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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二回:事有必至

    梦见了一个陌生人的面孔。

    对她而言这不是常见的事,因为除了那红色的梦之外,她鲜少梦到特定的人或场景。大多数时候她都只是作为一名看客,默默地观望那些现实中能找出来的、找不出来的景象。但这次不太相同。当下,她正与一位女性相对而坐,前面的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糕点。这些都是她过去吃过的,有桂花糕、海棠稣、青团、凤梨酥、云片糕……

    吟鹓几乎要闻到那熟悉的香甜味了。

    但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桌面,而是向上移动,定格在对面那位女性的脸上。她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吧?或许再年长些。她面容姣好,标致的鹅蛋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笑。她穿着一身色彩渐变的齐胸襦裙,布料层层堆叠,设计繁复且精妙。从肩上的雪白至中段的妃色,又巧妙地过渡到鱼尾草似的紫,自然而然。女人端正地坐在她面前,回应她的注视。

    “这是哪儿……?”

    “你猜猜看?”

    她的声音很轻柔,像是漫天飘荡的柳絮。吟鹓四下看了看,她竟然身处一片林中,有柳树、槐树、杏树、杨树,什么树都有。但有些树的花朵并不应在此时绽放,她很快反应过来。

    “我在做梦?”

    “不用我多做解释真是太好了。”那名女子双手合十,贴在脸颊上,“很多人总是纠结于自己如何来到这里,要反应老半天呢。”

    “你是……唔,我见过你么?”

    “你梦中出现的所有人,都是在这江湖中存在的面孔,哪怕只见到一瞬。那些被你忘记的碎片,就会构成虚假的路人,从你的梦中走过。毕竟人永远也无法想象出没见过的东西,永远也无法制作脱离现实的造物。”

    “你……”

    吟鹓看着她,觉得她的面孔发生了变化。现在,这位姑娘成了瓜子脸,有些尖削,眼睛显得好像比刚才大了些,脸蛋儿上泛着刚才没有的红润色泽。她补粉了么?不应该,自己不过是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时间可不够。但这是梦里,谁说得准呢?

    “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是不曾见过的。”

    女子笑了笑,她的声音比起之前也不太一样,现在显得更成熟些,一听就知道和刚才不是同一人。她将手背从脸颊上挪开,为她斟了一杯茶。她的身段依然婀娜,没什么变化,不过手挪开的时候吟鹓看到她那侧脸上多了几枚雀斑,不明显。这张脸比起刚才确乎不同,但一样好看。吟鹓不明白为什么,也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我们没有见过?”她皱起眉,“可你不是……唔,不是我想出来的吗?”

    “说什么呢,我们可是第一次见面。”

    这到底是为什么?吟鹓皱起眉,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忽然面露惊讶。

    “等、等等!我可以,可以——”

    “可以说话了?你当然可以,只要你想,什么时候都可以。”

    吟鹓吃惊地摸上自己的嘴,又顺着喉咙捋下去。在梦中,也就是自己的脑袋里,听到自己的声音当然不会觉得突兀。谁会因为心中默念一首诗,就被脑海里忽然出现的声音吓到?这再也自然不过了,以致于她现在才发觉有什么不对。

    “好了,言归正传,再逗你可要天亮了。”女子停顿一阵,抿嘴笑起

    来,打量她的眼神有些古怪,但吟鹓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是一位六道无常。寐时梦见·莺月君。”

    “莺月君……”她重复了一遍,“您能通过梦境与人谈话么?”

    “与其说是能,不如说是——只能。”女子耸肩道,“我是黄泉十二月中唯一不存在实体的无常鬼,只能在虚幻的世界里穿行。我的真身是一幅画,在一个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被毁了……但我的灵魂永远留了下来。”

    “听上去是个很特别的画……一定是很厉害的大师画的吧?”

    “嗯!”莺月君欣然点头,“的确。我是这位大师与一位六道无常同台出展的作品呢。而且画布上沾染了蛾妖的磷粉,能轻易魅惑他人。”

    女子说罢,端起茶轻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时,她忽然又化作了另一位美人的样子。她有一对儿漂亮的狐狸眼,透着些小小的狡黠,唇色比方才要浅,鼻梁也更高挺。吟鹓说不上到底哪张面孔是最美丽的,因为她们都很漂亮。

    “可既然只有一幅画,为何您……”

    “有张千变万化的脸?那是自然了,我本就是一幅千变万化的画作。不论谁看到我的本体,都只会浮现出自己心中最美的女性的模样。不过,我一开始确实只是张普通的画作,是在殁影阁中与一些异常之物一起贮藏,吸收了特别的灵气,才有如今的万般变幻。你可曾听说过一个妖怪,名为鬼女千面?”

    她声音又变了。吟鹓回想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这是来自几百年前的故事,左衽门在那时在江湖上就混得风生水起。虽然在这个刺客组织中,杀手们都是成对出没,好给搭档收尸,但有位很特别的人一直是独来独往的。他被人称作笑面狼,因为他总是戴着一张狼的能面,掩盖自己本来的面目。能面之下,他的脸如干燥皲裂的大地,泛着莲花似的可怖的裂纹——这也是另一个名字,“咲面郎”的由来。在话本戏曲中,人们极尽所能地描述他的丑陋,至今吟鹓想起那些形容,还觉得是个童年阴影。笑面狼原本生了一张俊俏的脸,却恃颜自傲,觉得天底下谁都配不上他,更是认为美人们的内在都比不上脸庞,于是不论人还是妖魔,只要足够好看,他都要设法将对方的脸皮扒下来,经过处理后永久收藏。最终,他因行恶多端被六道无常追查。惩戒的业火烧毁了他的脸,他所收藏的美丽的脸也被愤怒的人们付之一炬。从此,他嫉恨世间所有美丽的人,尤其是女人,专门将他们的脸毁得一塌糊涂才肯罢休,加入左衽门后更是肆无忌惮。

    他在被毁容前,佯装与一位美人相爱,实则想剥下她的脸皮。奸计本要得逞,却在他剥了一半时被无常鬼阻挠。那个美人清醒过来,从因乱斗而失火的现场生还,却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半边脸,从此不得不戴上半张面具。那面具上有一只鬼的角,系了救命恩人在现场挂下来的衣料。多年后,她再度遇到毁容后的笑面狼。可一介弱女子,怎么敌得过习武的杀手?姑娘死后,那些被焚烧的面孔聚成妖灵,注入她的能面,变成了被人称作“鬼女千面”的妖魔,将他吃得只剩森森白骨,一点肉渣都不剩。这一段儿总是大快人心的。后来,在凛天师与友人的帮助下,鬼女千面也被水无君以身铸成的剑所超度,这就是故事最后的结局。

    “但人们的故事总会美化现实。

    ”莺月君吃吃地笑起来,“笑面狼才不是这么简单就死掉。当时的事,与过去的莺月君,还有如今的霜月君都有关系……嗯,不过这不重要。实际上那位美人死得很可怜,她得知朽月君当时是故意没在她毁容前救她,只是为了间接摧毁她的人生,以此取乐时,她整个人失了魂一样。”

    “朽月君?是当时救她的走无常吗?可是他怎么会……”

    “不是所有的六道无常都是以帮助人们为初衷来执行任务哦。就连上一位莺月君,也是个混世小魔王呢。那时候,美人的面具跌入山谷,被焚烧的人面怨灵也并未被超度,而是被剥离了鬼性。残余的部分本该消散,但它们寄宿到有着同类气息的面具之中,被殁影阁收藏。面具与画作是放在一起的——‘我’便由此诞生。”

    吟鹓的表情惊异万分。

    “不……虽然很乱,但吓到我的是——这故事竟然是真实的、有原型的?我还一直以为是夸大了凛天师的善行,杜撰出来的……”

    “不是说了吗?人类永远无法想象出没见过的事物。就连故事,也必然有原型可依。”

    “那、那你又是什么?”

    “我可以是任何人,但我终归是我自己,可别换了张脸就不认识了?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花了很久,才达成了一种共识……唉,既然我主动地讲了这么多,也该说说你的事了。你今夜本会梦到一个特别的人,因为你白天想起来过。多亏了你,我才能追踪到这里来。我在找他。”

    “你是说,那个男人?”吟鹓忧郁地皱起眉,“可我也不认得他……”

    “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来回答你,为何会短暂地被他吸引。”

    “这不是缘分的事么?”

    “世间从不存在无因之缘。”莺月君又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了,“你已经知道了,你是迦陵频伽的转世。约摸五年前,你遇到的那名男子身上揣着一件东西,是独属迦楼罗的如意珠的碎片。你实际上,是被那如意宝珠所吸引。”

    “如意……珠?”

    吟鹓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了。不如说,整场对话都令她觉得跟不上思路。难道在梦里一切就是这样模糊的吗?她不明白。莺月君似是给了她一个答案,却带来了更多新的问题。看着叶吟鹓疑惑不解的神情,莺月君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要为你从头一一解释,可是很麻烦的。事到如今,那人已不再是人,而是一个妖怪,还是很可怕的妖怪呢。你可曾听过,世有十恶?”

    “嗯,这个我听过。”

    吟鹓点了点头。她和叶聆鹓一样,从老一辈那里听来许多佛教相关的知识,只是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真的用到。

    “那个男人,如今是十恶的使徒——妄语。我奉那位大人的命令,需要找到他。我身处梦境,只得依赖你行事。小姑娘,你可愿帮我?”

    聆鹓皱起了眉。现在的她,自己的事都处理不好,还说什么帮助别人?

    “我会指引你,你只需见到他,之后的事都不用管。如意珠曾被神无君破坏,但在妄语手中,收集了许多碎片。即使是碎片,多少也有些迦楼罗残余的力量,可以令人实现心愿。”

    “实现心愿?”

    “任何心愿。”

第七十三回:舍实求虚

    这是一处与荒漠截然不同的景色。

    三人似是在一处四合院中。墙壁洁白得像晴空的云,一尘不染,像是刚刚才刷好一样。院里布局妥当,有石有水,有花有木。花不是什么珍奇品种,就是常见的牡丹、金雀、芍药之流,五彩纷呈。且不论到底是不是这个季节该开的,能在沙漠里出现如此特别的景色已是稀奇,甚至应该说……这里还是方才那片沙漠吗?

    不远处有人在浇花。

    寒觞屏住呼吸,每一步都轻得没有声息。另外两人暂且站在原地没动,他一个人慢慢向前靠近。浇花的人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就像黑猫的皮毛那样光滑。乍一看这背影像是女人,但稍靠近些,就会发现他其实很高,肩膀也比较宽,明显是男性的身形。

    尽管寒觞的脚步声真的轻到可以忽略不计,但那人还是敏捷地回头,见到他没有丝毫惊讶,像是意料之中,手中的水壶还稳稳端着。果然是一位翩翩公子,眉宇间透着英气,又带着几分谦和的笑。他的长褂是黑色的,外翻交领、绑袖、束腰,勾出一副坚实的骨架。上面绣了些金光灿灿的忽地笑,整体上就显得不那么阴沉。

    他一侧前发很长,几乎完全遮住右眼。

    既然寒觞已经被他注意到了,后面的两人也就走上前来行礼。寒觞开了口,有些无措,却分明想要说些什么,问些什么的。在他开口前,那位男子先发话了。他放下水壶,问道:

    “几位找谁?”

    “呃,我、我们找,百骸主……”

    “欲言何事?”

    “我想打听一个妖怪的下落。”

    “一个妖怪?”

    “对……一个妖怪。”

    那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探过头扫了一眼后面的两位,目光在谢辙腰间刚收回去的剑上多停留了一阵。他又转过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随即说:

    “你们既然从这里出现,许是有人指点。既然是六道无常的贵客,施某自当好好招待。”

    “您就是百骸主?”谢辙脱口而出。

    “怎么,不像吗?”

    百骸主满面笑意,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扇子合拢在一起,拍上另一只手的手心。他将扇柄挪开,往一旁比划过去,又道:

    “请。”

    他们三个还有些恍惚,不知不觉已随施无弃乘上院外的船。这四合院外没有街道,只有窄窄的小路连着阶梯,向下伸到水路上。宽阔的水面就是这里的街道,四通八达,无孔不入。施无弃撑着船,看上去好像没费多大力气,就能行驶得很快。水路两岸都是高低不同的建筑,无不是白花花的墙壁,和黑漆漆的瓦片,一路过去像在欣赏一幅长长的水墨画。

    这里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称得上是一座空城——好吧,或许没那么大,只算得上一个镇子。但这镇子几乎无限地延绵下去,直到远方都是

    隐约透着棱角的模糊的形状,不知何处是尽头。这让此地显得有些诡异。这么大的地方,除了它的主人,一个活人也没有。若说起生活气息,他们也不太肯定。这里似是有人活动,例如农具、晾衣架、鲜活的有人照料的花,可好像不够浓郁,像画上去似的生硬。说到底,这里确实没什么生命的迹象。

    但谢辙感觉很奇怪,他说不上来。即使是这样空无一人的地方,他也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潜伏着,悄悄注视他们,而且不止一个。虽然有些荒唐,并且找不出证实这个想法的痕迹,可他就是有这样怪异的感觉。大概这就是……所谓物极必反吧?他看了一眼同行的人,寒觞的关注点从未放在风景上,而叶聆鹓更是毫无知觉。

    途中,聆鹓问了:“您是……如何知道我们会出现在那里的呢?”

    “浇花,凑巧。”

    叶聆鹓看了一眼一样不明所以的谢辙寒觞,接着问:“那,您怎么知道,我们是通过六道无常引荐而来呢?”

    “通往蚀光阙的路有很多。每一处,都能从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到达。不论谁从此地的某处现身,我便知道你们从何而来。”

    说着,船经过了两岸的双阙。这两座阙很大,台基、阙身、屋顶都十分讲究,气派恢弘。他们忽然想起,在走出来时的四合院时也经历了这样的一对双阙,只是小了许多。莫非每一处双阙都是一处入口么?一路仅是坐在船上看来,都有好几处那样的建筑呢。

    “原来是这样……我们一开始还在沙漠里,蜃景忽然就变成真的了,做梦一样。这等高超的幻术,您是怎么做到的?”

    施无弃从左侧回头,看了一眼聆鹓,笑了一下,说道:

    “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他停了船,领几人上了岸。这些建筑风格一致,所以他们甚至找不出这里有什么不同。穿过长长的连廊,四人走进一栋小楼内,来到厅室,又绕过一道屏风,施无弃请他们入座。空气中弥漫着香扑扑的味道,竟是从小桌上摆着泡好的茶中飘出。茶水还冒着热气,里面浮着一朵朵小花,不知是什么,只觉得香气令人心旷神怡。可这里不像是有人来过的痕迹,施无弃先前与他们在一起,也似乎没有与谁联系。那么这些饮品是谁准备的?难道,这也是他的某种法术?这比皋月君用灵蝶斟茶更令人惊异。

    施无弃坐在一处长桌之后,上面蒙着布。桌子看上去像是那种剧院中说书人的讲台,上面堆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似乎大多数是矿物的碎片,有一些他们叫不出名字。谢辙看向了挪开的屏风,附近的柜子与架子上也都摆满了珍奇之物作为装饰,多是矿石。它们的价格无从打听,但看上去一个两个都像模像样,别有情调。

    桌上还有个银制的小香炉,冒着纤细的白烟,消融在空气里。难道说他们闻到的甘香并非来自茶水,而是炉子?但聆鹓喝了

    一口茶,觉得甜津津的,似乎就是闻到的气味没错。

    “那是……七法器中的一件吗?”

    “哦?这位公子真是慧眼识珠。”施无弃轻轻拍了拍香炉,像是介绍自己引以为傲的孩子,“实不相瞒,整座建立在水上、连同水路在内的蚀光阙,都不过是这铂银香炉的幻境。”

    “将居所隐藏在这种地方……也真可谓别出心裁。”

    “以前的确是放在现世中的,不过我现在更喜欢这里。想想看,能有本事来到这儿委托我的可怜人们,必然是遇到穷己所能也无可奈何的困难。施某又有什么理由不伸出援手?”

    寒觞苦笑道:“您这样说,可显得我们的努力有些稀松平常了。”

    “不,俗话说来者都是客。既然都坐在这儿了,不如先说出你的诉求。如果在下没有看错,您三位中,只有这位狐兄是实实在在的妖怪。规矩……你们应该知道吧?”

    “我们自是知道的,也只有我一位有求于您。说来惭愧,自打与这两位同伴相遇起,总是被形形色色的人一眼识破。害得我总是不断质疑,自己的化形术是不是有所懈怠了。”

    “您说笑了,只是运气使然,总是碰到些厉害的角色罢。”

    与百骸主说起话时,感觉要比在殁影阁轻松一些。且不论两位主人有什么区别,光是环境上的变化,有经历的人自然更喜欢后者。虽然礼遇是差不多的,但果然还是这样充满人文情调的风格更显亲切。

    寒觞很快自报家门,也顺带介绍了自己的两位人类朋友。他轻车熟路地概括了自己的来意,也提及了推荐他来这里的皋月君和领路的睦月君。施无弃耐心地听,手中偶尔鼓捣一下面前的那些零碎东西。待寒觞说完后,他停下了手中对一块玉石的打磨。

    “也就是说,你想知道关于你师弟钟离温酒的消息?”

    “正是。”

    “嗯……”

    施无弃沉吟一阵,举起打磨到一半的碧色石头,将它对着光单眼查看,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小会,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深吸一口气。

    “关于此人,我的确听说过。我从来访的妖怪们口中得知,此人在妖界颇有名声。只是要说起他现在身处何方……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并没有太多消息。但是有件东西,可能对你有所帮助,我替你取来。”

    说罢,他站起身,走向身后的屏风。那里还有一个房间,桌边的三人听到里面传来些许翻找的声音。很快,施无弃重新出现,手中还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柄短剑,剑鞘是某种黑色的矿石打磨,镶嵌着金色的边角与花纹。他走过来,一只手拈着它,递给寒觞。寒觞提前站起来双手接过,捧在手里,仔细地看了一阵。

    “我刚还想,这把剑说不定一开始就是为了让我交给你,才会流入蚀光阙的。”

    百骸主这样说了。

第七十四回:舍身取义

    剑鞘基底是黑曜石,还是很特别的金沙黑曜石,典雅的深黑色中沉寂的金色尘埃,在不同角度的光照下像在流淌,纯黑的部分透着彩虹眼,真可谓流光溢彩。剑鞘的一部分用特别的工艺,将金打造成镂空纹样与金曜石镶嵌,巧夺天工。剑柄也是金黄,不知是不是纯金。

    “它……应该不是我兄弟的东西。”

    “的确不是。”

    “那……”

    寒觞刚将手握在上面,准备慢慢抽出剑来,施无弃却忽然说:

    “你可小心,它是南国八邪神中紧那罗留下来的天界之剑,虽然不是法器,却能对灵魂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哪怕六道无常也绝无转世轮回的可能。”

    寒觞立刻将抽出一点点的剑扣了回去。

    “也不用那么紧张,别乱砍人就成。这剑鞘之前坏了,我自备材料,请青璃泽一位姓云的匠人帮我重做了一把。”说着,百骸主拿起一枚金曜石的珠子晃了晃,“我看谢公子的剑鞘也出自他手……留着吧,你一定用得到。”

    他们还从百骸主口中得知了一些事。紧那罗与乾闼婆,都是来自天界的某种存在。除了各自持有的法器之外,他们还有两件从天界带来的宝物。一件,便是百骸主交给钟离寒觞的无名的短剑,另一件是一把玉制的箫笛。这乐器制作出来,本与埙是一对,不过音质稍显逊色——即便人类或许根本听不出来。虽然它的神力弱些,可也不容小觑。它既可以是箫,也可以是笛,能在吹奏者的意志下发生构造上的改变。不过,兴许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驭得来。

    “你们提到的埙……就是那个玛瑙做的么?我有埙!”

    叶聆鹓忽然有点激动地站起来了。施无弃点头说,他能感应到一些特别的力量,猜出个大概,这也是他能在听完故事后第一时间想到将剑交给寒觞的理由之一,但不是全部。

    “那把箫笛在你师弟的手中。”

    “……”

    虽然寒觞没有说话,却面露惊异之色。谢辙和叶聆鹓也是一样,为这番话感到离奇。如果是真的,那还确实有种“冥冥之中天注定”的感觉。

    “这两个东西间……会存在什么共鸣吗?”寒觞问,“我是说,箫笛和剑。”

    “这我不得而知。至少在我这里放着的时候,它没有什么异样。我猜它和埙之间该有些共鸣,不过你们一路走来,似乎也没察觉什么。我看你也没什么防身的兵器,那便拿着吧。”

    “可是……这样的宝物,一定很贵吧?”

    寒觞小心地问。他当然清楚,对于百骸主,自己的把戏一定会被识破,不过恐怕这蚀光阙也不收什么财物,也是要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果然,只见百骸主歪着脑袋,绕回了自己的桌前。他拉过一个精致的金属盒子,将它打开,又将刚才的金曜石珠子放了回去,说:

    “我也不知,这把剑的价值该如何衡量。每当我不确定的时候,或者想不出需要什么的时候,就会告诉来者,替我寻一枚眼睛。”

    “眼睛?”聆鹓没有听懂,“什么样的眼睛?妖怪的,还是……”

    谢辙忽然说:“他没有右眼。”

    寒觞回头看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接

    着又看向施无弃。

    “打刚见到他时。”

    施无弃笑了,用右手轻轻撩起右边长长的前发。在那本该是眼睛的位置,是一种异常特别的景象。那不是眼睛,而是其他深色的什么,遍布细密的白色亮点,像是紧凑的星屑。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就像是美丽的星空被裁剪了一角,放进他的眼睛。

    他徒手将它抠了出来。

    那是一枚圆润的蓝砂石,与他先前摆弄的几件宝石一样大。它的品相很好,谁看了都会心生喜欢。随即,不等旁人看清他那空无一物的眼眶,他便立刻熟练地将另外一枚球状物置入。这次是一枚月光石,它晶莹剔透,泛着一层幽幽的蓝光。

    “我需要合适的眼睛——最合适的。尽管我已经有许多东西,矿物、植物、甚至妖物的眼睛,但我依然需要一个可以令我一劳永逸的替代品。在我拥有的‘眼’之中,有些仅仅是用于装饰、用于收藏,而另一些拥有特别的效用。它们或是让我的感官敏锐起来,或是使我看到短暂的未来,亦或是令我踏入光怪陆离的幻境,但它们都不能长久。随着时间与使用次数的增加,灵力会减弱。大部分矿石也太过沉重,令我眼眶生疼。不论如何,这些都不是长久之策……若是你们能寻来特别的东西便好了。”

    寒觞面露难色:“这……我们也无法判断,究竟何物才能符合您的需求?”

    “也不是说一定让你们找到那个最完美的替代品。甚至,可能世界上并不存在这种东西。我是说,只要你用心去找,找到一个你认为最合适、最特别的东西便够了。若是我真的以完美的标准去要求每一位求助者,恐怕他们不是累死,就是逃之夭夭,将契约抛到脑后了。”

    “还会有这样不讲诚信的人么?”聆鹓感慨道,“那他们也好意思来麻烦您?”

    “唔,要说的话,确实是有。所以我会与每一位求助者建立契约。”

    “契约?”

    这他们可没听说过。

    施无弃又笑了:“那是当然的了。我可没有慷慨到做赔本生意的地步。你若答应,我会赋予你一个小小的咒令。”

    谢辙突然从后面抓住寒觞的手腕。他明白,谢辙是在提醒他小心。咒令是个很危险的东西,谁都知道,若是被什么大妖怪刻上这样的妖纹,就会变得身不由己。咒令的力量是绝对的,难以摧毁、无可辩驳的。许多小妖会通过它获得大妖的力量,与此同时,大妖便具备了该附属物的生杀大权。他可以随时给予小妖力量,或是切断,他们之间也会建立一种无形且牢不可破的联系。这种事,不得不三思。

    “啊,安心,不是那种刻在灵魂上的东西。”施无弃现在才解释,好像很乐意看听到这话的人质疑他的神情。他悠闲地整理起桌面来。“是指定的契约,不会有协议外的危害。”

    “那若是……没有做到呢?”

    “你还活着的时候,不会遭受任何损失。而当你死后,便要将你的尸体交付与我。至于你的种族或是修为能令你活多长时间,看你本事。”

    “……啊?”

    三人的眉毛都抬高了些。施无弃说这些话时云淡风轻,显得这根本不像是件值得一提的事。这条件说轻不轻,说重

    不重,还有些让人匪夷所思。谁都知道,百骸主是能役使百尸,摸骨辨人的大妖怪。可他要其他妖怪的尸体,能做什么呢?

    似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也可能是先前询问的人足够多,施无弃自觉为他们解释道:

    “一路上,我看谢公子心存顾虑,大约是在思量这个镇子的事。的确,我放弃现世中的居所,也有容量着实有限的原因。你们一定以为这是一座空城,其实不然。与我签有契约却因种种原因没能付诸实施者的尸体,都在这里。除此之外,还有些因为其他原因留在这里的妖怪或人。他们平日里像普通人一样,呆在不同的房屋里。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唤醒他们,甚至能同时操纵整个镇子的尸体,让他们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一段时间……但这毫无意义,而且,虚假的繁华,我已经倦了。我只在需要的时候,唤醒其中一部分人,帮我一些小忙。”

    不愧是“百骸之主”!再怎么和善,说到底是会让人类感到毛骨悚然的妖怪。难怪这儿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他们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蚀光阙简直是一座妖怪的大型墓园。那些失信者们居住在这里,像工具一样任人差遣。即便再奢华的亭台楼阁,不亦是一种棺柩?虽然都是些躯壳,已经没有灵魂了,可将自己的身体作为抵押的筹码,实在是有些让人……

    此时再看向施无弃那平和的笑容,已令人觉得别有深意。

    “好,我答应你。”

    “哈?”

    聆鹓刚表示疑惑,谢辙便用力一拽寒觞的手腕。

    “你疯了吧?你知道尸体对懂行的人来说有多值钱?你全身上下每一部分拆开都能卖个好数目。作为代价,我觉得这不合理。”

    “没关系,我认为值得。”寒觞很平静,他好像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施无弃鼓起掌来。

    “所以说,我喜欢和妖怪做生意。人类讲究太多,总求个什么入土为安。人类的尸体也太过脆弱,如取暖之薪,顷刻间便化为灰烬。妖怪的尸身更为长久,而且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试图延续尸体还活着的时候,能使用的力量。让这一些得以继承,比起拆掉分别作为其他用途,要更有意义。”

    说着,施无弃忽然伸出手,搭在寒觞的右肩上。隔着特殊的暗红色衣料,他感到一阵特别的暖流渗透进来,落在皮肤上。这感觉很轻,像一片花瓣的吻。他看到一阵虚幻的浅金色光芒,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

    “这便好了。”施无弃松开手,接着说,“朋友,尸体是什么?是皮囊里的血肉,和血肉下的白骨?是生者缅怀的遗物,还是大地接纳的养料?是思想的载体,还是灵魂的容器?是生命的终曲,还是死亡的前奏?死亡是终结,是凋零,是腐朽,是必然,是命中注定。可是否让自己的价值超越死亡,是你活着的时候可以选择的事。”

    在两位暂时还无法理解他的友人惊异的目光中,寒觞行了一个礼。

    “最后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吧,也不知有没有帮助。若想找什么东西,你们还可以借助云外镜的力量。很早以前,云外镜还在一个叫雪砚谷的地方,如今便不好说。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蚀光阙了。”

    “多谢。”

第七十五回:舍策追羊

    这一位访客到来的时候,桌上的茶还是温的,大概上一波人刚走没有多久。她向前走,每一步都像是有心事,步伐说不上急促也说不上沉稳。走过长廊,掠过展柜,穿过屏风,她直挺挺地站在蒙着棕色绒布的长桌前。桌后的人正在埋头忙碌,她敲了敲桌面。

    这颗黑溜溜的长发脑袋抬起头,用暗金色的独眼看她一眼,继而又低下头,语气带笑:

    “巧了,我才告诉上一波来访者,建议他们去你老家找到晓,问他们想知道的事。但我也说,晓或许不在那里了。这几年你回去过吗?”

    “……没有。”

    “那见过凛天师吗?”

    “任务需要,见过几面。”

    “啧。对了,你上次来顺走我的那袋果茶,老贵了。”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七年四个月零九天前。”

    “我带来一颗珠子。”

    “你知道有活物从你眼眶里破壳而出是什么感觉吗?”

    访客叹了口气。

    “上次那枚卵本该是死的,你妖力太强,催化了它,让垂死的虫后活过来。可能是巫符水泡得不够久,我看当时那老太也不像是能算清日子的模样……它的卵晶莹剔透,当地又是拿它做占卜的,想来你有用,才花重金买下来。他们的族群很闭塞,就算想骗人也没必要。本来这东西也不外传,看在我是六道无常,族长才给我情面。虽然我也没想到在那里竟然也有人认得出黄泉十二月便是了。”

    百骸主停下手上在忙的东西。

    “你今天怎么这样严肃?”

    “珠子不是带给你的,你得替我看看它。”

    百骸主伸出一只手,访客将一枚珠子放在他手心。他能感到女人指尖冰凉,但这枚珠宝却很温暖,恐怕一路都是贴身揣着,十分上心。

    这枚金绿色的宝石是不透光的,中央有一道特殊的光线。百骸主拿出一枚有弧度的透明云母片,在烛灯前对着珠宝观察,向光的一面颜色发黄,而另一半接近乳白。他放下手中的云母片,将另一支没有点燃的蜡烛拉过来,手轻轻碰到烛芯,便燃起了火光。两支蜡烛间,中间的线一会儿扩散,一会儿闭合。他移动着手里的东西,从烛火前挪到别处发散的光源,线的粗细与光泽仍发生不同的变化,直到访客的面前停下。

    他挪开宝石,正对着霜月君忧愁的神色。

    “猫眼,很纯净。”

    “我知道。”她不知几度叹气,“这是从……从那个孩子身上拿到的东西。”

    “薛弥音?”

    “你知道她?”

    “不,我是听契约者们说的,只一两次。在你上回离开蚀光阙没多久,你帮了一个丫头,她十三四岁,往后一直跟着你。”

    “……也没有一直跟着,只是常见。”

    “嗯,我不了解。她怎么了?”百骸主又指了指她身后的凳子,“坐啊,没让你罚站。”

    霜月君与以往的样子确实不太一样,至少这不到八年时间是不足以让她发生变化的。她不仅有心事,心事还很沉重。她拉过身后的椅子,坐在上面,伞筒打在桌子腿上,她就将其卸下来摆在桌面。她拉过一杯七分满的茶,喝酒似的

    一饮而尽。

    “你要渴重新……算了,那杯没人喝过。你说那丫头怎么了?”

    “她……打了我。”

    百骸主的表情很复杂。一方面,霜月君对那丫头分明算得上救命恩人,她这么做的确无礼。另一方面,那孩子如今也该有……二十几了吧?既然早就是能明辨是非的成年人,做出这等过激的举动或许另有隐情。但实际上,不论父母与孩子,兄弟姐妹,极好的朋友,亦或情人之间——只要是与人相处,难免有摩擦与小打小闹,百骸主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

    “她用一把匕首刺进我的喉咙。”

    说着,霜月君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一瞬间,百骸主皱起眉,坐得端正了些。他需要重新整理自己的态度,来面对这件不同寻常的“打闹”。

    “你说‘打’?”

    “她——她是知道我不会这样轻易死去,才下这样的狠手。”

    “都到了这一步,你还在替她辩驳?”

    霜月君叹了口气。

    “我看着她长大。就像……就像极月君看着山海,山海看着阿鸾那样。虽然她与我经历的时间并不那样长久,但我清楚她的为人。”

    百骸主皱起眉,他并不觉得这个比喻很贴切。

    “极月君不会拿刀对着凛天师,凛天师更不可能对自己的徒弟萌生杀意。他们在彼此的注视下走过漫长的一生,时至今日,你是知道的。这些例子间,我可不认为有什么可比性。而且……算了,你还是接着讲吧。说说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发现她,是在群山的深谷中。那时我刚与你阔别不久。你还记得我们当时聊了什么吗?”

    “当然。原本只是你忙里偷闲,喝茶叙旧。我告诉你了许多我从妖怪那里听来的事。朽月君……”他停顿了一下,“红玄长夜,手中拥有伏松风待留下的六道神兵。其中一把怨蚀,是饿鬼道的直刀,被他交到妖怪之中流传,引发了许多风波。我将那些大大小小的事讲给你听,你却认了真,要将那把刀收回来,不许他拿伏松风待的东西肆意妄为。我劝你不要管,毕竟我料想那是阎罗魔默许范围内的事,你若加以干涉,出了差错并不占理。你当时说,那位大人本就太过放纵此人,今日怨蚀在妖怪间掀起波澜,明日便会牵连到人类身上。”

    “是了。我那时觉得,倘若这一切真是那位大人不管的事,那就算我加以干涉,他们也没有理由对我进行斥责。所以我便去了,去追查怨蚀的下落。”

    “你查到了吗?”

    “查到了……费了点工夫。怨蚀最后的主人是一位在妖异中颇有名望的孔雀精,我去找他,甚至交了手,到最后却被告知怨蚀已经被人类买去了。听说买主是个黑商,早就和商队进入了前方的山区。不过这妖鸟也不是什么善茬,他专门打着售卖妖刀的旗号骗取钱财,又在买主离开后与手下人做掉他们,将刀回收。他还告诉我……其实就在前几日,他的手下就在山里设下埋伏,拦截了买主的商队。不曾想闹得太大,商队的许多人马与货物都跌入深谷了。甚至他亲自随手下人在山上寻找,却一无所获。他也劝我放弃,说这周遭已然没有怨蚀的气息,恐怕坠入深谷了。我不信邪,追到前面的山区——恰好与红

    玄长夜打了照面。”

    “他去那儿做什么?”百骸主面露疑惑,“不像是巧合。”

    “他声称自己和我一样,也是为了寻找怨蚀。但我猜,他不过是为了确认这把刀的流向罢了,实则并不在乎刀在谁手。他知道我要抢,便出手和我打起来。我们从山腰一路打到深谷中……我知道,即使几百年过去,我和他还是差得太远。他就是在故意恶心我,招不出绝,还总留着后手。然而争执中,我却在一个不起眼的石缝中发现了那把刀。他注意到,与我争抢,我召了天狗阻拦,最终得到了怨蚀……”

    百骸主感到些许惊讶。该说是霜月君眼疾手快,而且运气够好。一开始就摆在醒目的地方,明刀明枪地去抢,她还真不一定能赢。

    “然而我得手后,朽月君却不再有动作,好像并没有继续与我争夺的意思。他说他已经觉得没趣,本就要将刀送去殁影阁的。我说他与皋月君关系匪浅,这刀在他们那里辗转,压根就是左手倒右手的事。他只是嘲笑我,说放在殁影阁的东西,当然就只会根据需要流通,而不是随他的心意。况且殁影阁是个什么地方,我不是没去过,自然知道里面的公允。最后……他说的也没错,就算我一直拿着这把刀也没有什么办法。难道要像封魔刃一样一直带到我灰飞烟灭的那一天?那天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所以你……”

    “嗯,我将那把刀带到殁影阁去了。皋月君对我表示感谢,还交给我了一块石头。”

    “是这个猫眼石?”

    “不,是一枚琥珀。蓝色的。”

    “蓝、蓝色——”百骸主忽然警觉,“是不是一个水胆琥珀?”

    “是……我猜你一定知道,那是七法器中的一个。但我不知为何要交付于我……毕竟刀并不是我的东西。皋月君只说是谢礼,而且它神通广大,说不定我会用上。”

    “如此看来,仅是刀的保管,他们两人确乎没有更多的谋划。但也不可大意。”

    “嗯,我知道的。那枚琥珀还在我手里,你要看看吗?”

    “唔,不必了……说来也巧,刚才那群人也拿着法器,是玛瑙。真难得,同时有两个法器在这么短的时间出现在同一地点。”

    “是么?着实巧。像江湖上漂泊的走无常,鲜少有相遇的时机。不……应该是三个。”

    说罢,霜月君的目光落在他案上的香炉。百骸主点头道:

    “没错。所以我不太敢查看其他法器,即便是经手也心怀顾虑。神无君告诫我们,万不可将它们聚在一起……当年的教训已足够沉重。听说,事关你的祖先。”

    “嗯……那琥珀就是当年他用过的东西。是他和神无君,还有如——柳酣雪解一起。那些琐碎的事,神无君都找机会告诉我了。甚至与凉月君和骸将军也……罢了。我们第一次与神无君见面,他只当我是个普通人。虽知我血脉,却只当我是沧海一粟,直到我成为六道无常才算重视起来。他也告诉我……当时,他反而对那个叫唐赫的更上心,替他老祖先好好教训了他一顿。”

    “哈哈,是了。你还记得那人呢。”

    “……嗯。怎么可能忘记。我和水无君——和澜未鸣雷,我们都不会忘记。”

第七十六回:舍子易食

    百骸主顿住了。在此刻,他不知有些话是否该说。他并不知道,霜月君是否知晓仇人在此世的转生者。此人不是没有转世为人的时候,可这次尤为特别……算了,现在还是不要提的好,这与本要讨论的事无关。空气安静了一阵,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霜月君不知现世的天是否还亮着,她来时已迫近黄昏。她只是垂着眼,静静坐着,口干的时候再续上一杯茶水。

    “对了,”百骸主忽然开口,“你还没有说,那个叫薛弥音的姑娘她……”

    霜月君刚端起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但不像是忘记说的样子。她没说话,将悬停了一阵的杯子重新放在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孩子……不,她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我竟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

    她将双手并拢,闭了眼,在脸上搓了搓,似是在缓解疲惫。但这层沉重的疲劳岂能这样就轻易驱散呢?她憋着气,直到双手慢慢挪到下颚,托着头,才缓缓舒出来。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

    她说,她是在去往殁影阁前——甚至是得到怨蚀的当天,发现那个孩子的。

    当时已是深夜,朽月君方才离去。山谷重归寂静,只留下那些打斗过的痕迹。之前引发的妖火,她也借助天狗的力量熄灭了。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式神,毕竟很早很早前,她就已经当着朽月君的面把他们放了。这次与朽月君再遇时,他竟然化作青女的模样,令霜月君恼火至极。像是为了故意激发她的战意,对方才这么做似的。

    “你配不上她的样子!”

    “说得好像你们很熟似的。”

    这段对话久久萦绕在她的脑海中。现在,朽月君走了,她才发出沉沉的叹息。他话说的没错,自己对真正的红玄青女一无所知,毕竟她早就已经香消玉殒。对于那位神女的事,她都是从其他前辈那里听来的。最早得知她的存在,自己还不是六道无常呢。

    她本还有个名字。

    她已经很久不再思考这些。

    自己姓甚名谁,她打一开始换了身份就不在乎了。但有件事:她偶尔会见面的两位友人会做出相同的抉择——即使他们一个天涯一个海角,不需要商量。那便是,不论凛天师还是百骸主,不论凛山海还是施无弃,像是今天这样,他们在对话中会提到对方的场合时……从来不呼唤对方的姓名。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温柔。

    她一直,一直都想成为一个温柔的人。不是说那种态度温和、与人为善的个性,而是一种很特别的品质。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至少要符合自己的标准才是。至少,她也不像上一位霜月君一样,任由封魔刃在人间流传,而是小心翼翼地护在自己身边。

    “你也真是个善良的人呐。但是,你这样又能保护得了谁?”

    这是那位新的莺月君在

    梦里对她说过的话……这位新的莺月君很美丽,美得也很多变。其他无常们都知道她的由来,却难以评判她的立场。虽然,她是没有上一个小鬼那样招人讨厌的,但有时候会说些不中听的话,就像刚才那句。

    她确实谁也保护不了,到头来,自己还要被所护之人伤害。她本以为,针对自己漫长的寿命而言,像极月君那样对受苦难的人——尽管他的情况有些特殊,但稍微照顾个把人,并不是困难的事。把话说回来,就是那位名叫薛弥音的姑娘了。

    对,深谷,在深谷中。买下怨蚀的黑商,干的尽是些缺大德的勾当。他的商队在这次运送的镖尤为特殊——是一群孩子。那几年的收成不好,很不好……灾害频发,边疆不稳,天人内外处处没有称心的事。那一阵子,六道无常们也格外忙碌。饿殍遍地的惨状令人麻木,而霜月君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面对尸体,习惯了面对死亡。

    这次不太一样。那群孩子不是饿死的……也不仅仅是摔死那样简单。

    一共三辆马车,每一辆都是四五匹马才拉得动的。车都不是简单的车,而是一个蒙着破布的巨大的笼子,一个笼子里就塞了十几个孩子。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站也站不稳。没人打扫,吃喝拉撒都在大笼子里,不用掀开破布都能闻到里面透出的恶臭,谁也不愿靠近。他们对外人说,这里拉的都是“野味儿”——染病的和死的野味。若说是健康的、活的,饥饿的人们会立刻忽略这股难闻的气息,甚至觉得香甜。而且孩子们都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即使有谁敢反抗,也被打得遍体鳞伤。

    所以,不会有人要去检查的。

    草皮都让人掀得差不多了,马也吃不饱,这十几匹马个个儿都枯瘦如柴。反正这些孩子也不重,拉得动的,无非上坡要几个人推一推。这些孩子都是他们用尽坑蒙拐骗的手段抓来的,几乎都是穷人的孩子。在这样物质匮乏的时刻,即使谁家丢了孩子,也没有精力费心去找了,毕竟自保也是难事。这群恶人吃准了这点,甚至敲打着笼子当笑话一样讲给他们说,你们的爹妈不要你了,少一个人少吃口饭,他们高兴得很呢。

    一开始,孩子们嚎啕大哭,直到嗓子哑了,再没力气。这群孩子里年龄最小的只有三四岁。若是精力特别旺盛,怎么哭也哭不完的,就会被当众处死,拖走,杀鸡儆猴。年龄最大的一个姑娘十七岁的,是因腿脚不便被掳走的。她虽然瘦,却漂亮,被那群歹人抓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兴许也是死了。三辆车,一车男孩,一车女孩,还有一车很安静。有孩子说自己看到了,那笼子里挂满了猩红的肉……他们最后都会被挂在那里。

    因为他们是被作为“食物”运输的货物。

    在这样混乱的时候,尤其是最为贫困的地区,这种事简直不能再常见。谁都不想被活活饿死,也不想

    活活撑死——被观音土。这是个有价无市的年代,即使是略有小钱富贵人家也没处买来食物。于是,人肉成了最大的、源源不断的资源。一开始是尸体,然后是胎儿,再然后是女人和孩子。只要相较之下被视为弱势的一方,随时可能会成为被剥削者。易子而食这种事本是几十年来都不曾出现的情况,但重蹈覆辙这个词,向来不是摆设。人肉被卖给那些达官贵人,有时候,肉贩子甚至从妖怪那里换好处。

    霜月君知道这些事,她没办法干涉——因为那位大人不让他们管。

    她已经不再是几百年前年轻气盛的普通人了,自然与其他同僚一样,深谙其中的道理。他们都明白,受害者数以万计,根本管不过来。古时打仗俘获敌方降兵,就地坑杀的事情数不胜数,道理很简单:喂不饱,养不起,救不活。并非没有人性,实是无奈之举。

    薛弥音是诸多“食物”中的一员。关于这商队的事,都是她后来告诉霜月君的。

    在车上,她认识了一个朋友,尽管只有六岁,却十分乐观。她只有个小名,叫妙妙。一路上,她一直在安慰大家,说有趣的事转移注意力。她是一团微小的光,可总有人觉得晃眼。一些悲观异常的女孩对她的那些话嗤之以鼻,嘲讽不断。但总的而言,她还是给同伴们带来了一段不那么痛的时光。

    起初,弥音是悲观者中的一员。她太瘦弱,在少得可怜的食物面前,总抢不过那些更强壮的孩子。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只是等死。有天半夜,妙妙忽然叫醒她,塞给她一团脏兮兮的馊馒头,硬得像石头一样。不过弥音知道,食物被发下来时就这样了。

    “那边的姐姐们照顾我,给我留的。我看你好久没吃东西,分你一点。”

    她一把抢过馒头,态度却差得要命:“都什么时候了,少玩这套虚的。分我?饿死你!”

    “咱不会死的,咱要活着。家里只剩娘了。咱走丢了,娘会难过,咱要为娘活下去。”

    “没听拿刀的人说吗?你爹娘不要你了。你死了,他们才高兴。”

    弥音觉得她真是个傻子。傻妙妙撑着脸看她恶狠狠地咀嚼,问她:

    “咱是走丢被抓了,你又是怎么被抓到的?”

    俗话说吃人嘴软,何况这孩子确实没有恶意。两口馒头下去,弥音肚子踏实了一点,火气也没那么大了。她老实地交代说:

    “真羡慕你。我爹娘骗我,带我吃肉,结果把我卖给人贩子。我哭着被拉走,最后看到我爹忙着数钱,我娘只给人贩子说,一刀给痛快点。我闹,就被打晕,醒来便在车上。”

    直到最后,他们既没有道歉,也没有道别。

    “噢……”年幼的妙妙点点头,也不知听懂没有。

    两个孩子就这样在寂静的夜中抱着膝盖,靠着笼子挨在一起。

第七十七回:舍谊存生

    “对了姐姐,给你看个宝贝。”

    “什么宝贝?”

    妙妙掏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在她面前晃了晃,薛弥音接过来,借着微弱的光观察。夜色中,它黑溜溜的,仔细看才能意识到是个美丽的金绿色宝石,直径不到一寸,摸起来光滑圆润。最特别的是,它的中央有一道特别明亮的线。

    “像猫的眼睛……”

    “就叫猫眼呢。”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而且它怎么……没被人牙子发现?”

    “搜身的时候,咱藏在头发里。小点声,别让别人发现,咱就告诉你一个人。”

    妙妙在嘴上竖起一根手指,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中间扎了个溜圆儿的丸子头,也真亏她兜得住。她收回猫眼石,揣进单薄的衣服里。她又说:

    “这是咱祖上传下来的。听说咱太太太……爷爷是个王爷,不知真的假的。他被当做前朝余孽抄了家,但早已将家里之前的物件塞给妻妾,能逃多远就看本事了。这个珠子就是当时留下来的宝贝。前年打仗,爹被抓去充军,他交代咱娘,如果日子过不下去就当了换吃的。娘一直不舍得,把这珠子当念想。咱也是,看着它就像想起了爹。娘说东西放在她那儿容易被搜去,就让咱藏好了。这不能丢,以后要带着它见爹娘呢。”

    尽管“活下去”三个字在薛弥音眼中已是痴人说梦,可耐心听完妙妙的话,她似乎觉得能活着从恶人手中逃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们确实还能活一阵。”薛弥音忽然说。

    “你咋想通了?”

    “你想,如果他们只要肉,早把我们杀了。但是没有。因为我们死了,肉就会坏。所以他们还会走好长的路,让我们活到山的那头。”

    “那为啥他们要拉咱们到山的那头?”

    “可能那头,我们更贵吧。”

    “噢……姐姐好聪明啊。”

    在这时候被这样的孩子夸奖,薛弥音其实高兴不起来。

    但她就是笑了。

    不习惯微笑的脸上脏兮兮的,每个细小的动作都像是墙上蔓延的裂纹,令墙皮脱落,露出墙体本来的面目。干净的、一尘不染的面目。

    然而她们并没有来到山的那头。如先前说的,孔雀精的手下与商队在狭小的山路上打了起来,她们连人带车翻进深谷。一路上有许多缓冲,没有裸露的岩石替他们拆开笼子。而且这笼子多处镶了铁皮,结实得要命,竟然完好无损。但孩子们没这么幸运,有好几个身子骨弱的磕到了头,当场毙命,成了这狭小牢笼中保护其他人的肉垫。

    男孩的那辆车,还有装肉的那辆车,虽都在山上,想来怕也是被妖魔鬼怪与飞禽走兽瓜分掉了。女孩们的情况不容乐观,虽然暂时安全,但没有食物,也没有水,还要与数具尸体共处一室。这对身体和精神来说都将是巨大的折磨。笼子是侧面扣在地上的,上锁的那面活门正好被压在地下,无论如何也无法调转位置。先前的底座和笼子顶成了四面墙中的两面。

    有个相对强壮些的女孩,她用力扳动一根松动的栏杆。大家都上去帮忙,硬是

    将那截栏杆扯断了,尽管只有上半截。可这个笼子的栏杆很密,即使少了一根,也很难让一个人出去,空档的位置很尴尬。何况,这些孩子们也没有力气去这样拆掉其他的栏杆了。

    “我们必须出去……”一个在她们中年龄稍大,尽管只有十五岁的女孩说,“死人会烂,会引来野兽和妖怪。”

    “我们活着的人就不会了吗?”一个声音很尖的女孩说,“而且你说得轻巧。我们连笼子也打不开,吃的更没有了。”

    “吃的……倒是有的。”

    一个缺了一颗门牙的女孩望向死去的同胞的尸体。接着,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有些人是不论如何都不愿意的,但有些事情也由不得她们。薛弥音没有加入争执,因为她很清楚——她们只有这些。妙妙有些胆怯地缩在角落,抓紧弥音的手,不敢出声。在这种时候,连提供食物的人也不复存在,不论再怎样鼓舞人心的话语也无法解决肚子的需求。

    “咱们难道只能吃……”

    “必须吃。”薛弥音压低声音,“如果一开始就不吃东西,是没有力气的。饿肚子就会后悔,但再想吃就抢不过那些填饱过肚子的人了……”

    妙妙到底是个孩子,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她很久没有喝水,挤不出一滴眼泪,只是干巴巴地嚎叫着。声音最尖的女孩觉得吵,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她是先前就不喜欢这丫头的人之一,她的同党也来了劲,抓起她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薛弥音无法阻止,她们人太多了。发疯的姑娘将一路上所有的愤怒都宣泄在这个最小的孩子身上,除此之外,气也无处可撒。弥音就这样眼看着她唯一的朋友被疯女孩们殴打、撕扯、抓挠,都打出了血。她们一边打一边骂,说路上就数她最聒噪,说着毫无用处的话惹人心烦。薛弥音用力挣扎着,却被两个同党按在地上,头被栏杆硌得生疼。过去那些曾多少受到妙妙鼓励的人,只是麻木地看着。对她们而言,这孩子口中的希望也成了已然破灭之物。

    弥音急中生智。

    “等等!别打了别打了!让她出去!从那个洞里——让她去找人!”

    打作一团的姑娘们忽然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停了手,唯独带头的那个多踹了一脚。她们都怔怔地看着弥音,目光凶残可怕,她这辈子也未曾从哪个人类的眼中看过。

    “她最小……可以钻过那个洞。”弥音的声音弱下来,指了指那个掰开的缝,“让她出去找人,或者至少能帮我们弄点吃的……”

    这下所有的人都望着妙妙。妙妙不哭了,但她一定很痛。她用袖子抹掉脸上的血,左眼有四道醒目的抓痕,还在渗血,看得人心惊肉跳。那些旁观者们忽然反应过来,都点头说是。

    “但这山谷里怎么可能会有人呢……”有人问。

    “那好歹,有水喝吧……”有人答。

    另一波欺凌者之中,有人问:“她要是跑了怎么办?”

    “跑了也活不了。”

    为首的那个如此说罢,便往弥音身上吐了口唾沫。她没有躲闪,只是呆滞地望着妙妙,希望她给点反应。终于,她一言不发

    地点了点头。

    大家齐心协力抬起妙妙,将她从那狭小的缝隙里塞了出去。她被栏杆的断面刮伤了,但不算严重。她踉踉跄跄地走,迈过车的残骸,马的尸体,一步三回头,消失在疯长的灌木丛中。弥音知道,若是她真不回来,不论有没有活着逃走,自己都会被针对,但没有关系。

    妙妙一天跑回来一次,带着用水囊装来的水,晚上在笼子旁与大家一起休息,有时能带回一些野果。在这里好像没有生活着给人类带来严峻威胁的大型野兽,例如豺狼虎豹。小些的,可惜凭妙妙不能抓住。第六天,她消失了,隔了一天才出现,大家的心才落在地上。她说,她多花了些时间往高处爬,看到山上的石缝插着人类的箭。箭头有点生锈,木头也烂了,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但这多少给了大家些许盼头。弥音觉得狐疑,不知为何会把箭射在石头上。而这究竟是真是假,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她知道妙妙是个好孩子,她想让所有人活。

    她再离开,便杳无音讯了。

    “那之后过了很久——我不清楚有多少天,弥音说她算不清日子了。”时隔多年提起这些,霜月君的手依然在微微颤抖,“每过几天,就会有一个人变得虚弱。那群孩子终于到了分食尸体的地步。那天,也就是我与朽月君争刀的那个晚上,朽月君离开后,天狗察觉到了什么,带着我跑向那个地方……也就是关着弥音她们的牢笼。”

    “只有她一个人活着。”

    “对,只剩她一个。”霜月君攥紧杯子,“而且很久前,就只剩她一个了。那些尸体都是残缺的,无法辨别哪部分属于谁,上面是人啃食的牙印。肉很快会坏掉,招来一些体型中等的食肉或食腐的家伙……她就将残肢隔着笼子抛出去,让它们离自己远些。那些马已经化作白骨,覆着干薄的皮毛。我不知道她坚持了多久,她后来给我说,中途下过两场雨,间隔两天,让她多活了一些时日。至少在当时……她已经到了发不出声音也站不起来的地步。”

    “……这对一个十三四的孩子来说确实太残酷了。”

    “我没法不管,你知道,”霜月君重复着,“我没法不管。”

    “我知道。我其实以为……她可能是个跟你身世相似的姑娘,你才会帮她。但既然这样,你向她伸出援手,我也完全理解。你总是这样心软的。”

    “我见过许多命运悲惨的孩子,都不怪他们。此时,她是我能帮到的最近的一个。我将她救走,带了一阵,直至饥荒过去。但要安顿她很难,首先她是个姑娘,太瘦弱,又经历过那种事,干不了重活。这么多年,无非是四处蹭饭罢了,我在走任务的时候还得替她去找下家,操心得很。”

    “听上去就很苦。可她为什么会忽然对你……”

    “……因为那个叫妙妙的小姑娘出现,她找到弥音。”

    “她还活着?”施无弃有些惊讶,“我以为她是出了什么意外,才没有回来。”

    “问题就在这里。”

    霜月君的表情如最后一场雪融化,显露出岩石嶙峋悲戚的惨灰色。

    “我确认过,她已经死了才对。”

第七十八回:舍末逐本

    霜月君很确定,那个名为妙妙的女孩已经死去的原因,是因为她亲眼见过。

    那时她用伞气劈开牢笼,要救薛弥音出来,她连话也说不清楚,眼睛也饿花了,看不清霜月君背后的天狗。她坐在那儿,一只干瘦的手死死抓着栏杆,任凭霜月君怎么拉扯也不起来。弥音甚至无法将视线集中到她脸上,嘴里却轻声念着:

    “——还没有回来……它还没回来……”

    “谁?谁还活着吗!”

    弥音还未回答,远处有什么动物跑了过来。她下意识抄起伞,却在看清那只是个小猫时放下戒备。那狸奴毛发很长,很脏,勉强能看出黑白黄三种颜色,白的部分像抹布一样灰。它似与弥音很熟,挡在她面前,冲着霜月君与她身后的天狗哈着气,一副护主的架势。

    尽管天狗只是轻轻吹了一下,它立刻被风刮倒了,还翻了个跟头。

    三花儿呲牙哈气时,有什么东西从嘴里掉出来,落到弥音的手边。她回过神,注意力集中几分,手慌忙在地上抓了两下,才将它捡起来。那是一枚猫眼石,经过人工细细的打磨,绝不会出现在这种荒山深谷之中。

    薛弥音将那枚珠子攥在手心,护在胸前,蜷缩在笼边闭上眼睛,不动弹了。三花儿猫绕着她转,喵喵叫个不停。霜月君吓得以为她死掉了,连忙试探鼻息才松一口气。将弥音架到天狗背上时,她手里还死死捏着珠子,怎么也抠不出来。霜月君觉得,这三花儿明显是个家猫,附近也没有它能生活的村子,它更不具备在此地生存的能力,兴许……是弥音养大的?她所说的“没有回来”的,该不会就是这个小家伙吧?还不等她做出反应,那三花猫便自觉地跳到天狗背上去,即使明显顾虑着女孩,还倨傲得很呢。

    “我也是等她醒来才知道,她说的并不是猫,而是她的朋友……但她真的没力气了,看到友人的遗物,一旦稍作放松,便再也打不起精神。坚持到现在,也实属不易。”

    施无弃点了点头,等她继续说下去。

    “那只猫是某天忽然出现的。弥音记不太清究竟是同伴们还活着时,还是只剩下自己以后。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它总是晚上来,所以只有弥音一个人见过它。这狸奴才半岁大。你知道么?我们见过的三花儿都是母猫,它却是个公的。”

    “……确实稀奇。三千只猫中,才会有一只公三花儿出现。而且公三花最具灵气,传言能招财、辟邪、交好运,我倒不清楚是真是假。那只公三花是玳瑁么?”

    “好运……大约也算吧。花色也不是玳瑁……其实就是长毛土猫,斑纹是圆形的那种。”霜月君拿手比划了一下,但并不能表示出所以然来,“而且它的脸一半黑,一半黄,中间的线很清楚呢。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你说过,有这样的猫存在。”

    啊!是了,我知道,也有很多那样的蝴蝶。但至于猫,我见的实在不多。这还是个公的,可真是难得。”

    “嗯。这猫颇有灵性。我后来才知道,山谷中有一处很不起眼的灵脉,它从那里穿梭于人类村庄。村子在群山之外,也就是我将她暂时安置的地方。村里人说常见这狸奴,没主人,吃百家饭。偶尔它三五天不见踪影,怕是跑到山谷玩了。那猫确实聪明,为她叼来很多东西。偶尔有金花鼠或鸟雀,大部分时候……是虫子。她都吃了。”

    “她没有选择的余地,”施无弃不断地叹息,“毕竟生火也做不到。”

    “那珠子是它最后叼来的东西,我猜它是找到妙妙了。弥音那孩子缓过劲,立刻跪在地上求我,要去找到那个女孩,尸体也行。我便去了……”

    “你只见到她的尸体。”

    “……是。她一侧的胳膊和腿儿都被野兽吃掉了,我没有近看。我想,她也算作回归大地,便鞠了三个躬,转身走了。搁以前,我可能带走她,或者挖个坑埋了。但那死状太惨,我不敢让弥音看到,何况……现在的我觉得,尸身若是自然之物所需,或许更有意义。”

    施无弃点了点头,没有做多评价。他也说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观念对她有所影响。

    “我告诉她,她哭了好一阵,刚缓过劲来又哭昏过去。但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哭过。在我印象中,她第二次落泪已是前不久的事……两年前,一直跟着她的三花死了。有个玩乐器的老疯子相中了她的猫,说要买来做一个叫三味线的乐器。这乐器你听说过么?”

    “啊,我知道。最早是中原叫三线的乐器,后来传到东边又传了回来。原本是蛇皮蒙着音箱,不知怎么就改用猫狗的皮了。也不知哪儿的传言,说用三花猫的皮音质最好。我猜不过是看着好看罢了。我随便说说,没了解过。莫非……”

    “是啊……那年狸奴不过六岁吧,还不至于老死。弥音定是不答应的,却因疏忽被老疯子设计掳去,之后便……当时我并不在她身边,回来得知此事后,那老疯子已经死了。弥音能夺回来的,只有那把做好的三味线。”

    “——!”

    “人们都说那老疯子中邪了,我追问她是不是与她有关,她却与我争执起来,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如今想来,是我当时冲动,表达不好刺激了她,让她觉得不被信任。裂痕怕是那时起就有了……”

    施无弃点点头:“确实。你若换个说法,或者早点道歉便好了。”

    “我……唉。之后,她也不再与我说交心的事。是我不好,不仅没有安慰她,还第一时间质疑。这些年,她一直把我当做非常值得敬仰的人看待。不知为何,这种感情有时会让我觉得可怕,兴许是错觉吧?我从不敢轻易蒙受别人的夸奖与喜爱,尤其是她这样的孩子

    。尽管一开始我确实有些微小的虚荣,但在很快发觉其中的异常后荡然无存。可还是晚了,或者说,我无能为力。后来我确实有点躲着她。我知道,我根本担不起那样热切与憧憬的目光,就像是注视着——不夸张地讲,像神明一样。我那时确有一丝起疑:她是个情感丰富过头的孩子,容易不受控制、不计后果,做出可怕的事。而且,她对人类非常不信任,反而对飞禽走兽十分友好。有时我甚至觉得她好像真听得懂动物的话,而它们也能理解这个孩子。”

    “我想我知道原因。”施无弃摇着头,“这与她的经历息息相关。你总是带她换不同的地方——当然不怪你,也不怪她。只是这样令她没有安全感。最绝望时,还是一个小小的动物替她维持生命,而你在那时救了她。你既是人,又不是人,是最好的寄托。你与那狸奴是她坚守人性的最后防线。猫死后,像她也死了一回,对人性这才极端失望。过去的她又擅自将你视为高高在上的什么,你的性子,定是一面逃避一面纵容,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是我的错……可即使我知道如今会发生的一切,恐怕,那时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还是怪我太弱,这么久还没有能力,才让她心中的那个‘我’跌下神坛,转眼便万劫不复。那一刀也才——”

    “我再说一遍,你们都没错。”施无弃的额头挨在并拢的双手上,看上去也不轻松,“尽管这一切确实因你而起。你来找我,大概不仅仅是想问,怎么负起责任来吧?那个叫妙妙的女孩是什么情况?尸体苏生,你让我查她?”

    “这是其一。我生怕与殁影阁有关,不敢去问。她说妙妙活了,来找她,说我对她见死不救,她便与我反目。其二,她捅我的那把刀……很特别——应该是‘妙妙’给的。”

    “有多特别?”

    “是封魔刃。”

    “封魔刃?”他立刻抬眼看向她另一侧腰间的刀鞘,“不是还在你这儿?她给你拔出来了还是……不,不可能,那样你就不再是霜月君了。”

    “严格地讲,是封魔刃的一部分!”

    “一部分?不可能,你确定吗?”

    “千真万确,就算天黑着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即便它只出鞘一次,哪怕我闭了眼,也能确定是它!你不信,现在就——”

    说罢她便要拔刀,施无弃忽然抬手制止。

    “且慢——你上次拔刀,杀了一个人,毁了一座山。我可不想这蚀光阙……”

    两人都坐回去,各自劝自己冷静。施无弃实在没有想到,除了这一波三折的故事之外,友人还带来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这绝不是件小事,那可是伏松风待都无法还原的刀,既然她如此肯定,就绝不是仿品。施无弃站起来,又坐了回去,只觉如芒在背。

    “……去找凛天师。”

第七十九回:舍正就邪

    阴暗的山洞不见天日,石壁潮湿却贫瘠,仅挂着一层黏稠的藻类。它们如此顽强地攀附其上,黄褐色的黏液构成无法被描述的图案。它们养活了许多同样不需要阳光过活的虫豸,而虫豸们养活了体型更大的掠食者们。与外面的世界无异,此地有着属于自己弱肉强食的完整体系。

    仅仅是不见天日。

    但近来有两人频繁打扰,不断带来即将破坏此地独有生态的东西。好在,那些东西都被木箱木桶牢牢封锁,密不透风,一时半会不会危及到这山洞里原有的秩序。隔着厚实的木板,听力敏锐的原住民或许能察觉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充满生命力的声音。不过也并不是所有箱子里都是同样的东西。

    洞里有一潭水,很深,是两人中的女性制作的。原本这里只是略有凹陷,但她带来了水,或者说,某些液体。它被侵蚀得更深,像一口井,沉积了许多不可言说的晦暗之物。她会严格地遵守属于她的时间,在里面增加一些必要的,属于某种仪式的东西。

    ——某种仪式。

    山洞中写满了晦涩难懂的符文,像另一种语言体系,这也是前不久那两人留下的。为了这一切,他们做了足够多的准备。

    “最后,是一些萤石。”这是女人的声音,“它们不单单用作发光。按我图纸上的位置摆放,一点也不能错。这是保证灵场稳定的重要一环。”

    接着是男人的声音:

    “如果你不仅只是嘴上说说,还能动手帮我搬一会儿,我会更感谢你的。”

    对佘氿来说,这箱石头确实不算太沉,可解烟手里空空如也,多少让人心里不大平衡。她说过,她是有办法的,虽不知能不能成,却也只能姑且相信她了。

    他放下那盒发光的不规则石块,落地时的“咚”声在洞穴中久久回荡。声音彻底平息后,这儿显得比之前更加安静了。解烟就着那点光,对照着自己手中粗糙的皮纸,又四下看看。

    “好,就按之前说好的放。”

    “行了行了,你多少也干点活吧。”

    解烟耸肩,懒懒地弯腰捡起一块石头。这一会儿功夫,佘氿已经放好三四个了。光源比先前分散,现在显得亮堂许多。

    “说来,你把那孩子安置在哪儿了?我想没有村民受得了他。”

    “我在青璃泽的无人区有个废弃的屋子,收拾了一下,设了结界,他能在方圆二里内活动。一旦超过界限,就会重新绕回房子去。”

    “与囚禁无异呢。”

    “他倒是乐得清闲。威胁最大的猛兽我已经处理,兔子鼹鼠之类的小玩意可是惨了,花花草草也被他祸害了个干净。但他终究是闲不住的,尤其没人说话,怕是要憋出问题。我每天去看他,按理说这么久了,还是不讲情面,一张破嘴就毒得很。”

    “哈哈哈哈……”解烟像是听了笑话一样,“你不是说你过去的友人就这样么?倒是像极了。你有没有告诉他过去你们的事?”

    “说了一些,他没什么实感。这个年纪我当故事讲罢了。他倒是中意‘缒乌’的名字,也乐意这么被称呼。只是在这一点上,我又没什么实感了。”

    佘氿的

    手按在这块巴掌大的深蓝萤石上,半蹲在那里没动,手指微微收拢。过了一会,他站起身,发出微小的叹息。解烟自然是听到了,但没有过问。

    “这巫术很复杂,对一个孩子来说也有些残忍,就看你是不是真下定决心了。近来有按照要求做准备么?”

    “药都混进饭里了,沐浴也用的是你要求的水,算是准备完全。”

    “不出意外,蛊虫已经在他体内生龙活虎了。现在,是要将它激出来,连带他的妖性。”

    “你最好别出什么意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拿他试蛊罢了。”

    “你也知道,这巫术与皋月大人的要求没什么交集。我们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做这些,可不能忘记正事。你要做的事都完成了么?吴垠说,墓土倒是管够,只是骨灰很难去寻,毕竟人类总喜欢入土为安的。知道吗?狩恭铎那家伙,竟然明目张胆地在黑市高价悬赏尸液,可真是没话说了。”

    “知道。前两天拿假货糊弄他的家伙被他宰了。”

    “这又是一坛骨灰,怎么都是赚的。我与左衽门那边早就联系过了。这些事要避开神无大人的眼睛,左衽门人多势杂,暂时还能带来一些尸体,可远远不够。先不说了,你去带那孩子过来吧,我现在应该叫他缒乌是不是?我再做些最后的准备。”

    佘氿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是难以形容的味道,有种湿润腐殖质的气息,又有种奇异的酸甜,可能来自于那个冒泡的池子。池子下,还有一口竖着的井,颜色最深的部分就是。他已经不想深究那玫红色都有什么成分了,他本对巫蛊之术了解甚少,也懒得去琢磨更多。大多数时候他需要处理的都不是这些……技术上的问题。而是他更感兴趣也做得更好的。

    “最后还是问一句……这法子不会真有什么要人命的意外吧?”

    解烟翻了翻白眼:“唯一能要人命的地方,大约是蜕变为妖的时刻了。当然,过程必然十分不适,但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减小这种刺激了。想要超越我被千蝎自内外瓜分蚕食的痛,恐怕还难得很呢!”

    佘氿便走了,留下解烟在这里做最后的调试。有一个水井上车轱辘似的设置在水潭边,她走上前,抻了抻绳子,倒还结实。符文的分布与萤石的布局,还有其他零碎的东西也检查完毕。接下来,她费了些时间去琢磨最重要的任务。过了很久,她才听到洞口传来吵闹的人声。这会儿,解烟已经有些焦虑了。当佘氿带着小鬼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没好气地说:

    “你可让我好等。若误了时辰,你打算怪谁?”

    “他路过沉尸塘,吵着闹着要去看。”佘氿的神情有些疲惫,“上一批废品还没有彻底消融,可能要去找朱桐说一声。”

    “行了行了,松手!小爷会自己走路!”

    那小少爷一把甩开佘氿的手,看上去烦躁得很。他活蹦乱跳的,与上次将他从宅院掳走无异,只是头发长了一些,毕竟没有修剪。他看上去气鼓鼓的,烦躁地用脚点地。原因也很容易想到,毕竟对这个小阎王来说,这么久没新鲜的东西,好不容易出来透风,还不能顺着自己的意自由自在地玩。

    不过解烟猜想,他很快就

    会对外出这件事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了。

    “搞什么七七八八的?自己该做的事儿都做不好,一个两个神神秘秘躲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可别让我见到你们的老大,不然我第一个告状。”

    小少爷还很不服气,怕是路上没有玩够。解烟弯下腰,皱眉假笑道:

    “小缒乌,该这么叫你了是不是?凭你现在的德行,还没有见阁主的资格。你若要告状倒是可以免了,毕竟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我们老大所默许的。想必这么多天,你一定也玩够了,之后,哥哥姐姐们带你玩个更刺激的。”

    解烟一挥手,佘氿用蛮力地将小少爷拖到绳索边去。他剧烈地挣扎起来,对着佘氿一顿拳打脚踢。但再怎么说是个小孩儿,能有什么力气?那些没有章法的功夫,随随便便阻拦下来并不是问题。不过佘氿还是任由他胡闹了一阵,把衣服都踩脏了也没说话。最后,佘氿一抬手,那绳子如有生命的蛇一样将这小子紧紧缠绕了起来。他还在用力挣扎,像条即将脱水的蚯蚓。只是,这里没有太阳。

    “放开我!你们这群混账竟敢骗我!好你个蝎子精,第一眼见你人模人样,没想到是这等下三滥的货色。佘氿!你但凡还是个男人就别听女人使唤你,给我松开!”

    佘氿还没说话,解烟一挥手,绳子又在他嘴里缠了两圈。“小缒乌”气得直瞪眼,却没有办法。佘氿面无表情,也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他甚至也有些迷茫,只是到了这一步,死马当活马医罢了。按照先前说好的流程,解烟将箱子里的毒物们放了出来。不同大小、不同花色的蜘蛛密密麻麻地朝着池子涌去,就好像水里有什么吸引它们的东西。接着,佘氿将小少爷举起来,直接丢入水中。蜘蛛们在水面上挣扎着,而水中不断泛着气泡。

    “沉四尺。”

    佘氿拉动了绳轴。

    “一、二、三、四、五、六……二十、二十一。起。”

    解烟有节奏的计数后,佘氿将他转了上来。“小缒乌”剧烈地咳嗽起来,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谩骂。一些蜘蛛的尸体挂在他的身上。

    “你他——咕噜咕噜……狗 娘养——唔,咳咳……”

    “沉七尺。”

    不等他缓过劲来,又被丢了下去。一串串气泡再一次涌了上来。

    “一、二、三……三十一、三十二。起。”

    再拉上来时,“小缒乌”依旧咳嗽着,口中吐出的不再是玫红色的水,而是棕粉色的。佘氿张开嘴想说什么,解烟却无动于衷。她一挥手,接着说:

    “沉三尺。”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在场的三个人中,有两人备受煎熬。

    最后悬挂在石顶下方淌水的人,已经不再进行任何挣扎了。他还活着,因为嘴唇还在颤动。想必一定满腹脏话,却没劲问候出来了。水面的蜘蛛全军覆没,沉入池底消融殆尽,不再泛起一丝挣扎使然的波纹。水潭不知何时变成了深红。

    佘氿皱起眉,表情有些许不安。解烟只是淡淡地说:

    “还是想想下次怎么绑他过来。也许你能找狩恭铎帮忙,赶尸押他。”

    “……好。”

第八十回:舍道从权

    小缒乌不配合,说到底是因为准备工作没有做好。光是说上几句,打个招呼,这自然是不够的。一个人类的小孩出现在青璃泽深处,且受到大妖的保护,这件事可不多见。主要是殁影阁的五位妖怪也确实很少有机会见到这样的小男孩,确实新鲜。虽然嘴皮子太臭,但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百岁妖物们,是不会计较于这些小事的。

    这也令他更加肆无忌惮。

    “成为妖怪多有趣啊”,是除佘氿外的四人们几乎都对他说过的话。虽然吴垠附加了一句,倒也没有那么有趣,只是比你现在的生活要长些,更有时间与能力找乐子——如果你没有为某个势力工作的话。朱桐不是他们中最小的,玩心却重,故意吓唬他,说这可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虽有意思,但也容易小命不保。那时候佘氿摆摆手,让她别吓唬他。这一微小的举动已经让眼尖的小缒乌意识到,不论如何,他再怎么为所欲为,都有人能收拾摊子的。

    所以……这也是他在仪式中骂得那样难听的原因之一。解烟与佘氿二人只对他说,这个过程会有几分痛苦,但是必要的付出。人类的孩童对痛苦没有什么概念,就连在地上摔一跤擦破了皮,也是件天大的事。然而解烟的药会带给人强烈的腐蚀感,即使皮肤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损害,那种从汗毛到筋肉的烧灼感仍痛彻心扉。加之他当时一直在叫喊,不少进了肚里,加快了肚中虫卵的孵化,抓心挠肝地痒痛。他自然受不了这个罪。而且过去只有他把别人吊起来打的份,这次竟然受到如此对待,实在是奇耻大辱,不可原谅!

    他说什么都不去了。

    “听着,你别以为我对你狠不下心。你现在不是我的同族,我没有理由对你手下留情。”

    佘氿如此威胁,语气也是恶狠狠的。他心中很清楚,即使外貌、声音、名字、性格再怎么与昔日的友人相似,这乳臭未干的臭小鬼也绝不是他本身。当务之急是让他完全成为真正的妖怪,那时他再将自己对真正的缒乌的记忆灌输进去,就轻而易举。可现在,这家伙就是不配合了。他机灵得很,在自己的领地内设置了一堆通风报信的机关,还一路设下了陷阱。很遗憾,对妖怪而言都是无关痛痒的把戏。仪式需要进行七次,每三日进行一次。第二次的时候,佘氿向狩恭铎借“人”,把他五花大绑拖进山洞,第三次也故技重施。变化很明显,在第三次仪式进行的过程中,他们看到从小缒乌口中吐出的是黑色的黏稠之物,不明成分,但意味着蛊虫在发生作用。按照解烟的说法,这种巫术将对他的身体进行重铸,使得每一寸皮肉都染上妖气,反骨洗髓。据她所说,自己当时蜕变为妖怪的原理便与此相似。不过,那时她是作为受害者罢了。

    “因为我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杀了……所以建议最后一次仪式结束时,我们都离远点。”

    “希望顺利吧。”佘氿只是摇头。

    第四次,也就是九天后,这小鬼居然不见踪影了。原来是佘氿设下的结界遭到破坏,给了他可乘之机。小缒乌在仪式还没有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对自己获得的部分妖力感悟颇深了。确实,他有种

    与生俱来的天赋,这一点令闻讯而来的狩恭铎也感到意外。三天前借尸人一用的佘氿,在归还时五个里面三个都缺胳膊少腿,看来这人类幼崽力气不小。他不放心,之后都跟来看。当时佘氿还怪罪是他自己的尸体不够结实,狩恭铎也没客气,说想要灵活好用那种,自个儿去找百骸主啊?佘氿便不理他了。

    但这么个大活人不见了,两人不得不在附近搜寻起来。狩恭铎不禁摇头感叹:

    “这小家伙,居然还真有点本事。先前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儿,没想到妖术的造诣颇深,连你的结界都能解开。”

    “只是关一个区区人类,我确实没下功夫。何况解烟说,也不会这么快……行了,少说两句,找人要紧。”

    毕竟还是个小孩儿,就算用刚领悟到的妖力破解了佘氿的结界,小缒乌还是没能逃得太远,两人很快将他“捉拿归案”。他又大喊大叫起来,被狩恭铎提着后领子,手脚并用地疯狂挣扎。佘氿不耐烦地说道:

    “赶紧拉到解烟那儿去。时间过了,可就没效果了,全要从头来。”

    “哎,你不觉得真的很麻烦吗?我看他的脸色,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要将蛊虫反噬。”

    “你懂什么,让姓解的去看。”

    “喂!你可别瞧不起我。共事这么些年,你难道不信任我对蛊术的研究。”

    佘氿翻了个白眼。

    “那你说怎么做。”

    “找解烟把蛊王要来。就是每次仪式后,被那药水喂养存活的虫。直接塞他嘴里,加剧蛊毒的效用,再施以咒法催化,令妖体直接蜕去人类的皮囊,从这躯壳里破出来。”

    “那更痛,而且我们不知道那样的妖怪是不是像野兽一样没有理性,怎么能……”

    “你自己吃吧!”

    小缒乌忽然逮到机会,给狩恭铎的鼻梁用力来了一拳。他没有防备,立刻松开手捂着脸,呜呜惨叫从指缝里溢出。他挪开一只手,发现鼻血都给打出来了。可惜小缒乌刚跑出去没几步,佘氿便大手一挥,几条巨蟒拦住他的去路,将他缠了起来,押回到二人面前。

    狩恭铎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鼻尖道:“别嚣张。若不是看在共事的面子上,这一拳我现在就还给你小子。”

    小缒乌才不怕他,张嘴忽然要向前一咬。狩恭铎眼疾手快抽回手,佘氿又让那巨蟒向后移闪,完美错开。他不甘心地蠕动着,蛇却越缠越紧,让他更不舒服了。

    “你们这群骗子!骗我说有好玩的,还骗我当妖怪多好多好,就是想借机欺负我!”

    “我们还真没这个闲工夫。比你好欺负的人类多了去,他们的下场,可不比你好看,你是忘了沉尸塘的事了?”佘氿厉声道,“别以为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就能天不怕地不怕了!你还嫩得很。若是觉得我们这么对你不服气,就变得更强给我看看!”

    真够难得的,这番话居然将小缒乌噎住了。他瞪着眼,半晌不知怎么回答,愣了一阵后又是更加奋力的挣扎。可就在这个时候,解烟已经朝着他们走近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朱桐姑娘。

    四个人围着小缒乌,像是绕着篝火似的。

    “你迟到了。”解烟看着缒乌,“药效一夜间会全部消散。这样一来,便要重头开始。你是怎么搞的,区区一个小子你都搞不定?真够丢人的。”

    “我懒得跟你说。”

    小缒乌一听,可又不干了。

    “还想让我接着受苦,没门儿!”

    “哎呀,还不是小缒乌不听话,到处乱跑才会这样?”朱桐走上前,仰头看着被蟒蛇高高举起的小少爷,“你要是乖乖听话,就离成妖更进一步了!”

    “行了行了。我一个人的事儿,一开始除了解烟也没告诉你们其他人,一个两个都来凑什么热闹?怎么,自个儿的任务都做完了?”

    狩恭铎笑得像狡猾的老狐狸:“若是材料不够,我们就该想办法弄来更多的材料。‘种子’早已播撒下去,我们只要耐心待到收获之时,就离成功近在咫尺了。”

    朱桐神神秘秘地附和道:“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必多费心思了。还是先着眼当下,看看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吧?你的事我已经从解姐姐这儿知道了。我有一计,不如听我说说?”

    佘氿没有说话。他其实不指望从这丫头片子嘴里听到什么好听的主意。方才狩恭铎说的办法,他已经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没来得及骂他两句。他当然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亲眼从吴垠的实验场地看过。虫兽切开人的皮肤,在他们还活着、还能鲜明地体会到疼痛时,从他们的躯壳里破茧而出,舒展筋骨,那场面简直是群魔乱舞。而且,没有一个妖怪能听他们的使唤,不过是群没有脑子的乌合之众罢了。就算控制了他们,那些妖物也没有一个能活过四十个时辰。可以说,那场实验以失败告终,狩恭铎的说法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

    “嗯……听你们原本商量的,是想把他变成妖怪,然后再把你的记忆抽出来放进去,是不是?”说着,朱桐看了小缒乌一眼。他瞪着她,吐了口唾沫,被灵巧地躲开了。“依我说,不如直接将他自己全部的记忆都还回去呢。你知道的那些,只是你认识的他,根本不是他的全部。这顺序,得倒过来。等他知道自己是谁,经历了什么,自然能想起掌握过的力量啦。”

    佘氿与狩恭铎听罢都微微一怔,觉得这确实是个有建设性的提议。

    狩恭铎又叹息道:“可他自己的记忆上哪儿找?都在转生时忘干净了。难不成找万鬼志去?那时候夕书文相还没出生呢。何况这书刚给神无大人拿走。”

    “云外镜。”解烟忽然灵光一闪,“我听闻云外镜已经存在了数千余年。那时候,恐怕付丧神还未诞生,但镜子确实已经存在着了,在凛霄观师祖丹宁手中。”

    “佘氿不是见过云外镜么?那时候是在雪砚谷吧,现在呢?”狩恭铎问。

    “别提这个。”佘氿冷笑一声。

    “去看看也没什么损失,”朱桐道,“我们不是有云外镜的碎片么?若它还在那里,定是能感应出来的。”

    佘氿皱起眉,表情有些复杂。

    “那个女的?人类?她——能派上用场吗?”

第八十一回:舍安择危

    叶聆鹓其实没有理由再跟着他们走下去了。在生活质量上,她已经帮了两人很多,尽管她所提供的已经不是必要的档次。虽然接下来的路不再那样危险,谢辙还是建议她打道回府。连寒觞也说,之后都是他自己的事,不能再麻烦聆鹓陪下去了。

    “但是……就连车夫也该回家过年了。路途遥远,我该怎么回去呢?”

    午饭时他们就在讨论这个问题。而当叶聆鹓这么说后,两人顿时无话了。的确,还不到四五天就要过年了,现在还忙着赚钱的,只有卖年货的商贩。虽然车夫还很多,但基本都是老早和别的返乡人约好的,已经没有聆鹓的位置。

    “确实。而且今年翡玥城比往年更冷,她出来时已经下起大雪,不知现在有没有封路。若是直接这么回去……”

    谢辙回想起他们刚相遇的那一幕。

    寒觞笑问:“你分明不是翡玥城的人,倒是对那儿还挺了解?”

    “也不是。上一位车夫返乡,只将我送到翡玥城。他说,他也没想到今年的雪下得这么早,以往都是年关才飘雪花的。但他给我介绍了另一位车夫,为了讨生活更吃苦,才得以从翡玥城脱身。也是在出发前,叶姑娘赶上来了。”

    “我当时还以为车里没人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寒觞打趣道:“那就是缘分了。”

    “然后半路就遇到妖怪,晦气。”

    “喂,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

    话虽然是这样讲,但他们三人的关系早就比起初要缓和得多,这些小玩笑根本不会往心里去。吃饱喝足后,他们也初步确定了接下来的计划:聆鹓姑娘还是跟着他们走,一起去雪砚谷,打听云外镜的下落。过完年之后,到了雪砚谷,不论云外镜在不在此处,叶聆鹓都得被两位友人送回家去。她说,两位朋友必须留在家里吃顿饭再走,他们自然是答应了。

    对聆鹓来说,最重要的,是她也想借云外镜寻找堂姐的下落。虽然知道她有六道无常负责,已经不再担忧,但若有这么个机会能问上一问,总是不吃亏的。

    而谢辙愿意随寒觞去,只是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云外镜是什么样子。他此行远离家乡,四海云游,就为了增长见闻,帮助途中百姓,这也是睦月君希望的事。他家中的母亲虽然有些不舍,但这父子俩心中的天下大义太过相似,她又不愿劝阻。

    另外,他也颇为在意那名为温酒的妖怪,究竟身处何方。

    若他真成了吃人的妖怪,谢辙会坐视不管吗?他不知道,但他必须要在这之前想清楚。寒觞看上去没心没肺,逮着谁都称兄道弟,却不知对温酒的行为会作何反应。是包庇,还是敌对?若寒觞一味纵容,完全不考虑人类的生死安危,谢辙知道自己甚至更多六道无常都不会视而不见,可如果他们当真因不同的观念成为敌人……兄弟反目,也不是谢辙想要看到的。他曾经数次找机会与寒觞提及此事,却都被他打哈哈糊弄过去了。这家伙并非装傻,而是另有打算。不论是利是弊,他都得先盯紧了他。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至少现在是。之后的事,只有

    发生了以后,才是思考该怎么做决定的时候。

    结账的时候,掌柜收了钱,随口说了句:“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咯。”

    “确实,坐了半个时辰,就我们一桌客人。店里太安静啦,我们都不敢大声说话。”

    掌柜的对聆鹓点点头,接着说:“门开到中午,也只做了两桌饭。上午来了一对儿母女,看样子和你们一样,外乡来的。她们要翻过前面的山,我劝她们别去,就是不听啊。”

    三人愣住了。寒觞问他为什么。

    “哎呀,您三位该不是也要去山那头的镇子吧?我看那当妈的像个江湖人,才多嘴问了两句,合着你们也是朝那儿去的?可别过去,我这生意做不好,就是那边闹的。听说那边染了瘟,要来这边的路都被封死了,现在过去,可是有去无回啊。”掌柜的面露担忧,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要是继续往北走可不方便。就连绕路过去,恐怕病也传得差不多了。现在没客人来,本地务工的年轻人也都回乡了。生意没得做,我这小店明天就打算关门啦。”

    “是……什么样的病?”谢辙关心起来了。

    “不知道!半个月前管的还不严,有人从那边逃过来,大家都是听他们说的。好像在得病开始,就像普通的伤寒一样,发冷、咳嗽、四肢乏力。问题是吃什么药都好不了,只会随着时间变得更严重。再往后就是发高烧、说疯话,根本没法儿下床走路。有些人会烧坏脑子,开始四处咬人,得像疯狗一样拴着。也有的人直接烧昏过去了,怎么也弄不醒。你们说吓不吓人?”

    似乎有些……危言耸听?叶聆鹓看了眼脸色同自己一样沉重的友人。他们显然也对前方的情况一无所知。聆鹓感觉有点儿冷了,搓了搓双臂说:“好像……是挺可怕的。”

    “还有更吓人的说法呢,只是我不太信。”掌柜的摆摆手,“也不知一开始是耗子传的还是虫子传的,反正他们说,如果让发烧的人给咬了,被咬的那个也会得病。这不是胡闹?前面的我还信,后头的就不好说咯。但山那边确实是不安全……虽然你们现在出发,下午就能到,可要是真染了病怎么办?就算没病,整个镇子都在戒严,也出不去啊……”

    这时候,寒觞忽然伸出双臂,左右各自搭在两位朋友的肩上,用力一揽,对掌柜的说:

    “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谢谢您提前告诉我们。安心吧,我们心里有数。回见了。”

    他的笑容一直持续到转过弯去,将两个朋友“拐”出了店铺才收起来。天空落下纷纷扬扬的雪花,不大,刚下没多久。毕竟他们进店的时候还没下雪呢。寒觞将双臂伸回去,又用手在胸前接住一片雪花。细小的白点儿在接触手心温度的一瞬,便消融得看不见了。这时,他的表情和心情才开始趋于一致:眉眼向下,眉头微锁,看上去阴沉沉的。

    “若真有什么疫病,我还不好把你们搭进去。天气冷了,本就容易患疾。”

    “……”

    谢辙与聆鹓对视一眼,不知该说什么。寒觞又继续说:

    “要不你们先在这附近休息,等我打探完消息……再回来找你们

    ?”

    “别开玩笑了。从这儿去雪砚谷,没有灵脉少说也二十几天,连年都得在路上过。等你一个往返,都来年春天了。这与抛下我们独自走有什么区别?”

    “是啊……我们上次还剩点纱呢。把口鼻捂好了,人与人拉开距离,应当不会那么轻易传染吧?只要、只要他说咬人那个不是真的就行……”

    “不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历史上的偏难怪病从来不少。”寒觞只是摇头,“谁要是真病在途中,我们都担不起责啊。”

    “那你一个人病了怎么办?”谢辙也皱起眉头,“你没想过,若是你自个儿病在路上,谁去给你收尸啊?”

    聆鹓连忙说:“也不至于会这样的!”

    “……那总不能不去吧。没事儿,我可是妖怪,这点小病根本没放在眼里的。”

    “说得轻松。不说人了,就是疯狗张起口,不管咬了人还是兽,都得出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起来,叶聆鹓犯了难。他们吵了一阵,被聆鹓伸手推开。她站在他们中间,叉着腰,不知为何生起气来了。

    “地方还没到,事情还没办成,你们怎么自己先吵起来呢?都少说两句吧。听我说:是这样,我们至少先随寒觞爬上这道山,从高处看看下方的镇子是什么情况。若是当真形势严峻,我们再讨论也不迟。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让我们打退堂鼓啦?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寒觞是没想到聆鹓会这么说的,他一时失语,竟不知怎么回答。谢辙也没料到这丫头也会有生气的时候,多少为自己刚才的争论感到抱歉。他先朝着寒觞抱拳鞠了一躬,算作道歉,寒觞张开口,有些尴尬地说:

    “哎,你怎么比我快呢?按理说我替你们两个成年人拿主意,也是我不对。”

    说完,他先给谢辙还了礼,又朝聆鹓鞠了一躬。她这才重新笑起来,说“这才对啊”。

    “走吧,”谢辙转过身去,“不知何时停雪,别耽搁了。”

    聆鹓的方法也确实是个办法。只要他们别走得太慢,倘若情况不妙,至少能赶在入夜时折返。这便更不能耽误时间了,三人立刻朝着山间小径出发。除了他们,路上再无他人,连动物的影子也没怎么见过,不知是不是此地的小家伙们更加警觉。

    雪花渐渐能积攒起来了,虽然雪势一直没有变化。太阳虽在天上,但一点温度也没有,像个摆设,透过稀疏的雪影冷漠地注视大地。就在这时候,叶聆鹓停下脚步,说:

    “东北方向的灌木丛里……是不是有人?”

    “是吗?”寒觞感觉不可思议,“你耳朵可真灵,我都没注意呢。”

    他们朝那个方向走去了。拨开积雪的灌木丛,那儿竟然有只小羊。它的毛发有些脏,与那尚未被完全覆盖的斑驳雪地有几分相似。

    “这是家羊吧?怎么会在这儿?”谢辙觉得奇怪。

    话音刚落,山羊注意到他们,四肢迟钝地转了个过儿,不知是不是冻僵了。它的呼吸很重,离得很远也能听见。

    它缓缓向这边走来。

    “几位小心!”

第八十二回:舍远谋近

    声音是从山路之上传来的。他们同时抬头看过去,却没见人影,再看向那只羊,它靠近了些。三人这才发觉,这只脏兮兮的山羊似乎与普通的羊不同,它双目无神,甚至眼珠有些萎缩。长长的涎水从它的嘴角落下,挂得老长,一些白沫在它嘴边蠕动。它的动作也一瘸一拐的,四肢好像没什么力气。

    那牲畜忽然冲向灌木丛,张开了嘴,跌跌撞撞冲向聆鹓,像是要咬她一口似的。这下她可懵了,谁能想到平日里温和食草的小动物竟然会发起疯来。离她最近的谢辙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捞到一旁去。与此同时,一根长长的棍忽然穿透了那只疯疯癫癫的山羊,它倒在三人面前的地上,压塌了面前干枯的灌木丛。

    令人惊异的是,这羊虽然被刺倒在地,却还在不停地挣扎着。它的四肢依然十分有力,脑袋一通乱甩,差点儿扎到人。它就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既没有发出惨叫,也没有失去行动能力,只是徒劳无助地蹬着腿儿,不断地想要重新站起来。它看上去有些傻傻的,因为一只普通的健康的羊,一定知道侧倒之后如何重新站立。

    “几位没事儿吧?”

    从上方一路小跑迎面而来的,是一位年长的女性。她看上去三十余岁,意气风发,衣服穿得不算厚,几张枣红色的布料在这个冬日里显得单薄,但十分热情,也很干练,裸露在外的肢体也能看到肌肉的轮廓。她一眼就让人知道什么是传统意义上的“练家子”,一身英气,像个女战士。再定睛一看,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姑娘,裹着大红棉袄,里面层层叠叠,像个大胖笋子,就好像她把那位女子穿衣的件数算到了自己头上一样。

    她走上前,将那发疯畜生的脑袋按在脚下,手上发力拔出了棍。黏糊糊的声音让他们不禁都皱起了眉,附着在棍上的血竟然是黑红黑红的,还很稠,散发着一股恶臭。她随手拽下一大片没有完全失水的枯叶,用力捋下来,丢到一边,这才看着勉强干净。

    那么远的距离,她是如何……用一根棍穿透一只羊的?

    “您、您这棍法……”

    寒觞很惊讶。即使他见了很多世面,还是对这位女子的力量与准头感到吃惊。而那躁动的疯羊还在奋力挣扎,女子忽然反手攥住棍头,突兀地拔掉了一截,露出尖锐的枪头。她只挥一下就刺穿了这头羊的脑袋,泛黑的脑浆从窟窿里哗啦啦地流出去,都已经稀了。

    刚刚枪头白光一闪,他们就发现这是金属打的刺了。抽出棍时,这铁也没有挂血,依然明晃晃的。女子另一手将小半截木头扣了回去,两部分棍子严丝合缝,看不出木棒里藏的是要命的矛,真是妙哉。

    “多谢侠女出手相助。”

    谢辙作了个揖,叶聆鹓也连连鞠躬。寒觞的目光还落在那棍上,时不时看向女子,又望向她背后的小女孩,在心里琢磨她们的关系。

    “客气了。在下沈闻铮。这是我的女儿,沈依然。来,给哥哥姐姐打个招呼。”

    “哥哥姐姐好……”

    女儿开始有点害怕,但很快绕到母亲身前给他们挥手打招呼。她的声音糯糯的,很是

    可爱。从她的脸型也能看出小家伙根本不胖,完全是被衣服裹肿了。从依然怯生生的余光中可以看出,她倒不是怕他们三个人,而是担心那只发疯的羊。除了谢辙正经了些,另外两人都用哄孩子的语气对她进行了自我介绍。

    “沈夫人,您看上去很年轻呢。”寒觞恭维起来,说的也算实话,“山下饭馆儿里掌柜的说,在我们前一桌还有一对母女,想必一定是你们了。没想到是前后脚的事。”

    “咦?那对了,我和女儿确实在上山前吃了两碗汤面。”竖在地上的棍子看起来像普通的登山杖,她墩了墩棍,接着说,“三位也是江湖人吧?你们莫不是也要去前面的镇子?”

    “是……那是我们的必经之路。但听说不是很太平。”谢辙坦言。

    “的确。你们看这发疯的羊,想来是从镇子里逃走的。”

    “什么?那镇子——真有什么瘟病?”

    谢辙开始担忧起来,沈闻铮便耐心地对他们解释:

    “你们也是听那饭馆的掌柜所说吧。他说的不假,这一带的城镇的确有什么瘟疫正在传播。更麻烦的是,在动物之中也有能相互感染,也不知最初患了此病的是人是兽。这头疯羊恐怕也是感染了那种怪病。它先前面朝小路,我看着不对,没有与女儿惊动它。我们在前面刚准备歇脚的时候,就听到身后有人声,担心你们惹上麻烦,这才出手相助。”

    “这可真是太感谢您了,要是给它咬一口可不得了。”叶聆鹓心有余悸,“说来,您对此似乎知道得很多?前方有疫,您的女儿……”

    沈闻铮感叹道:“我这也是没法子了。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带着自己女儿冒险。但你不知道,这孩子的小姨婚后搬至此地,前段日子还频繁地书信往来。信中,她提到了这边的情况,形势日渐严峻。我本与依然就只是四海漂泊,要到一个地方就提前在信里告诉她,让她下次往那里去寄,偶尔出了意外就会断联系。现在我半个月没得到她的消息……因为瘟疫这种事情况特殊,我不放心,才想着和女儿过来看看。”

    一直站在原地聊天也不是事儿。说话的时候,沈闻铮就不断地往前走,三个人也没多想什么,只是简单地听她说就主动跟了上去。沈闻铮很健谈,除了自己的事外,还详细地为他们说明了自己在信中得知的消息。

    的确,一开始只是一次感冒,一次伤寒,一次发热。人人都以为,这种时候多喝水,少动弹,被子多闷几层好好睡一觉就是了,第二天准能下地干活。但人们慢慢开始发现,这种解决以往问题的常识在这次失去了作用。病人们的情况日渐严峻,传染的人也越来越多,牲畜也会染病,而发病时间也因人的体质不同而长短不一,却没有一个人痊愈。

    因为患者“不会死”。

    “我妹妹觉得可怕……我能看出,她拿笔的手都在颤抖,写下的那段话也歪歪斜斜。得了这个病的人会发疯,已经是那一带人众所周知的事了。即使是那些昏睡不醒的人,在沉睡长达足以因饥饿与脱水而亡的数十天后,也坐了起来,开始袭击人,还有牲畜。但他们的力量是不如

    那些疯子的……当然,疯子最后也不再疯魔,虽然还有攻击行为,移动却迟缓了,反应也慢,就像……那只羊。”

    “……”

    他们觉得自己像是听了一个奇幻故事,既震惊又不可思议。小姑娘已经当自己和他们混熟了,蹦跶到他们的面前给他们比划:

    “娘说,是因为他们的身子已经死了。因为太久不吃不喝,肯定会死呀。但虽然他们身子死了,魂儿却还在里面,能让死了的身子动起来。”

    “……让死了的身子动起来?”

    谢辙开始思考起来,寒觞便问他:“这听上去很玄乎,你说不定见过。”

    “你见多识广,应当也知道一二吧。你怎么看?”谁曾想谢辙把球踢了回去。

    “啊,我觉得这就是僵尸吧?”寒觞挠挠头,“僵尸不是分很多种么?你看如月君,像她那样的就是不化骨了。因周身都注入神力,才会不腐不化,行动自如。”

    “但刚刚那只羊,其实已经烂掉了吧!”聆鹓听着心里发毛,但敏锐地反驳道,“它一看就是死了好久的,是尸体变的。”

    沈闻铮用棍子拨开一块石头,免得女儿在这狭窄的道路上绊倒。她回过头,叹息一声:

    “唉,其实想来,那羊恐怕也是活着时就遭了瘟。所有的人也一样,是活着的时候变成那副德行。而僵尸是死了太久,阴气重,起尸成妖。哦,对了,大概刚入冬的时候,我在姊妹的来信中得知了一件事:在临镇,一个街上游走的臭烘烘的乞丐咬伤一个路人。虽然过去了很久,但我在想,或许这看似遥远无关的事,反而是这场瘟疫的起因了……”

    谢辙皱起眉:“臭了?恐怕就是……烂了吧。”

    “谢公子也这么觉得吧。”

    “是。我确实处理过尸体作祟的案子,一次是有人为了争夺财产,吓唬人,所以捣鬼故弄玄虚;一次是听恶道指挥的僵尸……这种听人命令的通常被称作尸人;还有一次,是借尸还魂,等鬼怪离开后,尸体再也不会动了。”

    “哎,想不到谢公子年纪轻轻,经历的还挺多。”

    “您过奖了……”

    寒觞看了一眼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她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没有一点恐惧。而母亲对这些话题从不避讳,结合先前沈闻铮的身手,她一定是位厉害到能给孩子足够安全感的角色。寒觞不禁感慨道:

    “也不知是习武还是什么缘故,虽然沈夫人的女儿这样大,您却也很年轻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我老啦,不及从前!”沈闻铮爽朗地笑起来,“我今年三十过半,女儿才过了六岁生辰。我们母女俩居无定所,四海为家。依然她姨觉得孩子小,本劝我们过来住,但我知她的夫家条件也不好,还是不要徒增负担。我早年就是这样浪迹天涯的,习惯了,我女儿也随我,在家里可待不住。现在这样挺好,只是今天的事比较特别。我们不再有什么靠得住的亲戚,我没法儿把孩子托付给谁,只能带在身边。”

    “恕我冒昧,您的丈夫……”

    谢辙小心地问。

第八十三回:舍旧图新

    “死啦。”

    沈闻铮说得倒也干脆。谢辙其实猜了个大概,便不再细问。没想到闻铮毫不避讳,自顾自地接了一句:“死得好啊”。

    “呃……啊?”

    这他们可就不懂了。

    “我爹骂我们,还打我们,下手可重了,扫把都打断了好几把!”

    “怎么这样?”

    “真不是个东西。”

    聆鹓与寒觞的感慨同时出口,两人还看了对方一眼。谢辙表情很复杂,问道:

    “我看您那一棍的功夫,没有个十年半载的功力绝对做不到。您都这样了,您夫君还敢动手打人,他恐怕也有点功夫吧?可怎么能仗着自己武学深厚,就欺凌妇孺?”

    “他会个屁的武功。”沈闻铮毫不留情地嘲笑起来,“是我给他脸了。成亲前就一天到晚给我哔哔叭叭三从四德,听着就烦。我和他不对付,是爹娘指腹为媒订的婚约。我们住在边疆,常有匈奴来犯。之后他爹娘做生意,把他也带到安稳的中原去,我二十多了都没见过他们。后来好像是生意失败,一家人灰溜溜地跑回老家,可算想起我们了。他一穷二白,是讨不到老婆才回来的。我十五岁那年便加入了自卫队,本来都参了军,还能再混个一官半衔。结果他们在家乡里四处说我不讲女德,害的全村人都劝我回去结婚,还说什么,相夫教子才是女人的最终归宿。挺搞笑的是不是?”

    “原来你当过兵,难怪这么厉害。可,那您还和他成亲啊……这不遂了他的愿吗?”

    聆鹓想不明白,但她听着来气。

    “我那是为了我爹娘。我们那儿的人,都活不太长,两位老人还都有重病缠身。他们也是老糊涂了,也跟着起哄,想方设法骗我回去先成亲,之后再谈保家卫国的事。结果自然是出不来咯。军中有男将垂涎将领职位,正好顶替了我,还假意放我回乡,不追究‘逃兵’之事。我可去他妈的吧,有种到我面前亲口告诉我,找人捎信算什么本事?懦夫。”

    一开始沈闻铮倒也纵容那个不成器的丈夫,但有些人他就是给脸不要脸。他欺辱你,你要发作,在外是不给夫君面子,在内顶撞也是不讲礼数。他心情好时倒也平安,可你不知他什么时候心情不好,来找麻烦。两边爹娘面前,他那模样孝顺得不行,活像一条看门犬摇着尾巴,绕着老人们转。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关起门来又成了家中皇帝。她若给家人揭露此人的真面目,都没人信。她也是够善良的,才没有真动手打他。后来怀了孩子,他好了一阵子,沈闻铮还以为他转性了。可等孩子出生后没多久,他又开始挑三拣四了。最不是人话的要数她生完孩子的第三天,他立刻赶她下床做饭,坐月子不过是浪费时间。闻铮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也不需要坐什么月子,但这态度着实恼人,而且没了她生火做饭,这人就能把自己饿死怎么着?钱没给家里赚来几个,数落老婆孩子一套一套的。尤其孩子是个不带把儿的,连先前好言相待的婆家也变了脸色。

    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闻铮娘家偶尔还是会寄些钱作为补贴。可

    钱刚拿到手就被丈夫拿去买酒了,喝醉了回来又是一通打骂。饭做晚了摔盘子,孩子哭了骂孩子,甚至有次闻铮出门接他先迈的是左脚,都成了他打人的理由,这不是胡闹吗?闻铮是怕爹娘都掐起来不好看,对孩子影响不好,才继续忍气吞声的。

    “后来我彻底明白了,男人靠得住,猪都会上树。啊,不是说这两位公子……”

    “没事儿,您接着说吧……”

    “我不想再忍下去,是因为他带了别的女人回来。我鼻子灵啊,知道他身上除了酒味,多数时候还能闻到青楼的脂粉味。我气也没办法,孩子还小,他重新去做生意,偶尔还能赚点钱,我都信他改邪归正了。结果——我真是傻子,信了他的邪,钱都拿去养野女人了。知道么,街坊邻居还说,是个男的哪儿有不偷腥的?我也是服了,你们的男人烂,我可不想像你们一样和烂货睡一张床。他要能把钱拿回来,那也成,大不了孩子大了我带着出去务工赚钱。可这货到最后变本加厉,是一文钱都不给,还抢我娘家给我的买粮钱。那天大雨下着,孩子哭着,他把我狠狠推到地上,抢我藏起来的钱。他一边翻箱倒柜还一边骂我,说我在街坊面前败坏他的名声。听听,敢做不敢当啊,我可真够来气的。那个青楼女人就在旁边看着,嗑我家的瓜子,还嫌受潮了。我愣是没忍住,把他俩狠狠揍了一顿扔雨地里了。”

    “妈的,解气。”寒觞终于长吁一口气。

    “好妹妹你可记住了,”沈闻铮对聆鹓说,“这男人啊,就是给脸不要脸。呃,不是说这两位公子……”

    “没事儿您接茬说吧,只有强盗才会同情窃贼的境遇,”寒觞语气淡漠,带着几分嘲讽,“那些把自个儿拉进去对比的,就是猪圈里被砖砸到,叫得最响的那头。”

    “不错。”谢辙难得与他达成统一战线。

    “呃,但您该不是把他们给……”聆鹓还是有些担心闻铮成了杀人犯。

    “那倒不是。我把他们虽然扔出去了,转念一想:不对,婆家人多势众,以多欺少怎么办?我就收拾东西带着女儿走了,还给他留了个休书。自古可从没给丈夫写休书的,我也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就是为了气他。独独对不起的,就是我爹娘,恐怕要被人指指点点。但这也是他们自作自受。我虽有上,也不是没有下,我对他们够负责的了。接下来的人生,我要为自己和我的宝贝女儿负责。”

    “说的可真好。”聆鹓喃喃道,“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荡气回肠的事,说书似的。”

    “是真是假,你就当听个乐子。我没有找地方落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人们总会说什么‘家里还是有个男人好’,然后张罗着给我相亲。得了吧,男人管好自己还能有什么麻烦?甭给老娘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还有那些说‘有些事只能男人做’的,也纯属放屁。”

    聆鹓歪着头:“那他们觉得什么事儿才能男人做?”

    “不知道,太监吧。”

    寒觞这一笑险些让口水把自己呛着。

    “所以……其实您丈夫没死,对吗?

    ”谢辙小心地问,“只是在您心里头与死人无异。”

    “对头。”她挠了挠脖子,接着说,“不过后来军队是回不去了……都不是自己人,而且我还算半个‘逃兵’。这是没办法,就做些佣兵的活计,带着女儿跑来跑去。若是能找个安静的地方过安稳的日子,谁不想啊。”

    他们一阵唏嘘。正说着话,就已经从山顶走到山麓间了。远远看向山下,穿过一道小树林后,镇子的边界确实有重兵把守,看起来戒备森严。离谱的是,有只飞鸟从里面往山上飞,竟然被一箭射下来了。见证这一幕的五人心里都有点发毛。尤其是闻铮,方才说话还生龙活虎的,这下可变了脸色。

    “坏了……没想到严到这个地步。”她不自觉地攥紧女儿的手,“也不知我妹妹……”

    “小姨会没事吗?”依然问。

    “会没事的。会没事吧……”闻铮也不确定。

    寒觞自告奋勇:“这样吧,你们留在这儿,我先下去找卫兵大哥们聊两句。等弄清情况以后,再回来告诉你们。”

    谢辙盯着他:“你可别想着偷跑。”

    “怎么会?这不是还要为沈夫人和小姑娘想吗?”

    “唉。如此便有劳钟离公子了。”

    沈闻铮行礼道谢,小依然也像模像样地鞠了一躬。寒觞挥挥手向前走去,让她们放心。他跑得很快,一溜烟就消失在前方的树丛,没了影子。从高处看去,一个红点很快从树林尽头出现,奔向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点去了。

    “钟离公子的身手可真快啊。”闻铮连连称赞。

    看样子,虽然沈夫人身手了得,但看不出寒觞的身份来。这倒也省去了两人解释他作为一只狐狸精有多么“无害”的工夫。他们坐在这里,又聊了一阵子。过了一会依然说饿了,闻铮就拿出了黄澄澄的饼与他们分享。是她自己琢磨的蜂蜜薯饼,很好吃,就是因为有糖不太耐放,她正愁做多了吃不完呢。蜂蜜大多还是给贵族们吃的东西,这是闻铮自己摘的蜂巢,谢辙和聆鹓都睁大眼听。这母女俩的见闻比起他们,虽然都差不多刺激,却更有种为生活所拼命的蓬勃朝气,那是一种金钱也买不到的力量。在聆鹓听来,是另一个缤纷的世界。

    天色暗得很快,但寒觞尽可能早地赶了回来。他有点喘,毕竟一来一去确实很累。

    “居然背着我吃独食?”他又喘了两口气儿才说,“这合理吗?”

    “不给你留着了吗?”谢辙丢给他一个饼,又问,“打听到什么?”

    “严,确实严。现在还能进去,但没有上头的命令就不能走了。若是我们早点来,还有机会离开,命令是新到的。马上过年,为了团圆,有人返乡有人归家,一来一去容易把病传开。不过那群人都没带面罩,他们说,这病……目前只有被患病者咬伤,见了血才会染上。以防万一要严格起来,还不知年后什么样呢。若是那种喷嚏传染的病,我不建议经过此镇;但若是这样……我们保护得当,倒是有机会走。你们说——?”

    几人相顾无言。

第八十四回:舍实听声

    “娘……我好困。”

    依然抱着沈闻铮的腿,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虽说这孩子跟着母亲四处游荡,风餐露宿的日子说不定也没少过,但此时就在冷飕飕的山麓间休息,也确实勉强她了。沈闻铮将她抱了起来,对他们说道:

    “我是一定要去的……我和孩子都一起商量好了,她也很想念自己的小姨。现在我知道妹妹就在眼前,更是耐不下性子来。只是你们三位,可以多考虑一番。”

    天已经很暗了,依稀可见几颗最明亮的星。远处的小镇泛起火光,零零散散洒在树林以外的地方。谢辙沉思一阵,问寒觞:

    “你刚确定过,这病不会通过口沫传染,只是咬人了才会……”

    “而且必须咬伤,见血。”寒觞十分肯定。

    “虽不知这个结论有多大把握,若仅是如此,我们还能顾着自己。”谢辙望向闻铮,“想必钟离也是下定决心要过去了。”

    “我们怎么可以在这里就分道扬镳?俗话说有难同当,我愿意和你们冒险。只是我担心我会给你们添麻烦……我不会武功,太没用了。”

    聆鹓说着说着,露出一丝沮丧。寒觞连忙摆手说:

    “没这回事,我们对付那些坏家伙已是绰绰有余。我们可还各有一把剑呢。”他拍了拍腰间那把特别的剑鞘,“何况除了发疯的病人外,死去的尸体移动缓慢,即使普通人也能跑过。镇子里有重兵把守,它们不会大规模聚集起来袭击人的。”

    谢辙还说,从那只羊的例子就可以看出,它们更没有脑子,不具备思考能力,所以也不太会进行有意识的团队合作,商议阴谋诡计。对几人而言最麻烦的,可能是如何在进去以后安全逃脱。毕竟若是绕路的话,可就更远、更危险了。

    入夜的时候,他们顺利进入了镇子。远远看去这地方的规模不大,进来以后发现比预想中要宽敞许多。街道平坦又干净,两边的建筑安静地林立着。不过,可能是因为几乎没人在街上闲逛,所以气氛才这样萧条。卫兵们提醒他们,要尽快找到住处,否则从亥时起,巡逻的捕快们就可以攻击在街上游荡的可疑之人了。

    “我妹妹家还在很远的地方,现在不一定能走到。而且她家很小,恐怕没有几位能住的地方。为了你们着想,咱还是找家旅店吧。我第二天会走得很早,天亮了咱再看吧。”

    他们答应了。五个人在街上走了一阵,发现基本没有什么店还开着。恐怕没什么生意,店家为了省点灯油钱便早早关门了。他们先后路过三家大些的旅店,都没有开门,这可真让人犯难。街上安静得很,害得他们都不敢大声说话,而小依然更是靠着母亲的肩膀睡着了。终于,赶在几个人让捕快抓起来前,他们看到狭窄的小巷内侧亮着一盏“希望的灯”。那是一间很小很小的客栈,只有一对中年夫妻在经营。老板娘就着门口的灯光缝补衣裳,顺便抱着侥幸心理等待客人上门,还真让她给等到了。老板娘十分热情,看上去是很久没做生意了。

    “几位运气可真好!现在镇子上,可就我们一家客栈开着了。”老板娘提着灯在前面引路,“什么生意都不好做……唉,没想

    到现在还有人来。几位是回乡探亲,还是——”

    “探亲。生意不好,因为僵尸吗?”沈闻铮问。

    “是啊。别看今晚风平浪静。到了后半夜,说不定就能看到街上有鬼鬼祟祟的人在游荡了,吓人得很。不过我们不叫它们僵尸,因为和僵尸相比终归是不一样的……它们叫活尸。”

    寒觞说:“这倒是挺贴切。”

    “很多地方都这么叫。”

    “很多地方?”谢辙察觉到关键的信息,“您是说……”

    “对呀,你们不知道么?我也是听官府的人说,不少城镇都遇到相似的情况。若是偏远的小村子,全村上下一个也跑不掉。大城还好,虽然一开始人多,但容易控制,毕竟官老爷收着俸禄还是会做事的。对了,我相公睡熟了,你们要用热水可能没柴火烧。您几位要是不介意只有凉水,先凑合着用,明儿保准一早劈好柴给你们烧上热乎的。”

    “啊,好咧。”

    他们开了两间客房,叶聆鹓与沈家母子住在一屋。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笑着说,以往她都是一个人住店,在这种可怕的地方说不定会睡不着呢。沈闻铮笑了笑,用浸了凉水的毛巾在手中捂到温了,才细细地擦起宝贝的睡脸。包裹在衣物下的依然其实瘦瘦小小的,不过面色红润,看起来很健康。烛火下,沈闻铮坐在床边,轻轻摸着孩子的头发,不自觉地微笑,眼里满是慈爱。叶聆鹓趴在床边就这么侧着脑袋看,觉得她比起白天少了很多锐气。她是一位刚时则刚,柔时则柔的收放自如的好妈妈。她暗自怀念着那些与母亲一起度过的小时光。想到这儿,她又想起吟鹓来。唉,她母亲走得太早……但也不能全算堂姐的错。

    她忽然觉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想家。兴许是快过年了——很快很快了。

    “唉,我还从来没和妹妹在这地方过过年。”沈闻铮忽然提到这茬,“她嫁得比我早。我猜,她其实过得不太好,因为她是那时候唯一不劝我快些成亲的人。她说这种事要好好考虑,否则后悔的机会也没有。她也知道,我并不急着成家……有些事就是急不得的,旁人再怎么催都没用。这不,催出问题来了……”

    沈闻铮将被角往依然身下掖了掖,双臂关节也支在床边,接着说:

    “但我一点儿也不后悔生了这个宝贝女儿……女儿就是我的,是我身上的肉,和别人没关系,谁也不能从我身边儿抢走。哪怕有朝一日我们真的——无法再见,她也知道,自己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这件事实,也绝对没有任何人能改变。”

    “您能这么想真好。我也想成为您这样洒脱的人。”

    “哎,姑娘,话也不能这么说。”沈闻铮侧过脸,认真地说,“人从来就不是为了成为什么而出生的。你说洒脱,这是一种生活方式,不代表就是一个模子,你会把自己困在里面,翻不了身的,孩子。我也是对我女儿这么说的: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论如何,有朝一日你都会成为自己最合适的样子。可能这个样子,和你一开始想的不一样……这不正好,免得让自己觉得不必要的遗憾。只要你觉得自己过得好,不亏心,那就是你该活的样子了。”

    “好……您的话我记住了。”

    就在此刻,谢辙晚上路过姑娘们的房间,往那边看了一眼。他的行李没拿,只将风云斩带在身边,便下了楼去。不曾想他刚出门,就看到寒觞站在他面前。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二楼大开的窗户,发出一声轻叹。

    “你也真是待不住。”

    “你就待的住了?”寒觞噗嗤一乐,“呵,我本来没打算乱跑的,这不去了趟茅房回来就发现你跑路了。你的气息还没有散去,我猜是从另一边下去了。我本来也打算今天出去逛一圈,踩踩点,看看有什么地方有漏洞,方便我们出去。”

    “我还以为你要偷偷跑路了。”

    “怎么可能,我可是答应你们的?我虽然是个狐妖,但我从不骗人,这是美德。”寒觞叉起腰,问道:“怎么,你出来又是为了什么?查那些无主活尸?”

    “无主不无主的,还真不好说。”谢辙指着院墙说,“你若不休息,就随我走高处,不然要让他们当活尸给逮了。”

    “怕是直接杀了。你没看那鸟儿都不能幸免。”

    即使飞檐走壁,两人也在寻找有遮蔽物的地方,尽可能隐藏自己的行踪。两个人走走停停,路上,谢辙小声地交代了自己的看法。

    “我在想……这会不会是某种蛊术?控尸之法,是偏南的地区独有的秘术,青璃泽那边的人就很擅长这些。而且通过体液和血发生接触,也符合巫术的传播方式之一。”

    “你说的确实有道理。我一开始怀疑,是什么特别的寄生虫。一些老鼠被寄生后,会急切地寻找水源,把自己淹死;一些蟑螂被寄生后,会疯狂做出招惹天敌的举动,甚至拧下自己的脑袋;还有些蜗牛被寄生后,眼睛会变成彩色的两条,还不断蠕动,吸引鸟来吃自己,寄生虫又能寄生在鸟上,不断转移……有些虫,也是人吃野味儿吃出来,让动物传给人的。”

    “你能不恶心了吗?”

    “我说的都是实话!”寒觞有些不服,“不过,你是怀疑,有人故意……”

    “嗯。”谢辙点了点头,“活尸比起僵尸最大的不同是:为什么这种尸变的病是通过活人传播的?我大胆地设想,可能是因为人活着的时候,比死人更活跃,攻击性更强,瘟疫也传播更快——所以这可能是有目的性的。谁在背后做了什么,导致了这一切。你也听到老板娘说了,在差不多的时间里,这瘟疫在不同的地区爆发。也正是听到她这么说的那一刻,我才坚定了这个想法。”

    “言之有理。”

    看来寒觞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的轻功都不错,一小会儿已经跑了很远。他们是绕着城镇的边缘走的,毕竟最终目的是要离开这个闹鬼的镇子。快过子时,寒觞忽然拉住了谢辙,让他差点儿从墙边掉下去,给巡夜的捕快看见。

    “你干什么!”谢辙用气声质问。

    “嘘。”

    捕快从墙下走过,所幸两人影子投在另一边,没有被发觉。

    刚松一口气,谢辙看向墙外的一侧。他皱起眉,不知为什么总感觉还是有人盯着他们。

    兴许是错觉。

第八十五回:舍文求质

    叶聆鹓以为自己醒的很早了,因为外面的天分明还没亮透。可沈闻铮已经不见了,她和女儿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脚。想必她一定是轻手轻脚,生怕吵醒自己。聆鹓简单收拾了一下,去敲谢辙他们的房门。寒觞打开门,精神状态不怎么好,屋里的谢辙也有些困倦,不知道他们什么时辰才睡。

    “沈夫人走了,”她说,“估计是天还黑着的时候带着依然离开的。”

    寒觞打了个哈欠:“我们也该走了。可惜,还没与她道别。”

    “江湖就这样,人们来了又去。”后面的谢辙说。

    他们收拾好行李,走在街上,发觉天亮以后镇子还是有些人的。但这人数远远算不上热闹的地步,这街道也并不像是为了这种人群规模修筑。人们左顾右盼,一个两个都贼眉鼠眼,买个菜都是把碎银铜板直接扔到摊上,摊主去捡。他们都生怕谁先翻了脸,露出獠牙冲向自己。晨雾还未散尽,三人路过一个卖早点的铺子,想吃点东西再走。附近其他铺子没有开门,这家店的队伍显得格外长,但主要原因是人与人之间很远。看来有许多人都见识过镇上活尸袭击人的恐怖景象,行为上才如此统一地注意。

    排在他们面前的两人好像是朋友,离得倒是近。他们低声议论着:

    “你听说了吗,昨夜东二街那边,有一群活尸同时出现……我可是亲眼看到了!我还听到清晰的琴声,闹鬼一样,太可怕了。”

    “真的假的?它们不都是独自行动吗?你可别唬人,现在谁都经不起吓。”

    “骗你我有什么好处?我起夜的时候见着了,粗略看过去有四五个呢。其中一个尸体还没烂,看那衣服,是三天前下葬的那位小姐。我当时可差点尿裤子了!”

    “不是说死了马上就得烧吗?他们怎么还敢土葬?”

    “切,钱给够不就成了。你想啊,虽然人是死了,用火烧也太惨了,哪个家属受得了啊。尤其她姥姥年事已高,最看不得这个,花了大价钱把消息压下来。我寻思着今天马上就要有人说,什么地方的棺材给烂了……唉,他们也不知钉死了没。”

    “谁知死透了没呢?我怎么听说装棺的时候,人还能动呢……”

    “谁说不是呢。应该是死了。可保不齐哪天,谁的哪个仇人……是吧?还活蹦乱跳着就设法一把火烧了,上哪儿说理去?”

    “算了吧。若是染了这瘟病,定是没得救了,早晚都得……唉,好像尸体现在都是给官府那边集中处理吧?”

    “也是。我听西街那户人家死了儿子,根本不舍得交人,就把尸体剁成了好几块儿,免得它活过来害人。前两天还是交了,因为那眼睛老动弹,老两口受不了啦!”

    “我去……难怪我还听人说,有时街上还能看到人手在溜达!我当时没信,还以为他们吓傻了说胡话……”

    安静的清晨,他们仨将这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都心里发毛。晨雾薄了些许,朦胧中透着清冷,让他们谁也不想先开口说话。三人只是相互对视,心里提起十二分谨慎。

    是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排到他们,聆鹓本想喝一碗儿热乎的白粥,但这铺子不让人们在店内用餐,只能买点包子炊饼之类的硬货走人。雾散尽了,街上还是那么几个人。这镇子里不算太冷,但人们都缩着脖子,几乎要将脑袋隐藏在帽子和竖起的衣领间,小心翼翼地从缝隙里观察四周。巡逻的捕快们倒是身姿挺拔,可他们的表情同所有人一样,都紧张兮兮的。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聆鹓啃着咸菜馒头问谢辙。

    “咱们昨天从南边进入城镇,西边是荒草滩,东与一个叫绛缘镇的地方接壤,北偏东一些,是一座大型城池。绛缘镇由于初期与此地接壤,听说也有不少感染的人。北边就不知道了,但既然是大城,防护措施应当更到位些。”

    “也更严格。”寒觞补充道,“直接绕到西面吧,尽量避免与人接触。”

    “可是有管控的城池更加安全,”谢辙持不同意见,“我们可以申请通行。”

    寒觞却皱起了眉。他好像并不认可谢辙,便反驳道:“你难道不清楚,这些小地方的办事效率有多可笑?还有三天就是年,你当审批文牒的人不放假?”

    谢辙一直算得上守规矩的人,但寒觞这么一说,他竟也无法驳斥。聆鹓陪着笑:

    “那看来,我们是要在荒郊野岭过年了。”

    寒觞顿了顿,面色也颇有些哀愁。他也试着挤出一个笑,抱歉地说道:

    “欠你们一个新年。”

    “行了,都是自己选的,别客气了。先往西面去吧。”

    正午的时候,他们经过了一条特别的街道。唯独这条街算得上生意兴隆,每家店都大开着门。可路人们都吊着脸,进出的客人更是满目哀愁。原来这儿是镇子上的“丧事一条街”,卖的都是什么白蜡烛、扎纸、金元宝之类的东西。谢辙扫了一眼棺材铺子,里面陈列着不少比棺材小一圈的盒子。按照白天听来的,八成是用来装烧过的死人。说不定价格会便宜些,毕竟各行各业近来都不好挣钱。还有一家店门口摆着一对儿童男童女的纸人,聆鹓路过的时候心里直发毛。他们知道,她准是想起在陶逐姑娘那儿的倒霉境遇了,便加快了脚步。说来,也不知霂知县和陶逐在做什么……

    没想到,在离开这条街前,他们竟看到了一位故人。

    沈闻铮身上的衣裳本是枣红色为主的,此时她却披着一身黑衣的斗篷,她女儿外面也多了层乌色罩衫。两个人都满目哀愁,依然的眼眶更是红肿,一看就是哭过。聆鹓第一个跑上前,担忧地询问起来:

    “沈夫人!你们怎么会……难、难道——”

    沈闻铮点了点头,艰难地扯起一个礼貌的笑。沈依然还打着哭嗝,让人看着就心疼。寒觞蹲下身哄了她几句,然后将她抱起来,拍了拍她的背。沈闻铮眼神木然地说:

    “来晚了。孩子她姨一家都疯了……邻居说,她还怀有身孕。最先感染的是我妹夫,发疯后咬了她,将她右手生生咬掉三根指头。她之后便不与我写信了,原本还在硬撑着,想把孩子生下来,可第二

    天就流产了。街坊邻居将她丈夫绑在家里。而她刚流产,发着高烧躺在床上……之后——”

    她看了一眼寒觞,寒觞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孩子抱得远了些。依然呆呆地盯着街边金光闪闪的纸元宝,仍在抽泣。沈闻铮背过身,压低声音对谢辙和聆鹓说话。寒觞也竖起耳听。

    “早上我去的时候,看到妹夫被困在柱子上,人都烂了……却还在无力地挣扎。我女儿吓坏了,我连忙将她抱走。邻居听到孩子哭声,才走出门与我解释。趁她家的小孩与依然玩起来的时候,她与我说,我妹妹怀胎七月,还是男孩,虽然那孩子流产……却并没有死。”

    “!”

    谢辙倒是罢了,叶聆鹓感觉自己心脏骤停。即使已经见过听过许多不可思议的事,与自己这样近的怪事发生后,她还是感觉无法言喻的恐惧。

    “你是说他还能……”

    “能动,能哭,能爬……那晚上我妹妹疼得晕过去,街坊都说,看到一个小小的血淋淋的肉球爬到街上去——我简直不敢相信,七个月大的婴——胎儿,哪儿来的力气?他究竟怎么移动?那一定不是人类能做到的事,而这仅仅过了一晚。后来我妹妹发高烧,那时还有人愿意来照顾她。邻居的小孩说漏了嘴,让她知道自己孩子没死。没过两天,她也消失不见了,镇上没有人再见到她,不论死活。但我想,她定然是凶多吉少了……”

    “我知道您不是会开玩笑的人,尤其事关至亲的生死。可这、这简直太离奇了。”

    谢辙也听得冷汗直冒,他从未处理过这样怪异的事。所以,沈闻铮中午来到这儿,准备购置一些东西,给自己妹妹一家办一个像样的葬礼。说完话,寒觞重新将依然抱过来,她立刻又拉住了妈妈的手。于是三个人也一起帮忙,不必多言,便对自己优先做的事心知肚明。

    因为要去搬运尸体,他们还是让聆鹓带着孩子回避一下,独自站在院外等候。她们听到一阵古怪的嘶鸣,像是尖叫,又不像,恐怕是因为当事人的嗓子已经腐坏了。很快,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就能从街道上看见,院内冒起一道黑色的烟柱,浓郁到微风也无法吹散。不一会儿,她们就闻到一股强烈的恶臭,带着焦腐味。因为是冬天,所以之前的气息不算太重,何况是将人绑在院子里,散味快,起初除了寒觞几人都没太闻到。之后便是一些超度的仪式,也要耽误一段时间。依然问妈妈和两个哥哥在干什么,聆鹓想了想,对她解释:

    “嗯……你早上看到了一个吓人的家伙,对不对?他是……他,他已经得病死了,你是知道的。得这种病死的人,只能用火烧掉。寒觞会很厉害的法术,可以在顷刻间将尸体化为灰烬。姓谢的哥哥跟僧人修习过,可以念诵经文,超度灵魂……”

    “那超度的灵魂会去哪儿?”

    “去一个……没有疾病的地方吧。”

    聆鹓的手架在依然的肩上,轻轻叹息。这时候,她听到身后有清脆的铃声,便回过头。

    有个陌生女子好奇地看向这里,手里拿了一把她从未见过的乐器。

第八十六回:舍己芸人

    聆鹓在寻找铃声的出处。这声音打很远的地方就让她给察觉到了,但没想到会这样越来越近,还停在自己身后。她一眼就看到这位女子的系带绣花鞋,荷叶绿色,两边挂了金色小铃铛,这便是声音的来源了。

    是个漂亮姑娘,和自己差不多大。往上看,深色的裙摆到小腿处,缀了梨花儿。腰间别着一个素色香囊,再往上看就能拼凑出来,这是件儿淡绿的小振袖。至少从现在的打扮和体型来看,她不像是缺衣少食的人,还戴着精致的三弦耳坠。可她的发质要另说:深色及背发的末梢微卷起来,挽到右边去。有撮头发不知什么原因太浅,褪成金棕色,被额外编好从后面绕过来,有白色的簪子固定住。那是玉吗?不对,是象牙,末梢被雕成银杏叶的样子。

    她至少有一段时间的身体营养不好,所以落下了后遗症。聆鹓知道,因为她见过情况相似的亲戚。但是,聆鹓无法确定她手中的那把乐器究竟是什么。那也是……三弦吗?好像不太一样,至少和她见过的不一样。木头是红木,蒙的是兽皮?至少不是蛇皮。

    “您是……是这家的亲戚吗?”聆鹓和依然都看着她。

    她不说话,但摇了摇头,好像只是路过。可就在这时,叶聆鹓听到人们的惊叫声,便扭头看了过去。她惊恐地发现有几个步履蹒跚的活尸走了过来,一个个面目溃烂,散发恶臭,可怖极了。惶恐的路人一个两个都跑远了,活尸似乎没有追向他们,只是朝着这边缓缓移动。聆鹓清晰地感觉到,依然小小的身躯在不断地发抖,带着她的胳膊也抖起来——或者其实她自己也在发抖。她终于体会到“被吓得走不动路”是什么感觉了。到了这种时候,她完全没办法挪动一步,张开的嘴也发不出一个音来。

    那个与自己同龄的女子回过头,好像并不像其他人那么害怕。

    “喔……它们为什么还跟着我?”

    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很轻,像微风吹过草地。

    她将乐器捧在手里,没有弹奏,只是用某种白色拨片划过三根丝线。那也是象牙吗?活尸忽然就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叶聆鹓心中暗想,她是什么人?为何能操纵这些怪物的行为?这看上去很危险,该不会……

    “娘!!”

    沈依然终于绷不住大喊出声,像琴弦断裂的一瞬发出的声音一样刺耳。之后,她便嚎啕大哭起来。聆鹓吓坏了,那些原本站住的活尸忽然也重新动起来,朝着她们前进。就在这时,有人翻墙而出,速度快到让聆鹓只觉得,方才仿佛有个飞鸟的影子掠过头顶。但下一刻,沈闻铮就横着棍子,挡在两人面前。紧接着,谢辙与寒觞也夺门而出。

    两个人出来的一瞬,只看到棍影在视线里扫过。长棍划破空气的声音不绝于耳,她一招一式都直击要害。这绝妙的棍法一看就是练过的,忽上忽下,让人眼花缭乱。拨、撩、勾、绕、让、挑,每个动作都干净利落,绝无多余。他们愣了一下才想起帮忙。

    谢辙抽出剑的时候,恰逢风起,他使剑刃

    顺着风,借力行招。寒觞知道此刻不宜使用妖术,不然会连带伤到别人。他便拔出那把短剑,与活尸周旋。那些尸体再怎么说只是死人,比不上人的动作灵活。三下五除二,这几个活尸就让他们仨打得趴在地上。聆鹓注意到了,他们的兵器都不沾血——都是好铁,做工也精细,而且剑法棍法都极快,快到血污都来不及挂在上面。即使是稍微黏稠些的,也很快被下一招甩开了。

    “捅穿心脏不能‘杀死’它们……”

    谢辙脚下踩着一个活尸的腰,它奋力挣扎着,即使被他的剑钉在地上也不断地乱动,简直像个被按住的螃蟹。他抽出剑,准备将其斩首的时候,寒觞突然弯腰用力将短剑刺入它的脑袋。它立刻便不动了。谢辙挪开了脚,带着疑虑看向寒觞。

    “砍头也没用,”他说,“我刚将尸体的脚斩下来时,看它们还是能跑,脚也像蛆似的蹦跶。我就想起沈夫人是直接刺穿脑袋的。若是你直接砍下头,恐怕身体还能动。”

    糟了。

    谢辙回过头,发现果真有一具被他刚刚斩首的无头活尸冲向聆鹓和依然。谢辙箭步上前快刀斩乱麻,它身体的经脉瞬间断裂,立刻倒在地上。砍手筋的时候他用力过猛,将尸体的一只左手剁了下来。这是个才死没多久的女人,手还比较完整,除了有几枚尸斑。手掉在地上,几根指头自己却支棱起来,飞速奔向沈依然。聆鹓没多想,右手发力将孩子推向一旁,左手一挥试图抵挡它的袭击,却被死死扼住腕部。她已经没法儿去想这玩意儿为什么会动,又为什么能这么有劲了。她用右手使劲拽它,怎么也扯不下来。尽管只是这样一只纤细的手,却有力得要命,一点儿也不像它主人生前能使出的力道。

    几人惊恐万分,不知该从何下手。生拉硬拽恐怕会让聆鹓受伤。可再不帮忙,她就要被那死人手插断前臂了!然而正是在这个时候,那一声琴弦被拨撩的声音再度响起。原来那个女子没有跑,而是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奏起了那把琴。方才只是让琴发出声音,恐怕是因为琴没有背带,所以无法直接演奏。

    那手忽然自己松开了。它的速度放慢许多,朝着音乐传来的地方爬去。那些已经被制服的尸体,甚至尸块,也利用自己的活动方式,以不同姿势、不同速度朝着她移动。这场面若是让随便一个路人看了去,恐怕要做好几宿的噩梦。

    他们都惊呆了。

    “……看来我猜得没错,它们不是靠耳朵去听的。”

    “你拿我们做实验?”寒觞有些不可思议。

    “此乃无奈之举,我也只是一时念起,绝无刻意害人之意。先去帮那位姑娘吧。你们快点逃走,这里还能拖延一阵。”

    沈闻铮厉声说道:“你这是什么妖术?!竟能役使此等妖物听命于你,你意欲何为!”

    “我若想害你们,早就在暗地里驱使它们偷袭了。你们先去东边那家茶楼——开着的唯一一家。我从那边路过。稍后,我会解释给你们听。再不找药,那姑娘的伤会更糟。”

    沈闻铮如此愤怒自然能够理解。她的女儿刚刚可差点被妖物袭击,多亏了聆鹓姑娘人美心善,当下一击。没能保护好女儿也是自己的责任,她怪不得谁。何况为了聆鹓和自己女儿的安全,她不得不撤离此地了。谢辙与寒觞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就此离开实属无奈,但别无他法。虽说他们人多,可以留个谁与这位女子对峙,但不论谁都不想放着聆鹓不管,去和这位来路不明的女人计较。万一她真会什么可怕的妖术?

    他们很快离开了,去往东边的那个茶馆。女子没有骗他们,的确仅有一家正在营业。里面只坐了两桌人,加起来和他们一样多。他们跑到二楼去,随便点了茶,寒觞又向小二打听到最近的医馆去抓药。所幸目前为止,聆鹓似乎还没感到不适。她只是破了一点点皮,都没怎么见血,只是被掐得很痛,留下了一道印子。沈闻铮看着真不是滋味。

    “实在是对不住叶姑娘,您要是出什么问题,我可真是……这般大恩大德,依然怎么受得起呢。快,给姐姐磕个响头。”

    这等江湖女子恐怕绝不轻易做出此等举动。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又何尝不是如此。依然知道是谁救了自己,利落地跪下来。聆鹓立马站起来拉扯她,慌忙地说:

    “使不得!我这不也没什么大事儿,又不是给尸体咬了。真是那样,再到我坟前去磕头吧,何必行此大礼。也是我太自信了,觉得能把它给推开,傻傻地迎上去,没想到刚好就给它逮住了,哈哈哈……”

    “你还笑。”谢辙不知是几度叹气,“唉,你下次不要再搞这种事情。”

    后来,寒觞抓了药回来,先交给后厨去煮,给聆鹓敷上。他留了个心眼,没说是干什么用的,回来给谢辙他们解释说,不能让旁人知道此事。他抓药的时候,药房的人就问东问西的,因为他们几个外乡人,若有人感染可没谁护着。现在人心惶惶,但凡敢出什么问题恐怕他们立马要被举报给官府。寒觞只说是有备无患,先准备上,那些人才按照之前祛毒退热的方子来抓,说这个之前也能用来外敷伤口的,但真被咬烂了,其实没多大用。

    敷好药,聆鹓把袖子小心翼翼拉回去覆盖住纱布,免得有人看出什么异状。几人坐了一阵,说了会话,喝了点茶,开始疑心那女子到底会不会来。

    “我猜只是支走我们,怎么会来?”沈闻铮没好气地说,“估计和我们一样是外面来的,不然镇子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她如今这样声张,让官府的人看见,也不见得是好事。我觉得,她应该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做这种事。但会不会来见我们,真得另算,估计也怕咱们讹她钱财。”

    寒觞冷笑一声:“哼,谁说不是呢。那琴声虽然有股灵气,但我听不出端倪,不知是什么法术。那三味线看着倒是只是一把普通的琴。不过……她说‘不是靠耳朵听’,莫非是指其他的什么共鸣?”

    聆鹓暗想,原来这就是三味线啊。她没说出来,有点儿怕大家笑话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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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