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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一回:青堂瓦舍

    施无弃佯装情绪不佳,跟着他们去了后屋休息。管事的人给他好茶好水伺候上了,想要什么,也让他尽管吩咐。这倒是颇有几分软禁的气氛,他暗想。直到表面镇定地将他们赶出门,他还有心慌,倒不是真怕自己在这儿出了什么危险,而是在警惕些别的东西。

    为何狩恭铎如此笃定他会在近期出现在这里?他甚至给玉婷姑娘提过自己,这绝不是巧合。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精心编制的阴谋。以皋月君知晓天下之事的本事,说不定对他们来时的行程,当真是一清二楚。

    现在的问题是,狩恭铎要见他,是这妖怪自己的意愿,还是他主子的意思?

    他几乎能想到,山海走出门后皱着眉找到姑娘们,简单地概括了发生的事,让她们切莫担心。姑娘们呢,或许和山海一样,嘴上都说着没事,心里稍稍惦记着。不过只要柒跟在他们身边,他便能知道他们有多远,他们也能知道他还安好。

    正琢磨着,有人敲了敲门。他走到门前,看着一个与他差不多高的影子。此人身上的气息与先前他见过的都不一样,身上萦绕了很强的灵力。他没有过问,便打开了门。

    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门开了以后,他不说话,先行了个礼。施无弃同样拱手作揖,微微抬起眼睛打量着他。男人穿着一身赭色的圆领袍,内衬是稍暗些的鹅黄。布料针脚细密,看着很讲究。他扎着四方髻,身上没有其他多余的装物,只有腰间挂了个令牌。

    对方直起身,面容隽秀。只是他眉眼弯弯地笑着,几乎看不到眼睛,嘴角也勾起来,让施无弃看着脸酸。

    “狩恭阁下,久闻大名啊。进来坐吧?自个儿的地盘就别客气了。”

    在对方还未自我介绍前,施无弃先开了口。起初并不确定,但面对面时,他隐隐感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妖气。他不确定狩恭铎是否是故意让他察觉到的。

    两人进了屋,在方方正正的木桌前对着坐下。狩恭铎为他倒好了茶,说是特意从外面带回来的特产。施无弃闻出来,的确是好茶,但并未碰杯子一下。他深知青璃泽大多数术士,都会些离奇古怪的蛊术,若是下了什么无毒无味的蛊,可就难办了。狩恭铎看出他的警觉,细声细气地说:

    “放心,暗地里下毒,不是在下的待客之道。”

    “嗯,我可真是太放心了。”

    嘴上说着,他仍连茶杯看都不看一眼。柒姑娘的气息淡了些,他感知到,山海他们应当是平安无事地离开了。

    “施公子放心,我邀您见面,是我自己的意思。至于为何知道您在这儿,自然是向同僚打听了您的行动。我自然是向殁影阁主请示过。我只是想与您交流一下生死之道,除此之外绝无恶意,您不必多虑。”

    不用无弃开口去问,他自己就交代了个明明白白,看来是个精明的家伙。越是这样,他越觉得难对付。

    “绑架似的,真是没有诚意啊。”

    “我放走了您的挚爱

    ,还不够有诚意吗?”

    施无弃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一紧,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从过去到现在,连山海他们的动向,殁影阁也知道的一清二楚。若此次交谈中稍有差池,他们便有危险。

    他不能直接问“你到底要干什么”,在这样的气氛里,先沉不住气的就输了。

    “确实不够。你还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您有疑虑是理所应当的,尽管开口便是。”

    “那我就直说了——我自然知道,殁影阁知晓天下之事,但消息传到您耳边总需要些时间。我觉得,您不是恰好赌中了我们拜访的时间,而是您今天才知道的。所以,应当是您手下人报的信。我有些不明白,他们是如何这么快就告诉您,让您赶回来的?”

    狩恭铎微微侧脸,像是猜到他会这么问。他仍然笑着,取下腰间的令牌,双手递到施无弃的手里。无弃也双手接过来,正反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长长的五边形令牌上写着金漆的字,表明了金砂庄主的身份。背面是一个端正的“铎”字。他忽然注意到,令牌下端有个不起眼的金属片,像个灵活的扣。他抬眼看了狩恭铎,并没有阻拦他的意思,他便将那个扣轻轻掰开,从原本就轻薄的木质令牌间抽出一个小盒子,像个精致的小抽屉似的。

    里面是一片灵动的花瓣,被封在凝固的透明琉璃中,嵌合在里面。那花瓣的形状像是姑娘的一片裙摆,中央泛白,边缘缀着一圈墨一样的黑色,其余大面积都是金黄。它很漂亮,在这琉璃里,将生前的弧度定格其中。而且他还能感到,这花瓣的灵气很复杂,有它自己散发着的,也有被注入的。

    “施公子可知六道灵脉?”

    “唔……”

    原来是灵脉么?鲜少有人类能找到并进入灵脉,就算进去了,也很难不迷失在六道间,找不到回来的路。唯有六道无常与一些妖怪能在其中穿行。

    “我们有送信的灵蝶。我收到口信,直接从灵脉回来便是。此令牌能护我们周全,让不属于此间之物的气息被完全隐匿起来。”

    “你们。”

    施无弃着重了这两个字。

    “施公子明察秋毫。”

    狩恭铎笑着接过他推回来的牌子,重新别回了腰间。他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告诉他:

    “你一定知道,阁主大人有五位心腹。金木水火土,黄青蓝红白,我们是人手一个的。”

    “……此花是娲堇华?”

    “正是。”

    施无弃并不知道云戈的事——那时他还未与凛道长同行。在银饰店里他提到的那人,他也没有过问,自然是不知道这花的事。但他知道,娲堇华十分珍贵,在黑市上的价格高的离谱。他有一枚还魂丹,甚至还带在身上。那丹药里,就有晾干的娲堇华的粉末,很稀罕,是曾经的客人与他换的。只是这还魂丹并不是真正让人还魂,只对刚刚死去的人有用,而且仅仅是须臾片刻罢了。

    不然,他早就给阿柒用了。

    殁影阁竟有一株完整的花,还被做成了如此奇异的灵物。娲堇华与女娲造人之说颇有渊源,的确也能压住妖怪身上的妖气。这样一来,一些事就说得通了。

    狩恭铎又说:“很久之前,如月君曾来拜访过殁影阁。她想将娲堇华的样子画下来……自然是没机会了。听说前一阵子她去锦桐乡碰运气,希望,她有所收获吧。”

    柳酣雪解·如月君,他略知一二。若她真把娲堇华画进去,现世里的花也会荡然无存。

    “我知道了。那么……下一个问题:你教玉亭姑娘赶尸之法?”

    “谁?”

    狩恭铎虽然还带着笑意,可明显有些困惑,不像是装的。施无弃没有回答他,任凭他一个人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子。

    “啊,啊……我想起来了,你是说镇外那个放羊的女孩?”

    “不错。”

    “真是抱歉,我教的人太多,记不大清楚。哎,自然要撒大网,才能碰着您。顺便,让百骸主的名声,在人与人间也传上一传。”

    “那可真是太感谢了。”施无弃面无表情,却语调讥讽。

    商人与商人间的对弈,他自认无需不必要的谦和。那都是给外行看的,私下里,没必要这么客气。何况他对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妖怪,也并没有什么好感。

    “不必客气。您还有什么问题么?”

    “最后一个”施无弃竖起一根食指,“倒也算不上是提问,应该说,是确认一个问题。”

    “施公子但说无妨。”

    “流通冥币的钱庄也好,洗清进账的赌庄也好,我始终想不清楚为何您与青璃泽闻名的赶尸术有何联系?有何用处?难不成是个人爱好?先前,我一直不大确定,这是一个有些大胆的设想……如有冒犯,还请包涵。”

    “施公子莫非有什么想法?快快请说,我还真对您的揣摩有些兴趣。”

    “钱庄与赌庄离的很近,您在此地经营也并不需要四处走动。但听说,您经常外出——尤其是要出入于六道灵脉,我便有些起疑。直到我与您见了面,察觉到您身上,可不止这被掩盖住的妖气……”

    “还有?”狩恭铎轻轻挑眉。

    “人的气息。但不是活人,是死人——很多死人。”

    “所以?”

    “你和各地一些手下,以赶尸为借口,运送许多违禁的货。此次应当是些名贵的草药,我不清楚是负责运输还是往青璃泽带。这不重要,人的尸体很轻易就能过了各地关口的审查。你自己经营的地界,也能很轻易将赚来的钱洗得干干净净。”

    狩恭铎忽然鼓起了掌。

    “不错,不错,在下当真没有看错人。不愧是百骸之主,实在是佩服。这样一来……我想与您商议的事儿,相信您定能帮我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青绿色的眸子上,细细的竖瞳如一道黑色的裂纹,笑意不减。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二回:青黄不接

    吴垠抬眼看了他们。

    相对于地窖而言,这儿太大了,灯少,显黑。可不知道他们是吝惜那点蜡油钱,还是当真喜欢着黑漆漆的氛围,说不清楚。

    吴掌柜正坐在柜前打着算盘,眼白闪了一下,很快低回眼睛,手指间的红玛瑙的圆珠子上上下下,噼里啪啦。他穿着一身黑褂子,两缕和算盘珠子颜色一样的中发垂在两肩,额头上的一撮发根有点翘。

    山海与慕琬对视了一眼,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或者说,他们明白——至少他不太欢迎他们。

    冷清的地界迎来远道而来的客人,掌柜的没有丝毫热情,即使“有求必应”四个大字就挂在他身后的墙上。

    前提是钱得到位。

    那至于多少才算到位呢,就是掌柜的自己说的算了。

    他们本以为这种地方应当有很多人拜访,谁曾想,这妖怪的胃口大得惊人,根本没几个平头百姓来见他。毕竟吴掌柜不开价——他让你开价。

    一旦一开始的价钱不合适,根本没得谈。

    一般敢这么做生意的,不是有真本事就是后台硬。很不幸,吴垠的地盘二者兼具,山海悄摸儿扫了一眼账本,里面的确有不少代号,也有些响亮的名字。正所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身边那人刚清走一批账本。他走回来,拍拍身上的灰,做了个请的手势。

    “几位请回,我们掌柜的还有正事儿要忙。”

    三人深深吸了口气。他们都在想,若是施无弃在场,奸商间的对峙怕还有点看头。

    “要不还是您自己说个价吧,或者需要做什么,我们都能试试”慕琬还抱着些许期待,“只要我们做得到的,一定做。”

    “我们真的想见皋月君!”黛鸾喊了一声。

    吴大掌柜又抬眼看了他们一下,这次眼白的部分似乎更多了。

    “什么君?”

    “皋月……”

    “这三个字是你们能叫的?”

    “……”

    真没得谈。

    但就这么转身走了,他们几个实在不甘心。先前把武器搭在了金砂庄,几个人又在地下室碰了壁,忙活大半天,一点儿进展也没有,实在打击人的积极性。何况若是如此尴尬地回去,等见了施无弃,他又要嘲笑说,你们没我准是不行。

    就算回去了能不能见到他,也是个未知数。

    几个职业走江湖的人能富裕到哪儿去?换句话说,有钱人也用不着走江湖啊——自然,追着离家出走的小妹这种情况另算。慕琬无奈地暗想,说不定先前和叶公子套套近乎,他们谈价的时候能更有底气。

    实在没办法,山海转了身,准备回到地面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吴垠忽然叫住了他们。

    “门口候着的女尸,可是你们的人?”

    山海微微皱起了眉。虽然以这样短的距离,能被妖怪察觉到她的气息并不难,但他们没想到,他当真带有目的性地提到了柒姑娘。至于如何确定他动机不纯,自然是先前那副离了

    钱就六亲不认的态度。说是不开价,这会儿主动提到了她,定然是另有图谋。

    “……有何贵干?”

    “不少人有求于我,以自己的四肢五脏作为交换。不论是人还是妖的部件,也值钱得很。既然是死物,吴某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吧?”

    “你想干什么?”阿鸾第一个不乐意了。

    “不多说,我倒是跑跑腿可以替你们上报,一条腿可算是合情合理。至于见不见,就不取决于我了。若让吴某说些好话,还要再加一条舌头。”

    “你做……呜——”

    山海立刻捂住了阿鸾的嘴。但他还是摇了摇头,说物主并未与他们随行,得回去商议一番。慕琬虽然也有些不悦,不过她知道,山海并不想和吴垠撕破脸——说不定他们还得回头找他,这样没好处,所以她便不做声。

    “呵。我允许你们考虑一番。只是这时间拖得越久,利息可加的越高。”

    伴随着吴垠熟练地将算盘珠子复位的声音,他们快步转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柒姑娘还平平安安地等在原地,这让他们松了口气。山海带着柒姑娘,慕琬带着阿鸾,四人骑着马,回到了金砂庄附近。这时候天已经黑了,进出的人还是很多,甚至比白天更热闹些,比起吴垠的地盘是云泥之差。但他们不敢靠的太近,担心若是无弃还没回去,会给他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回了宅院儿,施无弃的确没有回来。若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可他们的确谁也没办法。倒也不是真的没辙——去敲叶姑娘的门,多打听些她知道的、皋月君的事。但如此一来,叶子序一定会问为何,还会问施无弃去了何处。这样一来,便会把他们也牵扯进麻烦里。

    谁也不想这样。

    结果令人意外的是,在他们举棋不定之时,叶姑娘自己敲响了他们的房门。

    慕琬刚开了山海房间的门,叶子序蹦蹦跳跳就跑进来,腰上的剑穗一上一下。后面跟着叶临兮,灰头土脸的,和他妹妹那张兴奋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怎么了?这么高兴。”慕琬关了门,转身问她。

    “你们不知道!我今天在青鹿涯看到了什么”叶子序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地比划,“悬崖下面的景色可漂亮了!好多好多在我们那儿没见过的花花草草,还有一大群蝴蝶。太漂亮了,真的,太好看了,还有画师在画画儿呢。但我觉得这景色,是怎么也仿不了。咦,等等,无弃公子去哪儿了?”

    她在房间里左顾右盼,没看到施无弃的影子。慕琬拖了长音:

    “嗯,呃——他,他去……”

    “他去看一个当地的熟人,今天不回来了。”

    “哦……那好吧。”叶子序有些失落。

    山海看了一眼叶临兮,他刚揪掉头发上沾着的一片叶子,目光呆滞。黛鸾贴心地给他推过去一张凳子,他刚坐下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唔,你……”

    “没、没事,摔了一跤。”

    “这一跤可真够狠的。”

    叶子序瞧不起似的瞟了她

    哥一眼,淡淡地说:“是啊,好大一跟头,从悬崖上……”

    “哪儿有那么夸张。真是悬崖我早翘辫子了”他嘀嘀咕咕,“跑的兔子一样快,一不小心没看住就没影儿了。”

    “谁要你跟着的?”

    开始了。

    山海摇摇头,心里真是羡慕这两人,至少心里头轻轻松松,能毫无负担地游山玩水。一边儿是叶子序高兴地同慕琬唠着,一边儿是叶临兮一脸苦相地对山海抱怨。他这个妹妹,打娘胎里就活蹦的很,所以大家才都猜是男孩。生下来她也不闲着,一天到晚在大院儿里乱窜,兄弟们四处寻她。

    黛鸾在中间,一会儿看看当哥的,一会儿看看当妹妹的,耳朵里嘈杂得很。

    “我跟你们说”叶子序的语气忽然变得神秘起来,“我今天在山谷里,看到一个奇观!”

    “有多奇?”慕琬应和着。

    “有一大群青色的蝴蝶,发着光,在山谷里飞来飞去的。我看见它们就像风一样,穿透了山泉和树,最后从一片空地消失了。我等了好久,偶尔还有一两只蝴蝶凭空变出来——真的是凭空,很奇怪的!不知道是什么妖怪施下的法术吧。”

    山海捕捉到了这个信息,忽然转头看向了她,慕琬也凑近了些。

    “是……在什么地方?”

    黛鸾麻溜地翻出地图,铺在桌子上。

    “叶姑娘,你还记得大致是什么位置吗?”

    “咦,谁画了个这么丑的星星?这是青璃泽的地图么?”

    叶子序将图纸抓起来,上下看了看。她皱起眉,有些看不懂。叶临兮站起来,指着一个区域说:

    “就是这个断崖,很高,很陡。传说是埋葬青鹿神的地方。不过,我们并没有看到鹿神的骨头。唔,也有说是因为那儿断崖上的花纹,或是湖水的轮廓像是鹿。与其说是巧合,我倒是觉得有些牵强附会过度解读了。”

    那正是五个被连起来的方位中,中间剩下的一块区域里。

    “你们去那儿的时候,可曾遇到什么危险?”

    “危险?没有啊”叶子序呆呆地回忆了一下,“大概最大的危险,就是我哥一跟头栽下山这回事儿吧……”

    顾不上看叶临兮的反应,慕琬扭过脸对山海说:“竟然没有什么重兵把守么?”

    “的确也用不上。但至少,我想会有式神镇压……之类的。叶姑娘,请问,您可曾靠近些观察那处地方?就是那处有蝴蝶飞出来的地方。”

    “……是潜藏着殁影阁的入口,还是六道灵脉?”

    黛鸾的小脑瓜机灵了一回。但山海摇摇头,表示并不确定。

    但肯定的是,他们有必要亲自去看一下那个地方。

    许多江湖人或许不知道青璃泽的名声,但一定知道青鹿涯。那是一处险峻的风景,但人们也只是心生向往,付诸实施动身前往的少之又少——毕竟在哪儿都不知道。但传出无数不同的、有关青鹿神的故事,在各地都演绎出不同的韵味意义来。

    那就去看看吧。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三回:青山绿水

    安全起见,柒姑娘被留在了住处——若在险峻之处让她出了什么意外,见了施无弃,可没人赔得起。他们起了个大早,在叶氏兄妹的带领下,来到了青鹿涯。

    确切地说,是青鹿涯下方的山谷。

    雾在谷间唤作山岚。晨雾还没散尽,少风的山的沟壑里,奶白色的屏障渗透到了每一处角落。叶子序说她也忘记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了,或许晚一些,一定没有这么大的雾。

    在视觉受到限制的情况下,人的其他感官会变得更加灵敏。透过潮湿的岚,他们能闻到空气中不知名的植物混合在一起的清香,冗杂又层次分明,就连宫廷里最高档的香膏都仿不出来这种感觉。耳朵也能听到很多声音,哪怕细微到尚未苏醒的鸟儿在窝里均匀的呼吸,潮湿松软泥土里种子悄然萌发,一滴圆润的晨露从纤长的叶片上滑落……所有这一切声音都富有灵气,这种灵气从耳里传到脑海里,从鼻腔传达到心脏里。

    每一寸皮肤,也都感到周围任何的风吹草动。他们走的小心翼翼,也没有谁被绊倒或是刮伤,就仿佛整条道路的布局都是被提前安排好的一样。

    不过,叶临兮还是笨手笨脚的就是了。

    这定然与人的灵力感知有关。比如叶子序其实也并不比她哥强到哪儿去。虽然不至于跌跌撞撞,迷失方向却是理所应当。

    “要不……我们等雾散了再走?”慕琬问她。

    叶姑娘虽然倔,但她也清楚当下除了在雾里头干瞪眼,没别的办法。他们坐在附近的一块大石头上,背对着背,肩靠着肩,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这雾若是一直不散,该如何是好。

    太阳升高了,将岚幕照得通透些。能见度比方才高了很多,许多东西已经逐渐浮现轮廓,由远及近,但还是不够清楚。

    这时候,慕琬感到远处有些异常。

    “山海”她开口,“我觉得附近有妖气。”

    “我也觉得。但在这灵力充盈的地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觉得有些特别”慕琬站起来,“就是……莫名地让人在意。我想去看看。”

    她说的是实话。她知道自己的灵力比起山海他们是差了一点,但已经高于常人。那处妖气令她十分在意并不是因为有多强,而是让她觉得熟悉。可山海却无动于衷,证明他或许并不觉得什么。慕琬猜想,那或许是只有她曾见识过的妖气。

    她是说……或许是朽月君。

    慕琬并不能将朽月君的妖气记得太清。实力越可怖的妖怪,妖气越是复杂,让人无法留下深刻的印象,只觉得骇人,连常人也能感知到。她若是叫上山海,连同阿鸾和叶氏兄妹可能会遇上麻烦;若不说,又怕自己不是对手。思前想去,她还是决定去看看。

    何况上次,她太过愤怒,没来得及追问莺月君——或说她师父的下落。

    他应当不在这里……他在这里能干什么?慕琬来不及想太多,她太需要确定这股妖气是从何而来的。山海沉默了半晌,知道她的性子,只得提醒她注意安全。阿鸾想要跟过去,被

    他一把拽回来坐下了。

    慕琬抽出伞,谨慎地走向她觉得可疑的地方。这妖气很快淡下来,让她很难确定。可既然她辨识出来,就一定是她见过的。越这么想,她越不死心,想要把那若隐若现的踪迹找出来。慕琬一开始还一步三回头,要确定自己离开时候的位置。可那股妖气越来越淡,她走的也越来越快,越来越远。当晨雾完全散尽的时候,她已经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但是那股神秘的妖气终于停了下来。一路上,慕琬走走停停,累的气喘吁吁。当她拨开眼前的高草时,一棵参天大树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这树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它非常庞大,大到难以言喻,它的树腰或许能装下一座小村子。但它长得很离奇,一路歪着长上去,像是从土里伸出的巨大的手臂倾斜着。而且它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上面住了许多小动物,什么鸟儿、猴儿,都在上面安了家。或许是它高而险,即使没有叶子的庇护他们也愿意呆着。只是想来如果它也有树冠,一定更加壮观。

    这景象太离奇,她竟然没注意到树前,有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画画儿。

    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慕琬这才收回目光看向他。这一眼接触便令她意识到,那股妖气是从他身上传出来的。

    但她没见过这个男人。

    他眉清目秀的,看着和山海差不多大。他也有一头柔顺的长发,面容却比无弃柔和许多。那身长衣的质感看上去很昂贵,或许身份显赫,却不知为何他一人在此地。

    他身后摆了个画篓,里面有许多不同的画卷。慕琬走进了些,感到妖气从此处传来,还掺杂着其他的气息。

    “姑娘你……”他的声音也很柔和。

    “抱歉”她感到错愕,“我,唔,我迷路来到这里……我打扰到您了?”

    他笑了笑,收起笔。

    “不,没有。”

    “冒昧打扰……您是在做什么?”

    “我喜欢云游四方,画些稀奇的景色。比如这幅,我远近高低,都看过了,这次才来到它面前。”

    说着,他指了指面前的枯树。慕琬看了看树,又看了看他的画。这张画卷很大,刚动了寥寥几笔,还看不出什么。但从下笔的力道来看,能看出些许有模有样的笔法。

    “这树,它死了么?”

    “非死非活。”

    “咦?”

    “而且在那边”他抬起手,穿过林间,指向很远的地方,“那边有一棵一模一样的。”

    慕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正是“歪脖树”歪向的、相反的方向,但什么也没看到。

    “啊,还未请教……”

    慕琬楞了一下,连忙回应:“啊,在下梁丘慕琬,从雪砚谷来。”

    “在下成幽”他微微侧目,“雪砚谷……你是雪砚宗的弟子?”

    “正是。”

    “唔,我认识你的一位师兄弟。你们弟子众多,梁丘姑娘不一定认识。啊,不对,我想你一定是知道的……”

    “您说说看?说不

    定我是真知道的。”

    “我知道你们宗主失踪的事,成某深表遗憾。我正巧拜访了那个老朋友,从雪砚谷来,没在这儿呆多久。那位朋友,姓邬,暂时接管你们门派的事务。”

    慕琬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你说的可是我们大师兄,邬远归?你是他的朋友?”

    “那是自然。咦,莫非,你就是他口中那个远行的小师妹?”他轻轻挑眉。

    “是我!师兄他过的好吗?还有我师姐雁沐雪,你可曾认识?我写了信,不知他们收到没有……”

    “他们很好,他们很想你。”

    成幽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头,但立刻意识到这对一个刚见面的姑娘而言并不合适,马上收回手臂。他转过身,从身后的画篓里取出一个画卷,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你看,这是在雪砚谷遇到的妖怪。”

    这画上是个雪白的兔儿,耳朵尖泛黑,眼睛红红的。一般人看上去,一定只觉得是一张普通的兔子的画,慕琬却觉得它传神得很,似乎下一秒它就会眨眨眼睛,动动三瓣儿嘴巴。

    他的确画得非常好,但慕琬却觉得,这并不仅仅是一张画儿这样简单。

    “看出来了?”成幽又笑了,“我将式神都收在画里。”

    “难怪……”

    “难怪什么?”

    “啊,我方才在很远的地方,就觉得有一种熟悉的妖气……原来如此,竟然是、是我谷中的妖怪。哎,我真是……原来您也是役魔使。”

    真是有些草木皆兵了,怎么连自家的东西都分不清楚?

    “哦,对了”她接着说,“我也有自己的式神,只是不多……”

    她撑开伞,两张写着不同的奇异字样的符咒飘落下来,被她用手指在一瞬间夹住。然后她将它们递给了成幽。

    “白荻与寒水姬。”他接过来,一眼认出。

    慕琬翻动了画篓里的几个画卷,头也不回地问他:

    “这些都是你的式神么?”

    “不都是。有些是普通的画,有些是空画卷。真正的式神只有四个。”

    她转过身的时候,成幽将符咒还给她,指了指她的伞说:“这样倒是能收很多式神。”

    “用画背着,好像并不方便。”慕琬接过来。

    “我只有常用的四五个,太差的,就换掉。行走江湖,没点儿防身的手段可不行。”

    成幽将那张画着兔子的画卷展开,一端放低,那只鲜活的兔子一跃而下,蹦蹦跳跳地蹿进树林去了。慕琬注视着它,再回过头时,他收起了方才的画卷。

    “你不画了吗?”

    “换个地方,去画另一面。”

    “……为何?画画不是要坐在一个地方很久?”

    “我喜欢画……不同的面。这样画出来,才是真正的样子。”

    慕琬跟追着他走了几步,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她一直跟着,还想多问问谷里的事。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四回:青林黑塞

    他们怎么也找不到慕琬。

    在陌生的地方,加之先前的晨雾缭绕,迷失方向的确也称得上轻而易举。这下可好,施无弃还没回来,又失踪了一个。四个人沿着慕琬先前离开的方向,一路找了过去。山谷里总是凉飕飕的,即使太阳当头,他们也并不觉得很热。但心是焦的,头上就不由得冒汗。叶氏兄妹实实在在喊了一路“梁丘姑娘”,现在几乎要咳掉半条命。

    “我觉得这么找不行……”叶临兮将拿出的水壶递给子序,“要不换个法子?”

    山海叹了口气:“我自是知道。若有慕琬的随身的东西,稍加占卜,至少也能知道大致的方向。但是……我们没有。”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在树荫下尴尬地站着。

    “要不……都说站得高看得远,我们往上爬,说不定能看到梁丘姑娘的身影。”

    叶子序喝了水,指了指不远处的断崖。峭壁实在险峻,令人望而生畏。这里的峭壁已经显得很高了,他们走下来的时候,大约位于半山腰的位置,地势也很平缓。此处,山崖变得十分陡峭,几乎无路可攀。

    凛山海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只是自己也不敢贸然行动。毕竟他轻功再好,对于陌生又危险的地形而言,也不是处处都能落脚的。黛鸾倒觉得是个办法,她左右看了看,指着远处崖壁上一条细细的沟壑,说:

    “我觉得那儿能走,像一条路。”

    像路,可不是路啊。

    他们走到那条所谓的“路”下方,地势的确略微好些,可也只是略微。说是路,不过是山崖上绽开的裂纹罢了。裂缝已经扩散,原本参差不齐的断面被雨水冲刷得光滑,而且长满了坚韧的杂草。整条路的宽度只能容纳一人。

    叶临兮本就不太情愿,他连连摇头,并不认为这是个好的办法。他自己倒是不怕,他担心的是其他人,尤其是妹妹的安危。可这会儿没人听他的。

    “那边可以”叶子序指了指一处较为宽敞的石台,“说不定从那儿就能看到了。”

    山海点了点头,叶临兮的眉头皱得更紧,他连忙插嘴:

    “这里可到处都是树,把路挡的严严实实的,怎么可能看得见一个女子?”

    “你怎么这样”叶子序终于搭理他了,“我的钱袋是他们捡的,而且这些天也你知道了,他们明明是一群好人。你可倒好,光想着自己的安危!”

    她这么说,叶临兮也有些急眼了:“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们好!天色还早,我们趁她还未走得太远再多找找不是更合适?为何非要去那危险的地方,你也好他们也好——尤其是阿鸾姑娘,别说摔了,就是被刮伤了也不得了!”

    阿鸾连连咋舌,一副注视深闺大少爷的表情望着叶临兮。叶子序不说话了,直接伸出手抓上小路的野草,向上攀登。山海本想让他们三人在下面休息,他一个人去就够了,可看这架势也拗不过叶姑娘。但说实话,他倒并不操心阿鸾,这孩子在黛峦城里就一天到晚上蹿下跳,偶尔跟他采药的时候,简直比他还老练得多。据说是天天和护卫们打闹练出来的,也不知道都

    是些什么护卫——看管国库的么?

    阿鸾马上追着叶姑娘爬,为了姑娘们的安全,山海紧随其后。叶临兮在下方站了一小会儿,表情千变万化,仿佛有什么事未说出口,却一言难尽。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终于也鼓起勇气,将身子挤进狭窄的小路里。只是可惜的这身昂贵的布料,订制的图样或许是要刮花了。打头的和殿后的两人腰间都有佩剑,剑鞘时不时拍过杂草发出闷响,或是碰在石头壁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叶临兮自然心疼,但他更担心的还是面前几人的安全。

    他们走了很久,停下来没法休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迈出步子。路是他们自己选的,这点儿小委屈,还是要自己受着。打头的叶姑娘似乎早有攀登危险项目的打算,情绪还显得很兴奋,只可惜她哥在最后只是试探性地回了头,差点儿给吐了。

    四个人终于平安挤上了崖侧小小的平台。

    如叶公子所言,的确没什么看头。仍是夏日时节,茂密的树冠接天连地,一望无际。每条道路都很细小,很破碎,像是一根根纤细的蛛丝遍布其中。

    叶子序将两只手拱在自己嘴边,大声地喊:

    “梁丘姑娘——梁丘慕琬——慕琬——!”

    其余三人能感到她尽力想发出很大的声音,可她的声线本就不适合高喊,再怎么吵也喊不大声。叶临兮和黛鸾也声嘶力竭,但虽说这里是山谷,群山的间隙却很远,没有另一边的回响,他们的声音就沉没在没有边际的树林里了。

    “阿鸾,别离边缘太近!”

    山海轻声呵斥了一下,又扫了一眼面前的景象。虽然已经预料到了一无所获的结果,他却仍感到惋惜。何况山海同意爬上来,还有一个原因是想找些蛛丝马迹,以确定皋月君的范围。可这片风景虽美,却没能给他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再想回两个没了踪迹的友人,他更觉得头疼了。

    不该让她一个人去的。他怎么就没多动动脑子想一想?人生地不熟的,遇上危险可就麻烦大了。

    “下去吧。”叶临兮摇了摇头。

    突然,黛鸾指了指石台下的一处地方:“哎,你们看,那儿有花。”

    叶子序凑了些,看到了她指的地方。那儿的确有一簇花儿,三四朵聚拢在一起,是一种很夸张的、抢眼的蓝。它们的花瓣向上弯曲,勾出一圈圆圆的弧度,的确像极了小碗。

    “我去摘。”

    说着,她向前了两步。

    “等等序妹,还是我……”

    晚了。

    山海反应最快,他一把扯住叶子序的袖口,却慢了一拍。她踏上了边缘一处虚土,一脚踩空,从山崖边坠了下去。伴随着一声刺耳的撕裂声,一块金色的布料出现在山海的手里。

    完了。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所有人的额头都冒出冷汗。叶临兮只愣了一瞬,立刻便冲上去,却被师徒俩一并拦住。紧接着,山海将二人向里推了一把,一跃而下。冰冷的空气刀子似的划过脸,他早习以为常,眼睛紧盯着高声尖叫的叶姑娘。下落的时候,他的脚尖时不时在崖壁

    上蜻蜓点水般触一下,不断地助力,试图更加接近叶姑娘一些。

    一会抓到人,然后在腿上发力,将两人同时推向最近的那棵树……希望它的木质柔软一些,这样不至于划伤。尤其要用手护住叶姑娘的后脑……

    他心中盘算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目标。

    刹那间,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叶姑娘不见了。

    凛道长慌了一瞬,没有调整好动作,脸颊被伸出石壁的一段树枝划伤了。

    再说上面儿,叶临兮紧攥着山海顺势塞给他的布料,二话不说地从来的方向原路折返。阿鸾连忙追上去,却发觉他的速度快得惊人。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他却背过了这条路上的所有阻碍似的,精准地绕开了所有可能绊到人的石块、松动的落脚点、脆弱的草质……他实在是太快了,步伐没有丝毫犹豫,即使真不小心被绊了,他也马上调整了身体的平衡,继续奔跑。他腰上的剑鞘在石壁上打出乒乒乓乓的声音,阿鸾都怕要磨出火花了。有好几次,她都差点追不上他。

    终于回到地面上,叶临兮左顾右盼,没找到他们人。但至少尸也没见到,他略微松了口气。正当他的焦虑准备第二轮涌现时,从不远处的灌木间走出了两个人。

    “序妹!”

    “山海!和……无弃!”

    阿鸾确定自己没看错。

    施无弃打横抱着叶姑娘,她还吓得瑟瑟发抖,精神恍惚,眼神儿看上去就觉得不对。但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地扒着施无弃,任凭叶公子怎么哄她也不松手。

    山海抹了一把挂彩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他一边擦着血,一边平静地问他:

    “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怎样,那狩恭阁下,可曾刁难你?”

    施无弃暂时没有看他,连哄带骗地说了半天,终于让叶姑娘的情绪缓和了些。他小心地把她放在地上,这才开始回答山海的问题——或者说,也算不上是回答。

    “我自是能寻你们的。刁难……倒也称不上,我总有办法。走,我带你们找皋月君。”

    最后几个字说出口,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向他。连一直围着他打转的阿鸾也问:

    “你知道皋月君在……”

    “知道了,尽管随我来便是。不过……既然这样危险,我还是建议二位,先回去修养一阵吧。”

    叶临兮叹了口气。

    “说得容易。此行没有带马,我也没太注意来时的路。要我背着序妹一路走回去,实在是难为了。而且,既然她也想见皋月君,还请允许我们跟随。至于序妹,我自然会护她周全。”

    叶子序紧紧攥着叶临兮的衣角,不说话了。

    “慕琬也不见了……”阿鸾小声地对无弃说。

    施无弃看了一眼山海,后者并不做声,也没有发表什么观点的意思。于是他叹了一口气。

    “先去殁影阁。慕琬武功高强,不会有事。见了皋月君,我们还能问问她在何方。”

    几人点了点头,都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山海反复看着他,却不说话。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五回:青霄直上

    施无弃带着他们向前走,另外四人老老实实跟着。

    叶子序恢复了精神,方才的慌乱终于散了些,她叽叽喳喳地绕着他转,有说不完的话。施无弃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点头附和。叶临兮在后面与山海他们走着,轻声嚷着:

    “我也为她差点儿掉下去啊……”

    “啧啧啧,你那叫匹夫之勇,山海歹救俩。”阿鸾对着他咋舌。

    山海在后头紧盯着前方一男一女的背影,依然没有说话。

    他们走了许久,让人双腿发酸。可能是因为不知目的在何处,时间显得过于漫长。阿鸾在后面问了好多次还要多久,施无弃总是回答说,就快到了。

    “那……那你扇子借我用用,我太热了。”

    “再忍忍,就要到了。”

    这时候,他们感到侧面一阵清凉,隐隐听到水流的声音。转过头,顺着凉风吹来的方向看,林间有一处小小的湖泊。有山石上落下细细的瀑布。风将凉意带过来,还裹挟着一股干净的、有着淡淡甜意的湿气。

    “喝口水总行吧!”

    施无弃停下步子,刚回头,还未说话,山海就打断了他。

    “走这么久,都过饭点儿了,让大家歇一歇吧。”

    无弃点点头,没有说话。阿鸾乐颠颠地跑到湖边,卸了桃木剑,蹬掉鞋,裤子也不挽地冲进水潭里。叶临兮也拿着水壶去接小瀑布的水。叶子序本守在无弃的身边,山海指了指阿鸾的方向,恳求一般对她说:

    “阿鸾水性差,能否请你帮忙看着她。”

    叶子序想了想,微微点头,将裤子别到膝盖上。她往水里走了几步,回头对两人又挥了挥手,才继续向阿鸾那边走去。

    走到水边,山海躬下身,用凉水泼到脸上洗了洗。他抬起头,几滴水珠划过他的面颊。这时候,他缓缓开了口。

    “施公子,柒姑娘的伤,自愈如何了?”

    “无碍,快要痊愈了。”

    霎时,山海抄起岸边的木剑,在起身的一瞬拔剑出鞘,劈向了施无弃。被带起的水花飞溅,形成一道亮晶晶的水帘,在湖面上绽开了一圈弧形的波纹。

    施无弃的双手紧紧夹住了剑身,手掌间渗出缕缕黑烟。

    “你是何人”他瞪着他,“无弃在哪儿?”

    事情发生得太快,远处的兄妹与阿鸾还未反应过来。三双眼睛看向二人的时候,“施无弃”发力扣紧剑身,突然腾起双腿,对山海的前腰狠狠踹了上去。他没防住,猛然松开手向后跌跌撞撞撤了几步,痛得咳嗽起来。那人稳稳落在地上,在瀑布声里发出不易察觉的轻笑。

    “我觉得我这易容术是毫无破绽了,你是如何看出来?”

    他细声细气的,语调已经变了,声音也与施无弃的出现不同。而且这个时候,他的身上散发出了先前所抑制的、强烈的妖气。

    “的确没有破绽。”

    山海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若从外貌上说,他模仿得的确无可挑剔。连妖怪的气息,他也几乎隐藏得完美无缺。山海起疑心的时候,是因为他

    只能感知到柒姑娘的位置,理论上应该直接回到住处。而青鹿涯这么大,在此处的几个人无异于在谷堆里刨谷壳,任凭你感知再强,也难免不受这片充盈复杂的灵力干扰。

    还有阿鸾要不来的扇子,和无法自愈的、柒姑娘的伤口,都暴露出了问题。

    但要说最开始,还是他没有主动询问梁丘慕琬的下落。

    “你究竟是谁?”

    被质疑时他也不恼。那人还用施公子的面孔笑着,只是他缓缓睁开了眯起的眼睛。青绿色的眼珠上,竖着一丝细细的、黑色的裂纹般的瞳仁。

    他从身上拿出一枚令牌,同时,头发与外衣都有了些样式上的差异,仿佛解除了什么咒术一样自然。山海看清了他的令牌,是金砂庄的庄主。

    “狩恭铎。”山海道出他的名字。

    “凛山海。”他回应了他的名字。

    腹部受到重击,阵痛依然明显,但山海不动声色,他一手抬起剑,横在狩恭铎与水中的三人之间。

    “放他们走。”

    “虽然我与百骸主正面交手,我清楚我是不占上风的,但对你,我相信我绰绰有余。不过,我可是真心想带你们去见皋月大人,是怕不以你们熟悉的面孔示人,会比较麻烦。既然已经这样了,我还是告诉你——可以,我自然可以放他们走,他们没有任何价值。但这样一来,他们可就见不到想见的人了……你可想清楚。”

    “谁信你的鬼话!”

    伴随着佩剑出鞘的清脆声响,叶公子踏着水走上前,毫无惧色地站在了山海的身后。

    “勇气可嘉。只是我得提醒你……虽然再对付一个你,不算什么难事,不过日落前我若是没有复命,凛道长要找的人会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山海不清楚他说的是无弃还是慕琬。

    他压低了声音,微微侧过脸,对叶临兮说:“走。”

    “什么?凛道长,这……”

    “快走”他面无惧色,“带我徒弟一起。”

    叶临兮说不出话来。他虽然不清楚狩恭铎的斤两,但也知道自己以凡人之身和妖怪做对没有什么好结果。他本是不怕的,可他身后就是两个姑娘——两个要人放不下心的、要人保护的姑娘。即使这样狼狈地退场于他而言实在不够男人,但比起她们而言,这不重要。

    他将剑收了回去,忽然转过身,拉着两个姑娘的手腕向远处走。叶子序有些懵,走路时有些跌跌撞撞,阿鸾急了,吵着闹着要跑到师父身边去。她这一闹,叶子序也回过神来,与哥哥一并拉扯着她,向安全的地方跑。

    “所以,百骸主在何处?”

    “他安全得很……你得信我。”

    狩恭铎还是笑着,笑得令他讨厌。他甚至觉得,施公子那商人式笑容都变得可爱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向山海靠近了两步。

    “凛道长,我不想和你打。我受人之托,诚心给你带路,你何不信我?再者,我若真要杀你,我图你什么?我啊,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你若想来,随我便是。”

    他说的的确不错。不论他们

    中的谁,都是第一次拜访青璃泽,不论与狩恭铎还是皋月君本人在此前都应该没有任何交集。只是他这样做事,动机不纯,意味不明,难免不让人去多想。山海沉默了许久,将桃木剑放了下来。

    “这就对了”他笑说,“那么,请随我来吧。哦,顺便问问道长……您可曾考虑过,求得仙方,得道飞升之事?”

    “……你想说什么?”

    “别紧张,随便聊聊。”

    慕琬随成幽走了许久。一路上,他讲了许多雪砚谷的事。他去拜访邬远归的时候,她刚离开谷里没有多长时间,变化并不算太大。可就这么点儿事,慕琬来来回回都听不腻。

    “梁丘姑娘对门派真是有很深的感情。”他感慨。

    “那是自然”她说,“我记事起没多久,都是在雪砚宗生活的。”

    “你师兄也说过你的事……对令尊的遭遇,我很抱歉。”

    “啊……嗐,无碍。”

    “你还有个兄长,听说也在京城做官?”

    “不,他不在京城……他现在在很远的地方。他本来与我爹在一起的,爹被陷害以后,他也受了影响,被发配到很远的地方,连我们也不清楚。”

    成幽沉沉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更喜欢山水……人就是这样,不及画。景致你远近看透了,也便会画了。你把人心里外剖开看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这话说的是。”

    “对了,梁丘,你有没有考虑过……找不到宗主怎么办?哎,想好了再回答。”

    慕琬本想脱口而出,不会的,我一定找得到。可听他最后这么一说,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或者说,她根本没有考虑过找不到的事。

    “……我决心找到再回去。”

    “找不到就不回去了么”成幽轻轻抿了嘴,“也好。像普通人一样,过普通的一生。”

    慕琬不知如何回答。她或许还年轻,总觉得自己的人生,注定是不会普通的。

    “怎么说呢……成公子,师父是我最敬仰的人,如生父一般”她试着解释,“他对我而言很重要,我一定、也相信自己能找到他。成公子就没有尊敬的人么?”

    成幽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稍作沉思,回应说:

    “有的。而且,我也在寻的路上。不过你这样讲……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了。祝福你。”

    他话音刚落,一阵异样的窸窣声从周围传来。慕琬立刻警觉地抓上伞柄,环顾四周。成幽也左顾右盼起来。这时,有人飞速从小径侧面的林间冲出来,在他们面前的石头上落脚。但仅是一瞬,他立刻腾身而起,消失在另一侧的林间了。

    足够了,这一瞬。

    慕琬清晰地看到,那个人的脸上罩着一张面具。那面具上的红色纹样所勾勒出诡异的嘴角,她再熟悉不过了。

    笑面狼。

    慕琬猝然回头,突兀地对成幽行了个礼。

    “谢过成公子,后会有期!”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六回:青面獠牙

    黛鸾是真的不甘心。

    每次都是这样——每一次。遇到点事儿,就要被旁人带走。柏谷家的案子是,这次也是一样。她觉得自己长大了,没有他们想的那般柔弱。何况以前山海不是总能护住自己吗?她虽然帮的忙不多,但也没添乱啊,他们怎么都觉得她不行了?

    而且,让徒弟跑路,师父一个人扛事,这徒弟也太没用了。

    阿鸾越想越气,即使被叶公子扛在肩上也还在不安分地挣扎。兄妹俩都攥着剑,齐刷刷地斩断路上的一切阻碍。这会儿,他们倒的确有点同甘共苦的兄妹的架势,可阿鸾不想管这些。他们已经跑了很远,她不再能看到那粼粼的湖面了。

    她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攥住掠过头顶的树枝,灵活地一跃而上,从叶临兮的肩上脱身。叶临兮刚反应过来,回归头时发现她已经爬上了另一边的树枝。这里的灌木较为茂密,树冠都连在一起,葱葱郁郁的,阿鸾钻到里头,三两下就没了身影。

    两个人懵了,不知回头该如何对山海交代。他们仰着头,大声地喊着黛鸾的名字。但不巧,又一阵风吹过来,整个林间沙沙作响,十分嘈杂。加之这里的鸟兽众多,他们很快就找不到她了。

    叶子序快急哭了:“这可怎么办啊!梁丘姑娘不见了,施公子是假的,阿鸾也不知跑到哪儿了……现在凛道长还在危险中,我们却跑了……哥,我是不是个瘟神啊!”

    叶临兮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这话乍一听还挺有道理,但他不希望妹妹真正么想。何况,他从内心深处也不这么觉得。他只能伸出手无力地抱住她,哄小狗似的拍拍她的背,就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

    只是现在,她不再躲开了。

    阿鸾顺着树冠漫无目的地爬着。她的动作很快,很熟练,因为小时候她捉弄家丁时就喜欢在这些大树上爬来爬去。过了很久,她才从树上跳下来。但落地的一瞬,她立刻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那片湖的方向,她不清楚。

    叶公子他们几乎是在乱跑,已经走了很远。此时的风已经停了,她不清楚该怎么从风向判断,何况这儿的风也不一定是有规律的。天上的太阳被树叶遮住了,她只隐隐觉得在脑袋顶上,不好推测刚才的方位。周围的景色虽然稀奇又好看,可到那儿都是同一副样子,仿佛每棵树、每颗草、每朵花都是一样的,它们太像,又都太陌生。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她知道,她也迷路了。

    就目前来看,山谷本身没有什么特别危险的、具有攻击性的动物和妖怪。但没有桃木剑防身,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小心翼翼地走在草地上,周围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让她心里一惊。那股后怕的劲儿泛上来了,黛鸾有些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觉得她需要保护了——的确,自己还没有真正坚强到能独当一面的程度。

    这里人烟罕至,草坪上已经没有被踩踏出的小径。她低着头走,眼神在两边飘忽

    不定。她脑子转的很快,却只是空转着,干着急,没有别的办法。

    走着走着,她忽然在草地上看到了一个特别的东西。按理说,她是注意不到的,只是因为上面停留了几只漂亮的花蝴蝶。她走过去看,本以为是一朵花,没想到当蝴蝶散去时,露出来的是一个淡绿色的东西,在草地中很难辨认。

    黛鸾将它捡起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它是一个陈旧的香囊,有些分量,凑在鼻子前,已经闻不出什么味道。但阿鸾立刻意识到,这是慕琬的东西。

    她一定在附近!

    可她只是兴奋了一下,便马上失落回去。毕竟这儿太大了,只有一个香囊为中心,谁知道该往哪儿走?附近也没有别的东西,更没留下什么脚步,太难判断。她不禁想,若是山海在就好了,他一定能凭借这个东西卜出慕琬的位置。一想到这儿,阿鸾又开始后悔,平时没有和山海学些真本事了。

    怪他不教自己。

    ……算了,自己也没嚷嚷着要学啊。

    自顾自地摇摇头,阿鸾小心地将香囊收起来。等回去见到他们,她要还回去的。

    走了两步,她又不禁开始猜测,这随身携带的东西,慕琬怎么就弄丢了?是走得急,还是遇到了危险?但她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还是说,这是她故意留给他们的信物?

    黛鸾的脑瓜一旦转起来就停不下。她本不容易胡思乱想,可眼下她一个人,再不动动脑子可就真的要崩溃了。她没走几步,眼前的蝴蝶逐渐变得密集起来。她有些奇怪,因为这些蝴蝶和刚才那些比较,并不太一样。

    它们是青蓝色的,即使在白天也发着淡淡的光。

    大面积的光蝶在空中翩跹、盘旋。它们聚拢在一起,缓缓地飞向某个地方去。鬼使神差地,阿鸾跟了上去。

    反正已经够惨了,再倒霉,还能有多糟糕呢。

    慕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追多久。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追他。

    她不算是睚眦必报的人,也不喜欢自找麻烦,但这种莫名其妙地跑出来挑事儿的人,她一向也没有什么宽宏大度的心肠。最重要的,她想知道为什么左衽门的人会在这里。

    为什么他在这里?

    她一面紧紧盯着前方的人影,一面在心中暗自盘算。他们更倾向于认为笑面狼是去找霜月君的。至于是不是为了封魔刃,她不清楚,只知道莺月君是真的在找。但询问娲堇华的下落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她也听叶公子说了,叶府在很久前的确给皋月君上供过娲堇华。但不论如何,这都不重要,她只想抓住他,让他交代为何他要在锦桐乡袭击她们。

    说不定只是同以前一样,为了取乐而行凶。在确定这点之前,她还有破坏了伞的账要跟他算一算——虽然被云戈修好了,但一码归一码,这事儿她还是要和凶手“理论”一番。

    更何况,笑

    面狼若在附近,这是否意味着……

    眼看着距离那个身影越来越近,突然间,赤红的火墙从眼前炸开。

    慕琬几乎完全凭借本能地撑开了伞,气浪势如破竹,将刚刚涌现的火焰的屏障冲出一道空隙。就在这个时候,笑面狼一跃腾空,从纤细的缝隙间脱了身。火焰又连在一起,但她却停不下来脚步,只得在瞬间将灵力汇聚在伞上,让它冲破烈焰时不会让她和伞灼伤。

    所幸,这并不是什么致命的妖火,慕琬成功从那滚烫的屏障脱了身。只是穿过它之后,她环顾左右,再也看不到笑面狼的影子了。

    “又是……你……”

    “莺月君在哪儿!”

    在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后,慕琬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仿佛这句话已经在她的心中,在面对此人时已经演练了千遍。

    她转过身,眼神正对上从烈火中款款走出的六道无常。

    ——红玄长夜·朽月君。

    “你妨碍我办公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捡了条狗命还不知足?”

    “莺月君在何处,我师父在何处?!”

    朽月君懒得与她废话,一振衣袖,千百只燃烧的火鸟迎面奔来,拖出无数道带着火星的尾迹,发出刺耳的声响,不知是翅膀的震动还是燃烧的声音。慕琬没有犹豫,再度张开伞,作为防护的同时唤出了式神来。她早就打好了主意,决定再度抓住机会时,一定要拼尽全力,一鼓作气地将敌人拿下。

    唤出来的是个人形模样的式神,白发白裙,连皮肤也像雪,轻盈的一吹就散。她有件儿苇叶的衣裳,裙子是蓬起来的,是一把把倒过来的荻花儿,裙摆荡着,低调又招摇。

    白色大团大团的絮状物迎面与火鸟相撞,在顷刻间焚烧起来。只是在它们燃烧的时候,那些灵动的火鸟也逐渐消失,与雪一般的妖力凝聚物同归于尽。天狗自天而降,落地的一瞬让周围所有的植物都蒙上一层厚厚的冰晶,连那妖异的火墙也消失殆尽。

    少了一个。

    慕琬立刻意识到,少了一个式神。

    寒水姬不见了。

    慕琬的实战经验并不多,她在门派内与师兄师姐们切磋时的确更胜一筹。但明明开战了式神却未唤出来,她确实是第一次经历。但她不动声色,佯装无事发生,将短暂一瞬的慌乱掩藏在伞盖后面。

    她很快扫了一眼符咒。

    是假的。

    ……为什么?什么时候,被谁?

    慕琬的眼神与朽月君对上了。她不确定眼前的这个妖怪在盘算什么,他似乎是生气了,似乎没有,那总是一副轻蔑的、似笑非笑的脸让人难以揣摩。但在下一刻,那些地面上的薄冰顷刻间升华,大量白色的烟雾蒸腾而上。

    “你要妨碍我多少次?再这样下去,我可不保证那位大人让我处理的下一个人是谁。”

    霎时,黑影迎面袭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七回:青蝶引路

    那群蝴蝶一路飞着,飞向了一侧断崖。黛鸾跟着它们,来到了很奇怪的地方。崖壁上有一道裂缝,有些高,阿鸾并不能判断出那缝有多宽。所有的光蝶都涌进去了,她不知该怎么办。轻功她是不会的,可她又实在好奇上面有什么,总得想个办法上去。

    有大片常青藤攀附在岩壁上,黛鸾试着伸出手拽了拽,估摸了一下它的力道。她谨慎地踩上一只脚,两只手紧紧抓住了上方的藤蔓,开始一点一点地挪上去。她并不是没有爬过藤蔓,但是像这样几乎完全垂直于地面的山体,她是头一回。中途有很多次,她都差点一脚踩空从这儿摔下去。阿鸾头也不敢回,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看了身后的样子,一定会吓得再也动不了,手脚缠在常青藤里变成干尸了。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终于攀上了那条裂缝的位置。黛鸾侧身挪进去,发现它不宽也不窄,刚刚好够她的身子钻进去。万一她前两天再吃胖那么一点儿,可能都挤不进身子了。岩壁很光滑,她有些抓不住,而且有一种凉凉的潮湿感。等她好不容易钻进来的时候,她搓了搓指尖,又觉得不像是有水渍,不知是不是蒸发了。

    里面稍微宽敞些,蝴蝶都消失不见,但洞里隐约还有些光,能看清基本的路。脚下也有些滑,她很小心地保持着平衡,像老太太一样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又走了一阵,不知道是眼睛适应了黑暗,还是微光强烈了些,她能看清里面的轮廓了。

    山体里居然有树,不止一棵。

    也不知道是光线的影响,还是本身如此,所有的树都有些发蓝,树干是蓝灰色的,叶子的颜色更深一些。而且比起山谷间的树,它们更粗壮,像沼泽地里那些百年老树一样。再不同的地方就是树下没有其他什么花花草草,但树体上都附着深色的苔类,也有些发着荧光的小蘑菇,树干上垂下些不知名的藤条,看上去很柔软,像蛇似的,却一动不动。还有很多萤火虫在此地飞来飞去。

    不知没有阳光,它们是怎么长这么高的。不过,也有些树冠非常低,低得她抬起手就能摸到叶子,树干却依然很粗,显得有些突兀。

    黛鸾又往前走了几步,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在安静的山洞里回荡。她注意到一些粗壮的树,上面有着小门小窗,也有的直接是个黑色的窟窿。这感觉就像那些给孩童讲的故事一样神奇,但她没有胆子往洞里看,或者打开一扇门,一扇窗。她只是穿梭在这些“树屋”间,在强烈的诧异与震撼中观摩这一切。

    突然,她脚下一滑,栽进一个洞里。她倒吸一口冷气,因为这儿太安静,她连尖叫也不敢。这石洞非常不起眼,却很长,她从光滑的石制隧道里一路向下滑行。途中她见到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窟窿,或许是曾经有流水腐蚀。但阿鸾不敢想太多,她大气也不敢喘,刺骨的凉意从皮肤传到心里,传到嘴上,冻住似的让她喊不出声。

    终于,她从洞里摔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所幸地面并不太硬,质感介于石头与泥巴之间的、奇怪的灰土,不

    然屁股一定摔成了四瓣儿,只是皮肤磨得发麻。她狼狈地站起来,忽然发现,眼前的蝴蝶多了一些——就像之前看到的那种一样。

    而且,这里也有许多树屋。她抬起头,发现有的树穿透了天顶,或许这才是刚才那边为何会有这么低的树的原因。黛鸾不敢肯定这里相较于外界而言,到底依然是山上,还是已经滑到了地下。但即使说这片空间是完全独立出来的,她也信。

    有蝴蝶飞进眼前的一个树洞,她深吸一口气,壮着胆走了进去。

    树屋里很黑,但她还算能看清。这似乎比外面看上去要大很多,她抹黑走着,感觉是在走上坡路,而且在树体内部是旋转上升的感觉。走着走着,阿鸾简直觉得,自己不是在树的内部徘徊,而是在一座十分庞大而复杂的楼阁间往来穿梭。

    她不知走了多久,能听到一些奇异的声音。偶尔有什么小小的影子从身边的“墙壁”爬过去,还有嘶嘶的声音,仿佛鳞片摩擦。阿鸾开始后悔了,倒也不是后悔为什么要爬进那个裂缝,而是后悔为何方才要跑进大树的里面来。

    但她也没有退路。

    慕琬惊恐的瞳孔中映衬着一张妖异的脸。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过分,她能感到对方强烈的、刻意的、馥郁的妖气如气浪般迸溅在她的脸上。伞被他单手顺着尖端捋下去,轻而易举地扣上,另一只高举的右手露出鲜红的、锋利的指甲。

    但在他喉咙前半寸的距离,一把剑刃突兀地横在那里。

    桃木的。

    白烟散尽了。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侧脸,看向那把剑的主人。凛山海面无波澜地望着他,朽月君微微皱起了眉,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极给面子地撤了一步,独属于妖怪的指甲也消失了。

    “没受伤吧?”

    山海问这话的时候,视线始终未曾从朽月君的身上挪开。慕琬立刻站到他身边,天狗与白荻也护在他们左右。直直看过去,十分气派。

    “我没事。”

    凛山海第一次见到极月君口中的红玄长夜。他大致的气势的确与自己设想的差不多,或许更骇人些。虽然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他仍不大理解,为何这位六道无常的身上有着过分的戾气。他不好说,因为他也没见过慕琬说过的莺月君,只是潜意识感觉走无常不该这样——或许是极月君那样的善意给他留下了刻板印象。

    可不论如何,朽月君袭击慕琬的确是事实,何况不止一次。

    从这阵强烈的毫不收敛的妖气能判断,他若真想杀了她,绝不会被区区一柄木头做的剑给阻拦。他或许因为受命于阎罗魔,并不是真正想置她死地,或许是觉得对付她不需要十成的力量,再或许……

    他有更感兴趣的东西。

    朽月君打量山海的眼神,让他感觉很不适。就仿佛他是一个在陷阱外游走的、从未有人见过的猎物,既带着点新奇,又有些恶意在里头。不

    如说,后者占据了绝大部分。

    “你是……哦,嗯……是你……”

    朽月君的腔调有些阴阳怪气,像在评价一条明码标价的、半死不活的鱼。

    但山海还是轻轻吸了口气,放平了呼吸:“你认识我?”

    “那个女人就是和你厮混在一起的么?难怪她的身上还有其他人类的气息……至少四个。看来,你是其中一个。”

    山海与慕琬没有转头,眼神却微微向对方倾斜了些。伞与剑仍对着他,还有式神们的獠牙与妖气。朽月君却不为所动,镇定地拍了拍衣袖。

    “有什么可笑的?”慕琬反问他。

    “可笑,太可笑了”他当真笑出了声,“哈哈哈……想不到,堂堂雪砚宗的关门弟子,急病乱投医,竟然寄希望于那种……那种来路不明的杂种。哈哈,哈哈哈哈……”

    慕琬明显察觉到,尽管山海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拿着剑的手也没有丝毫的颤动,但他在听到对方的那番话时,仍不易察觉地僵住了一刻。

    “别听他的……”她有些着急,“别管那信口胡说的妖怪。”

    “你竟知道我是谁。”

    山海的语气极力显得平静,不知那片刻的犹豫是否被朽月君察觉。但那也无妨,他们两人都并不在乎这个细节。朽月君耸耸肩,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你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你算什么东西配我知道?我倒是听说,你有个徒弟,我知道,是个废物。”

    “……在下凛霄观,凛山海。”

    “名字不错。不过知道一个将死之人的名字,于我而言又有何用?”

    山海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妖气更加丰沛了。即便没有明火在附近燃烧,以朽月君为中心的草木无不失去水分,枯萎卷曲,变得焦黑一片。凛道长不知这是他妖力的几成,只知道,凭借他们两人绝对应付不来。他意识到,在朽月君弄清他是谁之后,就决定痛下杀手,认定他们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但,他到底是谁?

    必须承认那番话在山海的心中的确激起了波澜。人类追根溯源的本能,让他对于朽月君的措辞十分在意。在那一刻,他甚至考虑到,若有机会见到皋月君,除万鬼志外是否有必要求问自己生父生母的事。但若此刻不逃,他是绝对没有机会见到她了。

    怎么逃?

    忽然间,朽月君面前的几人化作了一片灰烬。就仿佛一张纸被细小的焰火缓缓蚕食,逐渐化作焦黑的粉尘。他察觉到异样,收回了妖力,侧目观察。焚烧还在继续,连周围的一切景色都同他们一起灰飞烟灭。

    最后,他讶异的、带着三日月光辉的眸子里,所映衬出眼前的景色中,空无一人。

    天狗驮着几人疾驰着。狩恭铎手持的令牌张开浅金色的结界隔绝气息,他以同样的速度与他们并肩同行。

    “真行啊,两位大人,还认识要命的人物呢。”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八回:青灯殁影

    黛鸾觉得自己又迷路了。

    不对,这次不是迷路这么简单,不如说陷入困境更加贴切。

    她来到了像是阁楼的什么地方,里面的空间比先前更黑,空气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的腥气,不像血,也不像鱼,是一种很怪的、夹杂着潮湿腐烂的东西的味道。

    几只淡青色的光蝶跟着她进来了,屋子里亮了些。她依稀看到许多形状奇异的黑影,扭曲得很不自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源是活动的原因。但她感觉很糟,因为她能听到身边有许多细碎的声响,像树叶间的摩挲,像水浪拍在河岸上,又像指头悄悄击打着木桌……各种各样的声音掺杂在一起,没有节奏,都很微弱。

    很不祥的声音与很不祥的气息。

    她知道,在这里,她绝不是“一个人”。

    几滴冷汗在她的额头凝聚,这几乎是阿鸾出生以来最恐惧的一次。以往,她见过许多妖魔鬼怪,可以说是见怪不怪了。只是这次,她只身一人,面对着连形状也无法得知的、数量众多的什么东西,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占据了几乎全部的思想。

    剩下的一丝,仅仅被用于维持清醒而已。

    凛山海不知该不该告诉她,救了他们一命的妖怪,在前不久还差点跟他拼命。

    不过慕琬也没问,因为她看到了那令牌上的字。山海本以为她会厉声质问他施无弃的下落,但她只是冷静地驱着天狗,一言不发。

    “这位是……”山海最终还是开了口。

    “狩恭铎,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扣押了百骸主。但山海与你一同行动,我姑且相信你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山海感到,她比起以前稳重了许多。但她的神情充满忧虑,似乎还有些烦躁。在他想追问她发生何事的时候,慕琬率先开了口。

    “我的式神丢了”她说,“寒水姬——师兄给我的那个。”

    山海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不加掩饰的失落,不知该安慰些什么。她接着又说:

    “在朽月君前,我遇到了笑面狼,但并未与他有任何接触。再往前……见了一位画师,他去过雪砚谷,见过我的师兄师姐,给我说了很多他们的事。”

    虽然不愿意凭空猜测,但山海从她的语调听出来,她自己也是怀疑着的。只是那些许迟疑让他觉得,慕琬并不想这样去怀疑他。

    “而且他……的确碰了我的咒令符。”

    “那人叫什么名字?”

    “他自称成幽,不知是什么门派的。”

    “唔,没听过。”山海如是回答。

    这时候,狩恭铎瞄了他们一眼。

    “成幽?他拜访过皋月大人呢——在你们之前。”

    “咦?”慕琬急切地问他,“他有何事相求?”

    “这可是客人的**了。”

    狩恭铎故弄玄虚,但他们也知道这种事追问下去并不合适。短暂的沉默后,他又主动开了口,提出了一个他方才好奇的问题:

    “你们与朽月大人有交集?”

    慕琬警觉起

    来:“你认识他?”

    “认识,倒也说不上,不过凡是个妖怪,自然听过他的名号。何况,他算我们主子的同僚,我知道他也算不上什么奇怪的事吧?”

    山海说:“听你的语气,你也对他尊敬有加。”

    “嘛……一码归一码,我们几个,倒只听皋月大人的差遣。我们的命都是她给的,就算阎罗魔来了,也使唤不动我们。喏,到了——”

    狩恭铎指了指眼前的一座山洞。这山体露出些白色的、斑驳的底色,山洞是弧形的,仿佛一轮很规则的圆环在土里插了小半截。天狗消失后,两个人站在洞口,没有动弹。狩恭铎知道他们是不放心,便打头走进去了。

    这儿很黑,狩恭铎拿出令牌来,让它发出恰到好处的光。他们对视了一眼,跟上前。开始他们以为山洞里的路是向下延伸的,但似乎不是。道路时上时下,偶尔些弯折。这里面比他们想想的开阔许多,时不时有形状奇异的石钟乳或石笋,它们都十分巨大,有着独特的弧度,而且似乎是白色——颜色他们并不肯定,因为这里的光源除了狩恭铎的令牌、山海手中的火焰外,只有些莹绿的萤火虫与幽蓝的蝴蝶。

    它们如灵动的鬼火,在一片虚无中漂泊。

    而且更离奇的,是在这片封闭的区域里,竟然生着许多参天大树。

    慕琬暗想,这些树比起她和成幽见到的那个,要小很多。但它们也比一般的树更粗壮,而且生长的地方也着实奇特。

    按理说,这儿的景色很美,很别致,可山海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很糟糕。这里有微弱的妖气,但数量庞大,大得惊人,他却连一个可疑的影子也看不到。

    “莫要跟丢了”狩恭铎在前方轻笑,“否则怕要沦为蛊虫的食物。”

    他明白了,是一大群隐藏在黑暗中的蛊虫。

    慕琬稍微抓紧了他的衣袖,她的确有些怕,但不知道她具体在怕什么——别是虫子吧?

    狩恭铎突然消失了,他们加紧步伐追上去,忽然就看到他的背影。但这时候,周围的景色就不太一样了——虽然都是黑暗中的剪影,例如石柱或大树,但位置的确不太一样,而且那些细小的妖气也有些许的区别。他们疑惑了一阵,忽然弄明白,这座山洞的内部也设置了许多形似六道灵脉的、扭曲空间的法术。

    目的地的确很难找,即使进来了,也不好出去。慕琬的手虽然一下也没松开,但她的眼睛却如磁石一般,紧紧吸附在引路人的身上,生怕他使什么把戏捉弄他们。毕竟,施无弃的下落,他还没有如实交代。若不是当下还算有求于他,她早就动手打人了。

    不知穿过了几重小型的灵脉,他们来到了一处狭小的通道。虽说小,但也能容纳很多人并肩前行,穹顶也很高,略微弓起,这儿的狭窄,也只是比起先前过分的空旷而言。而在这条路上,墙壁、天花板、脚下,时不时会出现发着光的青的、几乎透明的结晶。山海能感觉到它们散发出的灵气,很浓郁,也难以驾驭。

    难怪叫青璃泽。青璃,竟然是一种矿物。

    是否能……供养娲堇华呢?山海不禁暗

    想。

    一路上,越来越多的蝴蝶围绕着他们。山海伸出手,就有蝴蝶落在他指尖。那触感说不上是冰凉还是炽热,只是有一瞬的刺激,但并不让人觉得痛。慕琬有些烦躁,时不时挥手驱赶着这些飞虫。

    这不是蝴蝶,是某种灵力的聚合物。它们在采集一些必要的信息,并能将其直接反馈于灵力主人自身。

    前方的光芒更加明显了些,虽不至于刺眼,但也足够强烈。

    有许多通透的、青色琉璃的装饰与用品。它们都是经过加工与打磨的。最醒目的,要数那张大大的圆桌,如镜,光可鉴人。还有精致的椅子——单论做工,龙椅也不过如此。

    但最最惹眼的,还是桌前椅上的两个人。

    两个。

    一个是陌生的女人。她穿着青蓝绿相互交接映衬的长衣,做工繁复,料子的搭配独特。有本地特色的蜡染,也有绫罗绸缎,但这些布料在她身上搭配起来,一点也不显得突兀。她露出的四肢与脸庞都很苍白,几乎透明。相较之下,那一头银灰色的长发也黯然失色。许多亮晶晶的银饰挂在她身上,簪子、耳坠、项链、指环,还有他们叫不上名的装饰,可奇怪的是那些沉甸甸的东西在纤瘦的她的身上,并不让人感到累赘,仿佛与她同为一体。

    单看外表,她一定很年轻,只是那样的头发让她显得有些……苍老也算不上,只是感觉年长许多。这样一来,倒也更有韵味。媚眼如丝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神态——纤长浓密的睫毛下,苍白又病态的消瘦面容中,两颗水晶般明亮动人的眼睛时不时轻轻一眨,睫毛小扇子似的擦拭着这两枚珠宝上的灰尘。

    坐在对面的,他们再也熟悉不过了。

    百骸主施无弃。

    “你……”

    慕琬上前了一步。

    “你、你还活着!”

    施无弃翻了翻白眼,一抖扇子。

    “怎么,你盼着我死呢?让你失望了。行了,都坐吧,别客气。”

    这副说笑的语气与反客为主式的做派,倒是清楚地告诉他们,这人不仅没事儿,还好得很。那个女人冲他们身后的方向微微点头,山海一回头,下意识地想看一眼原本站在那儿的狩恭铎,他却不知何时消失了。

    “妾身知道你们找我。”

    女人开口了,声音柔柔的,凉凉的,轻快地在空间里回荡。

    山海恭敬地行了个礼。

    “参见殁影阁主。”

    慕琬不知该怎么办,有些手足无措。她不停地看着山海,笨拙地模仿着他行礼。

    “这里就是殁影阁?”她小声问他。

    “殁影阁从来不是一个地方”女人笑了,“你们知道妾身——知道妾身是谁,也知道传言在外的阁主并非阁主。”

    “是。在下斗胆推测,那人是您心腹之一,只是我们都不曾见过。”

    “嗯……算你们运气好。他最近很忙,妾身才亲自接班儿的。”

    说着她又笑了笑,声音空灵又清脆,仿佛雨露滴落在安静的水潭里,涌现破碎的涟漪。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十九回:等价交换

    入座后,慕琬时不时偷偷瞄一下皋月君。

    她真好看啊,连女人都不禁想多看她几眼。

    这张桌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五张固定的琉璃椅,距离恰到好处,不至于让熟人觉得太远,也不至于让陌生人觉得太近。后方高处的岩壁上,伸出更加宽阔的石台,被不知名的植物装饰,像座位,又像榻,应该是皋月君平时休息的地方。只是这会儿,她与他们坐在一起。山海的旁边是施无弃,她自己与皋月君隔了一处空位,显得很远。

    有几只翩翩的蝶拎起茶壶,帮他们倒水。灵蝶很小,力气却很大。翅膀上有磷粉抖落到杯子里,杯中的液体瞬间变成了淡蓝色。两个人没敢动杯子,施无弃面前的却不知续了几杯。山海反复打量着他,基本确定他是本人没错。

    “你什么时候来的?”慕琬问他,“你知不知道我们有……找了你多久?”

    她语调迟疑了一刻,施无弃只是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没多久,随便聊了几句。她知道你们要找她,也知道万鬼志的事。”

    两人再次望向皋月君。不知是否因为色调或环境的原因,她依然浅浅地笑着,却依然让人觉得冷冰冰的。

    “两位不必忧虑。妾身不会像吴垠那样让你们报价刻意刁难,也不会如狩恭铎般狮子开口。那群孩子,净喜欢瞎胡闹。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提便是。至于作何交换,这都好说。”

    他们的一举一动,果然都被皋月君看在眼里。慕琬望向山海,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但她推测,山海注定是要问万鬼志的下落。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先说自己的事。

    “我们的问题,我想,您或许都知道了。”她试探性地问。

    皋月君摇了摇头。

    “不亲口说出来的事,妾身可永远不知道。世上的事儿啊,有人做,有人看,但心中所想,是谁也猜不透的。”

    慕琬深吸了一口气。冷空气在肺里凉飕飕的。

    “我想知道,雪砚宗的宗主,他在何处?”

    “那么,你拿什么换?”

    “您想要什么?”

    “你想给什么?”

    这时候,施无弃突然开口:“你得拿同等重要的东西换。”

    这道理,慕琬的潜意识里是知道的。她想了半天,不知身上还有什么重要的物件。纸伞叶隐露虽然重要,但她离了它是寸步难行。或许式神可以,但天狗是不能给的,也给不了。白荻她救过一命,十分忠心,她舍不得。寒水姬更别提了,被谁换掉了都不清楚——何况相较之下,比起问式神的下落,师父更加重要,这是她一直为之奔波的事。

    ……也许重要的东西,的确有的。她隐隐觉得,若拿这个廉价的东西交换,皋月君是会同意的——她有这个直觉。

    舍不舍得的……她说不清楚。那东西很普通,若是她手下那些人,一定看不上,可皋月君就说不准了。他们都明显地察觉到,她不是贪图钱财的人。慕琬十分犹豫,这东西是个父母为她准备的,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带着,平日里也很少注意。但如果说忽然

    要给别人,还真有些拿不出来。

    皋月君就这样直直地望着她。慕琬的内心十分纠葛,手上的动作也慢吞吞的。她缓缓将手伸向了腰间。

    香囊不见了。

    先是思绪短暂的空白,紧接着一阵慌乱。即使这儿很凉快,她依然觉得脸上发烫,心里急得要命。她慌乱地在身上摸索起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香囊了。

    山海好像猜出她要找什么,他试探性地问:

    “你莫非是在……在路上弄丢了?”

    山海没有提起任意一人的名字,但慕琬知道。她的动作僵住了,干巴巴地回应,也许。

    皋月君抿起毫无血色的唇,略微笑笑。

    “若你现在给不了妾身,也没有关系。你们宗主——你师父的下落,妾身确实可以告诉你。至于你本要交换的东西……就当已经托付给妾身,我自会拿到手的。”

    慕琬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愣了半晌,有些尴尬地问:

    “那么您是……愿意告诉我了?”

    皋月君轻轻点头,伸出四根纤葱般的细指。

    “妾身能答你四个字。”

    “您请!”

    “不复此间。”

    另外两人听到慕琬短促地“啊”了一声,连声调儿都没听清。

    施无弃有些小心地说:“您是说他……死了么?”

    “不复此间。”她仍是重复这四个字。

    他们大气也不敢喘,更不敢看慕琬的眼睛。她不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说死了,死在哪儿,也不说活着,活在何处。这四个字该怎么理解?有没有别的意思?别的……中肯的意思?慕琬不确定,只是觉得眼睛发酸却流不出泪,喉咙发肿却说不出话。她更愿意相信,是自己给不出报酬,所以皋月君故意骗她的——但又不像。

    是死了么?她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真正听到具有如此倾向的答案,她还是觉得脑袋犯晕,像是头里打翻了马蜂窝,耳里嗡嗡作响,嘴巴发麻,眼睛看东西也花。

    “慕琬……”山海很小声地唤了几声,她才听见是在叫自己。

    “噢,没事,没什么”她忽然坐端正了些,亮晶晶的眼睁得很大,“山海你快问啊,你不是还有重要的事?”

    很难说她是不是故意转移话题,或是在搪塞什么——搪塞难以抑制的、洪水似的感情。现在勉强有一道堤坝拦着,如果气氛再沉默下去,她准保要被这可怕的寂静所淹没。

    “嗯……”

    山海应了一声。之后,他取出了什么物件扣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几人望去,发现那是一枚乌黑光滑的玉扳指。

    慕琬很快擦掉眼角的水渍,马上追问他:“这不是……这不是和阿鸾一起的……”

    施无弃只听阿鸾曾提起过,看还是第一次。他站起身,伸出胳膊将扳指摸过来,打量了一番。随即,他将扳指推到侧面。指环在桌面上一路滚过来,打了个转儿,正好停在皋月君的面前。

    “黑瑜扳指……黑瑜与白琼是同一块玉料上的,这种毫无杂质的的确不多见

    。”

    或许值得万鬼志的下落。

    皋月君拿起扳指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很喜欢。

    “是有意思的东西,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山海的嘴。

    “我想向您打听……窃走万鬼志的人,有何目的?”

    几乎是下意识地,每个人都微微张开了嘴。

    令人惊讶的问法。

    乍一听有些莫名其妙,但只要稍加思索,便能意识到这个问题十分漂亮,让人拍案叫绝。

    这个问题的答案,必然一石二鸟,一举两得。

    皋月君微微侧目。

    “妾身不知。”

    空气再度安静。

    山海的瞳孔稍稍扩大了些,这个回答他始料未及,其他人也是。他们都觉得,皋月君无所不知,不应如此作答。山海试图在她的眼睛里寻找答案,可她的眼神依然是那样静静的,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或者她知道,但碍于某些原因不想说。这也有可能。

    山海飞快地考虑所有的可能性。如果她决意闭紧了口,该如何撬开是件难事。原本他想,得知了窃贼的作案动机,便能由此推断出很多问题的答案,除了夺回万鬼志,他们甚至还能做更多的事。可皋月君这样回答,令他的计划失效了。

    山海直言不讳:

    “您是当真不知,还是,不便说?”

    施无弃却觉得,这的确不好揣摩。若是普通的商人,一定会竭尽所能,想办法从客人的口袋掏钱。但在皋月君这里,性质并不一样——她索要的东西,就目前来看,对她自身并没有什么价值——即使没有人知道这样做的原因,或许什么法术用得上,毕竟寄托了感情的东西是许多咒术的引子,用久的物件也能催生出付丧神。甚至,有些东西还能想办法得知主人的秘密。他不清楚皋月君是否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但若是不回答这个问题,能得到的便很有限。这不符合商人的做派。

    所以她不是商人么?并非如此。至少在商人里,她是绝顶聪明的那类。恶人的角色,都让她手下人演了。可是,这能说明她就是善意的么?

    “当真不知”她诚恳地说,“至少现在不知道,我们需要时间。”

    山海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枚黑色的扳指。不是因为它多重要——当然,它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皋月君的态度。她似乎不打算松手,依然用纤细的手指把玩着它,眼睛溜溜地转。这时候,有不知何处来的灵蝶落在她捏着扳指的指背上,轻轻抖动翅膀,迎面飞到她高挺的鼻梁上。

    而后,它抖抖翅膀,轻快地飞走了。

    “若你执意要知道……妾身可以去查。原本事情没办好,妾身是不该收什么的。只是若你们另有他事要离开这里,妾身要凭这扳指来报信。”

    凛山海看着她,两人的眼神都静得骇人,静地只能读出虚无。

    “若单问万鬼志现在在何处……得向东走。”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回:等礼相亢

    一只灵蝶引路,将他们平安地带了出去。当它飞出洞口的一刹,便逐渐溃散,仿佛风中残烛,挣扎着消逝了。

    慕琬回了头,觉得这里和来时的那个洞很像,却又不完全一样。如果要她指出到底是哪儿不同,她也说不上来。或许是因为天黑了,景色变得不大一样。慕琬正准备说些什么,山海却先说话了:

    “这不是我们来时的出口。”

    “是吗”施无弃道,“我从别的地方进来。”

    “我进去前做了记号的。”

    慕琬觉得自己比起山海,在各方面都要差些——她是不会想着做记号的。

    “你也这么觉得?但……到底是哪儿不同呢?”

    “不清楚……那里的灵脉虽比不上六道灵脉,但气场也十分紊乱。我觉得,我们还是在这青鹿涯的,若是去高处看看说不定能略知一二。”

    乘着天狗,他们竖直飞向厚重的云霄。虽然真要碰到云还远得很,但这个距离已经足够窥到青鹿涯的全貌。天很暗,还不至于漆黑一片,让人完全看不清楚。这里也有许多能散发夜光的东西,不知是花还是虫,将整片地域点缀出星星点点的光,仿佛天狗身下的地方才是星空似的。

    虽是八月,但太阳刚落山时还有些冷,慕琬搓了搓自己的双臂。这时候,她忽然发现了一个形状十分怪异的、光秃秃的参天巨树。在高处,它显得很小,很纤长,但比起其他小到连轮廓也看不清的树,它的确十分壮观。

    正是与成幽一起看到的那个。

    不,不是一个……她很快注意到,沿着树形生长延伸的反方向,也就是白天成幽给她指的那个地方,隔了一段距离,有另一棵这样的树,也是光秃秃的,与它对称。

    她忽然明白了,这不是树。

    是鹿角。

    “你们看——”

    “嗯,我知道”山海也望着下方,“我们是从那边的眼睛进去的……在巨鹿的肚子里转了一圈,从另一边的眼眶出来。”

    天狗带着他们离开了,一路上,山海和无弃都没说什么话。好在他们也没胡闹什么,毕竟狗背的承重有限,从这儿掉下去也不是说着玩的。

    迎着晚风,慕琬不禁暗想,这青鹿妖的遗骨,究竟是多少年前就安眠在这里了?它像山一样巨大,是如何死去,寿终正寝么?而它死后,又用了多久被分食殆尽,只留这一座庞大的枯骨。风刮过脸颊,在耳廓打转,呼啸出鹿鸣般的声音。他们越走越远,这声音也就淡了。

    施无弃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山海只是抬起手,示意他保持沉默。看样子,是打算等回去以后再谈他与皋月君他们聊过的事。

    他们是回去了,可黛鸾还被困在那里。

    她不知自己在这儿呆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危险的要命。她终于明白先前听到的窸窣声是什么了——什么都有。

    五毒俱全。

    一开始,黛鸾吓得动都不敢动,或者说,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几条蛇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声音,其他虫子也将她围了

    一圈儿。它们都很大,比一般的虫子可怕得多。阿鸾本见过更大的——房子一样大的虫,但山海退治过,也不那么吓人。但现在她觉得吓人的原因,首先就是山海不在。其次,它们的数量太大了,她完全无法估计。

    所幸,直到现在它们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的意图。它们将她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她就在中间安全地坐着,没有一只蛊虫上来。她想,要么是没有主人的命令它们不敢有什么动作,要么是……她身上有什么辟邪的东西,比如平安锁。

    不然,以她的体质,早被这群脏东西撕碎了才是。

    可这么一直僵着也不是办法。阿鸾暗想,如果它们真的不敢靠近自己,或许她可以试着走动一番寻找出口——她在看清它们之前,不也平安无事地在这树内走了许久吗?不过她总有种蛊虫越来越多的错觉。

    阿鸾试着先站起来,但腿动不了。最坏的可能是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东西咬到,好些的是她瘫了太久,腿压麻了。

    正当她挣扎着试图站起来时,她听见有人对话的声音,由远及近。她本能地想要求救,但这种地方,出现人声,的确有些不可思议。她决定再观察一番,于是竖起了耳朵。

    “他们回去了。”

    这是一个柔柔的、细细的女声,听上去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你自己知道他们的动向,妾身便不必操心了。”

    这是一个有些深沉的、温和的女声,听上去很成熟,但年龄说不准。

    “有客人来,我退下了。”

    “去吧。”

    那声音离她更近了些,她有些紧张,尤其提到客人的时候,她大气也不敢喘,生怕下一刻自己的藏身之处便被发现。

    凭借本能,阿鸾不觉得她们像是善类。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阿鸾再没听到什么动静。她有些遗憾,因为自己还未判断出声音的具体方位。这样一来,她觉得自己更加寸步难行。

    努力思考对策之时,她又听到了脚步声,依然由远及近,逐渐清晰。这脚步声很清脆,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不知是男是女,但这步伐的节奏,她明显感到,来着是带着情绪的。

    一瞬间,一种恶寒突然涌现,不禁让黛鸾打了个寒战。这种感觉非常特别,也非常糟,她说不清为什么,只是觉得比被成百上千的蛊虫包围、比被外面的女人发现还要恐怖。就仿佛暴露在老鹰视线里的小兔子,只觉得鹰影悚然,却不知天敌在哪方天空。

    来的人就是这个鹰,她如此觉得。

    “哟”又是那个成熟的女声,“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怎么?你不欢迎我。”

    这次是一个幽幽的男声,语气如那脚步的紧促节奏一般,是带着情绪的。

    “妾身哪儿敢呢,快请坐。您很久不来了,这次也是办公事么?”

    “明知故问。”

    “你们都说妾身无所不知,可这些事啊,也要我勘察而知。哪儿有真的随时随刻,都能关注到每个生灵身上的眼睛呢?”

    “有啊。”阿鸾听到男人端起茶杯的声音。

    “那位大人不算。不过,妾身斗胆发问——您的脸色可不太好。”

    “别提,提了我就来气”男人一振衣袖,“今天险些拿下笑面狼——本如摁住一只虫子般简单,却被某些人狠狠搅了一趟浑水。”

    “哦?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能为难住堂堂红玄……”

    那人打断了她,厉声说着:“那黄毛丫头我本就没见几面,可次次都要碍我的事。我心慈手软,最初为给莺月君解围,放她一条生路,没想到竟然蹬鼻子上脸。”

    “为这种人气坏身子可不值……不过,说到莺月君,我脑海里总先想到的是桜咲桃良,或许是妾身太久不问世事了。”

    “啊,那个女人”他的语气冷冷的,“庸人。”

    “自然,能入您法眼的人不多。”

    “呵,我今天正要收拾她,发现与她随行的道士,竟与莺月君有些说法。不过无所谓,我欲送他们一程时,你的小朋友出来坏了我的好事。”

    “是妾身管教无方,回头定然好好教训他。”

    “也罢,既然不是你的本意,你的手下,我管不着。只是……啧,真咽不下这口气。”

    他们到底是谁?黛鸾感到十分困惑。听他们的谈话,竟然认识莺月君,那不是慕琬一直在找的六道无常吗?他们怎么认识他,而且,男人口中的道士,莫非是……

    男人突然扣下杯子,这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

    “你可得帮我。”

    “您是妾身的恩人,妾身没有不帮的道理……您是要他们的命么?”

    “哼”他一声冷笑,“那可太便宜他们了。”

    “您的意思是……?”

    “阎罗魔大人必然要责我失职,我猜已经遣人寻我,我暂时没太多时间。我要他们今后的消息,此外,你什么都不用管。啊,不过若是能稍微让他们吃些苦头,我倒能多活几年。”

    “哪里的话。只要人间的罪恶一日不终,这惩戒的业火便永生不灭。您万寿无疆。”

    黛鸾完全听不懂这两人的对话,只是觉得心里发毛,想快点儿逃离这里。

    从青鹿涯回到住处,若是用这样便捷的方式,自然要快很多。他们落地的时候,天空刚好完全黑了下来。山海一脚刚踏在地上,那不省心的两个兄妹便跑上前来。

    “叶公子,叶姑娘,我的徒弟……”

    “凛道长!道长,您可千万不能怪序妹,都是我的问题!”

    这句话一上来就给仨人整蒙了。傻子都知道,这话说出口,铁定没发生好事儿。施无弃看了一眼山海,他微微张开嘴,嘴唇轻颤,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叶子序的眼睛还有些红,一看就哭过。叶临兮说,他再盼不回他们,就准备去钱庄拿钱差人去青鹿涯找了。

    幸亏没去,若碰见狩恭铎,那更麻烦。

    可这样一来,该如何在偌大的青鹿涯——乃至青璃泽找到阿鸾呢?

    山海将目光放在了腰间的桃木剑上。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一回:等夷之志

    “小家伙,你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望着坐在对面的银发女人,黛鸾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但相比之前,她已经放松许多了,不知是因为耗尽了用来害怕的力气,还是当真觉得一群虫子比一个女人可怕的多。

    “呃……就,好一阵儿了吧。”

    皋月君噗嗤一笑,问她:“你是不是觉得,妾身比那些蛊虫漂亮多了?”

    “是啊——”她大大方方地承认。

    “妾身的真身,你要看么?”

    黛鸾思考了一下,然后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坐在这张小小的桌子前,阿鸾与皋月君面对面。她觉得,这个女人或许早就发现她了,但并没有当着那个男人在时揭露出来。

    “你可知妾身是何人?”

    阿鸾再次老老实实地摇头,随即问她:

    “至少我觉得,你肯定不是一般人。要么是那种很厉害的大妖怪,要么是……六道无常那样的。”她小心地试探。

    皋月君又抿起嘴,伸出双手撑着脸颊。

    “小坏蛋聪明得很呢。”

    “咦”阿鸾向前坐了些,“你当真是无常?青璃泽的无常,不就是……”

    她只是笑,不说话,算是默认。黛鸾没激动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我师父他们在找你……他们想知道万鬼志在哪儿。但有妖怪变成我们友人的样子,袭击他,我就和他们走丢了。”

    “你师父,莫不是那个凛霄观的道士?那位友人,莫不是百骸主?”

    “你真的是皋月君!这天下,果真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这天下世人的疑虑,永远比答案来的更多。妾身啊,并非是无所不知,但——可以无所不知。你莫担心,妾身已与他们见过面了,他们方才平安回去。”

    她将“可以”二字咬得重了些。阿鸾觉得,她一定是有真本事,而不是生来就有什么神力。她放在桌下的手揉了揉衣角,有些焦虑。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该说什么,才能说服皋月君放她回去。听先前那两人的对话,阿鸾总觉得,这女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真的吗?那就好……”

    “你可知,为何妾身的小朋友们不敢靠近你?”

    “不知。”

    “你身上有个香囊,里面混了些稀世罕见的药材,驱虫辟邪。而且,它能遮住你的气味……若不妾身的小朋友来报信,妾身也不知你混进这里呢。”

    “原来如此……”

    皋月君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一只手仍拖着脸,另一只手伸上前。

    “妾身无意刁难你……你将那香囊交付妾身,妾身就派人送你回去,如何?何况,作为答疑解惑的代价,你那雪砚宗的姐姐也许诺将它给我了。”

    黛鸾皱起眉头,有些犯难。她觉得皋月君不至于骗她,但又不想就这样把慕琬的东西给她——万一她骗自己呢?而且慕琬说过,这香囊是她很小的时候就带着的,意义非凡,就如她的桃木剑和平安锁一样。剑被山海拿走了,她也不一定愿意换。

    平安锁……

    “我不想把它给你,因为这不是我的东西……能不能换一个?我可以把我的平安锁给你,是纯银的。”

    说完,阿鸾从身上笨拙地解下了那枚平安锁。锁又褪色了,缝隙有些发黑,但没先前那样严重,神鸟仍清晰可见。皋月君接过她的东西,随便看了一眼,笑了笑,又给她推了回去。

    “你看妾身像缺这些东西吗?”

    她抬起双手,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它们都亮晶晶的,在黑漆漆的洞里泛着美丽的冷光。那些饰品都比她在之前的银铺里见的精致、漂亮。

    “是不缺……”

    黛鸾有些泄气了,将下巴搁在冷冰冰的桌上。皋月君伸出手,在她的头上揉了揉,像亲人似的亲切。

    “但你的诚意,妾身自是看得一清二楚。你做得很对,这很好……反正妾身呢,也不急着问你那姐姐去要,这些答应了的东西,迟早都是妾身的。”

    可我真的想回去啊。阿鸾暗想着,没吭声,脸还摊在桌上。

    “妾身还真有些喜欢你,你比我那几个孩子都要可爱。不如你再想想,还有什么愿意拿出来换的?”

    “可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阿鸾抽出空空的两个口袋,叹了口气,“我在家里要什么有什么的。不如你先送我回去,我写封家书问他们寄些钱来?真的,我说话算话的。”

    皋月君轻轻摇摇头。

    “那你看妾身像是缺钱的样子么?”

    “唉,也不像。”

    阿鸾将脸扣在了桌面。

    “妾身也并不爱钱。”

    “有钱人都这么说。”

    “那是自然”皋月君伸了个懒腰,向后仰去,“但妾身更喜欢人们重要的东西。”

    阿鸾抬起脸,又将下巴当做支点,傻乎乎地问:“为什么?”

    “在妾身成为六道无常前,也是觉得,世间人心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但人为了钱财便能亲手掐了感情,哪怕是血亲骨肉也下得去手。我又觉得,人呐,是真的坏,这钱也真的脏。可又有何用?人都离不开人,人也离不开钱。”

    阿鸾微微点头以示同意。

    “我又想啊,说不定这世间万物,除了人和人的钱,才都是真的。”

    “你是说……江山景色?”

    “是呢。山石河冰,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哪个不比人更美,哪个不比钱更真?妾身愈发喜欢这些虫儿了,它们好看,又不坏心眼儿,不像人一样——它们只为了生存挣扎,只想活下去,不会为了三两钱财你死我活家破人亡。养得好,它们还能帮你做你想做的一切。唔,你们或许唤这为巫蛊咒术,无妨……妾身越养越喜欢,越养越多,乃至以身饲蛊,让自个儿的身子也成了蛊池。”

    “呃啊……你不痛吗?”

    走火入魔大概说的就是这种状态吧。阿鸾听了直冒冷汗,但又不敢说些什么。

    “痛。又痛又痒,摘胆剜心的痛。可这比起人活着的苦,与人相处的痛,要好受得多。”

    “那、那后来呢?”

    “后来,妾身就

    被蛀空了,剩一副千疮百孔的皮囊,人人见了都要骂,都要怕,都要躲。再后来,身子被蛊虫填满,魂儿都没地方放了。可那时候,妾身的名字却仍在生死簿上,妾身还作为‘人’而活着,死也死不了,落得一个人间地府都去不得的下场。”

    “所以,奈落至底之主,让你当了走无常?”

    “唔……算是吧。不过,多亏了恩人引荐才是。”

    阿鸾想起她叫之前那个男人恩人,或许就是他了。说不定,他也是位六道无常。她对无常鬼们的事知道的不多,仅是猜测罢了,也不好问什么。现在的她只是隐约明白,为什么皋月君喜欢人们珍视的东西——这些东西上寄托了许多人与人的感情,比人和财本身要有趣得多。何况一些法术的研究,也的确用得到。

    “啊,重要的东西……”

    阿鸾忽然想起来了,这么个东西,除了平安锁,她还是有的。

    白天出门前,她犹豫着要不要背药箱。慕琬说要走山路,背着麻烦,她就没有带。但是她思前想后,临走前把白琼扳指从小抽屉里带出来了。

    她将扳指攥在手里,磨磨蹭蹭地递在皋月君的面前,不情愿地摊开了手。

    两只轻盈的灵蝶飞过来,落到戒指上。它们呼扇了两下翅膀,将扳指拎起来,递到了皋月君的手里。

    “朱桐。”

    她刚开了口,一只小小的蜘蛛从她身边落下来,自己切断了线,掉在地上。一个女孩忽然从那个位置站起身,对着阿鸾甜甜一笑。那姑娘穿着白色和粉色的绸缎,在整个清冷的洞穴里,也散发出如那笑容一般的甜美来。只是她的眼睛很黑很黑,没有一丝丝眼白,像是两个发着细碎光芒的空洞,有些可怕。

    “在。”

    阿鸾立刻听出,这是一开始与皋月君交谈的女孩的声音。莫非刚才她一直在么?

    “你知道她师父在哪儿,送她回去。”

    “是。”

    被称作朱桐的小姑娘对皋月君深深鞠躬,绕过桌子走来,对阿鸾伸出了手。

    跟着她走了几步以后,皋月君忽然唤住阿鸾,她回头看她。

    “小丫头,你当真不想看妾身的真面目?”

    “不不不,好意心领了。”

    她立刻轻轻推了推朱桐的后背,小女孩和皋月君都笑出了声。

    而在两人离开之后,皋月君的笑容在脸上不曾消散。一条金绿的壁虎从她的肩膀爬过来,扭着头看她。她拎起它的尾巴,将手伸远了。这时候,它就弄断了自己的尾巴,掉在了地上。

    狩恭铎直起身,同样恭敬地对皋月君行了礼。

    “大人……”

    皋月君摇摇头,身上的银饰跟着叮当作响。她示意他不要说话,只是在他的面前摊开一只手,另一只手依旧拖着脸。她懒洋洋地说:

    “把它带给朽月大人。好好道歉,你闹的他不开心了。还有……去找解烟。”

    狩恭铎顺从地低着头,伸出双手。皋月君将手反过来,让白色的玉扳指掉在他的掌心里。

    “在下明白。”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二回:等闲人物

    凛山海在庭院里摆好了阵法,缭绕的烟从不同的角落涌来。蜡烛也在四处点着,照亮了这方不大的空间,蜡烛上刻着特殊的字,每个人的手里也提着灯。

    仪式准备的越周全,占卜的结果越准备。但他们实在没有时间沐浴更衣了,只能以现有的最佳情况,来准备这场问卜。

    山海站在阵的中央,解开了阴阳髻,掺杂着白丝的头发散在肩上。其余的人站在一旁,不敢贸然打搅,生怕影响了结果。

    就在人们都专注于这场仪式时,有人从后院冲了过来。

    “山海!”

    是阿鸾的声音。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向那个跑来的小姑娘。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几乎没人将这个跑的飞快的、不知从何而来的丫头和黛鸾联想到一起。她冲上前,闯进了阵法,奔着山海去了。

    双目紧闭的山海忽然持剑转身,桃木剑的尖端对准了阿鸾的眉心。她僵在那儿,其他人才看清,竟然是她——她回来了。

    “干什么干什么”短暂的错愕后,阿鸾嚷起来,“本姑娘货真价实好吧。”

    说完,她直接伸手攥住了剑身,往自己这边一拽,一点儿没跟山海客气。山海还是没有说话,面无表情,不知在怀疑些什么。慕琬想走过去,却被施无弃拦下了。他靠近了两步,仔细看了看阿鸾,对山海说:

    “是她。”

    他听叶姑娘说了,狩恭铎曾变成他的样子。

    山海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但那双眼睛分明写满了疲惫。那种疲惫是突然涌现的,是在施无弃告诉他那两个字后,从心口瞬间喷薄而出。

    慕琬终于也跑过来,蹲下身,把黛鸾紧紧抱住。

    施无弃没说什么,拍了一下山海的肩。山海觉得,这时候他应该像所有当师父的一样说些什么,或者至少学学慕琬,给失散的徒弟一个拥抱。但他终究什么也没做,什么都没说出口,他只是不断地叹气,接二连三,像是要把所有的话都用哀叹表达出来一样。

    “是我失职。”他突然说。

    施无弃看了看他:“什么?你这话说的……”

    阿鸾听见那句话了。她从慕琬的怀抱里回头,对他说:

    “怎么能怪你?啊,也千万别怪叶公子,是我自己乱跑的。”

    这时候,站在旁边的叶氏兄妹也靠近了些。叶临兮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我真的吓坏了,怕你师父把我给骂死。结果他什么都没说,害得我心里更难受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你们行走江湖,尽管报我的名号,保准你们衣食无忧!”

    “你家里排行老几啊。”叶子序在旁边嘀嘀咕咕。

    两个人又拌起嘴来。阿鸾听着他们胡闹,跟着傻笑。她突然想起什么,从身上翻找了半天,大家都看向她,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找到了”阿鸾掏出香囊来,“这个还给你。要不是它,我可能早喂虫子了。”

    慕琬心里一惊,呆呆地接过她递来的香囊,打量了一下,发现的确是自己的东西,也似乎没被谁做什么

    手脚。她很惊讶地问她,是从哪儿找到的。

    “一片草丛里。”

    “……兴许是我追笑面狼的时候掉的。”

    “咦?你又遇到他了!”

    “说来话长……你先说说,你是怎么回来的?”

    施无弃也随声附和,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问题。阿鸾就如实说,是一个叫朱桐的姑娘送她回来的。

    “她手里有一根细细的线,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她就顺着那根线走,让我拉着她的手不要松开。我们从奇怪的地方传过去——有个瀑布,我们钻进去的时候,身上一点水都没有,很快就到了别的地方,特别黑,她就让我闭上眼睛,只管跟着她。我觉得像六道灵脉,就问她是不是,她承认了,还给我看了一个令牌,牌子里有个小抽屉,里面有一片青色的花瓣,很好看。朱桐姑娘说她虽然眼睛不好,但她的线遍布世界的任何地方。”

    “那花瓣,是娲堇华,狩恭铎也有”施无弃如此说:“阿鸾说的不假。朱桐是皋月君的手下之一,全天下的情报和线索都经她的手。狩恭铎负责整个殁影阁的财物流动;吴垠除了自己喜欢整些散钱,主要负责药材蛊术;佘氿她未曾提过;解烟精通拷问与刺杀……甚至与左衽门有来往。”

    “咦?你怎么知道的比我还清楚?”先前与他侃侃而谈的叶子序感到十分震惊。

    “啊,这些是与皋月君交谈中得来的……我回头与你们细说。先进屋休息一下,听听阿鸾还有什么要说的。”

    于是他们都进了屋,几个人挤在山海的客房里,显得十分拥挤。刚坐下,阿鸾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尽管很想听她那传奇的经历,但叶姑娘还是自告奋勇去给她到后厨弄吃的,叶临兮去打了下手。柒姑娘给她倒了热水,她捧在手里,老老实实地说了自己的遭遇。如何发现山崖上的树洞,如何靠香囊辟邪保命,听见皋月君一个神秘人如何的对话,自己又如何被皋月君发现,如何周旋。她说的时候,山海他们的脸色却越来越差了。

    “你当真没听出,那个男人的身份是什么?”

    “真的不知道……只知道皋月君叫他恩人。”

    “又是恩人。”施无弃低声抱怨。

    “听那对话里提到的,是像极了我们……”山海琢磨着。

    慕琬拿出香囊,反复看了看。

    “真是怪了,若皋月君要回收代价,的确是很好的时机,但她没有要……那你最后,是拿什么交换才脱了身?”

    这时候,叶姑娘端着两个碗进来了,身后的叶临兮捧着一个大盘,里面也放了一样的五个碗,里面都冒着袅袅的热气。叶姑娘将一份放在阿鸾面前,一份放到施无弃面前,然后挨个按顺序接过叶临兮大盘子里的碗,摆上桌。大家都谢了她。

    “呃,这时间,没地方买肉,你们随便对付一下……”

    她自己看着这些清汤寡水,也觉得尴尬,但并没有人介意。几片菜叶,几块豆腐,就是这道汤的主题了。阿鸾端着碗吹了吹,一饮而尽,打了个响亮的嗝。

    “怎么样?”

    “像……素白水。

    这孩子太实诚了。

    “有就不错了,我觉得挺好。”

    施无弃陪着笑。这时候,大家都捧着碗,多少喝了些。叶姑娘催阿七也喝几口,阿七呆坐在桌子前,一动不动。

    “她不饿”施无弃的神情十分严肃,“真不饿。”

    “不饿也得吃点,空着肚子怎么行。”叶临兮跟着附和。

    “那什么,之前阿鸾说到哪儿了?她是怎么说服皋月君,让她放自己回来的?”

    明显的转移话题,但有效。于是,所有的目光都挪到阿鸾身上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对不起,我把扳指换了。我本来想换锁,但她不换……”

    “嗬,真是亲师徒。”施无弃看了一眼山海。

    “什么意思?莫非山海也……”

    山海却皱起了眉。

    “为什么她要两个?”

    “谁知道。或许,是因为这样同源的黑白玉,比较值钱?虽然她也不像缺钱的样子。”

    “她收下我的戒指是为了方便找我们,按理说,没必要再收阿鸾的。”

    “会不会是你想多了?万一,她就喜欢这一对儿呢?”慕琬安慰他。

    “无弃,既然你与她聊过,你能断出她所思如何么?还有金砂庄的事,你还没说。”

    山海扭脸看着他,语气认真极了。施无弃本身也没有推三阻四的意思,他吸了口气,一只手放在桌上,用指尖敲打起桌面来。

    “唔,我想想该怎么说。我与狩恭铎对峙的时候,得知殁影阁欲对禁术加以研究——死而复生之术。我先前以为是狩恭铎私人的事,没想到皋月君有这个意思。”

    “他们敢……可这不是禁术么?他们有什么想要复活的人?可这不会被阎罗魔降罪?”

    慕琬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

    “我起初也很疑惑,但很快明白了——禁术之所以为禁术,是因为违背阴阳之理,坏了六道三界的平衡。但禁术本身,是没错的。也就是说,若他们只钻研那些可怖的法术,却不加以实施,阎罗魔也不会干预。”

    山海面色凝重:“他们是想把禁术作为家业么……”

    “我也是这样质疑的。他们想要我帮忙,我对狩恭铎一句废话没有,咬死了要见他的老大。虽然仔细想来,他们也一定料到了我的要求。皋月君甚至以告知我与柒姑娘的身世作为交换,让我协助他们的研究。”

    “那你……”

    “我自然拒绝”施无弃打断了阿鸾,“但并不是怕阎罗魔的责罚。我一来没那个自信,二来,柒姑娘的事,我得亲自查知才可信。凭她郁雨鸣蜩一张嘴,让我如何相信?尽管我知道她没有骗我的必要,但——没有实感,你们明白吗?没有实感,自然也没有信任。”

    说着,施无弃从怀中取出一个银色的镯子,戴在柒姑娘手上。

    “这也是她给我的,说若我改了主意,随时找她。为了不让我叛变,咱们可得加紧帮凉月君的忙了……”

    “切。”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三回:等因奉此

    公鸡还没到打鸣的时候,施无弃就睁开了眼。

    按理说,他这种把赖床当爱好的人,单凭几声鸡叫是唤不醒的,一律当是清晨第一缕耳旁风,心理素质好得很。可吵醒他的,恰恰不是嘹亮的报晓,而是轻到不易察觉的脚步声——很多脚步。

    这脚步声并不普通。一般人的脚步声,由小到大,再由重至轻,是一个近了又远了的过程,是形形色色的赶路人。但这不同,这些细碎密集的脚步声与常人相比,本就有些差别,何况他们由远及近,慢慢就停下了。

    “山海”他准备一巴掌拍醒他,“醒醒。”

    这一巴掌还没下来,就被凛道长稳稳地抓住了手肘。

    “我知道。”

    “还没进来,但屋顶上有几个。”

    “我去叫阿鸾她们”山海快速地整理衣服,“你去看看那对兄妹。这住处应当再没别人了。你要小心别吓到他们。只是这群人……不知什么来头。”

    瓮中捉鳖……会是谁呢?

    “安心,我料想他们不会刁难那两人,是冲我们来的。大概十几个,都是妖。”

    “你莫不是在皋月君面前闯祸……”

    “呸,不可能。”

    压低声音的两个人还是吵吵嚷嚷的。施无弃出了门,直奔叶姑娘的房间。他本想先敲敲门,但忽然改了主意,试着推了一下,门居然没锁。这丫头心也真够大的——推开门,他发现叶姑娘还睡死着,对这动静没有任何反应。

    施无弃稍作思考,转身到隔壁,试着推了推叶临兮的门,也没有锁。

    亲兄妹。

    且慢……暂时不急着叫醒他们是不是更好?叶氏兄妹性格都十分直率,肯定不会乖乖躲藏,他们醒着或许才难办。若外面的妖怪并不确定屋内除了他们是否还有别人,能掩盖住他们的气息才是上策。毕竟,带着两个人类冲出包围实在有点为难,若让那群妖怪拿着无辜的人作为要挟才最麻烦。

    说实话,百骸主并不在意他人的死活,但山海会——想想那个山贼的村子。他不想徒增麻烦,让凛道长啰嗦,于是决定换个对策。

    施无弃从口袋中取出一些褐色的粉末,将它们分别洒在两人的床头,点燃,然后封上了所有的门窗。这药粉是他从玉亭姑娘那里顺来的,不仅能让他们睡死一阵,浓郁的香气也能掩盖住他们人类的气息。

    等他做完这些事再回去,慕琬和阿鸾也收拾好了,和柒姑娘一起挤在这间屋子里。

    “妥了,妖怪发现不了他们。等事情平息,再醒来也无妨。”

    山海皱着眉看了看他。

    “唔,虽然猜到你或许没什么正经方法……但我信你不会害人。”

    “我谢谢你啊。”

    “行了,别闹”慕琬焦虑地在屋里踱步,“外面的人什么来头,要干什么?是不是姓施的引来的?”

    “什么玩意,怎么又怪我了,你们一个两个的……”

    几人又开始拌嘴了。没说两句话,苍白的纸窗外出现了一个剪影。天还未亮,但仍有模糊的、

    半个身子的影子投进屋里的地面,让人心慌。走到影子前的慕琬停下了脚步,转过头与他们一起看向窗外。

    单看轮廓,像是个女人。

    “好生热闹啊。”

    音调抑扬顿挫,充满了嘲讽的、温吞的女声。

    “怎么,一块儿进来聊聊?”施无弃不客气地回敬。

    “既然您如此诚心诚意地邀请,我们便不必客套了。”

    说时迟那时快,有利物刺向窗子,将纸窗的格子捅出一个大大的窟窿。他们还没反应过来,那东西忽然勾住木制的窗格,连同整个窗户架子都撕扯下来,狠狠地甩飞出去。一个妖冶的女子出现在他们面前,身后都是穿着软甲、带着武器的喽啰。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利器是一个锋利的钩子,十分灵活,从她的长发里伸出来。

    不对,那不是从头发里伸出来的东西……那是头发本身。乌黑亮丽的头发编织成蝎辫,长长伸展舞动的,正是那可怕的钩。刚才刺进窗户时,有几缕液体飞溅到桌面上,再转了头,木头的桌面上也出现了一滩焦黑,像是被什么东西烧焦了一样。

    “别被碰到”山海厉声说,“有蝎毒。”

    “解烟?好啊,果然是施……”

    不给慕琬把话说完的机会,一群身手敏捷的刺客便腾身而入。几人迅速抽出各自的武器招架。山海将剑塞给阿鸾,却让她找地方躲起来,自己顺手抄起了拂尘,运用自如,仿佛一把柔鞭,又仿佛一把利剑。伴随着口中念念有词的法术,竟令对方四五人无法招架。

    刚接过剑的阿鸾不知所措,解烟却直奔着她来了。施无弃察觉到,却暂时脱不了身,他一手的扇子抵住对方的短剑,另一手向上一抬,柒姑娘从侧方奔向解烟。她虽赤手空拳,手肘与身上却已经沾满了敌人墨绿的鲜血——毕竟,她自己是没有血的。

    蝎尾从右侧绕来,缠在阿柒脖子上。虽然明知她没有呼吸,黛鸾还是焦虑地喊了一声。解烟立刻意识到这只是被操纵的尸体,但尾钩依然从她锁骨上方扎入侧颈里,一片刺鼻的味道涌出来,被腐蚀的皮肤变成了黑绿色,十分可怖,伤口还在扩散。

    “给爷放小心点,弄坏了你赔不起!”

    施无弃震声喊道。这次,阿鸾是被他的反应给吓到了——虽然她早该知道,若是伤了柒姑娘分毫,他一定是会急眼的。

    “这么好的胚子给你也是浪费,你若从了阁主大人,能少伤块心头肉!”

    “去 你 妈 的。”

    单单以内力将面前的敌人推向前,那喽啰一下撞在墙上,却在碰到墙壁前后背提前炸开了血花。一片面积极大的、诡异的绿色血液呈散射状喷在墙面,中间是几乎要嵌进去的小妖怪的尸体。它的复眼也被那股力量推出来,在脱离眼眶时也碎了,黏稠的血从两个空洞里缓缓地流淌,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味道。

    施无弃冷眼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这边,眼神比死人还可怕。

    阿鸾吓呆了,动也不敢动。在那一瞬间,她甚至在怀疑更值得恐惧的,到底是突如其来的这

    帮坏人,还是她朝夕相处的友人。

    解烟毫无惧色,甚至勾起了嘴角。

    “哟,厉害得很呢。我倒要看看,面对自己人,你是不是也下得去这般狠手。”

    解烟忽然松开了尾鞭,柒姑娘踉踉跄跄地向前两步。施无弃赶忙冲上前抱住她,就在这时,剧痛从他的肩侧传来,正是与她伤的一模一样的地方。

    这次是她的牙。

    施无弃疼得浑身一颤,手上却没有放松,仍紧紧扣着柒姑娘。剧痛使他的大脑在瞬间空白了两秒,可接着,他立刻对解烟身后的小姑娘大喊了一声:

    “跑!!”

    黛鸾怔了一瞬,抱着剑连滚带爬地从空空的窗口翻出身去。

    又跑了,唉,又是这样。

    但她没办法,只是不断地迈着脚步,迎着初升的朝阳一路跌跌撞撞地逃命。

    解烟准备转身追她,施无弃紧抱着阿柒的手忽然勾勾手指,嵌在墙里与其他被两位友人击杀的尸体都活动起来,张牙舞爪奔着解烟去了。

    “就你会玩儿策反?”他冷笑出声。

    解烟微微眯了眼,发鞭闪电般一闪而过,所有扑来的手下的尸体都被拦腰斩断,七零八落地在地上抽搐起来。

    慕琬以伞气击碎了一人的头骨,皱眉瞟了解烟。

    “啧,你对自己人才是不客气。”

    “拦着她!她要去找阿鸾!”

    距离窗口最近的山海忽然警觉,他一振拂尘,上面沾染的绿色血液竟悉数抖落,仿佛化作尘埃般轻盈。他再挥起来,让拂尘卷住解烟的发尾。黑色与白色的丝缠绕在一起,相互拉扯着。解烟不耐烦起来,钩子从拂尘间探出来,一股毒液溅向山海的脸。他下意识地松开手,慕琬的伞立刻被撑开竖起来,如一面从天而降的盾,护住了山海。

    当伞面放下来时,解烟已不见踪影。

    “她为什么要杀阿鸾?香囊?还是、还是别的什么?”

    慕琬焦虑得要命,除了战斗本能外完全无法冷静思考。若不是眼前还有几个敌人没处理干净,她一定已经急的抓头发了。

    “一定和皋月君有关……但我真的不曾说什么出格的话,何况我根本没有提到阿鸾。倒是你们,仔细想想谈判时是否还有什么疏忽?”

    施无弃一手捂在柒姑娘眼睛上,使劲向前推,免得她再咬过来。他另一手攥着她受伤的地方,试着用内力将毒液逼出来——他快做到了。

    慕琬用夺过的匕首切断最后一个人的脖颈,她丢下它,在地上发出锵啷的响声。

    “等等,我知道了!是笑面狼!”

    “……笑面狼?”

    施无弃架起柒姑娘转过身,表情十分困惑。山海忽然一拍桌子,面色惊诧,就仿佛想起了什么不该忘的事。

    “笑面狼不是为了霜月君或是娲堇华而来……他一路都追着我们,是因为阿鸾!”

    因为阿鸾是黛峦城城主的女儿。

    因为有人想要她的命。

    很多人。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四回:等候多时

    有那么一瞬间,阿鸾不想再逃了。

    她累了,在求生本能前,虽不至于跑不动——但她确乎是不愿意跑。于是她当真放慢了速度,喘着气,一步两步往前跌走。

    不跑会没命吗?她不太清楚,跑不跑得掉也得另算。可阿鸾就是不想跑,因为她隐隐觉得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她会觉得不如自己没命了更好。凭她的出身与年龄,所有与她相处的人中,总是将她默认在需要保护的位置上。从小是爹妈护着,长大了还在师父与友人的翼下,遮风挡雨的从来是别人,她自己就学不会打伞么?

    她理应会的,有人教过,不少人都教过。

    若说其中一个教了真本事的,她却也从来没说过一声师父——甚至认也没认过。但细想来,他理应是自己的三师父。

    那个进府的刀匠。

    天亮得很快。等她回过神时,四周已是一片苍茫的白,几乎跨过了黎明直接迎来了太阳的观战。黛鸾擦掉头上的汗,攥紧了剑,缓缓转过身。

    解烟轻蔑地望着她,似乎根本不打算把一个小丫头的反抗放在眼里。

    “孩子,可别怪我,这都是我主子的意思。”

    “……皋月君?”

    她想不明白,明明见面时还和和气气的殁影阁主,为何在这时突然翻了脸?这个女人说的话值得相信吗?若是真的,是在她离开那里之后,有什么突发的变故吗?

    ……那个男人?他到底是谁?

    黛鸾不敢轻举妄动,她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应当让对方察觉不出意图,或至少认为那是无害的。她要多争取些时间,好想起那刀匠交给自己的剑法路数。

    “想不到吧小姑娘,你的面子大得很呢。连左衽门,都要追着你们呢。”

    其实阿鸾没有想明白。她的小脑瓜飞快地盘算起来:左衽门?一路追着他们的只有笑面狼,或许他的真正目标就是自己,毕竟家乡想干掉她的不在少数——可不至于追到这儿吧?

    朽月君按照阎罗魔大人的旨意,在追查笑面狼,不巧慕琬与他结下了仇。但他莫非会纵容笑面狼先对自己下手么?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先前也听无弃说了,解烟他们与左衽门一直有往来,说不定这是他们的私事。这能否证明,皋月君与朽月君是没有直接利益的……或者,最坏的结果是假设他们有不错的往来,但至少两人对对方行为的干涉,其实是有限的?她不清楚,六道无常内部的事,比她想的复杂太多。

    在初升太阳的炙烤下,这些事令她变得十分烦躁。而解烟也像是不打算和她废话了,向前紧逼几步,面色不善。

    “好啦,过来,到姐姐这儿睡一觉。你若信我们,说不定骗过了左衽门,我们还能想办法让你活过来呢。”

    “你真当哄小孩?”

    解烟的发尾在空气中疾驰而来,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呼啸。阿鸾本能地抬起剑,一手抵住剑身挡在面前。辫子在剑身上打了两个转儿,忽然冒出一阵黑烟,仿佛甩在滚烫烙铁上一样发出“嗞啦”的声响。她面目有些扭曲,一瞬间松开了剑,好像很痛。这时候,一股毛发烧焦的气息传到阿鸾跟前,她

    连忙闭了气,生怕里面有毒。

    阿鸾明白了,这把剑对五毒是有效的。她调整姿势,扎稳了步子,将剑斜过来,身子的重心也活络起来。解烟微微龇了牙,紧锁眉头,上下打量了她。

    “哟,臭小鬼有两把刷子呢。”

    “我觉得没这样简单……为何要杀阿鸾的人会追到这儿?按理说她离开了城王府,基本上就没什么威胁了才是。”

    在追着解烟而去的路上,慕琬提出了这样的疑惑。

    “我一直觉得奇怪”施无弃同样因为困惑咬住下唇,随即说,“阿鸾真的只是黛峦城主的女儿……仅此而已?黛峦城虽大,却也不是对朝廷有何联系的地方,它们也离的略远。”

    “什么意思?”

    “给左衽门下单杀她的人,我想定不简单。或许的确是因为她的身份——但绝不是郡主这样简单。我所疑惑的是,她小小年纪就与许多六道无常打了交道。听你说过的,如月君是她二师父,再者极月君也是看着她长大的……还有山海提到的,朽月君似乎也认识她?”

    “……你这么一说,似乎——哎,山海?”

    凛道长救人心切,以那绝伦逸群的轻功早已甩下他们。慕琬体力有点跟不住,上气不接下气了,只有施无弃加快了脚步,而在他的控制下,柒姑娘的速度与慕琬差不多。

    但,他很快停下了。

    慕琬勉强追上他们,一边咳嗽,一边问:

    “怎么了?咳、咳咳……怎么忽然,忽然停了……”

    那两个大男人的体力是真的好,一口气儿不带喘。他们停下脚步,面色凝重地注视着道路的前方。他们没有回答她,于是慕琬捶了捶腿,抬起头,望向前方。

    她的呼吸也在那一刻停滞了。

    “玉、玉亭姑娘……”

    玉亭站在路中央,怯生生地躲在一个男人的身后。她的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看他们往过瞧,又向后藏了些。施无弃不用问也知道,那一定是那个羊角的哨子了。

    慕琬和山海仔细打量着那个男人。他面容枯瘦,肤色发青,眼球有些凹陷。虽然能看出有一副好皮相,可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却给人阴森森的感觉。

    “他死了”他说,“她手里的哨子是控制尸体的。”

    “什……”

    “唷,施公子,太巧了——又见面了。”

    人还未出现,声儿却先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张少爷的领口爬过一只壁虎。它落到地上,很快化出了人形。

    不明情况的慕琬以为小丫头遭了不测,愤怒地大喊:“狩恭铎,你放开玉亭姑娘!”

    “咦?我把玉亭姑娘怎么了吗?真是的,什么锅都往我头上扣,我也委屈得很呐……我可要纠正你们,玉亭姑娘和我可是老相识,我还是她的恩人咧。”

    山海与慕琬的脸色更惊讶了,但他们见施无弃一言不发,似乎隐隐知道了些什么。

    “无弃,你……”

    “我知道。玉亭姑娘,想复活她的第一个恩人……于是狩恭铎成了她第二个恩人。他要教她

    还魂之术。自然,我猜只是当做实验罢了……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玉亭紧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过来吧,玉亭姑娘”山海镇静地对她挥挥手,像是对自己徒弟一样说话,嗓音柔和,“别干傻事。”

    玉亭确乎是陷入犹豫中了。不如说,今天这个局面,也是她在收留他们过夜时不曾想到的。可她还是一动不动,腿钉死在地上似的,一手攥着羊角,一手抓紧了张少爷的衣角。

    “我们对施公子的力量都钦佩得很。这样吧,用你的尸人,与玉亭姑娘的打一架,赢了我们自然放你走。公平起见,我给他施了点儿别的咒术。怎么样,很合理吧?毕竟他们对你们而言,可都是挚爱的人。”

    施无弃攥紧了手,指甲几乎要刺进肉里。

    “别管他”慕琬横起伞,“我去把他的嘴打烂,看他还说这些欠揍的话。”

    “你若真想打,得先过我这关。”

    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山海轻轻“啧”了一声,确定了之前的猜测——施无弃也这样想。那便是此处的妖气不止一种。

    还有吴大掌柜。

    他从张少爷身后探出身来,然后才迈了步子。看样子,他也在此地恭候多时了。

    “吴掌柜不跟我们做生意就算了,还来掺和别人的事?”

    慕琬面露讥讽,吴垠却并不理她,那死气沉沉的脸让她更为恼火。他只是头也不转,盯着柒姑娘看,一面对狩恭铎说:

    “可别弄得太难看,我处理起来会很麻烦。唉,解烟已经下了狠手,一点情面不讲。”

    “就是啊,她总这儿样。”

    施无弃一振手臂,攥住了合拢的扇柄。

    “我们没听你们聊天的闲工夫”紧接着,他压低声音,“就按他们说的,你拖住吴垠,我如他们所愿,让阿柒和张少爷交手。山海,你不要管,直接去救阿鸾。”

    凛山海不是会抛弃同伴的人,但他相信二人的实力。他举起拂尘,口中念念有词,使了一个障眼法,遁于无形中。他们并没有拦他,看来的确是冲着柒姑娘来的。想必他们的确分工明确,而这样的行为,更是落实了殁影阁对禁术的研究。

    “我去会会狩恭阁下。”嘴上这么说,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玉亭姑娘身上。

    慕琬听无弃这样讲,轻轻点头。但就在瞟向他侧脸的那一刻,她似乎从刚才那句话里听出些许弦外之音。

    那眼神充满怜悯,又夹带着一丝丝的可悲。她很清楚,这绝不是百骸主在说这种话时会露出的表情。她也清楚,这一瞬不易察觉的悲哀,是给他想让察觉的人看的。

    他只是说给他们听的,所以……

    对付狩恭铎,只是个转移目标的幌子。

    她明白了,她必须为他打好掩护。

    伴随着清脆的展扇声与一阵低沉的哨声,两具尸体各自向前走了两步。

    一个面容阴郁,一个神情柔和。

    一个枯槁,一个鲜活。

    就仿佛两件儿静物,一个死,一个生。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五回:等闲之辈

    严格来讲,这或许是梁丘慕琬出生以来第一次与强大的妖怪交锋。

    莺月君姑且算是人类,而朽月君,她倒没和他真正且干脆地打过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妖怪总是能将常人难以预料的各种招式运用自如,例如忽然炸裂的碎石、拔地而起的土墙、猝不及防的沙暴、化作淤泥又迅速凝固成型的地表……

    的确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吴垠没有使用任何武器,他只是凭借自己的本事与手持纸伞的慕琬过招。她招架不来,但又不至于败下阵,只是全部的精力都得集中到战斗里,无暇对施无弃那边分心。但几回合下来,她似乎渐渐发现了些许玄机。

    只要与土有关的东西,都能为他所用。

    吴垠自然对五行之土的妖术颇有造诣。可这片路面上,四处都是土,不论什么都能被他化作飞沙走石,为他所用。这一架打的灰头土脸,她心里实在憋屈。

    而施无弃那边呢,也并好不到哪儿去。若让他实打实地与狩恭铎切磋——后者自己说过,他八成不是施公子的对手。可问题在于这场看似公平的对手分配中,控制柒姑娘的行动占据了他不少的精力。虽然阿柒的一举一动完全可以像活人一样自然,但在这种二对二的、具有针对性的“袭击”下,他的心思的确被拆散了。

    不知狩恭铎对那病秧子做了什么手脚,看似一阵风便能摧枯拉朽的张少爷,身上笼罩着强烈的妖气。这股妖气也并不完全属于狩恭铎,而是夹杂着其他的妖力。或许他们将不同的力量收集起来,做了什么处理,才注入到张少爷的身上。

    “死人的力气其实很大”这话是无弃对慕琬他们说过的,“你活着的时候,你身子能使出极限的武力与灵力——只要不是纯粹技巧性的东西,都是受到限制的。你的脑子,要让你的身子保护你。你会狠狠地去锤一块石头么?其实你单凭蛮力能打碎它,但你觉得你做不到,你的心告诉你不行。这是因为,石头裂开的时候,你的手怕也是玉石俱焚了。”

    “所以死人的手不会断么?”阿鸾当时是这样问的。

    “会,但看力道,和控制人的指挥技巧。或许石头破碎的力道,恰好是你会感到很痛,但不至于打碎自己的手,却能破坏它的程度。而且死人没有情绪,不会恐惧,也不会犹豫。”

    柒不会恐惧。

    但他会犹豫。

    这声清脆的声响,代表柒姑娘左侧第四与第五根肋骨折断了。施无弃先前看过张少爷的手,根据茧子判断,他是左撇子。虽然对于尸体而言,这些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但控制方简单的指令,尸人是随机行动的。若想让他打对方一拳,尸人所出的,通常是自己的惯用手。

    可施无弃分明看到,他为了打向阿柒的左胸腔,出的是右拳。虽然作为死人,这力量与他生前常用的左手并没有什么不同,施无弃还是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他在犹豫,他在思考。

    他在想,张少爷为什么这么做。

    每一种反常都不仅仅是

    反常,而是脱离正常中滋生的异常。是异常就有目的,是目的就会明确先前的每一步棋。

    所以是玉亭姑娘让他这么做的。

    玉亭姑娘听谁的?自然是狩恭铎。

    狩恭铎想干什么?

    突然,眼前几道金色的光闪电般划过视线,施无弃抬起扇子,金属与木头发出刺耳又可怕的摩擦声,扇子被张开了。施无弃立刻转过头,狩恭铎指上锋利精致的金属甲套,正对着他的扇面钻出浅浅的印记,若他晚一瞬镀上灵力,这纸糊的扇子早被他穿透了。

    “别分心。”他咧嘴笑着。

    壁虎真的很“黏人”,施无弃暗想。

    “你是狗皮膏药吗?”

    “我们不是说好了,你的对手是我?”

    “什么时候说好的?签约了?”

    施无弃猛地扣上扇子,险些夹住狩恭铎的指套。若是被普通的扇子夹到也就罢了,但在他合上扇面的瞬间,几枚不起眼的火花迸溅出来,人人都该知道那扇子是能把手指切断的。

    “我那样尊重您,视您为这行的前辈,您可真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怪了,你主子是这么教你尊师爱道的?我就算是收梁丘为徒,也不认你这个晚辈。”

    “姓施的你有病?你找死?”

    还有功夫听人聊天,甚至能还个嘴,看来她那边周旋的不错。施无弃暗想。

    不过既然提到狗皮膏药,慕琬自然要放出自己的杀手锏了——她本来不想总靠这个的。

    当庞大的天狗从白云中现身,自天而降时,他们明显感到,对面的两人颤了一下。虽然有一瞬间的疑惑,不过仔细想想,虫子怕狗那的确是正常的。

    在慕琬的授意下,天狗也没与他们废话。它如失控的猛兽径直冲向吴垠,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一口咬住了他,腾空而去,直冲云霄。

    狩恭铎只是惊讶了很短的瞬间,他立刻回过神,对慕琬发起攻击。同时,张少爷的脸上忽然浮现一块奇异的黑色印记,并与他一起行动,欲图杀掉控制天狗的慕琬。她连忙举伞招架,在张少爷冲上前时,她清晰地看到,那块印记竟然是一个形似壁虎的纹身。

    怕是狩恭铎的咒令。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妖怪……不如说,不愧是皋月君的手下。

    玉亭姑娘似乎有些急了,她的羊角哨突然失了灵,任凭她怎么吹张少爷也不听他的话。施无弃马上看出来,这是狩恭铎搞的鬼——先将大量的妖力注入尸体,令躯壳充满妖气,再当做妖怪般加以控制。这想法的确不错。

    但毫无意义。

    这如牵线木偶一般的活尸,比起真正意义上的人类,还差得远。

    ……也不尽然,若用人类的灵魂去填充,可就不好说了。他注入妖灵只是因为便于控制,而且比一般的木偶能打太多,甚至能使些妖术。殁影阁的研究总在禁术的边缘反复横跳,也不知阎罗魔大人是什么态度。

    但施无弃没心思想太多——而且他考虑的也

    并不算少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将扇子狠狠甩了出去。扇子打着转,飞速奔向玉亭的方向,击中她手中的羊角。羊角哨子果然没有什么额外的保护,被击断了尖端,掉在地上。玉亭连忙捡起哨子,才捂住吃痛的手指,眼泪疼得打转。

    他再一挥手,扇子如被栓了一根弦似的,被他一把拽了回来,稳稳地落入手中。

    控制尸人的信物坏了,法术就会解除。如果没有灵力支持的情况下,被操纵的尸体会立刻失去行动能力。

    但张少爷没有。

    施无弃在这时候似乎忽略了,他已算半个妖身的事实。

    “糟了!你闪开!”

    他几乎咆哮般对慕琬喊着。原本准备张开伞作为防御的慕琬楞了一下,但随即双脚使力向地面蹬了一把,往后方翻跳。果然,张少爷忽然失控了,他嘴里发出诡异的嘶鸣——他的声带已经烂了。张少爷手舞足蹈,浑身的皮肤都在青紫与黑绿间迅速转化,局部皮肤变得可怖,有的肌肉组织很僵硬,有的地方却烂透了似的松软。大量被封在其中的妖力冲出身体,让他不受控制地震颤着,动作极不自然。

    狩恭铎停下脚步,试图用咒令稳住他,但为时已晚。黑色的印记在他脸上融化,扩散,形成扭曲的阴影。

    忽然间,天狗痛苦的哀鸣从不知何处传来。慕琬十分警觉地环顾四周,发现它与什么细长的东西在空中搏斗着。等他们落到不远处的地面,她才发现,一条巨大的、恐怖至极的蜈蚣正与天狗撕打在一起。

    “呃啊——好、好恶心!”她一阵鸡皮疙瘩,“蜈蚣成精了吗?!”

    “……本来就是啊。”施无弃莫名其妙看着她。

    道理都懂,但是蜈蚣为什么这么大。

    “我可不喜欢狗。”

    狩恭铎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两人一并回头,看到狩恭铎正一手攥着玉亭的肩膀,一手将锋利的长指甲横在她的脖子上。

    “梁丘姑娘、施公子,快跑……去救阿鸾。”

    她挣扎着,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他们耳里。

    “……别让我做这种道德选择题啊。”

    施无弃皱起眉,笑得很难看。慕琬的愤怒更为直接一些。对于这种挟持人质的要挟,她向来都将厌恶写在脸上——但这并不妨碍她与施无弃感到同等程度的为难。

    “我们都不喜欢狗——把它收回去,不然我要她的命。”

    他们立刻明白,虽然吴垠能与天狗纠缠一阵,但也只是拖延时间罢了。论持久战,他一定不是天狗的对手。但这群人是何等狡猾,与解烟一样,都是对“自己人”下手也不眨眼的妖怪。虽然他们内部自己,倒是团结得很。

    “放了她,然后让我们走——你没有和我们谈条件的权力。”

    施无弃斩钉截铁地说。慕琬只是很快判断出优势,但并没想到他如此作答。仔细想来,虽然冒险,但确实底气十足。

    不愧是商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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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