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白夜浮生录TXT下载白夜浮生录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七回:莫余毒也

    卯月君见到泷邈的时候,时间已迫近黎明。天还没有亮,但夜空早已不那么深邃。月亮到了夜幕边缘,为即将升起的太阳让出地方。

    “你没有抓到她?”

    卯月君的语气没有责备,也算不上询问,就好像只是用疑问的语气陈述了事实。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毕竟只有他一个人回来。

    “她说了一些话,然后跑了……之前就像是在逗我玩一样,这次一下就跑掉了,我完全无法追寻她之后的踪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妖怪?”

    泷邈一边发问,一边坐在卯月君旁边的树下。他靠在树干上,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活动了很久,现在一下子放松下来,浑身每一块骨头都疲惫不堪。尤其那妖怪说了一堆没头没尾又乱七八糟的话,让他的脑袋也不能休息。

    “她曾是人类,被妖物所害。那妖物被霜月君斩杀时,她还弥留着人类的气息。罕见的是……她的意志竟与作为加害者的妖的意志达成共识,并相互融合,组成了新的东西。也可能是垂死的妖没有选择,被她的意志凌驾、支配。她的身体本是残缺不全的,但拥有妖身后,她利用蟒蛇的部分修补了自己。”

    “我知道,这你说过。她还说自己有摩睺罗迦眷属的血缘,就是那妖的部分吧?”泷邈顿了顿,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才接着说,“我是问——她究竟是什么?”

    “是恶使。”卯月君站着倚上同一棵树,答得干脆,“挑唆是非,离间他人的恶使。”

    “……两舌?”

    泷邈忽然向前倾身,朝着树干的弧度望去,看了一眼卯月君。她淡然地笑了笑,说:

    “看起来你已经领教过了。”

    泷邈很快弄懂了什么,看来那妖怪给他讲了个双关的小故事,但这并不重要。他想明白以后,又很快地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告诉我?就因为我没问吗?”泷邈不解,“你难道一点也不担心我会受她的话语影响?”

    “你不会,”卯月君道,“你现在也没有受影响。”

    “我知道。我要问你一些事,我恰好有一段……可以作为开场的记忆。你还记得你曾经与我讨论过一个纳税的例子么?就是在不告知当事人的情况下,从人们的口袋中索取一枚铜板,做些惠国惠民的好事。”

    “你要说的不是这件事吧?”

    卯月君又笑了一下,像月下绽放的昙花。泷邈重新靠在树上,已经没有在看她了,但他还在继续叙述:

    “是的,但在我发表我的观点后,你很笃定我说的是实话。我原本以为你是信任我。”

    “我一直都很信任你。”

    泷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卯月君的话从来都有一种法术,她能让所有人都相信她所说的话是真实的。她知性、温婉、亲和,人们没有理由不去相信一个有着这般气质的女人。也同样是她身上类似的某种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为泷邈指引着一条安全又正确的路。

    他没有怀疑过卯月君,从来没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他只是疑惑不解,不明白自己该如何定义卯月君

    的“信任”。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心里的真诚,即使不需要语言来表达,还是说别的什么他说不上来的东西?卯月君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她特有的自信,她又是什么时候得到赤真珠的?说不定在得到这样的宝物之前,她就已经是这种人,阎罗魔才会放心让这种危险的东西被放在她的手里。

    “因为你掌控着我?”泷邈反问,话里没有攻击的意思。

    “你的措辞不太妥当,你真正想用的符合语境的话,并不是这么说的。不过,你可能找不出合适的词……但没关系,我明白你的意思。”

    泷邈的脑袋抵着树干。他发出一声轻叹:

    “唉……所以魉蛇说的是真的?”

    卯月君没有回答。但她转过来,蹲下身,毫不介意漂亮的衣摆拖在草地上。她伸出手,不知是从哪儿取出的一枚珠子在她手上来回滚动了两下。在她白皙掌心的衬托下,这枚赤色的珠子显得格外鲜艳。从颜色上讲,它不够纯正,里面流淌着深浅浓淡各不相同的红,之前的移动令它们像在珠子里流淌一样,进行着缓慢的混色。像绽放于清晨沾着晶莹露珠的红色月季;像秋浓时节散发着浓郁甜香的圆润的果实;像切断动物的脉搏,在心脏最后的跳动中喷溅的血;像被海水反复浸泡的、船舷上一枚小小钉子的锈迹;像迸发出破雾穿云的光的利刃,将黑夜驱散的太阳……它不同的色泽会令人产生不同的联想,或甜或咸,或寒或暖。

    珠子约有人的眼球那么大。比起一件冰冷的死物,它更像是个温暖的活物,他不清楚赤真珠传来的温度是来自人体,还是它自身。卯月君将它抬高了一些,似乎在示意他可以拿取。于是泷邈真的这么做了,只是动作有些犹豫,就好像在畏惧它会突然爆发出什么可怕的力量。它诚然是值得畏惧的,那是从蟒神摩睺罗迦的大脑中取出的结晶。即使是神无君,在那时也陷入了一番苦战,险些与自己的同伴命丧黄泉。它会像那个时候一样,将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挖掘,血淋淋地剖开,再反复碾压直至支离破碎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应该是不会的,泷邈暗想。毕竟如今它在卯月君的手中,这一切残酷血腥的东西都与她无关。她是出水芙蓉,污泥是独立她之外的污秽,是与她毫无关联的存在。确实只有她这样的人,才能真正驯化这件法器。

    可泷邈很清楚,自己心里还有许多不够纯粹的地方。他已经不想再接着拿它了,但卯月君收回了手,没有接过来的意思。它究竟是什么?红宝石的色泽比它更通透,珊瑚的质感比它轻盈,玛瑙不如它纯净,血珀不如它灵动。它同时像所有的红色之物,远不止冰冷无机的宝石,更具备那些有生命力之物的特质——同时又不是它们之中的每一个。

    “给你,”他突然抬手递过去,“我感觉它好像开始烫手了。”

    不是错觉。在自己的手中,它像是烙铁一样变得更加炽热。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这枚珠子暂时不欢迎他持有……假设它真的有意识的话。

    卯月君伸出手,接过这枚重量恰到好处的宝石,并重新收了起来。她说:

    “许多游戏的规则是在进

    行的时候,才为人所知道。就像人们是出生后,才会在成长的路上慢慢学会仁义道德,学会律令法规。倘若一开始什么都说出来,人却并不拥有匹配的能力,更无法理解。”

    “我想也是,”泷邈微微点头,“你若在相遇时就告诉我这回事,我恐怕会对你敬而远之……就算清楚您是什么样的为人,大概也需要相处的过程才能真正理解。过去的我比如今更无知,却更傲慢,处处提防,生怕被什么所伤。除非是现在的我遇到你,才不会不屑于拿出时间来了解——但若没有你相助,我也不是如今的自己。”

    卯月君没有说话了。她时常以沉默来回应,可她的沉默并不是冷冰冰的。每当这个时候,都像是有阵温暖的风,或是沁人的花香,来代替她的唇齿作为答复。即使她亲自开口说出接下来本该说的话,也会化作风花雪月般的动人之物。至于文字本身,在意义成型后便被剥离。

    泷邈也不再说话,他只是在心里想,魉蛇为何要告诉他这件事?若是两舌之恶使,她应该是以挑拨离间为目的说出这番话才对。可是这能对他们二人的关系造成什么伤害吗?卯月君一直是他所敬重的导师,即使称呼早已从敬称变为更朴素直白,这却不能影响什么。她难道是想借机种下离间的种子么?若是这样,泷邈觉得她不会得逞。尽管自己时常难以理解卯月君离奇的善良,但他始终会保持敬畏,保持对这一切应有的尊重。

    那时候的他还不能明白,两舌的诅咒究竟会以何种形式应验。

    当下一切都是好的,除了失败的追击。天亮了,东方泛起明媚的光,很有温度。夜色步步退让,即将把万里晴空请上舞台。新的一天又会是个好天气。至于那恶使的下落,还需要他们继续追寻、探索。

    泷邈很困了,他轻易就枕在树干上进入梦乡。许多妖怪可以醒上很久,在足够长的时间里都不需要睡眠。他暂且还不能做到那个地步,尤其辛劳太久,就很容易被睡眠俘获。在早些年容易不安的时候,他总是做梦,形形色色的梦。那些梦大部分都是噩梦,剩下的则毫无意义,等着被扫进记忆的垃圾堆忘却。至于很不好的部分,有些他也逐渐淡忘,但有些还会时不时蹦跳出来。这也没什么不好,他开始能从容地面对那些可怕的设想了。当他真正开始正视与接受什么时,它们也会在记忆里失去色彩,消散而去。

    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正午。阳光十分温暖,像一床恰到好处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卯月君已经不见了,这是常事。六道无常不需要睡眠,所以她有时候会等他一晚,自己则将这些时间拿来思考,有时也会小睡一下。更多时候,她会离开,去做当下应该完成的工作。反正不需要多久泷邈就能重新找到她。这一切他们都不曾商量过,是忽然就有的默契。

    不过这次,卯月君没有走远。她不知去干了什么,但已经开始往回走了,他能察觉到那熟悉的气息。泷邈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拍掉身上的灰土与枯草。重新抬起头时,她近了些,身边似乎多了个人。气味比本人来得更快,泷邈有些疑惑。

    然后,他便看到卯月君与某人一同走来。

第一百一十八回:莫名其妙

    真是位好生俊俏的男子。

    即使是泷邈也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慨了。他样貌精致,面容棱廓分明,虽然看得出是位男性,肤色却细腻白皙,像个女的。他是涂抹了女人的暗色眼妆,还是他的五官本就是这样深邃的?他凤眼微挑,长而浓密的睫毛生在略微低垂的眼睑上,举手投足的气质都像个王爷似的,上身端得笔直。他黑色的长发柔顺亮丽,光斑处透着深蓝,头上戴了顶特别的半扇形羽冠,定是与着装配套的。再说那身衣服,也是贵族才有的样式:精致、繁复、斑斓,碧、青、靛三色错落有致,相得益彰。还有那身披风……虽然和这衣服很是相称,但是不是太夸张了些?伴着晨曦的初光,披风泛着紫铜色的薄光,流光溢彩,华美绝伦。

    这是绝对不该出现在这等荒野的装扮。

    是个妖怪,泷邈很快做出判断。有时候他的视觉比嗅觉起作用得更快,这有些不像妖怪的作风。不过他能看出眼前这位如假包换的妖异,应当比自己小上许多,说不定只有自己年龄的一半儿……看上去也就二三百岁吧。若以人类的模样为标准,也绝不超过三十余岁。

    不过,那人是比泷邈要略高一些的。即便如此,来到他面前时,那人仍昂起头来,自上而下地审视着他,眼里带着泷邈说不清的东西——但轻蔑的部分他认出来了。

    “这就是你的搭档?”他问。

    声音也不错,就是妖品太烂。这是泷邈的结论。

    “你是……”

    “在你休息时,我四下转了转,遇到这位朋友。”卯月君接过话茬,主动介绍,“我们聊了一阵子,他有求于我们。”

    “严格地讲,是有求于您。”那妖怪的态度明显变得恭敬,“毕竟只有见多识广的走无常才能帮到我。”

    “哈哈哈,不敢当。说实在话,我也只能将消息委托给更多同僚了。”

    “什么事?竟需要麻烦那么多走无常么?”泷邈没听明白。打一开始,这两人就在自说自话,他觉得自己跟没睡醒一样跟不上二人的话题。

    卯月君简单地说了一下发生了何事。这位男性的确是妖异,且与泷邈同族——都是鸟雀的妖精。难怪,那羽冠、衣裳与斗篷的色泽,的确是与孔雀相关的搭配。衣料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泛着渐变光泽的羽绒。羽端处有椭圆形眼状斑,斑的中心有暗紫色的亏圆小斑,外围的蓝绿色明亮抢眼,再外又围有一圈宽阔的绿褐,围以浅黄狭缘,最外层则是浅葡萄红色。披风的末梢倒是没有眼斑,羽端是菱角形,末梢处成镰刀状羽片。根据目前的表现,泷邈不认为他没有点破自己半妖的身份是给彼此面子,而是因为这厮压根没看出来。不过无所谓,反正他这不是还没说吗?卯月君是绝不可能主动给别人提起此事的。就算他看出来又怎样?对泷邈而言,只要自己不尴尬,那么尴尬的就是别人。

    而这位妖鸟,本有自己的领地与族群,甚至自称当地的王。他的地盘离这儿很远,出于某些原因,他离开那里,暂时四处云游。有趣的是,他结识了一位朋友,是个妖力强大的龙族。说到这儿,泷邈都觉得有些不可信了,这家伙该不是在吹牛吧?可既然卯月君讲得那样认真,他便很给面子地听了下去。那位龙族朋友是才来到陆地上的,他在找人,是个鲛人姑娘。在深海中,她白发明眸,婀娜动人,可来到陆地上成了人类,便难说了……在鲛人中,她十分年长,虽仍保持美貌,可在人类中说不定是个老太

    太了。

    “一千二百岁……”泷邈思索着,“俗话不是说,鲛人千年,龙族万年么?一千二百岁的确是高寿了。”

    “真没见识。”那妖怪忽然冷嘲热讽起来,“九千年也是千年,九千万年也是万年。人族尚不存在之时,龙族就已经诞生,甚至有的今日依然活着。而鲛人的平均寿命大约在三千岁上下。听我的龙族朋友说,那鲛人的亲属中,最长寿者大约活到四五千岁才离世。与妖怪和人类年龄的算法都不同,鲛人的寿命从来不能按一岁顶几岁的算法来——在他们幼年、青年、中年、老年,都要以不同的比例换算。”

    他的话语中透着一股无所不知的优越,虽然长了见识,但泷邈高兴不起来。卯月君还说那鲛人可能与阴阳往涧有关,按照那个龙族的说法,他们二人可能认识。既然机缘巧合与自己相遇,有机会便转告神无君此事吧。

    “神无君?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轮到你提问了吗?”

    泷邈欲言又止。他再度更改了对这位妖怪的认知。不如说,这股莫名的敌意已经开始令他感到匪夷所思。而卯月君总是那样和善,对他的无礼以忽略而包容,仍是一副温吞的姿态。而这妖怪对她的态度呢,又是带着恭谦的。难道这家伙不喜欢同类吗?泷邈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自己是这个态度。

    卯月君不是也没见过吗?怎么光说我。尽管他很想这么问,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尤其看在卯月君的面子上,泷邈并不做声了。

    “那龙族是从九天国来的。”妖怪说,“我的父亲也从那里来。”

    卯月君微微点头道:“令尊少说也千余岁了呢。说不定这些事,他还知道些。”

    “我的父亲已经过世了。不然我大约也是会直接问他的。”

    “喔……抱歉。我该想到的。”卯月君露出一个善意而歉疚的笑来。

    “没关系,这是很久前的事了。神鸟迦楼罗殒身后,人类开始对残余的妖鸟一族进行迫害……很不幸,我父亲就是神鸟的手下,是修炼成妖的蓝孔雀。他从南国逃到这片大陆,险些脱了一层皮。当时他的许多同胞都未能幸免。尤其是对鸟神大人祈愿,借过如意珠的,人类甚至像妖怪吃人一样反过来吃掉他们……就仿佛自己能得到这份力量一样。”

    “人类是这样的,”卯月君平静地说,仿佛自己不是其中一员,“不过,如意珠因祈愿诞生同等的诅咒,已经侵入迦楼罗的亡骸,自生前就由他一人承担了。”

    “确实如此。不过听说他的心脏是纯净的琉璃,能净化一切灾厄,也不知是真是假。我父亲逃亡这片大陆的南方,在山涧中与我的母亲相遇——她是绿孔雀修炼而来。”

    原来他是个混血,而且算个妖二代呢。像这样的妖异,也难怪优越。自己不用经历什么修炼的苦处,与生俱来就拥有强大的妖力。在人与各种禽兽之中,血缘关系越远,生下的后代越是健康强大,这是自然的法则。所以,这家伙恐怕天生就没吃过苦头,是个成长之路顺风顺水的大少爷。既然他父亲曾遭受苦难,保不齐有些宠溺。不过,说不定也对他的教育有些好处,不然他也无法率领一方水土的妖怪。大概吧……这些都是猜测,毕竟泷邈也不知道他带领的那片区域,妖怪们生活得如何,他是不是很有威严——说不定是继承母亲的地盘和子民呢。算啦,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我母亲一族,在当地也过得很

    糟。许多人知道有南国妖鸟逃往此地,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捕滥杀。即便没有这档子事,绿孔雀也常被捕捉,作为贡品献给人类的王公贵族,永远失去自由。所以,我对人类可是很难喜欢起来的。”他的视线斜向泷邈,不知是无意的还是在暗示什么。他顿了顿,接着说:“凡事都有例外,我父亲教育我,不能总是满足于自己现在的优秀,更应向各个种族的强者虚心学习,而这并不止是妖术方面,还有很多我所欠缺的。我知我心高气傲,有些六道无常也是入不了眼的——唯独您值得我百般尊敬。”

    卯月君微笑着,不知心里对这番恭维做何评价,但至少看上去欣然接受了。泷邈感觉很别扭,但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对了,差点忘记说,”卯月君伸出一只手示意泷邈的方向,“我介绍过他了,他便是泷邈,是白鹭一族。这位公子名孔令北,是……”

    孔令北难得主动打断了卯月君。他幽幽地说道:“您说是白鹭,我还以为是一位多么翩然若仙的公子。谁曾想,竟是一介莽夫。”

    “你要是想打架可以直说。”他如此回敬。

    孔令北的双臂忽然向身后一收,抽出一对武器来,原来它们就收在他的披风之下。那是一对尖锐的分水刺,泛着一层黄铜色,在末端呈现紫铜,色彩自然而艳丽,在阳光下煜煜生辉。他抽出武器的动作也十分华丽,按照泷邈的想法——太花哨。虽然仅这一个动作没有太多破绽,但交起手来一定会暴露无遗。他不想和孔令打架,尤其是当着卯月君的面。

    不过,从刚才起泷邈就觉得他对自己很有偏见。这气氛让他想起了鸟雀求偶的景象: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雄鸟大献殷勤,在雌鸟身边搔首弄姿,挤眉弄眼。虽然孔令公子还是保持着一贯的矜持,对卯月君也只是十分有礼,与献媚并不相同,可挤兑自己的架势倒是像两只雄鸟在异性面前啄来啄去的。倒也无所谓,反正他和卯月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这场闹剧,还是以卯月君的劝说作为收尾。他们又聊了许多,确切说是泷邈听着那两个人唠,尽是些没营养的浪费时间的话题。终于,孔令北告别他们——告别了卯月君,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只有在她面前,孔令公子的举止和措词才配得上公子二字。泷邈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知道大太阳当头,略微偏西。现在一定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知道吗?他八成是怕自己晒黑了才离开的。”泷邈揶揄着,“毕竟这儿可没有手下人给他撑着华盖。我说,您不觉得他奇怪得很么?”

    “是有点儿。”卯月君笑起来,忽然动身离开这里了。泷邈等了半天,终于要挪窝,便干脆地赶了上去。没走多久,卯月君又对他说:“你知他刚见我时说了什么吗?”

    “我可以不问吗?”泷邈耸耸肩,“算了,您说便是。”

    “他说:‘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这搭讪方式可真够老套的。”泷邈如此评价。

    “确实如此,我也说了与你一样的话。不过我很清楚,那孩子的灵魂是见过我的。”

    “灵魂……?”泷邈看了她一眼。

    “是了。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在我成为黄泉十二月之前,曾是山中的巫女么?”

    “记得,你的预言被村里人构陷……”

    “孔令公子,便是我那恋人不知几次的轮回转世。

    “什……”

第一百一十九回:莫逆之交

    神无君不在乎有多少人找他。应该说,即使他清楚也无可奈何。

    千余年来,他一刻也不曾懈怠,坚持对于自己的武功与法术做出调整,主动接近在某些方面有所创新的佼佼者,不断切磋、学习。他尚还是人类时就有着很强的悟性,成为无常鬼后更是心无旁骛地修习,且常在实战中汲取经验。相对于某位追求极致的、登峰造极的武学之人,神无君倒有所不同。“变得更强”从来不是他的目的,而是为达成目的的手段。他的目的或大或小,随着那位大人的命令或自己的念头而变化,动机单纯,但从未有个定数。

    所以,直到今天,能为难他的人少之又少。可问题便来了:当下,他正陷入僵局。

    神无君的武力与法力相辅相成,即使哪个单独拎出来,都够很多人喝上一壶的。尤其是正面交锋,他从不畏惧,从不退却。这次的地形对他来说没什么不利,因为不管换到什么样的城镇乡村、山川石泽,他都能随机应变,他的眼睛能在瞬间勘破事物的本质。因此,时间对他而言也不会造成困扰,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在他眼里都没有明暗的区别。

    这次令他感到棘手的,是敌人的能力。

    妄语之恶使——是个神秘的男人。他行事低调,几乎没有什么人认识他。可就是这样不起眼的他混在人群之中,恰是最危险的一个。语言的力量向来强大,却很不起眼,多少灾难的根源只是谁荒诞不经的只言片语。在妄语妖变之后,同其他十恶一样,世间所有相关的恶都成了恶使力量的源泉,反过来,恶使放纵了世间的恶。更为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世间妄语愈发繁杂,这位恶使的力量会强得离谱:他说的任何一句话,认定的任何一件事,不论有多虚妄荒唐,都将成为坚不可摧的事实。

    这样危险的存在早该被扼杀在摇篮里才对。麻烦的是,名为谰的妄语之恶使,不论行动力还是头脑都超乎常人。他是如何妖变的?这不是现阶段神无君该解决的问题。若要形容他此刻的处境有多艰难……应该说,连睦月君,最初的六道无常,也参与了这次行动。

    青阳初空·睦月君是阎罗魔派来的。原本他负责牵制杀之恶使,而六道木所制的佛珠也不打算在那时用上。但出于在当时境遇中的考虑,他选择使用它。由此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在这个敌人面前,他几乎与神无君一样无计可施。

    尽管这个恶使同时面对两位强大的六道无常,他却连自己的看家本事——语言的力量也不需使用。他从不正面交锋,而是不断迂回,反反复复,消磨对方的耐力,自己乐此不疲。时至今日,神无君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曾看到,他只记得属于这个人的灵体与气息。

    在夜色的掩护中,谰的身影如鬼魅般不定行踪。像是需要两位无常相互合作,同时进行的任务,光是听上去就觉得棘手。阎罗魔会充分使用每个人的能力,将其最大化地延展、利用。当下这种合作的安排,就足以让人感到不安。而神无君自诩不擅长团队合作的人,虽然他们时常打照面——比如与谢辙他们在亡人沼见面的那次,但这不代

    表二人能有多熟练地进行协作。最要命的,是睦月君方才整个人都怔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神无君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从他意识到睦月君颈上那几圈佛珠消失不见时,就预感到了这个局面。睦月君大伤元气,但还是很快跟了上来,表面上看起来不痛不痒。但神无君很清楚,现在的他已经不能真正按照一个战斗力来计算了。

    这是他距离妄语最近的一次。

    他们都能感受到一股特别的瘴气——并非是对人有毒的那种气体,而是只有距离妄语很近时,才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达出的某种气场。这令人感到说不出的不适与不悦,就像被亲近的友人所愚弄的憋闷,还要更甚。他们的喉咙都觉得难受,如鲠在喉,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颈部,即将侵入、控制喉舌。神无君将刀刃交叠在前,一面奔跑,一面用力将其向两边划开。随着刀割开风的呼啸消失,瘴气暂时被驱散了,感官得到短暂的自由……尽管只能持续一小会儿。

    谰停下来了。

    他们刚看到他的背影,他就好像有所察觉,索性放弃逃亡。但他的举止是那样从容,呼吸也无比平静,就好像拼了命的只有两个无常鬼一样。而作为被追击的对象,谰像是看客一样淡然地站在高处俯视。他伫立在屋顶的最高处,背着月光向下凝视。漆黑的夜色里,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神无君没有太多犹豫,他从地面上一跃而起,挥刀直奔目标。他的弹跳力很好,这个距离不过是小菜一碟。可就在此时,一道金色的闪电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狠狠击中了迎面而来的神无君。他立刻被打在地下,四周一片焦土。不过神无君并未受伤,六道无常的体质本就异于常人,何况他本身在阴阳术上也颇有造诣。但这个行为依然触怒了他。再抬起头时,屋顶上不再只有一个人,那里又多出了第二个身影。

    “帮大忙了。”

    “这么久了,您还是如此见外。”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男声。前者低沉而忧郁,像是深海中传来的某种呼唤,让人听了有种莫名恍惚的不适感。后者温润而沉静,似水如歌。不过他好像只是客套一下,心里很清楚对谰来说对手的威胁根本微不足道,即使只有一人也应付得来。但他并不介意行举手之劳。

    “神无君,莫与那狐妖直接交手。”睦月君的元神尚未稳定,他一边迅速周转自己的灵力,一边对神无君发出劝告,“他手中有那把箫笛。”

    “我领教过,没什么大不了。”

    “这与千年前的战斗可不一样。”

    “那次是妖神,这次是妖,谁强谁弱还是一目了然的。”

    他们能看到,屋顶上的两人忽然对视一眼,又将视线重新挪到他们身上。神无君心中很是不快,他一向反感并不值得自己敬重之人高高在上地俯视自己。他调整了握刀的手,似乎在为下一步做出准备。

    “我听闻阴阳往涧有一个招式,能将我这笛子的正主送回天界,不论谁听了都会闻风丧胆。莫非我今日,也有幸与那些妖神一样,一睹往昔的美丽风景吗?”

    他说话

    的语速十分缓和,不紧不慢,语气也淡然从容,让人怎么都无法和这段话的内容结合在一起理解。很显然,他并不害怕,谰也一样。能站在这里,证明他们有备而来。

    “烛照·幽荧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了,”神无君横起刀,“但我看你很有兴趣。”

    “别在这里用。”睦月君的锡杖与脚步都向前一挪,他制止了攥紧刀柄的神无君,说,“他们刻意停在这里,是因为有许多平民百姓在此。还是交给我吧。”

    “休想。”

    就在睦月君抬起锡杖的瞬间,澜忽然将食指与大拇指扣在嘴边,吹出哨音。一道巨大的阴影闪过,神无君还没弄清是什么情况,身旁的睦月君便消失不见,同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他马上回头,看到睦月君被一个庞然大物按在楼墙上,砖块还在噼里啪啦地下落。神无君先是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随即骂了一声脏话。

    那是一个天狗。

    ……那真的是一个天狗吗?

    与天狗一族定下血契的人,曾是与神无君亲密无间的友人。在那之后,他见证了世世代代拥有此种力量的后裔。有善人,有恶人,有形形色色的人。天狗的始祖也拥有强大的不可比拟的力量,而血脉层层淡化,又经契约随机的层层筛选,当今能被召唤来的天狗都只继承了始祖极小一部分的力量。但不论是哪一个,神无君都能看到最初的那个天狗的影子。

    除了……这个。

    它最特别的地方在于它的身体——它没有身体。有一团模糊的、看似粘稠实则是气体的黑雾包裹着它的身子,或者说,这就是构成它身体的物质。从它身上也能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气场,没人知道为什么。它没有眼睛,本应是眼睛的位置是两枚漆黑的空洞。天狗的嘴多为鸟喙状,但它不太一样,它的喙溃烂脱落,只残留了很少的部分,嘴巴形成近似吻部的形状,有些溃烂,嘴角流出疑似脓水的液体一刻也不曾停止。但那些涎水落到地上又会消失不见,真不知是瞬间就蒸发了,还是它本来就不存在。而且,这天狗的翅膀只有骨架,没有羽翼,却有层怪异的焰火包裹,使它仍具备飞行的能力。

    它将睦月君松开了,睦月君几乎被嵌进墙壁里去,但锡杖始终没有脱手。他紧攥着它,从高墙上狠狠摔下来,嘴里咳出一团黑色的血。神无君没有犹豫,他立刻抬起了刀,两把黑白分明的刀刃镀上了愈发明亮的光……

    “我劝你三思。在异界以假乱真的力量,绝不会被你引以为傲的招式制裁。”

    说罢,那诡异的天狗已经飞了回去。它庞大的身躯坐立在屋顶上,就在那两人身边。神无君和睦月君都清楚地看到,天狗的眼斑与底色形成的花纹,宛如一把长刀镶嵌在眉心。

    不,那真的是一把刀,一把直刀。

    是能与饿鬼道发生共鸣的妖刀——怨蚀。

    “为什么会在……”

    不论如何,这样一来,神无君当真失去了最后的优势。

    天狗身上流窜的鬼火,将它身边的妄语的面容照得清晰而真实。

第一百二十回:莫知所谓

    过去的他是长发还是短发,大约无人得知。若是长发,那么当下就被剪得很不规整,像是很随意地用剪刀以不同角度剪了几下;若是短发,那它恰好长到了一个微微触肩又参差不齐的尴尬的程度。面前是一道斜刘海,在右眼正上方撇开。他乌黑的中发干干净净,只是稍显得凌乱,如不擅打理之人。他的左眼被纱布带包住了,不知是受了伤,得了病,还是已经损毁。狭长的右眼露出些许倦意,像是对所见的一切都兴趣缺缺。奇怪的是,他眼睛的颜色像午夜的天空一样深蓝,这种冷色与普通人并不相同。因为他有什么病症,或是有本土以外的异族血脉,还是说,因为他妖怪的身份吗?

    至于穿着,他的打扮算不上花哨也算不上朴素,甚至连体面这个词也不适合形容。他的衣裳是很好的料子,色调深而冷,像是在庄严的场合使用的衣物。但他只是随随便便将外衣披在身上,衣摆下包裹着看似纤瘦而不善战的躯体,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他站的不算笔直,身体微微向后倾斜,抱着臂。压在下方的手上还拎着一个皮质的酒囊,那酒囊上的花纹比较简约,但充满异域风情。或许他真的有什么遥远的血统也说不定。

    若是好好打扮一番,而不是这样不修边幅,说不定他也算得上一位美男子了。只是他由内而外都散发着一种微妙的气质,不仅仅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还有别的。不会有人想给他什么建议,不会有人想主动和他说什么话,更不会有人想要与他有什么额外的交集。不过这样的人或许仅限同性,异性反而容易被这样的气质吸引。那是一种令许多女人着迷的,浓墨重彩的忧郁。像是在思考,像是因什么感到困扰,像是发生了扰乱心绪的事,但当事人却只是沉静地想,一言不发。不会有谁想打断他,就仿佛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一样,而不是被仅存的一只眼所瞪那么简单。同时,一种反叛性从他的姿态里隐隐透出,折射出矛盾又和谐的美感。他静默地蛰伏在情绪之后,等待胆敢忤逆的声音出现。

    阴郁与嘲弄,疲惫与傲慢,桀骜不驯与玩世不恭……这些构成复杂的东西收敛在这样的眼中,伺机而动。

    叶吟鹓从梦中惊醒。

    她大口地喘着气,试图抑制住狂跳不止的心脏。它像是发了疯,挣扎着要从禁锢它的肋骨中逃出去。吟鹓从床上坐起来,死死地按住胸口,试图将它平复。但这样做好像还不够,她下了床,跌跌撞撞跑到桌前,将壶中剩余的水一饮而尽。

    冰凉的水似乎让她的心脏冷静了些。她环顾四周,这里是她借宿的熟悉的房间。她从之前照顾她的老妇那里“借”了点钱,她知道是水无君的,所以才敢拿。即便如此,这也令她良心不安了许多天。她留了不少,只拿了很小一部分,即便如此也不随便使用。若是能遇到靠谱的好心人家收留,她就比比划划地表示感谢,并入住一晚,

    干点帮得上忙的小活儿。

    天亮的时间比以往早了,春天的影子已经出现。她坐在凳子上,微微叹了口气。

    “你做噩梦了。”

    吟鹓一惊,立刻站起来环顾四周,确定屋子里只有一人。她稍加思索,意识到这可能是熟人的声音。虽然她已经不确定这个嗓音有没有听过,但从声源——她的脑子,还有语气来判断,这或许就是莺月君了。

    “你怎么会……会这样与我说话?以前从未有过。”

    她的大脑很乱,试图组织出一段有头有尾的句子。人们的思想总是很破碎,许多东西都是以念头的形式出现,不能算完整的东西。只有脑袋的主人清晰地明白这些想法意味着什么,代表了什么。吟鹓生怕自己的表达不够到位,认认真真地又把这句话想了一遍。

    “嗯,很少这样。有时候我能直接趁人们醒着说话。虽然你看不到我,不过也没差吧?你的体质很适合与我这样沟通,倒是省下了不少麻烦。而且,感谢你信任我。”

    “什么?这可有些奇怪,”吟鹓皱着眉试图解释,“那我的所思所想岂不是一览无余?”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比划,即使她很清楚,现在分明没有看客。

    “那可不一定,”莺月君换了个声音,“人们的思想有很强的隐蔽性,常以只有他们自己能理解的方式出现。而且可不要低估了你的小脑袋,人类在短时间内可以进行的思考是十分丰富的,只是你真正抓住的,只有当下需要的重点。只有经过你潜意识的允许,思想才能被入侵——当然,不包括某些恶劣的法术。而且少有谁能承受如此海量的、同时处理的信息。夺得身体的控制权也是,需要原主人真正的允许。你看,只有你认真地提出完整的句子来,我才能予以回应。”

    莺月君说的八成是真的,吟鹓稍微松了口气。毕竟,即使一个人再高洁正直,被窥探到心中所思所想,多少令人觉得不适。谁还没点**了不是?现在,庭院里还很安静,恐怕这户人家还未醒来。他们是一对和善的老夫妻,两人相依为命。吟鹓将整个屋子认真地打扫了一遍,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一般,这才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她不想让老人知道,会添麻烦。

    走出了两条街,天亮得更彻底了。街上还没什么行人,但公鸡的鸣啼陆陆续续地出现,偶尔在路过一两户人家时院中会传来狗吠。稍微热闹了些,不过吟鹓并没有注意到。她脑子里还有些乱,精神状态有些迷茫。

    为什么会梦到那样的人?先前的东西她完全记不清了,成年以后梦总是被遗忘得很快,只有无法拼凑的片段零星分布,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愈来愈淡。等她完全清醒过来时,印象里只留下了那位忧郁的男性的眼眸。而且这个人——她有印象。

    “那是个很厉害的人哦。”

    “哎呀,吓

    死我了,别忽然开口啊……”

    走在街上的吟鹓立刻顿了一下,还好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异常。

    “别紧张呀。若不是你梦到了那个人,我还不能及时回到你这里呢。”

    “他是什么人?不对,你怎么能偷窥我的梦境?”

    也说不上是不悦,但吟鹓就是有些不情愿,这很正常。莺月君解释道:

    “梦境对我来说,正是如你们的世界一样精彩又普通的地方。做梦的时候,人们的精神是很放松的,我才能得以自由出入,不像现在与你说话这样有诸多条件。若你对我依然很不信任,我连现在这样简单的交谈也不能做到。你梦到的那个男人,可是我在人们海潮般的思绪中寻找了千百回的重要目标。你难道不记得,你们是见过的吗?”

    “见过么?我只觉得他有些眼熟。”

    “虽然你可能想不起来了,但若你已像现在这样给予我许可,我便能确信,在你脑海深处确乎是有这段记忆的。那时候你还不大,正是青春萌动的时节,会莫名其妙地喜欢别人,也不奇怪呢!”

    “谁喜欢别人了!”吟鹓差点要在自己脑袋里与她吵起来,“我都把他忘了好不好。”

    “别慌呀,美好的记忆总是值得收藏。你们有一面之缘,这倒帮了我大忙。毕竟,他本身可不是什么美好的人噢。他很危险。”

    “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一句都没听懂。说到底,他究竟是什么人啊?我已经想起来了,你倒是说清楚些。”

    这个村子不大,吟鹓本来也就住在村子外缘。“说话”的这会儿工夫,她的前方已经没有建筑,不过回过头去还能看到村子。可就在这个时候,吟鹓险些撞上一个人。她走路的确有些分心,所以感到抱歉,并立刻连连鞠躬。脑内另一个声音消失了,溜走了似的。

    不过这么宽敞的平原上,撞到一个人也属实不易。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一个奇奇怪怪的人。

    “啊、啊……呃——嗯,你是那个丫头,我见过你的。”

    吟鹓感到奇怪。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呀?与自己面对面的,是一位很高的女性,大约三十岁上下,声音低沉深邃,算不上苍老但比样貌要年长。她的头发剪得比较短,后面倒是扎了又长又细的一绺。发色本是黑的,但有一缕白色一直从刘海蔓延到末梢。她的刘海很长很长,几乎完全遮住了眼睛,因此很难让人判断她的情绪。她皮肤很白,几乎能说是惨白了。她体型匀称,只是很高,显得有点瘦,让黛紫色的长袍有些松垮。

    “嗯嗯?不对,你不是那个。呃,怎么说,你好像是另一个,你们很像。就是……”

    不等吟鹓试图解释什么,那人自顾自地自言自语。

    她的语言破碎扭曲。

第一百二十一回:莫测高深

    “抱歉、抱歉一直在这里自说自话……那你应该是没见过我了。”

    对方忽然伸出手,像是要用握手以示友好。吟鹓迟疑地伸出手,立刻被她抓住,上下用力地“甩”了两下,又快速地弹开。她仰视着这个怪女人,仍无法从那沉重整齐的发帘下看到她的眼睛。在握手的时候,吟鹓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挂着一条白色的手串。这是佛珠吗?她扫了一眼,那些珠子通体洁白,如云如玉。每颗珠子中央都有金色的纹路,有的是一根细细的线,在中央或是偏一些;也有的是云纹金线,与其他珠子的纹路巧妙相接。由于它们的纹路在手串上的衔接很自然,所以吟鹓怀疑这是从同一块料子上打的。一般来说,人们会筛选出不同料子但纹路相同的部分作为搭配,因为它们的价格也是不一样的,鲜少有这种略显杂乱,难以定价的首饰。金丝中线的砗磲天价难求,最差的云纹达官贵人兴许还买得起。

    主要是……这手串与她整体不太搭调,就显得格外醒目。

    “啊?你在看这个啊。这是我要带给一个朋友的,他很需要它……嗯,你叫什么?你好像不能说话。我见过一个与你特别像的丫头,很多年前了。她耳朵聋了,许是被你喊的,我让她改了名字,医好了她的聋病。”

    那一刻,吟鹓恍然大悟。

    她想起来了,她们那阵子都还小,聆鹓名字也不是聆听的聆,而是玲珑的玲。这件事是她们长大以后,大人们才随口提起,要说她们自个儿肯定都是记不住的。当时为了治好聆鹓的耳朵求方无门,恰巧一位仙姑路过府上,才用自己的修行救了她的耳朵。因为时间太久,加之她自己并无记忆,所以看到这位女性时她感到陌生也是难免。但知道这件事还能深深记得的人,确实少之又少,不是轻易就能碰到的。

    “我没有名字,人们叫我鬼仙姑。”她发出一阵嗤嗤的低笑,“真有缘能遇见你啊。”

    吟鹓恍惚地点点头。她有些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何况她也说不出口。

    “你不愿意说话?”她看出来了,“你们姐妹两个,可真是……”

    吟鹓是想说的,只是说不出口,她太久没说话了,即使服用了几次凛天师的药方也没有好转。难道鬼仙姑还会帮她吗?她不清楚,也不知该怎么求助。何况,她身上也没有太多钱做支付。只见鬼仙姑拈起下颚,思忖良久。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是迦陵频伽的转世。”

    她是怎么知道的?该不会是看着看着,就看出来了吧?连凛天师都要入定呢……吟鹓微微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你还是可以说话的,只是心底里还是不愿意说——你不愿意,那谁都没有办法。就算你再着急也没用……你以为你愿意了,但还是开不了口。我帮不上你,这要靠你自己,你其实可以张嘴说话的……你在怕,你害怕你一开口,又会有谁因你而死。”

    吟鹓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或许她是对的,因为自己的确在心里暗自担忧。所谓“祸从口出”,尤其是自己这样在声音中蕴含了巨大能量的情况,她非常担心即使嗓子恢复了,自己也不能很好地控制。源泉是什么?音量

    ,还是情绪?试错的代价太过沉重,她不想让他人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她陷入了沉默。或说,她总在沉默。

    这时候,自称鬼仙姑的人的脸上,忽然划过黑色的痕迹。从方位和流向判断,莫非,是眼泪?但怎么会是黑色呢?而且它们看上去很粘稠,该不会是……血?黑色的血?

    吟鹓露出惊异的神色,她伸手慌忙地指向鬼仙姑的脸。她大概意识到了什么,伸出手背从脸上抹了过去。黑色的痕迹消失了,并未在脸上晕染开。她惨白的皮肤上沾染了这墨色的东西,但很快,它们便当着两人的面褪色、消失。

    这到底是什么……?至少“眼泪”的主人看起来没有任何不适。鬼仙姑摊开手,解释道:

    “没什么,没什么,这是很正常的事……我的眼睛坏了,但还能看到东西。只是看得太久、太入神就会这样。这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像这样——会很麻烦。”

    吟鹓好像知道为什么她会被称作鬼仙姑了。即使是白天,像这样苍白的脸上落下两道漆黑的痕迹,看到的人无不觉得不寒而栗。她随意地抹掉了这些液体,好在这种东西不会弄脏什么。接着,鬼仙姑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她懒懒地对吟鹓说:

    “你啊,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不像是和家人在一起的样子。该不会……其实,你是被什么东西吸引,才离家出走吧?”

    虽然猜得不准,但也**不离十了。吟鹓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点头。

    “你知道吗?迦楼罗的亡骸……你一定能感受到它。它的骨头打成了一把妖刀,但大概几百多年前,它突然觉醒,要吞噬它的主人。”

    吟鹓好像听过这个故事,但只是传说,而且是很久前听的,如今没什么印象。既然鬼仙姑提到了,她就全神贯注地再听一遍。

    “原本它的主人维持自己的生命,就已经很辛苦了。他的好友霜月君找了很多办法……最终与阎罗魔说好,让他去做六道无常。你说巧不巧,偏偏那个时候出了岔子,他在生死一线之时,与那妖刀的刀灵同归于尽了。不过为什么非要在那个时候有差错呢?这也是能说得通的——因为七件碧落群岛的法器之一,神鸟迦楼罗的心脏,重新开始了跳动。”

    吟鹓忽然有种很特别的感觉。她说不出是好是坏,只是在鬼仙姑说出最后一句时,她有种隐隐的不安。那时候她当然是没有出生了,就连自己的爸爸、爷爷、太爷爷都还不存在。按照鬼仙姑的说法,重新跳动的琉璃心与迦楼罗的遗骨发生共鸣,这才激活了刀灵的凶性。可是……为何它会在那时候开始跳动?

    鬼仙姑知道她的疑惑,毕竟悬念正是自己设下的。好在她也不欺负哑巴,没卖一会儿关子就继续解释道:“这说起来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有个富商早年与妻子生了个女儿,因为不是儿子,也没准备让她继承家业,还打算再要一个。但往后几年一直没生出来,原来是妻子有心病,一年年下来愈发严重,终于撒手人寰。那富商与妻子是伉俪情深,决意不再续弦,而是认真地一个人带起孩子。他是个严厉的父亲……给那孩子从小灌输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包括,商人所熟知的人性之

    恶,那孩子一直过得不是很快乐。她也不怎么跑跑跳跳,一天到晚不是读书就是算账。成年后,他们发现她稍微跑几步就不行了,就这样早年还敢起早贪黑地和父亲清货记账。她遗传了母亲的心病,当爹的这才怕了起来。但还是太晚,女儿小时候没及早治疗就落下病根,富商自己又年老体衰,很多必须亲力亲为的事都被女儿接手,他管不住也拦不了。她二十七八,也不嫁人,就全盘接手了父亲的生意。经年累月,她女儿自然也死了——死于心病发作。”

    富商人到中年,却满头白发。

    富商得知一种方法,可以将尸体永久贮藏。

    富商倾家荡产,寻找能救活女儿的神医、秘方甚至禁术。

    而这谈何容易?他女儿仍在世的时候,他就已经四处求医,但这遗传下来的病,想要治好简直难于登天。无非就是静养,休息,保持心态……可他女儿已经被他教成了那个样子,虽看似文静,却野心勃勃,不想病殃殃地躺在家里,自己也习惯了那样快节奏的生活。落下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局,也是迟早的事。

    但……天无绝人之路。

    富商临终前,得到了一颗心脏。

    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心。

    将它放到女儿完整的遗体中,再将皮肉完整地缝上。

    然后,心脏开始跳动。

    然后,骸骨迎来觉醒。

    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那个女的,现在还活着。”鬼仙姑将手按在自己胸前,信誓旦旦地说,“我见了她,就在不久前!不过只是,一面之缘罢了……你一定会见到她,迦陵频伽让你见到她。”

    叶吟鹓的感觉不太好。

    那种熟悉的厌恶感再度浮现。她讨厌红色,她讨厌自己的前世,她讨厌这被命运安排好的一切。她感到苦恼,感到困扰,却无可奈何。似乎在所有知情人的眼中,她不是她自己,她只是一个容器,一个已死之人存在的象征。那个早已在时间的长河中灰飞烟灭的半妖,化作一个绯红的鬼魂,穿越千年的时空,萦绕在这个后世的身边。

    她一声不响,但你知道她就在身边。

    “你好像不太开心——唔,我不该说这个,不该让你不高兴。但没什么,你啊,好好地活着。你在乎这个,很好,这是件不错的事。你要时时刻刻记住你是谁……你若觉得你是别人,那你就是别人;你若觉得你是你自己,那你就是你自己。”

    她什么都没有说,鬼仙姑的眼睛也有她不知道的问题——但却看得比谁都要透彻。大约这亦是一种神机妙算,能将自己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不过吟鹓多少有些感激,至少她支持自己是个独立的人……哪怕只是客套呢。

    她们没有聊得太久,毕竟吟鹓并不能说话。何况,她也没什么想说的。这么多年,鬼仙姑也不再与聆鹓见过。她们的路线是不同的,鬼仙姑要去找睦月君,所以两人很快便分道扬镳。走在荒凉的路上,莺月君也没有说话了,吟鹓不知她还在不在。

    听鬼仙姑说话的时候,她还没什么实感。分别以后,她却无法再抑制对家人的思念。

    聆鹓还好吗?

第一百二十二回:莫可究诘

    不知什么时候起,也许是某一场雨后,原野上萌生出星星点点的绿意。

    放眼望去,视线内不再只有冷肃的枯黄或灰褐。枝头绽开了新芽,脚下的道路也染上了翠色。一路行走间,草梢悄无声息地抬头,由蹭着鞋帮的高度,日渐扫上脚背。时而有小雨在旷野上撵着他们加快步伐,可每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都在邀请他们将视线再停留一会儿,多停留一会儿,享受路途中的美景。

    有时,谢辙会看见阿淼忽然停下脚步,伏下耳朵、压低身子,尾巴梢轻轻扫动。紧接着,这灵物便将自己轻盈地弹射出去,落到路边的某处,对着蝴蝶连扑带打,惹得敏感的生灵不安地翻飞。在这时候,他就会注意到,原来在半青半黄的草地里,还含羞带怯掩藏着些单薄的花朵。

    少了频频撞上的麻烦事,时间也忽然快了起来。他们一直在赶路,风景的变化便被聆鹓当做了不同地带寻常的风物变幻。直到她偶尔走得久了,得脱下身上的厚衣服透透气儿,她才惊觉节令流转,寒冬远去。身边远近错落的鸟鸣,虫儿在草丛间的扑簌,都不是此地独有的风景,而是春向整片大地吹拂的鲜活吐息。往年这些时候,她也许还蜷缩在屋内朝外张望,不知在春寒犹存的天气里,是出门还是留在室内,做些什么事才好。而如今,她置身在草长莺飞中,随着春天的步履,朝一个确切的目标不懈迈进。聆鹓四下张望着,脸上不自觉露出了笑容来。她也说不清,是这样一个暖洋洋的春日午后令人心旷神怡,还是意识到经过这些天的跋涉,他们又离目的地更近了许多。

    他们距离下一座大城也近了。谢辙和寒觞在辨识方向,正小声讨论着什么。聆鹓听到弥音唤了阿淼一声,大概准备着随时再启程,怕它跑得太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能见到一处尚且稀疏的树冠轻轻抖动,传来鸟雀气急败坏的嘎嘎声,像是被无形的猫儿爬进了窝。聆鹓似乎看到树影中有一抹白色,也不知那是否就是被惊扰了安宁的巢中住客。

    “沿着这条道,过了这个山头,就能看到浣沙城了。”寒觞指着草木间的小径,肯定地说,“这地方历史悠久,经营多年,客栈酒楼样样不缺。要是走得快,等进城挑家有口皆碑的老字号,今晚就能好好儿打打牙祭了。”

    他顿了顿,沉痛地喃喃道:“希望路上逮过的野物,能抵得上叶姑娘请咱们吃顿饭的零头。”

    谢辙揉了揉额角,回头望了眼聆鹓。他挂记的是别的事情。

    “不知道这里城门守备如何。这附近暂且没有见到活尸的踪影,我们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活尸的痕迹,连流言都少了。想来这场灾祸还未蔓延到这里,只是若没有根治的手段,瘟疫扩散起来,总是轻易又快速的。”

    “往好处想,虽说如今我们不算逃离了危险,也暂且比它传播的速度,要快上一些。小心防备,也比身处其间要强,况且想要进城的话,如果周边无事,城门守卫放人进去也想来容易。”寒觞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

    事实

    果然如此。虽说也是座有名的大城池,往来商旅络绎不绝,浣沙城门口的队伍可要比绾龙城短上许多。这并不是人流量小了多少的缘故,而是进城不像那处一样,有许多流程要走。守卫稍稍盘问了他们来此的目的,记下几人名姓,粗略察看他们身周没有明显的伤口,又拿杨柳枝沾了些成分不明的液体,对每个人拍打一番,便放他们过去了。聆鹓闻到草药清苦的味道,想必这是此地官府应对活尸所使用的药方。守卫甚至没有注意到她手臂的异样。自然,她也并未觉得不适。

    一旦进了城,她微微绷紧的后背便松了下来,手臂随步伐摆动的节奏变得自然许多。没走多远,她便被城内的商铺勾去了目光。他们入城的地段颇为繁华,本地与外来的商户都抓住了交通要道的商机,在离城门不远处形成了市集,精巧恢宏的匾额、琳琅满目的小摊、不绝于耳的吆喝,都在时刻抢夺行人的关注。不止是聆鹓,她的同伴们也渐渐放慢了脚步,各自带着或多或少的好奇四下打量。这里的物什与其它大城差异不大,胜在花样繁多,以热闹本身吸引来往过客。弥音在瞧着一处摊位上的小玩意儿,有铃铛、绳结、木雕的花鸟鱼虫,它们大多玲珑可爱,很是适合小动物的样子。当摊主开始游说她买下时,她立刻收回了视线。且不说她不将阿淼视作玩物,不欲施加给它人类的喜好,光是阿淼现在的灵体模样,也是无法加上装饰品的。之所以会多瞄上几眼,不过是与小生灵为伴的人,自然而然地留意相关的物件罢了。

    她小步走回聆鹓身边,又去看另外两位同伴。寒觞也不知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物,溜达得稍远了些,正左顾右盼。而谢辙则不为所动,认真地端详一间间铺面,想来在为晚上的食宿做打算。

    天色很快昏黄下来,走在鳞次栉比的商铺之间,阵阵香气从两侧飘来。每个人的注意力都收回到食欲上,各色各样菜肴的喷香如一支支小勾子拂着他们的鼻尖,挠着空空如也的肠胃,最终拽着诸人的脚步直奔饭馆去了。

    打头的谢辙自然不好意思把叶聆鹓往豪华的酒家引,他挑的馆子不算富丽堂皇,却也是窗明几净,地面没有什么花生壳瓜子皮的常见脏污,一看店家便有花了心思打理。入座后谢辙低声告诉他们,方才在路上有听当地人聊到这儿,是本城住民常来的老字号。也正因如此,此处价格向来公允亲民,毕竟要维持口碑,细水长流。不像有些门面气派的酒楼,漫天要价,只为狠宰过路的肥羊一笔。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到这话儿一说完,旁边的寒觞立刻挺直了背脊,愣是比刚坐下要高了一截。

    既然是这样一家店,自然没什么名贵的山珍海味。好在他们本来就不想铺张浪费,能对着单子点几样看着新奇又实惠的吃食,坐着不动便能好好享受热饭热菜,就足够让跋涉日久的人心情愉悦。

    这里的菜肴大多家常可口,唯独有一道菊花鱼尤为出奇,令人耳目一新。盘子端上来时,谁也不知道这是他们点的哪样。白盘中的菜品像是一簇簇

    袖珍菊花球,炸得蓬松金黄,淋了金红稠密的料汁。打眼儿看上去,真教人以为是什么花卉,在面糊里浆过后炸成的时令小吃。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阿淼,这猫儿一下蹿上了桌,对着那些“花朵”伸着爪子朝嘴边捞,探过头又舔又咬,摇头晃脑颇为卖力。点菜的谢辙脸色有些微妙起来,轻轻咳嗽了一声。

    “尝尝吧,这该是叫菊花鱼的那道菜。”

    解释完,他及时抄起筷子,夹走了阿淼还没碰过的一朵鱼肉。入口先是酱料的酸甜,调味平衡得当,刺激得人口舌生津。轻轻咬下去,表层被浸润的柔软刚碰到牙齿,紧接着便是松脆香酥的面衣。内里鱼肉鲜嫩多 汁,轻轻一抿嘴,与酱料搅合在一处,更带出鲜甜来。一块鱼肉不过一两口分量,使人留恋不已。甫一下咽,嘴里的无穷回味就敦促着人再伸出筷子,赶紧多挟几块,才对得起它们的色香味。

    呃,阿淼嘴里的那块就算了,寒觞还得吃饭呢。

    聆鹓微微睁大了眼睛。刚才她瞟见一个白影在桌边一晃而过,此时听谢辙一说,不禁联想起爱吃鱼的猫来。她凑近了弥音,小声问道:

    “阿淼刚才是不是……跳到桌上了?”

    “唔,啊——是,它在桌上呢……你看到什么了?”薛弥音手一顿,快速咀嚼了几下,似有若无地撇开眼。

    “只有一个影子,从那一头出现,往桌上晃了一下。”叶聆鹓比划着,“现在又看不到什么了。”

    “先前的时候,它也上过桌,但你并没有反应。这些天来,你的眼力似乎越来越好了。”

    “说不准哪天,我也能亲眼看到它,好好儿摸摸它了。”聆鹓乐观地说,又伸出了筷子。

    这一盘鱼肉基本是被三个人瓜分完的。弥音只象征性地动了两筷子,尝了尝味道,就转向了其它菜肴。谢辙看了看她,又瞟了一眼舔盘子的阿淼,它方才正因为寒觞夹走了嘴里的鱼肉,而生气地喵喵大叫。两人的目光碰了一下,心照不宣地沉默。

    寒觞不会介意的,对吧?他说过他不嫌弃的。

    酒足饭饱,原本在行进中被抛在脑后的疲累复苏了,大家都懒洋洋的,昏昏欲睡起来。这一天也没有什么需要商谈的事情,姑娘们和同伴打了个招呼,便先一步回到了各自房间。

    叶聆鹓一屁股坐在了床边,摸着溜圆的肚子,看向了一旁的弥音:

    “我看你没吃多少东西,就吃了些素菜。你没有不舒服吧?会不会没有吃饱?”

    “今晚的菜,很多都是肉食。”薛弥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尝试着以最温和的方式,说出接下来的话,“你们似乎从来都没发现,每次点了一桌子肉菜的时候,我都吃得很少。肉会让我想到不好的事情。”

    聆鹓忽然想到,即使在路上打猎来的食物,她也只是浅尝辄止。对弥音来说,她更倾向于多吃些蔬果,对蛋奶稍显宽松。其实她注意到了,只是默认为个人习惯,从未认真拉上台面去说。

第一百二十三回:莫展一筹

    聆鹓小心翼翼地问:“是……和小时候有关系吗?抱歉,我记得你说过,儿时有不好的经历。”

    薛弥音短促地笑了一声,像冷笑一样,面前的火光倏忽一颤。聆鹓略感不安,总觉得她这下意识的反应像是在嘲笑什么。莫不是自己说错话了?其实根本不该提的。

    “有的地方,不止是穷人缺衣少食,有钱的人也买不到肉吃。没有别的肉时,还有一种肉不会缺……我也在没有食物的时候,吃过这种肉。”

    虽然已经开春,聆鹓仍感到寒意流过指尖。她轻柔地将手覆到弥音手背,拍了拍她同样冰凉的手。

    “而且,我喜欢动物,动物们也都很喜欢我。人会欺负我,欺骗我,或者害怕我,躲着我……”她摇了摇头,怔怔地盯着墙壁上的纹路,“但动物不会,它们对我好就是真心实意。我不伤害它们,它们也不会伤我。若非不得已,我不忍心对它们下杀手。不过,当它们成为端上桌的菜肴,就已经失去了生命。若是不去吃它们,它们也照样活不过来,还浪费了珍贵的食物和生命,太假惺惺。我是这样想的,所以也会吃上一些,只是到底心里抗拒。你们能认真享用,不如留给你们,也算尊重这些动物的牺牲了。”

    叶聆鹓小声叹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可语言又太苍白了。她只能握住弥音的手,注视着对方重重点头,试图传递出一些微不足道的理解和支持来。但她只觉得弥音的手很冷,怎么都不会暖起来,好像生来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她感觉自己很无力,因为那略微发灰的右手也是一样的冰冷僵硬,即便现在已经是春天。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这一路上,谢辙和寒觞都和她们一道,两个同伴都是好人,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需要刻意隐瞒的。只是姑娘们依然觉得与彼此说话,要更自在些。与另外二人一路同行,使得她们有好些日子没有像这样单独相处,好好说过话了。以至于忽然有了空间,也似乎得回忆一下自在聊天的感觉。

    况且,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一旦没有了不知情的两人,这秘密便不再有理由被回避。它浮上来,哽在弥音喉口,令她不吐不快。

    “你的伤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些天下来,你觉得……”

    她顿住了,与聆鹓一道注视着卷起的袖口下露出的小臂。那儿的肤色是那样灰暗,虽尚且能判断出是普通人的手臂,可与聆鹓的肤色依然不太相同,而顺着经脉分布的细小黑色也格外醒目。不知天气热起来后,曾经受过伤的地方会变成什么样子?现在虽说已经愈合了,异样在见过归海氏后也不再扩散,更没有任何恶化的迹象——却也不见好转。

    有时,薛弥音甚至感到焦躁,倘若她真的变成活尸,或虚弱得明显,需要大家看护,自己也不必如此——提心吊胆。她在担忧吗?担忧聆鹓若是变成活尸,会威胁到自己,还是……她在这样真切地担忧一个人的安危吗?

    “不必担心,你还是像这样看着我就好。就算有什么变故,就像我们说好的那样做,就可以解决了。”

    叶聆鹓依然挂着惯常

    的笑容,美好得仿佛未经世事。这印象却与现实的反差太大,令弥音感到不知所措。

    “直到现在我还觉得,每每我以为你够疯狂了,却还是小瞧了你。大概因为,我总以为你和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是一类人。但仔细想来,你已经随他们俩走这么久了。”

    “我也一直觉得,你有很多很多秘密,我依然不够了解。”叶聆鹓说完,又补充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至少当我这样想时,是我发觉了新的东西,更加了解你了。”

    在不远处的房间里,也在发生着谈话。气氛并不如这里微妙,却也不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题。

    “今天在集市上,我看到一个妖怪。”

    谢辙这样说。寒觞扭头瞥了他一眼:

    “你面前不就有一个么。人来人往的地方,有妖怪偶尔凑个热闹,其实也不算稀奇。”

    “他有点不一样。不是那种似妖非人的感觉,”谢辙抢在寒觞开口前说,“那个男子似乎不完全是妖怪,他的气息比较特别。妖气略淡,有些混杂,好像是一个半妖。我没看仔细,他就进一间铺子去了。”

    “你这么一说,也许我当时也闻到了。”寒觞若有所思,挠了挠自己鼻尖,“但人太多了,气息全乱得很,他妖气不浓,我以为那是个离得很远的妖怪。”

    但这种事,其实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在这样的时代,人类的数量爆炸式地增长,如同大地的瘟疫将爪牙伸向每一处山川河流。武术、法术、技术……一切也都在随之进步,当下的朝廷也治理有方,只是即便怎样扩展疆土,资源总是不够。其他生物——包括妖物在内的生存空间也受到排挤。许多足够聪明的妖怪,时常会隐蔽在人群之中穿梭、交易,甚至生活。行走在人群密集处,总有一两个不同寻常的气息。可日子总是那样太平,只要妖物不主动兴风作浪,当下的很多阴阳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夜色渐浓,四个人接二连三地睡去。睡床的机会很珍贵,这是一个没有梦的香甜的夜。

    天亮得越来越早,尤其浣沙城足够热闹。天蒙蒙亮,许多小贩就已经收拾收拾出摊了,街上很快变得吵闹。但难得能这样好好休息一下,他们很默契地谁也没有起床。寒觞多躺了一阵就不躺了,不过他轻手轻脚,并没有打扰到任何人。直到所有人都自然醒时,已经快到中午。四人都能听到隔着地板,一楼的大堂逐渐变得吵闹起来。于是他们洗漱过后,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楼梯口,准备一同下楼用餐了。

    不多时,泷邈带着卯月君,径直走进这家热闹的客栈。

    正是饭点儿,客栈的大堂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小二们忙得不亦乐乎,店内的招呼声此起彼伏。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泷邈对卯月君说:“他们昨夜入住这里。我今天盯了一阵,没见谁出来,说不定他们正在这儿用午膳。”

    现在太热闹,人的气息和食物的气息交杂在一起,泷邈不好分辨。他正在左顾右盼的时候,卯月君忽然看向角落靠窗的一个位置,

    直直走了过去。泷邈立刻跟上去,果然看到有四个人坐在这张小桌子上,正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卯月君随手拉了张凳子,坐在他们靠窗的另一面桌边。谢辙四人几乎同时停了筷子,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为什么一位漂亮的女性会忽然坐在他们这里?因为没有位子了么?旁边还有一位看上去比较年轻的男性,但他是站着的,而且没有就坐的意思。

    “您是六道无常?”放下筷子的谢辙忽然这样说。

    “我来找你们。”

    卯月君恬静地笑着。正午的光从窗外照进来,恰好将她笼罩在光纱之中,让她的脸庞与头发似乎散发出淡淡的微光。泷邈默不作声地退到阴影处,等待他们接下来的对话。

    “找我们?”寒觞不明所以,“您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么?不如和我们一起吃个饭,然后回房间慢慢谈论也不晚。”

    卯月君轻轻摇头,道:“没有关系,我认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他们的位置较为偏僻,因为四人是直接从二楼的客房下来的,能很快选出了这个不容易被打扰的好位置。即使人们依然十分吵闹,他们仍能将卯月君的话听得很清楚。而且这个地方和时间,也确实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卯月君的视线轻快地扫过他们,并没有审视,并没有冒犯。只是到聆鹓的时候,她的视线多停留了一阵,还有卧着阿淼的窗台。但对这些微妙的反常,她并未言语,而是开始了正式的自我介绍。

    “在下清和残花·卯月君,打扰诸位用膳属实迫不得已,我再找不出更好的时机,还请你们原谅。这位是谢公子吧?”说着,她望向了谢辙。

    “是……绝无打扰,倒是我们招待不周。”

    “要不加几个菜吧?”聆鹓有些急了,“六个人会不会不够吃?”

    “不必担心我们。叶姑娘能有这番心意,我们二位已感激不尽。”

    “那——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谢辙有种莫名的忧虑。通常被走无常找上门的人,都要遇见些麻烦,毕竟闲着没事儿谁来找你呢。难道是关于之前活尸的事?浣沙城并没有活尸作祟,百姓们的生活平和得令人怀念,但不代表这里不会受到活尸威胁,瘟疫的蔓延只是时间问题。还是说,关于他那柄寄寓天道的风云斩,亦或是从天界而来的寒觞的短剑?会和弥音有关么?也不知卯月君与霜月君的关系如何。不过,他现在最担心的其实是睦月君……

    “睦月君并无大碍。”

    简直像听到了自己心中的问题,卯月君脱口而出。谢辙吓了一跳,但表现得并不明显。他只是僵了一下,随即便反应过来,急切地说: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先前他的佛珠被……被朽月君斩断,解开了杀的封印。我还担心他那边会不会大伤元气……”

    “的确如您所说。为了抑制杀之恶使的本性,他不得不为佛珠源源不断地传输力量。因而那份羁绊被斩断后,他也受到了不小的伤害。”

    谢辙的表情僵住了——虽然他之前也没什么表情。

第一百二十四回:莫此为甚

    卯月君略作停顿,留给听者整理思绪的时间。目前看来都只有坏消息,睦月君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卯月君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不巧的是,那时候,他正与神无君追逐着另一位恶使……那位恶使身边似乎也有个难缠的角色。而且,他拥有召唤天狗的血脉。睦月君为神无君挡下一击,几乎肝肠寸断。他负伤配合神无君与对手恶战,最终还让他们跑了。很不幸,战斗结束后,睦月君的神志逐渐模糊,最终陷入昏迷……”

    谢辙一时胃口全无,先前吃下去的饭也开始翻江倒海。他感到强烈的不安,因为这位近乎扮演着自己养父角色的长者,在他不知道的时刻面临危险。而且本身没有那样严重,都是因为他的疏忽使然。强烈的负罪感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

    “不过,一位旧友帮了他。”

    “是吗……”

    谢辙不知道这样还能怎么帮。其他人也一样,听说睦月君的这般遭遇,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尤其他们在之前还见过睦月君,对他印象颇好。

    “鬼仙姑将砗磲的法器交付于睦月君,他的元气与灵体会慢慢修复,不会魂飞魄散。而且在他的意识尚还清醒时,他割下了自己的头发,委托我转交给你们。”

    鬼仙姑?叶聆鹓并不认识。但她想起小时候曾有位仙姑帮过自己,不知是不是同一人。

    卯月君说罢,她朝着桌面微抬下颚。泷邈立刻将一个纸包利索地放到桌上没有沾油的地方。谢辙沉默一阵,抬头看了看友人们。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缓缓点头,他才慢吞吞地拿起那个纸包。纸包很轻,有一种柔软的质感,很明显装着属于人类的长发。聆鹓和弥音尚不能完全理解这样的行为,或许是……一种纪念?就连寒觞也不够肯定。他知道,发肤血甲,甚至是汗水、眼泪,也是属于个体的一部分。而单单这一部分,就可以是某些仪式的材料或是法术的载体。它们能有很多种使用形式,也有很多种存在意义。寒觞并不确定睦月君为什么这么做,更不知道他希望谢辙做些什么。他们都看向卯月君,希望得到答案。

    “他并没有交代什么——他不能说话了,也心无杂念。但请放心,六道无常是绝不会轻易这样失去生命。”

    “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伤成这样?”薛弥音终于开口了,“我听……听说六道无常即使**受损,也可以不断再生,无非是时间和状态的问题。就算让你们精神失常,也是很难做到的——做到了也会很快恢复。这次怎么就这么慢,这么严重?到底是谁……”

    卯月君安抚道:“多种原因赶在一起,只是不巧罢了,谁也不必为此自责。想必睦月君尚还清醒,也不会希望你们为他这般顾虑。不过这次的敌人确实棘手。妄语之恶使,唤作谰,本名无庸蓝。他拥有召唤天狗的血脉,但他的天狗有些不同……我们称之为魇天狗。”

    “又是恶使?”

    “妄语?”

    “无庸氏?”

    “魇天狗?”

    四个人同时发出了四个反问,无不带着迷惑。卯月君首先看向了寒觞——他似乎知道无庸家族的事。其他人对此也确实更感兴趣,便将目光投向了他。

    “呃,我知道的不够多。不过,印象里他们家几乎都是阴阳师,而且都是猎魔人。现在对于阴阳师的分类好像已经没那么明确了。严格来讲,老谢算驱魔师吧?无庸一族虽然干的是猎魔人的行当,但却也役使着各式各样的妖怪,所以他们也算作役魔使。他们的名声……不是特别好,因为以捉拿和猎杀妖物为目标、为获利手段的人,能有多好地对待它们?若不是令妖怪心悦诚服地成为式神的话,只是一味使用暴力方式奴役,再怎么强迫,它们本身能释放的力量也是有限的。所以近十几年,无庸氏似乎安静了些,也不知是不是在打其他鬼主意。反正在妖怪的世界,他们还挺臭名昭著的。啊,对了,他们好像还与尹家有合作,尹家在觊觎那些法器……就是南国留下来的那些。”

    寒觞委实是见多识广,给其他人好好上了一课。谢辙知道的不算多,这么一说,他也更清楚了些。卯月君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泷邈上前帮她倒了一杯茶,替她说道:

    “你的直觉不错。至于我们为何叫他的式神为魇天狗……是因为那东西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活物了。天狗作为式神,也是有寿命的。我们不知他的天狗是怎么死的。或许是经历了残酷的战斗,亦或是有其他什么意外,总之悲剧就是发生了——在无庸家族里并不奇怪。而妄语之恶使,谰,使用了某种方法让它继续效力。阎罗魔并未追查,兴许他钻了什么空子。如今驱使那魇天狗行动的,除了契约、本能,还有……一把六道神兵。”

    谢辙明白为什么卯月君要找到他了。

    卯月君喝了口茶,轻声道:“您是聪明人,我便不多说了。”

    谢辙点点头,也说:“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不会拒绝。但那是什么兵器?”

    “怨蚀。我们推测魇天狗凭饿鬼之刃的特性追杀猎物,服务于无庸家,也借此吞噬其他活物的实体与灵魂,来维系甚至壮大自己的存在。”

    “明白了……”谢辙皱起眉,“那,是要我立刻行动么?”

    “不打紧。我知几位另有目的,您先陪着友人便是。毕竟妄语也行踪不定,最麻烦的是,他身边跟了一个狐妖。”

    “狐妖?”寒觞忽然站起来,“他叫什么名字?!”

    纵使位置再偏僻,他的动静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弥音立刻抬手示意他坐下来,谢辙也拉扯他的袖子,他这才僵硬地坐了回去。他的目光依旧热切,十万火急般凝视着卯月君。

    “我知道您的境遇……但神无君并未向我解释太多就离开了。”

    “别激动,既然他们行踪不定,我们还是得找云外镜。”薛弥音立刻提醒他,“再者,这不还没确定是谁么?说实话,我们其实还答应归海氏,要找到神无君。我们还要记得想办法让他们联系才行。”

    “这件事,我们倒是处理了。

    ”泷邈忽然接过话茬,“我们本在追击两舌之恶使,后来遇到一个孔雀精。那家伙声称自己是归海氏的结拜兄弟——如果我们说的是同一人。他在找一个鲛人,而鲛人在找神无君。后来,我们在见到睦月君与神无君时,向他说了这件事,他说他从不知道有什么鲛人找过他……而且还说,对上千年的破事没什么印象。”

    “……”

    店里稍微安静了一些,许多客人已经吃完饭离开了。小二们收拾着碗筷、擦桌子、扫地,依旧十分忙碌。这顿饭他们已经没什么胃口,硬着头皮扒了几筷子,都不想再吃了。到这会儿,虽然吃饭的人不多,但还会有人来喝茶,毕竟这家店的艾茶十分有名。恐怕卯月君选择这个地方和这个时间,也是考虑了此种原因。在这儿待多久也不会引人注目,且十分合理。

    “关于恶使……您知道多少?”

    卯月君好像猜到聆鹓会这么问似的,并没有感到意外。她只是保持微笑,轻轻朝她点头,然后陷入短暂的思索。谢辙对此也很在意,因为自打他们第一次见到恶使之后,麻烦层出不穷。而且他也很清楚,倘若十恶现世,这江湖终究是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若能在恶性循环之前就加以阻止,那便再好不过。恐怕睦月君当初将剑留给他的时候,就想到了今天。

    饭菜剩了小半儿,寒觞高举双手拍了拍,让小二将剩下的食物换到小盘子上,然后上一壶招牌的热茶,再加两个茶杯。小二利落地完成了任务。桌前的茶杯冒着袅袅的热气,卯月君的面容在后方若隐若现。

    杀之恶使,枫。关于他的事,谢辙他们已经很清楚了,甚至还与他有过不浅的交集。他是被失去孩子的山鬼所养大的,原本就脱离人类生活,缺乏许多与人相处的、必要的常识。除了简单的语言交流外,想与他实现真正的沟通极为困难。同样,他也无法理解,更不会遵守人类群体的准则。律令与道德在他眼中形同虚设,何况他对人类并不信任——他唯一信任的养母就是被那愚昧的村子所害。他的经历与情感同切血封喉发生共鸣,与那把妖刀相互利用。时而是他用自己的意志支配刀刃,更多时候,他会被这修罗之刃左右。它需要新鲜的血,而杀戮一旦开始,就难以停止。迄今为止,已经发生了数场悲剧,就连睦月君几乎以性命所换来暂时的抑制,也得以破解。罪魁祸首,便是当初交付切血封喉给这孩子的朽月君。直到现在,他们也不知这个无常鬼究竟有什么目的。

    盗之恶使,叶雪词。过去她的确是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但她早已不满足于实物的夺取。现在她所痴迷的,是窃取人们的秘密。她的童年原本十分普通,上头还有个兄长。虽然她爹娘有些传统的重男轻女,但对她也没有差到哪儿去,兄长也待她不错。可她生来就是个凉薄之人,恶劣的种子打娘胎里就在她心中扎了根。后来她也算得上是家破人亡,却是她自己一手造就的。因一次意外,她获得了云外镜的碎片,招致妖变,从此成了恶使。碎片助长了她的行为,也令她能更轻易地窥探世间的秘密。

第一百二十五回:莫敢谁何

    说到这儿的时候,谢辙忽然想起来一个人。他瞄了一眼同伴,不知其他人有什么想法。说不定他们曾是见过叶雪词的——离开翡玥城时,在山坡上,曾与一个女人有一面之缘。作为刚见面的陌生人,她反常地对他们格外亲昵。除了谢辙被忽略以外,她与聆鹓和寒觞都发生了肢体接触。

    寒觞看到谢辙的眼神,忽然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于是他追问卯月君,叶雪词是什么样的人?卯月君粗略形容了一番,他们却对不上号。因为那个女人长得着实普通,只是扔在人群中略微出众,更没什么容貌上的特色——好坏都没有。他们依然无法确定。

    “啊,我想起来了,”聆鹓忽然开口,“之前我们在殁影阁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一个被称作‘叶姑娘’的客人来访。那一定不是我了,我也没能看到她长什么样子。莫非……”

    “那一定是她了。如今她在皋月君手下工作,相互合作。不过实际上,那位大人的意思是让皋月君看住她,限制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皋月君真的能好好履行职责吗?他们并不清楚。几人只是惋惜,没能得到确认的机会。不过现在说这些事也没什么意义了。于是,他们听卯月君继续说下去。

    淫之恶使,陶逐。她也有一位兄长,兄妹情深。因为这两个孩子打小便相依为命,两人的关系几乎超越了人间的任何感情。也正是这样可怕的感情,才令陶逐做出了相当可怕的举动——她操纵自己兄长的尸体行动。那些寿命,也是从生者那里“借”来的,有借无还的借。她的兄长陶迹在生前为了维持二人生计,干过许多肮脏的工作:催债、出千、诈骗、偷盗、抢劫……虽然杀人放火的大事不曾做过,但这些恶劣的枉法之事也没少干。这些钱财建立在许多人直接间接的悲剧之上,他们却花得心安理得。陶逐也是一样,知道自己有些姿色便去做了娼妓。并且,她从不是个老实的人,她也同样运用各种糟糕的手段敛取钱财。直到某一次,一位被陶逐迷了心智却失去利用价值,又被狠心抛弃的客人死缠烂打,半夜摸到她家去行不轨之事。妹妹不乐意,当哥哥的自然狠下了心,与客人打作一团。情急之下,那客人失手杀害了陶迹……又在呆愣时被失去理智的陶逐所杀。那一天起,她便走上了不归路。

    在这前后,她都去找过百骸主,想寻找让兄长陶迹复活的方法——但都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即使她已然成为妖怪,百骸主仍没有松口,因为他在意的并非身份本身。说到这儿,他们便有些迟疑,因为三人曾经是寻过百骸主的,那时似乎也没有什么异样。莫非,是在他们走后,那恶女才找上门来?

    “想必是这样了。”泷邈解释道,“因为在那之后,施掌柜已经封闭了蚀光阙。那恶女在那里大闹了一场,还将本就受伤的如月君打得支离破碎。她以为如月君对施掌柜来说,还是多么重要的人。但并非如此,施掌柜早已将她看做独立的个体,实际上她也的确如此。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有陶逐一个。那场战斗,施掌柜应当是胜了,他将

    这件事告诉了极月君,我们才知晓此事。只可惜目前,淫之恶使与她的傀儡下落不明。”

    之后,卯月君还将自己在她妖变之前拜访过她的事告诉了四人。他们一阵沉默,只觉得这女人可恨又可怜。谢辙也将三人与陶逐相遇并发生争斗的事全盘托出。所幸如月君及时赶到,否则他们还难以脱身。虽然一开始,如月君是为了霂知县而来。薛弥音全程一直睁大了眼睛,她本以为自己和他们相遇后发生的事已足够离奇,不曾想他们还经历过这些风波。她真不知自己应该惋惜还是庆幸了。

    悭贪之恶使,霂。她女身男相,当着一个地方官。她总能以最不令人怀疑的方法榨取百姓的钱财,这些被宰的羔羊还会感恩戴德。她痴迷于收集各式各样的珍贵之物,作为自己的首饰,以抬高自己的身价——或者说,她觉得只有这些东西才配得上自己的价值。她身上有个特别的红石,是当年百骸主给如月君的信物。当然,那时候的如月君并非如月君,她只是一个被返魂香唤醒意识,却疯狂而混乱的……某种存在。百骸主是数百块骸骨拼凑而成的妖物,将数种破碎的意识和灵魂杂糅在一起,反复与自己商议、争论、妥协,才有了后来成熟的个体。至于刚被唤醒的并非他思念之人的如月君,则是从小而混沌的一团思想逐渐膨胀、成长,也才有了如今独立的模样。她接受了阎罗魔的邀请后,那红石手串便放到了殁影阁,后来被霂拿去。这东西由蛇妖之眼孕育——且是身为摩睺罗迦眷属的千年蛇妖才能生成此物。自然,他现如今也是殁影阁的人,佘氿。过去,他叫做晏?。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帮助主人躲避黄泉十二月的眼睛——甚至云外镜的眼睛、阎罗魔的眼睛。霂就是凭借此物才逍遥至今,她手中还掌握着来自殁影阁的制造式神的巫术,很难对付。如月君也是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她,可惜她十分狡诈,令如月君很是头痛,三番五次造访蚀光阙去拼接自己残破的身体,所幸这对百骸主来说是小菜一碟。也不知蚀光阙暂时消失后,她该如何收拾自己这脆弱的躯体呢?再说回霂,她也对那些法器很感兴趣,也与尹家有所联系。不过她所看重的究竟是那些神器超凡的作用,还是……它们珍贵的价值本身呢?

    妄语之恶使,谰。关于他的事,卯月君将知道的都告诉他们了。无庸蓝,其家族同尹家也有联系。虽是阴阳师世家,却并不光彩。更糟糕的是,他拥有一个厉鬼般凶恶的特别的天狗,还有一把饿鬼之刃。至于他是如何得到这柄神兵的,他们不得而知。他甚至能与神无君巧妙周旋,还重创了睦月君,其实力可见一斑。但寒觞最在乎的,是卯月君所提过的谰身边的那个狐妖。他有种预感,预感那便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兄弟,钟离温酒。但同时,他也很清楚这些都是未知数,只有朝着一开始的目的——云外镜,才是明智之举。何况就算确定了他的身份,妄语也并非是个好对付的妖怪。该如何是好?答案似乎只有一个,那便是当做这些消息他全不知道,一切仍按计划行事。说不定见到云外镜,就能得知对付他们的

    办法了。

    可他怎么能当做不知道呢?!

    现今所知最后一个,是两舌之恶使。绮语、恶口、嗔恚、邪见,要么暂时没被发现存在的迹象——这不太可能。因为他们的力量源于世间一切相符的人性之恶,而这样的人性之恶会反过来助长他们的气焰。所以,即使想要掩饰自己的这份力量,也很难不引人注目。最大的可能便是他们尚未诞生。

    但世间的人类实在是太多了、太多了。当基数足够庞大,纵然万分之一也是难以忽略的数目。人们总是执着于比例上的“好看”,却潜意识将自己放置在多数的部分……殊不知人间之善恶,总体上总是五五对开,只是规则与礼义教化人类,学会将不好的事物隐藏。

    两舌之恶使,其名魉蛇。她的妖变,是与妖物共同完成的。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契约,相互弥补了对方的力量。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是她的特长,她甚至拥有能干涉人类潜意识的力量,使其坚信自己的观念正确无比。她人类的部分尚且年幼,妖异的部分却有着数百年的阅历。这一切令这小小的身躯充满矛盾,她自身时而也会自我争论。随着她力量的强大,两个完善的部分也日益加剧了分裂的趋势……而契约令他们无法分离。这样一来,作恶之心也愈发壮大,她更加热衷于去拆散本身牢不可破的事物。在她眼中,世上绝无坚不可摧之物。即使表面光鲜坚固,内里也一定有能利用、攻破的裂隙。剥损、破坏、肢解,让一切分崩离析,不仅是她的使命,更是她的本能。

    薛弥音有些困了。听卯月君说了这么久,尽管每个字都很重要,她却提不起兴趣。按照友人们的看法,这是事关人类生死存亡的重要的事……可她竟没什么感觉。她经历过太多恶意善意的欺骗,此生只想过好自己。上没有父母值得赡养,下不会寻找情郎更不会有孩子照顾。只要自己活着的这几十年平平安安就够了,没必要替谁卖命,没人值得。她清楚自己的冷漠,也相信许多人都这样想,只是鲜少有谁像她一样敢于承认。自私就自私吧,问心无愧,自保才应该是生物繁衍的本能。必要时,母鹿母羊不也会抛下自己的孩子,独自逃命吗?

    “这些由人类妖变的恶使从人性之恶汲取妖力。世间的恶愈是猖獗,他们愈是强大。失去性命之忧人人自危,失去秘密之忧乱心吊胆;淫佚伤风败俗,恶语不堪入耳,谎言令人信服,假话转眼成真;三言两语猜忌徒增,仇怨忿怒枝节横生,悭吝贪奢欲壑难填,暗昧迷理刚愎自用。同样地,他们各自也拥有能放大人性之恶的力量:温良纯善之人嗜杀成性,本分守己之人鸡鸣狗盗,洁身自好之人水性杨花,务实恳切之人轻佻浮华,诚挚求真之人讹言谎语,谈吐有度之人言辞恶毒,亲密无间之人相互猜忌,知足常乐之人溪壑无厌,心如止水之人愤恨滔天,中正公允之人偏颇怨世……十恶现世,礼崩乐坏,兵戈扰攘,朝迁市变。我们知道的多,能做的却少。”

    阳光下,卯月君琥珀色的眼眸凝固了忧愁。

第一百二十六回:旧物青毡

    浣沙城相对某些人而言,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它同时坐落着尹氏的分家与无庸氏的分家。这两支旁系与本家的血缘本不相近,早年也没什么往来。似乎一家做布匹生意,一家做镖局。这么看来,不仅二者之间没什么关系,就连他们和自己的本家生意也八竿子打不着,无非是提供一些资金罢了。不过其实他们另有玄机:前者混着布匹,凭本家的脸面悄悄运输些朝廷禁品;后者所雇佣的镖师,有不少也是阴阳师,或委派式神执行。

    后来两家开始合作,声称是生意上的往来。而且,越来越多本家的人被派遣到这里,接管了一些十分重要的环节。但表面上一切风平浪静,确实没有任何值得人们怀疑的地方。毕竟浣沙城好歹也是个大城,一些名门望族间相互往来,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不过……如今这两家都关门大吉了。

    尹家的布行废弃了,因为当年遭到六道无常的查处。尽管很多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风评每况愈下。本家疲于对付走无常和朝廷的势力,不再有精力与资金与应付这些细枝末节的事。纵然这地方再重要,也贿赂无门。所谓墙倒众人推,为了避免更多麻烦的小事,本家干脆关停了这里的布行。反正他们的布本就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论技艺、花纹还是染料都过于寻常,偌大的浣沙城也不缺这一家供布的。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向来是某些官兵的优良传统,他们白天刚亲自贴上了封条,当天夜里就准备溜进院墙,把布行里值钱的东西翻个遍。布行的人走得匆忙,确实会留下不少值钱的小玩意。就连隔墙挂的那些剩下的布,他们也没打算放过,纷纷盘算着怎么瓜分给老婆小妾。

    不过他们并未如愿。天还未黑,布行就燃起了熊熊大火,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的。院墙外看管的官兵们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因为确实没人看到纵火者从某处进入,仿佛布行是自燃了一样。火光与天边的晚霞几乎要融成一片,逐渐晦暗的天空就像被滚滚浓烟染黑。一直到深夜,大火才被完全扑灭。木质结构参与的部分岌岌可危,没有谁再敢深入其中,门外的布更是被烧得一干二净,渣也不剩。有些染料平时是安全无害的,但在高温下会散发出有毒的气体,因此那一带的气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异常刺鼻,连看守们也被疏散。那之后这一大片地便被荒废了,许久没人来过。在浣沙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再多商户眼馋也没有办法,毕竟所有权依然在尹家手里。这便有些没必要了,他们已经衰弱成如今这个样子,却还死死抓住这零散的几块土地,也无人处理,实在没有意义。

    无庸氏的分家也停了生意,搬到别处去了,时间并未与布行关门隔了太久。很明显,无庸氏是担心尹家暴露他们的秘密。极少数的人知道,那把烧毁布行的大火正是无庸氏放的。两分家之间的往来既是人尽皆知的公开的生意,又是拿不上台面的黑暗的

    秘密。即便没人接近尹氏布行的废墟,他们也商议过,是否有必要设下一道结界。这个提议最终被否决了,因为就算设下最为薄弱的、妖怪也无法察觉的、针对普通人的结界,也很容易被敏感的阴阳师发现。若在这里引人生疑,反而是件坏事。

    尹归鸿第一个去的便是无庸家的镖局。没有特别的原因,一来顺路,二来那里相对完整。虽然镖局也已歇业,但这块地并没有卖出去,也只是闲在这里。但他没能成功进去,因为这小小的镖局竟设下了一道结界……针对普通人的结界。想要穿过它,对现在的归鸿而言轻而易举,可是没必要这么做。重要的资料或许早已被转移,而擅自突破这个简单的防守,很可能会引起本家的注意。说不定,他们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这么做的——而且在他们的地盘设下结界,在江湖上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无庸氏本就鲜少与他族合作,内部的一切都隐蔽而独立。有人戏说:即便他们家在路边修了个茅房,也是要上了锁,不给别人用的。又有人戏说:指不定那茅坑里也养了小鬼。谁若是进去了,就要倒大霉。

    当天夜里,尹归鸿才来到了尹氏布行的遗址。在白天光明正大地走进一处废墟,比去无庸家的镖局更惹人生疑。平日没有朝廷允许,也决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这里。但没人管,归鸿也并不在乎。朽月君说,当年那场火烧得匆忙,一定还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留下。他穿过庭院,在一些大染缸边驻足了一段时间。里面的染料早已干涸,凝固的色块结在缸壁上,用力一掰就能抠下来。他借着月光看了看手上的粉末,有些晶体,淡绿色。凑在鼻子前闻了闻,有股浅浅的铁锈味。这缸是绿矾。在染缸附近的空地上,有些杂乱的草。植物的生命力总是超乎人们想象的顽强。在那些杂草中,恐怕也混入了茜草、蓝靛、红花之类的植物吧?虽然染料的种植园并不在附近,但人来人往,谁将种子带了进来也不是难事。

    进入室内,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说不上来的气息。应当不再是过去留下的气味,而是当今这些炭一样漆黑的木材自身散发的味道。他不敢有太大动作,若房梁直接塌了也不是没有可能。走在地上的每一步,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在空旷又阴暗的屋内回荡,单调得令人窒息。

    下面还有一层。

    尹归鸿很轻易就找到了一个入口,通往地窖。它甚至未被隐藏,就在样布的库房里,这个位置再正常不过了。其他地方都没什么发现,他只能选择这里。月光从残破的窗口照进,恰好落在地窖的位置之前,显得那个空洞漆黑无比。里面有台阶或是梯子之类的东西,而且逃避了烈火的洗礼,说不定现在还可以用。但在望着那黑洞洞的窟窿时,归鸿仍泛起了一丝眩晕。他分明很清楚,里面绝不会泛起粼粼的波光,这又不是……井。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心地走了过去。

    金、银、玛瑙、砗磲、琉璃、琥珀、赤真珠,是谓七宝。

    紫金降魔杵,是修罗王的武器。尹家抢了一座佛塔,从里面夺走了这件法器。武僧们个个身强力壮,却敌不过无庸氏成群的妖魔。

    铂银香炉,香神乾闼婆所属之物,如今归百骸主施无弃所有。蚀光阙正是为香炉所造,却无人能接近那个地方。这是尹家第一次与无庸氏谈合作,不如说,是后者找上门来。但他们失败了……蚀光阙是倾听妖物祈愿的地方,无庸氏所派遣的妖怪无一例外地与他们断了联系。后来也有虚假的式神混入其中,却也一个个有去无回。百骸主甚至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夺取香炉的计划也被一再搁置。

    绢玛瑙埙,是歌神紧那罗的东西。这东西相对而言并不起眼,在人间流落千年,周转于不同人的手中。因为基本没有人能重新将它吹响,更没有人能看出或利用它的价值。相对而言,它也是最好仿造的,因此江湖各地都有此物被谁买走的消息。先前死了不少无辜的人,都是无庸家杀的,结果东西到手里才发现是假的。尹家嫌他们会把事情闹大,为此两家还争吵许久,最后不了了之。

    砗磲佛珠,来自深海龙族的宝贝。原本只是个玉化的金丝砗磲,被尹家打成了珠子。他们已经详尽地研究过,砗磲几乎所有的法力都凝聚在金丝的部分。打好的珠子一共十四颗,个个晶莹圆润,法力不减。那些余料的粉末依然具有些许神力,只是十分薄弱。少部分被留下,分给两家,更多的被卖出去做成各式各样的物件,药物居多。尹归鸿曾服下的,便是父母从本家偷来的些许残渣。就这么一点儿,也让他脱离病榻,活蹦乱跳起来。

    琉璃心,妖鸟迦楼罗的心脏。遭千钧之力而不破,焚真火之灼而不熔。几百年前一个富商费尽千辛万苦得到了这颗心脏,将它放进亡女的胸膛。时至今日,尹家也未曾找到此人的下落,甚至整个故事听上去都像是胡编乱造的。那个女人真实存在吗?即使她还活着,又身处何处?琉璃心的神力被隐藏在人类的躯体下,几近无法察觉。就算是无庸氏那般干脆残忍的作风,也不可能把世间的女人都抓来剖开胸膛一一检查。

    而水胆蓝珀和赤真珠,分别曾属于海神的信徒夜叉,与蟒神摩睺罗迦。但在尹家开始寻找法器之前,它们就已经在六道无常手中,寻常的方法都不能将它们掠夺。

    这些,都是尹归鸿慢慢摸索清楚的事。即便朽月君几乎全都知道,或者问上一问也能轻易得知,他也并未求助此人。朽月君没有主动告诉他,他也不屑于去追问。所有的消息他都决定靠自己找出答案。反正有什么差池,那妖怪自会指正。他们两人维持着一种……十分微妙的关系。按照朽月君的话说,他是归鸿“多管闲事的恩人”、“不受尊敬的师长”和“令人生厌的斥候”。

    这一点,他倒很有自知之明。

第一百二十七回:旧地重游

    这是个特别的清晨,他们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同时行动过——谢辙四人跟着卯月君和泷邈,约摸走了几里地,四周的房屋变得稀疏,且大多是低矮的平房,不再有闹市中高耸气派的茶楼酒肆。叶聆鹓眼尖,隔着大老远,便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小声问弥音:

    “哎,你看那儿,什么东西黑漆漆的……那里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我没看见什么。”薛弥音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只瞧见灰扑扑的房屋。“不过,从方向上看,大概是那边吧?”

    她们的声音很小,卯月君却回过头,默默地向她俩笑了一下。

    “是的,那就是曾经的尹家染坊。”泷邈放慢了脚步,对他们解释,“你们已经知道了,它和无庸氏的镖局各自独立,看似毫不相关,实则在私下往来频繁。即使表面上它只是做正经营生的染坊,我们或许能在这儿找到什么线索。”

    “希望还剩下些有用的信息。这场火可真够大的,竟然将这里烧成这副鬼样子。”

    寒觞昂起头,鼻子动了动,随即抬手揉起发痒的鼻尖。木石砖瓦都被烧透了,仿佛十几二十年前的烈火余温还深深镶嵌在它们的内里。

    显然,他们已经很近了。再走数十步,一排排屋顶上露出了更多远处的景象,叶聆鹓所说的东西变得格外醒目。苍蓝的天穹衬着几道歪斜的炭黑色,其中一些岌岌可危地搭在一起,看得出是大火烧过后残余的梁柱。只有少部分墙壁还保留原貌,没有完全崩坏,但也熏得漆黑。卯月君一边走,一边说道:

    “本来,这只是我们的差事,我想着自己走上一趟便好。不过你们既然执意想跟来,倒也并无妨碍……喏,就是前边了。”

    转过最后一道弯,他们眼前骤然铺开一片荒凉的焦黑。由废墟的规模可以看出染坊曾经的气派,他们极目远眺,只能依稀看见很远的地方,还散布着完整的民房。视线范围内,则布满破败的残骸,边缘处的屋子还残留着些许原来的色彩,却也只剩了断壁残垣,被尘土涂抹得灰头土脸。

    越向内走,地面和残壁上烟熏火燎的黑迹越重。风已经刮走了大多灰烬,而焚烧的气息依然挥之不去,萦绕在焦炭中。染坊在废墟的最中心,大概是烧得最厉害的地方。原本,这儿应当有高耸的院墙,如今只剩黑黝黝的框架苟延残喘,勉强给他们勾勒出正门的位置。

    叶聆鹓紧跟着同伴们迈进去,脚尖不小心勾到一段歪斜的门框,那木炭登时扑簌簌掉下黑色的渣子,沾上衣摆,险些撒了她一身。等她低着头拍净衣角,再抬头,已不知不觉随着大家来到院落正中。卯月君驻足观望着什么,大约在端详此处的布局和路径。

    这里应当是染坊漂染晾晒布匹的地方,聆鹓向四周略略一扫,能看到破了口的染缸与倒塌烧焦的晾衣架。还有许多分辨不清的各式器具,都被厚厚的黑灰覆盖。周遭尽是熏得黑透的破砖烂瓦,半截黑炭般的矮墙里支棱着横七竖八的柱子,漆黑干瘪,怕是一碰就会碎裂。脚下也烧作了

    焦土,仔细端详才看得出几块破落的石板,其余全是炭色的渣滓,看不出本来面目。

    这大片死气沉沉的废墟里,却零星探出春色来。墙根下生着一丛丛乱草,幼嫩的藤蔓攀上了木架,尖梢的新绿还透出鹅黄,在春日的微风里轻颤。半个破缸断面陷在灰烬里,缸口正对的地面开着一大蓬洁白的小花,在灰黑底色上鲜亮无比。大火后的余烬反而成为绝佳的养料,滋养着新的生命。

    只是没有人迹。

    ——当真没有人迹?

    谢辙忽然看到,原本跳上了破架子的阿淼一扭腰,轻盈地落回地面,冲着他们侧面的屋落抻着脖子,看起来有些迟疑。泷邈几乎与它同时转过头,直直盯着那之中一处墙体尚存的房屋。

    “我们似乎……不是唯一的访客。”

    他朝里走了两步便停下,而半壁断墙后拐出的人亦刹住脚步,抬起半垂的脑袋。泷邈看见他微微睁大了眼睛,视线还未与自己接触便晃过,在身后一群人身上转了一圈。

    “来者何人?”不等他们开口,他先问出声来。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尚带着疑虑在打量这陌生人。唯独卯月君迈出一步,冲着他颔首,带着礼貌的微笑:

    “清和残花·卯月君,奉公务来此。”

    “六道无常……看得出来。”

    他声调平板,听不出太多情绪。话音落毕,尹归鸿的眼神从卯月君含着三日月的双眼错开。他莫名从中读出些意味深长,似乎那过于清澈的眼眸有种看穿了一切的透彻。这让他感到极大的不适和伴生的烦躁,仿佛**着遭受了某种俯视,如燕雀袒露在高居长空的眼中一般,而卯月君显然不是他愿意暴露自我的对象。是了,他感到不悦……与不安。他的手臂下意识蹭了一下武器所在的位置,烬灭牙一如既往紧贴着他,令他分不出心口古怪的悸动究竟是由它传来,还是自身的情绪被他推在了它身上。

    虽然如此,尹归鸿脸上没有摆出多少表情,除了眼神一瞬间的闪动,连惊讶也看不出几分。他眼底深重的阴影却无法掩饰,泷邈敏锐地瞥见他下巴一层青茬,面部肌肉略松垂着,种种迹象都流露出疲惫的痕迹。他手里端着烛台,上边只剩短短一截形状不规则的蜡,像是点烛熬了整整一宿。

    为什么会有人半夜造访已毁的尹家染坊,待了这么好一阵子,又做了什么?

    泷邈狐疑地在他身上扫了一眼,目光划过他紧贴在腰侧半攥着拳的另一只手。

    “你又是什么人,为何出现在此地?”

    “自然是尹家人。”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奉命来回收资料——你们能找到这里来,也该知道这是尹家的地盘。”

    谢辙与寒觞对视了一眼。他们都记得,此处的火灾据说已过去有些时日。尹家早不来人,晚不来人,偏偏在卯月君来此调查时来了人,真是……

    “真是够巧的,”薛弥音双臂抱在胸前,一张嘴说出了诸人的心声,“我们一来这儿,就碰到了尹家人。你上下

    嘴皮一碰,我们就可以相信你吗?怎么也得有点证明身份的证据吧。”

    尹归鸿微微皱起眉,对着她上下看了看,像是在打量某种稀奇古怪的事物。

    “我打出生起姓尹这么多年,倒真不曾想过,这事儿还要如何向谁证明。”

    他的神态与口吻明显在说着,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叶聆鹓赶紧拉了拉弥音衣角,生怕她生了气,与这来路不明的人起什么冲突。

    聆鹓自己心下也犯着愁,她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陌生男子,嘴角蠕动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他如果真的在这里搜索了一遍,收走了重要的物件,他们不就什么也找不到,白白跑这一趟了吗?况且这既然是六道无常的差事,想必是很重要的,倘若一无所获,岂不是大为不妙?

    也许她能试试好好儿询问对方,可否先将他得知的消息给他们说上一说。但是,她扪心自问,叶家若要从底下关停的门店收回任何东西,她是会认为外人不该插手的。这样一想,她便感到理亏,只觉自己无权过问。况且他看起来不像有所夹带的样子,虽然手按着衣摆,衣衫下却没有任何痕迹。他大可以一口回绝,就算咬定自己身上什么都没有,他们也没有强行搜身的道理。

    “就算你真是尹家人,出现的也未免太是时候了。”泷邈尽量平静地说,紧绷的身姿却透出浓浓的防备。

    “的确很是时候。”尹归鸿抬起眉毛,“我前脚到此,诸位后脚跟来,我也十分好奇,这到底是怎样的缘分。”

    泷邈闭了嘴。他直觉上无法信任这个人,只是同时,他也无法否认事实:客观看来,当下的巧合,落在对方眼中,亦能将己方塑造成形迹可疑的模样——万一此人当真并无不轨之举的话。

    他们无声地对峙了一小会儿,尹归鸿换了个站姿,冲他们身后的院门扬了扬下巴。

    “如果没有更多问题,还劳烦稍让上一让。”

    泷邈看向了卯月君。她轻轻一笑,注视着尹归鸿,语调温和:

    “这是自然。既然您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就回去复命吧。还是说……您有兴趣带领我们这些外行,四下参观一番?”

    尹归鸿扯了扯嘴角,眉眼依旧沉着,皮笑肉不笑。

    “后会有期。”

    他穿过几人让出的道路,头也不回地走向空落落的门口。路过谢辙时,他的手指忽然轻微一动,随即恢复了平静。谢辙没有看见,却同时疑惑地摸上腰间。他感受到一阵细微的颤动,似乎来自于风云斩,那感觉却转瞬即逝,仿佛错觉。

    他们目送着尹归鸿踏出院落,背影很快消失在重重废墟中。好一会儿,直到确定他已经离开,卯月君才再度开口:

    “我想,这里已经没有多少有价值的线索了。”

    “为什么您能如此确定?”谢辙谨慎地问。

    “重要的东西,已经被他拿走了。”

    “啧。”

    泷邈不快地望向门口,街上自当空无一人。

第一百二十八回:旧雨新知

    “我也认为有这样的可能。无论他是不是尹家派来的,肯定不会空手而去。”寒觞眉头紧锁,“可是他手中却的确只有一盏烛台,从衣物的褶皱痕迹来看,也不像藏了什么在身上。”

    “很多要事都记载在纸上,他拿的大多是信件一类,很容易夹带,只要稍作遮掩,便难以被外人看出。”卯月君这么解释,率先提起步子,往尹归鸿出现的残墙后走,“不过,既然我们已经来到此地,再稍加探察,总不是坏事。”

    于是他们都走进建筑的残骸中。聆鹓的肩膀不小心蹭上了灰,谢辙将她拉开了些,让她小心。他说这里的东西都被烧得差不多了,稍有不慎便可能引起垮塌。叶聆鹓微愣一阵,很快回过神来,“嗯”了一声跟上前去。她觉得自己是多心了,毕竟谢辙说的没错,他是在为所有人的安全和探索的顺利着想。他一向如此,总是顾全大局。

    他们四下搜索了一番,自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唯独有一间屋子,从散落在地面尚还有轮廓的架子与柜子能看出,这大概是之前为顾客陈列样品的地方。地上有个门儿,拉开就是地窖。这门甚至没有掩藏,他们没人发现地毯覆盖过的痕迹,也就是说它就这样光明正大地盖在地上。他们思索一阵,都不约而同回头看向卯月君。因为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搜寻,而且这又是最可疑的一处,她自然点头。于是六个人便排好了顺序,鱼贯而入。

    地下没有光,寒觞抄起之前捡到的一块木材轻易点燃,将它高高举起。大火兴许是不曾光顾这里的,因为所有的物件儿都几乎完好无损。有织布机、展柜、木箱,还有卷好的堆垛在一起的布料。那些布料看上去还很结实,说不定还可以用,毕竟它常年不与流通的空气接触。这里几乎算得上密室,因为没有食物和水,老鼠也不曾光顾。而且这儿的面积很大,所以才能容纳下这么多东西,八成是有通往外面的门——不然大型的器械无法通过地窖的小门搬运到此处。寒觞将火把压低了些,地面上有许多凌乱的脚印,属于同一个人。想必,就是刚才离开的那位自称是尹家人的青年。

    除了这些脚印外,积灰的地面上还有一片格外干净的地方引人注目。根据地面上的痕迹来判断,这很可能是……什么东西拖拽的痕迹。

    “你们看这里,”寒觞对率先靠拢的泷邈指了指,他脚下的灰尘间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痕迹,“有东西被拖动过,应该就是这个柜子。我猜这里边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柜中有许多或零或整的纸页,层次分明地码放着,粗略翻看过去,不过是普通的订单与账本。几人围着柜子稍作摸索,便找到了柜中的夹层。里面尽是与他人往来的信件,有些信件上明晃晃落着无庸氏镖局的章,而另一些打眼一扫,则提及了其它势力的名字。

    只是正如卯月君预料,关键的信件已被拿走许多。他们各自分了一部分信件快速翻阅,互相交换信息,最终遗憾地得出结论:尽管他们仍能抓到点先前所不知的

    蛛丝马迹,这些信件与其中事件却无法完整串联,缺失的部分太多,已经不能构成连贯的线索了。

    刀光剑影纠缠不清,兵刃交接难舍难分。被破开的风,被撩起的火,被斩断的气……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色彩不同而排列整齐的线,井井有条地编织在一起,乱中有序。两把六道神兵的碰撞,本该是比这更加震撼的场景才对。倒也不是说这两位持兵者就不够资格。在寻常刀剑的较量中,他们的进攻与防守、破招与化解、预判与招架都堪称一绝。一个华丽而狠戾,一个磊落而利落,可谓各有所长、各有特色。只是,那柄长而轻盈的弯刀的主人的体力,似乎正在缓慢地流逝。或者说,被看不见的某物所侵蚀——这样的形容更加贴切。

    一方停下了,另一方疯狂吞吐着黄昏的空气。暖融融的斜阳抛洒最后的温度,却依然无法阻挡声势渐浓的晚风。尹归鸿的气息乱作一团,这是最大的弱点。他本不乐意将之暴露,但当在场的勉强是“自己人”的时刻,他没必要逞强。额边的汗顺着脸颊落到地面,被干燥的土地贪婪地纳入囊中,不留痕迹。

    “真是怪了,我还没有用法术呢,你怎么就跟着了火似的?”

    尹归鸿懒得与他辩驳。他一整夜都没有休息,脑子里全是那些错乱的、无序的信息。在短时间内,他探索了太多地方,得知了太多的信息。而目前所知的一切,即使不加整理,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事情的真相似乎与朽月君所言别无二致——尽管他所知道的部分鲜少有提及自己家的事情。他是说,他的小家。他对自己的姓、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家族血脉,没有任何情感的共鸣。甚至他会有些许……厌恶。这正是使他家破人亡的根因所在。

    但他很清楚,出身血脉不论谁也无法选择,但从谁的手下逃亡、或被谁从谁的手中所救,这本都是客观可变的事实。他感到疲惫,身体和精神都没得到很好的恢复,这讨厌的妖怪忽然又来到他面前,硬要与他切磋一番,美其名曰“考察一下武学可曾有所长进”。现在还没有听到答案,不过他并不着急。他有自己的标准,每一招每一式,他都能对自身的发挥有一个明确的判断。这次状态不好,发挥自然不够优秀。不过,即使自己拼尽全力,也能达到这位严苛考核官的标准吗?

    尹归鸿攥紧了刀柄。夕阳下,这把由妖物巨牙所打造的魔兵泛着血色。它的质地略微通透,若有强光照射时,大约能穿过刀刃看到它扭曲的对面。同样,也能看出它内部淬了毒液的细细的管道。按朽月君说的,那毒液在牙中密封储存时无色无味,只有释放出来才会与接触的物品或者空气发生反应。他不知道,他也看不出来,更不知道为何这柄死物也能如活着一样源源不断地分泌毒液。又是从哪儿放出来的呢?或许就是这样慢慢地渗透刀身,蛰伏在刀刃表面,绝不放过任何一次能死死攀附伤口的机会。接着,它们就趁虚而入……

    这等阴险的

    兵器,尹归鸿并不觉得自己是相匹配的。虽然他也称不上光明磊落的人,但这把刀从很多意义上都不适合自己。当初朽月君只说是借,却没说何时要自己还。恐怕将它一辈子塞在自己的手里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尹归鸿越来越觉得,自己能够驾驭烬灭牙,它也愈发娴熟地顺应着自己的意志。就像……交朋友。朋友不该处处都与你喜厌相仿,性格相似,模样相同的。只要相互尊重,达成共识,为彼此留出一些冗余的空当来,也能很好地与对方磨合,达成亲密无间的往来关系。到了现在若突然要他把刀还回去,兴许还有些舍不得。

    “还不错,比起之前确有长进。”朽月君难得发出赞许,又理所当然地话锋一转,“但是……还差得太远。”

    “你总是说差得远,却从没告诉我,是拿什么比较。你自己么?那还请恕我年幼了。”

    朽月君将地狱之刃轻轻放平,缓缓摸索过去,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也是后来才开始琢磨这些东西……以前我看不上,觉得它们太脆弱。人类本身不就是这样脆弱的吗?因此才需要武装,才需要兵器,才需要外物来装点自己。”

    尹归鸿收刀入鞘,抬眼扫视过去:“改主意了?”

    “倘若兵器能与主人的实力相互匹配……那倒也可能有意外之喜。近百年来,我已看了足够多,所以对此越来越有兴趣了。啊,说你差得远——当然是比你的前世了。”

    尹归鸿并不反感他提及前世的事。虽然不愿承认,但若做个比喻,这就像老人总拿孩子去和有血缘的年轻人比较。这不算个恰当的类比,可给尹归鸿的感觉是相似的。提便随你提罢,反正与我有什么关系?无非是要“借年轻人家的东西拿来用”而已,和这外人似的“老者”并无关系。

    “他的动作更快,更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你就不一样了。比起过去,你确实快了许多,可还是放不下什么东西似的。我不是说……你的仇恨。”

    朽月君向前走了几步。这次尹归鸿没有退后,他直直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等到他来到自己面前,甚至是有些冒犯私人空间的距离时,也并未动摇。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这次来,不该只是特意和我打一架吧?”归鸿挑起眉来。

    “你不够决绝,这红尘还有能牵绊你的东西。”

    “没有。”归鸿重复道,“我想没有。”

    “你不如他纯粹……不过,我说过,你可以用‘兵器’弥补。天狗的事,我倒是有前车之鉴。你今天遇到的人里,就有个丫头带着万鬼志,你必须想办法得手,不论死活。你的血脉不是难事,难在殁影阁从未凭记忆重塑肉身……上一个好歹身子骨还在。你若做不到,也不是没有下策,但你一定不愿去天狗冢的。好消息是,只要有尸骨,殁影阁就能想办法让它动起来……”

    天狗冢?是没有听过的地方。时至今日,尹归鸿已经懒得质问他究竟是何时又如何监视自己的事了。

第一百二十九回:旧城新花

    城中大街小巷的树干上,都拴上了五颜六色的纸条儿。

    这一带算不上热闹,毕竟比较偏远了。但这个时候,他们仍能感受到一种暗藏的喧闹,像是即将沸腾的水在壶中发出微弱的尖啸作为前奏。原本四人是打算提前离开浣沙城,继续赶路的。但是,这种暗藏的节日气氛令他们不约而同放弃了提出这一念头,且一并慢悠悠地在街上漫步。虽然明天才是节日到来的时刻,可今日已有不少住在附近的人来望风,并给树枝系上新的五彩纸条。

    是了,明日是花朝节。

    “明天会有很多人来踏青吧?那个时候,我们是不是就不好赶路了?”

    聆鹓说的不错。花朝节正是人们庆贺百花的时日,已经有不少人开始陆陆续续布置起门店。这一带建筑低矮,视线开阔,更有茂密的花朵开在平坦的草地上,一定会吸引许多有经验的游人。他们越走越远,到了一处空地。这里的草应该是被修剪过的,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零星地散布在这里。也有很多花装在陶盆中,应该是有人搬来的家花,试与遍布的野花争奇斗艳。

    “我们后天走也不迟,不差这一两天了。”

    有寒觞这话在,他们都暗自松了口气。因为几人心里都想在这有“人气儿”的地方多驻足几天,可谁都没有重任在身,只有寒觞是最着急的。但若是他都这么说了,那大家倒也不必那样心切。说不定他说出这番话来,也是考虑到了同行之人的心情。毕竟活尸虽未涉足此地,可不知在多么遥远的城镇又有新的病原,因此他们赶路总是挑选乡村或者荒野。一来是为了安全,二来也是为了规避那些繁复的审查,这样算下来就与绕路的时间没有区别了。不过只有寥寥几人在荒野上漫步久了,多少会觉得孤独。人类想来是群居性的动物,除了个把隐世高人超脱世俗之外,没有谁能脱离同族的喧闹生存太久。

    阿淼看不出花的好来,只晓得会飞的虫子好玩。谢辙下意识地想对它说,当心给蜂子蛰了爪子,却又想起它不过是个灵体罢了。他眼力总是太好,甚至会分不清这些虚实。

    “你们明日要去城中看竞花么?”

    谢辙正在一丛茂密的海棠花前驻足欣赏,泷邈忽然就从花树后出现。他一怔,还没做出反应,弥音先问他了:

    “什么竞花?比什么花漂亮么?”

    “差不多。浣沙城和许多大城一样,每年都有这样的活动。比起京城的阵仗是小了些,但也值得一看。我过去在不同城池见过类似的活动,就连我这样对花儿没兴趣的人,也不禁感到惊叹。你们若是不急着走,可以去看看。”

    “咦?”寒觞将他看了一会,思索道,“既然你在这儿,那……”

    “是找我么?”

    寒觞刚一回头,就看到卯月君端端地站在他们身后。聆鹓是没注意听,但竟连寒觞也没能察觉她的踪迹,属实神出鬼没了。在她身边有几棵山茶树,花色不一,娇艳欲滴。树枝上还垂着零星的几条彩带,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只可惜有一段树枝不知被哪个冒失鬼撞断了——应该不是有意,毕竟还有

    一部分连在主杆上,甚至拿彩条糊弄地缠了缠。这时本就已是山茶花期的尾巴了,这葱葱郁郁的树叶中鲜有几朵艳色。这截断枝已经失去水分,叶和花都变得枯黄,没有生机。卯月君伸出手,轻轻将一朵蔫儿了的粉色山茶掐下来,别在耳边。

    卯月君真是温柔的人,聆鹓暗想。那些讨嫌的人很多,就是见不得花儿好好地开在枝头上。有的男子不去买市面上用于经营的花儿,就喜欢偷摘别人家或是路边最好看的花,戳到心仪女子的脑袋上;有的女子如求偶的鸟,摘一朵也就算了,偏要大把大把地伸手摘,大把大把地往头上塞,弄得不伦不类,还以为自己是漂亮的孔雀,实则似公鸡冠子一样。很少有人觉得残花是好看的,更不会有人将半死不活的花儿别在头上,如那些新鲜漂亮的花的待遇一样。不少蜂蝶围绕在衣料边,不知是被这些残花吸引,还是沉迷于卯月君淡淡的芬芳。就连先前一直顽皮的阿淼也停留在她的脚边,既没有扑那些蝴蝶,也没有去抓她的衣服,就怕将其扯坏了似的。

    他们竟都觉得这即将凋零的花儿与卯月君的气质是极配的。倒不是说她也“半死不活”,而是一种缺月般的美。慢慢走向枯萎的花朵总有着褐色的瘢痕,这种突兀断了养料的花却带着点儿说不出的、似有若无的生意。就像是在睡梦中被扼死,没有经受疾病的痛苦,而是微颓而安详地失去了气息。再仔细看,卯月君衣上绣着的、印染的那些若隐若现的花,也没有一朵是完整的。它们虽错落有致,五彩斑斓,细看却都缺瓣少蕊,只是排布的方式比较巧妙地隐藏了这个缺陷。但既然如此,它为何要这么设计?一开始全弄成盛放的花,岂不更美?

    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连同泷邈在内,他们都很难想象那样一副全盛的花衣究竟是何种模样。恐怕只有宫中最年轻美艳的公主,或是天上的仙女才有资格去穿这样的衣服。

    “……但那样就称得上最美吗?”

    卯月君当然能看穿他们的心思,因而这句话突兀地说出口时,除了泷邈,几人都吓了一跳。卯月君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轻轻笑了一下,在这些美丽的植物前徘徊一阵。等她短暂地绕了一圈又迈回来时,她才接着说:

    “人们总是毫无必要地追求着‘完美’。但完美是什么?如何定义?什么形式?什么标准?这向来没个准头。即便真正被公认堪称完美的事物摆在人们面前,他们一定又会说,还能再好,还能更好一些。没有人知道美丽的尽头是什么……但人们都知道什么算得上‘不完整’。可不完整就不是完美的么?依然没有人想过这种问题。许多事情只有留下缺憾,那些已有的成果便弥足珍贵起来,仅存的东西也才能真正得到重视。”

    “您是说,只有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谢辙一知半解。

    “还是说……世上没有完美之物?”

    “亦或是——”

    “若非要讨论出个定数,那卯月君的话又没有意义了。”

    泷邈冷冷地结束了他们的讨论。四人面面相觑,似懂非懂地点头。卯月君在这时候对他们发出邀请。她指着

    通往闹市的宽阔的路,说道:

    “我知在这附近有一家点心铺子,最擅长做鲜花饼。那点心其貌不扬,入口甘而不涩,不需要看一眼断面儿都能吃出是什么花来。你们有兴趣吗?”

    “有啊,那可太有了。”还没吃早饭的寒觞乐了。

    可这时候,聆鹓好像有点紧张。她上下摸了摸身子,有些尴尬地说:

    “我以为不需要走太远,没带荷包……”

    卯月君和泷邈当然不介意多给四张嘴塞点什么,但这四张嘴的主人可介意了。尤其聆鹓这丫头,简直见不得别人掏钱。谢辙他们自是知道的,便对她说,可以先回去取,他们等一等便是。聆鹓虽然点了头,脚下却比谁都快,马上就成了小跑,匆匆赶回客栈去。她进大堂的时候,回头都看不到谢辙的影子。

    聆鹓的脑袋没想太多,五感也都并未充分发挥作用,她一心只想着快点取了荷包,别耽误了大家游玩的进程。她气喘吁吁地冲开房门,呼吸却在看到眼前这一幕时忽然暂停。

    有贼!

    等等,不对,他是……

    “你做什么!”

    她厉声制止后,与屋内的不速之客对视良久,半天没敢有什么动作。屋里的人显然没能意识到,楼道里步伐匆匆的人就是这间屋子临时的主人——也是他手里这个包袱的主人。包裹翻了一半,有些衣物和零散的小玩意被摆在桌上,乱七八糟,还有些东西留在包里。然而“窃贼”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他双手利落地将包袱缠了起来,脚下同时迈向窗边,腾地一下翻了出去,瞬间没了影子。叶聆鹓冲向窗边,左顾右盼都没能看见那人的身影。她也顾不得什么形象,直接扯着嗓子在街边大喊:

    “有贼呀!快来抓贼——”

    谢辙几人已经走入了她视线的范围,听到她的叫喊自然是加快了步伐。寒觞抬头嗅了嗅风,忽然比谁跑得都快,一瞬间便向前方追去。泷邈在原地多停留了一阵,也紧随其后,两人很快又消失在了聆鹓的视线内,他们大概都察觉到了什么。谢辙加快步伐来到客栈楼下直对着她窗户的位置,大声问道:

    “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么?!”

    “银子还在!但、但是我的行李没了!”她的脸已经由通红变得惨白,“里面有埙!还有……还有万鬼志!”

    谢辙感到一瞬间的大脑空白。弥音抬头看了看慌乱的聆鹓,又看了看迅速没了神采的谢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阿淼不知是何时呆在卯月君怀中的,她一直揣着手,即使看不到猫的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端倪。可就在这时,它也挣脱了卯月君的怀抱,朝着寒觞和泷邈追去的方向奔跑起来。弥音一愣,看了看身边的两人,随即也追了上去。

    “埙,万鬼志……”

    卯月君重新念了一遍。从她的表情上无法猜出她的心情。

    “不过,埙竟然在你们手中么?”

    她看向谢辙,谢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脑子有点乱,有些磕绊地说:

    “说来话长……”

    “无碍,我已经知道了。”

第一百三十回:旧调重弹

    第一百三十回:旧调重弹即便是浣沙城偏远郊的地带,纠集起捕快们也要不了多少时候。倒不是说尹归鸿还真就打不过那些人了,但在这样一个大城惹下一身麻烦,留个案底儿,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必须隐蔽行踪,隐蔽行动。

    一切都很顺利。

    应该说,到他开始行动之前,尹归鸿都可以算得上幸运。

    客栈总有人进出往来,无论是投宿或启程的旅人,还是起早贪黑的小二、厨子等等。他不想冒险,任何人可能的目击惊叫都会打乱计划。尹归鸿不欲去赌,趁着鸡鸣前早早埋伏在屋顶,并不知晓自己的目标险些儿决定在花朝节前动身离去。

    天光渐亮,下方的旅舍逐渐多了动静。孩子的吵闹,夫妻的口角,小二的吆喝……这些与他无关,只意味着人们在苏醒,提醒他盯牢大门口,不要错过目标几人离开的时刻。大街小巷春花烂漫,风景并不在他眼里,但纷繁的香味却也许能暂时迷惑那狐妖与猫灵,不教他们留意有过一面之缘的气息。

    事实的确如此。没有人注意到头顶静静凝视的双眼,四人在他的目送下汇入人潮,直到被错落的花叶屋宇遮蔽身影。主人离开,他们屋子挨着的街道也很安静,左右路口皆不见要踏入其中的人。他是眼睁睁看着那四人一起出去的,他们走向远处赏花去。一个阴阳师,一个妖怪,一个听力过人的奇人,还有一个带着猫灵的乐师……即便在晚上行动,对他们而言也太过招摇了。所以,等包括其他许多旅客在内的人离开这里,才是行动的最佳时机。

    时机正好。

    尹归鸿轻轻巧巧翻身向下,衣摆带起气流,卷乱了些许落灰,而除此以外,连刀尖也不曾碰上屋檐。他偶尔在沿途的砖缝窗棂搭手借力,避让开其它一切窗口,径直投向早就瞧准的那间。非常轻松,这些人还想不到在暂宿的房间布下什么禁制……若他此回成功得手,不知是否能让他们多出这么个好习惯。

    屋内有一股淡淡的气味。尽管尚未抬眼察看,尹归鸿几乎在落上地板的一瞬,便由这点脂粉气确信,这就是朽月君说的那丫头住下的隔间——俩姑娘想必是住在一块的,他没有弄错,并未误进了阴阳师和妖怪的屋子。

    换而言之,只要情报无误,万鬼志就在这里。

    他不指望如此重要之物被随手放在哪里,本着谨慎为上的念头,依然快速翻找了屋内为数不多的抽屉与角落。然后,他径直拿起搜索中看见的包袱。

    一入手,尹归鸿很轻地皱了下眉。包袱里零零碎碎的玩意儿很多,拿起就能感觉到它们碰撞的震感。打开便见各式各样琐碎杂物,堆叠的衣物多是好料子,很遗憾他不是梁上君子,相较于此行目标,其它与垃圾无异。然而,这些垃圾却有效地遮蔽了他要寻找的物件。

    这种杂乱意味着,倘若他只取走一件东西,未必立刻被发现,能给后续的行动留下时间上的余地。却也代表他得花些工夫,才能从里边找出需要的那一样。

    好在,这座城氤氲在繁华节庆的气氛里,有足够多迷人眼目的事物,那几

    个人至少在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跟老猎人在山里过久了糙日子,尹归鸿已经很多年不曾留意花朝节这种花里胡哨的小节日。不过,这一天,至少在此刻,他对它感到由衷的喜爱。

    可惜,他很快就开始讨厌这个日子了。

    呼啸的风在耳边卷过,把寒觞和泷邈的鬓发吹得乱糟糟的。这种程度的奔跑并不至于使他们劳累,却着实令人精神紧绷。今天本是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只是意外的发生从来不挑时候,硬生生在平静的一天逼着他们进入了紧张的快节奏。

    两人一开始还担忧了片刻,怕窃贼混进人群,倘若是个亡命之徒,在市井中混不吝把事情闹大,可就令人束手束脚了。幸好此人仅仅是埋头奔逃,甚至线路也是向着远离人群的方向。这正合他们的意。

    随着两追一逃的高速奔袭,四下的建筑很快变得稀疏,眼前开阔起来,不再有城中热热闹闹过节的百姓,只有春日的百花喜气洋洋开了一地。个别倒霉的,已被毫不怜香惜玉的三位踩作一路上艳丽的春泥。

    他们不再有顾忌。

    寒觞与泷邈对视一眼,冲着不远处的背影摆了摆下巴,后者极快地点头。二者几乎立刻扬起手,一股模糊灼热的气流扭曲了视线,卷入些许碎雪般的白羽,顷刻吞噬殆尽。后者势头不减,与它并驾齐驱,直冲着那人后心打去。

    前方的人侧身一滚,躲过两道来势汹汹的攻击,还有余裕拔出刀来挥散溅射的碎羽,一旋身警戒地面对身后追兵。寒觞眉头一挑,这不算什么杀招,可对方的身手足以证明,他不是什么普通的小蟊贼。

    他偷的是叶聆鹓的东西……如果说其中有什么能招来不一般的窃贼,寒觞不仅一想便知,还知道两件:玛瑙埙,万鬼志,无论是哪个被盯上,光是叶聆鹓身为持有者的身份暴露,就是场天大麻烦。

    这念头电光火石转过,他们已疾速逼近,被追逐者大概很清楚此时再逃不能如愿,径直向他们迎了上来。青白森冷的刀刃如巨兽撕咬而至,刺穿暖融融的空气。二人自然不会如此简单受伤,身形一闪飞快错开。双方短暂停顿的一刻,寒觞泷邈却不约而同拧起眉,低呼出声。

    “你是之前——”

    “烬灭牙?”

    不管是这名在染坊出现的可疑尹家人的身份,还是他手中所持的不祥兵器,都让两个人警觉起来。泷邈下意识叫破了弯刀的名讳,紧接着才冷笑一下,接上了寒觞的话,不无讽刺地对尹归鸿抛出问句:

    “尹家人?”

    “……”

    尹归鸿并不吭声。他可没有在这一点上撒谎,但难道有必要辩驳吗?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想要脱身,唯有用手里的武器说话,暂时逼退追兵。

    “小心他的刀,”泷邈紧盯着尹归鸿的动作,在他尚未攻上前的间隙,对寒觞简短嘱咐,“剧毒,别冒险。”

    寒觞啧了一声。又是麻烦的兵器,他可还记得枫手上那把诡异的刀,给他留下的印记至今难

    忘。那六把刀剑,没一个省油的灯。

    也许是出于这份顾忌,他们并不能像开始想的一样速战速决。他们绝不想让对方有机会逃脱,招招式式紧逼不放,不让他有喘息之机,脱身之路。在这样狂风骤雨的攻势下,尹归鸿不敢掉以轻心,把后背暴露给任何一名敌手,因而无法且战且逃,只得始终在辗转周旋。

    虽然地势开阔,打斗却一直被限制在一片区域内,妖力与刀影竞相绽放,取代了怒放的花朵,险恶地将它们扼杀。地面已经看不出先前的勃勃生机,三方交错的步伐来回碾过花草,将它们践踏稀碎。不止于此,任何一道妖气或刀风刮过,都是春花的灭顶之灾。泷邈招式锋锐,寒觞妖力灼热,归鸿刀气阴毒,所有未能使对手受伤的攻击,只让周遭植物深受其害,连根带土被翻搅得支离破碎。美景被撕裂,徒留一地枯败残破。

    慢慢地,除却被夹击的尹归鸿和遍地花草,发出攻势的寒觞和泷邈也感到了困扰。两位强于单打独斗的高手,非但彼此间不算熟悉,也并不擅长与他人联合作战。他们要规避尹归鸿手里的毒刀,本就已经耗去心力,却在战斗中渐渐意识到与同伴的磕碰也在所难免,不得不费劲避让彼此。

    更加要紧的是他们身为妖异的术法。本来,二者都算擅长铺天盖地的迅猛攻势。为了避免误伤同伴,泷邈只好限制攻击的范围,无法靠密集锋利的羽刃堵死对手。寒觞更是暗自叫苦,他的招数远比泷邈更不好控制,就算他被泷邈所伤,捱上几下不会有大碍。然而狐火强大的力量若波及同伴,则可能导致不可控的损害。

    他不得不意识到一个先前没有察觉的问题:之前与谢辙共同应敌时,自己被迁就了许多,让出了“乱来”的空间。毕竟,火不长眼睛,如果不想被他所伤、不希望他陷入误伤同伴的境地,谢辙必然要约束自己的发挥。

    那时的谢辙,很可能没有充分展现出实力。而如今,无法放开手脚的变成了别人——泷邈和自己两个。由这样配合上的缺陷带来的问题,不仅是当局者迷。很难想到尹归鸿会出于这样的原因,一个人招架住两名强手的攻势,与他们周旋这样久。

    即便没有料中此刻另一处的局面,身为友人的谢辙依然会感到心焦。泷邈和寒觞固然是个中好手,弥音亦有自保之力,可叶聆鹓这丫头也追了过去,他没法不着急。

    “不要焦急,我信任泷邈和你那位友人的实力,他们能解决此事。”卯月君轻轻拍了拍谢辙手臂,“你且跟着我,一道走过去就好。”

    谢辙无可奈何,心里恨不得插上翅膀追赶,脚下也只好跟随卯月君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他不明白为何形势紧迫,卯月君却这般从容。即便她再有自己的道理,谢辙自己的那份担心也是真真切切的。

    卯月君自然不是无故耽误时间。她心知万鬼志会在他们身上,当是来头正当。这原本居于殁影阁的藏品,皋月君不会轻易放手,但有一人的力量令她忌惮。稍稍一想,便明白是谁交到了这几人手中。

    “你们可曾与神无君见过?”

第一百三十一回:旧仇宿怨

    “是,万鬼志是从神无君那儿来的。”

    谢辙仍在记挂同伴,没有工夫感到多余的惊讶,只是简单作答。“他希望有人毁掉万鬼志,我们正在寻找办法。”

    卯月君轻叹一声。

    “偷走包裹的人,实则意在寻仇,他的仇人正是神无君……”

    在听到神无君三个字时,谢辙的思维短暂地空白一瞬,其他感官也停止了运作。看不见,听不清,说不出。但很快,他立刻将头转向卯月君,步伐也停了下来。

    “不、不是,怎么会?神无君怎么能……他又怎么会与神无君结仇?为什么?他是,他、他做了什么,还想做什么?事情怎么能——”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卯月君也停下脚步,看着他,“对他而言,只剩下复仇这个念头。倘若让他寻到了神无君,事情会很难办。”

    “难办?以神无君的实力,他能是对手吗?”谢辙颇为不解。

    “这其中的问题,并不在于是不是对手。”

    卯月君摇摇头,并未细说原委,解释得有些模糊:

    “神无君此人,虽行事果决,性情其实有些……没那么坦率。有时,他分明记得许多事,亦知其因果,却懒得回忆、懒得承认、懒得分析,更不屑于条分缕析向旁人解释。他很自我,这亦是一种纯粹,正是这种自我使他成为了如今实力顶尖的六道无常……而这样的自我——自然会招致麻烦。”

    只是神无君的实力与性格,决定了他不会是一个怕生事端的人。

    姑且不论未来会否有能力给神无君带去麻烦,尹归鸿此刻已先被麻烦找上了门。

    跟猫灵为伴的乐师,他本在心中如此记忆薛弥音的形象。现在,他将她视作猫灵一样的敌人——一样身手轻捷,踏步无声,神出鬼没。

    在他与那两位男性周旋的时候,她竟趁自己不备,从后方扑上来并一把夺下他身上装着万鬼志的包袱,亦如同猫儿衔走晾晒在露天的鱼干一般迅捷灵敏。她是什么时候赶到的?尹归鸿承认自己没有留意,毕竟面前原有的两名对手并非易与之辈,他要应付两面夹击,已经灌注了几乎全部的注意力。又或许他们发现了同伴,有意为她打掩护,在缠斗中限制了自己的视野,也并非没有可能。

    可薛弥音脚上明明还系着铃铛,尹归鸿确信自己不曾听见任何声响。要么,是他当真无暇分神至于此等地步,要么是这姑娘的身法,已经轻盈到如此境界。他有些惊讶,也感到轻微的佩服,但占据情绪主体的,更多是错失目标的、遭到阻挠的、受到挑衅的怒意。这细微的怒火在被战斗点燃的躯体中滋长,连同重新拿下万鬼志的念头,一并驱使着他,推动他一刀荡出弧线,暂时逼开泷邈寒觞;随即他顺着刀势惯性,脚步一错,反身直扑向弥音。

    既然敢抢回包袱,薛弥音自然早就做好了打算。尹归鸿身形刚动,她便踩着特别的猫步错开他的轨迹。她不擅长近距离的搏斗,只是不断

    躲闪咄咄逼人的刀锋,如一朵羽绒在暴烈的风中飘荡,即使脱身不得,也不易为利落狠辣的攻势所伤。

    也许是屡屡落空激起了攻击者的火气,又或者离目标越近,对手争夺的心情就越迫切。薛弥音明显感觉到,尹归鸿愈打愈凶,节奏不断紧凑。尽管她依然能避过,却感到逐渐变得吃力,不再游刃有余。

    “刀有毒,小心!”

    锵啷,他们的兵器碰撞在一起。

    弥音的反应很快,比他们任何人所以为的都快很多。方才急促的呼喊似是寒觞的声音,被刀风刮得破碎。薛弥音神经的紧绷与声音的出现几乎是同时发生。待寒觞看清她时,匕首已被抽出刀鞘,托在手中。接着,便是那两个兵刃相互碰触的事了。

    ——挡住了。弥音不欲与敌人去拼气力,反倒借着反震倒翻出去,与尹归鸿勉强拉开点距离。她不傻,自然不会与一个年轻力壮的异性去拼蛮力,而击败他也并非自己的目的。她定睛去看收势调整的对手,本是意在提防,孰料看见了略有些骇人的景象。

    从弯弯的刀尖滴落的,的确是可怖的烈毒。或许是兵刃相接,让这柄毒刀误以为咬中了猎物,毒液由刀身泌出,渗不进活物的**,只得抱憾空落在地。薛弥音眼睁睁看着那一滴毒液坠下,砸在方才还生机勃勃的草地上。不知是否错觉,她几乎看到一缕细小的黑雾在被侵蚀的土地上腾起。顷刻间,脆弱的花草生机灭绝,蜷曲成惨死的干尸,倾伏萎败,枯焦一片。

    如若是人,但凡被这妖刀撩中一下,缺乏解药……薛弥音鲜少后怕,此时却不禁轻轻打了个哆嗦。

    在阳光的照耀下,尹归鸿手中的烬灭牙沿着刃部,闪烁出细碎的华彩。有无色的液体顺着刀锋淌下,落入薛弥音眼中的光泽,只是光线再普通不过的折射。可在此刻,它却像极了蝮蛇蜿蜒游过,鳞片映出致命的斑斓;那弧度曲线分明属于无生命的兵刃,一瞬竟栩栩如生,如同择人而噬的蛮荒凶兽,对一切鲜活生命垂涎三尺,牙尖衔满腐骨蚀髓的毒。

    那真是把漂亮的兵器。而在自然中,美丽则意味着危险。相较之下,她手里攥着的友人赠予的匕首,不知来头;另一手提着友人重要的包袱,二者都重若千钧。寒觞与泷邈正向她冲来,可尹归鸿已抖落刀上敌我不辨的残毒,仿若安抚好了可能噬主的狂兽,此刻凶兵锋刃调转,准备再度发起攻击。弥音知道,她不应在此刻顾忌,被绊住手脚,只会让她更处下风。她自认为不是怕死的人,但她还得保住手上的东西,聆鹓的东西——

    “弥音!”

    是叶聆鹓的声音。她气喘吁吁地跑来,薛弥音紧张得不敢回头,只得微微侧首,靠听觉和余光锁定她奔来的方向。同时她注意到,那把诡谲的刀轻微地摆动了一下,尹归鸿绷紧了身体,即将要攻上前来。时机不容她犹豫,弥音猛地一甩包袱,大喊一声:

    “接住!!”

    她的声音很大,力度也是。包袱嗖地划

    出弧线,朝狂奔的聆鹓飞去。随即,弥音匆匆闪身避让,阴鸷的刀气掠过她身侧,令她为之屏息。而尹归鸿不再见半分先前穷追猛打的模样,他瞬间刹住脚步,扭转势头,径直追着那包裹而去。

    那包袱越来越近,叶聆鹓猛烈喘息着伸出指尖,明知还够不着,又觉得它已近在眼前,马上就能抓回手里。她的心脏有如惶急乱窜的小鸟,仿佛下一刻就要撞破喉咙口,飞向她的失物,为她带回触手可及的希望。

    半空中,包袱忽地散开。

    尹归鸿将它带出时行迹匆忙,再经过一番打斗,本就缠得松散的结终于支撑不住。包袱皮和内里零七八碎的物件四散一地,所有人的意识都被这兔起鹘落的接连变化惊得空白一瞬。紧接着,他们的目光皆为其中两样物品吸引。

    高照的艳阳下,玛瑙埙泛出令人目眩的光彩,与打着旋飞落的万鬼志,各投一方。

    寒觞奔跑的路线前方正是玛瑙埙,他紧盯着这件法器,压低身躯疾驰,足下生风,就差与地面磨出火星。终于,他朝前飞扑,抄起埙稳稳抓在手中,不忘一个翻滚,避开可能的追击。

    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任何人靠近他,上前争夺。

    寒觞来不及喘息,他明白这只意味着贼人的目标并不是他手里这件。他仓促扭头,看到聆鹓连滚带爬地奔向万鬼志。在它后边,尹归鸿也正发足狂奔。她虽不及他来得快,却要近上许多,可她毫无自保之力,连兵器也没有,如何抵挡手持六道凶刃的恶徒?这丫头不要命了吗?他暗自想,在这种手无寸铁的情况下,竟然还……

    幸好,他们都不会把尹归鸿留给她作为对手。泷邈从斜刺里杀出来,劈头盖脸朝尹归鸿泼洒攻势,逼得后者旋身侧步,迫不得已放弃追逐,与他战作一团。

    万鬼志有惊无险地跌落在地。聆鹓心神一松,奔跑势头不减,不小心被土地里的石头一绊,整个人扑在书上,摔得龇牙咧嘴,又下意识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寒觞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靠近她,却见她突然瞪大眼睛,面露惊惶。

    “这,这书——我的手——救命!帮帮我!”

    她似乎在与什么东西搏斗,可再怎么看,她只是匍匐在那本陈旧的书上而已,胳膊怪异地压在身体下侧。是站不起来了,还是手扭伤了?寒觞心里打了个突,暗骂不好。偷东西那尹家孽种,不会在万鬼志上做什么手脚吧?但万鬼志又是如此特别……他能在上面下什么咒术吗?

    不容细想,寒觞加快脚步来到她身边,半跪下来查看。不是别的术法,正是万鬼志本身,书页敞开,像一张莫名其妙的嘴咬住了聆鹓的手肘。已经到了肘关节的地方。她的小臂凭空消失了!不……不是凭空,那部分肢体已经深深陷入翻开的书页中。但很显然,她的手没有穿透书册,更没有没入土地里。她的手臂就这样消失了——凭白被纸张吞噬,却不曾“咬断”。

    否则,就该是更不堪入目的血腥场面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630/ 第一时间欣赏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作者:夜厌白所写的《白夜浮生录》为转载作品,白夜浮生录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白夜浮生录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白夜浮生录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白夜浮生录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