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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七回:舍短从长

    “听闻千年前的两位乐神,也是靠音乐去蛊惑人心,说不准有什么关联。”谢辙端起茶杯,接着说,“我也确实好奇那女人的来路,她身边的猫看上去灵性得很,不知什么来头。”

    “猫?”

    几个人忽然直勾勾盯着他,似乎并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

    “一条三色狸奴,你们没看到吗?”谢辙放下杯子,“看着很干净,应该就是跟着那女人的猫。”

    “……你中邪了?”

    连寒觞也狐疑地看着他,眉眼间还真挤出点儿担忧。谢辙意识到,八成又是只能自己看见的怪东西。但怎么能连妖怪都看不出呢?

    “是有猫呀,”一直安静旁听的沈依然忽然开口,“黑斑和黄斑在背上比较多,大体是白色。它一直在那个姐姐附近。”

    人们常说小孩能看到大人看不见的东西,何况依然怎么会骗人呢?她说的是那样详细,连谢辙都附和地点着头。沈闻铮搂紧孩子,心里也跟着犯嘀咕。

    “你就没觉得当时有什么不对的吗?”谢辙反问寒觞。

    “可能当时死人多,气息杂乱,加之我并未集中注意去感知……”

    正说着话,有位女子从楼梯上现身了,正是方才那位拿着琴的姑娘。他们本都做好她放鸽子的准备,没想到她还真赴约了。二楼只坐了他们一桌,所以她很快注意到这边,并走过来。女子坐在桌子最边角的位置,怀里还抱着琴,看上去是不打算放到一边喝茶了。谢辙果真又看到那只猫。猫跟着她,在她坐下的时候跳到膝上。按理说猫的脚一定是脏兮兮的,但她并没有将猫推开,猫也没有在她的衣服上留下痕迹。猫儿又伸出爪子去勾她腰间的香囊,凑在嘴边啃了啃,薛弥音抬起手轻轻打了它的头,它立刻老实许多。

    这会儿,寒觞便一直盯着她的三味线看了。似乎真如谢辙所言,即便他没有看到猫,也多少能感觉到一丝异样。沈闻铮看到她时,眼神还锐利得很,两把刀一样随时会刺过去。

    “我绕了点路,来晚了。几位久等。”

    “不用客套别的。你直接说说,你是怎么控制那些活尸的?”

    寒觞的视线虽还落在她的乐器上,但还是饶有兴趣地这么问了。对于影响死人的原理,他还真有点兴趣。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百骸主那样号令百尸,想必这女人一定有自己的方法。至于她动机如何,是善是恶,他们都不指望从她的三言两句就能分辨出来。

    女子名唤薛弥音,也是昨夜初来本镇。谢辙忽然想到,昨天晚上在某个院墙外看到的人影莫不就是她了?薛弥音说,自己的确听说过镇子上有瘟疫蔓延的事,更多的情况也不清楚,只知道得病的人一定会死,死前死后都会咬人。一旦让它们咬伤,这病注定要传染到伤者身上,必死无疑。那些尸体自打昨天夜里就注意到她,它们从镇子上的不同地方来,最终都跟在她身后。直接跑走应该也能甩开距离,但她也不知该去哪儿,就坐在墙头待了一阵。等了很久也没见巡夜的捕快走到这个角落,她觉得困,又不敢睡,便弹了会儿琴提提神。没想

    到那群活尸停止了挠墙,都呆愣愣地站在墙下,像是认真听曲一样。于是她壮着胆跳下去,发现它们不再攻击自己,却总是跟过来,很难甩掉了。

    听了薛弥音的解释,几人都不觉得像是在骗人。何况她即使要骗,也没必要用这种蹩脚的理由,更不会来特意给他们解释。虽然她看上去有些冷漠,但目前看来,人还算不错。沈闻铮知道自己先前有些激动,也给她道了歉。从头到尾,薛弥音都给人一种有点奇怪的感觉。遇到这种情况,大多数人都会比较着急,想将事情澄清,或者至少也对受害人表示一下基本的人文关怀……但她没有。就好像整件事从头到尾都与她无关——可是严格来讲,聆鹓被袭击的事确实与她没有关系。

    既然事情已经说清楚了,薛姑娘也准备转身走人。她脚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三花猫也从她身上跳下来。就在这时,谢辙说:

    “薛姑娘请留步。”

    “还有什么事吗?既然我不欠你们的,也不需要多说什么。严格来讲我甚至救了那位姑娘一命。”

    “是了,我们知道,这一点我们也道过谢了。只是有件事令我很在意……”说着,谢辙指了指她的脚边,问,“想必它不是一只真正的猫吧。”

    “你果真能看见。我注意到你的视线,就在想你兴许是在看着它了。它叫阿淼,是个男孩。若不是我一开始就觉得你看到它,觉得你比常人特别些,还真懒得来这里解释。”

    这家伙果然想跑啊,沈闻铮与叶聆鹓无奈地对视一眼。但三花儿?阿淼?是个男孩?

    “真稀奇,这么多年我只见过母的狸奴。也可能是我常年在师门修习,本就见识少吧。”寒觞这么说着,眼睛却盯着她的琴,“倘若我没猜错,这狸奴与你的乐器有关。”

    “……是啊。”

    薛弥音好像不急着走了,估计本身也没有要紧的事。她重新坐下来,谢辙看到猫又跳上了凳子,挨着她卧在那里。薛弥音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它像是真的能被摸到一样,两只耳朵摊平,留出放手的间隙来。但在其他人眼中,薛弥音只是古怪地在空气中抓了两下。

    “过多的,我也不想细说,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阿淼本来是个野猫,在我很小的时候,算是救了我一命,往后一直陪着我。再后来,有个疯琴匠要高价买它做琴皮,我是绝不答应的。但那狡猾的老头竟给鱼里塞耗子药,让阿淼给吃了。我把它埋起来……原本算是放了那老家伙一命。而且,我也没有证据证明是他做的。但他刨了阿淼的坟——”

    聆鹓浮现出一种厌恶的表情:“他到底……有什么毛病?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

    “纯粹是有病。人类对皮毛制品的追求从来都在突破我的预期,恶心。”

    寒觞情绪激动,但压住了。他甚至气笑了,眉毛紧锁着,看上去是个很可怕的笑容。他们都知道,寒觞是最有理由进行更加过火的语言攻击的人。

    “你的样子,让我觉得你有类似的经历。”

    “你很敏锐。”

    “不知道为什么,我

    不讨厌你。”

    弥音的话很奇怪,奇怪得就像是她的态度。她自己好像对此是真的好奇,但这文字用语言表达出来,就好像她在讨厌在场的其他人似的……不过她也没有真正表现出来,这给人的只是一种感觉。而感觉有时是最诚实可靠的东西。毕竟,当下的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

    甚至包括她自己。但薛弥音好像从来不在意自己的语言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一路上都是这样走来。她显然是个——独立的人。这是最温和的表述。

    谢辙点点头,大概是明白了什么,说道:“所以这个猫,是类似于付丧神的妖怪。它记挂你,所以没有离开。但又因为不是付丧神,所以寻常人也不能看到。是这样吗?”

    说到付丧神,聆鹓看了看寒觞。他们都想起先前的阮缃姑娘,不知她如今怎么样。

    “我其实不清楚。你既然能解释清楚,那应该就是你说的这样了。”

    “喔……”聆鹓打量着她,“那除了阿淼,你一个人走江湖么?这岂不是很危险?”

    薛弥音虽然张开嘴,但并没想好怎么说。她僵了一阵,权衡自己应不应该把事情说得清楚些。一方面觉得没那个必要,麻烦,但另一方面她其实也没什么事做。思索再三,她还是说了自己的现况。

    “我有把防身的刀。”弥音从袖中取出一柄匕首,外壳做工简陋,估计刃也不怎么样,“这是我一个朋友给我的。我和她失散多年,前些日子见了,她送我这把匕首作为信物。她邀请我与她离开暂住的地方,只要我处理好自己的事。但我的事都弄完了,她却不见踪影。我没能在约定的地方找到她,即使等了一天一夜。我又在附近打听,没有人见过她。”

    大家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沈闻铮小心地问:“你是担心她遭遇不测?”

    “是了,但她很厉害……会很厉害的法术。如果她出什么事,至少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我想她不是毁约了,而是遇上什么麻烦,因为她和我说了,有人在追着她……”

    “是什么样的人呀?”一直在旁听的小依然这么问了。

    “她没有细说,只说是很危险的人。她既想我和她一起走,又怕连累我,我说我当真乐意,她才欣然应许。毕竟她也劝了我很久,让我离开现在的地方,和身边的……欺瞒我的人。我下定决心要与她走,并不怕那些危险。我们失散多年,让她一人承担这一切未免太不公平。我估摸着,那天准是出了什么事让她无法出面。事到如今,我也只是在那附近徘徊,寻找她的下落。这个镇子,已经是比较远的地方了。”

    江湖的恩怨情仇真像是千丝万缕的线,将所有人的命运交缠在一起。聆鹓想了一会,又将目光投向谢辙和寒觞。三人的目光短暂碰撞,他们很快明白了聆鹓的意思。两人的神情有些犹豫,又相互对视一阵,直到寒觞耸耸肩,微微点头,谢辙也才点点头。

    聆鹓有些高兴地对薛弥音说:“那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和你们?”她皱起眉,“你们要去哪儿?可我要是走太远的话……”

第八十八回:横灾飞祸

    “我们在找云外镜。云外镜你知道吗?是一面知天下之事的神镜。我的朋友也恰好要找人。我们也不是马上走的,可能要先过完年,等车马恢复以后再继续走。你要不和我们一起等等?实在没消息,再和我们一起找镜子吧。”

    “我知道。但是……”

    这时,阿淼喵喵地大叫起来。它扒拉着弥音的衣摆,又跳到桌上,在聆鹓的脸颊上蹭了蹭。弥音伸手想制止它,有些无措。沈依然在妈妈怀里伸出手来,也想要去摸摸它,沈闻铮不知怎么回事,只是将她往腿上抱了抱。

    聆鹓感觉有阵很轻的风,吹得她有点痒,便伸手摸了摸脸。

    “你们……知道那镜子在哪儿?”

    “应该是知道的……”谢辙也不敢肯定,“听说在雪砚谷,我们打算先去看看。你若不想来也没关系,但多些伙伴,路上也多个照应。”

    “聆鹓姑娘再不和其他姑娘说话,就要被我们两个直脑筋的大男人气死了。”

    寒觞笑着这么说了,薛弥音才听出来,沈闻铮母女不是和他们一起的。尽管自己表现的十分冷漠,但他们还是那样热心肠。这多少让她有些动摇。而且阿淼竟然就躺在桌上,一副偏偏要赖到这里的样子。她一直都知道,阿淼是很有灵性的聪明的猫,尤其它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后,更是没有做过什么错误的决定。有时候,她觉得它就像一个人一样。

    “不是我说,一个没什么武功的姑娘闯江湖,确实容易遇到麻烦。大姐我是过来人。再怎么说,留下来和大家伙一起过个年也是好的。”

    连沈闻铮也这样劝,她便鬼使神差地点点头。阿淼知道她同意了,就显得更高兴。虽然猫猫狗狗都是不会有表情的,但在谢辙眼里,它张开嘴露出两颗小尖牙的时候,就真像是人类笑起来一样。究竟是怎么样的疯子才会把这样可爱的小生命……

    离奇的是,他不禁想起了一个人——阮缃的上一位主人……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世间怪人怪事有很多,不一定是同一个。

    薛弥音随他们一起入住了那家偏僻的客栈。在这里,想引人耳目也不是那么容易。这些天,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在市场上买了些红色的物件儿,看着喜庆。集市比较萧条,但内容依然丰富,他们每次出门都要两人以上组队,回来时总是带个什么小灯笼、红绳结之类的东西。若是谁带小孩儿去遛弯,一定会买糖葫芦和果干儿。让人惊讶的是,炮仗居然卖到脱销,想必人们都认定活尸是某种邪物作祟,这么做可以驱邪除秽。只有一次,谢辙买回来一小盒摔炮送给依然玩。没想到依然很胆小,不敢扔,就给寒觞顺走了。

    “多大的人了。”谢辙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嫌弃。

    “若以妖怪的年限算,我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

    “几百岁的孩子?”

    “闭嘴。”

    玩归玩闹归闹,生活还要正经地继续下去。由于不再有客人,这家客栈也没再怎么布置,只和其他店家一样准备了对联儿和几个小红灯笼,里面就没什么年味了。他们也会帮这里的老夫妻处理食材,为即将到来的年夜饭做准备。除了右手腕受伤的聆鹓

    ,大家什么事都不让她做之外,每个人都在帮忙。老两口很感谢他们。

    年三十只是眨眼的事。这天刚暗下来,依然已经在街上跑来跑去了,不过她母亲不让她走得太远。沈闻铮在后厨帮忙切菜,其他人也都在忙,但她是最忙的一个。就好像这么做,她就可以暂时放下失去亲人的悲伤,短暂地与大家一起沉浸在浓厚的年味之中。晚饭席间,掌柜的和老板娘拿出了珍藏的好酒,一刻也不停地给他们倒。谢辙不是爱酒的人,喝两口便怎么也不肯再动杯子,唯寒觞和沈闻铮喝了许多,还和老掌柜划起了拳。到现在,她都不再提自己妹妹家的事,大家也识趣地没有提及。聆鹓觉得酒味儿太冲,她不喜欢,也只是意思了一杯,剩下的让谢辙和寒觞挡走了。而弥音说她没喝过酒,也不想喝,便按兵不动,不论那对老夫妻怎么劝酒都无济于事。

    一直到吃完饭,几人还在谈天说地。两位老夫妇急忙收拾了碗筷,婉拒了他们的帮忙,说他们已经做了够多,好好歇息便是。他们都很开心,除了薛弥音总是沉默不语。聆鹓试着让这位小姐妹笑起来,但不论说什么话题她好像都不感兴趣。最终,她还是直说出来了。

    “弥音总是不笑。”

    “呃……”薛弥音好像也意识到了这点,“因为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这话说的。难道人饿了也只是为了吃,困了只是为了睡吗?”

    “这不一样。”薛弥音一本正经地对寒觞解释,“不吃饭不睡觉,会死。但不笑不会。”

    “人间不是有句老话,说笑一笑十年少吗?笑得多活得长啊。”

    说罢,寒觞又笑着举杯。谢辙嚷嚷了一句:“你可少喝点吧。”

    “不要钱啊。”

    薛弥音皱起眉,她好像并不喜欢这样热闹的酒局,尽管也只有几个人罢了。

    “活得长也没什么意思。”

    “也不能这么说嘛。”聆鹓陪着笑,“至少有更多时间看没看过的风景,做没做过的事,认识过去不认识的人。”

    “我也不想认识谁了……有阿淼和我的旧友便已足够。认识的人越多,不该有的期待就会越多,失望也越多。”

    桌上短暂地安静了一阵。虽然这话不好听,但恐怕她有自己的故事。

    “哎,我姑娘又跑到哪儿玩去了,可真不让人省心……来让一下,我去看看。也不知道这丫头吃饱没有。”

    “好咧。”

    沈闻铮从里面往外走,寒觞给她让开路。几人目送沈闻铮走到街上去。一开门,就能看见外面红红的光将夜照亮。虽然这是个危险的地方,但人们总认为,团圆的力量坚不可摧。这便是千百年来人类所沉淀的情怀了。有时它无用,有时却有着肉眼无法察觉的力量。

    “我还没有与这么多人过过年。”薛弥音忽然说。

    “是不是太闹了,你不习惯?”

    “也没有……记忆里是和爹娘一起过的。家里穷,爷爷奶奶也走得早,所以什么节日都是一家三口。后来我们那个地方闹饥荒,我爹娘就把我卖给肉贩子了。”

    “什么?”

    几人的酒醒了一半。在

    天灾或战乱之年,物资匮乏是必然,吃人的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但这对他们来说都是很遥远的事,何况他们三个的家人都是实实在在的、有血有肉的,当听说天底下还有这样狠心的父母时,都难免感到吃惊。幸亏沈闻铮不在,不然她那样豪爽的性格,一定会为此勃然大怒的。

    “那……”

    “后来人牙子的车翻了,我活着,被一个姐姐救走。之前饿肚子的时候,是阿淼给我叼来食物,没有它我也撑不到那人来救我。”她摸了摸身边那看不见的猫,接着说,“之后我辗转在不同的地方生活,寄人篱下,逢年过节时那姐姐会带些钱来看我。”

    “可是,你现在离开她了,是吗?”聆鹓问,“你说你走了……”

    “……因为她骗我。”

    谢辙多问了一句:“她骗你什么事,惹得你这样生气,以至于……”

    “我不想说。”

    “抱歉,没有逼问的意思。”

    确实,这才没认识几天,刨根问底也不合适。正在气氛有些僵硬的时候,沈闻铮忽然抱着依然冲进客栈,脸色煞白,连灯笼的光也难以润色。阿淼忽然跳下来,冲到沈闻铮急急忙忙关上的大门前,炸起毛来,对门外龇牙咧嘴。弥音立刻站起身来。

    “出什么事了?您怎么这般着急?”寒觞问,“难道有活尸……”

    “比那更糟。”沈闻铮夺过桌边一碗水,也不管是茶还是酒,灌进嘴里润了润嗓子,才接着说,“咳……官府的人在往这边走,引路的是掌柜和老板娘!”

    “怎么会?!”

    他们都慌忙站起身,还带翻了桌边的筷子。谢辙看了一眼猫,又看了一眼弥音,说:

    “看来是薛姑娘先前弹琴御尸,让谁撞见,报了官。这些天薛姑娘没出门,所以没人遇见,但是掌柜的恐怕从哪儿得知了这件事……难怪总是劝我们喝酒,怕是想灌醉我们。”

    “真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别说了,跑吧,”沈闻铮去拿靠在门边的长棍,“他们的目标是弥音,但我们必须掩护她走。官府的人一定觉得,她是活尸遍地的起因,再不济也与之有关。”

    “等等,”谢辙犹豫了一下,“既然这样,我们去和衙门的人说清楚。她既然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我们也不需要掩护她逃避,不然我们也成了从犯。”

    聆鹓表示认同:“是啊。现在能给大家解释清楚的,也只有我们了。”

    “你们怎么一傻傻一双?”寒觞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你们想和当官的讲道理?聆鹓不了解就罢了,老谢,你应该清楚官府的德行,他们只想交差邀功,不想解决问题!屈打成招的事你听得少吗?我可见多了。你以为现在的江湖很讲道理?”

    “钟离公子说的不错。大年三十来逮人,就算是手下的喽啰也心有怨气。哪怕最后真能说清楚,牢饭注定要吃好几天,我们几个‘窝藏罪犯’的一个都跑不了。别再废话了,快走吧!快收拾东西,后院有个梯子,在菜架子旁边。去,快去!”

    薛弥音蹲下身拍拍手,阿淼立刻从门口奔过来,跳进她怀里,又被抱起来。

第八十九回:横制颓波

    “你们先走,我去收拾东西,完事儿离开跟上你们。”

    寒觞将两人用力向前一推,差点儿让他们给摔了。他两三步跑上二楼去。谢辙与聆鹓也不再讲道理,忙拉着薛弥音往后院跑去。自始至终,弥音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只是被动地被他们拉扯着,又被推上梯子。谢辙接稳了她的三味线,等她跳下来又双手奉还,然后拉了聆鹓一把。她伸了左手,被扯得有些痛,恐怕皮外伤还没有完全恢复。沈闻铮可是直接背着女儿翻墙而过的。

    薛弥音有一件事不明白。

    她还没机会问,因为她要不停地跟着其他人跑。谁想得到呢,大过年的被自以为好心的人出卖,又要在这天寒地冻中被迫锻炼身体。按照沈闻铮的指示,他们跑到了镇子的西边。这里的防守按理来说应该相对薄弱,因为其他方向都与城镇接壤,人流往来密集。这时候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大家都躲在安全的家中,与亲人团聚在一起。往年人们会到街上放烟花,今年不能外出,他们就在院子里放。所以这街上冷冷清清的,四处都挂着大红灯笼,但一个人都没有的样子看上去还挺诡异。从街道两侧不断升起美丽的烟花,再不济,声音大。可这样别致的景色几人谁都无暇欣赏,后面的官兵穷追不舍,脚步声、兵刃声、叫骂声与放炮的声音混在一起。还没过子时就如此热闹,躲在院里的家家户户可真是错过了一场好戏。

    衙门的人大概有十几个,可人多不一定意味着快,毕竟速度可叠加不到一块儿去。一番追逐下来,他们竟然硬生生将几位“嫌疑犯”给跟丢了。这些人都有些气馁了,放慢脚步,骂骂咧咧。最后,领头的那个开始布置任务,让他们分头去找,这支小队伍才就地分散开。毕竟过了这么多小巷与岔路,逃跑的人也有分开行动的可能。

    不过,这他们可就错了。

    最后一个人离开时,街边狭窄的死胡同中的五人长长地舒了口气。原来谢辙急中生智,让大家躲进两座房子间,又用两张符咒各贴在墙边,念出咒语,隐匿了他们的行踪——尽管这只是暂时的。这符咒的墨掺了他母亲喝过的那种香灰水,但分量有限,撑不了太久。暂时将他们藏起来是够了,这样衙门的队伍被瓦解,他们在已经搜查过的地方行动,恰恰是最安全的。就算真遇到几个落单的,几个人也对付得来。

    “想不到还真有用……幸亏小地方,没什么精通阴阳术的大人物,不然法术的痕迹马上就会暴露。”谢辙心有余悸。

    “确、确实不能再跑了,”沈闻铮因为抱着孩子,体质再好也一样气喘吁吁,“我们……要从这边,离、离开镇子,到北边的荒地去……”

    再看薛弥音,她倒是罢了,叶聆鹓喘得快要咳血了。即使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锻炼,忽然跑这么远的路,还这么快,真的能要了她的命。她觉得自己嗓子生疼,年三十的冷风刀一样把气管切开。她该庆幸这里没下雪,不然雪粒吸进肺里也像一把把碎石头。现在,虽然她没有真的咳血,可嘴里总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腥味。

    “嗓——嗓子,咳咳咳——呃,

    咳咳……”

    “嗓子里的小血管破了,”沈闻铮已经缓了很多,“没事儿,别怕,等钟离公子带东西来以后喝点水就好了。运动得少就会这样,放宽心……”

    希望寒觞还能找得到这里。谢辙这么想着,聆鹓也一样,但因为不同的原因都没说。应该没什么关系,毕竟妖怪的嗅觉是很灵敏的,尤其是狐妖。沈闻铮并不知道寒觞的身份,说这些话恐怕只是在安慰聆鹓,和她自己。

    依然忽然抓紧了妈妈的衣摆,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谢辙这才想起,这孩子是很怕炮仗声的。但是,她还是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即使再害怕也没有在路上哭出声来,暴露他们的去向。现在她眼里还憋着泪,委屈得很。沈闻铮什么都没有说,重新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背。虽然沈依然还很弱小,但跟着自己的是这样懂事的孩子,闻铮一定很欣慰。

    “我们还——咳,咳咳,还不是第一次被官府……”

    “啊,是啊……”

    谢辙知道,她是在说他们在兰绫镇,被霂知县下令通缉的事。唉,可不要再遇到她和陶逐这等麻烦的人物才好。几人调整了一下情绪和身体状况,准备离开小巷。就在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薛弥音忽然开口了。

    “等一下。”

    “怎么了?”谢辙回头,“薛姑娘还有何事?”

    “我不明白。”

    “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她的脸上挂着发自肺腑的疑问,“把我交出去,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他们只是怀疑我,要抓我,就算抓到了,威逼利诱严刑拷打都与你们无关。只要协助他们,完全可以顺理成章地功过相抵,窝藏可疑之人的罪名,其实也并不严重,因为你们完全可以对此‘不知情’。但为什么?为什么要掩护我?这对你们也没有好处才对。何况……”

    何况我说话也不好听。

    “不、不是的……”

    叶聆鹓刚缓过来一些,正准备解释什么,谢辙却抬手示意她不用说话。他自己走上前,对弥音义正辞严地说:

    “我们都很清楚,如今的官府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你不需要有太多心理负担,带着你离开是非之地,也是最划算的选择。我们本就要离开这座镇子,只不过是比计划提前了一些。而且,是我们来邀请你同行,你也愿意加入我们、信任我们,那我们就是同伴了。我们之间已经有了同行的承诺,怎么可以背信弃义,做出违背约定的事?这样一来,别说是叶姑娘,我也会觉得我们做了有违道德与良知的事。”

    弥音站在那里,一时有些无措。她攥紧了手中的三味线,脚边不知何时出现的阿淼也绕着她转了两圈,蹭了蹭,拨弄她鞋上的小铃铛。这番话,谢辙说得是如此自然而然,她虽然谈不上感动,却多少觉得触动。有很长一段时间,别人对她许下的承诺,都没能实现,都化为泡影。可今天才认识的这群人,不仅将这种未曾明说的诺言视为珍贵的东西,更是视为理所当然的事。何况他们是先履行,才拿出来说的,甚至是自己提问才得到回答

    。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仗着自己答应过什么,就表现出唯唯诺诺或高人一等的、形形色色的姿态来。这样的事,简直就像喝凉水一样稀松平常。

    她都有些不习惯了。

    因为一些事,她对人类这一群体——哪怕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而失望很久,甚至自己也因此离开了帮助自己多年的“姐姐”。如今这种陌生的感情重新回到自己体内,尽管只是简单的一番话,却让她整个视线都明亮了许多。她想试着……重新信任一些人。这对她来说很难,还有待考察。再怎么说将自己铁了心收回的东西给出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在,他们很有耐心。

    “我知道了。”她点点头,“我还是要谢谢你们。这件事我记下了,我会报答。”

    “干什么呀?”聆鹓苦笑道,“这不就和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了?我们不是图你什么回报才这么做,只是我们应该这么做而已。”

    “我知道。但我不习惯平白接受好意,我的心里也无法平静。”

    她不太敢用“良知”、“良心”之类的词。她做过很过分的事,自知配不上这些。

    于是按照计划,他们朝北走去。路上还真遇到了几个巡逻的人,但还不等他们做出反应,沈闻铮提棍而上。那些人也没想到,这女人竟然如此直接地走过来,防备不够,轻易就给她撂倒在地。很快到了镇子的边缘地带,他们意外地发现,这里的守备竟然还很严密呢。

    “怎么会这样?”躲在树后的聆鹓低声说,“外面是荒地,怎么还……”

    “没有什么武器,”站在树冠上眺望的沈闻铮道,“他们配置最好的是防具,可能是为了阻止外敌进犯。我还看见外面画了长长的一道石灰线。莫非,镇子外是他们排兵演习的地方?”

    “不是没可能。但是,真有人也会看到黑色的篝火烟才对。”

    谢辙说的不错,外面的领地看起来空空荡荡,偶尔有一两个遥远的人形轮廓在移动,可能是镇外放哨的人。可是守备如此森严,比入镇时要严密多了……该如何是好?

    几个人犯了难。薛弥音的手微微碰触到三味线,心里琢磨着,也不能总是靠他们,自己也该做点什么。她想弹一首曲子,一首令守卫们分心的曲子,最好能睡着。这样一来……

    她正计划着,忽然远处有人跑来。那人走着正路,步伐急促,还险些打了个趔趄。靠近些,他们发现是个美丽的妇人。她神色慌张,跑向那群卫兵,边跑还边焦急地喊着:

    “不好了!东边、东边失火了!不知谁家孩子放炮把柴房给点了!快去救火啊!”

    早就注意到她的几个卫兵眼睛直直的,一听她这样喊,立刻看向东边,果然有一团明晃晃的火光闪烁。那群人立刻手忙脚乱地朝那边跑去,美人也不看了,一心想着救火——最好能救给美人看。

    沈闻铮乐坏了,和薛弥音一同看向另外两人。

    “好机会!我们趁……”

    不知为什么,谢辙和聆鹓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

第九十回:横眉冷目

    他们没费太大工夫就逃离了这座小镇,寒觞很快也抓着机会,将藏在路边的包袱抓走,跟了上来。他们还“借”了三匹卫兵们的马加快逃跑的速度。沈闻铮着实心大,只以为是寒觞男扮女装,毕竟那眉眼的轮廓和身形都与他很像,加上天黑,看不出什么也正常。但在这个时候,薛弥音已经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但她想,即使寒觞不是什么一般人,应该也没有关系,毕竟与他同行的两位友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她驾着马,聆鹓紧张地在后面抓着她,衣服怕是都攥皱了。没办法,现在一点儿也不能放慢步伐,若是让那群守卫杀个回马枪可就完了。

    “你真把人家柴房点了?”驾马的谢辙扭头问寒觞,他早就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哪儿能啊。真要点了,你们不得把我给点了?我在空地上弄了一堆炮仗,声音小但是花儿特别大的那种。等他们靠近就该发现不对劲了,还是快跑吧。”

    他们骑着马,短时间内跑了很远很远。等回过头,镇子的轮廓几乎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三匹马才停了下来。他们勒马回头,看到一望无际的夜色里,偶尔会从前方的一点窜上一朵灿烂的礼花。

    阿淼又大叫起来。

    薛弥音低了头,发现它在马的脚边,全身的毛都炸开了,比在客栈里时还要可怕。它不断地发出“哈、哈”的威胁声,脚下却步步后退。它很少这样,这令薛弥音感到不安。于是她扭过头,看向阿淼示威的那个方向,忽然一阵战栗。

    “……你、你们看身后?”

    其余的人回过头去,倒吸一口冷气后,是死一样的沉寂。

    尸体。密密麻麻的、“活着”的尸潮正向他们靠近。

    “门口的白线不是石灰……是盐!”

    谢辙此话一出,其他人的脸色也都像盐一样白刷刷的。难怪北边分明不与城镇接壤,却依然有那么多人守备。所以,这一带地区的感染者们并非都被火化处理了,还有不少死人流落此地。恐怕它们的家属都不愿这样轻易烧掉自己的亲人,毕竟这儿是个小地方。还有一部分,应该是没有人管的横死的孤寡之人。

    分析这些是没什么意义了,因为它们正朝着这边走来。这一群体人数众多,月光下,无数张惨青的人脸徐徐靠近,有不少都溃烂不堪。这绝对不是一个镇子会死的人数,否则之前在大街上绝对见不到一个活人。恐怕以此为中心,附近的大小城村的死者都集中到了这里。这些活尸,可能也并不是这片区域所有的活尸。

    “他们为什么会……”

    怎么会这么多?怎么会动?怎么会攻击人类?每个人都能为叶聆鹓的疑问续上一个不同的回答,但毫无意义。当下最要紧的,还是逃命。而且这一次比先前更为严峻:之前不过是躲避十几个官兵的手眼罢了,可现在是要从一群纠缠不休的妖物手中死里逃生。与其说它们更不讲道理,不如说连“讲”都讲不出个什么来。

    寒觞跳下了马,手中燃起一团橙红的火焰。可这时,意想不到的情况又发生了。

    阿妹!!”

    沈闻铮发出声嘶力竭的惊叫,她的孩子也忽然哇哇大哭,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还是被母亲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他们看过去,有个与她年龄相仿的死者向前走动。尸体已经高度腐烂,连衣服都被渗出的尸液泡脏了。她是如何辨别出来那是自己的妹妹?但他们很快就明白了——那女尸的怀中抱着一个孩子的尸体,会动弹,会叫嚷。它小小的,刚出生那般大。

    “啧……”

    几团狐火在空中飘浮,寒觞真不知该不该引到尸潮之中去。他看了一眼谢辙,谢辙也是毫无办法的样子。他知道寒觞想问自己什么。

    “我们尚不知其行动原理,更没办法……将他们救回来。”

    “有这种可能吗?”马上的聆鹓和马儿一样焦虑不安,“能把活尸救回来的可能?它们还能动,是不是……保留着像人的什么地方,所以还能恢复成人的样子?”

    薛弥音厉声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你们可想清楚。像是那边那个——烂到这种地步,就算恢复意识,也支撑不了多久啊。还有那个孩子……不论哪方能清醒都是悲剧一场。”

    尸潮逼近,阿淼是没法继续逞强了。它嗖地一下跳到马上,死死扒着弥音不放开,她都能感觉到小家伙的爪子从肉垫里伸出来,勾在自己的皮肤上。即使已经是妖怪或鬼魂般的姿态,它保留了诸多生前的习惯。沈闻铮攥紧了手中的棍,另一手死死抱着自己的女儿。她想要尖叫,想要抗争,却不知为什么而战。她该奢望两具尸体还有得救吗?她该扬起武器吗?将矛头对着自己的亲生妹妹,女儿最喜欢的小姨,还有她的孩子——她做不到。

    “动手吧。”沈闻铮这样说了,“我知钟离公子,法术高强……”

    既然不打算跑,他们都陆续下了马。变幻游移的狐火将寒觞的脸涂上暖色,明明灭灭。寒觞将目光定在沈闻铮的脸上。她睁大眼,愣愣地看着那具熟悉的尸体。尸潮中似是能听到婴孩的啼哭,如动物在嚎叫,如鬼怪在鸣泣。

    一道绯色火墙构筑起来,幕布一样将眼前的景象与人们的视线隔绝。焰墙之后,是滋滋作响的人体组织与明火斗争吞噬的声音。寒觞背过身,并不去看,聆鹓这才想起他并不喜欢耀眼的火焰。但他一定是权衡过的,相较之下,友人们的性命比起他的喜恶更加重要。他们听到疑似溺亡上岸的人挣扎喘息的声音,又像是被扼住脖子的人在拼命地呼吸,其中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哀叹声。这声音专门在官府火化尸体的人一定听惯了,毕竟一些死人身体里的空气和水分没有排干净,死太久的人体内也会产生一些容易点燃的、会发生细小爆炸的气体。但不论是能拿道理来解释清楚,亦或怪力乱神,此刻的群魔乱舞不论谁看见都会哑然无声。

    沈依然趴在母亲的身上一言不发,眼泪却早已浸透了织物,让闻铮感到一片湿热。孩子无声哭泣的这一小块地方,简直就像与面前的火一样灼灼燃烧。自始至终,她是在场唯一一位视线从未离开火焰的人。她的双目毫不畏惧,火光在她瞳中闪烁,像是她的一部分。她

    是在默哀吗?没有人敢询问。这是一场迟来的葬礼。

    薛弥音看着寒觞,心中有了答案。他果然是个妖怪。真是稀奇,他竟然和人类在一起,甚至是那样和平。而且,另外那个男的还是类似阴阳师的身份。怪哉。

    此时,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身后缓缓直起身子。火光将所有的影子投到背后去,他们没能察觉到异状。一个人突兀地出现在那里,但没有打扰任何人,只是同他们一起注视着这一切。沈依然哭得有些累了,这几天发生的事对一个孩子来讲委实过于沉重。她将深埋在母亲怀里的头抬了起来,就这样注意到母亲身后的人。那一瞬间,她攥紧了母亲的衣服,这令沈闻铮立刻察觉到异状,猝然回头。那长棍就像是她手臂的一部分,出其不意地闪现出来,棍子末梢在仅距那人太阳穴一寸的地方稳稳地停了下来。

    他没有躲闪。

    听到棍子割裂空气的啸声时,其他人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到这里。此时,谢辙他们当场失声——此人的模样是如此熟悉,他们分明是见过的。

    “你是、是殁影阁的那个……”

    “吴垠。”他自报家门。

    见他们几人认识,沈闻铮缓缓挪开了长棍。但是这次,她可并没有像是薛弥音那时的误会一样,对面前的这个人产生丝毫歉疚。因为她敏锐地察觉到,他们虽然认识,关系却不见得能有多好。哪儿有朋友相见时,双方都板着个死人脸呢?虽然谢辙他们三个倒是罢了,可这个自称是吴垠的人,不仅没有丝毫礼貌可言,甚至眉目间透出一丝不悦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谢辙问。

    “你们不也在这儿吗?”

    “我们从镇上离开,本以为这里更加安全。谁曾想,倒是比镇上还要热闹。”

    寒觞笑着感慨了两句,心里倒是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和同伴一样都很清楚,殁影阁的人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他们可不是六道无常,不会好心到去处理人间的异常。所以,这场麻烦必然与他有所关联。

    此时,忽然有半截人从火幕里冲了过来。幸亏薛弥音反应很快,她侧腰转身,一点火星也没溅到衣服上。但她还并不能松懈下来。那个“人”从火中逃出来的,也只有上半截身子了。它比较胖,死得也算晚,所以燃烧得更久。干燥的地面上,它的双臂抓着地面匍匐前进,留下几道深深的印记,正朝着依然徐徐爬去。在沈闻铮准备用棍子将它狠狠揍回火场之前,薛弥音立刻用藏在袖间的拨片撩动琴弦。短促的音乐结束后,它的动作慢下来,僵在原地,朝着弥音缓缓靠近。火幕中不断有燃烧的手伸出来,想要去抓三味线一样。寒觞立刻将她拉得远了些,不想让她“惹火上身”。

    一直没有插手的吴垠忽然一打响指,那半截尸体的动作便更慢了。它变得僵硬、迟钝,如生锈的铁器,一顿一顿地停了下来。它的手还僵在半空,但火已经熄灭了。弥音踢了一脚,那截手立刻化作碳粉,塌了下去。

    谢辙的语气有些遗憾了:“果然与您有些关系。”

第九十一回:横行天下

    “你们为什么要用尸体来杀害人类?”聆鹓大为困惑,“这传染病,是你们……”

    “说对了一半……不,一半都算不上。你们叫它们……活尸是吗?活尸没有杀欲,只有食欲。但这说法也并不恰当。它们的灵魂尚且禁锢体内,**却被催化,提前衰亡。所以它们对活物会格外渴望,尤其是动物中的人类,人类中的孩童。那是生命力最为旺盛的种群。”

    聆鹓忽然觉得伤口隐隐作痛。如此说来,那个时候的手果然是想袭击沈依然。

    “自己没有的东西,就会想从别人身上剥夺,直到死后亦是如此。即使不论如何也做不到,却依然被这原始的**驱动……这就是人类吧。”

    这番话一说出口,当下所有人几乎都摸清了他的立场。他是个妖怪,彻头彻尾的妖怪。让这样的妖怪与人类共情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这无关他殁影阁之人的身份。而一个更糟糕的想法在聆鹓的心里油然而生。

    “阮缃她……她怎么样了!”

    谢辙和寒觞也隐隐有些后悔,就这样轻率地将阮缃姑娘托付给殁影阁,真不知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更不知在这种地方会受到怎么样的影响。

    “是说那把琴吗?她在我的店里帮忙,现在过得很好。她与你们这种肤浅又贪婪的人是不同的。待在这里,比和你们四处闯祸、经历苦难,对她要好得多。”

    “这话是我们应该说的才对吧?”谢辙不客气地回敬。

    虽然从这两句话里勉强能听出,阮缃姑娘的安危应该是不用担心,可他们自己就说不定了。此人的立场已经了然,而他的目的却仍不明确。就当前的情况来看,这些游走的大量的活尸一定与他脱不了关系。

    寒觞道:“这些人变成这样,都是你下的蛊术使然吧。”

    “别那么肯定,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我来到这里,不过是想将这些尸体回收罢了。如此规模的活尸在人间走动,显然是会引起大麻烦的。虽然现在,殁影阁还不能将所有尸人一网打尽,但在事情会严重威胁到当地人畜安全时,我们就会设法集中处理一部分。正如瘟疫本身,一传十,十传百,无休止地传播下去只会越来越快。别误会,帮助人类并非我意,这也只是我被安排的工作罢了。”

    沈闻铮听着有些糊涂了。

    “我料你也不像这般善心的好人。但既然蛊不是你下的,殁影阁也有意关注人命存亡,为何不能破了这妖法,研制出救死扶伤的药方呢!”

    “你好像还是误会了,”吴垠皱起眉,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解释得够多,“我们并没有这个义务。回收尸体,也不过是为了我们自己的研究。这病自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是无解之毒,我们不打算制作解药,更没有其他人能够破解。”

    “果然这毒与你们有关,”薛弥音也发话了,“你的话如此保守,不论从什么角度理解都说得过去,是在玩什么文字游戏吗?像你这样的人,我熟得很,也讨厌得很。”

    “我没必要让你喜欢,我们恐怕是第一次见吧?好了,我已经与你们说了太多。”

    吴垠的态度仍然是冷冰冰的。他一挥手,地面上的尘土忽然一缕缕地凝聚起来,可四下分明没有风,就像是自发地活过来一样。那些沙尘石块凝聚在一起,顺着一个方向涌进灼灼的火场之中。烧得残缺的

    尸人们被重新填满,缺失的身体部分被尘土取而代之,变成了沙塑之类的东西,从火焰中徐徐走出。这可太吓人了,连寒觞的火也无法阻止他们的行动。

    沈闻铮立刻将孩子甩在身后,举着棍,拦在所有人的面前。她多少有些紧张,毕竟自己过去对付的都是些恶人,或着是并不难缠的野兽与小妖。像这样与成群结队、极为危险的怪物们战斗她也算是头一次了,但她无路可选。孩子就在自己身后,她绝不能退缩。

    “这就糟了……还有别的办法吗?”谢辙问他。

    “还可以让火焰更热,但活尸们一化,怕是要变成地面上的岩浆了。”寒觞有些紧张,“到时候连我们能落脚的地方也……”

    当他们正焦急地讨论之时,除了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外,一阵连贯的弦乐声涌入耳畔。这声音质朴而纯净,清澈得没有一丝杂尘。那群活尸好像听到了这样的音乐,动作变得更加迟缓、僵硬。就仿佛原本它们是被看不见的外力所牵引的,如今却从内部被自发地控制,它们“想要做的”“所能做的”与“被迫做的”事,相互拧在一起,矛盾地挣扎。它们身上有尘土的残片被空气剥落,就像冷水与热水相互交错使用,使其出现裂缝一样。

    吴垠沉吟一阵,一转手腕,将双臂抬起,更多的黄土从大地上滔滔泛起,他们脚下的地都凹陷下去。沙土的力量为活尸们提供武装,吴垠的意志要胜于乐声带来的影响。席地而坐的薛弥音感到不妙,调整了手上的动作,换了一首新的曲子。这曲子的旋律更加急促,音调更加沉闷,区区三根的纤细琴弦竟也能爆发出战鼓般的轰雷之势。特别的力量使一些脆弱的活尸折断了手腕、脚踝,可它们还在前进。她意识到,自己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

    忽然,两声兵刃出鞘的摩擦几乎同时出现。再望过去,谢辙与寒觞的手里各自多出一把明晃晃的武器。拔剑的时候,谢辙感到一阵风从风云斩的剑鞘里流出,这与之前似乎是有所不同的。而寒觞的那把短剑,即使只有一点未熄的火光,也能反射出很亮的金光。

    吴垠忽然将双臂放下,所有的尘土都“簌簌”地从活尸体内流逝了。那些尸人倒下,只剩未烧尽的骸骨,怪异的恶臭不知是被风吹散了,还是在场的各位早已经习惯。

    他是……害怕了吗?不太可能。毕竟他从未与二人交手,他俩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名气,他不该看到二人拔剑就作罢的。几人正在疑惑,吴垠这样说了:

    “虽不知你们几斤几两,我也没有兴趣领教。不过那两把剑,我都不是很想扯上关系。”

    说完,吴垠看着坐在那里的薛弥音。她表面上沉着气,心里还是有些慌乱,不知这人还要耍什么鬼把戏。就目前而言,她觉得自己与他说不上实力悬殊,但差距确实存在。抛开救其他人的命不谈,若想从这样浩浩荡荡的尸体大军前明哲保身,本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你倒是给了我一点新的想法,或许我该谢谢你。”

    吴垠这么说了,但她没听明白。几人聚在一起,齐刷刷地看向他,准备应对他随时会引发的下一轮袭击。不过散落在那里的尸体们,已经没什么完整的骸骨了。有些还在挣扎,简直像是一群被剖腹刮鳞去鳃的死鱼堆在一起,其中还有几条在神经性地抽搐着。

    “就算你是妖怪,也麻烦

    你说些人话了。”薛弥音讥讽着。

    “也没什么。从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这些死去多时的尸体,应当都听不见了才对。虽然刚死不久的人中,还有许多能说话,也能对他人的语言做出反应。不过这些都是有限的。喉咙会腐烂,残留的神志也只对熟人有反应,最终都会完全溃散。但若能以某种形式直接与灵魂对话……也许音乐确实是个好的选择。”

    吴垠甩手离去了。

    “……莫名其妙。”

    望着他的背影,紧锁眉头的沈闻铮这么骂了一句。沈依然拽着她的手,指缝里都是汗。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色的夜里,余火完全熄灭,这片大地不再有任何能被点燃的东西。

    后半夜显得更加安静,谁也不再说什么。虽然看样子已经没有活尸会来进犯,但他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经历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危机,每个人放松下来都觉得很累,浑身酸痛,若能碰到枕头一定一沾就睡。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他们靠着马休息,并轮流守夜。天亮以前的一段时间,寒觞醒来,却不见沈闻铮的身影,按理说她该叫醒自己的。寒觞看到依然仍靠在聆鹓身边,睡得很熟,便知道闻铮没走多远。他抬起头,嗅了嗅空气中的气息,往一个方向走了几步。没走太远,他就看到闻铮的背影。闻铮跪坐在地上,似乎在捣鼓着什么。

    “沈夫……”

    一瞬间,正如前半夜她对吴垠的那一棍一样,棍尖直指寒觞,他甚至感到一阵风浪从脸前掠过。他一愣,沈闻铮也回过神来,抱歉地收回棍。

    “不好意思,没好好休息,脑袋都有点认不请人了。”

    “没事,警觉一些总是好事。您带着孩子,自然越谨慎越好。”

    沈闻铮站起身,他才看到地上有一个小土堆,前面还插着两个木坟标,什么多余的都没写,只刻着两个浅浅的名字。

    “这是……”

    “啊,我把老妹儿和她儿子的尸体翻出来了,但只剩下一点,就在这里匆匆埋了吧。这个木头的玩意是我带着孩子游走江湖时,听说很东边的穷人,会用这种方式代替墓碑,安慰亡魂。可惜我们从镇子里逃出来,不能把她和丈夫合葬了。嗐,说不定这样她更高兴……”

    “她一定收到了您的安慰。我也有个妹妹……我能懂您的心情。”

    “嗐,不说这个。”她拍拍手上的土,岔开话题,“钟离公子,您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在火法的修习中也颇有建树,将来一定会闻名一方的。”

    “……不,其实我不喜欢火。”

    “那就糟了,只能和我一样默默无闻啦。”她朝着营地的方向走去,接着说,“但路都是自己选的,没什么好坏,只要你选定了,走下去便是。不喜欢火啊……也挺好。我们是一类人,说不定有缘分的话,将来还会再见呢。”

    寒觞露出黯然的神色:“您这就要走了吗?”

    “嗯。我现在要带着依然离开,就不吵醒大家特地打招呼了。你们目的明确,便勇往直前;我行走四方,便继续游荡。我听说西边近年来受到朝廷资助,比过去富裕了不少,好玩的东西多起来,风景也漂亮。听说那里的山上没有草木,却是彩色的……我想带女儿去看。还麻烦钟离公子,替我向各位少侠道别。”

    “好……我们他日再会。”

第九十二回:前功尽弃

    水无君沿着空荡荡的小路,一直走向建筑逐渐密集的地方。镇民们的生活一如既往,忙忙碌碌。最边上的小屋和小院已经荒废了一阵,虽然在这个严寒的冬天还不至于长出荒草,可近来下了雪,只有这一户人家院内还积累着未被清扫的积雪。小房子上一层厚厚的白色,像是随时会被压塌一样。折断的树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截树桩。大概,是被谁家拿去当柴烧了。在这样的时节,人们不会浪费一星半点能暖起来的东西。

    等走过这座屋子,年的气氛才开始浓郁起来。现在还在过年,镇上四处张灯结彩,越往里走便越是热闹。她想去一户人家,觉得空手去不好,应该买些东西。但她向来是不会挑礼物的,于是自己又默默盘算,是不是直接把钱留下最好。她在一家猪肉铺前停留了一阵,这是新年为数不多还开张的地方。她还在犹豫,店老板看到她时,脸色却不太好。上一位顾客刚走时他还笑眯眯的,等看到路边的水无君,表情就完全僵住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殷勤地打着招呼。这下水无君便觉得不买不合适了,于是在摊前挑肥拣瘦。

    “有日子没见您了……”

    “嗯。你帮我把那块儿五花称一下吧,有肥有瘦,老人孩子都能吃。”

    “……哎,好。”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手脚麻利地将称好的肉捆起来,递给水无君,然后继续赔着笑,不再说话了。

    “还没说多少钱呢。”

    “呃,唔,不要钱了,应该的。”

    水无君微微皱了一下眉,自然觉得这不妥,但也不再与摊主理论,留下比本该给的还要多些的银两走了。其他人看到她,都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就好像大家在守护着一个共同的秘密,唯独水无君是个局外人。就连偶尔谁与她视线相碰,也会立刻错开。敏锐的她早就察觉到异样了,不过她知道,这镇子民风淳朴,没有人会想害她,恐怕大家遇上了什么麻烦。听闻在其他很多地方,有尸体活过来袭击人类的事,这里暂时还算安全——暂时。

    她走向熟悉的那间屋子时,老妇人正坐在门口晒太阳。但她脸色很差,很苍白,毫无血色,一副怅然的模样,简直与镇边那棵被折断的树无异。别人家门前都贴了对联,挂了灯笼和红辣椒,她这里却冷冷清清的,简直像是来时那座荒凉的小屋一样。水无君走向她,老妇人早该抬头打了招呼才对,但她没有,她还是坐在那儿低着头,谁也无法映入她的眼中。直到水无君彻底站在她的面前,老妇人才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动作僵得像个冰雕一样。这院子附近也没扫过雪,不知是不是她太忙,或是身体不好,还没顾得上打理院子。

    见了水无君,她的脸上忽然泛起点血色,但没红一会儿,马上又白了,白了再青,没多长时间是人该有的脸色。水无君刚心说不妙,老妇人就一把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要把她骨头也撅断一样。

    “不见了……丫头不见了——不见了啊!”

    称不上是晴天霹雳,因为这种事倒也符合街上人们的反应。他们都害怕自己知道这件事会震惊,会悲痛,会勃然大怒。实际上,水无君并不是在那时没有萌生这个念头,只是被她自己及时扼杀了,她总觉得这事儿不可能发生。这镇子是霜月君过去给她介绍过的,十分偏远,但物产丰裕,人们安居乐业,不该发生这种离奇的事。在老妇人亲口承认后,她不得不把这个掐死的、埋起来的念头重新从土里刨出来,拍拍灰,努力让它重新变得清晰。水无君沉住气,艰难地开口问话: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三四天前!”

    她抓着老妇人枯瘦的手,皮下没有一点血肉似的,真像三天多没好好吃饭的样子。水无君上次离开的时候,她还算是满头黑发,短短的一段时间就变得花白了。这几天老妇人也一定不好过,她不能再刁难她。

    “您先把肉拿着,我们进屋说。”

    老妇人僵硬地伸出手,像递来一段树杈,让水无君把东西挂上去。可刚承受了一点重量,她的手就止不住地发抖,肉马上就掉了,上面爬满尘土。她准备弯腰去捡,但水无君快她一步,拎着东西搀着她,回到冷冰冰的屋里去。

    经过老妇人一番艰难的回忆,事情大致有了点眉目。叶吟鹓在失踪前没有任何异常,同以往一样早睡早起,有空还帮她一起择菜、打水。二十好几岁的大活人,不能就这么凭白消失才对。可是此地治安良好,不如说,人们都没什么坏心眼,不该发生拐卖之类的事。如果有外人来到这里,热心的百姓也一定会告诉他们。所以目前为止没有任何线索可言,叶吟鹓这姑娘就是凭白蒸发了。

    “一夜就不见了的话……”

    水无君有个设想,兴许是她自己走的。这里的人起得很早,睡得也很早,所以天一黑,街上就一个人也没有了。可她能去哪儿呢?她又想去哪儿?就算有什么打算,也该等自己来了,打个招呼再说。她是个乖巧的姑娘,不会自作主张,兴许让什么人骗了……可镇民说近来没人出现过呀。但也有可能,是坏人的行事隐蔽?这件事有太多可能,水无君的脑袋里也乱成一团。但她没办法,她还不得不安慰老妇人,让她先放下这个心结。

    老妇人发出“呜呜”的哀鸣,却没有眼泪,大概前两天就把自己给哭干了。她是那么喜欢这个丫头,因为自己的疏忽弄丢了她,心里也并不好受。她就这样抽噎着,哀叹着。

    “可怎么办啊,我听说,外面的城里,到处都是会动的尸体,是要吃人的……”

    “没这回事”——水无君该这么说吗?她很少骗人,几乎从不骗人。过去的时日里,她只要拿钱杀人,不需要做其他任何多余的事。语言的艺术,是在她死后成为走无常才不得不了解的事。可她还是不擅长说谎。虽然目前受害地区只是零散分布的几处,屈指可数,但她不能保证这些事将来不会变得更危险,范围更广。奇怪的是,阎罗魔现在没有任何命令,或许是觉得

    事态还没危急到需要走无常来处理的程度。

    可再严重些,他们又该从何下手呢?

    水无君现在没什么任务要做,但不知道下次黑白无常何时给她传话。她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到她,确保她的安全,弄清她的情况。水无君当天就离开了镇子,沿着唯一一条路走出去。她是从灵脉来的,但吟鹓不具备走灵脉的能力,只要按照正常人的行动轨迹推算出三四天的距离,应该就能确定她的位置。水无君的轻功很好,成为无常鬼后,体力也不再像凡人一样脆弱,她的速度可以快过任何一匹宝马良驹。

    尽管如此,她还是找了十天十夜。

    新年的假期早就结束了,百姓们陆陆续续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她路过了两座大城,四个小村,三片广袤的林地,还有一座大山,却没有打听到吟鹓的消息。这几处地方也不在一条直线,而是一个圆弧,大约是以一个小姑娘四天的赶路时间作为半径。她一无所获,整个人焦虑得无法安睡。尽管六道无常是不需要睡觉的,她还是感到难以言喻的疲惫。

    数百年来,许多事都会让她感到无力。失败的任务、无法拯救的百姓们、这片大地上的一切不公——不论人还是妖物。饥荒、战争、瘟疫、天灾……江湖的每个角落无时无刻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的意外,这些意外会发酵,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有些本不必发生,有些她尚还能制止。有时一两个小人物的命运,能让一切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革。她早已深谙这点。然而她还是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吟鹓就是这样关键的人,那位大人曾这么说过,她需要前所未有的关注和保护,而自己要做的就是陪着她,设法解开这或许会招致不幸的诅咒。这不比任何一次大型灾难要轻松简单。尽管,那位大人的信息给的还是不够明确……但总是如此。那位大人只需要将合适的命令交给合适的人选,那人不论做什么,几乎都能让事情按照最完美的方向发展,无关他本人的意愿——这便是奈落至底之主的眼界了。

    这个任务在她的手中就要失败了吗?

    不行……本不该这么结束的。水无君用了更久的时间,去了更远的地方。每多迈出几里地,需要搜寻的范围就会比先前更广。她又来到了一片山区,同以往一样,在当地消息灵通的人或妖怪那里打听。也同以往一样——一无所获。但是,她依然决定在此地多停留一阵,因为她的黄泉铃不知与谁发生了共鸣。

    有一位六道无常在这附近。

    多一个人总是好的,她可以寻求帮助,尽管她过去一直不擅长这么做。虽然与六道无常同僚们碰面的机会不多,但他们一个两个都神通广大,总能帮上什么忙的。这附近也算得上荒凉,只有山脚下有几座很小的村庄。它们连在一起,还不如她此行见过的最大的那个村子大。那些人也不能给自己什么有效的信息,甚至很多人连六道无常是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个年头还有这样的人,的确也算得上孤陋寡闻。

第九十三回:前世今生

    水无君在山中找寻了一段时间,觉得口渴了,便在一处石滩停了脚步。这石滩是一条河流的底层,春天快到了,水位已经比之前要高了些,但还不能完全覆盖这些碎石。她走到那条潺潺的细流边上,到这个时节,它已经不再会断流。水无君弯下腰,捧了一抔凉飕飕的水泼在脸上,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才喝了几口水。

    接着,她直起身,随便抹了一把脸。身后有人,她知道,是刚来的。她打听的时候,山下的人只告诉他,过去这里住了一个老猎人,带着一个青年,但老猎人去年死了。这么久过去,好像也没人看到青年的影子,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已经离开了。

    不过水无君现在知道答案了,他没有走,他就在这里。转过身,两人面对面打量起对方来。青年穿着一身黑色狩衣,里面是稻草金的小袖。这算是稍微有些档次的装扮,颜色应该是慎重考虑过的,正如虎豹般易于潜伏在荒草间窥视猎物。自然,青年也在审视着她。若看不出那三日月的瞳环,至少也能猜出她近似刺客的身份。他一定能看出来,他的眼神是这么告诉她的——正如虎豹与涉足领地的外敌周旋一样。

    “你是当地人。”水无君道。

    “你是外地人。”

    “是了,”水无君接着说,“我想找一个人,他应该在这一带山里。但听山下的住户们说,山上只有您一家猎户。也许你看到过。”

    “什么人?”他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她。

    “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水无君亮出了黄泉铃,“总之是一位六道无常。”

    “……找他做什么?”

    “这你便不要管了。”

    “你不像是求人办事的态度。”

    青年并不能称得上是一位好打交道的人,水无君已经感受到了。但就在这短短的几句话间,水无君从这位青年的眼里看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手中的这把横刀也泛起了异样的温度。有一种预感从她的心中浮现,但她不肯定,也不能直说。她皱起眉,离青年近了两步,对方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是……!”

    水无君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我是一个猎人罢了。”青年提起右手的桶,“我现在该打水了,还请你……”

    “尹归鸿?”

    这下,尹归鸿彻底警觉了起来。原先他还不是很在意,至少——没有那么在意。虽然这个女人来自很远的地方,还一身不加收敛的杀手打扮,但既然也是六道无常,应该就不是会来追杀他的人。毕竟朽月君所告诉他的,只有特定的某人才是他真正的仇人,而此人常年独来独往,与其他的无常鬼很少打交道。可这个女无常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还一副很了解自己的样子。这下,他便不能当做无事发生了。

    他的手挪到腰间,那里有一把普通的刀鞘,只是长得过分,且鞘中容纳的并非是一把普通的武器。水无君的视线迅速盯上那里,自己的手也慢慢移向武器。紧接着,两人在眨眼间同时拔出兵刃,气氛陡然升温。突如其来的战意在二人间迂回,尽管双方都不清楚对方的目的。

    “烬灭牙?”

    水无君一眼认出了这把神兵,眼神凌厉得不像话,这便令尹归鸿更觉得危机。水无君很清楚这把刀从何而

    来。它出自上一任水无君之手,后在五百年前鬼女千面一役中,伏松风待牺牲,其余的武器被朽月君奉命回收。而属于那些武器之一,意为畜生道的“烬灭牙”就在此人手中。他出现在这里,那么这一带的那位无常究竟是谁……自然不必多说。

    真是最坏的选择了。

    别说找他帮忙,这家伙不给人添乱就不错了。水无君的眉宇间露出不悦,尹归鸿料到她已从这把刀知晓了另一位无常的身份。不过尹归鸿并不知道朽月君在不在附近,其中一种可能是他在,甚至很近,正于暗中观察,但绝不会露面,更不会出手相助。他是个热衷于制造并欣赏混乱的人,虽然是自己暂时的合作“盟友”,但归鸿已经基本摸清了他糟糕的个性。

    “你真是受到了不得了的人的帮助,”水无君绕步缓行,“那把刀并不是你的东西。”

    “我知道,我只是借来用。”尹归鸿也错步追行,“反正也不是你的东西。”

    “你可知他为何要将此物给你?”

    “我不在乎。我只知道,他能帮到我,而你不会。甚至你现在反而一副妨碍我的样子。”

    绕了一阵,两人的位置已经与之前不同了。但水无君忽然收起刀刃,大概是不想在这里与他发生冲突。她虽也不像是打算好好谈话的样子,可已消了杀意,尹归鸿能感觉到。不过他并不打算就此懈怠,给对方可乘之机——万一只是迷惑自己呢?这可不好说。除了自己,谁也不可信。水无君轻叹一声,双手抱臂,问道:

    “那我问你,你身边可有什么本不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尹归鸿下意识想说没有,但他立刻反应过来,或许这个女人指的是那来路不明的玉质平安扣。那的确不是他的东西,朽月君承认是自己当年放下的,但没有说过为什么。尹归鸿也不喜欢追问,不喜欢请求,不喜欢自己屈尊而他人得志,便也不问。若真是很重要的东西,到时候朽月君自己便会交代。

    “这与你无关。”

    “有,是么?那一定是属于你前世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当真不知道?”

    “我怎么从你的眼里看出几分可怜来?”

    “你多虑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最好是。”

    水无君不知该怎么解释,便也不打算解释了。她很清楚,不如说十二黄泉月几乎都很清楚,这个名为尹归鸿的人,出生年份的天干地支与月日时刻,完全与一个名叫唐赫的人一模一样。他们的容貌并不太像,但谈吐气质确有几分相似。那个人的名字,她记得很清楚,同样记得清楚的还有很多人,他们都有幸或不幸活到了今日。当年,正是朽月君与那人联手,相互利用,在江湖上闹出了不小的风波。如今带着前世之物,来打扰此人的转世,以在两个相似但不同的灵魂间建立联结,朽月君定然打了自己的算盘。

    “你与那位无常鬼的孽缘,在几世之前就结下了。我奉劝你最好与他保持距离,那人只会竭尽所能地利用身边所有的人。人与妖,在他眼中都不是活生生的命,而是冷冰冰的棋。一兵一卒都要任他差遣,一举一动都必在他的算计之内。我不知你与他结盟是为了什么,更不知你是被逼无奈还是心甘情愿,我还

    是要说,离他远些——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哈哈哈。”尹归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既然是为了我好,当年灾难降临的时候你不见踪影便罢了,十几年后也不见来帮我,反倒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百般阻挠。我先说清楚一点,别把我当傻子,我也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反倒您一副高高在上,自以为清楚一切的嘴脸更令我恶心。我猜我们前世是见过的,不然为何……”

    尹归鸿将刀举得高些,重心压低,双手反攥刀柄并将之后收,距脸很近,整个刀刃侵占了视野的一半,唯有那个陌生女人的半个身影伫立刀尖之上。

    “这把刀似乎在告诉我,你那把断了的滑稽的兵器,好像也是我的东西?”

    水无君生出一股无明业火。

    她猛吸了一口气,似乎要压住心火。可纵这冬末的风再怎么冷,到了她的肺里都像是要沸腾了一样。数百年来,岁月早已经将她情绪的锐利打磨得圆滑光洁,纤尘不染,可此时她感觉自己心里的什么东西就像是被摔碎了一样,重新露出嶙峋的边角,每一处弯折都在将早已麻木迟钝的心房戳得鲜血淋漓。

    他不是唐赫。她在努力地告诉自己——唐倾澜不是他杀的。

    不是他,不是。

    要说刀会不会说话,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但实际上,这段日子下来,尹归鸿真觉得这把刀有时能与自己交流一样。尽管那不是语言的,而是一种意识的投影,有时他涌现的什么想法自然而然可以归结到烬灭牙的身上,这连他自己也解释不通。或许朽月君想要将这把刀交付给他,并非真的毫无理由,或者说,只是简单的“帮忙换个趁手的兵器”。他说的这番话不假,因为他的确有这种感觉。那把断口平齐的横刀自他看着出鞘的瞬间,他就觉得熟悉。

    这难道真的是什么……前世的记忆?

    他的心中也涌起一丝对水无君的厌恶,尽管有些莫名其妙。不如说,他其实打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有点这种感觉,只是现在加深了些。

    水无君再度缓慢地拔出了武器——这次是两把刀。奇怪的是,两把都是断刀;更奇怪的是,尹归鸿真觉得自己都见过。只见水无君压着火气,却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若不会说话可以把嘴闭上。现在,告诉我,朽月君在哪儿?”

    “虽不知你们有何恩怨,但我要遗憾地告诉你,我并不知情。”

    “我知你与你前世不同。你被利用了,却全然不觉。”

    “我不在乎谁利用谁,我只需要达到目的。”

    “即使他在拿你做实验,即使他试图唤醒一个并非是你的灵魂?”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尹归鸿双腿用力一蹬,先发制人,刀如箭般疾驰而去。水无君连着两个后空翻巧妙地躲过,两把断刀打在轻巧的烬灭牙上。归鸿感到刀险些脱手,它实在太轻。或许是自己先前的话激怒了水无君,他觉得虽然自己是先动手的,水无君却盼着他攻过来一样,用预想中的动作以双刀别住烬灭牙,差点抽不开。尹归鸿恶意地甩 刀,试图将她的脸划伤,她却后撤了几步,踏着涓涓细流后退到隔岸,鞋尖上甚至没有沾水。

    好轻功,尹归鸿开始想要认真地与她过几招了。

第九十四回:前车之鉴

    “我并不想伤害你。虽然我与某一世的你有些过节,但我们无冤无仇。”

    隔着一条并不宽敞的溪流,水无君在对岸喊话。然而尹归鸿对她的身手很感兴趣,便追了上来。他对这条溪流很熟悉,几乎每一块石头的位置都了然于心。他的长靴踏上几块最接近水面的石头,很快追了上去。他不清楚自己的行动是否有一些……报复的成分。尽管水无君与他那糟糕的童年或许没有什么关系,但比起朽月君那轻佻的模样,这个女人的态度令他感到了“事不关己”。

    水无君意识到他不会停手,而此人的作风又像极了她微薄记忆中刻骨铭心的某个部分。她应战了,但不止用兵刃,还有法术。那把本属于唐赫的横刀莫名升温,大约是感知到在场的某个人的灵魂。虽然外貌不同、身份不同,就连生存的年代从本质上就完全不同,但器物会勘破本质,灵魂是不会变的。这让水无君烦躁不已,因为这把不算太热却足以让她觉得烫手的断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一些早该被埋葬在时间长河里的陈年旧事。

    她的两把断刀间被某种东西连接起来了,那是线吗?很明亮的、蓝白色的线,甚至在不断翻涌变化,线的数量也逐渐多起来。尹归鸿明白了,那是雷电。他迅速起跳,在那一瞬水无君将断刀插入了水面。水花接连不断地泛起、爆炸,涌出数丈高的水柱。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奔向自己的方向,密集的水雾遮挡了双方的视线。像是冬日里一场迷蒙烟雨,细密的小水珠落了好一阵,视野才干净了些。水无君看到他站在河中央的一块巨石上,除了衣服有些**的,倒是毫发无损。他的长靴是皮质的,按理说不该导电,但因为里面已经泡了水,所以他可能不想冒险。之后,尹归鸿一跃而起,直奔对岸。水无君抬手接招,每一次兵刃相接蓝色的雷光都会闪烁,两把断刃间的光随着动作时明时灭。很遗憾烬灭牙并不是金属,否则它的刀柄早就被烧坏了。

    他们一路打到了山坡上。比起过去,这里好像不那么荒凉了。虽然尚未回春,但植物们似乎感知到了春的气息,一些耐寒的花已经在这时候开放了,为枯黄的草木间点上了些许生机。但谁都无暇欣赏,他们专注于眼前的对手。唯余光告诉他们,一具比较完整的动物骨骼沉睡在灌木丛中。是狍吗?它大概死了好一阵子,肉身为在寒冬中苟活的家伙们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一支箭还插在它的骨骼之中,尾羽已经烂了。

    除了老猎人,尹归鸿还从未与什么人正儿八经地交手过。但在这将近二十年来,他多少能察觉到,老猎人也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在他有限的十岁前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他这样沉稳冷静,力量也是数一数二的。例如砍柴,旁人要用斧子砍个豁口,将刀嵌进去,用力磕上几下才能把大些的木桩劈开。但他不是这样的,老猎人用斧,只要一击就能将粗壮的木头一分为二,砍柴的

    地方连一丝痕迹也不会留下。还有打水、射箭、切菜,任何生活中的小细节都能让年幼时的归鸿察觉到老猎人与众不同的地方。尽管后来他已经习惯了,甚至很多地方也能做的和老猎人相差无几,但他知道,自己还差得很远。

    而这个女人的力量毫无疑问,也是不容小觑的。比起山下那些人,她强得太多,甚至他察觉出了连老猎人也不具备的力量。虽然她看着年轻,但六道无常……终归是活了很久的人吧?久到比养父的人生更加漫长。她很灵活,烬灭牙不能伤她分毫,她也一定知道被这个武器所伤的后果,所以分外小心。

    对水无君来讲,这一幕或许有些戏剧性了。过去,她对阴阳术几乎算得上一窍不通,但现在则大为不同了。而看眼下,唐赫的转世似乎也不太会什么法术。他们之间在各方面的差距,也比那个时候要更大些。她不想致其余死地,因为她很清楚仇人与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一人。虽然武学套路也不一样,可尹归鸿在一招一式上每个细微的反应,都能唤醒她沉睡了五百年的记忆。在那几场战斗中留下的部分,永远地留在了她每一根血管之中,每一寸肌肉的夹缝里。她必须控制自己,才不至于下手太狠。

    “够了。”

    水无君的双臂是交错的,两把反拿着的断刀也相互交错,形成了两个十字,如“爻”一般。此刻,四面八方突然蹿出无数铁链,哗啦啦的金属声不绝于耳。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尹归鸿先是一惊,继而便看到水无君异常灵巧地往来于铁链之间,她似乎很清楚每一处链子的位置,没有一次踩空。尹归鸿避开一根直击要害的铁链,借力腾空而起。在这里,他对每一株草、每一棵树也了如指掌。之前的争斗改变了他们的位置,他在上方,水无君在下方。尹归鸿很快踩在最高的那棵树上,踏着树枝到更高的地方去,立刻反身疾驰而下。水无君踩在铁链上的声音很轻,但足以让他听声辨位,因而下落时他精准地迎着对方。

    水无君抬起头时,看着他几乎是从天而降。他的眼睛很亮,简直像是在发光,眼中的战斗本能蠢蠢欲动。她不清楚是为什么,只觉得这个身姿与虎豹无关,更像是一只眼神与翅膀都锐利无比的雄鹰俯冲而下,而刀就是他的利爪。

    与他迎面而上的水无君一挥手,两道铁链从他们之间交错闪过。水无君抓着右下的铁链荡向一边,恰好完全错开了尹归鸿的劈砍。刀剁在锁链上,震得整片锁链构成的海洋都啷啷作响,不知它们之间究竟有着何种联系。但此时,很快有后方的锁链狠狠击打在他的背部,将他扣在前方的十字形上,接着是更多的锁链,它们牢牢束缚住了他。

    “混账——”

    “抱歉了,”水无君在后方扬起刀柄,断刃泛着寒光,“你需要冷静一下。”

    这时候,她的手忽然悬停在半空中。尹归鸿抬起头,看到前方有

    两个人影。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可一点儿声音都没听到,这可不像个好猎人该有的样子。再仔细看,两个人的穿着一黑一白,带着高帽,吐着长舌。帽子上各自写着“一见生财”和“天下太平”。

    要么是有人在恶作剧,要么真他妈是冥府的黑白无常。如果不是他确定自己还没被水无君捅个对穿,他就会倾向于后者。但鉴于他不认为自己的判断力退化到如此迟钝的地方——即使专注战斗也不行,他又觉得,不太可能是前者。

    “水无大人,阎罗魔命你速速来见。”

    他们两人的声音有细微的差别,但他们是同时说出这句话的,几乎完全叠在一起。

    “现在……?过去的半个月倒是没什么要紧的事。”

    水无君不像是在埋怨,但似乎也在含沙射影。她还是放下手,将两把刀插回刀鞘。合刀的瞬间,那些锁链全部退了回去,不知去往什么地方了。尹归鸿狼狈地摔在地上,他刚站起来转身,看到水无君头默不作声地朝着山上走去。再回过头,那两个小鬼也不见了。

    “慢!”

    他喊住水无君。她停下脚步,但是没有回头。

    “我问你,你可认识阴阳往涧!”

    “那是自然。”

    “他在何处?!”

    水无君听出他话里不加掩饰的愤恨,发出细微的叹息。她无奈地侧着脸,说道:

    “若你的水平就到此为止,你不会想要与他交手。你几百年前不是他的对手,现在更不会是。我不知他现在身处何方,但也不会建议你去找他。”

    说罢,她就这样离开了。尹归鸿调整着呼吸,将烬灭牙重新收入刀鞘。若抛去这个尴尬的结果,这次战斗倒是令他觉得畅快淋漓。但他心中始终有一丝怨气无法消散,从他第一眼见到水无君时就这么觉得。他开始在意起来:那把刀是怎么回事?他是说,那个在水无君手里的断刀,还是两把。而且她既然是个无常鬼,就不会是说疯话的疯女人,前世今生的那些说法在他与朽月君相见的那天起,他就觉得见怪不怪了。可事关自己,他还是得弄清楚。

    但有一点,尹归鸿确实没有骗她。他并不知道朽月君现在在哪里。他并不是每天都能见到这家伙,少说两三天才能碰见一次。每次来呢,也没其他什么重要的消息,就像是定期抽查他有没有在好好训练的老师傅。而且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只会说些风凉话,帮不上一点儿忙。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复仇之路还很漫长,但这位仁兄更擅长制造焦虑。如果可以,他若不能带来有效的信息,尹归鸿更愿意选择不去见他。

    不过天不遂人愿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天已经慢慢黑下来了,当他提着水桶花了比平时更久的时间,出现在自己的小屋前,他看到屋里已经点上了灯。

    不请自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第九十五回:前尘影事

    屋内烟雾缭绕,烟雾的制造者并没有开窗户。朽月君究竟是翻窗户进来,还是走正门进来,这都不重要。他懒洋洋地躺在长椅上,似乎很中意它。见尹归鸿进来,他没什么表示,只是冲着他的脸又吐一段儿长长的气。这些烟并不呛人,反而有种淡淡的荷塘气息,水池、泥土、零散的莲花,整个屋里有股夏末秋初的味道。

    “你有事瞒着我。”

    “你得问。”他细声细气地说,“你不问我怎么知道回答你什么?但我猜,你是要问一些前世今生的蠢问题了。”

    “你跟踪我?”尹归鸿皱起眉,“所以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

    “嗯……如果你是说你找人打架,打输了,还差点给人宰了,那确实。”

    “所以你只是看着?”

    “没有没有。如果你不幸身亡,我会用行动来缅怀你,陨落在你还没来得及迈出脚步的漫漫复仇路上。我会把你和你的养父葬在一起。怎么样,够意思吧?”

    “我懒得和你吵。那个女的好像要找你,但最后走了。”

    “她才不想见我呢。”朽月君伸了个懒腰,“哎呀……阁下武学,还有待磨炼。”

    尹归鸿并不打算和他吵起来,不然天亮前也别想把正事说完。他抬起手指着柜子,说:

    “我问你,她说的前世是什么意思?那块玉难道就是我前世的东西?”

    “你不是很清楚吗?”

    朽月君站起来,在桌边来回走了两下,慢慢悠悠的。他停在尹归鸿的面前,手一松,那平安扣便落下来,悬在归鸿的面前左摇右晃。朽月君是什么时候把它拿在手里的?对于这件东西,尹归鸿不好说自己究竟有没有熟悉的感觉。因为它出现得太早了,早到如今他已经习惯了这东西的存在,仿佛它从一开始就属于自己。

    “它的确是你的某位前世的所有物。这种物件,能让你与前世的意识更好地契合。”

    “为什么?”尹归鸿无法明白,“我就是我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死人扯上联系?听起来,他已经死了几百年,就算我是他的转世,我们也毫无关系。”

    “对你来说大约是这样没错……但人类是不会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假设你的前世得罪了什么妖怪,在妖怪漫长的寿命中,你早已轮回转生。若那是个记仇的家伙,你不巧与它相遇,即使今世的你不曾做过对不起它的事,它的报复还是会施加在你的身上。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妖怪们只认灵魂,即便它们知道不是你本人犯下的过错。”

    “只有你是妖怪。但我不是,阴阳往涧更不是。我对他并没有前世的什么恩怨。”

    “啊,说到这个……你们前世确实认识。不过,也就一面之缘吧?虽然只打了一场,你前世确实是被狠狠地修理了一顿。当然不是你太——你前世太弱,他身手不错的,是神无君那家伙,一直像个怪物一样可怕,谁也打不过他。或许过去的霜月君可以和他一决高下,现在那位不行。完全不行

    。”

    “你一段话好像得罪了很多人……”尹归鸿白了他一眼,“但我想不明白,这之中到底有什么关系?你找到我,告诉我的是我今世的恩怨,与我前世有何关联?”

    朽月君将烟杆转过去,磕了磕他的肩膀,道:“关系可大着。虽然你养父很厉害,在过去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你只学到了他的皮毛。他的武学是数一数二的,但他实则并不喜欢打打杀杀,因为一些事丢了妻子和儿子,便隐姓埋名,再也不想回到过去的生活。他难道没与你提过?啧啧,可以理解,谁愿意揭自己的伤疤给人看呢?所以这些年,他从未刻意地教过你,让你学的,也不过是些防身保命的手段。这枚平安扣过去的主人,名为唐赫,与你同干同支,同月同日,你是最能与他所兼容的人。他年纪轻轻,但不论武功还是阴阳术都远胜常人,大概是能与你养父相提并论的角色吧?所以你们还差得很远。你虽心怀目标,意志坚定,却没有他的执念,思绪也不如他纯粹,武功更是在潜移默化中慢慢参悟,并没有主动且完整地向什么人学习讨教。照你现在这德行,再练上二十年也比不过那位老前辈。那样的他也打不过五百年前的神无君,而你,更是痴人说梦。”

    尹归鸿皱起眉,将肩上落下的烟灰拍了下去。他好像听出了什么关联,但又不确定。

    “所以?”

    “所以,我不需要你成为他——但你得想起他,想起那时候的感觉。他的阴阳术,他的武功,他的血脉,都必须在你的身体里得以唤醒。你要将这一切纳为己有。到时候,再加上一些小小的手段……还愁你没法儿报仇吗?”

    “血脉?”尹归鸿捕捉到了他未曾提及的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很敏锐。那姓唐的,拥有召唤天狗的血脉。天狗一族在千年前与某人签下契约,拥有这种血脉并被天狗认同的人类,可以获得召唤并役使的能力。啊,说来那位祖先还是身为人类的神无君的好友。不过传到今日,这种血脉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有的,因素很多……说不定还有运气的成分。反正,它们有它们的选择方法。当天狗认为主人失去驾驭自己的能力时,就会按照契约,吞噬对方的灵魂。所以千百年来天狗一族实则也在繁荣壮大,毕竟妖怪也不可能做亏本买卖。何况不是所有人都能始终如一,永远值得这样强大的式神忠心耿耿。唐公子可是个人才,直到命悬一线的时刻,天狗也始终给予他最崇高的敬意。你若是能……将这只天狗据为己有,不就事半功倍了吗?”

    的确很有诱惑力,尹归鸿动摇了一瞬。但他很快清醒过来。因为他意识到,这套描述中还存在许多值得推敲的地方。他不一定说出了事情的全貌,很多细节也有待进一步考证。

    “我的确听老家伙说过天狗的力量,当时还以为只是个传说故事。但我的祖上,恐怕与你说的那位前辈非亲非故,血脉怎么能获得天狗的承认?何况当年那只天狗竟还活着?”

    “不,与

    人类定下契约的天狗寿命不算长久。它早就死了,但我们能设法让它活过来。所以……你得骗过它。不然你以为,这玉佩是干什么用的?”

    朽月君忽然上前,离他很近,一只手狠狠钳住他的肩膀。尹归鸿感到肩膀上有什么东西很硌,一定是那块玉石。朽月君收紧五指,在他耳边用一种低沉而狎昵的腔调说:

    “我曾与唐赫定下咒令,知道他血的味道……仿造血的气息,不是什么难事,这群小狗儿只认得出灵魂的颜色与血的气息。放心,我已让人研制血蛊,只要将蛊虫种进你的躯壳,你与他便毫无区别。”

    尹归鸿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僵了一阵,用力将朽月君推远了。

    “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天衣无缝?何况巫毒蛊术,都是些下三滥的东西。”

    “你怕了?”朽月君也不恼,他只是挑起眉道,“这就是你和他的差别!为了最终的目的,他什么都敢做,什么都豁得出去。而你呢?这套说辞是你养父的话吧,那是因为他是个受害者,归根到底也是自己无能为力。啊,当然也不怪他……但你拿他的话,当做自己胆怯逃避的挡箭牌,是不是不合适啊?你在羞辱谁呢?”

    虽然尹归鸿确实有点怵,但他绝对没有拿亡父做挡箭牌的意思。朽月君这番话实在太不客气,令他有些愤怒。而且,为了补充营养,他也跟着老猎人吃过很多虫子。可蛊虫说到底是蛊虫,老猎人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该碰这种东西,它比烟瘾可怕得多。如今想来,他那些话果然是因为经历过什么才说得出口,否则一般人也不会这样教育孩子。

    “所以说你们还差得很远……你别忘了,你的生父,你的生母,你的爷爷奶奶哥哥姐姐,都是怎么死的。哦,你还有个妹妹……说到妹妹——”

    朽月君将平安扣的绳在手指上绕了两圈,直到玉石碰到皮肤,再反向绕开,乐此不疲。尹归鸿并不说话,他的心情有些复杂,脑袋里还没将刚才的对话全盘吸收。但朽月君并不管这个,他接着说:

    “我那唐姓故交,正是为了他的亡妹才做了许多疯狂的事,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这玉石与其说是他的,不如说是他妹妹的遗物,是他重要的宝物。你呢?你有这个觉悟吗?他认定妹妹的死是自己能力不足造成的,因而让自己变得比见过的人都要强。你嘛,那时确实太小,怪不到你头上。但如今的你与以往大为不同……你有的选。”

    尹归鸿先前的迷茫和怒意消散了些许。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些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但他又攥紧拳头,觉得朽月君说的没错——他不再是个孱弱无助的孩子。

    “我们得先把天狗弄到手。具体的方法,需要用到万鬼志,我知道它在哪儿。它本来安静地躺在殁影阁中,但也被神无君拿走了。有时候,我真觉得他算得比我更早。”

    又是神无君,他究竟何许人也,事事都要对自己加以妨碍。

    “你们……确实很像。”

第九十六回:前因后果

    山间的雾许久不散了。往年还是要数秋冬的山岚最浓。若说是倒春寒,未免来得早些。凛天师正在晨雾中接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也许久未见了。这会儿的视野最不清楚,但并不妨碍他们的交谈。他们是老朋友。

    石桌上的两个杯子冒着袅袅热气,以此为中心的视线还算清晰。至少,他们能完全拿捏住对方的一颦一笑。不过这会儿他们都没有看向彼此,而是望着深幽的山涧。奶白色的岚飘荡摇曳,像滚滚的浓云散落人间。

    “与封魔刃一模一样的匕首……”

    “山海,你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吧?我一定没有看错,那不是什么仿品,的确是与封魔刃一模一样的做工和材质。”

    霜月君如此解释,情绪依旧没能平缓下来。但凛天师好像并不那么惊讶。他沉吟一阵,单手捏着茶杯,但不喝也不放下。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对霜月君说:

    “也并不是那么不可思议。”

    “你知道些什么吗?”她眼前一亮。

    “知道一些。当然,也是我后来才得知的,在……阿鸾走了之后。她留给我的断尘寰是如何打造而成,你是知道的。在这样的剑中寄宿了一位剑灵。如今想来,阿鸾年迈时总说会看到神无君,实则大约是那付丧神了。”

    “我听说有这样的剑灵……他难道——”

    “是,他与伏松风待的模样几乎完全相同。但想来,也并不是同一个人。剑灵不过是灵力的化身,作用于人的情感,孕育的近似鬼怪之物。他虽不能开口说话,但也让我得知了一些事……关于封魔刃与断尘寰。你还记得吧?断尘寰的来历。”

    “我记得,”霜月君点头,“据说是仿造封魔刃锻制的。但实际上它们只是追求工艺的相似,并不是两把一模一样的兵器。一个是刀,一个是剑;一个短,一个长。”

    “没错。但实际上,它们最开始的只有外形上的不同。封魔刃在伏松风待看到的时候,就是一把长刀,而不是如今的胁差。”

    霜月君忽然将手放到刀鞘上。她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冥冥之中已经猜到了答案。

    “上一任霜月君所得到的,已经是一把短刀。”凛天师继续说,“它被折断了,我们不知道原因,也正因如此它出现在一个距离现世很近的地方……类似于六道的夹缝,但并不是灵脉。辜葭潜龙正是凭此将它带到人间。这么说来,断裂的另一部分的确是可能还存在于某个地方——没想到就在人间。我与断尘寰都以为,那部分被遗落在修罗道了。”

    霜月君只觉得不安。她不知自己在为什么发颤,可能是值得担心的事实在太多。薛弥音手中的那把匕首真是封魔刃的一部分,那她是怎么得到的?那东西又怎么出现在人间?与她口中复活的旧友有关么?她不断地搓着手,在这冷冰冰的天气里一身的汗。

    “你说的那个女孩叫……”

    “妙妙。”她立刻回答,“对……是妙妙。”

    “你说她已经死了,你真的确定吗?如果她死了,那现在薛姑娘见到的,八成是个冒牌货,毕竟真有死者苏生你们一定比谁知道的都早。可如果她活着——在那个时候,你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霜月君哽了一下。

    “我……我确定她已经死了。因为是我亲手杀了她。”

    “……!”

    霜月君平复了一下,将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解释给凛天师听。在薛弥音获救并得以安置后,她带着弥音暂时交给她的猫眼石,去山谷中寻找妙妙的踪迹。她费了很久,才找到了一个女孩,被发现的时候还活着。她应当就是妙妙了,因为霜月君来到那一带空地时,她听见有个小女孩的声音这样说:

    “你来找咱了……你带着咱的东西来找咱了?咱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她的普通话带点口音,和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语言习惯,这也符合薛弥音的描述。那时已经接近傍晚,她有些看不清东西。从树林间的确出来了一个人影,但她没有听到脚步声,只有树叶摩擦的窸窣声。她看到一个孩童高低的人,从树林里探出头,的确也是孩子的面庞。

    “你是、是妙妙吗?是弥音的朋友?”

    “……”

    那个人影忽然就僵住了。她好似在迟疑,不再往前一步。霜月君又走近了些,借着那时的月光,她惊诧地发现了一张诡异至极的脸。

    那张脸虽然是完好的,却面色惨白发灰,不像个大活人应该有的样子。头部以下的影子也并不是身体,“她”的身体要更往后一些,霜月君先前看到的也只是个轮廓。一瞬间,她忽然长得好高好高,背后的什么东西挺立起来。她惊恐地发现那是一条蛇——或者蟒,甚至这只是它的一部分。当它完整地在她面前现身时,霜月君意识到它是一条双头蛇。它的其中一个头张大了嘴,死死噙着这颗人头。它的牙甚至就埋在她的前发间,稍微一动就能看到。

    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妖怪。霜月君想起村里人的叮嘱——有一种非常神秘而危险的妖怪蛰伏在这山谷间。尽管已经很久没有人看到它,但也不能就这么认为它已经离开,或是死了。因为它来无影去无踪,还会模仿人类的声音吸引猎物,真正见到过它的人也都活不下来。而当下,它的真身就暴露在霜月君的面前。女孩的口中吐出的是蛇猩红的信子。

    它向前匍匐,霜月君步步后退。她逐渐看清了这妖物的全身。没有任何一条蟒蛇的纹路是这个样子,主体是土褐色与木棕色,点缀着或蓝或绿的鲜艳的部分。那些纹路像是风蚀水蚀的痕迹,又像是一群人狰狞的脸。通过妖气,她判断出这是一条山川木石化作的精怪。那女孩被它吃进肚子里,一定已经没救了。霜月君与它周旋了一夜,终于将它彻底斩杀。这下不论是人类的孩子还是山中的妖兽,都不复存在。

    回去以后,她对薛弥音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她的朋友死了,她亲眼看到尸体,并将她埋起来了。她确实这

    么做了,因为在蟒蛇藏身的窝内,还有人类女孩的半身尸体,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还有头。一般的蛇类只会吞食,不会像这种妖怪一样撕扯、利用。霜月君把她安葬在那片区域,便带着猫眼石回来了。她无法欺骗薛弥音说:“我没有找到她。”这样一来年少的她一定会坚信,自己的朋友还活着,还存在于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她不能这么做,比起残酷的真相,虚假的谎言伤人更深。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她还是成为了那个说谎的人。

    那女孩怎么还会活着?

    当这一切被原原本本地讲述给凛天师时,他陷入了沉默。他虽然见多识广,但也确实不清楚世上怎么还有这等离奇的事。尸体不完整,霜月君还将她埋了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会活过来的样子。难道是假的,是冒牌货么?但他们都不确定,因为霜月君还说了这样的话:

    “弥音笃定那一定是她的朋友……一定是,她们有自己相认的方法。她那肯定的态度,就像是我确认她捅向我的刀,是封魔刃一样。”

    “……是我见识短浅了。”凛天师说,“这世间还有许多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恐怕事情的真相,只有她自己,还有云外镜和阎罗魔知道。”

    “云外镜不一定还在雪砚谷,我很久没有回去看了。”

    “他回绢云山了。”

    “……万仞山?就是他曾经与池梨来的地方?你怎么知道?”

    “他回去前,曾造访过我。”

    他们各自沉默了一会,大约是在想接下来的计划。有些事,不是多找几个人东问西问就能解决的。霜月君正盘算着,凛天师突然说:

    “我准备下山了。”

    “你的修炼……”

    “没有结束,”他摇摇头,“不如说根本没有好好开始。但众生有难,我怎能坐视不管。”

    “你知道山下都发生了什么吗?”

    “瘟疫肆虐,死者横行。”

    “我也不清楚,”霜月君叹了口气,“我没有工夫去关注了。听说,那位大人已经派人去管,也不知情况究竟如何。如果真的到难以控制的地步,应该会动用我们所有的人力。只是黄泉十二月如今只有十人,也不知人手够不够……”

    顿了一会,她又说:“默凉那孩子若还活着,应是当今的凉月君了。”

    凛天师就知道她会提起这茬。很长一段时间,这都是她的一个心结。默凉生前帮了她许多,她也从这小小的孩子身上学了不少。他本可以健康长大。

    “还好,我们还记得他的名字。”

    霜月君只觉得更悲伤了。即便这么久过去,她还是无法放下。

    “我还在查,”霜月君怅然道,“那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否则为何恰巧……啊,忘了告诉你,有人来了。”

    说话间,果真有人造访这方僻静的山巅。两人同时朝身后望去。迫近正午,雾逐渐散,另一位来访者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第九十七回:前赴后继

    “水无君?你怎么会来这儿?”

    霜月君的情绪忽然好转了些,就像放晴的天,但还留着几朵阴云。她有些惊喜,又有一丝忧虑。水无君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就算闲来无事也是没人打扰凛天师的。

    “你也来了。黄泉铃响,我猜能来这里的人就是你。”水无君点头问好。

    霜月君疲惫地笑起来:“嗯,只是没时间叙旧。我们在说一些正事。”

    “巧了,我也有正事要说。”

    水无君一直是不苟言笑的,这次似乎格外忙碌,还带着心事。省略不必要的寒暄,她直奔主题,双手撑在桌上,看向凛天师,说道:

    “有三件事。第一件:吟鹓不见了,我将她安置好,她却自己跑了。”

    “什么?”

    凛天师站起来,神色有几分不敢置信。他知道,叶吟鹓是个听话的孩子。她虽然总是沉默着,但心如明镜,什么都清楚。尽管只是见了一面,那种带着忧郁的面庞也令他印象深刻。

    “我找了她半个月,黑白无常才让我去见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告诉我,不需要去找她,她没事。寐时梦见已经接手了我的任务……我凭白担心了那样久。”

    “莺月君……”凛天师看向霜月君,“她是怎么样的人?我只知道,她的前身……似乎正是鬼女千面。甚至与青鬼的面具有关。”

    霜月君也不好解释。她伸出手凭空比划了几下,皱起眉,无奈地说:

    “关于她,我们也不甚了解。她是一位十分特殊的无常,寻常人只能在睡梦中见到她。现世中,她也多从画或是水面等特殊的地方现身。她也是灵力的聚合物,严格来说,也算是个妖怪,但形式更加纯粹。她的善恶我们都难以分辨,性情也同本人的踪迹一样令人捉摸不定。让她来做走无常,只是因为她的存在过于特殊,那位大人不好处理……毕竟鬼女千面生前也凝聚了太多人的执念。”

    “是啊。想见她,还得看她的心情。她似乎不太喜欢和其他同僚打交道。还是希望她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吧……”

    水无君眉间的褶皱总是无法舒缓。将一个姑娘交给梦里才能出现的人指引,她很难不去担心吟鹓的人身安全。但既然那位大人说没有关系,那就当没有关系吧。

    “第二件事:我在找寻吟鹓的时候,遇到了……遇到了朽月君。”

    说罢,她看向霜月君,微微歪头,似是有些无奈。霜月君的脸又被阴云笼罩了,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他与多数人的关系都没多好。他们没有时间和兴趣来经营同僚间的感情,每个人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即使忙里偷闲,也没人会第一个想到与他打交道。不论和他说什么都是自讨没趣,不惹火上身就谢天谢地了。

    凛山海的表情倒是没什么起伏。他知道,水无君只是引出个人物,要紧的事还没说。

    “他和那个人在一起。”

    “……真希望不是我想的那个人。”

    山海竟然笑了,但只称得上强颜欢笑,心里是在叹息的。霜月君原本还没有明白,但见他们这个样

    子,多少能猜到,是个她不想听到的名字。

    “我想我知道他为何找上尹归鸿。”水无君还是说出口来,“他想以他为材料,唤醒前世的记忆。这么做很危险,恐怕对宿主会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这虽然称不上是禁术,古往今来,深受其害的人却有不少,不论是受害者还是当事人。”

    霜月君不解:“我真想不明白,这为何算不上禁术?唤醒一个早该消逝的身份,这不是复活亡者还能是什么?他净干这些擦边的事,从不安好心。”

    “实际上这真不能算是复活亡者。”凛天师意外地站在不同的角度,“因为灵魂之源是相同的,才更无法确定他们是否属于同一个人。究竟是将前世的记忆装进新的身躯,还是真正地将一个人格从早该消散的地界带来,这些都无法评判。正因其性质的模糊性,才有许多人一直在这方面大肆探索……殁影阁也是其中的一员。”

    “朽月君绝不可能是简单地辅助皋月君做这种实验,他不管干什么都一定要保证自己有利可图,哪怕只是满足糟糕的个人兴趣。”霜月君恶狠狠地骂道,“这混账,不知又想搞什么鬼,那位大人竟是一天都不曾管过。”

    “一些显然过火的事,那位大人还是会说的,说了他也便不做了。只是,唉……”

    水无君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其实她不用多说,其他人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不知百骸主是否知情。”凛天师喃喃道。

    “这件事说白了,和他没什么关系。”霜月君也叹息一声,“你知我才从他那里过来。他选择性地筛选外界的信息,人间早已令他觉得乏味,但他不愿来做六道无常。我心说,我们来将他引荐给那位大人,说不定很轻松便能走马上任。不过他不喜欢,我就绝不该逼迫他,他总是自由的,不能因为我连一己私欲都算不上的想法压迫他。何况……”

    “何况如月君就在这里。”水无君道。

    霜月君知道这里的如月君究竟指谁。那些一起相处过的日子,她仍历历在目。

    “但如月君是如月君,如月君不是阿七。只有百骸主记得更久远的、连我们都无从知晓的记忆,但那些过去被她轻易地遗忘……这也由不得她。每个人都是被命运裹挟着向前。”

    我们都是泥沙。

    山海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没有人反驳。

    霜月君选择岔开话题:“对了,你不是说有三件事吗?还有一件是……”

    “啊……第三件,便是关于烬灭牙。那把刀在尹归鸿手里,我料想是朽月君给的。”

    “又他妈——”霜月君一拍桌子,却将脏话咽了回去,“又来了!伏松风待的好刀好剑在他手里就拿来做这些事!”

    水无君拈着下颚思索:“唔,我觉得他有什么目的,但我们无从知晓。说起来,前任水无君所留下的兵器,我们知道下落的有多少?”

    “断尘寰依然在山海这儿;听你说的,烬灭牙在某个人的转世者手中;风云斩,睦月君说有可以托付的人;还有切血封喉……在杀之恶使的手中。其他两个,下落不明。”

    “恐怕杀之恶使的刀也是朽月君交付于他,”水无君如此推测,“明明已经出了这种事,他却像是没事人一样,还在不停地做相似的勾当。”

    霜月君幽幽道:“我自诩挺了解这人。无聊的事,他不会做第二次第三次,我觉得十恶之事,就是他故意在捣鬼。”

    “也不能这么说……这就是在狠狠地打那位大人的脸。”水无君无可奈何地说。

    两位姑娘已说了够多。凛天师却一直在思考,到现在也没有做声。直到霜月君将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有些恍惚地开了口:

    “啊——我在想,不知当下瘟疫开始蔓延的事……是否与十恶有关。十位恶使完全出现在人间,必会引发祸乱。如今才有几位妖变,江湖就已经不太平了。”

    霜月君和水无君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凛天师说的不错,的确有这种可能存在。

    “现在都有谁?”霜月君问,“我不太清楚。那位大人还未让我负责这些事。”

    “我知道的也不多……首先,杀之恶使,仅十来岁。他好像没有太多自我的意识,行为总是被切血封喉带着走的。清醒时,他说自己叫‘枫’,人们都认定是疯子的疯,但他平日内敛文静,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自修罗道的武器都难以驾驭,何况他只是个小孩,又在夕书文相的结界中发酵多年。现在好像是睦月君在负责,怕是一场持久战。”

    水无君伸出一根大拇指,用另一只手压住,开始算第第二位:

    “盗之恶使,叶雪词。她从出生起就不是省油的灯,以偷盗为乐。很快她就对窃取实际存在的东西失去兴趣,开始痴迷于挖掘别人的秘密。就连自己的家庭也是被她亲自毁掉的,她却没有悔改之意,甚至变本加厉。她的手上有一枚云外镜的碎片,不知是如何得到的。现在,她受到皋月君的监控,并在其手下做事。”

    她压下食指,数到了中指:

    “淫之恶使,陶逐。她家庭不幸,自幼与兄长相依为命,做些男盗女娼的勾当。后来她兄长因故离世,她执着于寻找复活他的方法,还找过百骸主,但被拒绝了。在她妖变以前,卯月君曾见过她,但无意使她更加偏执……我听那位大人说,现在应是极月君负责追查她。”

    凛天师忽然说:“极月君,确实有日子没见他了。”

    “悭贪之恶使,霂。她先前从皋月君那里换走了如月君的那枚红石,躲避在我们的视线盲区。如今好像是如月君在追查她吧?她手中式神众多,也不好对付。我知道的就这些,或许还有别的,但没有细问。”

    三人都没什么话说了。凛天师望着山下,心事重重。他总有个感觉: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双手在控制着一切。极短的时间内,数名恶使完成妖变,分散了六道无常在人间的力量,何况他们本就人手不足。这次的瘟疫也是,说不定正是忙于对付他们,才分散了那位大人的注意。这背后,或许还藏着其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如果是百骸主……或许拿那些尸体有办法。”

第九十八回:前言往行

    有位女子是蚀光阙的常客。

    她不到三十来岁,想必也快了。这个年龄是绝对称不上年迈的地步,但她的头发是一种特别的铅灰色,像人步入中年才会发白的部分。但她也不是那种斑白,而是很均匀且有层次的灰,而且头发又长又密,厚厚地层叠在一起。她里面有点儿纯白色的襦绊,是过去常穿的,那时候她外面也套着白衫。所有人都说,这也太像丧服了。她不像是在意别人的人,但既然施无弃也这么说了,她就把外面的换成了纯黑色的。在中原,大多数人家还是以纯白作为丧服,但远东地区的人穿的丧服是黑色。再加上她阴沉的气质,就……

    还像丧服,而且压着左衽。

    她侧坐在椅子上,右半张脸无悲无喜。她的右眼是纯黑色的,极黑,眸子像是对光没什么反应,无法吸收也无法释放任何色彩,像死人放大的瞳孔一样,也如死人般无神。如果不是隔了很长一段时间还会眨一下眼,人们会以为这里只有一个空洞的。

    施无弃看着她,似是有些无奈。他叹息道:“唉。还是感谢你告诉我外面的事。实际上我也早已作出决定,要暂时离开蚀光阙,去人间稍作调查。我开始想着,能凭那些死人骨头慢慢推测出幕后的真相,可你却说现在已人数众多。一个一个去观摩别人的人生,我怕是没那个工夫了。我得找一个最快捷的方法。而且……也有朋友需要我帮忙。”

    女子微微抬头,像是还有话说,但并没有张口。视线穿过琳琅的各类摆件与矿石,她的目光与施无弃碰撞。施无弃的面孔一直很年轻,甚至看上去比她还显小。

    “你的病情恶化了,”施无弃接着说,“比上一次来时更严重。”

    女子将两边原本下垂的长发都别到耳后,露出完完整整的一张脸。

    任何人看到她的左脸,都会惊慌不已。

    从眼眶开始,有一种特别的东西扩散开来。那是近似水晶或者冰之流的物质,以她的左眼为中心,凝结出了一层怪异的面具。它们质地剔透,表面不太规则,但完全覆盖在皮肤上,甚至让人怀疑代替了原本皮肤的一部分。透过它所呈现的颜色,不是肤色也不是血肉,而是冰川一样原本就微微苍蓝的色彩。它上层的边缘快要触及到发根,下层的边缘覆在颧骨上。就连她的那个眼睛,也是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冰蓝色,泛白。那是她被冻住的眼睛吗?就算它还能活动,不论转到什么方向也没有人看得出来,它没有与左边相似的黑色瞳孔。还是说,它也被那不知名的结晶所覆盖,所以才无法眨眼呢?

    “好像是扩散了,”女人开口,“之前只是刚掠过眉毛。”

    她的声音很普通,有种成熟女人的稳重,但也有点儿懒懒的。就好像她陈述的异常只是别人的遭遇,与自己无关,她大概是个很冷漠的人,就连对自己也毫不上心。

    “我若不让你再练这种武功,你定是不会听的。说来也稀奇,我平日只接待魑魅魍魉,六道无常。像你这样频繁往来的人类还是头一个。但你以后有一段

    时间不用来了,我都不在,这处幻境也会暂时消散,过去通往这里的路,也都会关闭。”

    “大概有朝一日,你觉得我也会成为妖怪吧。”

    施无弃没有反驳。照这么下去,并不是没有可能。妖变的发生虽不是那么常见,但近来的江湖并不太平。她打小就算个武痴,对踢毽子、跳皮筋和做女红毫无兴趣,一门心思扑在习武上。女子之中,这样的人不多见。她家里就是开武馆的,但并不重视她的兴趣。毕竟他们比较传统,认为还是男人才能继承这等家业。她不管这些,仍什么都跟着练,谁逼她做“女孩该做的事”就揍谁。没办法,家人也拗不过她,就随她去了。

    随着她的成长,每一次演习,每一次切磋,在她身边的人都会无比危险。在试炼中出了太多意外,伤人无数。最严重的要数成年那天,她失手将踢馆的人活活打死。踢馆的人是同行,背后有官家背景,尤其被打死的还是有身份的人。他本来就是跟着一起耍威风的,谁知道身子骨弱,又低估了一介女子,这么一顿拳打脚踢下来可不直接咽了气?

    官府的人和几个同行都跳出来对她爹说,你得给大家一个交代。虽然有不少人看见了,但一个女子能有多大力气?你得把你儿子交出来,一命偿一命。她虽然向来淡漠,也知道此事跟爹爹和弟弟没有关系。她承认下来,说就是自己做的,不信的话尽管与她比试。这件事闹得很大,几百里外的人都特意跑来看热闹。结果比武场上又是腥风血雨,漫天横飞的血肉让所有人都惊恐于这位十几岁女子的力量。最后为了给大家一个交代,她爹废了她的武功,将她逐出家门。有人说,是她弟弟私下埋怨她,家人这么做是为了抛清关系;也有人说,是她爹娘为了保护她,才让她躲得远远的,避免报复。不论事实如何,不论家里人怎么想,她其实都不在乎。反正从那以后,她彻底和家里人断了往来。

    一切都是从她意外得到那件法器开始的。

    俗话说不破不立,先破后立。虽被废了武功,但又不是被挑了手脚筋,还能想办法练。对于一件事物的热忱可以给予人力量,使其披荆斩棘,逐渐到达目的。俗话还说,天道酬勤。许是老天有眼,让七**器之一的降魔杵流落她手。这是后来施无弃告诉她的:得到降魔杵的人的确可以同盖世武侠一样,在最关键的时候使出最合适的招数,哪怕是个对武功一窍不通的人。当然了,人的体质也各有差异,不能一概而论。若是身体太差,也有被击败的可能,毕竟这样的体能自然无法承担降魔杵的力量。而另一点:所有使用过降魔杵的绝世高手,自身所会的武学也会被降魔杵一一破解,掌握,下一个人也能掌握你的毕生所学。它属于那种要么不要得到,要么得到了就不能流落他手的宝物。虽然只有在使用它的时候,才会激活那些特别的招式套路,但总有聪明的人会私下去琢磨。也有人足够自信,坚信自己独创的武功不会被他人领悟。确实,大部分得到了降魔杵的人也说过,的确能感觉到一些武学,是自己可能终生都无法参悟的

    东西。

    而她一直是个悟性极强的女子。在得到降魔杵的那一刹,那些个盖世武侠的绝世武功都被她悉数破解,即使离开降魔杵,那些东西也深深烙在了她的脑子里。就像她的身体异常热衷于武学,就会刻意替她自己记住。那些个招式都成了刻在骨髓里的条件反射,令她所向披靡。既然学会了东西,就应该发挥出来,让它们得以证实。何况在这之中,有一种她能有所察觉,却一时不能领悟的武学,她想尽快逼自己掌握。她四处找人讨教、切磋,虽然从未将降魔杵拿在手里,却还是让不少名门望族和大门派的弟子都吃了血亏。这样下来,她的名声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别说和她比武,就连街上走在她附近的人都会加快脚步。或是为了报仇,或是质疑阴谋,她还被扣上了许多不好的罪名,说法最多的是认定她是左衽门派来的杀手,就是为了杀人踢馆砸场子的。甚至到了最后,还真有左衽门的人找上了她。而当人们看到她左压的衣衽时,更是大惊失色,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

    所有的事,她都无所谓,人的生死在她眼中如日升月落一般,再也正常不过。她只是追求极致的武学而已!如此单纯——她一直是这样想的。再血腥的场景,于她眼中也不过是一个必然注定的结果。而在探索的途中她逐渐发现,自己能够发觉却无法深入的武功,需要她修习寒性气劲。于是她带着降魔杵真这么做了。于是,武学的领悟以异常缓慢的速度向前推进,脸上的这块特别的结晶,却逐渐扩大,与日俱增。

    “是参悟这种武学的必然。对普通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你已经算是例外了。”

    施无弃见到她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他很清楚,这是上一任霜月君所修的武学,普通人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影响。恐怕修炼完毕,这女子就变成一尊冰雕了。他尚不清楚二者间的联系,但可以确定的是,女子能理解甚至逐步渗透前霜月君的功夫,一定有其原因所在。

    他告知了女子这件事,允许她往来于蚀光阙。若放任不管,有朝一日她真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那她还会是人类吗?如今他要暂时离开蚀光阙,就不能常与她见面,了解她的情况了。现在,两人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着。良久,施无弃开口道:

    “我也是放不下你的事。但我已经打听好了,你可以带着法器,去一处叫绢云山的地方。那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有许多山虽然不高,但因气候和地形的原因终年积雪。在其中的某座,有个叫天泉眼的地方。虽是天寒地冻,那却是一池活水。没有人知道它从何而来,如何消融,又如何在那里积蓄。其实是那里特殊的灵场作用,不过人们因此认定这泉水从天上来,给了它这个名字。那里的环境适合你的修炼,既不会伤人,也能减弱对自己的伤害。”

    女子点点头。她站起来,深深地为他鞠了一躬。百骸主是少见的好人,也是少见的能真正帮上她的人。她会听从他的建议,去往那个神奇的地方,继续参悟。

    而她的野心不止于此。

第九十九回:前门拒虎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施无弃开始收拾东西。他一挥手,桌上排列着的摆件自动按照固有的顺序归到原位。再一打响指,厅堂内的大部分灯都熄灭了,只留下最近的几个烛台。室内顿时昏暗起来。蚀光阙不是永夜之域,但天空永远停留在疑似黎明或是暮色之前,说亮不亮说暗不暗的。若有飞鸟从天上掠过,也能看到幻境内的光芒逐步暗淡,熄灭的灯火如退潮的海滩。他绕到桌前,就着昏暗的灯光倒了一杯茶。茶本来已经凉了,但从他手中倒出来的却冒着袅袅热气。他倒了两杯,都拈着杯口离开桌前,绕到之前那长桌侧面的屏风后。

    那里有几张椅子,摆的比较随意。其中那张有靠背的檀木椅上,不知何时倚靠着一位女子。她的容貌是极美的,华贵的衣裳像从斑斓繁茂的花海里裁剪了一段儿穿在身上,即使在后宫嫔妃的衣橱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布料与做工简直不像凡间的造物。施无弃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他将杯子自然而然地递了过去。

    女子接过茶杯,一手端着,一手掩着。她倒是有些意外了,挑着眉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偷听可不是好习惯。”

    施无弃耸了耸肩,喝一口茶。来者也将茶杯凑到嘴边,一面说道:

    “如果不是你要歇业,想必她也不会去天泉。”她笑着说,“她喜欢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胡说什么。想不到你莺月君不仅会解梦,还能算姻缘啊。”

    施无弃也并不恼,只是笑着这么回了一句。就这么一口茶的工夫,莺月君的脸又化作了另一个美人的模样。她也笑眯眯地说:

    “女人最懂女人。而且,这世上的喜欢,又不是只有情情爱爱,你往哪儿想?可真自恋。”

    “行行行,你说的都对。”施无弃当真觉得好笑,也就顺着说了下去,“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推荐了天泉眼,我还真不知她的病该如何是好。”

    “嗯哼。大约算以毒攻毒吧,那里的气候环境反而适宜她练这种功夫。辜葭潜龙独创的武学可真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对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个女的就是他的转世?具体数来究竟是第几世,我也不清楚了。”

    施无弃持杯的手短暂一顿,微皱起眉,脸上的笑意不见了。莺月君确实不曾和他说过,可能是她自以为讲过了,其实没有。

    “……这样一来便说得通了。难怪,其他人拿到降魔杵,都不曾破译甚至直接忽略的、上一位霜月君留下的东西。唯独她的灵魂,最能与这东西感知共鸣……”

    “他们还挺像的。”

    “是很像……”

    “怕是要走老路咯。”

    “那恐怕不是她前世所希望的了,”施无弃微微叹息,“这不就与他为了转生的目的背道而驰了么?若真发生这种事,也太过讽刺,戏文也不敢这么演。”

    “谁说得准呢?”

    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莺月君又换了张脸。她的模样虽然漂亮,每一个面孔都能深深地印在人的脑海中。可要真正记住她的长相,绝不是寻常人等做得到的。何况除了当年真正被烧毁的美丽面孔,许多名人大家绘出的画中人的模样,也能被她据为己有。

    据说早些年,她无聊的时候就想捉弄人,会故意在创作中的纸上笑,吓坏了不少画师。不过现在她已经很少做这些事了。

    “你如今的样子倒是多变得很。怎么,难道是过去总和自己吵架,不知谁来出面吗?”

    “你就别拿我打趣了。”莺月君忽然感叹起来,“少说这些。以前我确实总用一张脸,可是不知怎么,下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就认不出我了!我想定是不知不觉间,我的样子慢慢转变成另一张相似的面孔,接连不断。有好几次,他们好不容易接受了这种情况,就会认错人,和梦中的过客打招呼。这可真是糟透了,我干脆故意在人类眼前变来变去,这下可就不会弄混了。幸亏是在梦里,也不会惹上别的麻烦,若是在现世中有人想要冒充我,麻烦就大了。说来这样也好……平日也好偷懒,不必像其他同僚那样忙碌。我常常游历于各种人的各种梦境,唯有此处,能长久地歇歇脚,喝上一杯有滋有味的茶。”

    “随时欢迎,只是近来不行了,你知道原因。”施无弃一本正经地说,“所以你今天来做什么?不会就只是为了偷听我和访客的闲谈吧?”

    “也是,我还挺忙的,最近在忙一个丫头的事。呃,我要做什么来着……唔,好像是有很重要的事呢。”

    莺月君挠挠头,好像真一时想不起来。施无弃倒是知道原因:虽然有许多好看的皮囊,但即使是虚构的脑袋,她也只有一颗。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让每一个自己达成共识,融合的思绪持续斗争、妥协,光是这部分就占用了思想的很大一部分,所以她总是记不住要紧的事。不过,用不了多久,她总能想起来,就是得多给她一些时间。

    “啊!想到了。你先前是不是见过一个火狐狸?一只赤狐,有个金狐兄弟。现在说或许有些晚了,但我从诸多梦境中收集情报,打听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是……什么事?”

    “他兄弟,若是叫温酒,那他确实是躲起来了。而且不妙的是,他与妄语在一起呢。”

    “妄语?”施无弃反应了一下,“你是说……恶使?”

    妄语者,不净心,欲诳他,覆隐实,出异语,生口业,是名妄语。

    “是呀?不然还能有谁呢。他身上有几枚如意珠的碎片,真让人头疼。也不知那金狐狸和他在一块儿,会不会给带坏了?‘谎话说太多就会成真’原本是个俗语,但在妄语的身上,还真不是没可能发生。可惜我不能确定他们在哪儿,不然就告诉你了。”

    她说了一半儿,施无弃已经没心思听了。他扫了一眼屏风。在他视线穿过屏风的桌上,有个小木盒,在那盒子里储存的诸多宝物,就有如意珠的一枚碎片。莺月君歪头看着他,忽然又回想起什么,说道:

    “哎呀,我都忘了,他以前是不是来找过你呀?”

    “……是。但那时候他还不是恶使。还是说,我没能认出来……他已经是妖怪。”

    “那人满口无耻谰言,别连你也给他骗了吧?他一生说过太多谎,做过太多假证,精于诽谤诋毁,教人辨不清真假虚实。现如今,世间每当这类事发生一件,他的力量就强大一分。若那小狐狸轻信于他,岂不是会被利用?唉,虽然这是你的事,但看在我们

    交情这么深的份上,有机会,我就转告给他的兄弟吧。”

    “多谢……”

    施无弃已经笑不出来了。不仅是因为他与妄语的事,虽然他上次的确没能分辨出来。这江湖真是凶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不知已有多少恶使横空出世。说到底是人间的人实在太多了,在他生存的那个年代,人间还没有这样热闹。任何东西基数一旦大起来,就容易生出一些极端的是非。就像一座果园,面积越大,树越多,坏果也就越多,还容易染病。一旦一棵树染了病,便有一大片难以幸免。

    说到病……

    “对了,”他问莺月君,“既然你那样早就来偷听了,总该知道那女子与我说的事吧?你也在各种幻梦中往来,理应清楚,殁影阁又做了什么好事。”

    “啊,对哦。你是说那个蛇妖在养一个人类孩子的事?”

    “这都什么乱七……算了。我是说瘟疫,那种让死人袭击生者的病。”

    “确实!”莺月君用力地点点头,“是他们闹出的乱子!不过一开始好像真是无意的,只是那里的手下人用不少活人做实验。然后,那一带有个化尸池,扰乱了当地的灵脉,使一部分路径破碎涣散。有不少人逃走,通过四通八达的灵脉将怪病传播出去。”

    “皋月君不管么?”

    “她将错就错,好像在打别的算盘。你要去拜访她么?”

    “……再说吧,我得先知道情况。”

    施无弃暗想,他的“老朋友们”一定都知晓此事,并且没有一个人会坐视不管。他也必须行动起来。想到这儿,他接过莺月君喝干的茶杯绕出屏风,将两个空杯放到一边。然后他便打开小木箱,选了几枚珠子,又到别的地方翻箱倒柜,寻找什么东西。莺月君走出来,望着桌上的银色香炉。炉子还冒着袅袅的烟,但比之前纤细了许多,大概香要尽了。

    “啊呀,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你说便是。”

    施无弃忙着收拾东西,没空再和她面对面聊天。莺月君倒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着急。她淡淡地说:

    “你今天的女人缘真的很好哦。”

    “唉。可不要再吓我了,我经不起你的玩笑。”

    施无弃的动作短暂地停了一下,便继续忙活起来。虽然室内很暗,但他对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莺月君只是说:

    “别怪我没提醒你。喏,麻烦已经找上门了,你没感觉到吗?”

    等她说罢,施无弃直起身看向莺月君的方向,但原本她站着的位置却空无一人。她已经走了,而且这速度……比起以前简直像逃。他隐隐觉得不对,将手中的东西临时塞进眼前的柜子里,闭上柜门,然后望向门口。他眉头一皱,终于理解到莺月君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他大手一挥,大门轰然紧闭。可就在这一瞬,门不知受到了怎么样的力,完完整整地朝着内部垮塌下来。两扇门都没有受到破坏,却被整个儿拆卸,猛铺在厅内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啪”的巨响,震耳欲聋。

    两位不速之客站在门口,一左一右,一男一女。

    他苦笑着暗想,今天可真够热闹的——偏偏在他要离开的时候。

第一百回:前跋后疐

    两位访客中的女性,他是认识的,叫做陶逐。她曾来过一次,向自己祈愿过荒唐的事,但被拒绝了。施无弃的拒绝向来也不那么直接,毕竟还讲清了理由。但陶姑娘不依不饶,只认定他不同意帮自己,说还会再来。而旁边那位男性,应当就是她曾经请求帮忙的对象了。如今看来,她大概是用自己的方式做了什么。

    陶逐的身上有一种强大的妖气,她现在才将其释放。也是,若是有普通的人类踏入蚀光阙半步,他也能感知到,反而妖气很容易与环境相融。而且旁边那位,是个死人,会动的死人。施无弃审视着他,他对这位死人的兴趣比对尸体的主人兴趣更大。陶逐迈开步子,步伐有些踉跄,像是喝多了酒似的,但施无弃并没有闻到任何酒的气息。她的模样、神态,动作,都给人一种几近癫狂的感觉。这令施无弃感到不安,她上次来时似乎不是这样,除了……临走前的那一小段时间。

    “百骸主大人……”

    她的声调腻得发慌,像是酿烂的果糟。在她身上,有一种不论哪个男人都无法抵挡的魅力,这是恶使的身份所附加的法力。但对身为高等妖物的百骸主而言,他不仅不受影响,反而很清楚这是妖力的作用。陶逐是神志清醒的吗?施无弃并不知道,或许她已经失智多时。正常人绝不会为那种事找到这种地方。

    “抱歉,我已经关门了。”

    “是不——欢迎我吗?”

    陶逐突兀地刹住脚步,一只脚固定不动,另一只脚带着身子打了个弯儿,像跳舞似的,然后倒靠在侧面的一张桌边,再收回没动的脚。她态度懒散,随手拿起桌面架子上的一块岩石。石头外壳是漆黑的,里面是密布的晶矿。她像模像样地欣赏一阵,扣回架子上。声音很响,力量很大,木架摇摇晃晃。这时候,门口的那位男性才跟了上来。

    施无弃微张开嘴,哑然一阵,这才说:“陶姑娘,我想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

    “咦?您发现什么好玩的了?”

    她歪过头,像只乖巧的兔子,眼中却透着疯狂。

    “您和您的兄长……真的是很像。”

    他说的不错。这种像并非是行为上的相似,而是外貌上的趋同。但施无弃想说的是某种……某种气质。气质这种东西是活人特有的,死人不会,可那位名叫陶迹的男性就是能表现出这样难以言说的东西。而且,与他被支配着的行动能力无关。

    “您发现了!”她变得欣喜,“我们就是应该越来越像的。”

    “你杀人续命,然后借给他。那些带着血怨与邪祟的力量经过你,被渡过去,势必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不愧是百骸之主!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小手脚来。但是,没有办法,是您拒绝过我,我才只能用这样的方法……不过很有效果!”

    陶逐愉悦地拍起手来,但手掌似乎不能完全对上,总是拍偏,发出不规律也不统一的掌声。这一切都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诡异。她实在是……太像一个妖怪了,从模样到行为,反正实在不像人类。

    “毕竟连您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单是杀人,也不会变成这样。你必是用了某种邪术才会让死人的怨气沉积在你的体内。你究竟杀了多少人?要知道几经周转借给死人的命,不能如数相赠,必会大打折扣。只是像睡着一样躺在那里倒也罢了,你让他行动,甚至参与战斗,需要不断将新的生命力传递给他。”

    “以前的确是这样的,但实在是太慢了。仪式很麻烦,也不是任何时候都有

    那个工夫和条件准备。直到我变成妖怪后就不同了,我能直接将人类的生命注入他的躯壳,他可以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几乎一样!可那些记忆……属于死者的多余的记忆,总是挤占在我的脑袋里,它们时常会搅在一起,弄得我很烦。我不停地将它们丢出去,可是太多了,怎么也弄不完。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我只要记得兄长的事就好了。”

    “我猜也是这样。一般人借不了几次,也无法承受住这些冗杂的记忆。”施无弃还盯着那仿佛在微笑的男人,“但你的执念太深。你没有沦为彻底的疯子,或许也归功于他。”

    “我想也是!我们一直是这样互相帮助的。但我怎么样都没关系,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来。若要装作普普通通的样子,与猎物打交道,我是演戏的行家。唉,也只有在老熟人面前我才不用装下去……好累。”

    陶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勉强直起身,晃晃悠悠地朝着施无弃走来,身后的尸体迈步上前,倒是步伐沉稳。施无弃看出来,她是有意识控制尸体这样做的,看起来比她体面。

    “今天之前,我们只见过一面。”施无弃说。

    “你之前拒绝我不就是因为——我不是妖怪嘛。现在不一样了。”

    陶逐与施无弃面对面,距离近得几乎要贴在一起。这么近的距离,他还是没能闻到酒水的味道,或许她故意没有掩饰自己的散漫与疯癫。她比自己矮很多,但昂着头,踮起脚尖,脸对脸直直逼着他。施无弃将头向后移,腰略向后弯了些,以避开她咄咄逼人的气息。

    “我也说过,这不是唯一的理由。”他义正辞严,“首先死生之术本就是禁忌,任何人做了违背常理之事都会遭到惩罚。谁教给你,就要负连带的责任。其次,我也不会什么让死人真正活过来的法术。你既然已经能如此娴熟地让尸体灵活行动,就应知足,见好就收。别再执迷不悟,还为时不晚。”

    “别他妈给老娘装孙子!”

    陶逐突然发难,她一把拽住施无弃的衣领,恶狠狠地向下拉扯。他必须承认,这女人的力量很大,简直不像是能从那纤瘦的身子里爆发出来的。他没有躲闪,因为即便如此,施无弃依然有随时制服这个疯女人的自信。现在反而不要做出激怒她的举动,否则不知道她——和那边的尸体能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谁要什么役尸之术!我找你从来就不是为了这个!禁忌?去他妈的禁忌!别以为老娘不清楚你都做过什么腌臜事!馋着这具完整躯壳的厉鬼很多,不乏那些想要报复我的人。我能抑制一时,但怎么能控制他一辈子?返魂香——我知道这个。如月君就是这样活过来的!她就像个活人,会说话会走路的活人!你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

    她近乎咆哮,眼里遍布着红色的血丝。施无弃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然后生生从自己面前别开。虽然这个疯女人力气真的很大,但与百骸主相比还是远远不够。他捏着她瘦弱的手腕,像拿着刚撅下来的细树枝一样轻松。比起先前,他的表情更加肃穆。

    “我没和你开玩笑,这不是什么简单有趣的事。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这件了。虽然如今的后果我能接受,是因为作为六道无常对她而言确实是不错的归宿。利用返魂香所复活的人,没有丝毫理性可言,就像——就像外面的活尸一样。你兄长的灵魂恐怕早就投胎转世了,那返魂香能召回这具身体里的,究竟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以为绀香梅见恢复理智的过程有多容易?但她已经不再是她了

    ,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个体,而且是特例。你想要的是什么?陶迹活过来,你能接受他像个没有思想的动物,行尸走肉一样地活;还是能接受他有自己的意志,但不是你的?你根本没考虑过!”

    施无弃的语气越来越强硬,态度越来越凶狠。他甩开陶逐的手,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步步紧逼。陶逐不断地后退,露出茫然而仓皇的神色。

    “我——”

    “古往今来,想做你们这档子事的人多了去了,甚至有人找到后世妄图强行拽出那部分灵魂,丝毫不顾及眼前活生生的人会傻会疯还是会死。你不在乎,也不在乎能唤回的东西是什么,你只要他像个生人就行了,是吗?那么排长队的厉鬼随你去选!你也毫不在乎死者本人的意愿是否想活。我做过一次蠢事,我认了,但我不会做第二次。你也一样,不过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寻找一个寄托。你当真想让他活过来吗?未必。你上次来时,我是信的,但现在的你已经不同了,可能连你自己都不曾发现。你愈发自私自我,却毫无自觉。”

    直到她的后背撞到厅堂另一面的柜子上,她才僵硬地停在原地。整个柜子与柜里的东西微微一晃,传出细小的响声,可能有什么在里面被碰倒了。施无弃那仅剩一只的眼释放出百倍的压迫感来,让陶逐喘不上气。但他不再紧逼,而是再度叹息,转身走向最深处的长桌走去。他到后面的屏风边上,在进里屋之前,这样说道:

    “请回吧,不要再来找我。”

    就在此时,陶迹忽然扑向长桌前的铂银香炉。施无弃瞳孔放大,在下一刻从袖中甩出一杆折扇。扇子狠狠打到她的手上,她下意识地抽回右手,又立刻伸出左手。折扇被看不到的力抽回去,重新回到施无弃手上。他一抖折扇,将扇面张开,用力扇了一下。清风让银香炉里散发出的烟雾变成一双手的样子。它们虽然没有实体,却死死扼住了陶逐的手腕。她很痛,却依然十分用力,全身都颤抖着与烟作斗争。

    “虽不知你从何得到的情报,但别逼我切断你的手。”

    他恶狠狠地说。

    “哎呀——怎么这么黑啊?点灯啊。”

    很突然的女声,从门口传来。两人同时回头,看到新客人前来拜访。但乍一看,她可有点吓人。她个子矮,因为脑袋被砍掉了,左手臂正抱着它。刚刚的声音就是从这人头里发出来的。她的左手很忙,还抓着一截胳膊,大约是断掉的右臂。就连走路的时候,她也一瘸一拐,可能有条腿也受伤了。若不是她还能逻辑清晰地说话,真让人以为活尸入侵蚀光阙了。

    “不好意思又来打扰你。这次有点糟,我自己弄不来。悭贪的式神下手也太狠……”

    “绀香梅见?!”

    无弃话音刚落,陶逐的脸色变得可怕。她龇起牙的时候,简直像某种捕食前的猛兽。

    “快走!”

    “啊?”

    “既然你这般不注重我所珍视之物,我也要毁了你重要的东西——阿迹!”

    距离两方都还有一段距离的尸体转过身去,面对着来者。步入光照的范围,如月君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她正愣神,陶迹突然就冲上前来,一副要将她撕碎的架势。她一躲闪,手脚却不利索,脑袋不小心滚出去老远。

    “哎!这、这是怎么了?我看不见——”

    施无弃将扇柄磕在桌上,借力合扇。单手撑桌翻了过去,眼神凌厉得可怕。

    “冥顽不灵,固执己见。你不仁,便休怪我不义。”

第一百零一回:远怀近集

    天气时凉时暖的。距离春天真正到来还有一阵子,但他们总是在往北走,冷的时间就多了起来。时停时歇的寒风时刻提醒人们冬天的尾巴还滞留在这片大地上。

    这几日,谢辙他们过得还算不错。聆鹓比平时更活泼了些,她会与薛弥音说很多话。一开始弥音爱答不理,但实际上都听了进去,后面还会应答几声。聆鹓一直有个愿望,就是想摸摸那只看不到的猫,可惜一直不能如愿。猫的主人和谢辙都说,它不知为何很喜欢聆鹓。从最简单的角度上解释,便是这种动物最是聪明、最能辨别出真正善良的人。它晓得谁会对它好,即使对方并不能看到它。

    “我家也养了很多猫,”骑在马上的聆鹓说,“但是它们总想着跑出去,没有一个喜欢在院子里待着。有时候它们会回来,有时候就不回来了。虽然我家院子很大,也从不少它们的吃食。一开始跑丢几个,我家又会买来几个,但因为跑得太勤,最后也没人管了。我很喜欢它们,却鲜少有谁愿意让我摸摸。”

    说这话的时候,阿淼就坐在她的腿上,但她没有什么感觉。灵体很轻,比棉花还要轻。

    “猫喜欢自由,喜欢更广阔的天地。”在前御马的弥音回头看了一眼阿淼,又转过头看向前方,“庭院再大对它们来说也只是笼子。”

    “但是你的猫却一直跟着你,像小狗一样。”

    “它不是我的猫……至少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另一匹马上的谢辙看向她,露出些许意外的神色。

    “可它一直跟着你?”

    “这也不能证明它就是我的东西……”弥音皱起眉,不知如何解释,“阿淼不是物品,我将它视为朋友——你们想笑就笑吧。也许人花了钱的东西,就可以说是自己的,但虽然我为阿淼生前花过许多银两,它是本身愿意才跟着我。我承认一开始起这个名字,是对我以为死去的朋友的……纪念。它就像是代替朋友来陪我。到了现在,我早就将它视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了。它有自己的想法,谁也不能强加于它,它对谁是什么态度都是自己的意愿。若是花重金买来,或是给了好处收留做看家护院的狗,对外人狂吠是理所应当。我给阿淼花钱是我乐意,就像……你们会计较同伴们谁多花了一文,少花了一文吗?”

    谢辙和寒觞忽然有点尴尬。他们知道,一路上沾了太多叶聆鹓的光,不好意思开口。

    反倒是聆鹓这么说了:“不会啊。”

    “但这没什么可笑的,”寒觞道,“你这么想,倒是让人惊讶。如今的世道,人们总是理所当然地将动物视为私有财产——虽然一定程度上的确是这样。”

    谢辙顺口问了一句:“是你之前说过的朋友吗?”

    “嗯……那时候她还很小,现在长大了。我记忆里的她只有六岁,看上去像沈依然那么大吧。”虽

    然在马上,但她还是随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现在也没有太大变化。”

    “唉,沈夫人也是说走就走……我们都没有与她好好道别。”聆鹓很遗憾。

    “江湖人就是这样自由不羁,挺好。”谢辙道。

    “但是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还能认出你朋友来,也是很不可思议了。都说女大十八变,她说不定没有一点小时候的影子。”

    “肯定是她,”薛弥音笃定地说,“她和以前……一模一样。”

    “那还真奇妙。”

    “嗯。当年我们遭遇不测,她不知去向。收养我的那位姐姐,在当时救下了我,并答应帮我去找她。她说自己找到了,但我朋友已经断了气,便将她埋在那里。可她其实没有死。”薛弥音攥紧了缰绳,指甲嵌进掌心,“她本可以获救的……但那个女人,见死不救。”

    几人都安静了一阵,谁也不敢先说话。宽阔的田野间,只有马蹄发出“啪嗒啪嗒”的有节奏的声音。叶聆鹓酝酿了一会,试着说:

    “呃,会不会是,她那时候太虚弱了,那个姐姐就……以为她不行了,没有好好检查?但之后休息了一阵,就恢复了?”

    “如果是别人,我会这么想。但是她——那个女人,若是想救,就一定能救。”

    她的脸色和心情都变得更差。即使过了很久,她仍对此事耿耿于怀。谢辙没有吭声,而寒觞挠了挠头,对她说:

    “唔,我这人向来不爱劝别人大度。毕竟谁也不是当事人,不该评价当事人经历的痛苦。虽然按照惯例,我应该像大多数人一样说:‘她都救了你一命,还养了你这么久,你怎么能斤斤计较恩将仇报呢?’你会在乎,一定是有更详细的理由。没关系,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放轻松,什么事都要追问,什么事都要解释,就太没意思了。”

    “谢谢。”

    薛弥音果然没有说下去,但她道了个谢。对她来说这简单的两个字可真是来之不易,分量够重。大概,真的是有什么不愿提及的难言之隐。

    他们没有接触什么城镇乡村,一直在原野上走马观花。这一路上,倒是再没遇到什么危险。偶尔有野兽的尸体,都只剩白骨森森。寒觞说,可能真有什么得了病的牲畜跑出来。尸体被其他活物袭击、吞食,恐怕也会被传染。所以这几天他们都没有打猎,只是挖些野菜,找些果子,就着干粮。连打来干净的水都要煮沸才敢喝。

    不过,前方即将要遇到的城池就不能规避了。它是一座很重要的城市,面积很大,四通八达,只有一面是他们所在的荒原。至于为何不朝这边扩张,一是这里土层较浅,很快会碰到碎石,不利于挖土盖房;一是一座城市的功能是有限的,形状若是太过奇怪,交通会很不便利,而且越远越不便于管理。城池的形状一般不是方

    就是圆,哪儿能多伸出一条腿儿来?

    这座城,便是绾龙城了。在地图上,它是数一数二的大型城池,也是本省的首邑。除了气候适宜、物资丰饶、地处交通枢纽外,还具有重要的军事意义。此城的矿脉虽少,但各地的金属矿石都会源源不断地朝这里输送,因为这儿的铸造水平是绝对的一流。它也是朝廷最重要的军械库之一。这片大陆在五百年内经历过两次王朝更迭,有许多地方与官位的名字都经过调整,但绾龙城的名字却从未变过。至于出处,也是众说纷纭。首先那个绾字,一来指卷盘成结的意思,二来指浅绛色,三来也有离谱的说法指数字的“万”。不过,不论何意都是一个形容,真正的重点在那个“龙”字上。除了京城外,鲜少有地方敢沾一个龙字,此地却没有变化,或许与多年来的习惯有关。小地方说改也就改了,这儿可是意义非凡。

    “我听说,绾龙城的龙是因为在遥远的古代,闹天灾的时候死了很多人,有人日夜祈祷上苍相助,便有一万条龙显了神通,助此地化险为夷。这是真的吗?”

    “噗,胡扯。”寒觞噗嗤一乐,“你知道真龙有多大么?还一万条。大一点儿的龙,这城都不够塞的。可能是指……浅绛色的龙吧?”

    谢辙却说:“是吗?我听闻,是官家修路的时候,挖出了巨大且形状特别的石头。人们一直顺着石头的纹路刨,却怎么也刨不到尽头。有德高望重的阴阳师说,这是一条深埋地下的盘踞的龙的尸骸。正是它镇守此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薛弥音道:“诶,我听说是一个农民在锄地的时候……”

    “那也太浅了。”

    “也是……”

    说话间,他们已经从远远能看到城墙的地方来到了城根。或许是以防万一,守城的士兵都蒙着半张黑面纱。毕竟据他们所知,这瘟疫不是通过口沫传播的。但他们的防具也很专业,将身体的每个部分几乎都覆盖到了,铁罐子一样,谁都无从下口。现在倒还罢了,不知到了夏天,他们怎么受得了这个罪啊。

    绾龙城现在还允许人们出入,或许是疫病还未蔓延到这里。他们对外来的人有严格的审查。从别处而来,绕到此城南门的人,都在一一接受检查。不过人不多,并没有排起长队。凑近了听,他们才知道大家都是从西边和东边绕过来的。因为那里早就已经大排长龙了。

    在人们的议论中,他们还听说,之所以现在这么多人是因为绾龙城中传出即将封锁的消息。虽然内部尚未爆发疫病,可是从外地涌入此城的人实在太多。想必大家都是冲着此地的物资和所谓龙神的庇护而来。他们正议论着,寒觞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你们知道吗?数千年前,极南之地的龙被称作八邪神之一。”

    “怎么会?龙不是一直是祥瑞的象征吗?”聆鹓反问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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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