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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二回:远引曲喻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人有好人坏人,龙也有善龙恶龙吧。虽然是非黑白只是人类施加的观念,与它们的意愿无关。可能它们做了什么对人不利的事,却对它们自己的种族而言无关紧要,才会被世人唾弃。”

    寒觞刚说完,忽然有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似是接着他的话头说下去的。

    “兴许,它们当真什么都没想呢?”

    几人看过去,发现一位带着立乌帽的人走了过来。他帽下棕黑的长发有些松散,每根头发都自由地蜷曲,随风飘荡,看起来质感轻盈,像骏马的鬃毛一般。他身形修长,穿着的是一身洁白的色无地,没有明显的图案。不过在阳光下,他们能清晰地看出衣摆上的暗纹泛着鳞片般的浅浅波光,略发金色,不知是本身夹在衣料中的金线还是阳光着色使然。说来,那图案是蛟还是蛇……?虽然当今的世道,对于有着龙纹的制品,当朝的管控不如前朝严格了,但百姓们依然惯于避讳,以免被做文章,惹祸上身。但看他不凡的穿着与气质,应当也不是什么凡夫俗子才对。

    “这衣服不耐脏。”弥音随口对聆鹓说了一句。

    “阴阳师吗?”寒觞不太确定地问了谢辙,“我记得从东边而来的阴阳师常戴这种帽子。在中原腹地,这样打扮的多是高官,他又不像。”

    谢辙没有回答,但他微微点头附和。寒觞深吸一口气,问那人道:

    “是么?看来您对那时的事情很了解了。您一定是位阴阳师吧?”

    “是。我知绾龙城在四处招募阴阳师,便来看看。”

    他的声音没有特别的地方,却能给人特别的感觉。发音清楚,声音洪亮,同一句话离得近的人听,不会觉得吵闹刺耳;离得远的人听,也能听得清楚。他的语气始终温和平静,像是仅能被风带起几缕波澜的水面。

    “招募阴阳师?”谢辙问,“我确实不曾听过。”

    “我看您一身阴阳师的打扮,还带了佩剑,以为您慕名而来。”

    谢辙看了一会他的脸,又将视线向上,扫过他高高的帽子,又把目光重新移回他的脸上。随后他说:“我只与同伴赶路,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但若是百姓有难,我看见了,也不会坐视不管。我想我的打扮还算朴素,您能一眼看出我的身份,想必也不是一般人了。”

    “您身上萦绕的灵力很有规律,我能感觉到,您是练过的。”

    “唔,还未请教,您是……”

    那白衣乌帽的公子却摆摆手,似乎不打算自我介绍,也不知是不是得知了谢辙并非是找官府报道的一路人,就失去兴趣。毕竟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给人一种……隔离世俗之外的感觉,很超脱,很陌生,很遥远。即使他就站在你眼前说话,也令你觉得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或许这也与他这身衣服所暗示的地位和身份有所关联。

    谢辙不再问他的私事,也没有继续打听绾龙城的事——毕竟他们只是决定休整一段时间就立刻启程,前往雪砚谷去。但他似乎对这位阴阳师刚刚提到的南国的事有所兴趣。

    “您刚说,龙什么也没有想,是指……”

    “人向来是倨傲的物种,虽然从某些观念上看,龙族亦是如此。”他笑了一下,看起来有点僵硬,“人类的傲慢与妖物野兽的傲慢并无本质的不同,但龙族的傲慢凌驾在这一切之上。龙族一旦争论起尊严上的事,便会使得三千世界生灵涂炭。在上古时代,时常经历这种事情。后来,它们便不屑于为这种琐碎之事大动干戈,其中一部分潜入了海洋深处——海比大陆还要广袤,且比大陆深邃,因而这千千万万的生命才有机会在这方大地上自由生息。所以当年的弑神之战,与龙族可以说是没有太大关系。就连法器砗磲,也只是人类将其视为宝物,连鲛人也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大约正是因为人类过于脆弱而渺小,这等从龙族手中流落的普通物件,也有了不可思议的神力吧。”

    他讲起故事来倒也有意思,他们几人都望着他听。直到后面有排队的人催他们前进,他们才发现原来队伍已经拉开了一大截距离。几个人赶忙追上前面的人。弥音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着:

    “说了这么多,你不也是个人类吗?”

    神气什么呀?他们心里多多少少都这么想,只是碍于情面没有说出来。虽然薛弥音心直口快,不过那位阴阳师还是像没听见一样,既没有表示轻蔑,也没有表示惭愧。他的身上也有一股很特别的傲慢,却恰好没能伤到谁。

    “我老远便听到你们争论绾龙城的名字来历,其实你们到了城内便知道了。”

    “哦?”寒觞问,“您见多识广,还请细说。”

    “城里有座龙王庙。虽然很多地方都有,不过这儿是的确唤出蛟龙显灵,在干旱年代天降大雨,挽救了无数濒临枯竭的生命。绾字儿确实有很多说法,还有一说是挽救的挽。不过过去了这么久,究竟如何也无所谓了。”

    聆鹓唯独对一件事感到好奇:“那,城池下面挖出龙骨的事,是真的吗?”

    那阴阳师看着她,忽然又笑起来。这次的表情显得比之前真诚些,他说:

    “你猜?”

    好吧,也没多真诚。

    和这个人聊其实是自讨没趣,他们都已经发现了。也就谢辙这人能跟他再唠上三言两语的。聆鹓虽然不再参与聊天,但她一直在认真听着。一来是她确实喜欢有趣的故事,二来是刚才此人提到法器,而自己也确有一件,所以她格外留神。也不知谢辙是照顾她的想法,还是自己也很感兴趣,便与那阴阳师聊了许多千年前那场大战的事。从这段对话中可以得知,当年神无君与同伴所斩杀的恶龙,其实只是真龙在人类面前的一个投影。而且他们还了解到,被称为龙宫的水晶宫,其实算得上鲛人的地盘。

    有一件事,聆鹓感到格外诧异。

    “我还以为鲛人的故事,是我儿时家人哄我睡觉的神话。虽然我没见过,平时也没听人再提过,你们今天忽然理所当然地说着,我都觉得像是件常事了!”

    “的确如此。鲛人如今依然存在,只是行为隐蔽。数量上……没有太大变化。至少在不到千年内,相较之下,人类才是数量急剧膨胀的种族。”那阴阳师道,“实际上,我一开始四处游历的主要目的,只

    是寻找一位朋友——鲛人朋友。”

    “……真够怪的。你要找鲛人,不是应该去海里吗?怎么在岸上走来走去的。”

    弥音也不知是在嘲笑还是发自内心地提问。她的语气总是这样死板,容易让人误会。不过这次,连聆鹓也附和道:

    “是啊。你们刚才不是说龙珠已经被毁了吗?那鲛人还怎么变出腿来,在地上走?”

    “鲛人织绡绮丽,用的是至亲之骨做的梭子。用那样的梭子将双腿剖开——就像鲛人的传说里那位姑娘做的那样,就能化作双腿,到岸上行动。只是这样一来,鲛人就再也无法变回鱼的长尾,回到海里去。他们的寿命也会与普通人一样,如白驹过隙。”

    他们都沉默了一阵。队伍不算太长,就快要排到了。寒觞已经能看到前面的守卫在为入城的人做一些简单的“仪式”,好像是用艾草拍打身子,身上撒米——应该是糯米,最后还让人喝了些什么。虽然每件事都很简单,但流程可真够复杂的。等到他们之前,应该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他接着问这位阴阳师:

    “你要找的,该不会是变成人的鲛人吧?”

    “正是如此。她的名字,人类简单的喉咙发不出那样的声音。在鲛人的语言里,名字的意思是‘皎洁如月光的海沫’,所以她唤作皎沫。”

    那种神秘莫测的薄雾又笼罩在他的身上,挥之不去。聆鹓将更多问题咽进肚子里,劝自己别再问没意义的话题。说不定再追问下去,人家就要感到厌烦,毕竟一个连姓名都不曾透露的人,更不可能有给自己耐心说书的义务。

    寒觞竖起耳朵,远远听到门口一个人将水咳出来,抱怨了句“可真咸”。原来是盐水,盐也确实有辟邪驱灾的作用。没想到几个士兵忽然急了眼,按住他,又灌了好几碗水。后面的人都探头探脑地看过去,只听有人起哄说:

    “喝了可千万别吐,吐了的都是活尸!”

    寒觞不客气地嘲笑起来:“这哥们儿可真够惨的。”

    至于这位无名阴阳师的故事,他们几乎都兴趣有限。不过他说他的,似乎也不是刻意讲给谁听,只是有谁问,他想答了便答,不想答就闭了嘴。

    前面有位老护卫看到这位白衣的阴阳师,忽然一愣,喊了几个人跑了过来,与他一阵寒暄。护卫们似乎称其为“归海大人”,为表尊敬没有提到名字。这是个很偏门的姓,好像也并不怎么出名——反正他们是没听说过。但看那架势,好像这位归海氏是绾龙城的城主亲自请来的,卫兵们将他带出队伍,也没怎么走驱邪的流程就直接放他进去了。

    一通你来我往下来,留在原地的谢辙一行人面面相觑。

    “谢公子信那些传说么?”弥音随口问。

    “宁信其有。其实他对那些事侃侃而谈时,我也觉得有几分隔世般的不真实。”

    寒觞打趣道:“我以为就你俩聊得到一块去——我是没太当回事的。”

    “你没看出来吗?”谢辙忽然这样说,让寒觞一愣。两位姑娘也忙看向他们。

    “看出什么?”

    “那个归海氏,也不是……”

第一百零三回:远求骐骥

    话说了一半,却很快排到他们,可真不赶巧。绾龙城的卫兵果然给他们用了这套特别的除秽流程。其实也没什么神秘的,就是将民间传说对鬼有害而有益于人的方法给进城的人试了一遍。这主要就是为了查出入城的人是否有病变的可能。豆子、糯米、白盐、艾草,都是之前寒觞看到的。之后,他们每人的眉心还被按了一个红色的点儿,闻起来有些淡淡的腥锈味儿。一问才知道,这是鸡血、黑狗血与朱砂等材料按比例调配的辟邪之物,不论是人可能会突然发病的情况,还是面对活尸袭击的情况,大概多少能起点作用。这红点儿能留很久,洗脸的时候可不能洗掉,毕竟留着它在城里走,大家都知道你是安全的。不过能进这座城里的,也都是经过严格审核的人,恐怕这是一种安抚民心的战术。但实际上,阿淼非常讨厌这种东西的味道,它的灵体离人们远远的。或许,它当真会让非人之物有不好的感受。

    而且每个人都要喝的水,并不是盐水那么简单。四人终于知道,为什么先前有个倒霉蛋儿猛地将水喷出来了。这水没有很咸,但是由香灰兑的,不浓,却足够人难以下咽。聆鹓还是好奇地打探了一下那个人的事,原来他们将香灰盐水给他灌下去以后,他没呛死或者发狂那就算没事了。可他们的手段也真够粗暴,就算有火气也不敢撒呀,聆鹓暗想。

    “说来,请问各位大哥,这套方法,可曾在活尸的检测中真的起过作用?”

    谢辙一开口,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扫过来。他们心里一惊,以为谢辙说错了话。

    “这儿还有个别漏了!差点儿让他混进城里……”

    原来是又把他忘掉了。

    被拽住重新走流程的谢辙一面配合,一面发问。这些大哥虽然蒙着半张脸,一个两个都十分凶悍,实际上倒没那么难说话。他们如是说,这么久以来确实没有真的抓住几个得病的人,但也确实没有病人混进城中。可能发病的源头距离这里都比较远,暂时没有波及此处。而这些方法,都是城主集思广益,依靠招来的阴阳师出的主意。有没有用不知道,有备无患倒是真的。

    平安进了城里,他们很快感到那种繁华热闹的气氛。果然与那些危险的小地方不同,绾龙城的一切都气派而有序。大街小巷贴的不是告示或者通缉令,正是招募阴阳师、江湖术士、道人僧人之类的单子,内容大同小异。到一家面馆吃饭的时候,店内也贴了这种东西。

    “这玩意儿还真是处处都有。”

    弥音指过去的时候,小二端来三副碗筷,对她说道:

    “没办法,贴这玩意儿是规定。不过绾龙城能平安至今,都是城主如此谨慎又高瞻远瞩的功劳。几位是外乡来的吧?不知有没有谁懂得辟邪驱魔,城主觉得活尸是邪祟,重金悬赏有能之人呢。哪怕不会法术,能提出有用的建议,给出有用的东西,也是重重有赏呀。”

    寒觞用胳膊肘怼了怼谢辙,后者没吱声,大概在想什么。寒觞低声道:

    “有钱欸,大把的真金白银。”

    “我们能做得了什么?而且我们也不缺钱。”

    “哎呀,”寒觞拍了他一下,“我们也不能总是……对吧。总占姑娘的便宜也有点——太那个了。你懂我意思吧?”

    谢辙看着他,一脸莫名其妙。寒觞挑了挑眉,看起来有点欠打

    。这句话谢辙倒是没说出来,怕引起更多麻烦。寒觞朝着对面聊天的两个姑娘努努嘴,姓谢的终于明白他什么意思。

    确实,不能总欠叶姑娘人情。再怎么说,要把风云斩刀鞘的钱给她结清,于是谢辙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看着两人在这儿“眉来眼去”,小二终于意识到他少拿了一副碗筷的事,没敢多话,又屁颠屁颠跑去取了。

    “我再想想。这方法,不是说有就有的。实在不行还得赶路,先拖欠着……”

    谢辙嘀嘀咕咕。他声音很低,眼睛时不时看向桌子对面。所幸那两位姑娘正聊得兴起,没谁注意到他俩的小动作。阿淼不喜欢他们头上的红点,干脆躲进三味线里了。

    “你感觉怎么样?”聆鹓这么问弥音。

    “你指什么?”

    聆鹓挠了挠朱砂周围的皮肤,犹豫着说:“我觉得……有点儿痒。你不痒么?”

    “我没有……你该不会是得癣了吧?”

    “那、那是什么病?是不是得了就不会好的皮肤病?”

    “也没那么吓人。不是所有癣都那么严重,有些是到了春天吸多花粉也会得的癣,还有些,是不能吃特定的蔬果。有的人连吃鸡蛋都得癣呢。”

    “我是对朱砂,还是血……唉,这可怎么办?我现在不光觉得痒,还有点儿烫,感觉有谁拿火折子戳我脑门一样!”

    “这我也不清楚了。最好的办法是拿清水洗一洗,可是在这绾龙城……”

    看两个姑娘聊天的语气甚是严肃,寒觞多嘴问了一句:

    “咋的了?”

    “叶姑娘的皮肤好像不能适应这个红点儿,但是不敢洗……”

    “哎呀,这可怎么办?要不我现在去药房一趟?”

    “别别别,”聆鹓连连摆手,“不用什么事儿都这么麻烦你们的。我也不是特别难受,能忍过去的,不要在这种小事上费心呀。”

    “这话说的,这事儿怎么就小了?”

    话虽这么说,但寒觞看她确实没什么太大毛病,刚站起来便慢慢坐了回去。谢辙一直没说话,估计是在琢磨什么办法。聆鹓现在动不动隔着纱布去挠手腕的痒,可能伤口开始愈合了。这种时候,皮肤总是像有蚁群爬过一样酥痒,让人难以忍受。

    他们吃了顿稍微丰盛些的饭。除了每人一小碗特色拌面,还多点了两个菜,一荤一素,外加一盆鲜香的鱼汤。价格说贵不贵,说便宜不便宜,但每道菜都令人回味无穷。这就是街边小吃的魅力了,若是携重金去那些知名的酒楼,反而尝不出这种滋味来。

    正是饭点儿,店里人手不够,喊了半天小二也顾不过来。于是聆鹓站起身主动去柜台算钱了,弥音倒是没有动。寒觞不避讳她,当面晃了晃谢辙,直言道:

    “想想办法啊老谢!”

    “我不老,”谢辙第一万次皱着眉,义正辞严地反驳,“还有,我能有什么办法?”

    薛弥音觉得奇怪,眼睛直愣愣看着两人。

    “不能再这么和叶姑娘骗吃骗喝了!见到云外镜之后,可要好好将她送回去。就算是我蹭吃蹭喝这么一路,良心也会感到愧疚的!”

    “知道了知道了!可什么辟邪的办法他们再清楚不过,我还有什么主意能拿出来?”

    “你可是阴阳师!阴阳师怎

    么都有办法的!”

    话音刚落,他们觉得店里稍微安静了些许。

    这可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三个人悄悄打量四下,发现所有附近听到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他们。很快,有远一些地方的人也看了过来,不知在寻思什么。从他们的眼里看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只是这个群体行为有些反常。这时候,刚收完钱的账房忽然拿着账本跑向这里,聆鹓一头雾水地挤开人群,追了过来。

    “你是阴阳师?”

    年轻的账房有些兴奋,他直勾勾盯着谢辙的嘴,等待他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呃,是……”

    “娘!这儿有阴阳师!快告诉衙门去!!”

    账房忽然发出震天响的吼声,这下整家店都听的是一清二楚。更持久的沉默之后,店内忽然爆发出更大声的议论,无非是在讨论这一桌人,尤其是最其貌不扬守口如瓶的小伙子,他竟是个阴阳师呢!仔细一看也能看出来,就是他刚才实在没什么存在感……不刻意看向这里的话,还以为只有三人面对面坐着吃饭呢。

    那多一双筷子干什么?祭祖吗?

    至于账房喊的娘——竟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娘。她倚靠着二层的凭栏,闲得没事就向下看看人头攒动的场景。她儿子这么一喊,她立马来了精神,两条腿“噔噔噔”地跑下楼来,比飞还快。她跑过来,一把抓住谢辙的手,深情款款地说:

    “这位公子,跟我去衙门一趟。”

    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便衣捕快,而谢辙犯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大罪一样。

    “为什么?”谢辙脱口而出。

    “推举人才的人,也能拿到一小部分奖励,”薛弥音指着那张告示,“你没看到吗?小字写得还挺清楚。按理说一顿饭的工夫,你应该观察得差不多才对。”

    “谁闲得没事关注这个?”

    可不管谢辙怎么解释,怎么反抗,都无法摆脱这位热情的中年妇女。没有办法,他才同意随她去一趟衙门。其他人作为陪同,也可以一起动身前往。幸亏这儿距离衙门没有太远,否则刚才吃的那点东西就要消化完了。拉到衙门以后,又说他们赶巧了,城主正要来视察最新拜访的几位阴阳师,他们让谢辙也准备准备。他从刚才到现在就一头雾水,颇有一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到现在更是不明所以了。但也没什么,赶紧混过这关,实在没办法就和同伴们一起离开这儿就行了。反正绾龙城出去的人,至少现在,什么地方都给放行的。

    然后几个人就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走了。谢辙是有“团队”的唯一一人,其他还有五个阴阳师,看上去说不上正经,也说不上不正经。若说没什么真本事吧,他们也确实能让你觉得是个阴阳师。按照惯例,城主的手下前来审查,就住在附近的酒楼里。

    没想到,他们很快就遇到了老熟人——也不是很老。那位熟人坐在桌边,坐姿端正挺拔像一口钟似的。所谓站如松坐如钟,大概说的就是这种人。

    老熟人穿着白底金纹的衣服,怡然自得地端起一杯茶。几个人扫向桌面,这家伙可真是受到了一顿不得了的招待。且不论这里的装修的格调和档次有多高,光那堆山珍海味的残骸都能让刚吃饱的几位重新流出口水。

    “是你啊。”归海氏似乎并不惊讶,“别客气,坐。”

第一百零四回:远来看经

    这就是传说中的……反客为主吧。虽然其实,谢辙他们也不是主。正主大约是城主大人或是他手下派来的人吧?他们还都没看到像是这样的人出现。不知什么时候,阿淼忽然从三味线中现身了。它这会儿好像不是很讨厌人们额头的红点,或者稍微习惯了些。它绕着归海氏脚边转了几圈,嗅个不停。更让人惊奇的是,归海氏大约是能看到它的。他的视线始终跟随着小猫的影子。虽然其他人都不太清楚他在做什么,但谢辙和薛弥音一眼就看明白了。

    “您也是在等人吗?”寒觞倒是直接寒暄起来,“我们听守卫们说了,你姓归海。”

    “啊,是的。这没什么值得隐瞒的。”

    归海氏说着,端起一个犀角杯。寒觞与谢辙对视一眼,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刚还什么都不肯透露呢,这会儿又说不值得隐瞒,真是怪人。聆鹓看向他之前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衣摆,当下在室内,似乎就不那么明显了。

    与他们一同被带到这里的,还有五个人。那五人中,有一位沉默不语、脸上有疤的僧人,还有两个打扮普通的阴阳师,其中一个表情凶狠的自称是猎魔人,另一个是女的。还有个胡子花白的道士,眼睛也不太好使。最后一个是算命的,之前在路上和别人聊天时他提到,自己是东边来的算命先生,绕到南门进城,完全就是被抓过来的。谢辙心里暗想,不知又是哪个本地人乱抓人邀功了。

    “你也是来见城主的阴阳师?”

    那个凶狠的猎魔人这么质问。归海氏偏过脸看向他,眼里却又没有他。

    “算是吧,但和你们不太一样。”

    “你不是说自己也是……”

    薛弥音皱起眉问,话说一半。因为她确实也记得,在进城之前,他说这里招募阴阳师,自己也为此而来。但仔细想想,既然他是被那样大动干戈地请进城内,现在又被好生招待着——毕竟原本站在这雅间里的卫兵们,打扮与带他们来的卫兵们一样,估计是同一批人。所以说不定……其实他的身份比他们想得还要尊贵些呢?

    “我是阴阳师,也确实是来见城主。”归海氏看向弥音,却一样没真正注视她,“不过我并非主动响应他的号召,而是他请我来的。”

    “你的意思是你身段很高了?”之前那人说。

    那五人中的其他四人没说话,但看那眼神,说不定也这么想,除了老头子可能耳背没能听见。不过其实谢辙他们不太这么想。他若是要摆架子,刚见面的时候,他就可以直说自己是为什么来,又是来干什么的,但他没有,他只是普通地说了绾龙城的情况。抛开那种奇妙的距离感不说,他还算是个健谈可亲的人。现在这么回答,也是因为受到了这样的质问。

    那面目凶恶的人忽然变成了哑巴。看来,他也不过是虚张声势。但说不定勉强还算半个聪明人呢?毕竟这里看上去最像模像样、有权有势的,只有归海氏一人。难道是他亲自来检验这群人是不是江湖骗子吗?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推荐人的赏钱,也不是那么好领的。

    “我与城主见过几面,相互也帮了小忙,如今我再帮他一把。他日理万机,我这里有份委任书,暂时替他与几位聊聊。你们可以先过个目,证明我没骗你们。”

    话音刚落,立刻有侍从捧着一个垫着绸缎的托盘走上前来。盘中便是被卷起的委任

    状。站在中间的谢辙迟疑了一下,准备伸手,却被旁边那唯一一位女性阴阳师夺去。她拉开了这张卷轴,大家都凑过来看。大意是归海氏说的不错,下面还有城王印。女阴阳师将它扣回托盘里,侍从退下了。归海氏这才慢悠悠地站起来,双手背后,认真地对面前的几人说:

    “情况你们大致是知道的。不过现在来的,基本都是城外的人,我还是多解释些。活尸的事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这也正是将你们聚集于此的原因。许多人都觉得,这是一种难以医治的传染病,各地官府都想方设法招募医师郎中,高价收购土方偏方。但,时至今日,不论草药、针灸,亦或是其他法子,都没有成效。而本城城主认为,尸体起死回生,定是怪力乱神,因而广招灵力高强之人。不管是有什么符咒能抑制病患,还是有什么法子对付活尸,都请畅所欲言。若言之有理,深入研究的钱与药材也是信手拈来,赏钱另算。即使不会法术也没有关系。若能提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建议,一样重重有赏。”

    他侃侃而谈,语气大大方方,确实没什么藏着掖着。虽然他不是在城王府上工作的人,在这绾龙城却像回家一样轻松自在。几人听罢,都点了点头,除了老道士云里雾里,不过他也没有追问。估计这老头子,也是别人一听是道士,立刻绑来邀功的。

    “那么几位有什么想法?或者,想露一手,证明实力?”

    “我先来!”

    那位凶巴巴的猎魔人先站出来。他有两把斧子,能附上自己强大的灵力。他确实有两把刷子,当场在雅间耍了起来。他像戏班子里耍杂技的,舞刀弄枪方面的事花里胡哨,让几人眼花缭乱。阿淼可真不喜欢他,一直冲着他龇牙、哈气,耳朵都向后仰着。这阴阳师说不定没什么真本事,他根本看不到阿淼。而且就目前的情况看,这五位客人都没人看得见它。

    猎魔人用力过猛,将天花板上砸了个洞。“咚”的一声,整个楼似乎都在颤,几片墙皮哗啦啦撒下来,下雪似的,让他们都狼狈地挡住了头。幸亏那顿饭应该是吃完了,否则指不定归海氏要发脾气了。

    不过,他目前没有,而且眉头也不皱一下。他只是点点头,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那你这套本事,有何用武之地?”

    “我若与活尸交手,可以一敌百。对付那些妖物,就该将它们揍得服服帖帖。不信,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爷的名号,我当年——”

    “行,送公子去隔壁雅间休息。”

    归海氏一抬手,两个侍从立刻上前“搀扶”他走。那架势也不像是押人,但他可有点儿急了,哔哔叭叭说个不停,直到侍从把门关上。薛弥音挠了挠头,问归海氏:

    “你不是把他打发走了吧?”

    “不。这种人留着,总是有用的,但这里用不到他。”他一板一眼地回答。

    一直没有吱声的僧人,忽然在此刻嚷嚷了句:“一介莽夫。”

    “那这位大师,又有什么拿手好戏?”

    之后的事,便都没什么意思。僧人是打西边来的,没啥特长,但可超度亡魂,让死者回归宁静。他也一样被请到隔壁房间,听上去与那猎魔人在一块儿。毕竟,这是很多僧人道士的本职工作,能做到的还有许多。看样子,他也只是来碰碰运气,混口饭吃。至于那个女阴阳师倒有点本事。除了

    降妖除魔的本事外,她说自己有种祖传的药,能令人失去行动能力。她在活尸身上试过,有些能起作用,但有些不能。这倒可能与很多原因有关——药量的多寡啊,死者的年龄啊,当天的晴雨冷暖啊,尸体的死亡时间、腐烂情况啊……要制作出能广泛应用的药物,恐怕还需要更多的实验和材料,以及大把的时间。

    她被请到对面的雅间去了,并没有与那两人在一起,这倒是值得注意。剩下两个都上了年纪的,老道士干脆就是一个字都听不清,让人比比划划。虽然归海氏并不觉得不耐烦,可在老头面前又是挥手又是写字又是蹦跳的侍从要累死了。最后实在是没办法,干脆让人将他请回家了。一个侍从说,那老道是个本地人,家人送来的。年轻时在庙里确实小有名气,但后来那处破庙被拆了,他也就回家当闲人了。大概,他是真没什么本事的,就是他儿女指望凭这份“工作经历”,看看能不能哄点儿赏钱。而算命先生呢,直接老实交代,自己就是个江湖骗子,连算命都算不太准,直接被本地人绑来的。归海氏也没难为他,摆摆手直接放他走了。直到最后归海氏要询问的,除了十几个侍从之外,就只剩他们四人了。

    “诸位先出去吧。”归海氏对他们说。

    “可,这里有两位公子都有配剑……”

    侍从们有些犹豫,归海氏摇摇头,对他们说:“带兵器的人,不见得会对人出手;对人出手的人,也不见得就带着兵器。”

    几个人摸摸脑袋,没太听明白。其中两人还说,若是归海大人有个三长两短,定是要被问罪的。但既然归海大人如此坚持,就当心中有数,他们就不情不愿地退下了。最后离开的人说,他们就在门外,有事叫他们便是。归海氏点点头,他才闭门离开。

    “我先说一下,”寒觞忽然开口,“我们是陪跑的,货真价实的阴阳师就谢辙一个。”

    “我知道,”归海氏说,“你是个妖怪。”

    他僵了一下,然后尴尬地笑笑。现在江湖上的牛人真是越来越多,随便谁都能看穿自己的化形术么?虽然认出自己的人,确实都有些本事,但他还是不禁对自己产生了些许怀疑。归海氏没有刁难他,而是直接问沉默不语的谢辙:

    “谢公子早就有话想要说了吧?”

    谢辙被点了名,这才慢吞吞地开口:“啊……是。”

    聆鹓问:“你看出什么?有什么点子?”

    “点子确实没有,”谢辙诚恳地说,“但我先前本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机缘巧合被打断了,之后都没机会说。我本觉得这不是个什么要紧的事,不说也罢。但既然又与这位公子相见,而且您也看出我想说的话,我便与我的伙伴们全盘托出,还请你不要介意。”

    “请。”归海氏一伸手。

    谢辙看着他,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但在他的眼中,似乎没有映衬出自己的人,而只有自己的剑。风云斩的轮廓在归海氏的眼中被勾画得棱角分明。难怪他最后才问谢辙,还要将别人都支走。毕竟这把神剑,不是能随随便便说给别人听的。

    谢辙的视线落在他的立乌帽上,道:“您对南国之海的事知之甚多,又对鲛人一族的恩怨情仇颇为了解,我想,您大约就是从那里来的人。”

    “不错。”

    “说到底……您其实也不是个人。”

第一百零五回:远溯博索

    “老谢你怎么骂人呢?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寒觞很认真地看着他,为他指正了语言上的无礼之处。谢辙快速地眨巴了几下眼睛,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不知道这狐狸精是真的傻,还是故意在和自己抬杠。他们已经听到有谁“噗嗤”了一声,不知是聆鹓弥音还是归海氏自己。

    “咳,开玩笑的。我大概也知道,归海大人并非等闲之辈。”寒觞用指关节擦擦鼻尖。

    “我能看出你开了天眼,能瞧出许多东西。”归海氏不喜不怒,“那你说说,我若不是人类,那究竟是什么?”

    谢辙坦然道:“您的帽子另有玄机。在这之下,隐藏的便是您的真实身份了。”

    叶聆鹓与薛弥音都注视着他那顶高高的帽子。归海氏并不避讳,伸出双手将它稳稳地抬了上去。他并非是直接将帽子挪开就取下来的,帽里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当他摘下帽子的那一瞬,两位姑娘都不由自主张开了嘴。

    真是令人惊奇!他略微蓬松的头发里,探出两根高高的角来。角并没有帽子本身那么长,但差不多也超过他的手掌。角上有枝丫,形似鹿角,但并没有特别分散。这对角究竟是什么材质?绝不会是树杈那么简单,它们通体洁白,看上去比较光滑,但也比不上玉。打眼儿看过去,就像是两枝对称的白珊瑚一样精巧美丽。

    这样的角,出现在人类的面孔之上——至少看起来是俊俏男子的模样。

    “龙、龙角?”

    磕磕绊绊蹦出两个字,寒觞哑然失声。他是妖怪,感官自然比普通人要敏锐。他早已经嗅出归海氏不同寻常的气息,说不定与谢辙差不多同时发现,只是都没有说。可他并非单纯的妖怪,而是……龙族?除了谢辙早有心理准备,其他人也有几分惊愕。传说栖息在不为人知的深海之中威严而神秘的种族,竟然就这么简单地……站在他们面前?

    不可思议。

    难道阿淼把他闻个不停,是因为……有海里的鱼味儿吗?这不太可能吧。薛弥音暗自想着,不由自主伸出了手,归海氏一眼瞧过去,对她说:“我们的角可不能随便碰。”

    “啊……我就是想知道,您真的是——龙?”

    她皱起眉,又睁大眼,心情十分复杂。她既惊奇又疑惑,都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好。叶聆鹓和寒觞的心情也差不到哪儿去。归海氏耸肩道:

    “如假包换。”

    “不是,等等,停一下!”寒觞比划起来,“真正的海龙不都是相貌可怖,身形庞大,而且……不食人间烟火吗?您就这么站在这儿,实在是让人——有点难以置信。我绝无冒犯的意思,只是,这……”

    “我能猜到你们的心情。反倒是这位阴阳师小兄弟的反应,不在我的预料中。”

    “不,我确实是很惊讶。只是直到现在,差不多已经想明白了。”

    这倒是说得通了。他为何会对南国的历史那么了解,为何清楚绾龙城的过去,又为何对龙与鲛人的事懂得那样多。还有那些许高远的难以察觉的傲慢,也能让人知道是从何而来了。唯一让他们不明白的是,他为何要上岸寻找一位鲛人?他们关系很好么?不是说,龙族与鲛人一族也有许多年不曾往来了吗?

    “龙在当今这个年代,不是都隐匿了踪迹吗?您能变成——那么大的龙吗?而且,绾龙城的城主……知道您的身份么?”叶聆鹓有一肚子问题,她有点激动,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的确,在人们的印象中,龙要么蛰伏于万里深海,要么遨游在万里长空,一个个都不那么平易近人。硬要说的话也的确如此,不过龙族确实如鲛人一样,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活动着。我与城主的相遇是个巧合,不过也算交个朋友,他自然知道我的身份。至于,我的原型——这栋酒楼自然是装不下的。不过,比起盘踞整座碧落群岛的那条老龙,我差得远。”

    他的态度依然那么礼貌,可也依然有那种……很远的感觉。或许这就是种族的隔阂。对于龙族而言,与人们心平气和地说话,说不定就像是成年人哄小孩子,或者照顾通人性的小动物一样。在龙族中,他恐怕是最耐心、最好说话的一个了。在他们的认知中,大部分龙族都是冷漠如冰原,缄默如山石,遥远如日月。古老、智慧、傲慢、难以捉摸,大部分的性情又十分自我,如阴晴不定的天。

    “真是……开了眼界。”寒觞感慨道,“只是您来此地,又是为了什么?当真只是帮绾龙城主一个忙么?那他的面子也太大了。想必,是请您来处理活尸之事吧?”

    “就算是处理活尸,说白了,他也没那么大面子。陆地上的事本与我无关,他城民的死活,甚至人类的死活,都与我没有太大关系。”归海氏说着残酷的话,“我来到这儿,只是暂时对他的政务进行辅佐,而他要替我找一个人。”

    “是那位鲛人姑娘吗?”聆鹓问。

    “正是如此。”归海氏点头道,“那姑娘的家族,与我关系匪浅。她不到一千二百岁,在鲛人里算得上寻常。”

    “鲛人竟然能活这么久?”弥音脱口而出。

    “鲛人的一生对龙族而言,并非多么漫长的岁月;而人类的一生,在鲛人眼里也是转瞬即逝。在我等眼中,你们的生命甚至比朝生暮死的蜉蝣还要短暂,一生一死只在须臾之间。”

    归海氏平静地陈述着,令他们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谁都不再说话了。他接着说道:

    “不过在族内,我还是很年轻的成员。也只有我们这样年轻的龙族,才会偶尔来到人类的江湖,看看这些所谓的人情世故。”

    “那您多大了?”谢辙问。

    “仅三千余岁,”他说,“我第一次来到岸上,你们的一切相较今天,显得确实落后。兵器很脆,容易断,也不知该如何将两种以上的金属混在一起。吃穿用度,都比现在粗简太多。不过近年来,你们的确发展得很快,有许多我族老辈也开始不明白的东西了。尤其是数量,简直像疯长的野草。”

    “这比喻……”

    虽然他们知道,在当朝帝王的领导下,一切都繁荣昌盛。不论国土、技术还是人口,都是史无前例的水准。但在龙族眼中,他们果然只是蝼蚁啊。

    “皎沫那姑娘,上了岸已有十年有余。她的生命,恐怕也只剩下不过半百。我的目的除了在人间观摩一段时间,就是找到她,看看她在岸上过得怎么样。如果她还愿意回去……虽然龙珠早就被神无君破坏,但其他办法,也不是没有。

    她十年前自作主张来到岸上,实则算得上‘蓄谋已久’,她只对我说过——尽管我曾极力劝阻。她说她想看看人间,看看这世界上的另一种风景。毕竟鲛人与龙族不同,不能变换自如。她还说,若可以,她想找一个人……也不知她如今过得怎么样,后不后悔用梭子,剖开自己的尾。”

    他说的话轻描淡写,却让人听着可怕。聆鹓小心地问:

    “她想找谁呢?”

    “阴阳往涧·神无君。”

    “是……因为龙珠的事吗?”谢辙思索着,“他当年无意破坏了龙珠,所以她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到岸上。想要见见那是什么样的人,也不是不能理解。”

    归海氏回答:“他们是见过的。那时候,皎沫只是个孩子。我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神奇的法术,能让她对仅一面之缘的人铭记至今,不惜剥皮剜骨。当然,这不是她的目的,长久以来她一直是想看看人界的……”归海氏忽然压低声音,嘀咕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

    几人相顾无言,不知说些什么好。对于当年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事,他们所得知的也不过是凤毛麟角。只是谢辙有一件事想不明白,现在,他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我想知道……您为何会愿意,将这样复杂的事告诉我们?是希望我们能帮些什么?”

    “你们人类之中,愚钝者占大多数。你却不然,所以我很欣赏你。”

    归海氏微笑起来,却让其他人一阵发毛,不知又有什么难题。谢辙眉也不皱一下,只是直直地看着他,眼里带着问题。

    “你们一定认识更多的六道无常。”归海氏深吸一口气,“虽身为堂堂龙族,在数亿人中寻找无常鬼,对我而言仍是沧海寻粟。我与任何六道无常都不够熟悉,但你们不同,我知谢公子的剑是过去的水无君所铸。您得到这柄剑,虽不一定经过其他无常之手,可也一定知道些什么。直白地说,我需要你们帮忙?”

    “呃,这也太……”

    薛弥音刚一开口,寒觞却打断了她:

    “不错,这柄剑的确从无常之手取得。甚至,我们还见过神无君。”

    “你们见过他?”这有些超出归海氏的意料。

    “是、是啊!在亡人沼,我们随睦月君……”聆鹓也急切地补充道,“我们也被他委托了一件任务,是——”

    她欲言又止,看了看谢辙和寒觞,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轻易说出口。现在才意识到是不是有些晚了?她有点担忧,不过那两人都微微点头,同意她老实交代。唯有薛弥音不知他们经历过什么。不过,她与霜月君也交集颇深,对黄泉十二月自当十分了解。

    “有个叫万鬼志的东西,须由我们来销毁。”

    “啊,我听说过。它有什么问题?”

    于是,他们将万鬼志的作者转生轮回之事告诉了他。没有他的血作为墨水,万鬼志早已经失去效力,在他离开后死去的妖怪也没有记录在案。不过他在任期间,也记录了足够多的珍妖异兽,留着那些记忆对恶人们仍有充足的吸引力。普通的水浸、火焚、撕扯,当然都奈何不了它。聆鹓将那本旧书拿给归海氏看,他粗略翻了两下,目光却落在聆鹓身上。

    “你的……”

第一百零六回:远涉重洋

    “我的……什么?”

    聆鹓不明白归海氏为什么忽然看着自己,她只是将万鬼志递了过去而已。归海氏的视线在她身上扫过,目光落在她依然包扎的手上。

    聆鹓解释起来:“啊,这个是……是,之前……”

    “你有很强的灵力。”归海氏这么说。

    咦?不是在说伤口的事吗?她正犹豫要不要给他老实交代自己被活尸袭击受伤的事。万一被他发现,还抓起来了怎么办?不过他说的好像并不是这件事。其他人也有些奇怪,因为不论谢辙还是寒觞,连薛弥音也没在她身上看出什么特别的资质。她是个正统的普通人,一路上都是仰仗两位好友的帮助才平安走到今天。

    “她……不是个资质平平的小丫头吗?”寒觞表示不解。

    “怎么说呢,按照人类的比喻,每个人都像一个容器。容器的形状与能装的液体,确实生来就不一样多,装的内容也不尽相同——人们总有不同方面的天赋。而每个容器的开口,也大小不一。有些人能轻易将自己的才华展现出来,而有人不能。但这并不代表,此人生来就灵力贫瘠。你们明白吗?”

    谢辙微微点头:“大意能懂……”

    “你们暂且不论,但这两位姑娘,的确都有过人之处。只是这位,更不善于展现。”

    薛弥音看了一眼聆鹓,觉得她听着云里雾里。虽然她短暂地微笑了一下,大约是在庆幸自己还并非一无是处,但更多时候,她展现的是一种困惑。

    “这样吧,我来助你点化一番。”

    说罢,归海氏忽然伸出手。聆鹓下意识地略向后躲闪,归海氏还是碰触到她的眉心。那里正是入城时戳的那个点。原本就有些发痒的皮肤碰到冰凉的指尖,紧接着却觉得更烫了,像是要烫掉一层皮。但她没敢躲闪,只是努力适应着。谢辙想上前一步,又知道归海氏不至于害人,便停下来。他们都有些担忧地望过去。只见他指尖一阵微弱的白光,片刻后才挪开。光芒消失了,叶聆鹓立刻摸上额头,似乎没觉得有什么变化,点上的粉末似乎还在,而那种痛感也完全消失了,现在也一点儿都不痒。

    弥音问:“你感觉有什么不同吗?”

    “唔……好像,没有太多变化?”

    归海氏淡然道:“你以后会慢慢察觉到的,这对你有好处。”

    说罢,他多看了聆鹓的手腕一眼,但仍没追问。聆鹓没有听懂,但还是道谢了。寒觞站在一边,欲言又止,归海氏自然注意到了,便直问他何事。

    “关于您要找的鲛人……您之前说,在十年前,她来到陆地上?”

    “没错。”

    “您可知道,她从何处登陆?”

    “这我便不清楚了。不过,终归在这片大陆的南端。怎么,你知道些什么?”

    “抱歉,我只是想起自己的一些事。”寒觞解释道,“在十年前,我曾经在藏澜海一带与师弟修习。有一天夜里,我见到海上燃起烈火,红彤彤的,接天连地。那幅景象壮丽无比,令我至今仍铭记在心。我想知道,海上的那些特别的景象,您都知道来由么?”

    归海氏沉吟一阵,对他解释说,海上的景象有很多种,不能一概而论。有些景象,与沙漠、石原、雪域、戈壁等广阔地区的幻象相同,它们产生的原理一致,是将极其遥

    远的风景投射到这片区域来,距离实际的地方还远得很。这样的蜃景,可以说是“既真又假”,而且不仅有正着的,还有倒着的,甚至对称的。有些情况,是误食毒物引起的集体幻觉。还有些呢,是一种名为蜃的妖物呼出的气息所凝聚的景象。有人说蜃是一种大牡蛎,有人说蜃是一种海龙。实际上,它虽然外貌像龙,却比龙要小太多。它们在巨大的牡蛎中休息时,会呼出蜃气,将它们的梦展现在海上,为幸运的世人所见。

    “还有更多的可能性。你说的,大约是蜃龙使然,但也不排除其他缘由。”

    寒觞听得都有些发愣了:“您可真是见多识广啊……”

    “也罢了。比起那些前辈,我还是懂得太少。”

    寒觞陷入沉思。他也觉得蜃龙的情况最有可能。是哪个蜃龙恰巧做了一场大火连天的梦么?他不知道,更不知道这和自己突然爆发的九尾之狐的力量有何联系。说不定,二者当真没什么关联,只是恰巧发生在了同一天。或者说,那种幻境只是扰乱视听,其他的某种力量借机入侵?这种强大的力量,他有时会很难控制,也是近两年才收放自如。会是谁呢?又是什么?它或说它们有什么目的?寒觞还想问问,是否有蜃气楼能赋予人力量的前例,可就在这时谢辙先开口,提出了最为重要的问题。

    “您觉得……我们能帮到您什么?您帮我们许多,还答疑解惑。”

    “这都不是为了让你们帮我的目的,你最好也分清楚。它们是不矛盾的。龙啊,的确是很随性的物种,想帮谁帮谁,不想帮就不帮,甚至还会坏心眼地捣乱呢。我的确是想让你们帮我找到神无君,但这对我来说,实则没什么意义。因为皎沫那丫头,也不一定找到了他。若还没有,而是我先见到神无君,也想同他说个清楚,莫要辜负皎沫的心情。就算你们找不到也没什么,我并未抱太大希望,即使你们见过。”

    “我们绝不是不乐意,只是,还想要赶路。这一路上,不知还能不能遇到神无君。若是遇到了,倒也可以写信给你,”谢辙说,“但若没有……还请您谅解。”

    “去往何方?”

    “去雪砚谷,找云外镜。”

    “云外镜……听说它碎了一些。”

    “或许是吧。其实我们也不清楚……”寒觞想了想,继续说,“不过关于活尸的事,我们其实有些线索。”

    归海氏略微挑眉,表露出了一些兴趣。他们本来不打算说,不过他已经帮了他们太多,几人也不好意思什么都不讲了。要说在这方面,这位龙族还确实“挺会做人”。

    谢辙他们将与吴垠相遇的事告诉了他,甚至连他们去过殁影阁的事也透露出来。而万鬼志,也是神无君从殁影阁取得,交付他们手里。关于骸将军的事,因为不是最重要的,他们在描述时也就一笔带过了。若答应帮归海氏的忙,他们的任务不仅只有寻找云外镜,摧毁万鬼志,还有寻找神无君的下落。

    “你们还试过用其他方法销毁万鬼志么?”他问。

    “试了,都试了。甚至拿风云斩,与我的佩剑去刺穿它。”寒觞接过他递回来的万鬼志,顺便拿它比划,“但这纸与牛皮一样坚实,怎么都无法刺穿。只单独挑出一页来倒是能刺破,只是将剑抽回来的时候,纸张又完好如初了。”

    叶聆鹓也跟着点头附

    和。

    “要不,用我的刀试试?”

    薛弥音忽然开口说话了。她抽出一柄匕首来。这匕首真的很短,只一匝长。它拥有接近乌黑的色泽,但花纹很奇特,有种红褐色的蔓延的“波纹”,带着油渍似的黯淡又斑斓的复杂的彩光。它们分割成无数“岛屿”,而在“岛屿”间的裂纹是清冷的白色,像是在发光。归海氏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看来他也不曾见过这样特别的刀具。

    的确。谢辙想起来,他们做这样的实验时,薛弥音还没能与他们相遇。于是他们都同意了。归海氏一摆手,桌上的餐盘忽然自己落到远处,杂乱地叠在一起,腾出了一小块空地。寒觞将这特别的书放在那里,薛弥音走上前,双手攥紧把手,然后狠狠刺了下去。

    “啊——!!”

    与先前不同的是,万鬼志忽然发出了无比刺耳的尖叫声。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没错,这是尖叫声,声嘶力竭的尖叫。而且,这不是人类的声音,或者不单单是人类的声音。很多种特别的音色重叠在一起,同时发出这阵歇斯底里的呐喊,像是要将喉咙喊破一样,听得人心里发毛,谁也不会想再听到这样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丁零当啷的嘈杂声——薛弥音竟然被看不见的力弹出去了,砸在后方的几张椅子上。

    在听到尖叫的那一刻,阿淼浑身的毛都支棱起来,像个蓬松的大刺猬。但它并没有马上躲起来,而是第一时间冲向跌倒的薛弥音。它急促地喵喵大叫,声音凄厉极了,叶聆鹓都仿佛听到了这原本听不见的声音。弥音挣扎着,右手还紧紧攥着匕首。三人连忙上前帮忙,把她拉起来。她好像磕到了腰,一直用左手捂着。

    “什么鬼……”薛弥音痛得呲牙列嘴。

    归海氏死死盯着万鬼志,阿淼也跳到桌上,一直对这本旧书摆出凶巴巴的脸色。它时不时伸出手,像是想揍书,却有些胆小,不敢真碰上。其他人都走过去看。他们震惊地发现,书的中央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它的封面被捅穿了,但第二页没有。谢辙将它拿起来,快速地翻了几页。更加令人震惊的事便是,有很多页中间蔓延出血迹,有大有小。有的快将整张纸覆盖,有的只是一个血点。这太令人匪夷所思,因为两张出问题的记录之间,其他的部分完好无损。谢辙将它放回桌面。

    “简直是隔山打牛……不,比那厉害多了。”寒觞摇头称奇。

    “管它的!”

    薛弥音有些生气,她不顾劝阻地再次举起匕首。不仅是不服气,还有真正的疑惑在这之中。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匕首究竟有多大的力量,能……难道是因为,它曾穿过——不可能!她的思绪十分破碎,便不再去想。手上一狠,她再度将匕首刺到封面上去。

    但这一次,刚才那可怕的事没再发生。与用谢辙和寒觞的兵器去刺相同,这把怪异的匕首再也不能奈何得了万鬼志了。阿淼也觉得有点奇怪,它胆子大了一点,直接用爪子去拨弄它,什么都没有发生。归海氏将它拿起来,抖了抖,交付叶聆鹓的手中。

    “我猜,是一部分脆弱的妖,与脆弱的回忆消失了。对万鬼志而言,可能只是无关紧要的一部分。但这把刀……确实有些厉害。从哪儿来的?”

    “朋友给的。”

    她只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归海氏并不追问。

第一百零七回:远至迩安

    四个人请示过归海氏后,单独在房间的一侧商议起来。他们在犹豫,是否应该告诉归海氏殁影阁的问题。他们遇到了吴垠,吴垠是殁影阁的人,而吴垠在处理先前那部分集聚的活尸……殁影阁想必与活尸的事件有某些方面的联系。一番深思熟虑后,他们决意将这件事告诉归海氏,毕竟殁影阁的老大可是六道无常之一。虽不知皋月君和神无君关系如何,但终归是能打听一下,说不定还能问到皎沫的下落。至于殁影阁主究竟要问龙族索取怎样的代价,这倒不是他们几个的事了。归海氏听罢,只是平淡地点头说他知道了,没有更多表示。

    临近傍晚的时候,四人在绾龙城内转了一阵。归海氏与他们对话的时间最长,惹得另外几人心生疑惑,但与他们几个也没什么关系。归海氏与谢辙一行人定下口头约定,一方尽量为他联系到神无君,若能打听到鲛人皎沫的下落再好不过;而另一方呢,除了帮他们很多小忙,还答应替他们寻找销毁万鬼志的方法。为了能保持联系,归海氏送给他们一个物件儿,暂时由谢辙来保管。那是一截儿哨子,白色,微微发米黄。这是一种被称为龙哨的宝物,由龙族脱落的角制成。首先龙族的踪迹本就很难寻觅,人们找到的,大多是龙遗落在某处,被大海冲刷到岸上的旧角。其次,龙也不像鹿一样,换角是季节性的,龙族的角虽然也具有强大的再生力,可脱落的情况多是外力使然,如争斗或无意的撞击。听说有些武器砍下的龙角不会再生,但这些都是非常极端的例子。归海氏给他们的,由他自己折断的一段角的分叉所制成。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吹响这个哨子,角的主人就会立刻现身。

    “当今市面上也能见到这玩意儿,”寒觞说,“价格奇高。说实话,我觉得大多是赝品。因为只要你说这龙已经死了,你自然怎么吹都无济于事。”

    “如果在我手里,我可能闲的没事就忍不住想吹一吹。”薛弥音一本正经地说。

    “不要随便说会惹大麻烦的话啊。”

    现在,他们在城里逛了逛,找到一处吃饭的地方。在门口儿就听见有进店的人说,这儿做荷叶鸡是一绝。的确,他们远远就闻到一股香喷喷的味道,不论谁肚里的馋虫都能钓醒。薛弥音是最先停下脚步的,因为阿淼一直在店门口探头探脑,怎么都不舍得走。其他人见她停下来,脚下也像是被施了什么法术,勾进了这家店里。等坐下以后,他们环顾四周观察起来。这儿的装潢很是普通,与他们去过的大多数店铺都没什么区别。不过店里一直弥漫着浓郁的鸡肉的香气,就算是吃饱的人也会觉得自己还有吃撑的余地。另外,不论店铺的小二还是客人们,都和街上的行人一样,每个人眉心都有一个红点儿。这是一种声明,只要点过它,人们就会觉得对方是安全的。而且守卫也与他们说过,停留太久就必须去专门的地方重新再点,禁止自个儿在家里用朱砂戳。至于是不是自己戳的,官府的人能看出来,这种格外鲜亮的红,寻常人家的确模仿不来。

    荷叶鸡有点小贵,不过既然是特色菜,也情有可原。再怎么说也是一道药膳呢。四个人等了好一阵,荷叶鸡还没有上来,

    其他杂七杂八的都快要让人吃饱了。结果硬菜一上来,他们的脑袋里又瞬间浮现了一句话:还能再吃点。荷叶鸡被塞在粗壮的竹筒中,除了鲜荷叶的芳香外,还有翠竹清凉的气息。剥开荷叶,露出里面黄澄澄的整鸡,滴落了金灿灿的油。寒觞拿筷子从鸡胸肉上戳下去,这鸡身上最柴的地方也鲜嫩无比。他们很轻易就能用筷子将肥鸡分开,里面露出的是白花花的肉,汁水顺着肉的纹理淌在桌上。谁曾想,即使是硬邦邦的鸡肉也能做到入口即化的地步,而且虽然肉白,却十分入味。这道菜的口味也颇有层次感,它最大程度地保留了鸡的原汁原味,辅以多种药材,却画龙点睛,不与荷叶的清香与鸡肉本身的风味争辉。只有咽下轻易就嚼成肉汁的鸡肉后,才能隐隐察觉出几味药材的味道,而肉的芳香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它们原本的苦味。

    “我在家里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叶聆鹓如此感慨。

    “我要哭了,”寒觞一手捂着胸口,“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娘从村里给我偷来的鸡。”

    薛弥音顿了一下,嘴里的美好短暂消失了一瞬间,留出她感慨“你到底过过什么样的苦日子”的空当。但很快,肉的香气再次占据了她的嘴,充盈了她的心。

    谢辙感叹着:“我算是知道他们为什么最后上这个了。不然一开始就上桌,没人会愿意吃其他的菜。若不是我肚子实在没地方了,真想再点一份。”

    “我也吃不动了……”薛弥音艰难地放下筷子。她没好意思说,阿淼能闻到这鸡肉的香味,虽然它是肯定吃不到的,却已经伸出舌头将整鸡舔了个遍。她自己是不介意的,何况又没有真碰到,但若是说出来……可能稍微有一点倒人胃口。

    哦,对了,谢辙看得到……怎么连弥音都把他给忽略了?她有些心虚地看向谢辙,他好像并不介意,虽然途中停了几次手,让寒觞多抢了几筷子……没事,他没说就是不在乎。

    等出了店门,天早就黑了。四个人的肚子都圆鼓鼓的,像藏了个小西瓜。坐在那儿吃的时候,感觉还不大,可一旦肠胃开始消化起来,就有点儿受不了了。他们慢悠悠地寻找住宿的地方。幸亏这里没有宵禁,还能多耽误一阵。在绾龙城内,总给人一种特别的安全感。

    街上人还是很多,但已经称不上热闹了。大家都吃饱喝足,小商小贩也准备收工。等走到稍微偏远些的地方,人就更少了。天上的月牙弯弯的,小小的,看着离地面很远很远。到了这个季节,风也不是特别冷了,树冠被轻轻吹拂着,影子在地面上来回摇曳。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影从侧方的屋顶上掠过。

    谢辙忽然站住了,盯着那个人影消失的方向愣了一阵。其他人也停下来,纷纷问他是怎么回事。只有聆鹓说:“我好像听到刚才有脚步声,在我们上方……”

    说罢,她扭头看向那个位置。

    寒觞道:“我好像也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总之,我去看看。”

    他刚向前,忽然顿在那里。友人们都有些担忧,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情况。他深吸一口气,僵硬地转过身,有些尴尬地对他们说:

    “吃撑了,走不动……要不算了吧。”

    “……”

    两个姑娘倒是罢了,谢辙的眼神最为鄙夷。即使要不了多少月光,寒觞也能读出他眼里不加掩饰的嫌弃。他压低声音不好意思地说:

    “就,你知道鸡对狐狸的诱惑是很难被抵挡的。”

    不提这还好,这一提,谢辙冷笑一声,与他擦肩走了过去,顺便来了一句:

    “你知道你吃了多少猫口水吗?”

    寒觞一挑眉,略加快步伐追上去,嚷嚷着:“你要知道动物之间可不嫌弃这个。”

    “结果还是畜生。”

    “你怎么又骂人?”

    “骂飞禽走兽也算的吗?”

    薛弥音以十分古怪的眼神在后方打量两人的背影,眉头紧皱。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又看了看叶聆鹓,终究是没说出口。

    “他们一直这样?”

    “一直这样。”

    “一路上你真的是辛苦了。”

    “还好还好哈哈哈哈哈……”聆鹓的笑声是越来越小了。

    没太久,四人找到了住处。这是家干干净净的小旅馆,但只管住宿,不管吃食,因为面积有限。这倒是无所谓,对他们来说,有地方睡一两个晚上就行了。他们本来打算在歇脚的时候商量一下,是在绾龙城多停留一阵,还是明日直接启程。可当他们瘫在各自的床上之后,谁也不想动弹了。还是老样子,谢辙与寒觞一间屋子,叶聆鹓与薛弥音一间屋子。所有的双人屋都是一张很大的床,或许也是为了节省空间。简单的洗漱过后,又熄了蜡烛,两个姑娘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叶姑娘,我记得你……有个姐姐?”

    “你是说哪位?我上头有挺多姐姐的……还是说,你指吟鹓?”

    “对,是她。我就记得你们名字很像。”

    “啊,那位是我的堂姐。”聆鹓侧过头看向她,“我们血缘其实挺远的,但两家住在相邻的城池,经常来往。又因为我们同一日出生,这才更亲近些。其他的姐姐……都大我太多了,聊不到一起去。”

    “这样啊。那挺好的。”薛弥音忽然笑了一声,但听起来并不高兴,“越有钱,越不在乎生男生女。我以前还想过,如果我是男孩,是不是不用被卖掉。但现在不想了。毕竟当时人贩子手里也有不少男孩,估计除了拐来的,还是有被爹娘卖掉的。”

    “……抱歉啊,我知道没钱很苦,但还是不能真正理解你。这样安慰你的话,可能显得没什么分量,所以……”

    “没事,你不必说太多。我只是偶尔——偶尔想起我的朋友,觉得她也是我妹妹。”

    “之后是不是还有个收养你的姐姐?”

    薛弥音没立刻回答,而是转了个身,改为趴在床上。阿淼在她脑袋上卧着,她就摸了摸猫,猫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良久,她才回应:

    “嗯。她人好,但是……也很坏。”

    聆鹓没有听明白,便问:“这话怎么说?”

    夜色中,阿淼的眼睛乌黑明亮。

第一百零八回:远愁近虑

    薛弥音吞吞吐吐,琢磨着该如何解释比较合适。良久,她才组织好了语言:

    “我刚从意外归来的朋友口中得知真相时,还不敢相信。她变了很多,但也能说是没变,我还认得出她。她过去是单纯的好孩子,但现在……或许不那么单纯,至少仍是为我好的。她有一句话点醒了我。她说:好与坏在一个人身上本就是不矛盾的。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善人,也没有绝对的恶人。所以钟离公子说到龙的善恶时,我深以为然。”

    “这样啊……”

    叶聆鹓还想问些什么,但又不好意思说下去,怕勾起对方不好的回忆。于是她也从躺着的动作转过来,变成趴着。她告诉弥音,想摸摸阿淼,弥音就让她伸出手,给她指挥方向。她的动作有些僵硬,甚至穿透了阿淼的身体,但它并不介意。实际上,聆鹓好像真的感受到了什么特别的阻力。

    可就在阿淼刚在她手上蹭了两下时,它猛地站起来,越过两人头顶,冲到门边去。

    “门外怎么了?”弥音警觉地从床上跳下来。

    叶聆鹓慢慢坐起来。她竖起耳朵,并没有下床,但也在听着动静。

    “好像是阿辙他们的房间门开了……有人离开了。”

    “……这你也能听到吗?”弥音感到不可思议。

    阿淼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踱步,虽然并不叫嚷,但好像也有些关心。聆鹓跳下床来,贴着门口,听了一阵,表情也凝重起来。

    “他们两个都离开了……为什么?有什么事发生吗?”

    “会不会是找夜宵去了?”说到这儿,弥音揉了揉肚子,“好吧,不太可能。难道是去追回来路上看到的那个影子?”

    聆鹓思索一阵,道:“这确实是很有可能。他们都很心善,怕是担心哪家遭了贼吧?”

    “唔……”

    也不知聆鹓的听力到底与归海氏的点化有没有关系,还是说她本身就能听出来,但结论的确是没错的。谢辙和寒觞离开了自己的房间,来到街上去。弥音的猜测没有错,他们二人的确十分在意先前看到的影子。起因自然是他们待在屋里聊起这事儿时,越想越在意,才决定动身寻找些蛛丝马迹的。

    “就算是飞贼,也鲜少有那么浓重的杀意。”

    离开旅店来到街上时,谢辙这么说了。他们诚然是讨论了一番,才决意在夜里冒险出来不抱希望地搜寻一下。反正绾龙城没有宵禁是不是?也不是第一次夜里摸黑打探情报,就当是消食了。谢辙看到黑影的地方,恐怕影子的主人已经不会再现身,两人应该往黑影去的方向寻找。即便如此,在偌大的绾龙城,这也算得上是漫无目的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谢辙问:“你能闻到什么吗?”

    这么问是有原因的,毕竟寒觞一路都昂着脸,在空气中嗅个不停。那模样确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闻到鸡肉香气的老狐狸。寒觞皱着眉,有些迟疑地说:

    “是有些什么不对劲的……我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儿闻过。可绾龙城的人太多了,气息很混杂,我也不确定这究竟是不是我闻到过的那种。”

    “是吗?你可别故意吓人。”虽然这么说,谢辙也并

    不害怕,“若是能尽快确定方位就好了。指不定今夜哪家金库要遭殃了。”

    “说不定是个采花贼。”

    “得了,还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呢。”

    “那万一不是人类呢?”寒觞又说了,“比如是个飞檐走壁的猫,或者黄鼠狼之类的。”

    “也没那么小。”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在街上走着。绕了好几条街,都一无所获。两人又商量了一下是否有必要在此地多停留几日。但说实话,这儿的开销不算小,何况他们对这座城的安全也没有更多义务需要履行。就算是行侠仗义,也不能耽误了他们和两位姑娘本来的目的。虽然按照姑娘们的性子,即使他们有话直说,两位也不会不答应,她们都是好人。

    绾龙城虽大,但因为入城仪式复杂,审核严谨,又距许多事发地遥远,城内的治安便不是特别上心了。连小镇子里都有巡夜的捕快,这儿可没有,只有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打更人的声音。但是在走到某一处街道拐角时,寒觞忽然警觉起来。他的行动速度变快了,动作十分敏捷,并且频繁地抽着鼻子,甄别着气息的成分。谢辙并没有发现什么,因而对寒觞的反应感到担忧。他直截了当地问,寒觞究竟察觉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

    “有血味儿。”他说,“是人血。”

    “你是说这附近有人受伤,或者有人死了?”

    “我想是的。”

    两人都紧张兮兮地在附近搜索。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他们俩上蹿下跳,搜寻每一处可能藏着人的地方,就差连路边的石板也掀起来看看了。但终归是一无所获。

    “你这鼻子靠谱吗?”谢辙开始觉得累了,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我找不到气息的源头!”寒觞有些急,“这味道只是一闪而过。”

    “说不定是人太多,你弄错了什么。也可能谁摸黑起夜,磕碰到哪儿,又及时止血了。有时候,感官太敏锐也不是什么好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寒觞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毕竟他们真的没什么发现不是吗?除了这个小插曲外,两人算得上是一无所获。赶在寅时中,他们回到了旅店。回去的路上,他们也不再发现什么可疑的踪迹,甚至整个夜都安静得可怕,像是故意将会引起他们怀疑的一切痕迹都藏起来了一样。

    就在第二天,一件新闻传遍了大街小巷。

    “打更的死了,你们知道吗?”

    这消息是聆鹓出门,从卖早点的摊位上听来的事。绾龙城人多嘴也多,消息传得很快。不过死的不是旅店这一带的打更人,而是更远处的。原本睡意朦胧的寒觞立刻清醒,连忙追问是具体的哪个街区。一问,正是他们昨夜活动的最远距离。寒觞的脸色有些难看,谢辙也好不到哪儿去。一早上,他们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偶尔两人互相使眼色,不知这件事该不该告诉聆鹓和弥音。可说到底,他们也不想将问题复杂化,就决定多打听一些消息。

    “那,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聆鹓说,她没细问。毕竟谁会对一个人的死亡如此感兴趣的?这倒也正常。若是想知道,还得自己亲自打听。于是两个人在没有休息好的情

    况下又跑出去“闲逛”了一天,比姑娘逛花市还要积极。不过他们得知的消息也有限,只知道打更人的死相极其可怖——周身苍白,一点点血色也没有。虽然尸检消息还没放出来,但多半切开也是没有一滴血的。

    “也?”

    在一处小摊儿前假意挑水果时,谢辙着重重复了摊主话中最关键的字。

    “啊,这不是第一起了。官府还想瞒呢,瞒得住吗?”摊主蹲在那儿,搓了搓胳膊,“真够瘆人的,一开始大家都不当回事儿,听到了就说是造谣。可三人成虎,说的传的都越来越多。而且啊,确实有人说自己身边的亲友突然猝死的。”

    寒觞追问:“那这是第几起了,您知道吗?在这之前还死了多少人,什么身份,多久死一个人?”

    “你问这么细我也说不上来啊……我知道的就三四个吧?不过也就是近半个月的事儿。咱这儿人多,光在酒楼里喝死的隔两天就来一个。可这个死法,确实是太奇怪了,对吧?官府又不好好说,也不知是不是和活尸有关。我现在的生意,太晚了也不敢做咯。喂,苹果你到底买不买啊?都快让你捏软了。”

    “不好意思,买,都买……”

    谢辙随便挑了几个苹果,两人就打道回府了。晚饭前,他们将苹果和两个姑娘分享,结果得到的评价都不怎么样,连寒觞也抱怨说:

    “老谢,我得说你,你太不会挑水果了。你看这儿,黄了一大片,都没熟透。呐,还有我手上这个,甜是挺甜,怎么多了俩虫眼儿呢?算了,你们别吃这个,坏的给我吧,我不怕闹肚子。唉哟,这个都快让你揉成果汁了……”

    “我就没仔细挑。你有意见你当时怎么不说?”

    寒觞不搭理他了,自顾自地啃着苹果。弥音和聆鹓拿着果子对视一眼,试探着问:

    “你们今天怎么了?平时你俩不是……不爱逛吗?”

    “忽然就爱了。这么大一座城,也不说好好看看?”

    “你俩今天早上光说多待两天,都不和我们转转。”

    “哎呀跟姑娘们有什么可逛的……”

    今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糊弄过去了。关上客房门,两个爷们又讨论了起来。按照水果摊主的说法,最重要的特征便是尸体没有血色。活尸定然是有的,而且这些尸体也并没有复活,可能并非是一个概念。那无血的尸体,一定是有别的来历了?看来这绾龙城也并不太平。莫非城主请归海氏来,这也是要调查的事之一了?归海氏可没跟他们提过……也没义务提。

    “你活得久,知道有什么方法能抽干人的血吗?”

    “确实知道一点儿。蛊虫算一种吧?吸血蛊种进人的身体,就会慢慢吸食人的血液养活自身。还有碧落群岛传来的某种植物……朝廷很早前就让人专门清理过,因为赏钱高,很多人做,但也有很多人被寄生。最后,人们都会变成一捧植物。倘若不是活物,可能会是矿石或草药制成的毒物吗?要么,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的法术?或者干脆是……诅咒?”

    “诅咒?”谢辙思索起来,“并非没有可能。但死者有什么共同特征?”

    “按照我们打听的,没有。”

第一百零九回:远害全身

    目前他们能确定身份的死者,只有四人。最近的,便是这位打更人了。再往前,有一个赶夜路的中年商人,被发现意外死在了街边。还有一个女人,是个贼,但偷来的东西还在怀里,并没有人被拿走。最初死去的那位,是个乞丐。虽然他只有二十几岁,但打出生起就是个疯子,沦落到要饭为生,他被人发现死在了桥边。

    “除了周身没有血色外,他们都是夜里遇害的。”寒觞道。

    “若硬要说更多的共同点,也不是没有。”谢辙思索一阵。

    “你是说?”

    “他们的身份都很低贱,很难引起怀疑。可能有钱人家走夜路时有保镖。不论那凶手的身手如何,究竟能同时以几人做对手,他应该都不想把事情闹大。”

    “确实……除了商人独自行动外,其他的便是叫花子、小偷、打更的。虽然隔三差五死个人并不是件小事儿,但绾龙城太大,这群人的死很难引起人的注意。我记得那商贩是外乡的吧?那本地便不太可能有谁替他伸冤了。”

    “这几人死的分散么?”

    “不清楚。”

    两人正在自己的屋里讨论着,忽然有人推门而入。门没锁,来者正是隔壁房间的两位姑娘。聆鹓手里拿了张大大的纸走过来,弥音挪开烛台。这张纸被铺在桌上,她才将烛台重新压在纸边防止卷起。原来这是绾龙城的地图,还很详细。上面有几处被圈了起来,墨还没干呢,应该是姑娘们自己画的。阿淼钻到桌子底下休息了,好像对他们的“事业”并无兴趣。

    “这是……”

    “圈起来的是死者的位置。如你们所见,并不固定。整体上,这几个案发地点都偏城东一些,但每个圈之间的距离都不固定,没有规律。城西那边富商与官老爷很多,所以……这边的治安要稍差一些。”

    叶聆鹓指着那些圈认真给他们解说,全然不顾谢辙和寒觞惊奇的目光。他们的视线不断地从地图、聆鹓还有弥音上转来转去。半晌,谢辙才磕磕绊绊地说:

    “你、你们也……也知道了?”

    “你们这德行,想瞒着才奇怪呢。”薛弥音叹了口气,“男人真是藏不住秘密啊。”

    “我们昨天就听你们鬼鬼祟祟地从屋里溜出去,便悄悄跟着走了一阵。本来我俩还担心你太过警惕,发现我们。不过……弥音说阿淼能造出一个小小的结界,在结界内部的人都会像猫一样走路悄无声息。我们以为这下能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了,结果你们唰的一下一前一后翻过了墙,很快从屋顶上跑起来,我们就追不上了……”

    “不过叶姑娘倒是听见你们在讨论什么了。所以,不止有你们在收集证据,我们也一样。地图和消息,都是我们从菜市场、戏园子、路边摊之流的地方打听来的。这样的地方,消息流传最快。当然,有些也很夸张……”

    寒觞看了一眼谢辙,说:“呃,我们最后的思路是对的,就是时间不够。”

    “别丢人了。”

    “嘁,挑酸苹果的又不是我。”

    叶聆鹓将双手按在地图上,轻轻笑了笑。她打断了两人带着转移话题嫌疑的争

    吵,问:

    “所以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们两个?”

    他俩都沉默了。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他们都不认为简单的“为你们好”这四个字就可以解决问题。谢辙看了眼寒觞,一副不打算再发言的样子。无奈之下,只好由“油嘴滑舌”的狐狸精为她们做出解答。

    “一来是,觉得这等血腥的事,还是不要告诉你们比较好。聆鹓你从小就没经历过这些,这种会引发恐慌的事,我们不愿加重你的负担。而薛姑娘呢,本就遭遇过不幸的事,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本就不易……”

    聆鹓还没说话,但弥音先开口了:“我知道,但我有权选择任何模样的生活。不论我今后是一人闯荡,还是与我的朋友一起生活,江湖上这些明里暗里的事,我都不觉得我应该被蒙在鼓里——何况算是我身边的人。你们既然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就该知道这都不算什么。”

    谢辙和寒觞像是被教书先生批评的学生似的,连连点头称是。

    “你们怕吓到我真是多虑啦……一路上,我已经和你们经历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事了。连可怕的活尸都见过,几个死尸会吓到我么?”

    说这话的时候,聆鹓还笑着,但谢辙隐隐觉得有些担心。他犹豫半天,对她说:

    “生与死虽然日日夜夜都在发生,我……我们还是不想让你觉得,这是稀松平常的事。”

    聆鹓微微怔了一下。

    她低下头,呆呆地盯着地图想了些什么。寒觞和薛弥音看着他俩,都没有说话。聆鹓不知道谢辙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又觉得自己知道。他是想说……自己若是习惯了这些事,对生命便不再存有敬畏之心吗?虽然话没说出口,但她隐隐听出了些许弦外之音。她忽然有些难过了,因为谢辙说的似乎很对。如果是还安稳地躺在家里的自己,知道今后会经历怎样的冒险,一定会吓得脸色发青,说什么也不肯出门了。她一开始鼓足勇气,带着些许无知作为勇气,为堂姐吟鹓的事冒冒失失入了江湖的事,现在回想起来,也天真无比。

    那时候的自己就不担心哪天会突然丧命吗?

    这些被黑墨圈起来的地方,若躺着她自己呢?

    眼见气氛不太对劲,寒觞立刻开口打起圆场。他拍了拍手,又在桌对面对两位姑娘弯下腰来,表现出些许歉意。

    “我还没说完呢。二来啊,是我们怕……”

    “怕什么?”弥音还不知道有什么是这两位大老爷们能害怕的。

    “怕你们不答应啊。”

    薛弥音皱起眉,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要去……雪砚谷,找云外镜的,对吧?虽然一开始是我要去,可一路上太过散漫,说不定会让你们觉得没有诚意。我啊,是习惯了这样悠哉悠哉的日子。你们可不要笑我,我可是很信缘分的。有些事,我知道干着急也没有用,若是没办成,那就是缘分没到。虽然不会刻意耽误时间,但我也不会火急火燎地争取时间。而且陪你们走了这么久,尤其是和老谢这厮待得时间长了,那种神佛的善性都把我腌透了。有时候我都觉得,若我见谁遇到困难却不出手相助,那简直

    说不过去。”

    “这很好啊。”薛弥音倒是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我也不那么着急,毕竟路上也可以收集情报。我倒是羡慕你,还有帮助谁的**,我只觉得麻木。我也并没有觉得谁耽误我的时间……但我就是懒,就是烦。我不想帮任何人。”

    “但你帮了我们啊。”聆鹓忽然扭头看她,“在我们眼里,你确实是好的。”

    “……大概是缘分吧。我也不知道。”她含糊地回答。

    之后,他们将已经掌握的情报汇总起来。现在可以确信的是,所有人都说,那些离奇死亡的人经过尸检也没能从体内发现一滴血来。再者,是死者们都是那种即使失踪也不会引起怀疑的人,恐怕行凶者是专门考察过的。最后,作案时间并不固定,但基本都间隔超过三天以上。也就是说,如果他们还想在绾龙城继续调查下去,就要多停留这么久。

    “其实我们真就这么走了也没什么。”寒觞说,“归海氏要调查的事,也包括这些。”

    聆鹓有些担忧:“这样会不会显得我们……太冷血了?”

    “见死不救的事天天都有,见义勇为也不是每个人的义务啊。”

    谢辙皱起眉,心情有些复杂。刚开始大家还很支持对神秘人的追查,但现在却又开始想着跑路了。当然,这一切可以理解,毕竟凭他们几个所能做的事也太有限了。一路上本就遇到了许多怪人怪事,活尸才是当前最大的威胁。他的良心隐隐觉得不安,虽然生命中已经有很多次这种时刻,也不是每一次他都能得偿所愿。

    最终,他们争论出了一个结果:再停留三天。若是这三天内,绾龙城无事发生,那之前的烂摊子就丢给归海氏和城主的势力来调查了。他们只是这里的过客,在城内吃喝玩乐,为城池的旅游经济发展做出贡献,已是很给面子。有些事,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姑娘们终于要回屋睡觉了。聆鹓将地图留在这里,和弥音一起去自己的房间。说了这么多话,她已经很困,哈欠连连。躺在床上以后,薛弥音却比她更早睡着。听着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聆鹓却怎么也没法安心入睡。尤其夜深人静之时,她右手腕的患处又开始发痒。毕竟当时只是让那只手抓破了一层皮而已,伤口略微有些浮肿,中央是一道红线,血都没有正儿八经地流淌出来。比起寒觞被砍伤又烧焦的那道长长的伤口,这点小问题又算什么?

    这个时候已经差不多该愈合了吧?这么长时间,也该把纱带解开了。虽然她差不多习惯了手腕不灵活的日常,但多少还是有些不便。听说那种特别严重的伤口,若一直让纱布捂着会烂得更厉害。好在当下天气还没热起来。

    她不知道的是,阿淼一直在她身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它伸出小爪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腕,又舔了舔她僵硬的指尖。虽然叶聆鹓不能看到它,这种细微的感受也可以忽略不计,但那种怪异的不适感渐渐消退了些。她从被窝里蠕动着爬出来,轻手轻脚坐到窗边。聆鹓打开窗户,就着微弱的夜光寻找纱布的源头。一阵凉风吹进来,薛弥音裹紧被子,翻了个身。她大概有些冷了,自己要快些才是。

第一百一十回:远门近枝

    清晨起床以后,他们再找了间茶馆待了一上午。在打发时间的同时,最重要的是偷听衙门那边有没有什么新发现。虽然谈论的人很少,但他们足够幸运,有两个捕快坐到隔壁桌,聊了一些公事。最近确实是加紧巡逻了,因为那些过于离奇的死法再不查个清楚,终有一日是要引起大恐慌的。再者,说尸体里一滴血也找不出来是一点都没夸张。它们都比普通人要轻一些,是那种抬起来就能感觉到的轻。就连资格最老的验尸官在下刀时,也不禁手抖起来。

    两个捕快歇了一会,就出去巡街去了。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很困难,但寒觞和聆鹓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在捕快们离开后,四人就交流起来。

    “你们刚听到了吗?尸体有新的特征,是我们之前不知道的。”

    谢辙瞥了寒觞一眼,摇头道:“你还是直说吧,我听得断断续续。”

    聆鹓却比他先开口:“是刀痕。”

    “刀痕?”

    看来弥音也没有听见。她和谢辙都望向聆鹓,她连忙补充道:

    “每个人身上都有利器所伤的口子,有人在脖子上,有人在背部……无不是在逃命时被刀剑劈上去的。有两个人是两道伤口,另一种是被贯穿了身体。只有一道伤的尸体,也是贯穿伤,一击毙命。”

    “嘶……”

    至少能确定,凶手一定是同一个人了。会是他们之前看到的夜里的影子吗?不然还会有谁?而且这个手法,就是为了致人于死地,因为仅仅是划伤的话也不一定能要人命。他们各自思考的时候,弥音却觉得有些难受。她感觉空间比以往要狭窄。每一次,几人习惯的入座方式基本是相同的:谢辙在聆鹓对面,寒觞在自己对面。而自己习惯坐在左边,聆鹓坐在右边。今天她的右手臂放在桌面上时,聆鹓放的是左手臂。是这家店的桌子小吗?叶姑娘在之前也是习惯用左手吗?她好像左右手都比较灵活。

    阿淼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聆鹓的右边去了,它坐在走廊上,抬头望着聆鹓,尾巴在地上一扫一扫的。聆鹓的右手臂放在桌下。一缕头发从额边滑落,她终于抬起右手将头发重新别上去。阿淼忽然跳起来,像是抓小鸟似的拽住她的袖口。当然,灵体无法对实物造成多么强烈的影响,聆鹓只是感觉自己的袖子被长椅上的钉子勾住。她这才用左手抓过右手的袖子,检查上面有没有被勾烂的痕迹。

    “对了,你手腕上的伤怎么样了?”

    “啊,没事了!”面对谢辙的询问,她摆摆手,接着说,“最近都忘了拆线,昨天夜里才拆。好的差不多了,就是一直没晒到太阳,闷得太白了些……”

    “真没事了?”寒觞昂着头看过去,“你身体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可要及时告诉我们。”

    “一定。”

    说罢,她将放在桌上的双臂收拢到胸前,右手在后,左手在前。薛弥音看着她,又看了眼怔怔的阿淼。其实她可能还没有完全愈合,但并不想让人担心吧。既然是拆了纱布,可能是有微弱的血腥吸引了阿淼的注意。

    之后都没什么事可做。旅店东边有个花鸟市场,刚巧今天开了。据说七天里,只有火曜日与土曜日才开放,而今

    天是土曜日。在这时候,人们会将自己饲育的花鸟鱼虫带到集市上等待有缘人买回家去,更是有很多外乡人从天南海北慕名而来。而来此地旅游的行外人,也一定会到这里看看热闹。于是在茶馆小二的推荐下,四个人去那里溜达了一圈,确实热闹。而且在这里虽然人多,却完全没有人讨论城里死人的事儿。每个人都沉迷在欢闹的气氛里,生活中其他一切琐事都与此无关,整个世界都缩在陶盆的花蕊里,鱼儿的气泡里,小鸟的食盆里。叶聆鹓真的非常喜欢鸟儿,她路过每个鸟贩子的摊边都要驻足一阵。漂亮的金丝雀、有趣的鹦鹉、机灵的八哥、乖巧的文鸟、歌声动听的黄鹂……每一只她都要欣赏许久。

    而每一次恋恋不舍地离开时,她的眼中都有些遗憾。

    “实在喜欢就买一只吧,”谢辙说,“不是都说挺好养吗?也不贵。”

    “不行不行。”聆鹓连连摇头,“我现在自个儿都顾不好,更不敢买它们。若是在家里我倒还有这个条件,现在居无定所,什么东西跟着我都得吃苦。而且它们又不是阿淼,什么都不用操心就能照顾好自己……”

    薛弥音没敢说,一进市场,阿淼就在鱼池里捞来捞去,在鸟笼子边上打来打去。说到底是肉食动物,捕猎的本能从不消散。那些动物许是能看到它的,在低处些的,都被这灵猫吓得不轻。寒觞笑起来,感慨道:

    “丫头真是明白人。看到那边缠着妈妈买鱼儿的小孩了吗?很多人架不住孩子哭闹,亦或是自己图个新鲜,不把小东西的命当一回事儿。养又不上心,死就死了,都觉得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把生命当做消耗品,绝不是爱鸟之人会做的事。它们本来就属于天空。”

    三个人都看向他,不由自主地问问点头。末了儿,寒觞又来了一句:

    “还是快走吧,我看饿了都。”

    你他妈……

    几人的眼神刻薄起来,他连忙说:“呃,我是说我肚子空了,想吃晚饭。算了,随便你们怎么想吧……懒得解释。”

    正所谓越描越黑。

    平静的一个白天很快过去。在街道不起眼的角落,他们发现了一家木工店,除了大物件儿外还堆了许多小的摆件,多是娃娃的玩具,但很有意思。薛弥音突发奇想,问那个年迈的店老板能不能给她的三味线打一段儿带子,她好挎在身上。她敢这么问,是因为墙上挂了一把陈旧的三弦,也有这种背带,是草编的,很宽。上面落了很多灰,带子看上去也很旧了,但似乎编的质量很好,看上去还很结实。

    果不其然,这是店老板年轻时的东西,上面还落了许多灰。他提议给弥音换一个鹿皮的带子,更舒服耐用。弥音拒绝了,因为她看上的正是编草带的手艺,若是皮质的,她早就找别的地方找人做了。她不喜欢动物制品,只说簪子和琴的拨片,是别人的心意。店老板捻了捻胡须,表示理解,就找了条新的草带。他只收了个镶带子的人工费,三下五除二就帮她弄好。在镶背带的过程中,老板告诉他们,自己年轻时正是靠弹得一手好琴才追到自己老伴儿。而她吃斋念佛,也见不得动物做的东西。如今她走得早,孩子们也不着家,他才干了这个无趣的营生打发时间。完

    工后,他立刻让薛弥音试试磨不磨肩。她将三味线挎在肩上,摸了摸细腻紧实的草带,欣然点头。之后,四个人又听老人唠了一阵,才做道别。

    吃了晚饭,他们慢悠悠地往回走。一整天的祥和看似要迎来落幕,西边的天空尚残留着些许暖色的光。明天一定也是个好天气,希望如今日一样无事发生。不过,这会儿越和平,他们心里就越没底。这不就意味着,烂摊子要留给当地的人么?虽说本来就应该是他们处理……算了,还是不要多想,赶紧回去休息吧。

    他们走在街上聊着天,想赶在天完全黑下来前回到旅店。可当他们走到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试图抄近路回去时,一道黑影从左边的高墙闪到了右边。速度很快,距离很近,几乎就在打头的谢辙正头顶。他二话不说一跃而起,跳上右侧墙沿追了上去。寒觞紧随其后,也是没有一点犹豫。两个姑娘傻愣在原地,只剩干瞪眼的地步。

    弥音在墙下方踌躇一阵。她看了看前路,距走出巷子还有一段距离,与来时差不太多。这条巷子还挺长,她想了想,挪了挪三味线的带子,调整到一个合适的角度。接着她后退两步,蹬墙而上。可刚等她翻上墙头,下方就传来阿淼喵喵的叫声,听上去有些焦急。回过头,她看到阿淼旁边的聆鹓无措地看着上方。

    “……我先追上去,让阿淼给你带路。”

    说罢,她唰地一下也不见了踪影,鞋上的铃声变得遥远,很快就听不见。

    “什么?我怎么能——”

    聆鹓站在原地,一筹莫展。可这个时候,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勾了勾自己的衣摆。她顺着这股微小的力走了两步,似乎明白了什么。

    唉,这可真有点盲人用拐杖的感觉,但聊胜于无吧。

    再说谢辙,他的速度也一点儿没和那人客气。他与寒觞紧随其后,看清了对方的背影。那人个头很小,却很敏捷,不到肩膀的短发难以分辨性别。天暗得很快,这贼人却对这一带比他们熟悉,他俩担心就要追不上了。

    这时,寒觞忽然一挥手。原本五指自然放松的状态从左下到右上后,忽然变成了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什么的样子。谢辙没明白他在做什么,只感觉眼前的景象忽然抖了一下,像是有热腾腾的气浪一晃而过。追逐还在继续,天上的星星逐渐清晰。可没过多久,那贼人在越过一段高墙,准备落到街对面的屋檐时,突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像是撞到什么似的摔下去。他立刻躺倒在屋檐,痛苦地捂住额头,眼泪都快涌出来。谢辙迟疑地停下脚步,反而是寒觞气定神闲。他再一挥手,眼前空空如也的屋檐忽然多了一座墙壁。原来这屋檐已经是楼的四层,他们不经意间越走越高。至于为何他们先前不能看到,现在楼才出现,是因为寒觞用狐火制造了幻术。

    “你还有两把刷子。”谢辙弄明白后,将难得带点佩服的眼神投向他。

    “行了,先来看看这家伙的真面目。”

    寒觞倒也没喜形于色,而是上前走上蜷缩一团的小小身影。当他跳过墙头靠近的一瞬,整个人忽然怔在原地。

    “你是……”

    “枫?”

    紧随其后的谢辙立刻睁大了眼。

第一百一十一回:远乡故人

    此人真的是之前他们在荒村里遇到的孩子,枫。

    他们都僵在那里,脑袋空空,石雕似的一动不动。枫与之前没有太大不同,或许头发更乱了些。穿着上,他身上多了些古怪的“装饰”。那是长长的暗褐色的链子,由某种木头打磨的大小相等的珠子串成。它缠在枫的身上,有些乱,拧巴了一圈套住了左手臂。

    枫一个打挺,飞快地从他们眼前滚到另一边,稳稳地俯着,一手撑地,一手扶膝。他抬起头,目露红光,对他们展现出不知算不算陌生的敌意。

    “这身手与我之前见到的一样……一定是他。”谢辙回过神。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长长的链子上。寒觞猜测,若他是那几次凶杀案的元凶,倒是一点也不奇怪。不过……之前不是睦月君去找他了么?不知睦月君怎么样了。

    “他身上那串木头珠子,是睦月君项上的佛珠。”谢辙紧皱的眉宇难以掩藏心底的忧虑,“看来他试图用佛珠作封印,但并没有成功。难怪……被压抑的妖刀自会竭尽所能地压榨受害者,将每一滴血都充分利用。”

    越是饥饿的狼,越是将猎物吃得渣都不剩。

    寒觞直接对枫发出质问:“睦月君如何了?!今日城中出的人命,也都是你闹的吗!”

    枫像是没听见一样,眼睛依然死死锁在他们的方向。现在,他的眼神与先前那乖巧的男孩可以说是毫无关系。就连他失控时的那种空洞也与之不同,这次这双猩红的瞳孔中,流露出的是强烈的杀意。就好像小男孩的身体被其他什么怪物侵占了一样。

    “没用,”寒觞用力叹气一声,“唉!我确实不想对一个孩子下手。”

    “我们联手能不能打赢他都是问题……想想你的伤。”

    “有经验了。”

    两人拉开架势,明显要在此刻与枫为敌。而这次,他们绝不会轻易由他离开。不过枫也不像是要逃跑的样子。他站起身来,默默拍掉了身上的土。接着,他扬起手,掌心之间又缓缓探出了深红色的刀尖,直到完整的刀身、刀锷、刀柄出现在外,他才一转手腕攥紧了它。就在此时,他身上那些六道木所制的佛珠发出一阵暗青色的光,让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尽管刀已经握在他的手上,但那些佛珠看上去仍能对他造成影响。

    “老谢,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而且我弄明白了,”他死盯着那赤红的剑刃,“佛珠限制了切血封喉的力量,让它不能四处任意屠戮。但是为了保持刀身的鲜活,它还会控制这孩子,在必要的时候索取人的血液。它必须杀人——至少在这孩子手里是这样的。”

    “所以那些尸体才……”

    寒觞还未说完,枫已经持刀攻了过来。他一侧身,与刀刃周旋,指腹从刃部慢慢滑过,他感到一阵特别的灼热,如同与烧红的烙铁摩擦。他的手虽然没有受伤,灼热与疼痛却真实无比,同时空气中传来一阵“滋滋”的声响,简直像要把他烫掉一层皮。

    “妈的,这刀煞气可真重。”

    “所以才要更加小心。”

    枫超过他身后一段距离,向内甩过一个急转弯,一脚踏上楼墙,刀又朝着谢辙奔来。他没有丝毫犹豫便抽出了风云斩,恰巧与切血封喉相接。这一刻,雷鸣电闪,没有任何征兆。他们都抬头看了一眼天。夜空依然明朗,没有密布的乌云,更没有紧随其后的暴雨。

    同一方天空下的弥音自然也听到了这阵雷声。并且,她清楚地看见雷网密集的方向就在自己追寻的位置。那是一栋大约五层的高楼,像塔,但她也不确定。看上去这一带没有什么人,应该是存了什么有钱人家的贵重物品。不过这一带的防护很普通,好像只是给深院重重上锁罢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看到有人在楼上争斗的痕迹,那一定是谢辙他们。

    距离楼最近的这层院墙很高,要她直接跳过去实在困难。场面十分混乱,破碎的屋瓦不断飞溅下来。薛弥音忽然想到,之前看到了一个两户人家屋顶之间长长的竹梯,又长又结实,她说不定能用梯子直接攀到那里。想到这儿,她立刻往之前那个方向去了。而叶聆鹓在阿淼的带领下,正艰难地朝着这边跑。但阿淼十分聪明,它会提前判断什么地方需要什么,例如梯子、杆子,甚至斧子。这只聪明的猫会指引她找到最近的工具,并利用它们穿越障碍物。阿淼为她规划的路,已经是徒步所能实现的最短距离了。

    枫刀下的杀意不减从前,看来佛珠的力量终归有限。或者,切血封喉已经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强大,而恰恰是睦月君的佛珠将它的力量控制住了。谢辙和寒觞都没心思去想,他们疲于应对这红白交错的刀光剑影。在这里,寒觞并不能随意使用火的力量,便只得用百骸主交给他的短剑作战。他已经慢慢发现,这把兵器十分耐热,有时自己的法术没能控制住,便传递在这刀刃上。一般的金属早就被他熔化了,可这柄短剑却不然,反而能将火的法力转化为剑自身的锐气。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反手刺,他都能感到短剑强大的剑气。这就是来自天界的神物所拥有的力量吗?

    一番你来我往,两人都感到筋疲力尽。与枫交战最为消耗耐力,因为这刀的架势太猛,杀意太重,也常能使出出其不意的招式,非常耗神。最后,他们再度聚在一端,与枫拉开距离,尽力调整呼吸。

    “这刀如此任性,简直是要连着孩子也一并累死。”寒觞将剑向侧面的墙上扎去,竟然如切饼一样轻易插了进去。

    “现在切血封喉消耗的,是它汲取的那些血液。再往后,恐怕就要从枫的身上强行抽取力量了。”谢辙疲惫又焦虑,“它就是这样一把妖刀,除了伏松风待本人外,恐怕没有人能够驾驭它。”

    薛弥音拖来了那把长长的梯子。之前将上面晾晒的乱七八糟的布匹衣物丢掉,就花了不少时间。等她终于搬过来的时候,发现距离还是不够。这梯子虽不比打仗时翻城墙的攻城梯长,少说也快到楼的三层。可是,这高高的院墙距离谢辙他们的位置还差一大截。她想了想,将梯子的一半推到墙外,令它在中点保持平衡

    。接着她踏着后半截梯子倒退几步,令它向后倾斜,前端翘起,然后忽然爆发力气,顺势登上楼去。枫一眼就看到她,毫不客气地冲着她持刀而去。谢辙距能给弥音搭把手的位置还远,并不能赶上,但他用力将风云斩刺穿了脚下的屋瓦,一道巨大的裂痕向前塌陷,速度极快,马上就碰到了枫的脚下。他所踩到的瓦片忽然损毁、塌陷,整个人带着刀掉进楼里去。

    弥音踩到屋檐的边缘。那里太脆,立刻崩塌。所幸方才寒觞足够信任谢辙,才恰好赶上捞她一把。谢辙略松了口气,刚将风云斩从瓦上抽出,脚下也立刻坍塌。寒觞和弥音急忙也跳下去查看情况。

    一阵烟尘弥漫在四周。这层楼内的空间比较宽阔,收藏了其主人不少值钱的字画。不过很快,它们就要被卷入这场不知尽头的争斗了。果不其然,灰尘还未散去,他们就感到前方有浓烈的杀意袭来。薛弥音后退几步,贴到了墙上,后背的三味线还蹭掉了一幅挂画。不过她没工夫管这个。她将三味线挪到前方,袖口滑出拨片攥在手里,立刻撩响琴弦。

    烟雾淡了许多,而那股杀意也随着视野的清晰而退散。不过,它并未完全消失。谢辙与寒觞清楚地看到,枫身上那串佛珠发出的光亮比先前还要强烈。整串佛珠收紧了,将这孩子勒得生疼,每一颗珠子都施加了一个向下的力,令他的每个动作都无比沉重。他眼中还怀着不知对何物的憎恨,双手还攥着刀柄,却被这无形的力狠狠扼住手臂,无法称心如意地挥刀攻击。谢辙举起剑,并未伤他,而是划出一阵猛烈的剑气。剑气如暴风般将他用力掀开,恶毒地摔到另一侧的墙壁上。枫背后绕过的佛珠很结实,硬是将墙壁顺着佛珠的走向磕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纹。

    “继续弹!”寒觞对身后的弥音说道。而弥音也绝无停手的意思。

    谢辙攥着剑,慢慢地靠近枫。寒觞试图阻拦,但谢辙推开了他的手臂。些许夜的微光从开裂的屋顶洞中倾斜,略微衬出屋内一些陈设的色彩。而枫痛苦地在地上蜷缩在一起,就像是这佛珠的绳故意要勒死他一样。他全身都很痛,几乎要四分五裂,可即便如此他的手中还没有放开刀柄。只要那把武器还在他的手里,危险就一刻也不能解除。

    “孩子,把刀丢掉。”谢辙小心地劝说着。

    “呃……呜——”

    枫还是没有说话。不如说自打他们今夜碰面以来,他只言片语都未曾讲过。现在他发出的声音,不过是任何人在痛苦下都会发出的哀鸣罢了。他真的很可怜,小小的年龄与身躯都承受了太多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而这些,都是这把刀……

    弥音虽然手上弹着琴,嘴上却这样说了:

    “倘若实在没办法,就将他的手……”

    “绝对不行。”谢辙厉声反对,“我们还能想别的办法。”

    谢辙一步步向前,伸出剑,准备将枫的刀打掉的那一瞬,一道火光从屋顶的开裂处迸射到室内。视野短暂地明亮起来,时间却短得不足以让人看清什么,只觉头晕目眩。

第一百一十二回:远谋深算

    除了距离较远的弥音,谢辙和寒觞近乎同时感到谁给了自己一掌,他们被用力打向一边。谢辙摔到墙上,感觉脊椎都险些砸断,呼吸断了片刻。寒觞则砸断了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的物件哗啦啦落了一地,无一幸免。

    薛弥音的琴声戛然而止,她吓坏了。从她眼中看来,一道从天而降的火光势如闪电般将处于同一直线、不同方位的两侧友人击飞出去。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枫的面前多了一个人的影子。距离太远,光线太暗,薛弥音并不能看得清楚。

    在火光降临的不久前,叶聆鹓已经在阿淼的带领下来到了围墙之外。门上拴了一把大大的锁,但既然内部没有人,里面应该是没有横板的。路上她从某处卸下了一根铁丝,靠它打开了一些抄近路的上锁的地方。现在也一样,她三下五除二就将大锁打开,奔着塔楼的大门去了。这次,门锁却怎么都撬不开了。她很着急,楼上的吵闹更令她无法静下心来判断锁内的声音。她手下一乱,一路伴她“过关斩将”的铁丝竟然断在锁眼里,将其堵死了。聆鹓绝望地捶起门,尽管她知道里面的人没工夫也没办法替她打开。

    不远处传来猫叫。她望向声源,发现空地上有把长长的梯子。她有些惊讶,但并不是惊讶于为什么院内有一个竹梯,而是……她什么时候可以听到阿淼的声音了?可现在没有太多时间给她思考。她用力抬起梯子的一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搭在墙上。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天上有道红光直坠而下,楼上一阵巨响。聆鹓非常害怕,但对同伴的担忧远远压过了恐惧。以往她是绝不敢一个人这么上蹿下跳的,儿时兄长们趁大人不在时爬树,她只有在下面抬头瞧的份儿。光是看着她都时常觉得腿软,更别说自己去爬。但此刻,她屏息凝神手脚并用,一心只想着要快点到出事的地方去。

    她成功翻上二楼,然后立刻寻找通往上方的楼梯。她已经能确定其他人在什么方位了。可倘若她的朋友有得选,他们宁愿她不要在这时候出现。因为这位突兀造访的家伙绝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三人只看到他的背影,尚且无法确认身份和性别。那人在枫的身边缓慢地踱步,直到开口时,几人才确定这是属于男性的嗓音。

    “你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孩子?”他审视着还无法站起来的枫,幽幽道,“给你的刀,你难道就是这么用的?你是不是忘了,切血封喉托付于你,是为了让你不要像今天一样狼狈地给人欺负到跪在地上。”

    “呜……”

    薛弥音的乐阵解除了,但佛珠还是给枫造成了不小的伤害。而且,佛珠在很大程度上抑制了他的动作和法力,现在更令他元气尽失。他发出可怜的哀鸣,这时候真像个普通的受尽委屈的小男孩。

    这时,叶聆鹓冲了进来。

    她出现在弥音身边。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弥音立刻震声大喊“不要过去”。聆鹓很快刹住脚,但她一眼就看到那黑暗处的红色。一瞬间,她的大脑突然隐隐作痛,无数记忆在天灵盖下争斗、撕打,似乎要破头而出。

    “他、他是——”聆鹓想起来了,“是那个红衣的厉鬼!”

    他们立刻都明白了。

    “……厉鬼?”

    那人转过头,将聆鹓审视了一番。他皱着眉,嘴角却挑起来,看上去笑得可怕。

    “你这丫头可真够没礼貌的。你再仔细看看,我是人是鬼?”

    这时候,谢辙和寒觞都看清楚了,来者的双

    眼中各有一轮明晃晃的三日月。他是六道无常,又是妖怪,那他只能是……

    “朽月君?”

    谢辙脸色发白,声音也有些变了,但并不是因为恐惧。更复杂的情绪在他的口中酝酿,但这一张嘴好像根本不够表达。他没有见过朽月君,只是从睦月君的描述里认识。而在江湖上,他也对朽月君的事略知一二。作为六道无常,他似乎处于一个偏门的定位,至少和他打交道的人类一定没有好事发生。他总是随心所欲,而阎罗魔却鲜少过问。

    “你认识我?”朽月君轻蔑地眯起眼,“可惜我不认识你。那边儿那个狐狸我倒知道。”

    寒觞早就站起来了,但他感觉自己被打断了一根肋骨。口中也有些血腥味,可能内脏受了刺激。他并不屈服于此人莫名其妙的威严。咽下带着血腥的一口唾沫后,他冷冷地反问:

    “是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你。”

    “那是你孤陋寡闻。”

    朽月君的视线又扫过后方的两位姑娘。对于刚来的叶聆鹓,他的视线没有过多停留,反而多看了薛弥音一阵。弥音有些紧张,从小到大,除了霜月君,她从未见过其他任何一位走无常。关于工作的事,她很少问霜月君,因为她也不怎么提。面对她的时候,霜月君就像个普通又和善的姐姐——也不那么普通,她一直是最特殊的存在。关于她的好,除了自己切身感受外,还有许多受她帮助的人不断诉说过的感恩的话。那些声音都传到她耳里,如信徒簇拥着神明发出滔滔不绝的赞美。

    但这位无常鬼显然与她所熟悉的人不同,不加收敛的妖气从他身上溢出,令人胆寒。他的容貌、他的神态、他的音调、他的所作所为,至少弥音眼里看到的一切都与善字无关。

    “我就说怎么觉得你有股很熟悉的味道。”朽月君忽然用拳头击向手掌,像是想到了什么,“我记起来了,你是霜月君的那个宠物。”

    “你……”

    强烈的不快如滚滚而来的积雨云席卷她的心境。她自己甚至说不上讨厌这段话中的哪部分,是比喻,还是提到的那个人?她攥紧了手中的拨片,指甲在上面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朽月君摊开手,表情无辜:“不会吧,你这就生气了?我说的可是实话。你与你的好猫儿并无不同,或许境遇还更差些,却不自知。不过,我也从来没见哪个无常对救下的人百般呵护,像个老妈子似的。无常们杀过的救过的人太多,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特别的……结果要法力没法力,要体力没体力,就连长的……”他上下审视了一下,得出结论,“也就那样。”

    阿淼从始至终都对他充满敌意,却只是炸着毛,像以前那样哈气也不敢了。它很害怕,但已经足够勇敢。

    “别提那三个字。”

    “哪三个?露隐雪见·霜月君?”他不屑地笑起来,“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的故事,我听了太多,没意思。”

    “我确定了,你和她一样,都让我感到恶心。”

    薛弥音恶狠狠地说着,咬在一起的牙关也发出声响,眼露凶光,与方才判若两人。朽月君突然就怔住了,他或许也不曾想到薛弥音会说出这番话来。

    “看来在我忙着干活的时候,错过了什么好戏。不过,现在还不算……”

    寒觞不给他说完的机会。他疾驰而来,快到看不清动作。他以牙还牙,一掌打向朽月君的腹部。可他比自己还快,一把擒住了寒觞的手腕,使出几乎

    将他掰断的力量。

    “笑死人了,不过是无意得到不知火之力的区区狐妖,还得意忘形起来?”

    话音刚落,紧接着便是什么东西被掰断的声音。寒觞咬紧牙,惨叫却还是从口中溢出来——他的手腕被折断了。冷汗从他的额边滑滴落,他痛得两腿发软。宽大的袖口落下去,露出一道长长的伤疤。

    “咦?想不到你妖术不怎么样,脑袋倒是好使。”朽月君饶有兴趣地看着这道伤,点评道,“不错,竟然还有这种方法能破解切血封喉的妖术。看来不知火选对人了。”

    “什……么不——知火……”

    剧痛依然在周身回荡,唯独腕部几乎失去知觉。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朽月君的措辞。从一开始,他好像就知道些什么——关于海上蜃景的事,关于自己的事。

    “连力量的源泉都不知道,却轻易得到了它,真是好运呐。说实话,我都有点羡慕了。”

    说罢,朽月君掀开了他。脱离他的控制后,寒觞立刻用左手掐住腕部,将脱臼的关节与错位的筋脉用力掰正。又是一阵剧痛,但他并不害怕。一阵热流涌向手腕,几簇细小的火星像有生命一样绕着那里的皮肤,轻轻点上,又渗透进去。火星落到皮肤上的时候他并不觉得很烫,反而感到一阵冰凉。或许极寒与极热是同一种感受。他再活动手腕,受伤的部分已经修复好了。寒觞一开始没有抽出兵器,是担心突然袭击的时候,金属出鞘的声音会率先给敌人察觉。但到了现在,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使用刀剑了。

    手握上剑柄的时候,更多星星点点的火花从他的头发、衣袖,或者其他地方涌出来。好像一阵有意识的风,让火星绕着寒觞翩翩起舞。妖力形成的气令他的碎发和衣摆略微上扬,脑后细细的长辫也被吹得摇颤。他缓缓地将剑抽了出来,一阵强光从中迸发,露出的剑身泛着奇异的金光,像在锻造中般被烧得通亮。高温覆盖剑身,若是寻常刀剑,恐怕早已经被这种妖力化为一滩铁水。而此时的短剑也不再是短剑——寒觞从剑鞘里抽出的,是一柄长剑。

    这才是神剑本身的面目吗?他的友人们目瞪口呆。朽月君的眼睛亮起来,好像对他和他的剑很感兴趣。不过,朽月君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诸如紧张之类的情绪,反而露出游刃有余的神情来。他平静地说:

    “若是过去,我在刀剑上确实没什么研究,不过现在大为不同了。既然得到了来之不易的宝物,就必须物尽其用——你一定也明白这点吧?”

    说罢,他张开嘴,三根纤细的手指探入喉中。朽月君略一低头,手中攥着什么东西,正从口中被缓缓抽出来。在众人惊异的目光里,他演了一出吞剑复出的戏码。很快,一柄长约三尺三的剑出现在他的手中。剑中镂空,开双刃,薄如蝉翼。

    “原来在你的手里……”谢辙得到了答案。

    一刃名业,一刃名劫。这是六道神兵之中,寄寓地狱道的那把魔剑。

    朽月君另一手伸出两指,夹住了剑锷的部分,随后徐徐向上移动。他手所经之处,剑身燃起深红的火焰。浅金的流纹在鬼焰中颤动,如粼粼微波,焰状的光晕扭曲妖冶。他将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所经的空气似乎都能被点燃。直到剑的尖端点在枫的身上。朽月君看也不看一眼,却突然抬剑,同时传来轻微的“嘭”的一声。

    紧接着,佛珠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他终于露出残戾的笑来。

第一百一十三回:远战无援

    佛珠四散崩落的声音分明是如此凌乱,却拧成一记惊雷劈向谢辙的心魂。他怔住半晌,感觉自己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拿着剑柄的手震颤不已。

    “你如何破得了睦月君的法术?!”他发声时的重心都不稳定了,“若佛珠断了……”

    “可就不止少几百年道行这么简单了,是吧?我知你要说什么。但你也要好好想想,能就这样为业·劫轻易斩断的佛缘,能不能说,这亦是他命中一劫呢?”

    朽月君的语调是如此轻描淡写,其后的动机与目的却并非不言而喻。他在试图制造混乱,甚至在黄泉十二月内部翻覆**。为什么?谢辙知道,他绝对是猜不透的。他还知道,若不在此时阻止他——还有他身边的杀之恶使,一切就会沦落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走。”寒觞坚定地对后方的两位姑娘这么说,没有回头。而弥音和聆鹓也没有挪动的意思,可能巨变导致的惊诧依然震慑着二人。

    这里发生如此夸张的动 乱,宝楼的主人一定已经知情了。他离这里还很远,尤其通知官府,再带着人手往这边跑,还需要很长时间。先前这栋楼无非是塌了四楼的屋瓦、三楼的天花板,里面又损毁了几张还算贵重的字画和摆件。至少在之前,它从外面看上去勉强是完整的。可现在不再是了——墙上忽然从内部被开了个大洞,两个争斗的人影先后从中闪出,连带着簌簌下落的残砖败瓦。接着,院内的树、高筑的墙、破烂的屋檐,处处都成了谢辙与一个男孩的战场。他们的速度很快,一招一式都让人看不清楚。风云斩好像开始慢慢释放出一种令谢辙感到陌生的力量,好在是他所能驾驭的。而在高楼内部,破坏还在持续。两个善于火法的大妖也在激烈地交锋。除了炙热的兵刃之争外,明里暗里的妖法应接不暇。

    阿淼一直用牙拽着弥音脚上的铃铛,试图让她快些离开这里。但弥音抱紧了三味线,眼神发直,不知是被眼前与以往大为不同的争斗给镇住了,还是久久无法从刚才的盛怒之中平息。但不论哪一个,阿淼都觉得不该是她在此给人送命的理由。叶聆鹓的眼睛早已经跟不上两组精彩的战斗,她只觉得吵闹,耳朵像是要炸开一样。除了猫叫,她还听到了令人惊异的狐啸声。若声音是有形的,她好像能看到笼罩着寒觞的庞然大物,是一只拥有锋利獠牙的火红赤狐。它的眼睛像烧熔的烙铁,散发着灼灼明光,所视之处能燃起熊熊烈火;它的獠牙与利爪如经熔岩淬炼的钢铁,被赋予了粉碎一切的力量与气魄;它的九条长尾如冲天之火,每一条都灵动地雀跃、燃烧,似与星海对接。

    这样的幻觉,她好像只在平顶山那里见过一次,连那时也可能是错觉。而这次,这种景象完完全全是由声音展现给她的。声音就是画面,就是气味,就是触

    觉。

    不,等等……

    那是寒觞吗?聆鹓和弥音都不确定了。在双方将这一层楼的内墙也破坏殆尽,将收藏们搅得一塌糊涂后,寒觞和朽月君拉开距离,短暂地修正一下。他们的气息都不够平稳,甚至十分灼热,倘若将蜡烛凑在他们的鼻尖,呼出来的气都能将其点燃。事实上,火已经烧起来了。字画、木质家具、窗帘……火势在蔓延。火光之中,两个姑娘清楚地看到,寒觞头的两侧偏高的位置,多出了一对儿尖尖的耳朵,火红火红,末梢是黑色。更为夸张的是,一条蓬松的狐狸尾巴在他身后不耐烦地甩动,是与耳朵一样的色泽。

    “这就把你原型打出来了?”朽月君嗤笑着,“若只有这点伎俩,就别侮辱这份力量。”

    寒觞并不反驳。他只是慢慢回过头,看向躲在火势尚未蔓延之地的两位姑娘,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他笑得很勉强,背着光,热浪之中颇为凄凉。

    “真对不起啊,让你们看到这副狼狈的样子。”

    她们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哽得难受。或许烟尘开始进入咽喉了,该趁早离开才好。可实际上,她两个人依然一动不动,也不知是走不动了,还是本就没打算离开这里。

    “两个傻瓜,再不走要被烧死了。妖怪不怕,你们也不怕么?”

    是了,她们不该在这里。即使外面的战场并不比这里更安全,至少地方更开阔,不会被愈来愈浓的烟尘所呛。叶聆鹓拉起弥音,朝着楼梯口的方向跑去,只可惜那里早被碎砖与杂物盖得严严实实,无法离开。她们不得不另寻他路。

    见她们走远了,寒觞这才转过头,缓缓地对面前的敌人说:

    “这份力量你若想要,我就给你。”

    一瞬间,强大的妖力从他脚下迸发,地面都出现了裂纹,九条灵体构成的长尾也如突然绽开的花,闪烁着复杂的光晕。强烈的热流中裹挟着扎人的妖气,所到之处都像是有火星要钻进人的毛孔。事实上,真的有大量火花从他的胸口迸发,直直奔向了朽月君。他抬剑抵挡,一股看不见的气墙暂时将这股火花隔离开来。然而力量还在持续溢出,周围所有的火焰也被强化三分,燃烧得更加恣意。朽月君难得露出困扰的神色。他收起笑来,将妖力聚集在剑锋之上,试图将火星推开。但这一切似是徒劳,压迫感越来越强,像有双无形的大手忽略了尖锐的剑刃,将他用力向后推去。

    寒觞抬起剑,将手划过长剑。他的血在碰触到剑身的一瞬,立刻与这烧红的金属相融,就仿佛它生来就属于钢铁的一部分。接着,他一振手,剑气衬着火花咆哮着向朽月君袭来,力拔千钧,气贯长虹。

    那透明的屏障开裂,发出水晶破碎的声音,化为粉尘。火光从橙红变为纯白,不知成分

    与温度,它们铺天盖地涌向朽月君。就像是夜空分崩离析,将背后掩藏的星河滚滚倾泻。它们一点点穿透他的衣服、他的皮肤、他的血肉,势如破竹,直到落在骨头上才缓缓熄灭,如落在雪堆中的热水点儿。滋滋的响声从他的身体里传来,衣物发肤被蚕食殆尽,露出可怖的血肉,如被侵蚀撕扯的人体断面。终于,森森白骨水落石出,上面也满是火花落下的点点灼痕。它们深浅不一,却无比密集,任凭谁看一眼,胃里都会翻江倒海,夜里噩梦连连。

    终于,朽月君像是一张被焚尽的画,变为或枯黄、或苍白的粉尘,随风而逝。

    虽然寒觞觉得这份力量简直要掏空他的躯体,但他终于还是证实了一件事:至少那边那个身体的主人,也无法承载这样的一份力量。

    谢辙与枫这里并不轻松。交锋仍在继续,两把六道神兵胜负不分。即便知道风云斩拥有役使风雨雷电的神力,谢辙依然无法将它们发挥出来,他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即使这样,他也用尽全力与那孩子周旋。他并不想致其于死地,虽然他自己也不清楚有没有这份实力。难不成,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就差在这里?枫只是个孩子,被妖怪抚养长大,也终归是个孩子。所以这一切,都是切血封喉自身的意思。伏松风待究竟为何要创造出如此诡异的刀剑?或许真切地还原六道的意志,便是他最为单纯,也最为可怕的目的吧。

    又是一阵狂风,掀起的碎石沙尘迷住了枫的眼睛。这次风的意志依然属于谢辙,他只能在最小程度上让风云斩起作用。可那孩子的战斗并非本身的意愿,所以这几乎无法封锁他的行动。这阵风也将高楼上的火花与碎屑清理干净。它们聚拢在一起,在院内转了两圈,最终却螺旋下落,来到了楼的二层。

    聆鹓和弥音早就发现了,锁是从外面上的,锁眼也已被堵死。一楼的门,是绝对无法从内部推开的。意识到这点的那一瞬间,两人并未绝望,而是重新冲上二楼。聆鹓记得自己上来的位置,那里摆了一个长长的竹梯。弥音知道,那是她落在院子里的那把,没想到还会派上用场。可就在她们来到窗边时,正好亲眼见证,竹梯是如何被一阵怪异的风、与这之中可怕的火花蚕食殆尽的。那些红黑色的粉末溢进窗户,两人立刻闪到左右两边。粉尘重新聚拢在一起,自顾自地燃烧起来。不多时,朽月君的身影便重新出现在她们的面前。

    “你们几个,还真的挺让人惊喜。”他笑意不减,“不知还有没有更多把戏?”

    天花板在刹那间塌陷,寒觞熔化了脚下的地面,直接落到了二楼。他单手撑着地,立刻起身,却还是晚来一步。朽月君转身看向他的工夫,顺势一伸手,将叶聆鹓推出窗去。

    风的呼啸在耳边炸起。

第一百一十四回:远水近火

    倘若一般建筑的二层,只要抓住了窗户边,顺着墙上滑下去怎么也是死不了人的,最多落下点擦伤。但这栋塔楼并不一般,它每层之间的距离本就很高,尤其是一楼,里面摆放了不少高高的柜子与架子,高度就近似于普通楼房的两层了。再加上二楼本身的高度,那就比普通楼房的三层要高。从这个地方摔下去,脑袋着地,必是摔个稀碎。就算是双腿先下去,没练过的寻常人也能被地面的力量将腿骨推进胸腔去,心脏和肺都要自下而上扎个对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薛弥音抓住了聆鹓的右手。

    两人的手腕都是一阵疼痛,这两股上下拉扯的力都让她们吃了不小的苦头。不论如何,她做到了。阿淼跳上窗户的边缘,对着聆鹓发出绵长的呜鸣。弥音觉得自己许是低估了聆鹓的力量,她的手就像钳子一样死死抓着自己,充满了求生的渴望。但同时,她的指甲又太长,将她腕部的皮肉挤得生疼。

    薛弥音的瞳孔忽然因为惊恐而放大。

    建筑的二楼迎来两位大妖新一轮的角逐。就在这个时候,塔楼的主人已经带着人马远远地赶了过来。几个带头的人拿着火把与长矛、砍刀,在院墙外就看到了失控的火势。

    “救火啊!救火!”

    眼尖的人发现了端倪,院墙内可有好几个人物打的不可开交,闹得天翻地覆。虽不知他们哪些是为了保护这里的人——或者干脆都是破坏者,所有人都不敢就此贸然上前。因为他们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人上天遁地,几乎是无所不能,恐怕这火也不是能被轻易浇灭的普通的火。这些小喽啰,不过是拿钱办事,津贴还没高到去给主人家拼命的地步。他们打着救火的名义一个两个都脚底抹油,装作惊慌失措地寻找水桶和水源,连大门也没摸一下。

    就在这群浑水摸鱼的家伙中,有人从容地走了进来。他对周边的一切都不管不顾,走到院内才停下脚步。他昂起头,望着错乱的战局,面色却平静无比,完全不会担心自己被卷入其中。高高的立乌帽遮挡了他那对美丽的角,除了战斗中的一些人外,再无人知晓他真正的身份。他看到薛弥音还在辛苦地拉扯着聆鹓,费尽心思想将她拽上去。但这谈何容易?屋内的火势仍在扩大,已经快要蔓延到弥音的脚边。滚滚浓烟从窗中溢出,像一个拥有无数张大嘴的怪物,源源不断地呕吐着污浊的妖气。火焰早就窜到楼上去,恐怕里面所有的收藏都不能幸免。也难怪那些难使唤的下人跑得够快,就算早有准备,这火也不是轻易能熄灭的。

    更可怕的是,这方墙院的上空泛着诡异的光芒。它们似乎是从这燃烧的火焰中成型,模样像是扭曲的彩虹,不断蠕动、盘旋。这现象是某些难以言说的妖力所导致,就连普通的小妖怪也绝做不到这一步。恐怕这瑰丽又诡谲的景象,不久就能吸引更多百姓靠近了。

    但不论大事小事,归海氏总是有办法的。他脱下这件雪白的外衣,里面便是普通的青色内衬。他双手拎着衣领,朝着窗口的方向将其用力一甩,这件衣服立刻像鸟儿一样跃到窗边,顺势将聆鹓缠住了。同时,一边的袖子还像蛇一样缠绕在弥音的手臂上,将她一同拽了下来。两人同时

    发出惊叫,却很快发现这件衣服的下落速度十分缓慢,如轻飘飘的羽毛。

    这件衣服将她们稳稳地拖到地面。等她们平安落脚,归海氏这才又一挥手,将衣服召了回去。他一面走向她们,一面伸出双臂,长衣便自然而然地穿在他的身上。

    “这是龙绡。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真的是太感谢了!您再晚一步,我们真不知道……”

    两人连连道谢,却不断咳嗽着,话也说不利索。归海氏先示意她们冷静下来,稍作调整。随后,他才望向混战中的四人,对姑娘们说:

    “是谢公子吹响龙哨,我才能尽快赶来。我猜你们并非故意选取此处争斗,但这个地方并不简单。除了屋主人的收藏,还有许多衙门的重要案卷借此地保管。你们闯下大祸,绾龙城定是容不下你们。所幸,还没有谁看到你们的样子,快趁更多人出现前离开才是。”

    “我们没有办法!”聆鹓焦虑地解释,“那个无常鬼,还有那个孩子……不说能不能打过,就算阿辙他们有办法,也不能轻易伤了他们。至于原因,给您解释起来——”

    “不必说。”归海氏抬手打断了她,“大概的事,我有些眉目。近来本城怪案频发,我本就由城主授意调查。今天所有的事,我都能给出一个解释,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你们的朋友停手。再打下去,卷宗燃烧殆尽,连我也保不住那个孩子。”

    “怎么才能阻止他们?!”

    薛弥音忽然灵光一闪:“我有办法。”

    她忽然用指甲掐起一根弦,将其绷得很紧。她另外的手指,托起了另一根弦,又用指尖压下去了第三根。她很快调整好手的位置,又用拨片一撩,一阵强大的音浪从三味线中喷薄而出,势不可挡。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但音浪所过之处,所有人都捂紧了耳朵。这声音实在是太刺耳、太刺耳了,但又不仅是尖锐那么简单,听了真令人抓心挠肝。若这种声音再持续得久一些,听者就要将自己的耳膜生生戳破了。

    四人都看向声源的方向,自然也就注意到了归海氏。谢辙立刻后跳,踏墙几步来到了归海氏身边,手里始终用剑作为抵挡。他的衣服有几处破损,气息乱成一团,所幸身上没有伤口。毕竟若是给切血封喉所伤,他也不能这么简单地明哲保身了。而寒觞却皱起了眉,看样子他并不想这么轻易退出战局。不论是交手前还是交手中,他对朽月君语言、妖法与剑技都有了透彻的认识——这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他不讲道理、不讲逻辑、不讲章法,一切都随心所欲,一切都乖戾难懂。

    但他知道,继续争斗并不是明智的选择。他调整了自己的妖力,属于狐狸的耳朵与尾巴也早就收了回去。他将长剑收入鞘中,短短的剑鞘便轻易容纳了剑身。朽月君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他走,临了儿还推过一阵妖火。火焰转变为青黑,凝聚成狼的形象朝着寒觞奔涌而来。能承载神剑力量的剑鞘自然也不普通,寒觞抬起它,让火狼迎头撞上,自己步步后退。在碰触到那金曜石的剑鞘的一瞬,巨狼的形象溃散殆尽,徒留余火徐徐坠落。

    不过是个纸老虎罢了——寒觞很想来这么一句以作挑衅

    ,毕竟朽月君说的干的可比自己过分得多。但既然归海氏现身平事,自己就不该惹上更多麻烦。

    枫走到朽月君的身边,双目依旧血红。他们所有人都被灼灼烈火包围,连门口也被火墙堵死了。各种材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不绝于耳,令人战栗。

    “龙族是何时有兴趣插手人间之事的?如此孤僻高傲的族群,怎么舍得在这里现身?”

    “还一位朋友人情,劳驾,给点面子。”

    面对朽月君咄咄逼人的质问,归海氏面不改色地回应。

    “人类朋友?真有意思。龙的面子何时这么廉价了?”

    “价格不等同于价值,价值取决于意义。而这意义,是只有当事人能评判的。”

    “哼。”

    朽月君冷笑一声,不再说什么。但从那恣意狂放的妖气中,谁都能感受到,他并不打算善罢甘休。归海氏向前一步,指了指他身边的孩子。

    “我无意与人间的走无常交手。若与阎罗魔结下梁子,我也无法与我族交代。我只想要那个孩子,他在本城闯下不少祸患,我得给故人一个说法。何况近来瘟疫横行,我必须确保十恶与之没有关系。这也是为了那孩子好。”

    朽月君笑着卖起关子,拖着长腔幽幽道:“有没有关系,我现在便能告诉你。若说没有,那定是说不过去的;若说有,关系也不那么紧密。你其实并不想与我谈判,因为你不想得到答案,你只想完成任务了事。你们龙族,我不那么了解,但看透你——绰绰有余。”

    “是,我道行尚浅,比不过您阅人间业劫三千。”

    归海氏说得诚恳,龙的口中绝无谎言。这让朽月君微张着嘴,却不知怎么接话。要说尴尬倒还不至于,但这龙也真够奇怪的。别人正在这儿揶揄你,你非但配合得紧,还说骂得好骂得妙,这话茬是谁也接不下去的。

    “别以为说几句漂亮话我便能放人了。”朽月君伸手揽住枫瘦小的肩膀,弯下腰,将脸放在与枫的头同一高度上。他皱着眉,眯起眼,颇为挑衅地说:“这孩子还有大用处。如今睦月君封印已破,他自身恐怕也元气大伤。比起担心杀之恶使,你们还是想想自己人更为要紧。将这庭院乃至绾龙城付之一炬轻而易举——但我不屑去做,没有任何好处。你们几个,我今天倒是见识到了,一个两个都比我想的更有意思。他族之物干涉人间的事,可真是奇耻大辱,我可不想随你们一道蒙羞。今日我便不再奉陪,但他日……我们还会再见。”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扫过包括归海氏在内的每个人,最后在薛弥音脸上多留了一阵,令她生厌。朽月君脚下燃起一阵火光,很快与枫不见踪影。远处传来百姓与官兵的喧闹声,竟令人安心。叶聆鹓终于失去力气,跪坐在地上,后怕令她大口喘息。

    “快走吧,已经没事了。”

    一贯语调冷清的归海氏此时的话竟似春风化雨。他拍拍手,霎时,大雨倾盆,所到之处的火光尽数熄灭。上空那神秘莫测的色彩不再鲜艳,也随着火势的衰减而褪淡。还有几朵火焰不甘被轻易处决。挣扎几番后,还是被这无根之水扼杀,连作为证据的余烬也被冲刷干净。

第一百一十五回:远引深潜

    在归海氏的掩护下,他们平安离开了现场,未被任何人看见。旅店的门在夜里开着,守夜班的小二恰好去了茅房,于是四人成功溜回自己的房间。因为实在太晚,他们劳累无比,便没有多说什么,都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简单地清洗后,谢辙拿出针线,就着烛光开始补衣服上的破口。他挺累的,但若明天穿着这样的衣服出门,很难不被怀疑是不是夜里参与了什么打架斗殴。归海氏的降雨有一定范围,超过两个街区后就没有一点水了。他说不定调查过他们的住处,特意留了条好走的路,但这已经无关紧要。虽说没有感冒,衣服倒都湿透了。在湿衣服上缝缝补补,是个技术活。

    寒觞在他面前将短剑再度拔了出来。此时,它已经不像先前战斗中那样,仿佛处于被淬炼的过程中,烧得发亮,但它还是很长——超过了剑鞘的长度。谢辙暂时停下手中的活,问他了一句:“你怎么不去晾衣服?不难受吗?”

    “啊,这是火鼠裘,不怕火烧。”他抬起袖子,顺势将长剑收回鞘中,“所以我已经将衣服里的水蒸干了。我帮你也处理一下,不会烧坏的。不过不能完全变干,只能好缝些。”

    于是谢辙放下针线,将手里的衣物递给他,顺便接过他的那把短剑。从谢辙的手中拔出的,依然是与剑鞘相符的长度。这剑鞘里简直像藏了两把剑,一把是短剑,另一把是可伸缩的长剑。但实际上,他们都很确定自己所触碰的是同一个剑柄。

    “你已经发现如何正确使用这把剑了……而我却仍未被风云斩认可。”

    寒觞抖了抖他的外衣,问道:“怎么说?”

    “从离开那里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即使我有意发动风云斩的力量,它好像也不能再为我所用,又成了一把普通的轻剑。到现在为止,它似乎只能在战场上为我呼风唤雨。我很担心某一天,在最需要它的场合,也不能……”

    “别想太多,”寒觞将衣服糊到他脸上,“睡吧,明天就得离开这里了。”

    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归海氏能替他们瞒住,但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何况当下最棘手的事已经得到解决。大雨后,他们脸上的红点儿都只剩下浅浅的印记,正好不用去补了。不过说来,普通的水似乎也不能轻易将这红点搓掉,又是能熄灭妖火的雨,恐怕也不是寻常雨水这样简单吧。

    而且它好像……破坏了天上的那种光晕。

    寒觞已经扑到床上,钻进了被窝保暖,谢辙在隔壁床看着鼓鼓的被子,犹豫着说:

    “回来的路上,你有没有听到那些人在讨论什么?天上那团奇怪的光,在不同人眼里似是不同的模样。我听有人说看到空中楼阁,有人看到美人如画,还有人看到饕餮盛宴。他们看到的是其他地方的什么景象,还是自己心里的东西,亦或是其他什么?这幻觉,似是与你的力量有关,这也是不知火使然么?”

    寒觞的鼓囊囊的被子蠕动了一下,从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回答声:

    “不知道。”

    他好像开始逃避这些问题了。

    另一边,姑娘们也没有睡

    着。她们倒是早早洗漱完毕,躺到床上去,却都迟迟没有进入梦乡。夜已过半,两人终于默契地开口——

    “睡了吗?”

    “今天你……”

    “你先说。”

    “你先吧。”

    又是一阵沉默。

    叶聆鹓从面对着墙的姿势换成了背对着墙,转向了薛弥音床位的方向。

    “今天真的……谢谢你。你有没有被烫伤?即使没烧到,温度太高也是会受伤的。”

    薛弥音始终平躺着。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回答:“没有。但再久一点的话就说不准了。没什么可谢的,我倒也很惊讶,我还愿意救人。”

    “你一直是个好人呀。”

    “……我想我不是。”她斜眼看向聆鹓的方向,“我要说我杀过人,你信吗?”

    “真——真的?骗我的吧,你怎么会呢。”

    “怎么说呢……就像是切开一条蚯蚓吧。你知道它能活,下手自然就没那么在乎。”

    “可就算是蚯蚓也一定很痛吧?”

    “……所以我说我不是什么好人。”

    “为什么?”聆鹓问,“这一路上,你都对我们很友好。咱们几个不是已经算是……”

    “我不知道,别问我这个。我其实很不擅长和人相处,因为做我朋友的人都很倒霉。”

    “这怎么说?”

    “我真心当朋友的人不多。都是过命的交情了,我也没什么可瞒的。儿时第一个好友,六岁时就被坏人拐卖。她像个小太阳,在牢笼里给每个人带来温度……却沦落到被帮了我的那位‘好姐姐’杀害的地步。这之中,并没有误会。”

    “没有……误会?”

    “没有,是我朋友亲口告诉我的——是了,她没有死。但是,那人的本意就是要置她于死地。那人是觉得,反正救也救不活了,不如一刀给个痛快。可那孩子也没伤得那么重,怎么都是有救的。就当她懒得救,或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我本要与她一道离开,浪迹天涯,她会与我细说当年的各种事情。结果你也知道,我找不到她了。我知她不会不讲信用,只是遇到了一些麻烦……她这些年过的也并不好。”

    “……”

    “我的三味线,倒是那位姐姐赠予我的。我总是在许多地方流转,每个地方的人,都只收养我一阵。有的人家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姐姐在时一副嘴脸,走后却对我是另一副嘴脸。还有许多人极尽虚伪,嘴上说着不嫌弃我,会对我好,却连口热饭也让我吃不上。人们都觉得我是个累赘,但没关系,那些年我一直是……将她视作我唯一的亲人,甚至信仰。只要想起她行侠仗义,拯救着各地像我一样身陷苦难的人——而我又是最幸运的一个,这便令我感动不已。”

    “她是侠客?”

    “算是吧。可如今想想,我也真够蠢的……算了,这不是我要说的。”

    薛弥音难得如此健谈,聆鹓也很感兴趣。不如说,她很高兴弥音偶尔能敞开心扉,说一些自己的事。而她要讲的重点,是另一位与她同龄的男孩。只不过,他永远定

    格在了那个年纪。在薛弥音居住时间最长的一座城池,有个老匠人,是个珠宝商。但他并不贩卖首饰,而是对珠宝的原料进行加工,卖的是手艺。他还有个跟自己学艺的徒弟,便是薛弥音提到的那个少年。少年没有父母,日子过得很苦,人却乐观风趣。时间一长,就连薛弥音也爱与他一同谈天说地,跑东跑西。薛弥音身上唯一的动物制品,便是象牙。她的簪子和三味线的拨片都是那个少年亲自打的。原本她并不喜欢,也没打算收,是老匠人告诉她徒弟的死讯后,将其作为遗物交到她的手里,她才默默地收下,留作纪念。

    “人们总是满口谎言,”她说,“不论恶意还是善意。他说他喜欢我,我信了。但我告诉他,我好像还没有觉得自己能去爱谁,我只喜欢动物。他说他不在乎,他能等。他做下承诺,说自己学精了手艺,就借师父的人脉去另一座城池,自立门户,赚点小钱,我可以跟着他——姐姐也能常来看我们。我虽谈不上有多喜欢,却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柴米油盐酱醋茶,在经历过饥荒的人眼中是那么可贵。然后他就死了,病死的。老匠人说,他心脏一直有问题,本就随时会发作。他走得突然,令我措手不及。直到那家伙死后,我才意识到,其实他说的那样的生活我竟然如此期待,如此渴望。倘若少一个他,却又索然无味起来。”

    “所以你觉得……觉得他骗了你?”

    聆鹓的话有些迟疑。她很想开导一下弥音,但终归闭了嘴。她自己没有经历过,没资格指手画脚。而且这么长时间,想必薛弥音自己琢磨的比她更多。

    “这不是骗么?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欺骗我,给我描绘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极乐净土。这就是骗……人间处处都是谎言,人人也尽只会说些空中楼阁似的漂亮话罢了。”

    屋里又迎来一阵漫长的沉默。屋外偶尔能听到奇怪的窸窣声,不知是黄鼠狼还是耗子在夜里行动。春天就要到了,很快黑夜也会更加热闹,各种夜鸟与虫子都会加入这场合奏。

    聆鹓不再提她的事,开始说自己了。

    “你一开始……是想说我的手吧?”

    她将右手伸出被子,高高举起。黑暗里,只能模糊地看到手臂与五指的轮廓,看不清更多。薛弥音将头扭过去,牢牢盯着她的手。

    “我有事想拜托你……能不告诉他们吗?”

    “我白天就觉得不对劲。抓到的时候便发现,你整个手臂都很冷,很僵,颜色也有些发灰,像死人一样。”

    “归海氏大约瞧出不对,他点化我时,我感到有什么力量在手臂中流通。不过这种异象只到大臂的一半,不再蔓延了。而且,我暂时没有活尸的症状,依然能完好地控制着手臂。它不过是……感觉有些钝。我很喜欢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说出来有些自私,但……”

    “真出意外的话,我绝对会杀了你。”

    “我等的正是你这句话了。”

    “……”

    薛弥音背过身去,一副准备睡觉的样子。她不想再说下去。

    那姑娘忽然令她觉得陌生。

第一百一十六回:莫辨楮叶

    今夜也注定不是平凡的一夜。

    泷邈疾驰在狭窄的山路间。在他前方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的人,是这次行动重要的目标。而目标跑得很快,别看她个头小,却像个小老鼠一样上蹿下跳,稍微眨一下眼就不见踪影。

    这场追逐在天还亮着时就已经开始了,持续到现在。先前泷邈没有消耗太多体能,因为他可以利用双翼在空中飞行。但这座山虽然不高,却密集地生长着许多树木,以松树为主。即便经历了一场寒冬,它们的苍翠仍一分不减。在这儿,他不得不落到地上来,凭两条腿去追那家伙。卯月君并不适合直接的追击行动,尤其这次所经过的地形复杂多变,即使是通过灵脉拦截也没个定数,她距泷邈也还很远。

    这座小山人迹罕至,没有一条成型的道路。泷邈好不容易追到一处宽阔的地带,目标却不见踪影。他环顾四周,嗅了嗅空气,试图寻找些蛛丝马迹。敌人的气息并未散去,一定就在附近,只要仔细听周围的声音……

    “你也真够执着的。”

    不曾想,目标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他面前。他也没有想到,先前跑得是那样拼命的家伙此时怎么主动现身了?看她的呼吸不像是累了的样子,但泷邈也绝不会这么轻易放弃。那姑娘迎面走过来,气定神闲,就像是在等泷邈追上来的时候还休息了一阵。

    “不能让你轻易地逃走。”

    “是吗?可两条腿儿还加一对儿翅膀的,也不见跑过连腿儿也没有的呀。”

    姑娘嗤嗤地笑起来。她的话,的确有迹可循。泷邈借着月光打量她,终于比今天任何一次都要看得仔细。这丫头……成年了吗?大概十四五岁吧。她的长发本是黑色,却在月光下微微散发着近乎蓝绿的冷色偏光。刘海儿虽然整齐,却是斜斜剪下去的,明明距离左眼还挺高,到右眼处却要碰到睫毛。姑娘的穿着倒也普通,只是她的皮肤有些特别。朦胧的微光中,泷邈可以看到她的脸上有些细密的纹路,勾勒出鳞片的形状。不过那也不是鱼鳞,而是更加细小且坚硬的爬行动物的鳞,它完美地与人类的皮肤融合在一起。泷邈还看到,姑娘插在腰间的手臂,其中迎着光的那条裸露在外的手臂的皮肤,也布满了这样的鳞,且更明显。没有光的时候,它们是普通的浅棕褐色,像是人的身上蒙了薄薄一层干枯的土壳。当以一定角度站在光下时,每个鳞片上都会泛出或绿或蓝的光点。单看着美丽,在人的身上却诡异无比。

    卯月君说的果然不错,这是与蟒蛇相关的妖怪……但那真的是妖怪吗?泷邈觉得很怪,因为他依稀觉得,这丫头分明更接近一个人类——这并非是从外形上判断的,而是妖怪才会有的特有的感官。即使是半妖的泷邈,也能察觉到这点。难道正因为自己是半妖,所以才不能完完全全确定出她的身份吗?可以前的判断从未出错,而且根据消息,这家伙就是妖怪没错。而泷邈觉得奇怪的部分,正是他分明觉得对方还有人类的特质,却和半妖也大不相同。

    她究竟是什么?是妖怪……这应是不争的事实。可——

    “我们来谈谈吧?”那姑娘又开口了。

    “我

    与你没什么好谈的。我现在应该抓住你,然后交差,就这样。”

    说罢,泷邈没有犹豫地走上前去。那姑娘后退几步,摊开手,笑着问他:

    “你可真够老实的。难道你不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要特意停下来等你?难道我是觉得自己命长才特意给你们抓我的机会?”

    “我不在乎,大概是你累了。”

    “想甩掉你轻而易举,但我没有这么做,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想和你说一些事。你不是六道无常,我感觉出来了,你是个半妖,对不对?”

    尽管泷邈不想给她太多说话的机会,但他还是停住了脚步。经历了几百年的历练,他几乎完全掌握了以假乱真的方法。在人的面前,他可以只发出人类的气息;在妖的面前,他也能让对方完全认定自己是同类。当然,这么长的时间里,也不乏一些顶尖的阴阳师,或妖力极强的大妖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判断他真实的身份。不过说到底,这终归只是少数。现在的泷邈很难确定,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做出判断的?是她真有这么强的感知,还是通过某种途径得知了自己的情报?但这也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所以?”

    “没事,这不重要。”她耸了耸肩,“你叫什么名字?”

    “我以为你很了解我。”

    “还好?那这样吧,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抓一个你连名姓都不知道的人,这说不过去,不是吗?”姑娘将一只手按在胸前,道,“我有人类的名字,但如今人们叫我魉蛇。”

    所谓魑魅魍魉,不过是些牛鬼蛇神的统称。不过在很多地方,这也指独立的四种妖物。而所谓的魉,是山川木石化作的精怪,这名字里又有个蛇字。莫非是吸收山川木石之力的蛇妖,或是蛇吸收它们的精气而成了妖么?不,现在不该琢磨这个。

    “你是妖怪,我知道这个就够了。”

    “你不是吗?好吧,你算半个。哈哈哈……”

    魉蛇又笑了起来。她张开嘴的时候,泷邈瞥见了她口中的舌,像从管子里伸出来的信子。恐怕那也是有分岔的。好不容易笑完,她才接着说:

    “那你就为人类的走无常打工么?你还真是甘心啊。”

    泷邈没有回答,他知道对方只是自顾自地嘲笑他罢了。不过有一点,的确是他暂时还没能想通的。阎罗魔为无常鬼分配的所有任务,基本上都考虑了每个无常所适合的特性,或是刻意培养他们所必需的某些能力。但这么多年来,卯月君是鲜少参与追击任务的。不是说寻找或者追查,而是简单的、消耗体力的搜捕。而这一次,卯月君被临时更改了任务,且由卯月君亲口所说:阎罗魔将自己也算作了一份可以使用的力量。泷邈奇怪的是,为何阎罗魔如此轻易地就将自己划分为卯月君的同伴、手下,或是式神什么的,总之将他们捆绑起来了,并非是独立的两个个体。难道卯月君对阎罗魔说了些什么吗?他不清楚,只是觉得,虽然自己和对方的联系密切,但也不是时时刻刻能完美配合的。何况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自己受伤了、放弃了、一开始就拒绝了,这些无限的可能都会打乱阎罗魔原本的安排。照这

    样的计算方法,卯月君被交付的任务,真的能让她一个人处理好么?自己不是阎罗魔的手下,也从未直接被赋予什么任务和使命,于情于理,他都能无视或违抗。而被阎罗魔从这样的角度所重视,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泷邈不再多想了。他摇摇头,清空了脑子里的念头,默默望着眼前的人。他眼中的敌意不减,毕竟对手就是对手,不可掉以轻心。

    “我说啊,你为那个女人这么卖命,不觉得很亏吗?即使是走无常,人类怎么可能真的把你当同类看待呢?归根到底,是你比较好用,你被驯化了。”

    “如果你要说的就只是这些,我就要动手了。”

    “你怎么总这么急躁?拖延时间对你有好处,那个无常慢慢就追过来了呀。”

    “挑拨离间的话,我是不会听信的,你可以闭嘴了。”

    魉蛇抬起手:“等一下,再等等——我长话短说。我不是来跟你分析利害关系的。我想与你单独谈话,是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绝对真实的秘密。”

    “我的耐心很有限。”

    “我问你,你可听好啦,”魉蛇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慢吞吞地说,“若是有一个人,能知道你内心全部所思所想,你会怎么样呢?”

    泷邈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说这种话,更不知这到底和当下的哪个话题有所联系。他觉得这妖怪就是在拖延时间,但为什么?她也没有什么救兵,说这些是想干什么?

    可若是卯月君认真地问这种问题,他大概也会认真地回答:分情况吧。若是要对付的敌人那麻烦就大了。不过若是自己人,终归也觉得别扭。毕竟任何人都有不想或不方便让别人知道的事。就算自己身家清白,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被进犯了思想这样隐蔽的个人空间,怎么都是让人不快的。不过,泷邈可不会这么认真地回答这个妖怪。他只是盯着她的眼睛,揣测对方心里在想什么。魉蛇的眼睛不知何时从人类的模样变成了蛇的模样,中央是细长而不规则的黑色瞳仁,底色成了一片枯黄。这瞳孔看上去就像两个钥匙孔一样奇怪。

    “你多少会不高兴吧?”她说,“我要说的,是有关卯月君的秘密——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世间没有她看不透的人,没有她看不清的思想,没有她看不明的秘密。再复杂的人,在她面前就像是一张白纸一样,脑内所想的一切都明明白白。你也不例外。”

    “你在说什么鬼话!”

    泷邈忽然就有些生气了,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或许是她在污蔑卯月君。

    “我不会骗你。”魉蛇略微颔首,自下而上地盯着他,“她能有这样的能力,是因为她得到了一件宝贝,并且保管它了很多年。阎罗魔觉得,她是所有六道无常中最适合保管那个宝物的人。你知道来自碧落群岛的七个法器吗?摩睺罗迦的赤真珠,拥有的正是看透人心的力量。虽然它还有很多作用,不过简单地概括为读心术,是最好理解的了。”

    泷邈上前两步,就要去抓住她。她一面后退,一面笑着说:

    “你可以去问她,我不会骗你——我的体内流淌着蟒神眷属的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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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