。谢辙睁大眼睛,不知自己光是站在旁边,哪里碍他的眼了。

    “你腰间那把白铜剑鞘,装的可是六道神兵,风云斩?”

    “是……”

    “拔剑,和我打。我要看看,‘天道’让青阳初空,为我找来一个怎样的对手。”

    “唔,我——”

    “拔剑。”

第六十二回:事无常师

    谢辙的呼吸略微急促了些,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睦月君,似是在求助。睦月君只是轻轻摇头,又伸出手,做了一个像是“请”一样的动作。看样子,他可并不打算替自己解围,甚至还想让自己上去挨几刀。谢辙又看了眼旁边的两位友人,他们都眉头紧锁,面露忧虑。是啊,要与这位和“神”抗争过的无常鬼过招,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而且他这态度,也不像是手下会留分寸的样子。

    没办法了。谢辙轻叹一声,面前的纱巾被这股气息小小地掀了一下。他沉住气,缓缓地将这把所谓的神兵从腰间抽出来。这刀鞘边缘的缝隙上,武器商为它在一侧做了可以用于磨刀的部分,这样每次抽刀时,稍加用力,它就会显得比入鞘时更加锋利。

    轻巧的剑面明晃晃的,镜子一样。他调整重心,脑袋里极尽所能地挖掘着剑术的知识。他练过剑,也有些小小的天赋,但相较于那些专业的剑客还要差点。在神无君面前,他所掌握的那些恐怕只是“三脚猫的功夫”。不过比起祈祷神无君别太认真,还不如乞求自己比平时能发挥得更好些吧。

    神无君没有给他留下太多做心理建设的时间。他迎面提刀而上,身体前倾,两柄刀的重量将他的手臂向后拽着,却在抡起刀时借力,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基本的预判,谢辙做到了,他抬剑挡在面前的瞬间便迎上了对方的猛攻。这一记十分沉重,震得他小臂都在发麻,相等的重量若是普通的剑在此刻一定会断成三截。而且谢辙能感觉到,这一黑一白两面刀刃是同时劈下来的,非常精准,即使自己拿剑与对方持刀的两边距离仍有差距,但神无君所做出的判断精确无比。虽然在这次攻击上没有太大作用,不过这显然是某种示威。

    重心转移,斜身撤步,借力错剑,一气呵成。双刀的力量被谢辙引到一旁,费了些功夫才能化解。但对方不给自己喘息的时间,以快到看不清的速度再次攻来,这次是从上下不同的角度。还是那句话——普通的剑一定会断,但风云斩没有。它虽然很轻,却不脆,韧性简直强得离谱,连谢辙也有些意想不到。可惜即便再好的刀剑,在当下谢辙的手中都难有用武之地,神无君步步紧逼,一招一式都是一股要致人于死地的架势。谢辙节节后退,数次都险些将自己搞到沼泽地里去。他毫无还手的机会,只是不断被动防御着。即使只是现在这个程度,此刻的他依然汗流浃背,比起疲劳,更多的是求生本能的恐惧。他的余光看到那两位友人数次想上前说些什么,都被睦月君委婉地制止了。这是唱哪出?若是要借此教育他江湖究竟有多残酷,那在很久前自己就领悟得清清楚楚了。

    “反应太慢。”

    谢辙完全无法跟上神无君的动作,该说这位使刀的前辈实在太过认真。在不知第几十回合后,谢辙的气息已经乱了。他已暴露了致命的弱点,因为这无异于将自己的每一根血管展开暴露在敌人面前,告诉对方其中每一处缺陷。可神无君怎么会是敌人呢?他想不通,更不明白事情到底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别分心。”

    又是一刀猛击。他勉强挡下,剑刃险些刺破自己的额头。神无君是如何“气定神闲”到还有机会对他加以指责的?自己的剑术难

    道只剩这些保命的伎俩吗?谢辙当真怀疑这俩人是诚心来让自己受挫的。说起来,他们和睦月君来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但不能再思考下去了,神无君不会给他那个时间。自己的体力已经跟不上了,接下来他必须将注意力更加集中,以弥补体能上的不足。

    但渐渐地,谢辙隐约发现了一些规律。

    与其说神无君以他作为对手……不如说是在针对这把剑。神无君是认真的,如果可以,他早在一刻钟前就能彻底解除自己的武装,甚至刚开打时三招两式就能让自己一命呜呼。他做得到,甚至谢辙是能稍作抵抗的,更多的人在这样的刀法下绝无胜算。两人在这亡人沼内不能使用任何法术,这是场纯粹力量与技法的比拼。不知神无君的法术造诣如何,反正谢辙估摸着就算自己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过是在拖延死亡的时间而已。但他没有死——直到现在也没有,所以即便神无君的刀这么不长眼睛,他的目的也并不是要谢辙的命。否则凭谢辙的能力,也无法次次都能准确预判到神无君的落刀点。直到现在,都不是谢辙在简单地防守,而是神无君在不断进攻这把剑本身……并非剑的持有者。

    为了证实这一点,谢辙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在神无君两次攻击的间隙,忽然把剑甩向外侧。神无君不愧在修罗场久经历练,他在须臾间便调转刀刃的方向,劈向了外侧的剑身,就好像他眼中只看得到剑,看不到人一样。他的力量没有丝毫削弱,风云斩竟轻易被他打飞了出去。在剑脱手的一刹那,谢辙感到惊异,他确实低估了这一击的力量,自己也没能调整好最佳的应对姿势。

    没有更多时间给他后悔,谢辙紧盯着剑飞出去的方向,那是一片沼泽地。风云斩是兵器,而兵器自然是“金”。别说剑的价值,光这玩意若是被亡人沼接纳,不知要引起怎样的变故。可就在这时,风云斩转了几圈后并未下落,而是在空中转过一道弧,远远地朝着自己飞了回来。谢辙立刻抬手,凭借极佳的眼力和手速在飞刃中接住剑柄。武器重新回到他的手里,再转过头来,神无君并未接着这个空档乘胜追击。

    他在观察他们——观察谢辙,和谢辙的刀。

    神无君停手了。

    他将刀收到背后的一刻,谢辙彻底放弃了对气息的控制,隔着纱巾,他大口地在亡人沼的瘴气中喘着气儿。布料上淡淡的药香在此刻变得浓郁,充斥鼻腔,苦涩中透着安心。聆鹓迈步冲上前来替他顺气。神无君不再搭理他们,而是看向了睦月君。

    “如你所见,”后者平静地说道,“这就是风云斩的选择。或说……伏松风待的选择。和你一样,这柄剑与他产生了共鸣。”

    “不一样。”神无君当即反驳,“风云斩里不可能淬着他的血,前世也不可能。”

    “我自然知道。我只是说,这便是山海手中那柄断尘寰做出的决定,绝无差错。其他的刀剑流落何处都没有关系,只有风云斩的去向至关重要。”

    “这小子太弱。”

    “他的力量只是被隐藏起来了,你看不到。”

    谢辙没力气听他们对峙,而且他也没觉得神无君说错了。寒觞倒是皱起眉,觉得这话对他来讲,实在太过苛责。叶聆

    鹓是他们之中最不服气的:

    “你们究竟要让他干什么?阿辙又不是剑客出身,怎么懂那么多?再说了,人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为何非揪着这点不放呢?他在很多地方都比普通人好一些,已经很不错了,怎么还要强人所难?”

    “在很多地方都好一些,就是在很多地方都不够精。”

    神无君瞥了她一眼,心里正说这是哪儿来的丫头。但忽然,他那黑白颠倒的可怕的眼死死锁在叶聆鹓身上,让她心里有点虚了。

    “怎、怎么?我又没骂你,为什么瞪我……”

    “你衣服里揣着什么?”

    叶聆鹓不知他是怎么看见的,只是有些惊讶,他竟然发现了自己藏在身上的那枚埙。不等她说话,睦月君便替她回答:

    “你再清楚不过,那是数百年前遗落的法器。”

    “在她身上?”神无君的表情有些复杂。

    “不论在谁身上,都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流落在人间的东西,便是人人都有可能得到的。好了,请不要再纠结于这些法器,现在你能让开道路,让我们为骸将军送行了么?”

    此时,神无君的脸上露出些许无奈。虽然他的眉眼间还有那种严肃的意思,但相较之前语气已经温和了一点。

    “如你所说,我诚然不是因为那种简单的理由站在这里。实际上留在此地,也是骸将军自己的意思。我没有理由不去帮助故友的父亲。”

    睦月君没有说话,但另外三人都有些不同程度的诧异。怎么会呢?按照睦月君所讲的故事,摆脱封印,离开这死生之地的禁锢,不应该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吗?

    “他虽被封印于此,但他的意志仍能穿越广袤的大陆,指挥阴兵四处征伐。何况时常有六道无常途经此地,带着各式各样的消息,他定是有所耳闻的。他知道,当自己离开这里之后,这巨大结界的创始人们——殁影阁,是不会闲置此地白白浪费的。殁影阁的主人是谁?郁雨鸣蜩。她的立场站在哪方?红玄长夜。长夜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他一直都在做些什么勾当,你难道不知道?他究竟配不配担当朽月君的名号,你难道不明白?”

    睦月君收起了那温厚的微笑,难得严肃了起来。

    “……配不配,终归不是我们说了算的,要那位大人定夺。的确,近来关乎十恶使徒的消息似乎都和他逃不了干系。既然那位大人不觉得是个问题,那就不是个问题;既然那位大人没有过问,那就不需要我们追问;既然那位大人不打算说些什么,那我们也不必揣测。”

    “你这番话,是想反过来质疑我的立场,质疑我的忠诚?”

    “我没有那个意思。但……伏松风待对于红玄青女是怎样的感情,你我再清楚不过。既然是他做出指引,让这孩子走这条路,想必有他的道理。至少,他对现在这位朽月君的意见可不比你们要小,甚至他更有发言权才对。”

    “剑灵罢了,当真算得上是他的意思?”

    “花自开,水自流;鹤亦败道,无为而无不为。”

    三人都没听懂睦月君那番话的意思,他们只知道,神无君在片刻的沉思之后无声离去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第六十三回:事往日迁

    卯时三刻。

    睁开眼,比平时晚起了一刻,似是有些懈怠了。许是近两日太劳累,歇得也晚,但这对他来说并不能构成一个晚起的理由。冬日的天还黑着,但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检查弓箭,再打磨一遍柴刀,清洗昨夜浸泡的衣服。他没点灯,太浪费,而且做这些事他早已轻车熟路,对任何东西放在任何地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除了清洗衣服,但那时天已经蒙蒙亮。昨天的兽血沾在上面,回去的时候已经干透了,要泡一阵才能揉掉。他也可以稍微磨蹭一点,看看话本,发发呆什么的,把衣服洗完再睡。但那样的话,第二天按时起床就会睡得少些,他不喜欢在没有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

    把衣服挂出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迎着初阳,他看到麻布衣裳的左边角破了个洞,不大不小,回头得补,先记下了。收拾好所有今天出门要带的东西,包括昨夜包好的干粮,今天至少要再砍满满一筐柴火才行。今年,这座山的冬天比往常冷,他必须多做准备。本来是打算买炭的,但在原本计划好采购的时日,山下那位卖炭翁病倒了,没来得及。看来有时候即使自己将时间规划得很清晰,赶不上别人突发的变故也是无可奈何的。他预备买炭的时候不算太晚,但谁知卖炭翁一病不起,看来盘算好容错的空间还是不够,以后在这种必备的事物上必须要多做考虑。

    一般的事也就罢了,像这样生活中重要的部分出了差错,就会耽误他更多。原本今天可以稍微悠闲一些。但影响也不算太大,毕竟自己为之后的日子留出富裕宽松的部分,就是用来弥补之前的失误。不过这种失误不能太多,他总在提醒自己。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时因为一时疏忽而导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过于忙碌,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午时四刻。

    目标完成了一大半,还差一些,该吃点东西了。他拿出干粮,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在夏天,湍急的水流会没过他坐着的这个位置,但冬天不会。因为今年冷,这条河暂时断流了。河床的最中心显露出些许潮湿的痕迹,却没有一丝水流。他知道会有这种事,所以带了竹筒自制的简易杯子。水很凉,估计到了过年那阵子就要冻成冰疙瘩了。不过,到那时自己也不需要提着竹杯在山上忙前忙后。

    对了,年前要再检查一下屋子,看看哪里还需要修补。这是很老很老的石头房子,但很坚固,除了石块连接处的泥时常会脱落,要不断地填补。这泥也有讲究,石灰、沙子、黄黏土各有比例,一点也不能错。这屋子和教他盖屋子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但他的知识流传下来,且不仅只有这些。那人还告诉过他,往砖石里加糯米浆能变得坚固异常。有很长一段城墙就是用这样的材料盖的。他寻思着,上哪儿找这么多糯米来?不知那些粮食够吃多久。但既然是城墙,好歹安全上的收益应该也能抵上。

    他站起身,吃饱喝足就站起来拍拍衣服,去背一旁的柴筐。有些白色饼渣掉下去,眼尖的他注意到了。他想起来,那个人肯定会将自己指责一通,因为任何能吃的东西——哪怕一个油点,只要还没干他都要伸一根指头出来抹掉,再把手塞进嘴里刮一圈。这实在有些不太雅观,而且他们的日子还没到那么过不去的地步。可这人就是很节省,还要教育自己节省。他背起筐,思考了一下,觉得也罢……留给鸟雀蚂蚁也是好事。但

    他没走几步,转念又一想,这季节哪儿来的虫鸟?果然还是浪费了。于是这点饼渣就落在他心里,成了抖不掉的结。

    申时整。

    他刚好在这个时候回家,比预想的时间早半个时辰。他以为这一带的枯枝都砍完了,没想到不久前有棵小树死了,水分蒸发殆尽,他捡了便宜。刚好,他拿起斧头将比较宽大的部分劈开,码好,与其他枝条一起悉数码在老地方。昨天抓到的狍子已经剥了皮,这时候拿到山下卖,还能卖出价钱吗?若是早点抓到它,就能和之前的一批兔皮一起背下山卖,现在单单为它跑一趟好像不划算。要不自己留下来做个什么得了……

    既然时间比较宽裕,正好检查下房子。房子不大,但安全又保暖。屋后围着一个后院,还挺大,里面的土壤比山上的肥沃太多,是那人用心弄了很久的。光是把这一带的碎石拉出去就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更别说怎么把它们挖出来了。那个人生前喜欢在这儿种点瓜果蔬菜什么的。他对自己说过,人光吃肉也不好,长不高,而且容易得病。自己还小的时候,以为他嫌自己太能吃肉,怕养不起,后来发现确实有道理。但……他自己不太会种东西,什么都养不活,种一个死一个。当时那人特意划出来一块地方,两人种的东西一样,平时浇水施肥也都是一起,结果就是养得没那人好,他干脆不再管。

    肥硕的蔬果总是迎来山上枯瘦的动物,大一点儿的能设下陷阱。天还没亮时,若听到动物的惨叫声,两人能当即从床上弹起来。再小的就太灵活,不好找更不好抓,还破坏植物的根,着实可恨。那个人教自己用石灰、油之类的东西来防它们。

    现在人已经死了,这地自然也荒废了。这是他离开后的第一个冬天。上一年开春,地里长了一丛茂密的小黄花,从屋里望出去金灿灿的,看着舒心。其他枯死的东西都与茂密的杂草被他一并拔除,但留下了这些花。没什么特殊的香味,只是简单地好看。他叫不上名字,在山上也不多见。想起来的时候,他就浇浇水。花儿很顽强,一朵接一朵地败,又一朵接一朵地开。直到深秋它们才变成一团枯草,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踪迹了,也不知来年春天还会不会出现。

    酉时一刻。

    他给锅上煮了点粥,备了点腌咸菜切碎。他本想弄点肉沫进去,但放弃了,今天想开荤的**不是特别强烈,留给想吃的时候多吃些。他离开灶边继续打扫,反正他总能在最恰当的那个时机回来熄火,粥总是煮得最好。他也从来不会忘记锅上烧着东西,但那个人……越老越会犯这样的错。有一次自己不在家,这老家伙果然忘了,险些把房给点了,幸亏自己及时赶回家。那天他急得将老家伙痛斥一通,谁知老人家还委屈起来,低着头不说话。他看着眼下满头灰白,忽然感觉喉咙哽住,觉得自己是在苛责了。他只是不敢相信,这个人老得比自己预想的太快。记忆中,他依然是那个头发乌黑,目光炯炯,意气风发的猎人。若没人问,谁知道他已年过半百了呢。

    那天后,他再不许老猎人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动火。还好老家伙脑子清醒,能记住这茬。

    他给柜子上擦了灰。这柜子也是老猎人自己做的,特别耐用,几十年了一点都没变形。他的目光落在第二层的抽屉上,犹豫了一下,拉开,拿出一个盒子。这盒子里收拾了一些零碎的东西,比如针线、几枚

    珠子、一些颜色好看的石头、两个断了绳的坠子,还有……

    一枚玉质的平安扣。

    简单打磨的圆形玉石,一截拇指指节长,没有任何花哨纹络。边缘薄些,中央有个米粒长的小圆孔,穿着根普通的绳儿。玉应当是好玉,水色饱满圆润,被人养过似的,半环是半透的白,半环氤氲着丝丝缕缕的翠色。他说不上更多名堂,只依稀知道翡翠里有一种叫白底青的,这玉瞧着像是那回事。

    这平安扣看着值钱。他不懂这些,也不知道它从哪儿来。绝不会是老猎人留下来的,没谁给他留纪念礼,若是捡到的铁定换了米面,更不可能往回买。很多年前的某天起——甚至可能是十年前,他自己就在家中发现了这枚玉石。近来小屋也没招待过旅人,不会是谁落下的。他本想去问,又担心老猎人以为自己是偷来的,揍他一顿——这事儿不是没发生过。犹豫间,他被喊去干活,随便收拾起来。后来,他也没再翻找过,老猎人也没提起,兴许是没注意到。这块平安扣就放在这儿,直到他收拾遗物时,才重新在角落里发现。

    他拎起黑绳,这块玉吊起来,微微转了一阵。中间的洞对准他停下来,像一只眼睛在审视他。这让他感觉有些奇怪,便重新放回抽屉里,关上。

    饭后刷锅洗碗。水缸里的水用完了,他得在天黑下来前到河没断的地方打一桶回来。出门前他想了想,习惯性地背上了弓箭。

    这个决定是对的。在他刚盛了水,直起腰时,看到河对岸有动物的影子。那大小,难不成是昨天跑了的那只狍子?他在瞬间做出判断,熟练地抽箭拉弦,将箭头瞄向那边。因为两岸距离并不短,不然河也干了。但这附近没有能过河的石头,盲目下去虽不怕腿冷,却怕水声吓走了它。所以,在此地放箭射中它再过去捡,是最好的方案。

    还是有些远了。

    天色已晚,他看不太清。那猎物还在原来的位置么?方才不再看到灌木摇晃,兴许没挪窝,应该也没注意到自己。必须一箭定成败,若没有击中,将它惊走就麻烦了。第二箭难说,虽是冬天,但邻水的对岸仍草木茂密,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

    “你犹豫什么呢?”

    唐突的人声令他一惊,手一松,箭发了出去。他射偏了,但也不能怪他,毕竟本就没有瞄准,恰起一阵冷风影响了箭道。那边的动物立刻发出一声惊叫,夺路而逃。

    是个大家伙呢,放跑了。他眉头一皱,准备回过头,看看是谁大半夜跑到这等荒山野岭坏他好事。但是,偏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慑住了他,鬼压床般让他动弹不得。那阵凉风也成了阴风,令他感到一种怪异的寒气,这绝不是冬日此地该有的风向。这不对劲。

    他闻到一阵花的芬芳,淡淡的,像是菊,又像莲。不论如何,都不该属于这个季节。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力道不轻不重,却将一阵战栗扩散到全身。他试图挣扎却做不到,所幸似乎还能发声。比起恐惧,他更为愤怒。失去身体控制权的他激愤地质问道: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身后一阵轻笑过后,又传来一阵沉吟。

    “我来做什么?当然是……”

    他又靠近些,用烟杆抬自己的下颚,但还看不到脸。此刻,搭在肩上的手骤然收紧。

    “——来帮你了。”

第六十四回:事核言直

    夜幕降临。晚风中,他只觉得怒火中烧。

    不过,愤怒尚未完全占据自己的心。他尽可能劝自己冷静,暗自做着分析。这人什么来头?不如说,这种家伙……是人类吗?而且为什么自己不会动,是被施展了什么定身术吗?但好歹是允许他说话的,他想,对方至少还有沟通的意愿。或许直到从自己嘴里听到满意的话前,那家伙都不会将妖术解除。

    “你还没有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你是什么人?”

    “来帮你的人啊。”

    他又笑了,语调云淡风轻,以至于显得轻浮。说来,自己连这个人的性别也确定得勉强。对方的声音像是男声,但如果理解成有磁性的女声也不为过,客观地讲,姑且算得上好听。但不论这人什么声音什么面貌,冒犯并激怒自己的事实都不会改变。

    “你给我定在这儿,说帮我?虽然我也不觉得你有什么能帮到我的地方,更不觉得我有什么需要你帮助的地方。”

    “你可真是不坦诚啊。当你将‘帮不到你’这句话放在第一位时,你就暴露了。”

    说罢,那个人松开了肩上的手,慢慢挪步到他的面前。他怔了一瞬,皱起眉,心情变得有点复杂,以至于先前的震怒都淡化了些。不仅是声音,这人的样貌也是似男非女的。或许真正的美丽总会模糊性别,不过尽管对方面庞尖削,还是有很多男性化的特质。他眼角上挑,右目下缀着泪痣,黑色柔顺的长发像燃烧殆尽的死灰,半点火星和反光都不曾看见。那一身明显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浴袍,也说不出是黑色的部分更多,还是赤色的比重更大。它们相互交融,在彼此的界限中渗透出诡异的纹路,像有生命一样。

    他的瞳色是殷红的,夜色中像是在发光。与他的眼睛一样醒目的东西,该数他手上的那支白色的长烟杆了,正是刚才戳自己下颚的那件。看不出是玉石还是其他材质,但一定价格不菲。在这种季节这种时刻出没在这种地方的,想必定然是妖异了。

    打起来有胜算吗?

    “毫无说服力。这就是你的诚意?”

    “嗯……怎么说呢?”

    长发男子泰然自若地吸了口烟,轻轻吹到他脸上。虽然不是普通烟草那样难闻,但依然有些呛,而且他感到了微妙的侮辱。他皱起眉,险些骂出声来,对方却又抢先开口了:

    “我若是现在就解开束缚,你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从左靴内侧抽出一把剥皮刀割断我的喉咙。那刀又亮又利,你昨天用完就重新打磨了。你身边每一件儿东西,包括你箭囊里的每一根箭,都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从箭头到箭羽,你要保证这些东西随时都是可以使用的最佳状态,以最大程度地减少因为你自己的原因造成的损失。”

    直到这时,一阵莫名的战栗才缓缓爬上他的脊椎。往年这时候,河边有这

    么冷吗?

    紧接着,更加强烈的怒火掩盖了这些。

    这妖怪一直在观察自己?从什么时候?仅凭他这三言两语就能说明太多问题。恐怕从很久之前,自己的行踪乃至一举一动都被这混账尽收眼底——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虽然不是刻意遮掩的**,但就这么被看得透透的,是个人都会情绪激动。他避世太久,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人能这样激起他的怒火。不如说,很可能就是憋的时间太长,才会在这种时候愤慨异常。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厮到底什么来头?什么目的?

    “如果你是来激怒我的,你已经成功了。”

    “唉哟,那就更不能放开你了。我可是来帮你的,真是没礼貌。”

    “你口口声声说着帮我,现在只是在给我制造麻烦。我警告你——”

    一瞬间,定身的妖术解除了,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整个人失去重心,差点摔在河边的石滩上。他立刻做好调整,电光火石间便抽出了靴侧的剥皮刀,如那个人说的一模一样。

    一刀迎面上前,力道和速度能砍断一棵碗口粗的树。但在清脆的“呯”声过后,他这招竟然被轻松拦下了——仅凭那支看上去一折就断的烟杆。而且,那男人是一只手稳稳地持着它的,自己却拼尽全力,连小臂都因用力过猛而微微发颤。

    不可能……就凭这种半吊子的家伙?难道是自己因为情绪的原因影响发挥了么?开什么玩笑!他可一点也不想承认,他也不会凭这些就感到害怕,更不会退缩。一定是他又……

    “是在怀疑我用妖术作弊吗?你还真不可爱啊。”

    “……”

    想法被拿捏透了,这厮对自己的了解可不是一星半点。他手上不敢放松,一丝一毫的犹豫都可能被对方乘虚而入,招致更麻烦的追击。天太黑了,他只能就着微弱的月光看到眼前很小的范围,优势不大。他又用空着的手迅速顺出箭囊的箭,从下方去刺对方的腹部。可就在那一刻,他觉得左手的刀上虚了一下,却很快被之前的力量抵上。这男人竟然用快不可见的速度一转烟杆,将攻来的箭头打飞了出去。箭头摔进水里,噗通一声,断裂的木棍停留在他腰前的两寸。他深吸了口气,发觉这妖怪对自己的了解程度比他想的更可怕。按照惯性,这木棍至少是能刺中他的,虽然不一定会造成多严重的伤害。但他自己在出击前都会控制力道的,凶器没入敌人多深,刺到什么地方,他要求自己心中有数。

    “真是容易动怒啊,尹归鸿。”

    在听到后三个字时,他的大脑短暂地空白了一阵。随后,他攥着断箭的手握得更紧,改为一记上勾拳直中目标。但他只打到一团空气,连左手刀下的力道也突兀地消失了。眼前一阵光亮,人影化作火焰的虚像,转瞬即逝。他用力将木棍摔到地上,环顾左右,一

    腔怒火无处宣泄。那妖怪不知去向了,可他的声音从某处传来,清晰地流入他的耳中。

    “又生气了?唉,真是没办法。不过,你合格了。”

    “给老子滚出来!”他多想破口大骂,但愣是将更多脏话压在嘴中,“你姓甚名谁,意欲何为?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给我滚出来把话说清楚!”

    “尹归鸿……唉,我觉得是个不错的名字,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少他妈多管闲事!”

    “确实,这是你的家事来着。”那声音笑了笑,“呵呵呵,自从被那位老家伙收养,的确也就不再需要这个名字了。你大概没什么印象了,就由我来提醒一下:在他问你的名字时,听到回答后,确乎是怔了一下。沉默半晌后,他告诉你,从此把这名字忘了便是,反正你也不再需要了。十几年来,他的确没再叫过你的名字,不过很公平,你也没叫过他的。因为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你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知道,是个猎人。”

    他知道太多了。不过,尹归鸿的记忆的确慢慢苏醒。他隐约想起来,在报出姓名后,那老猎人是没说什么,只不过将他的姓重新念叨了两遍:尹……然后,他问自己从哪儿来,又望向自己来时的方向,摇了摇头。之后便与那男人说的一模一样。的确,他要承认自己的记忆还没有好到过去的任何一个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那时候自己多大来着?满十岁了么?

    印象最深的不是这部分,是更早前的一些事。

    “你比那时候强了不少。”尹归鸿还是无法确定这声音的源头,“不如说,强了太多。毕竟你被捡回去的时候,差点连左腿都没保住。一副病殃殃的样子,说话也困难,谁见了你都不觉得是能活过第二天的样子。该说,那老猎人还真是妙手回春。他既是个猎人,又是个郎中;既是个瓦工,又是个木匠;既是个渔夫,又是个菜农。对人类来说,他很厉害,而且算是你再生父母。可惜某个雨天,他脚下一滑从山坡上滚下去,差点把命丢了。打他第二天被你找到,背回家去,就算恢复得再好,身手和脑子都不及从前了。他本来能活得更久,对吧?啧啧,真是天不遂人愿啊……哎,你被捡回去那天也下着大雨,可真巧啊,是不是?”

    说到这儿,尹归鸿反而冷静下来了。

    这家伙的情报量真是不得了。不过这么想来,他恐怕从很早前就对自己十分了解,此次现身也是有备而来。对方知道的事,还有体术、妖术,暂时都凌驾于自己之上。他虽然还很生气,但又不傻,不可能和自己没有胜算的家伙作对。被愤怒冲昏头脑,做出最不宜在当前做出的举动,是大忌。

    这男人说的不错,他确实脾气挺大,不过与老猎人生活以后改变了很多。

    他从来都是“冷静地愤怒着”。

第六十五回:事出反常

    保持清醒才是最重要的,先前一切看似受情绪支配的举动,都是以此为掩饰的试探。要说尹归鸿自己到底气不气……那若是满腔愤懑能被具象化,怒火早烧到天上去了。但没用。既然是徒劳无功的怒火,还是控制些的好,气坏身子可当真不划算。

    “所以?”尹归鸿站在原地,扬着眉,“你该不会是看我可怜,同情我,才来说什么帮忙的鬼话吧?你能帮些什么?不如替我给老家伙换块好点的碑,刻些漂亮的字。”

    “哦?我看你刻的也不赖嘛。碑文也写的不错,是读过书的。”

    原本飘忽不定的声音有了具体的方向。此人说的不错,他是跟着老猎人学了不少,虽然不至于能考取功名,但稍微仿写名人大家的诗词歌赋还是像模像样的。他转过身,看到刚才消失的男人朝他走了过来。男人步伐轻盈,满目笑意。

    “对你知根知底却不自报家门,好像有些失礼。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一位……六道无常:红玄长夜·朽月君。”

    “猜了个大概。”尹归鸿倒是很轻易接受了。这厮一看就不是什么寻常货色。

    “就当是对我先前所作所为的道歉吧。我送你个礼物,怎么样?把手伸出来。”

    尹归鸿盯着他,态度依然警觉。不知这无常鬼要搞什么把戏。他可不会被这番话糊弄,刚才自己可是被狠狠戏弄了一番,这仇归鸿可记下了。

    “放轻松……我会害你不成?”

    说着,他一打响指,面前凭空燃起一道火焰。但这火好像并不热,尹归鸿在短暂的惊讶过后,试着伸出手,在这串火苗中碰触到了某种实体。在这一瞬,火焰忽然像是被打散一样,又逐渐熄灭。余下的流火落在石滩上,倔强地燃烧着。这些零星的光让他的视野变得清晰,他能更好地观察起手中的东西。

    一把刀。

    ……真的是刀吗?它有刀刃、刀背、刀锷和刀柄,造型很简单罢了。这也太轻了些,有两斤重吗?他掂了掂,盲猜一斤六七两。然而作为刀来说,它却很长,若用软尺来测量它的真实长度,恐怕超过了四尺。它的颜色也很奇怪,苍白中透着铁青,能映出人的模样,却没有那种刀剑应有的金属光泽,是因为天太黑了吗?不过这个重量,恐怕还真不是铁打的。

    “……什么东西?”

    疑惑暂时让他将先前的账搁置到一边。朽月君勾起唇角,兴趣颇浓地为他介绍起来。

    “你听说过……有一任走无常,在生前曾锻造过六道神兵么?”

    尹归鸿微微睁大眼睛,觉得朽月君意有所指。他是知道的,难道自己手上的就是……不太可能吧?那样非凡的武器,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交到自己手里?即使送他东西的人,也是一位六道无常,但这件事发生得太过突然,让他毫无实感。

    刀身略窄于普通刀刃,归鸿伸手摸过去,只觉得一阵冰凉,倒与铁无

    异。他又将这把刀在手里倾斜,感觉它的重心仿佛发生了变化。

    “当心,这牙被锻造成刀时淬了蛇毒,中空的部分也充满毒液。若是被它所伤,你会身中剧毒。哪怕隔着皮肤摸得太久,毒性也会渗透体内,迅速蔓延到全身。它不会让你立即毙命,但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中,你会在无法忍受的剧痛中看着自己是怎么烂掉的。解药并非没有,毕竟已是那么久前的妖物了……但可不好弄来呢。”

    “……烬灭牙?”

    “你听过?你很聪明……它是用兽牙打造的弯刀。这位刀匠曾造访南国,在一座密林中有幸得到一根新鲜脱落的、蟒蛇的前钩牙。一般的蟒没有毒牙,但这可是来自畜生道的蟒神摩睺罗迦的所属物。若是敌人身上已经有伤,即便不是烬灭牙所致,就连碰触到它的刀气也会毒发身亡。我看,你倒是有一副能驾驭住这把毒刀的气质呢。”

    尹归鸿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该感谢他吗?他可一点也不想。在朽月君将自己的来意解释清楚前,他是绝不会掉以轻心的。也难怪他知道这么多事,毕竟是黄泉十二月,就算不用盯着自己长大,知道这些也是轻而易举。

    “你是不是该说谢谢?”

    “我是不是该还给你?”

    “噗嗤……”

    朽月君又莫名其妙笑起来。尹归鸿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可乐的?搞不懂。

    “既然你都摸透了我的底,还给我这种东西……说吧,你到底来干什么?我话先说在前头——这把刀,我不能要。”

    朽月君的笑意淡了些,多了几分疑惑。他的语气中带了些许不可置信:

    “你确定?也不多想想么?虽然人类在接手之前多少会犹豫一下,不过都只是因为不确定而客气一下。你倒好,一上来就这么坚定地拒绝,真想不到。”

    “很简单的道理:你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塞给我这种危险的东西,恐怕是要让我承你的人情。这样一来,如果有什么事你要让我去做,得了好处的我都没有理由拒绝。这把刀若真是烬灭牙,恐怕不是你的礼物,而是你用以挟持我的把柄。而且听上去,你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的道理。”

    “……不错嘛!能想到这么多,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朽月君扬起眉,“不过耽误了这么久,天都黑了,也该切入正题。嗯——不如找个说话的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

    言下之意,他一副要登门拜访的样子。毕竟附近除了尹归鸿的家,也就是老猎人留下来的房子之外,再无其他去处。朽月君说着,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了,尹归鸿一愣,立刻提起手边的水桶追了上去。但不知为何,朽月君的背影总和自己有一段距离,即使他觉得自己已经跑得很快了。再怎么说手里拿着重物,还不能洒,他跑了一阵便停下来调整了一下握捅的手势。一抬头,那无

    常鬼已经不见踪影了。他皱起眉,但脚下不再着急。等他凭借对这山路的记忆摸黑回到屋前时,看到窗里有亮光。推开门,朽月君竟已经“私闯民宅”,坐在那张老猎人生前最喜欢的藤椅上,看上去悠闲极了。

    “别坐那儿。”

    尹归鸿放下水桶,将另一手的刀扣在桌上。如此命令对方,倒还挺有气势。不过朽月君没听见似的,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尹归鸿已经没有心情发出第二次警告了,但是,先不论他是否奈何得了这家伙,如果现在就摆出敌对的态度,恐怕他就不会老实交代自己想听的事了。而且,朽月君将这点拿捏得很好,真教人窝火。有气却撒不出,这便是理性的代价。

    “得了吧,这儿也没其他像样的地方可坐。你那张凳子么?搁火里抢救出的老木雕也不比你这旧板凳更有艺术价值了。”

    “你……”

    “行了,自己家,坐啊,客气什么?”朽月君故意这样揶揄,“不来点茶么?你是这样招待客人的?”

    “水在桶里,要喝自己去烧。”

    朽月君笑着摇头,将靠在椅背的身子直起来,重心放到单条支撑着自己的二郎腿上。他伸出手臂,勾勾手指,一道细细的水流便从门口的桶中引来,落到面前的杯子里。他又用手指画了个圈,细小的火焰便围绕在杯子周围,使水升温。很快,杯里的水面泛出小小的气泡,冒出白色的袅袅细烟。尹归鸿的确被震住了——这样灵巧而直观的妖术已经充分说明,即使在言语上,自己也还不具备与这妖怪正面抗衡的资格。

    真他妈憋屈。

    朽月君一手端起杯子,弓着背,视线自那细碎的刘海下投上来,盯着端坐的尹归鸿。

    “不用把背挺得笔直,已经没人这么要求你了。”

    “用不着你操心。有什么话,说完就带着你的刀赶紧走。”

    “唉,既然都打算听了,何必这么草草下了定论?”朽月君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接着说,“我想想,该从哪儿先说起比较好呢……啊,刚被收养时,你养父查过你的身世,这事儿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他直接告诉我了。因为我来路不明,十来岁的小孩也具备撒谎的能力,所以多留个心眼打探一下,是再正常不过的。”

    “不错。你家出事那天,你十一岁又一季……虽然你可能不想重新回忆,但我不得不建议你回想起来。你的父母、一对老人、你的叔父、你的一位哥哥和一位姐姐,甚至……你母亲怀胎八月的肚里的孩子,他们究竟——死于谁的手中?”

    尹归鸿的瞳孔骤放,他攥紧了杯子。

    他分明已经平静很多,但此刻却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是他有意埋藏起来,实则是记忆中最鲜明的部分:不是“谁”,而是“哪些人”。

    “……左衽门。”

    齿间摩擦的声音如巨石崩裂。

第六十六回:事火咒龙

    秋天是,万物迎来收获的季节。

    平日爷爷奶奶是不与他们住在一起的,少说隔了三条街。但中秋佳节,家人们总是要团圆在一起,也为哄老人开心,尹归鸿的父亲专门请人抬轿,把二位老人接到自己家中。归鸿的叔父还算年轻,刚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尚与父母同住,也一并来到他家过节。

    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他们家中装饰得更为气派。尹家的势力很大,然而归鸿的父母不需与主家同住,只在边陲小镇上有处安身之所。他们不过是听命于主家行事,靠那些大人物赏口饭吃。那些都是有头有脸的角色,最厉害的,是下一位城主的候选人呢。如今城主之位已经不再世袭,朝廷为了加强对大地区的管控,不知第几次更朝换代时,城主就不再有“子承父业”这一说,都是靠上面派人下来,血缘也有严肃的考核。恐怕要不了多久,朝廷就会把所有大型城池拆分,更加全面地推行省市制了。即便如此,在当今成为一城之主还是能做成很多事的,且大有颜面。父亲说了,到那时,住在边上的他们办事更方便,总能讨些油水,日子会过得更好的。

    尹归鸿不知道他家是干啥的,他问哥哥姐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觉得归鸿太小,说了也不懂,于是归鸿就嚷嚷,肯定是他们也不知道。不过不管爹娘到底是干什么的,从来都没少他们一口饭吃,归鸿连衣服都没捡兄长一件,全是新给他做的。应该也不会是什么遮遮掩掩的勾当,毕竟平日爹娘走在街上,不论打扮还是气质都风风光光。归鸿的哥哥姐姐年龄相仿,踩着肩膀,一个十六一个十五。母亲肚里还有个孩子,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他们商量好,如果是男孩就让哥哥起名,如果是女孩就让姐姐起名。归鸿还是不服气,觉得自己读过很多书了,怎么能不让他参与呢。可母亲已经四十余岁,这次完全是意外之喜,往后不论财力还是精力都跟不上了,不会再生。他爹很是担心,但爷爷说,这根本不是事儿。母亲今年初怀上的,与奶奶怀着叔父的年龄一样。奶奶到现在都健健康康,母亲也一定平安无事。

    从早上睁眼开始,归鸿一直很高兴。他和兄姊去街上玩了一天,买了很多零食和玩具。等到晚上,可以吃上奶奶亲手做的月饼。他们都不爱吃娘做的月饼,饼皮在嘴里发苦,她老拿捏不好碱面。归鸿最爱吃蛋黄馅,早就给奶奶打好招呼,她答应自己会做的。这是归鸿能下床走路的第二年,过去他的身体很差,只是站上一会也会双腿打颤,失去平衡。平日里也没少伤风寒,三天两头往医馆里跑。郎中说这是很复杂的病,成因很多,也很难治。虽然兄长和阿姊时常当着他的面抱怨,但他也知道,他们是觉得爹娘太辛苦。有人质疑是爹娘干了不好的营生,遭了报应。尚还年幼的兄长和阿姊,居然带着玩得好的兄弟把说闲话的人家院

    子拆了,谁说就祸害谁家,他们才闭了嘴。那时归鸿知道,一家人的心里都装着自己的。

    家里请了先生教书,因为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归鸿学了不少东西。两年前,爹娘喂他喝了一种药汤,里面有着没有融化的白色粉末,沙子似的扎嘴。但爹娘硬逼他喝下去,渣都不许剩。一觉醒来,他当天就能下床满地跑了,又蹦又跳,上房揭瓦,玩得鸡犬不宁,谁都逮不住他。

    今日天色渐晚,他们回到家去,三人脸上的泥巴洗黑了两盆水。收拾干净后,算上母亲腹中的孩子,一家九口围在桌前吃饭聊天、唱歌赏月。

    欢乐就要在这里戛然而止了。

    他们一直玩到快子时才收拾好家里,准备休息。客房缺一床被褥,父亲去别的屋拿。在走过院子的时候,看到自家墙院上站了几个黑影,一时有些发懵。

    手持兵器的人们一拥而上,父亲被刺穿心脏,当场死去。还在里屋玩闹的孩子们并不知发生何事。不必等母亲出屋寻找,那些贼人就杀进门来。一时间,场面乱成一片。叔父仅凭着一旁的扫帚护住腿脚不便的两位老人,自然是招架不住,很快便人头落地。三人的惨叫过后,剩余的人跌跌撞撞,夺路而逃。兄长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在院里摔了很多零碎的东西拦路,给他们抓住,一击毙命。归鸿只回头了一瞬,就看到鲜血从兄长的喉中飞溅。他感觉心跳漏了一拍似的,交错的腿只觉得麻木,忽然摔了一跤。阿姊拉过他,用尽全力将他推到前面去。她的背中了一箭,向前倒下,被贼人踩在地上,许多人从她身上踏了过去。母亲挺着大肚子,与他相互拉扯到后院。虽说这里没有布置什么人手,贼人们只从正面杀进门来,但他俩都知道,现已无路可退。后院门因不常出入,早已堆满杂物,根本无暇清理。就在这时,母亲忽然朝自己伸出手,将他推入井下。他惊恐万分,坠入井中后呛了好几口水,这才死死抓住井绳。秋天的水凉得刺骨,水花声里夹杂着母亲声嘶力竭的惨叫,持续了一阵。他整个人僵在井下,像冻住了一样硬,冻住了一样冷。

    秋天是,万物迎来凋亡的季节。

    贼人们要么没注意到他,要么觉得他必死无疑,只是踹开每一扇门寻找可能藏着的剩余的人。他们并非一无所获,至少抢夺了许多财宝字画,那些都是爹娘喜欢的收藏。大概是抢干净了,不知谁放了一把火,归鸿抬起头,只见一片通红的、圆形的夜空。

    他觉得脸上一阵湿润,不仅只有井水。挤进嘴角的液体泛着苦涩,像母亲和的月饼皮。

    这时,明亮的上空忽然投下一阵阴影。归鸿畏畏缩缩地昂着头,手中攥的井绳是一刻也不敢松懈。那些吵闹的狂欢声应该已经移走了才对,为何还会有人?那个人戴着帷帽,又因背着光,归鸿完全无法看

    清他的脸。但这个人他在刚才是有印象的,回头的时候,他看见那人从容不迫地跟在贼人最后,似是给予他们指令的人。

    而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压着左襟的,如一帮从地狱涌来的亡命狂徒。

    他好像没注意到自己……只是瞟了一眼,这时有人喊他,他便回头走了。尹归鸿就这样躲在井里,泡在水中,在怪异的麻木感中苦苦撑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公鸡还没来得及打鸣,立马有早听到动静的十几位镇民成群结队,跑来查看。他们看到这满地狼藉,无不扼腕叹息。尹归鸿隐隐听到人们接连不断的纷纷议论。他们这样说了:

    “天啊,真是作孽……”

    “莫不是一家老小都被赶尽杀绝?”

    “什么都不剩,都被抢空啦。”

    “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竟是如此深仇大恨。”

    “早说了,这是报应啊……”

    贼人们许是走了,尹归鸿顾不了那么多,用尽最后的力气哀声呼救。虽然声音微弱,但领头的猎犬听到动静,冲进后院的井边狂吠起来。人们这才发现,还有个小孩躲在下面。最身强力壮的一位屠户把他拉了上来,首先映入他眼的,是母亲横死的尸首。尹归鸿如出了冰面的活鱼,立刻被冻成一块石头。那时候的母亲瞪大了眼睛,满目惊恐与不甘。她的肚子被残忍地剖开了,脐带连着一团成型的血肉。此刻,二者的心脏都早已停止了跳动。

    “是个姑娘啊。”朽月君摇头感叹,“本该是你的妹妹。那就该按你阿姊起的名字,叫归鹊了。你兄长叫归鹤,阿姊叫归鹄。你们兄弟姐妹,都是飞鸟的名字,你爹希望你们展翅高飞。你娘怕你们飞得太远,不着家了,就给你们的名里添了个归字,盼着你们长大后还惦记着回来。可惜,现在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也不再有人能回去了……”

    “你他妈的——”

    尹归鸿刚一拍桌子,朽月君忽然用烟杆直指他的脸,人倒是没动。他一收先前的轻浮,只是冷冷回应:

    “好好想想,你该发火的不是我这个提醒你的人——而是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

    尹归鸿知道自己的愤怒从何而来,只是这被压抑多年的感情有些生疏,一旦露出眉目,就喷薄而出。他强压住火,逼着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让充血的头脑尽量重归平静。

    “老家伙说……爹妈做的事得罪了人,他们就派左衽门的人把我们杀光。他不告诉我是谁,只告诉我,他在世的时候不许想着报仇,要不,便不养我了。我自知没有实力,便答应下来。这些年,他教了我很多东西……”

    “你养父说的不够准确,我日后会告诉你实情。你命够硬,运气也好,遇到个退隐江湖的高人,还学了不少本事。”

第六十七回:事修傍兴

    那位高人捡到归鸿那天,下着滂沱大雨。

    他是清醒以后直接从家跑出去的。他知道自己活着的消息很快会传出去,左衽门不会放过他,便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开始逃亡之旅,离开镇子,朝大城相反的方向去。他中途栽在草地里昏睡两次,醒来就继续跑,跑了很远,却在刚翻过一个小山头时天降大雨,滑下山摔坏了左脚。老猎人下山换粮,回去时隔着迷蒙的雨雾,在草木茂密的山沟里察觉他的气息。

    “就这么苟活下去也不错,连带着家人的份一起,对吧?”

    尹归鸿的呼吸有些急促,每一寸皮肤都绷得发紧,身体僵硬如铁,心却激烈地颤抖。三言两语令他变得混沌,但自己的错乱不止因这套话术,他心知肚明。语言可以做手脚,但回忆是诚实的。记忆如清澈潭下的石块被胡乱拨弄,扬起的泥沙让沉淀了十年过半的人生污浊不堪,怎么也无法平静。

    永远也不能平静。

    但他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即使没有妖异来访,他也会亲自将那些光滑石块参差嶙峋的一面悉数翻开,暴露在外,再生生磨平——不论用何种手段。

    “……我从未想着独活一生。”

    朽月君慢悠悠地站起来:“你并非以此作为冠冕堂皇的借口独活的丧家之犬,我便放心了……那你觉得,你的仇人是谁?”

    “是……左衽门。不,是背后指使他们的人——但他们也并不无辜。”

    “答对了……一半儿。”

    朽月君眼中的红光残阳一样炽烈,亦如新鲜的血。

    “你若有与任何人为敌的觉悟,凭你学的本事,还不够。你不要这把刀,可以,那么我暂时借给你,以弥补你的诸多不足。现在的你……得承认,身手依然很弱。你还需要训练,和更强的武器,更多的消息。这些,我都可以给你。”

    “这样做你有什么好处?”

    虽然被情绪所支配,但尹归鸿并没有丧失理性。他敏锐地提出了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只是很巧,我们的对立方是同一人。这样你便能理解了吧?笼络你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这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

    “……一人?”

    尹归鸿知道自己的短板,也信服了他的理由,却不理解为何是“一人”,又是哪一人。

    “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当真做好了与任何人为敌的准备?”

    “我为什么要说不?”

    “我是说,任何人。”

    尹归鸿的脸沉下去。他的性子向来直来直去,随有话就说的老猎人一样不喜欢卖关子。又不是说书,用得上什么起承转合?即使面对这位可怕的妖怪,他的语气也丝毫没有惧色:

    “我不喜欢重复回答无意义的问题。”

    “很好!我果真没看错人,这样的性格倒是适合这么一位对手呢。你们有几分相似。”

    他的笑像烈火中枯萎燃烧的红叶。在他尚未说出答案时,尹归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那我便告诉你,你——我,我们的对手……是一位六道无常。”

    尹归鸿心脏一紧,他说的与自己所想是一点不差。毕竟能让神通广大的走无常有所顾虑的人,除了冥府那位,恐怕只能是另一个走常鬼。但具体是谁?

    “你好像并

    不意外?至少,没有我猜的那么意外。”

    “就在刚刚我察觉到了这个可能。”

    “下次你的反应还能再快点儿。”他笑了两声,接着道,“那个无常鬼不好对付。除他自己武功高强,又精通阴阳之道外,他所带领的部下也是整个江湖上历史最长、声誉最……最好?最坏?就当是好吧,最好的刺客组织。唔,至少比几百年前好些。”

    “你是说左衽门的统领,其实是一个六道无常?这不可能。你们这样的人怎么会……”

    怎么会?他说到一半自己便顿住了。怎么会做伤天害理的事吗?他不好说,眼前这个妖怪就不像个善茬。找自己做的对付另一位同僚的事,显然名不正言不顺。阎罗魔不管吗?尹归鸿不清楚,他又不是干这个的,但他确实觉得奇怪。一方面,再怎么说也好歹是为黎民百姓做事的走无常,怎么会带领这种杀人如麻的一群人;另一方面,他又怀疑,像这样安稳地存在上千年的组织,就算名门望族也少之又少,确实适合交给寿命漫长的无常来做。

    “你以为左衽门为何旷日经年还如此根基深重?不过说实在的,他们内部确实被狠狠地清洗了一番。过去他们主要成双成对地行动,如今倒不需要,毕竟任务的风险率大大下降了。以前确实很多人都怀疑,左衽门是辜葭潜龙·霜月君带领的,毕竟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刺客呢。不过他卸任后……左衽门依然存在着,人们便打消顾虑,只觉得是他们内部组织有方。实则不然,这鬼地方仍归某个无常所管。很久前,因此人的父母与左衽门颇有瓜葛,引来他的仇恨。按理说他当上了走无常,是该把这组织连根拔起,让所有人血债血偿的。可他很聪明,聪明得让我也害怕起来……他虽清算了几个与父母之死关系最直接的家伙,却费了些工夫,将整个组织纳入囊中,为己所用。你能明白吧?人们的**是不会被满足的。权力如美酒,一旦尝过其滋味,便怎么也不舍得放下,只想着更多。而即使是美酒,若是喝多了……也可以让人中毒,对吧?”

    在听完这一大段的陈述后,尹归鸿思索了一阵。

    “所以这就是你与他为敌的理由?”

    “算是吧。还有一点:他不待见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虽然最开始我对他也没什么意见——我不讨厌强者。可有些时候,若不主动出击,怕是要在棺材里才开始后悔。”

    尹归鸿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还有其他不懂的地方。

    “按照你说的意思,他才是杀害我全家的罪魁祸首?而不是受别的什么人雇佣?”

    朽月君将烟杆放在桌上,十指交错,反手抻直了双臂舒展筋骨,懒洋洋的。尹归鸿在老猎人的教导下,早不再是什么性急之人,但见这德行也难免焦躁。

    “你知道,你们尹姓之人,是不怎么干人事儿的。”

    “知道。”归鸿道,“养父不曾与我提及,但我也不是从未私下追查。虽然机会不多,我还是得知了一些重要的消息。结合我父母所做的事,我大约知道,我儿时主家一直在四处搜寻八位邪神的遗物,被统称为特殊的法器。法器在人间流传,应该动了不少人的利益。”

    “嗯,那你一定知道这些东西的力量有多强大了。刚说过,人的贪欲无穷无尽。实际上他们不仅触怒了人类,还惊动了那位大人——奈

    落至底之主。这些东西在千百年前被凑在一起时,一种法阵使它们之间发生共鸣,险些招致一场可怕的灾祸。这些东西如今流落四方,没有被统一管理,你们尹家却想再续孽缘,行逆天之事,真是胆大妄为。”

    “所以六道无常来处理尹家?”尹归鸿皱起眉,对这个结论有些不满,“但凭什么?我爹娘本就是奉命行事的本分人,上有老下有小,即使对主家的任务有所怨言,想靠一技之长另谋他路,也会直面背叛主家的风险。我长大便明白了,他们虽然表面风光,实际上没的可选!要抓去处理出主意的人不就行了,我爹娘做错什么?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

    “放过他们?你在开玩笑吧?”朽月君挑起眉,“你们那庞大家族的细枝末节,若记着七个法器的下落,便会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在这点上,你也不用责备那位大人,任务必须严密得无懈可击。旁人知道,可以;贼船上的尹家人,不行。”

    “但我爹娘不一定就真的全知道?我们不过是偏门罢了!”

    “东记一个瓜,西记一个枣,抓在一起也够凑个果篮了吧?”

    “那我的兄长和阿姊呢?!”尹归鸿的声音高了起来,眼白发红,“他们知道什么?!还有我未出世的小妹,她那么小,却那么完整——我甚至能看清她小小的脚趾……他们算什么?他们做错了什么,又为什么而死?!”

    朽月君抬起眼来,不咸不淡地看着他。此刻,他好像也一副没话说的样子。

    “嗯……确实。你们爹娘担心小辈知道太多引来杀身之祸,所以你对此一无所知,按理来说也不必斩草除根。但这就是那家伙的作风呢,毕竟要确保万无一失。他连神都敢杀,弄死你们几个还不像按死个虫子一样,顺手的事?而且吧,也不是说一定要——要那么凶恶,那么残忍,那么毒辣。他不是这种人,只能说管教无方。左衽门人那么多,顾不过来也正常,对不对?只要结果是他想要的,对他来说就够了。”

    尹归鸿觉得并不在理,却无法反驳。说着,朽月君拿起烟杆,绕过他,在屋里走了几步。他转悠到柜子门前,拉开抽屉,像是在自己家似的熟练地摸出什么东西。尹归鸿看清楚了,是那枚不知出处的神秘吊坠。他又放回去。

    “我也是觉得有些不公,四处打听你们家有无后人,才找到了你。见你有人收养,才不再多管闲事。可如今眼见着你要寻仇去了,比起说些不中听的对你加以阻拦,还不如……推你一把。这是我过去留在这儿的,从那时我便开始注意你。”

    “我确实开始感谢你找上我了。”

    “你谢早了。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诉你呢,也是我多方打听来的。”

    说着,朽月君已经站在门口,一副要走人的架势。他停在那儿,回过头,夜光安静地落在他身上。他眉眼下坠,分不清真假哀愁。

    “你体弱多病,是你爹娘擅自挪用了砗磲法器。它被留下金丝的部分,打磨成一串佛珠。剩下的余料被他们拿走,将粉末混入了你的药汤,你才不治而愈。可惜……”

    红衣一晃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名为烬灭牙的妖刀分明放在桌上,尹归鸿却觉得心如刀割。随着那最后一句话的终结,“毒”也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痛骨悲髓。

第六十八回:事预则立

    距离开亡人沼之时,已经过了一天一夜。

    即便如此,那巨大的身影似乎仍在叶聆鹓的脑海徘徊。亡人沼没有云,但倘若是外面的世界,那硕大无朋的苍白骸骨一定高耸入云。睁眼闭眼,都是那看不见全貌的残片。在她的脑袋里,荒骷髅的形象如破碎的拼图,以飘忽不定的形式勉强拼凑出完整的模样。

    令人战栗。

    那时发生了什么,她的印象很模糊。无非是睦月君与它说了什么,谢辙和寒觞也是,一并讲了许多规劝的话。他们的确在初见时是有些震惊的,即使做过心理准备。不过,两人适应得确实比自己快些。它就是……那个将军吗?凉月君的友人?它竟也曾为人类。它身边有许多兵卒,虽然都不完整,甚至也有只剩骷髅的小妖怪,身上倒都披着战甲。战甲的样式颜色与磨损程度都不太相同,或许混合了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的特色,但如今它们都聚在这里,在骸将军的麾下。至于将军,或许也曾有一身威风的铠甲,可世间的战意令它不断膨胀,变成如今的样子,就什么也穿不下了。

    聆鹓还记得,它弯腰时发出恐怖的声响,和志怪小说里形容山谷或空街之类的地方会回荡的怪声似的——至少和她脑子里模拟出来的差不多。咔哒咔哒,似乎下一刻就会折断。它可怕的面孔从高处直直垂下,与她近在咫尺,那空洞的两个眼眶要吸走人的灵魂,她甚至能看到骨骼上细密又稀疏的孔洞。

    它交给自己一件东西,被它捏在指尖。聆鹓呆滞地接下来,捧在手里,才察觉到那是一本书。她的目光不知为何,分明觉得恐惧,却无法从荒骷髅身上挪开,甚至没想着将那本书翻开。那时候,同伴与睦月君有看着自己,对自己说些什么吗?她记不清了。

    即便只过了一天。

    寒觞拿起那书本在她面前晃了晃,她半晌才回过神。

    “你魔怔了?”寒觞说,“怎么从亡人沼回来就心不在焉的。”

    “骸将军身边的瘴气最为浓重,她可能透着纱布,无意多吸了些。睦月君抓的药已经消除了瘴气的毒性,再等等应该就恢复了。”

    寒觞对谢辙回嘴道:“我看啊,就是将军威武的身姿把她震住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你能把万鬼志放好么?”

    “万鬼志?”聆鹓彻底清醒了,忽然支棱起耳朵。

    “是啊?你忘了么,骸将军还要委托我们做事,才肯轮回转生。”

    “是……什么事?万鬼志……不是在殁影阁吗?”

    她刚睡醒似的。两人互相对视一阵,不约而同皱起了眉。

    “你这忘性也太大了。”

    “是啊,你该不会根本没听到我们昨天都说了什么吧?”

    没听到?不可能啊,她对自己的听力是很自信的。但她回忆起谢辙说过的话,觉得可能确实是自己不

    小心吸入瘴气,整个人才不太对劲的。睦月君倒是已经离开了,她知道,记忆中有简单道别这个部分,虽然那时她有些心不在焉。

    “我们在殁影阁时,万鬼志的确还在皋月君手中,不过我们休整的时候,神无君已经将万鬼志从皋月君那里取走,交给骸将军了。这也是骸将军的要求。”

    寒觞手中还拿着它,在空中挥舞了两下。叶聆鹓伸出手示意他交给自己,寒觞照做了。这书很普通,也很老旧,虽然还没到那种一捏就碎的程度,但已经发潮泛黄,像是失去了生命力似的。封面是普通的藏青色,蓼蓝染的。她试着翻阅了几页,却发现怎么也没个尽头。

    “这……”

    “就这还是皋月君重新装订过的。”谢辙叹口气,“过去是经折装,后来的话本多是线装了,她便整理了一下。毕竟凉月君走后,护着它的灵力也散了,纸变得很脆弱。”

    这看上去薄薄一本册子,怎么能写下这么多东西?即使这样皋月君还能打理,究竟如何做到,恐怕聆鹓也不得而知了。她合上书,轻轻摸过封面,有一种绒绒的触感。这也是很老的书才会有的特点,看来修整后,它在殁影阁也被翻阅了无数次。

    叶聆鹓想起来,他们已经到了别的地方——距离青璃泽很远的地方。因为亡人沼是一个四通八达的枢纽,几人离开时穿越的还是那扇特殊的花树之门,但实际上已经到达了截然不同的区域。比起青璃泽,这里干燥太多,她总觉得鼻腔很不适,可能还未习惯。于是她顺手揉了揉鼻子,寒觞已经帮他们倒好了水。

    这一带风沙很多,从很远的地方刮来。最近的,是一座孤零零的平顶山,透过这处暂住的旅店便能看到。这无名的小城建筑低矮,大约是为了防范风沙,毕竟小城前是平坦宽阔、一望无际的荒原。放眼望去,一星半点绿色也没有。

    谢辙看过去,轻声说:“那山看上去好像也不大。”

    “近大远小啊兄弟。中午的太阳和下午的太阳其实一样大,没参考罢了,就这个道理。”

    “什么?一样大吗?”聆鹓吃惊地望着他。

    给杯里续水的寒觞将茶水洒了出来。

    “……一样大。因为中午太阳高高挂在天上,没什么对比,你觉得小了;早上和下午有房子和树作对比,显得大。不信的话,你可以拿手指自己量一量啦。”

    “那多刺眼呀……”

    “总之这座山也挺大的。”寒觞也透过窗子望过去,“他们说,这是距离蚀光阙最近的一处入口。只要有风云斩之流,能扰乱灵力的兵器,就可以当做钥匙进入那个地方。”

    “有、有没有别的方法?我听说路也很多……”

    “我们还没出发,叶姑娘怎么就泄气了呢。”

    谢辙笑了一下。他在细心地擦拭着这把轻盈的剑。它看上去平滑光亮,干净

    极了。

    “这不是有备无患嘛。”

    话虽如此,其实三人心里都有些没底。武器怎么能作为钥匙呢?难不成还有巨大的锁,专门给兵器大小的钥匙用吗?何况在这样贫瘠的荒野上,哪儿能看得到像殁影阁入口那样的“门”呢?那样的入口,也没有办法挂上锁才对。

    在这儿,他们并不冷,不如说一点都没有冬天的感觉。诸如荒漠这样的地带,自是没有冬季这个概念可言。因此,聆鹓总觉得“过年”又离自己远了些。年不也是这样一个与冰雪息息相关的概念吗?

    正午时分,三人都有点热了,尤其骑着租赁的骆驼在广袤的戈壁滩上前行,更是被冬阳烤得酥脆。骆驼上是有那种遮阳盖的,可太阳光从前方照射过来,影子都到屁股后头去了。太阳徐徐升起,又缓缓下落,他们终于感觉凉爽了些。他们用了大半天,才来到了平顶山的阴影之下。就算这样,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呢。不过这里的气候说来奇怪,一旦远离太阳,将自己躲藏在阴影下,立马就觉得冷了。刚脱掉没多久的外衣,他们又不得不穿上。

    寒觞在最后面感叹道:“有点麻烦啊,我们晚上怕是回不去了。这里到了晚上会很冷,听说能冻出人命呢。我们防寒的东西都带够了吗?”

    最前面的谢辙回应:“大概是够了的吧。我们总带着冬天用的东西。”

    他们来到山脚下。这里,骆驼无法再前行,只能靠人自己攀登。这边有一排木桩,还有个简易的棚子,是给租用骆驼们休息的地方。骆驼很聪明,有时因为一些原因走失了,也能重新找回这里。平顶山这一侧的坡已经算是比较缓的了,据说对面和断崖似的陡峭。至于所谓蚀光阙的大门究竟开在哪儿,谁也没个准话。睦月君也只是告诉他们,“在那个坐落着平顶山的地方”,模糊得要命。但按照谢辙的说法,他这人每次都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说得足够多了,再怎么追问他也不能给出更浅显的解释来。

    这就苦了他们。毕竟这座山是真的高,真的大。虽然上方因为风蚀等原因变得平坦,但整座平顶山的攀登时间仍是难以估计的。首先,普通地爬一座山也是有其他山脉作为对比的,至少大约知道自己爬到哪儿,这孤零零的一座就有些尴尬了。何况即使在这样的山上,植被也是稀疏而匮乏的,沙土难以固定,落脚的每一步都有点松软,生怕不小心就滑下去。只有在那些被自然侵蚀的沟壑中,才难得地攒了些水分,生出可怜的绿色来。

    寒觞的手脚还是很利索的,在这里,他大概是找回了点那些在山野间奔跑的日子。虽然是最后一个上去的,但他很快超越了另外两人。谢辙没办法,专门放慢速度,在最后替聆鹓盯着落脚点。寒觞在一处宽阔的平台上停下,回过头,有些感慨。

    “看——我们来时的那片绿洲。”

    两人回过头去。

第六十九回:事不宜迟

    第六十九回:事不宜迟

    竟然已经爬到这么高的地方了。

    因为原本一直赶路,所以并不知自己走了多久。时间有限,再加上这一带的气候与地势的原因,他们当然没有爬得很高,但也足以将远处的小城尽收眼底。城中几乎所有的房顶都平平的,与三人常见的不同,据说是利于储水,因为这儿很少下雨。建筑的布局都很整齐,每处街区都方方正正的,但建筑群的分布形状很特别,就像是一朵月季花开在戈壁滩上。可能房屋边缘的分布,也与地形和水源相关吧。

    夕阳西下,一些边缘的新房子反射着太阳的光,像是给花镀上了一层金边。确实好看,但叶聆鹓知道,当下他们有更要紧的事。这山大约爬了五分之四,几人还一无所获呢。她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却在视线扫过下方的时候感到一阵眩晕。

    即使这面山的坡度很缓,但没有参照物,也没有植被,也显得太高、太空旷,叶聆鹓忽然有些手脚发软。谢辙见状立刻说道:

    “抬头,别往下看!”

    “我我我腿软……”

    “掉不下去。下来了我接你。”

    寒觞在高台上卸下行囊,用力拍手示意她向上看,她这才战战兢兢爬了上去,勉强找回了状态。三人休整了一下,眼看着太阳的高度越来越低。终于,他们赶在天完全黑下来前来到了山顶。再重新看向来时的那座小城,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似地上的星河。

    “一路上都没什么发现。”寒觞坐下来,靠在一块石头上,有些疲惫地说,“灵力的流动像不存在一样稀薄,这里没有什么活物。”

    光与影交界的地方……剑即是钥。

    谢辙也坐下来休息,心里默念了两遍这句无意义的话,又摇摇头,大概还是没想明白。皋月君与睦月君都给他们说过类似的话,都是为了让三人找到蚀光阙的入口。这百骸主也真是的,把自己的地盘建在这种虚虚实实的地方做什么?在这平顶山上,又有什么和所谓的光影相关呢?三个人靠在大石头上发着呆,望着天上逐渐清晰的群星。

    倒是脑袋空空。

    这上面的植被倒是稍微茂密些,有几棵树,还有大片的草皮。他们休息了一阵,捡来枯枝生火取暖,一人盖了条旧毯子。

    “我们明天要是一无所获,就得回去了。”

    谢辙的语气倒是平淡,也没有什么泄气的感觉。但寒觞听着不太舒服,毕竟他是最有所求的人。以妖怪的身份见到百骸主,说不定能得到些许指点,至少能帮忙打探一下消息。与殁影阁还有些不同的地方,在蚀光阙,酬劳是后付的。也就是说,即使寒觞两手空空地到那里去,也不必担心被扫地出门。在皋月君那儿可就不一样了,大多数时候是她的手下见人,他们的心情更是阴晴不定,很难通融,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你们先回城里,我在这儿多待几天。”他并不甘心。

    叶聆鹓倒是担心,说他们本就没带什么吃的,他一个人不是要饿坏了吗?寒觞说不会,因为妖怪并不像人一样脆弱,顿顿都要吃饱。但谢辙却明说了最关键的问题:

    “那剑呢?”

    他们又不说话了。把风云斩交给寒觞,他肯定不放心,寒觞自己也清楚。聆鹓叹息道:

    “唉。虽然我觉得寒觞肯定不会拿了剑就跑,但我也不能慷他人之慨,阿辙自己的看法和决定才是最重要的。何况若是因为什么意想不到的原因丢了坏了,不好担责。”

    在这点上,聆鹓倒是意外地坦诚,也精确地说出了其中的关键。谢辙便说:

    “你也别说什么逞强的话了。明天多找找,休整一下,再没什么线索,后天起早点。”

    “我还以为你要卷铺盖跑路了呢。”

    “我不是那种人。”

    寒觞伸了个懒腰,做了一个深呼吸,这才接着说:“咱们早上在城里花太多时间了。如果早点出发,好歹能在骆驼棚那边休息,物资也够,不至于现在带着叶姑娘受苦。”

    “我都习惯了,现在说这些干什么。”聆鹓淡淡地笑了一下。

    “结果也没问出什么所以然来。他们好像都是只听说过,却也没见过。很少有人问他们,问过的人也没有再出现过。估计要么是找到了,要么放弃了。”

    寒觞拈起下巴:“嗯……至少可以肯定,若是找到了,那证明蚀光阙还有其他出口。走无常们也说过,确实不止一条道路,这条已经是我们最方便的了。而且吧,既然求助于他的都是些妖怪,恐怕是很少和人类接触的。不知对他们打听的人中,有多少是妖怪变的。”

    “……早些休息吧。”谢辙整理了一下毯子,“明日早点起。”

    平顶山上的夜晚确实很冷,是干冷,比起青璃泽那边的湿冷要稍微好些。但聆鹓几乎都要忘记白天的时候这儿有多热了,一点儿也不像冬天。不知在过年前,他们三个能找到蚀光阙吗?那偏僻而避世的地方的主人,又是个怎么样的人?

    想着想着,她慢慢就睡着了。

    聆鹓第二天是被冷醒的,估摸睁眼的时候不过辰时。东方的天泛起亮光,柴火有限,篝火大约熄灭多时,摸上去已经冷了。现在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因为昨天的太阳残留在地面的热气已经消散殆尽,而今天的太阳还未升起。她哆哆嗦嗦地裹上薄毯子,站起来在原地徘徊了一阵。另外两位朋友好像还未醒来,她也没有打扰他们,而是披着毯子朝远处走了些。

    山的另一面是什么样,她还不知道呢。从那边可以直接下去吗?不过下去了也没什么意义,听小城的居民说,再往平顶山更远的方向走去,就是真正的荒漠了,连碎石也见不到。走了一阵,她稍微暖和些,就将毯子在手臂上挂着。又走了一阵,视线里不再只有贫瘠的地面,而是出现了一片黄色的区域,恐怕就是沙漠。

    聆鹓停下脚步的时候,心里惊了一下,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前方竟然是断崖,她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将头探出去才发现它几乎是个断面。断面并不平滑,坑坑洼洼的,每一阵风都能从上面带走一些沙尘。她后退了好几步,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从山上滑了下去。

    “你怎么在这儿啊?”是寒觞的声音,“竟然跑这么远了。”

    “哇……你看——”叶聆鹓伸手指向前方,“这里到处都是沙丘……”

    这的确是一副值得人感慨的场景。从平顶山下去的沙子还有些粗糙,里面藏着不少碎石,但越往前沙子越细腻,尘土似的,在最前方形成高低不同、起伏不定的沙丘。像是凝固的海面,有着光影奇特的波纹,十分壮观。

    “蚀光阙……会在这种地方吗?”谢辙也跟了上来。

    “在不在的,看了才知道。”

    话音刚落,寒觞竟然一跃而下。叶聆鹓吓得惊叫一声,谢辙也上前几步,从断崖看了下去。只见寒觞脚踏崖壁,身轻如燕,整个人几乎和地面平行。他看着是“跑下去”的,其实双腿在为自己施加阻力,减小地面造成的冲击。很快,在他们眼里,寒觞变成了一个点,他踏过的烟尘弥漫开来,让两人的视野变得模糊。

    寒觞在朝下跑去的过程中逐渐放低身子,弯下腰,用双手与崖壁接触。他整个身子都扩散出一种特别的红光,如果有人从远处看,一定能看到一个巨大的、赤色的狐狸轮廓,甚至有九条尾巴。不过从平顶山向下看去,就只能在沙尘中看到一阵红雾罢了。

    他是看到了什么,还是感觉到了什么呢?两人都不清楚,恐怕只有追上去问才知道。

    “太乱来了。”谢辙皱起眉。

    “这、这他、他不会有事吧?”

    聆鹓感觉自己声音有点颤。她在担心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寒觞的实力她是见过的。只是平时相处太久,聆鹓总是容易把他是妖怪这件事抛在脑后,将他像一个普通的人类男性一样看待。所以问题刚说出口,她心里就有了答案。而谢辙倒是一贯冷静。

    “他能有什么事呢。只要是他敢做的,都有十足的把握。”

    “那……我们要怎么下去呢?”

    “我倒也能直接下去,但你恐怕不好走。”谢辙环顾四下,“等等,你看那儿——”

    谢辙的手指向右侧方,那里有一处软梯。他们走到跟前去,谢辙检查了一下。

    “绳子还算结实,但也用了些年头,小心为妙。”

    “它好像不是直接到底的……”

    那种腿软的感觉又出现了,尽管聆鹓只是顺着崖壁观察了一会。大约是避免绳子老化而发生断裂,梯子有很多部分,断断续续组成一条路。每两条软梯间的距离较大,不好落脚。

    “我先下吧,帮你看着点。”

    “好……麻烦你了。”

第七十回:事以密成

    这真算不上一个友好的地方。聆鹓的眼神儿不知该往哪儿放,照理说她应该看着脚下,可一旦低头,陡崖千丈的景象便令她腿麻手颤。

    一开始,这大大拖慢了她的速度。谢辙自然不会催促她,反而耐心地等待着,在她靠近软梯断裂处时出声提醒。这样磨磨蹭蹭也许轻松,但她可不想让寒觞在下面等太久。何况谢辙也在看顾着她,如果因为自己的缘故,令伙伴一直平白担心,她心里一定过意不去。

    聆鹓攥着绳梯抬起头,深深呼吸了一下。她不再始终提心吊胆,盯着下方遥远得令人目眩的地面不放,而是试着让自己适当地挪开眼,看看两边荒石间的野草,或是头顶蓝得干裂的天。每次要落脚时,她只好谨慎地朝着下头望一眼,尽量把目光集中在软梯的绳索上。它们看起来还算结实,能让她安心一些。

    “你右脚再往右伸……对,再靠下点。”

    干燥的风刮得聆鹓脸上生疼,好在风声很轻微,不干扰谢辙提示她下一截软梯的位置。聆鹓因紧张而略显紊乱的呼吸逐渐变得规律,胳膊腿也有劲了。每每抬头时,上边的悬崖也显得远了一大截,鼓舞她接着远离它,往地面靠近。

    也许是专注的缘故,她感到落地比自己想的要快,等终于又踩到坚实地面时,还因心理落差脚底虚了一下。谢辙托了她一把,摆摆手算应了她的道谢。他们转过身,寒觞正在四下溜达,看看东边的地,嗅嗅西边的风。

    “发现什么了?”谢辙拍了拍满是沙尘的手,这样问他。

    寒觞闻声停下了脚步,面向他们,愁苦地揉了揉鼻子。

    “我发现……这里什么也没有。别说是入口,一点不同寻常的灵力感应都不存在。”

    “你说你急着冲下来做什么。”

    “这不也算探了路了吗?再说,万一是什么更高级的法术把门掩藏起来呢。”寒觞讪讪笑了一声,“你若也没察觉到什么,我们只能往沙漠更深处走了。”

    三人一同望向远处。那里只有大片绵延的沙丘,以柔和的、沙的波浪割开了天地,把原本笔直的地平线也弯曲出了远近交错的弧度。

    叶聆鹓摸了摸行囊,有些犹豫:

    “我们就这么往里走吗?我听家里走商路的人说过,想要在沙漠里走远路,要准备不少食物和水。而且,不乘骆驼的话,人在沙地里也很难迈开步子。”

    “叶姑娘说得不错。除此之外,还需要罗盘和地图。”谢辙深深皱起了眉,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高耸的平顶山,仿佛希冀它变成罗盘的指针似的。“沙漠里景致单一,很难分辨道路。更要紧的是,总会有风吹动沙子,非但会盖住我们的足印,也会把周遭景观都吹得面目全非。一旦走出了此刻目力能及的范围,看不到这座山,我们势必会迷失道路。”

    寒觞沉重地叹了口气。

    “好了,二位,我当然不会把大家带入危险中了——我怎么会舍得叶妹妹跟着我们找不着路,接连几日风吹日晒吃沙子呢?”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眉宇却始终无法放松,“我们最远只走到能看见这山崖

    的地方,倘若还是摸不着入口,就折回头来,另做打算。”

    谢辙想了想,没有再反对。眼下看来,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他们分摊了行李,尽量减轻聆鹓身上的负担。她连连抱歉道谢,没做无意义的推拒。毕竟,自己到底是几人中身手最弱的一个。如果因为负重,在沙漠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拖沓,反而是耽误大家的行程。

    日头逐渐升高,把带着苍白的沙海逐渐镀上金黄。视野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地貌,他们只能看见一块块深浅不一的黄色,从日光下的浅金到阴影里黯淡的棕褐,染满了远远近近高低起伏的沙丘。不断有风掠过它们的表面,将沙尘扬到空中,看着倒像是将风也染成了淡金。

    起先,聆鹓还能感到四周景象的变幻,沙子堆积的缓坡逐渐高大,成为看不清顶部的小山坡。逐渐地,就像谢辙说的一样,她失去了对距离的感知,只能依靠日光的流转和嘴里增长的干渴,判断自己走了很长时间。冬季的沙漠不算太热,沙丘的阴影里甚至泛着寒气,可太阳底下却烤得厉害,空气也十分干涩。她得不断克制自己,才能抑制住频繁喝水的冲动。

    过了快一个时辰,三人一无所获。

    “回去吧。”谢辙盯着一个很远的方向,“再走真要迷路了。沙漠里没有任何一个沙丘能当做参照,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变幻。”

    “……”

    寒觞也知道,再往深处走,不过是浪费大家的体力,消磨大家的耐心。何况另外两位愿意陪自己走到这里,已是给了莫大的面子。他只得作罢,点了点头,转身朝着谢辙看着的方向回去了。聆鹓再望向来时的路,很难看清平顶山的轮廓,大约谢辙的视力是比她好很多的。来路上的脚印浅了一点,可能被风消磨了些。恐怕他们再多逗留一阵子,那些或深或浅的脚印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一阵没有温度的风吹来,又卷过些许黄沙。叶聆鹓拍了拍脸,感觉粘上了许多砂砾,之前竟没察觉到沙子是何时镀了上来的。

    他们又花了与去时差不多的时间折返。或许都有些累了,所以同样的时间并没有真正走到平顶山的山根下。按理说他们平时走的路更远更久,不该不到一个上午就累成这样。许是一路的风景太单调,没什么变化,又无功而返,没什么期待,所以才觉得疲乏不堪。回去的时候,他们是迎着阳光走的,太阳还没有到最高处。三人都觉得脸上很干。虽然冬天谈不上热,可晒是真的晒啊。

    “……咦?”

    眼见着那小山的轮廓十分清晰,近在眼前,叶聆鹓却忽然停下脚步。

    寒觞回头问:“怎么了?是太累了吗?要不我们休息一下吧。”

    谢辙却说:“就快到了,在山的荫蔽处休息也不迟。”

    “啊,不是……你们看,这个山的影子边缘真的很平呢。”

    两人望着那边,发现聆鹓说的不错。现在的山影在这空旷平整的大地上,恐怕与山本身的大小是差不多的。而且这影子边缘和刀切的一样整齐,与平滑的山顶如出一辙。一草一木,一叶一石的细小起伏

    也清晰地呈现出来。不过这些不走得再近一些,是看不到的。

    “听说有的地方盖很高的楼,就是靠在地上插一根一丈长的棍子。等影子和棍子一样高的时候,就可以确定楼的高低了。所以现在若是有什么东西,可以量这影子的长度,就可以知道山有多高啦。”

    不过上哪儿找那么长的绳子呢?而且等量完以后,太阳早就跑到别处,把影子拉长了。聆鹓还没把话说完,寒觞忽然冲着影子的区域跑了过去,快得像一阵风,不知他又哪儿来这么大精力。谢辙和聆鹓对视一眼,前者突然也像明白什么,紧追过去,留下茫然无措的叶聆鹓一个人站在原地。

    “你们——”

    算了,有喊话的工夫还是追上去吧。

    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此时,太阳依然没有到达正午应到的位置,毕竟他们出发时实在太早。现在大约是巳时的尾巴。叶聆鹓看着站在影子边上的两人,他们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寒觞拍拍手,虽还是皱着眉,嘴角却是翘起来的。

    “好啊,若不是聆鹓这么一说……我还真想不到。或许蚀光阙的秘密就在此处。”

    叶聆鹓好像明白了什么。光与影的交界,不就是这个地方吗?此处界限清晰,一明一暗。就在这时,他们听见奇怪的嗡鸣声,很细,但很清晰。

    “是鸣沙吗?”寒觞看向影子外的沙地,“不对,好像……”

    “是剑。”

    谢辙深吸一口气,在另外两人的注视下,将腰间的风云斩缓缓抽出。当剑身离开白铜的剑鞘时,那嗡嗡的声音更加明显了。剑似乎在轻颤,频率很快,而且是刚刚才开始的。

    “大约是某种……暗示。或许此时,影子与山体才恰好一样。”

    不等寒觞说些什么,谢辙忽然将剑刺进这山影的边缘。剑深深地没入其中,发出一种特殊的摩擦声,却也不像是金属和沙子。一阵金色的强光从剑下溢出,他们不约而同错开眼。那光太过刺眼,与此同时,还有一阵特别的冷风从中逃逸而出。

    “那又是什么?!”

    望向远处的聆鹓发出惊呼。在光之外,遥远的沙漠上升起一道独特的景象。那是一片建筑,它们墙体洁白,瓦片漆黑,像是水乡独有的房屋。而在建筑群的下方,正是一片微波粼粼的水面,与金黄的沙子微妙地衔接在一起。这景象究竟是平面的,还是立体的,他们很难判断。但可以确认的是,这一切都是他们来时不曾见过的。

    “……蜃气楼?”

    谢辙的语气有些犹豫,但手下并没有。他用力将剑划过地面的影,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控制了他握剑的手,在一个既有的轨道上施力。寒觞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死死盯着眼前荒诞的景象。对他来说,或许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诡谲的幻境了。

    但这是蜃气楼应当出现的时节与季节吗?随着光影的分裂,大地与剑身一并颤抖,潮湿的风从裂隙喷薄而出。他们三人分明没有动弹,却离那光怪陆离的风景越来越近了。

    不……是幻境扑面而来。

第七十一回:事款则圆

    叶吟鹓已经在这个镇子里住了好些天。

    这里是水无君为她找到的一处住所,有位可靠的老妇人与她共同生活。老妇人手脚还算利索,负责照顾吟鹓的饮食起居。她之前受过水无君帮助,虽然只是任务使然,并非刻意为之,但妇人还是表示,在水无君有需要时可以提供帮助作为回报。

    现在就是她能帮忙的时候了。照顾吟鹓这个任务对老妇人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不如说多了一个人陪伴着孤寡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又被关照了一次。对水无君来说,这也是个一举两得的好方法。这姑娘虽然不会说话,却乖巧文静,惹人喜欢。

    令她想起自己死去的女儿。

    “她若还活着,比你要大十来岁呢。”

    老妇人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帮吟鹓补衣服。她的外衣上破了个小口,估计是什么时候在山上挂的。那布料是极好的,但妇人只有普通的线,颜色也对不上。质地不一样的布与线组合在一起,从观感上看,就相当于打了个补丁。这与大小姐的身份自然不符,不过到这时候谁还应该在意这种事呢?况且从很久前,吟鹓就已经故意抛弃这个徒有其名的身份了。

    “现在应该已经成家了吧?姑娘你可有心仪之人?哎,我啊,就是随便打听,姑娘莫嫌我多事。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唠叨的……但水无君将你托付给我,我便什么都不需要过问,连姑娘姓甚名谁也不必弄清楚。你住在这儿呀,尽管放心。”

    吟鹓浅浅地笑了,又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这老妇人的手很巧,心也细。吟鹓寄宿的第一天她就将粗糙的麻线细细搓开,浸在药水里泡软,昨天才重新着色。这线变得绒绒的,十分柔软,颜色也很接近吟鹓衣裳的本色。水无君嘱托过老妇人,她的嗓子有问题,老妇人每天也会严格对照留下的药方和药草,按时按量为她煎药。所以老妇人唠嗑的时候,只是单方面地絮絮叨叨,也从不盼望得到吟鹓的回答。她只要静静地听着便好了。

    不过,老妇人的那番话还是令她想起一个人。一个在她记忆中擦肩而过,又在此刻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人。那个人,她是与堂妹提过的……尽管只是一个在人海之中转瞬即逝的影子。而且说到底,这种感觉也算不上喜欢,只是觉得有些特别。听上去有些可笑,毕竟她连那个人的正脸都不曾看清楚过。本来她是有机会的,但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她没能看清楚那人的面孔。包括吟鹓在内,人们都只想着避雨,那位男性却在这轻飘飘的烟雨之中款款而行。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幽然,与那时的自己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共鸣。

    不过这种人向来具有迷惑性。像那样深沉而忧郁的男性总能吸引许多年轻姑娘的目光。仿佛这是某种稳重与才艺的象征,某种可以和人品相提并论的符号。吟鹓

    当然不是肤浅的女性,不会因此就为之倾心。

    但那一瞬的异样究竟是什么?

    吟鹓不再去想了。毕竟,那只是一位江湖过客,若不是老妇人今天随口提及,她早就将这个人抛在脑后了。想必她对堂妹说起来时,大约显得颇为在意,因为当时聆儿那孩子反应很大。想到这儿,她又愣了一下。实际上聆鹓没有比她小多少,她们几乎可以算在同一时刻出生,但由于自己下面确实没有妹妹,而双方的长辈又是如此教育她们,灌以“姐妹”的先后概念,才让她们二人的成长有了些许区别,所幸都是好事——至少不是坏事。

    服了药,她一个人去镇上转转。这些药喝了几天,她还是觉得自己嗓子没开。离开那座山时凛天师也建议她不要总待在室内,要多出去走走,对心情和嗓子都有好处。她确实也该走走了,水无君替她找的这处安身之所很好,她十分感激。而水无君还有别的事要做,不得不暂时离开,她承诺会在忙碌的时候为她继续寻找办法。

    镇子不大,吟鹓来到这儿的第一天老妇人就领她转过。这几天下来,一些固定的店铺她已经完全记住了,那些店主也很快眼熟了她,每天她路过时都会与她打招呼。

    不过,今天有些特别。人们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每日准时准点路过的吟鹓,而是聚在一起谈论着什么,有些人连自己的店面都不管不顾了。吟鹓自知与他们没有熟到一定地步,她本人也不是什么多八卦的人,好奇心不至于旺盛到参与其中的地步。于是她继续往前走,快要到城镇的边缘。到了这儿,平日她就该回去了,但今天没有。

    因为她好像看到了镇民们谈论的焦点所在。

    一座……小房子。

    那个房子与镇子的住宿区比较远,不过也不是所有人的家都集中在一片,像这样零散分布的屋子也有不少。而那座房子,就是它们中最偏远的一个。屋子本就小小的,院子更是不占什么地方,什么都养不下,好像只是拿来证明这里是一处独立居所一样。她远远看到这附近也聚集了很多人,大家议论纷纷,对那个地方指指点点。于是她便走得更近,发现院子有被人破坏的痕迹。院外的栅栏断了不说,院内的草皮也被掀起来了不少处,地面坑坑洼洼,看上去遭受了一场不小的破坏。唯一一棵小树断了,露出白森森的木刺。地面上有褐色的痕迹,即使是冬日也有飞虫环绕,难道是干涸的血?

    再看那小屋,也一样经历了什么浩劫似的,门窗都坏了,墙壁上也有破洞。难道是遭了强盗?不知有没有人受伤。她有点担心,便留心去听镇民们谈话的内容。她不敢吸引到别人的注意,若是被搭话就麻烦了,只能远远站着,这样一来,便听得不够清楚了。

    在附近徘徊了一个上午,她终于弄懂了大概。

    原来是说,这小屋里之前住了一位年轻的女性。她好像没有家人,独一只猫与她朝夕相伴。至于她究竟是什么人,在镇子上的风评如何,她听不太出来,只知道那姑娘失踪了。这件事,可比其他任何事都重要得多,也是最值得探讨的。而那猫也没了影子,但好像她的消失是与猫有关的——因为在很多天前,就有人说没见这只猫了。又因这里太偏,半夜基本没有什么人,只有离得最近的几户人家说,断断续续有听到叮铃哐啷的杂音,还有疑似女人的尖叫,也不知是不是那姑娘。因为实在太远、太模糊,睡得熟的人根本没有听到,听到的也只当自己是做梦。说实在的,就算察觉出了什么危险,谁又会为一个独居的可怜姑娘冒险出来探查什么呢?此地算得上民风淳朴,没有同镇人心怀鬼胎已经算她很幸运了。

    但……她好像还听有人说,那姑娘很早前就与六道无常有什么来往。会是水无君吗?

    算了,这些都不是吟鹓该操心的事。在这江湖之中,人人自顾不暇,恐怕确实只有黄泉十二月是专门处理这些事的。

    不算那么平静的一天过去了,吟鹓回到与老妇人生活的居所。晚饭的时候,老妇人也提及了被破坏的小屋的事。她是在白天买菜时打听到的,与吟鹓知道的消息差不太多。老妇人提醒她注意安全,明天开始,若没什么特殊情况还是待在家里的好,想透气就去院子转转,她的院子可比那地方大多了。

    “唉,那丫头也可怜……听说是家里缺钱,小小年纪就给生父母卖了。当时爹娘骗她说,带她去吃肉,她信了,从此却是吃了很多苦……她说,那便是她时至今日也讨厌吃肉的原因了。唉,那丫头本来就干干瘦瘦的。哎,不说这个,来,吃块鸡肝。水无君每次说是麻烦我,实际上都是在照顾老身。这次亏她留下了些闲钱,才能买点鸡杂给你补补……”

    听了这话,吟鹓觉得筷子尖的肉一点也不香了。不过她在家总是吃好的,这些所谓“腥膻”的部分都被扔掉了。现在,这些东西倒是闻不出异味,想来是处理得很好了。她本来还想问老妇人,关于那姑娘和六道无常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她还是出不了声,这儿也没有笔墨纸砚,她更不必为别人的事费这么大阵仗,最终便作罢了。

    夜深了,她躺在床上,闭了眼,心中默默祈祷,不要再梦见那千篇一律的场面了。本来这几天都平安无事,可今天白天太乱,半夜怕是又要做梦。她决定吃一粒凛天师给她的助眠丸,据说是纯天然的药草制作,不像掺杂了石或金之类的丹药,吃了头疼。只要服用一粒,就可以度过一个无梦的夜晚。

    没有水,她不想吵醒妇人,便攒了点唾沫生吞下去,躺回床上。

    这药许是不灵。

    因为今夜,她分明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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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