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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二回:旧梦黄花

    “书里……万鬼志里有什么力量在拽我。”聆鹓跪在地上紧咬着牙,使劲想把胳膊拔出来,寒觞却惊恐地看见她的手臂似乎又往里滑动了一下。

    寒觞从未见过更从未设想过这样的景象,他像个孩子一样束手无策。

    “你、你还好吗?你疼吗?别乱动了,这要是——别慌!别慌,我再想想,想想办法……”

    “我不痛,我想应该……应该,暂时,不要紧。没有别的感觉,可、可我觉得再继续下去就要被囫囵吸进去了……我有点怕,会、会这样吗?”

    “别瞎想!”

    他们都手足无措。为了以防万一,寒觞单膝跪在土地上,牢牢握住了她的肘关节,确保不会脱臼,随后铆足了劲与万鬼志抗衡,试图将她拉扯出来。妖怪的力量,让聆鹓疼得脸色发白,可即使如此,万鬼志也没有要松开她的意思,寒觞只堪堪阻止了她陷得更深。不知那股吸力是不是心理作用,但他们就是害怕这样的事发生。更贴切的情况,大约像是聆鹓的手被砌在墙里,然后被人生拉硬拽,连接处像是要被绞断一样痛。但她咬紧牙关,没有失声尖叫出来,她将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因为若是能选,宁可断一条胳膊要从这可怕的禁锢中重获自由。

    “还差一点……”

    寒觞同样把牙咬得咯咯响,急得眼睛发红。他当然能使出更大的力气,但恐怕相应的握力会将聆鹓骨头捏碎。好在,薛弥音也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手中不再持有重要之物,那尹归鸿继续纠缠她也没有意义。她在接近的时候已经看明白了状况,不说半句废话,立即加入了帮忙的行列。再怎么说是个弱女子,她的力量终归有限,但三人的努力叠加在一起终归有成效。一点点地,聆鹓的手臂开始脱离这股拉力。

    终于,叶聆鹓的指尖离开书页,来不及卸力的三人齐齐向后一仰,摔作一团。他们还都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站好,只是朝着万鬼志的方向瞄了一眼,却又异象突生。

    ——瘴气,漆黑的瘴气源源不断,起初是溢出纸页,越攒越多,滚滚翻涌出来。不止如此,这些黑气拧在一起,逐渐在半空中形成了一个恐怖的形象,一个确切的实体。

    “啊……”

    叶聆鹓嘴唇嗫嚅了一下,喉头发出一个含混古怪的声音,随即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想吐的不止是她一个人,弥音也傻傻站在原地,失去了表情,直瞪着那个浮动的……东西。

    该怎么形容她的样貌?一颗头颅,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而且很长很长,散布在脑袋周围,末梢与黑沉瘴气融为一体。中间一张与普通女人全然无异的面庞,表情倒有些怪诞。她脸色苍白,失血多时的模样,双眼全无神采,在白日中如死人一般瞳孔扩散,没有光感。她正对着三人,忽然咧开嘴,似笑似哭,似喜似怒。这唇红齿白的模样本是讨喜的,除了……

    那还能被称作是脖颈么?简直长得离谱,虽是光滑白皙的,却

    如蛇一样蜿蜒扭曲,末梢还远远地连在万鬼志翻开的书页之间。这种模样像是人,你却知道她分明不是人的怪物最为可怕。薛弥音在内心尖叫着质疑,她一点也不想承认,生理性抗拒如此定义。但是,她很清楚,有一种妖怪正是此等尊容……

    “是——飞头蛮?”

    寒觞替她干巴巴地说出这三个字来。他倒不是害怕,却也被膈应得够呛,“莫、莫非是……万鬼志中属于妖物的……记忆?她——”

    寒觞并不肯定。但他话音未落,飞头蛮在瘴气里抽动鼻孔,不知嗅了什么,突然直冲向聆鹓。来不及应对,她又急停下来,几乎与叶聆鹓脸贴着脸。她浑身僵直,分明日头当空,后背却沁满冷汗,眼前阵阵发黑。聆鹓感到,自己随时都可能昏过去,可她很难怪自己丢人。这种属于深夜怪谈的瘆人存在,大白天现身已经够离奇可怕,谁又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被她逼近到如此距离?

    还不等他们想什么办法,这颗脑袋对着聆鹓猛嗅了一下。下一刻,她再次转移视线。他们都不知她在做什么,只惊悚地看到,万鬼志有新的动静,里面有什么东西鼓动着,就像有大把大把吸饱了血的蚂蟥,要破开皮肤钻出来。

    一只浮肿的手伸了出来,紧接着是另一只。它们一并使力,从黏稠瘴气与书册深处,露出了肩臂,缓缓抽出连带的身体来。正常比例的人体局促地拧巴在一方书页间,看得人心慌。那长长的脖颈上,还有一条纤细而鲜红的痕迹,或许是系着的丝线。

    眼看着整只飞头蛮都要爬出万鬼志了,薛弥音一头冷汗,从牙缝里问:

    “你……你说这、这玩意,它会不会伤人?”

    面对弥音的质问,寒觞并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呆呆地直起身,伸出僵硬的手将两位姑娘拉起来,随后才皱起眉,继续凝视着那具怪异的躯体。

    “我也没怎么见过这种妖物……我只知飞头蛮白天像人一样,只在夜晚显露出妖怪的模样。可是,若她真是这样的妖物——真是怪了。”

    简直像在响应他一样,飞头蛮发出歇斯底里的女性吼声。她终于完全脱离了万鬼志的束缚,以诡异的姿态奔赴另一个方位。很难说究竟是身体在带动头颈,还是长长的脖颈拉着身子在行动。

    她冲着泷邈和尹归鸿去了。这两人也被此处的动静惊到,有志一同停了手,各自分开。他们的惊异不比先前三位当事人更小。但就在此时,他们都意识到,这飞头蛮并非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四人的对手。

    他们隐约听到尹归鸿骂了一句脏话,而后便是兵刃和妖怪躯体撞击的砰砰声响,恐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泷邈抓紧机会,几个起落来到同伴身边。

    “那人的目标是万鬼志。”他指了指此时安分下来的旧书,“既然东西保住了,恋战只怕生变,我们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们不能更赞同了。

    地上剩下的琐碎物

    件不收拾也罢,寒觞攥着埙,聆鹓卷起万鬼志抓牢,薛弥音拎着急匆匆裹了部分失物的包袱,三人跟着泷邈闷头一溜疾跑。身后一人一妖交手的声音迅速淡去,耳旁只剩下风呼啸的声音。原本他们多少有些腿软,可一旦逃起命来可就另当别论了。虽说不论尹归鸿还是那妖物,能对他们造成的威胁都算得上有限,但……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没多久,他们就撞见了正朝这边走的谢辙和卯月君。

    卯月君对身侧的谢辙微微偏头:“你看,埙与万鬼志都完好无损。我很清楚,你我的同伴都是值得信任的人。”

    “呃……”

    谢辙不知该作何回答。好在四人已经来到面前,一个个喘息不定,尤其两个姑娘,喘得像拉破风箱,谢辙赶忙上前慰问。他余光里不见卯月君,一转头却见她抬起步子,仍要朝原先的方向前行。

    “您这是……”谢辙感到困惑,“事情既然已经得到解决,您还要过去吗?看大家都累成这样,只怕情况凶险……”

    叶聆鹓和薛弥音尴尬地对视一眼。

    “无妨。我们暂且别过,你们自便,不过呢,今日也许还是先回的好。”卯月君只是淡淡一笑。

    她见聆鹓撑着膝盖抬起头,挣扎着要说什么似的,又温声补充道:

    “不要担心,事情我已然知晓。剩下的,交给我便好。”

    卯月君与泷邈与他们就此别过。在泷邈的带领下,她径直来到先前的战场。见到尹归鸿时,他与飞头蛮的战斗刚刚结束。

    对有实力的人而言,飞头蛮并不是多么难缠的东西。争斗中的尹归鸿眼神冰冷,有如实质,简直能掉下渣子,内里压抑的尽是不利于对战的怒火。而这情绪,自然不是简单来自于一个妖物。

    他默默算计着飞头蛮扭动狂舞的路径,终于觑见空隙,一刀劈向长颈薄弱处。烬灭牙挟带他的意志,撕裂气流,替他发出了宣泄胸口闷气的一声嘶鸣,阴戾刀势几乎不受任何阻力,顷刻将飞头蛮斩断。令人作呕的是,那女妖的头顺着红线断裂后,忽然一串粘腻腥臭的下水脱出皮肤。她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无序地在地上做最后的挣扎,如刚被剥了皮还未死透的青蛙。他信任这把凶兵,恰到好处地收回了力道,抽刀撤向一旁。果然,在她的头颅带着一连串内脏重新冲向尹归鸿时,她鲜红的内脏迅速失水、凋敝,变得漆黑如炭。她面色惨绿,毒素已经顺着经脉渗到每一处角落。她失了力,被抛尸一样落在尹归鸿脚下。

    然而,预想中尸体坠落的沉重声响也没有。

    他低下头看。飞头蛮化作了一阵轻烟,顷刻消失不见,徒留尹归鸿对着一片空荡愣神。他是知道这种妖怪的,可他从未听说它会这样突兀地出现,消散亦是莫名其妙。比起妖怪,它更像是鬼魂。

    正当他抓着刀愣怔,卯月君出现在不远处的小径旁侧。

    “我想与你谈谈。”她说。

第一百三十三回:旧识新交

    “请您稍待片刻……皋月大人随后便来见您。”

    即使心情烦躁,霂也注意到这女子让她平白觉得熟悉,又唤不起具体的记忆。是在哪里见过吗?莫非是殁影阁底下的新人,她曾有过一面之缘?但她来这儿一趟也并不容易,先前亦不曾见过。霂微拧着眉毛,挑剔地上下打量阮缃,不知这看着普通的姑娘怎么就给她留下印象了。阮缃仍是一副谦和的姿态,只是本就略勾着的脑袋似是俯得更低。霂紧抿的嘴唇松动了几分,正要开口质问对方身份,却听见身后传来轻盈的嗓音。

    “你下去吧,让客人与妾身单独聊一阵子便是。”

    阮缃点了点头,直起身,目光自然地从霂身上滑走,转身便离开了。

    霂可以确定,自己未曾见过这张脸,何况她有远远更重要的事值得关心。她立刻将这点小插曲抛到了脑后,扫了皋月君一眼,唇又紧紧抿了起来,皱在一块。好半晌,这堆刻薄的线条间才吝啬地掀开一点缝隙,漏出话来:

    “阁主大人的时间想必是金贵得很。您忙成这样,我贸然来打扰您,也真是够不识趣的。”她口中说得恭谨,目光却在自己手上梭巡,怜惜地抚摩指间的扳指,半点儿都不像怕耽误时间的样子,“想见您本尊一眼可真是难于登天哪,您今儿个怎么就有空,肯赏脸见我一面了?”

    “这殁影阁上下事务,多是手底下的孩子们打理。妾身虽是阁主,也不是总在此处坐着。你既然又找到这儿来,想必是很清楚这些事吧?”

    皋月君丝毫没有恼怒的意思,依旧柔柔地笑着,指尖自然地搭在一处。有灵蝶在她身周穿梭,轻点她的手指,很快跃然飞入空中,翩跹起舞。青蓝的荧光像是来自于它们,也像由四下剔透的矿物散出,在皋月君周身的银饰上折出幽幽的光泽,将她的笑意映得凉凉的,又格外空灵动人。

    同样的光彩落在霂的脸上,却少了分灵动,只是死死地停在那儿,显得僵硬冰冷。她终于耐不住,不再盯着自己手上的珠宝,抬头直勾勾看向皋月君。冷光下,霂的脸色有些发青。她甚至无心端详周遭稀罕的晶石,连皋月君身上精美的饰物也引不起她的注意。

    “我还真是不清楚,您这殁影阁的门本就难进得很。想要和您说上句话,可更是难上加难。您觉得我来一趟很容易是么?”她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吐了出去,仿佛喉咙里梗着什么东西,让她很难心平气顺地说话,“送上门的生意,非但得我亲自来上一遭,还要如此千求万告,历了千难万险才谈得。你可知道甩掉一个六道无常有多难?”

    “您想要告诉妾身,也是无妨。等了这样久,多听你几句话的工夫,妾身还是有的。”皋月君安静地回应,笑容无懈可击。

    霂委实憋了一肚子火,可俗话又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者,确实没闹到动手的地步——那几个喽啰也不知在不在这里,于情于理都是她吃亏。她虽有情绪,但也不傻,只是干瞪着眼。过一阵她才撇开眼神,恶狠狠攥紧了手,指侧有些浅淡的印子,像是被丝线磨出

    来的。

    “如月君对我穷追不舍,我这辈子也没有这短短几天憋屈。我的式神更不知折损了多少,多亏了你们殁影阁不算太远,否则我是不是要去偷牛马的草料,给自己补充兵力了?”她语调里盈溢满满的讥讽,也不知是冲着谁,还是仅仅发泄这段时日积压的情绪,“闲话少叙,您若是要说这偌大的青璃泽,您看不到这些小事,我也已经告诉您了。我来到此处的目的,您应该很清楚才是。”

    皋月君托着脸,似有若无地颔首。

    “要你这样跑上一趟,也是辛苦了,妾身深感遗憾。”

    她又不说话了。霂等了片刻,也没听到下文,终究是按捺不住,挺起背,指甲叩着桌面,极力平稳地问道:

    “蓝珀呢?我真心诚意想与您交易,殁影阁的规矩,我也不是不懂。但凡您松个口,咱们也好谈谈我拿什么来换,您才肯割爱。”

    皋月君终于露出了不一样的神色,垂着眼睫,掩了掩嘴,十分惋惜似的:“妾身是说过的……非常遗憾。你想要那件法器呀——很是不巧,已经给出去了。”

    “给出去了?”霂重复了一遍。她听着可真是咬牙切齿。这不是说好的事吗?在殁影阁的变数也如此之多,她还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能谈得上是讲规矩的。公堂么?若真有用,她亲自出马就已是笑话。

    “有些事情,妾身也是做不了主的。您也是吃公家饭的,一定明白何谓‘身居此位,身不由己’吧?”皋月君摊开双手,直视着霂圆睁着的双眼,很是诚恳,“此事可是朽月大人亲自授意的,妾身可没有办法拒绝。虽然谈不上是你们那般黑纸白字的尊卑秩序,但妾身曾受惠于人,怎能知恩不报?妾身可以告诉你,琥珀当下在霜月君手里。你若有心,不如去找她……或者朽月君谈谈?”

    这回霂可算放弃了克制,极为不雅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给噎得够呛,皋月君的话,乍一听指摘不得,但实在是挤兑人了。光是一个皋月君,还有不长腿的殁影阁摆在这里,她都花了这许多工夫才找到。另外两个四处走动的无常,她又要如何去找?何况六道无常都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尤其如月君那死尸一具就讲不通道理,那两个人她更不了解。关于后者她倒略有耳闻,但那就是实打实往火坑里跳了。

    所以,她不觉得他们能比皋月君更好打交道。这一番说辞,无外乎推诿,而核心的意思只有一个:这桩生意是做不得了,殁影阁概不负责。皋月君三言两语,不过是把自己清清白白摘了出去,她再想纠缠也无从发力。

    纤巧的灵蝶提着茶壶在半空扑扇,皋月君招来它,接了一盏茶在手里捧着。她还是笑盈盈地,没有催促霂,也不再与她搭话。话说到这份上,再赖着不走似乎也没有意义了,但霂着实觉得憋闷。她可是为这桩事不知托了多少人,为她带信来殁影阁,也为此与殁影阁底下的人打了不少交道,那些财物与精力的损失,此刻一旦想起,就让她心头抽痛。

    况且,最后走到这里的路上,还一直顶着如月君的追杀

    。付出的太多,这愿望也萦绕在心头够久,若是就这么突兀地落空,失意而去,实在令人心不甘情不愿。

    关于去留的决定权,却也不在她手里。

    霂正想伸出手,也呷口茶下一下火气,皋月君忽然轻微地偏过头去。她身后的阴影忽然拔高,如同有一道黑暗的影子,此刻活了过来一般。紧接着,一个身着黑褂的男人从其中露出了面目。他相貌不算显眼,眉目平淡,并不显山露水,霂却是依稀认得,这就是殁影阁几员大将中的吴垠。

    “皋月大人。”他问候罢,顿了一顿,言简意赅,“有了些进展……还请您过目。”

    他斜睨了霂一眼,没有再说下去,话里话外的意思却足够明白了。皋月君张开手,对着霂笑吟吟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妾身这里还有些事要忙,你还请自便。出去的路,你应当是知道的吧?”

    说罢,她不待对方回答,便盈盈起身离去了。吴垠紧随在她身旁,一个眼神都不多给还在那边坐着的客人。

    霂的手还停在桌上僵硬着,卷起嘴唇,像与空气赌着气。直到皋月君的衣角消失在视野里好一会儿,她才绷着脸站起来,沿着来时的路朝外走。

    她的脚步跺得太重,时不时震下洞顶凝结的水珠,砸落在石质的地面上。通道里仍是幽静的冷光,余光时而能瞥见形态奇诡的钟乳石,折射出光怪陆离的绮丽色泽,可惜霂完全无心欣赏。这处通道很空旷,鲜少看见别处扎根洞内的巨树,仅有些根须攀附在石壁上。这让她连看路的工夫也省了。

    待她转过一道弯,险些直冲冲朝着立在那儿的一个人撞上去。

    “小心一些。我大老远就听见您出来了,您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那道娴静的身影这样柔婉地说。她伸手搀了霂一下,尽管是礼数,也显得颇为体贴温柔,与气冲冲的另一人对比鲜明。

    “无非是没有得偿所愿罢了。你的消息灵通,我猜我也无需多言。”

    霂撇了撇嘴,倒是在这位熟人面前将怨气收了收。她站直了身子,看了叶雪词一眼,摸不准对方是不是在等自己,又是要做什么。不过,她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说起来,先前你给我那几人消息,怎么偏偏漏了一个?”

    “我能给你两人的消息,是因拿到了他们的毛发。”叶雪词重新恢复了挺拔的站姿,听霂问起此事,她轻轻摇头,“另一人,当时我没有机会接触,便不曾有可供推算的材料。”

    “也是哦,别说是接触那小子了,想注意到他都不容易。我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住。”霂摆了摆手,仿佛要赶开什么烦人的思绪,“虽然如此,你提供的信息还是足够详尽,要价也着实不高。如今干这行的鱼龙混杂,我见过贩卖情报的人,要么给的消息劣质模糊,或是狮子大开口,但凡有一个优质的消息就漫天要价,像你这样的可少得很。”

    叶雪词交叉的十指端方地放在身前,恰到好处地倾侧着身子,耐心听她絮絮叨叨抱怨着。

第一百三十四回:旧时风物

    好不容易等霂说完了,叶雪词才想了一想,斟字酌句与她解释:

    “大多贩卖情报的人,只是将此作为谋生的行当。有的人不过投机,想赚些小钱快钱,便不在乎消息优劣,能捞一笔是一笔,贪图蝇头小利罢了。也有的,是在正经谋划经营,如同费尽心力打造受人欢迎的商品,质量再好,也是要为自己造势,营造口碑。待到贩售的时候,非但要回本,更想要最大的利润,好对得起自己花的心思和气力。无论如何,他们的目的都只是金钱,或是权力和名声,与贩卖其它货品的贩夫走卒没有太多不同。可于我而言,这不是什么谋生的手段,我所为的也不是卖出它们的结果。我更关注的,仅仅是获得信息,窥探秘密的过程。在这样的打探中,我已经达到了想要的目的,而获得情报的那一刻,我想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卖出它们,只是让它们稍稍发挥一些余热罢了。自然,我也不会再贪图太多报酬。我想您是能明白的,您在追求宝物的时候,不也只是为了它们本身的美丽与价值,而并不冲着普罗大众眼里其它许多作用去吗?”

    确实,霂想要那件身为法器的琥珀,可从不考虑它有怎样的力量。她只为它的美着迷,这样好看的东西,怎能不归她所有呢?她又想起了那条天蚕丝的裙子,定做的,与蓝珀想必是极其般配。那枚琥珀就应该在她手里,搭配其它精挑细选的配件,做成精致的首饰,小心保养,时常穿戴……可随即她眼前的泡影便破碎了,徒留石道里空荡荡的微光,照着两侧露出石面零散分布的晶体,它们无人打磨,粗糙得毫无美感可言。真是可恨,蓝珀在那霜月君手里,铁定就像这些石头一样,得不到精心处理,被毫无意义地作为整体保管着,当成法器随意使用,发挥不出任何应有的价值。

    它怎么能不在她手里呢?霂再次想道,一阵阵儿地无故恼怒和肉疼。

    叶雪词已经停下了话,端详着她的神情,露出一个矜持而歉意的微笑。

    “也许我不该提起。我该知道,没能得到蓝珀,您是真的难受呀。”

    “别说没用的了。琥珀现在关系到几个无常,比曾经难拿百倍,你的消息再灵通,也帮不上太多忙吧?”霂的脸沉了下来,声音也闷得很,有如她作为知县在外人面前时一样低沉。此时她没有假扮身份的必要,仅仅是心情实在不好,连嗓音也提不起来。

    “也许。”叶雪词轻飘飘带过了这个话题,“只是……不知道其它的宝物,您会不会感兴趣呢?”

    “其它的宝物?说来听听。”

    霂重复了一遍,自己又思索了一会儿。她知道当时的法器有诸多件,其中好看的那些,除却琥珀,还有上次在叶家那小丫头片子手里,见过的玛瑙埙。无论如何,这两个她已经错过了,至于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得到,希望渺茫。而余下的物件……她不是没有兴趣,但也清楚,那一个两个都几乎下落不明。而且她也不想弄得太招摇……历史上但凡动过歪心思的家族,都目标太大,也不懂得像她一样设法隐匿踪迹

    。六道无常清算尹家的时候,好像弄出不少东西吧?八成这会儿都被他们据为己有了。霂的眼睛又转了起来,瞄着叶雪词,寻思着对方知道多少。后者弯了弯唇角,并不卖关子,直接向她揭露了谜底。

    “我知道两件宝物的下落。一件的材质您是熟悉的,是一枚赤真珠,与您这坠子相近。”她朝霂的项链示意了一下,“不过呢,相比起您所拥有的,那一枚可以称得上珍贵正品。那是由蟒神摩睺罗迦凝结的赤真珠,抛开法力不谈,其瑰丽绚烂,远超过您已有的这一颗。有人说它仿若鲜活的星辰,汇聚流转的千万重绯色,来自世间一切有形之物的红,能使人们联想所有炽烈或凶险的无形意象,为之迷醉,甘愿交付灵魂……可惜这样的奇物,也注定不会由普通人代管。如今它在卯月君手中,想要得到它,可得花一番心思。”

    这一串千回百转的叙述,无亚于将霂的心提上嗓子眼,又狠狠掼了下去。又一个六道无常,宝贝怎么总是落到这些不解风情的家伙手上?她暗自嘀咕着,心里空落落的,很是不得劲。

    “还有一个呢?”她烦闷地问,来回拨弄手上的扳指,“又是哪个无常?”

    叶雪词很是理解地赔着笑。正如她所说,她并不在乎这些消息对旁人而言的价值,得到秘密的过程才是她所追求的。不过,这不意味着她不能理解接收消息的人,心里会有的想法。

    “还有一件,不归任何六道无常所有。它本是一枚玉化金丝砗磲,您应当听说过,砗磲中生有金丝者最为华贵,比素白的普通砗磲更添许多魅力。据我所知,它已经被打造成了饰品,仔细保留金丝,打磨成珠,最终穿成了一串手串。这件事也曾闹出过一些风雨,后来这物件倒未被走无常收去,现下那金丝砗磲手串,属于鬼仙姑。”

    “鬼仙姑?”

    “鬼仙姑。您若是有心,往后我会再写些消息,传递给您。您的力量也足够强大,式神们都是您灵通的耳目,只要对方不是六道无常,您总能探听到她的行踪。”

    霂沉吟了一阵,若有所思。

    “我大概明白你意思。既然如此,你也不必细说了。”

    她确实依稀想起,鬼仙姑的名讳,也是曾经传到过她耳中的,似乎还小有名气。想来她自己去打探一二,也不是多大难事。

    她心里揣着事儿,叶雪词并不打算干涉,二人随意客套了几句,各自朝外头走去。霂离开时的脚步比先前轻快了不少,很快就与叶雪词拉开了距离,足音也在甬道中淡去了。叶雪词平缓地迈着自己的步伐,矿石与幽蝶的荧光飘飘忽忽,在她面上洒下扑朔的光与影。她轻车熟路穿行在明暗之间,周遭时而高不见顶,遍布溶洞奇观,时而脚步一转,便踏进狭窄而明亮的隧道,诸多晶石交相辉映,迷离得不似人间。

    终于,眼前景色一亮,她走进了外界的天光下。青璃泽徐徐微风拂过,吹散了她裙角阴冷的洞穴气息。这样的感受足够惬意,本该是值得好好享受一番的。

    如果不是有人已

    经等候多时的话。

    “你比我以为的要慢。”

    佘氿冷冰冰地说。他看起来比往日烦躁,也许是被什么不雅的谈吐闹腾了一路,抑或是在记挂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说到底都是因为他手里拉着的那个小鬼。

    “我希望你记得带着碎片。”

    叶雪词微微颔首。佘氿长长地叹息一声,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在莫名焦躁。

    “接下来要做的事,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

    “当然。”

    小缒乌侧着脸,疑神疑鬼地打量着她。他确实不曾见过叶雪词,毕竟她并不常驻于此。虽然佘氿与他打过招呼,不过嘴长在他身上,可由不得别人指指点点。自然,叶雪词也对这小孩的尖酸刻薄有所耳闻。她是个算得上耐心的人,并不怕那些污言秽语。

    “就是你还要带我们去找云外镜?”

    叶雪词抿嘴笑着,点头示意。小缒乌却皱起眉,看上去并不信任她。

    “就她这样,能利索吗?细胳膊细腿的,不见得能跟得上我们,还得让她带路?我说啊,不如将云外镜的碎片交给我们,我们自个儿去得了。”

    小小年纪打得一手好算盘。不过叶雪词当然不傻,不可能亲手将自己的筹码拱手相送。她很清楚,对皋月君乃至殁影阁而言,自己的价值大部分是压在那枚碎片上的。但是,这东西也不是谁都能轻易使用的,唯独她自己能将之使用得出神入化。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与生俱来的福分?

    叶雪词弯下腰,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望着他说:“倘若这东西给你,你会用它么?”

    “那有什么?”小缒乌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佘氿,“你肯定会,对不对?”

    “呃……”

    当小孩可真好啊,什么事儿都不用考虑。即便再怎么单纯也是合理的。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子要真这么单纯就好了。

    “切,废物。”

    被骂的佘氿倒也不揍他,只是将手用力扣在他头上一顿揉搓,速成了一只鸡窝。缒乌厌恶地拍掉他的手,皱着眉,不满地重新整理起自己的发型来。

    “但这东西确实也不是那么好用的。不是说它在我手里,我便有法子知道母体在何处。否则,我早该找到便是。不过若是有足够的时间未尝不可,只是我一直没有兴趣罢了。对我个人而言,知道云外镜的下落也没有任何好处,浪费时间罢了。”

    “我听说过了。这东西自打出生起就在你身上。”

    “的确是这样的……确切些讲,在我身体中。”

    说罢,叶雪词不知从何处取出了那枚碎片。它长约一寸,却又细又窄,轮廓并不规律。碎片安静地悬浮在她的手掌上,就像一阵稳稳的风托住它。叶雪词用另一只手捏住它,一面镜片粘在她的食指上。她睁大了一只眼,轻轻地将破碎的镜片按入眼中。她并不害怕,甚至睫毛也不曾颤动一下。

    碎片轻易融进了她明亮的眼眸中,折出耀眼的光斑来。

第一百三十五回:旧患难医

    在去往雪砚谷的路上,他们带着聆鹓四处求医。

    严格来讲也算不上是求医了。不如说,是要找一个精通阴阳之道的人。谢辙深知自己是不够格的,关于聆鹓的“病”他全然不知。再者,聆鹓或许……并没有生病。

    那只手臂是自由的。它可以被灵活使用,甚至比左手更加有力、健康。除了肤色略微发灰,经脉更加明显之外,它和正常人的手臂想必没有不同。四个人都很容易想到,这一切的源头定然是聆鹓被活尸的手抓挠的那一刻。甚至那时见没见血,他们都记不清楚了。可若真是如此,为何直到入春她也没有发生异变?她精神头也好得很,二十几年来从未像现在这样活泼过。再深入地究其原因,谢辙也不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或许与归海氏的“点化”有关。

    归海氏说了,叶聆鹓其实是个灵力富裕的姑娘,只是她并没有合理释放的能力。归海氏是龙族,他们的法术与人类所熟知的体系自然大有不同,不能简单地扯上关系、妄下结论。说不定没有他的帮助,聆鹓有一天真会因旧伤发作,变成六亲不认的怪物。龙哨还在谢辙的手里,但是经过商议,他们一致认为不该轻易吹响。这诚然是份珍贵的礼物,他们确信龙族不会随意给出,归海氏是认可了他们才这么做的。尽管从当天的形式上看,归海氏似乎是“随手”“轻松”给出了它,但这并不意味着龙哨是可以被随意对待、随意使用的。也是因为聆鹓身体无恙,他们才不那么着急。

    虽然她将手伸进书里的时候……大伙儿的确是惶恐了好一阵子。

    起初,谁也没往她手臂的问题去想,都觉得是万鬼志的问题。难道说,是当时在归海氏面前,弥音用匕首破坏了一些纸张吗?但他们都试过了,没有谁能再做到这点。本以为在与尹归鸿的战斗之后,聆鹓兴许就不能再做到将手伸进书里了——但不知该庆幸还是不幸,聆鹓依然能做到这点。当然不是说将万鬼志拿在手里,手就会不由自主地陷进去,而是将它翻开以后,再用力将右手臂狠狠按进去才行。这个时候,弥音才忽然意识到,既然其他人与她的左臂都做不到……那么只能是伤口的原因了。

    “里面摸起来空荡荡的,很大,没有尽头。但是在里面扫来扫去的时候,会感觉有一股流动的力量……像是水,或者风,缠在我手指间似的。”

    “你当心一只手忽然抓住你……”

    “别吓我呀!”

    这便是当时聆鹓与寒觞的对话了。而他们再将万鬼志翻开时,怎么都找不到那飞头蛮的影子。在这厚重的没有尽头的书中,还存在着不少类似的妖物,它们都是飞头蛮,但聆鹓笃定地说,没有一个是当时出现的那个。所以,一旦经过聆鹓以这样特殊方式所“抽取”的妖物,都无法重新复现在这本书里。万鬼志虽被称为“妖怪的生死簿”,实则与生死簿的本质并不相通。它是一本记忆之书,是曾经的凉月君用血书写的妖怪生前全部的记忆。至于这本书的内容,便囊括了所

    有凉月君在任期间生生死死的妖物们。而薛弥音当时所戳烂的断断续续的页数,或许是生命记忆比较短暂,或生前妖力很弱的妖怪。

    不过寒觞也猜测,当时出来的飞头蛮,也许已经被尹归鸿斩杀了。若是没有,兴许它也能回来。但是,谁也不敢再轻易尝试,因为他们不知道聆鹓这么做,是否对自己有什么伤害。别看她现在活蹦乱跳的,或是折了寿却不自知,那他们仨都是罪人。

    “若那些妖怪真的被抽出来就不再回去……是不是能将它们尽数除掉?这样一来,不就也完成‘销毁万鬼志’的任务了吗?毕竟一本无字空书没有任何价值。”

    薛弥音可真是提了一个大胆妄为的建议。但是,这点很快被她自己否决了。先排除对聆鹓身体造成的影响,如此庞大的数量,就算她不吃不喝昼夜不停,此生都不知够不够用,更别提如何将那些麻烦的妖物赶尽杀绝了。更没有人知道,聆鹓从万鬼志中召唤出的妖物,究竟是不是认主的。上次不知是不是巧合,反正那飞头蛮并没有攻击他们,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是属于聆鹓的式神。若是什么强大可怕的、传说中的妖怪重新现世,那他们可闯了大祸。

    不论如何,万鬼志都要被妥帖保存。聆鹓本人也并不希望保留这份力量——虽然它很强大,但她认为,自己并没有能与之匹配的实力。不论是找个懂行的高人来做解释,还是找个像样的医师抹去她的能力……只要有这么一两个人就行。

    于这一带而言,应该算得上深春。他们距雪砚谷越来越近了。但一路上,不论几人怎么旁敲侧击地打听,都没有谁提过云外镜的事。有些上了年纪的人知道,说的确有传言,云外镜最早最早是属于凛霄观的宝物,后来不知怎么又流落到雪砚宗去了。如今雪砚宗的掌门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她之前的几代掌门,是与她没有血缘的,不过时间太久,血缘也换了许多次。有的是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便撒手人寰,由大徒弟继承宗主之位;有的是自愿将谷主之位让给门内公认更具实力的年轻人;也有的,是因子嗣没有继承宗主的想法,便也让给了其他有能之人。虽然听上去,雪砚宗的掌门还真是个“多灾多难”的位置,可放眼漫长的历史之河,雪砚宗反而是最平和、最安稳的地方。能入雪砚宗的弟子,大多清心寡欲,避世静修,远离了江湖上各大名门正派或旁门左道的变幻风云。更重要的是,雪砚宗虽然位于山谷之中,却没有单单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故步自封。他们时常会与其他门派交换弟子,彼此学习很长一段时间的武学,再带回谷中传于他人,取长补短,同时不断带来外界的信息。正是以上该门派与门派弟子所具备的不功利、不封闭、不虚荣的品格,与巧妙游历在红尘边缘的做派,才令他们欣欣向荣,乃至建宗数百年仍名震江湖。

    今天,他们来到了一座小镇。这是距离雪砚宗最近的镇子了。极目远眺,沉默而稳重的群峦之中就隐蔽着那样一个奇妙的门派,真是令人心向往之。

    坐在露天

    的茶摊儿上,寒觞指着那片群山说道:

    “这个角度可能看不清楚,但有一座山,大半截山头都塌陷在雪砚谷中了。”

    “怎么可能?”

    薛弥音心照不宣地端起茶杯凑到嘴边,也不知她是不是单纯随口感慨。

    “真的,那里有这样一座山。”寒觞望着那边,“是被封魔刃斩断的。那里埋葬了一个罪人,不过我知道的不多,都是道听途说……毕竟我没有真活到能长出九条尾巴的年岁。”

    “那儿还有一个池塘,叫雪砚池。听说池水清澈无比,没有任何鱼藻虫在其中生活,全部依靠沉淀的灵力保持纯净。它因乌黑如墨的石底得名。不过,它也被那座山埋起来,现在已经没有了。”

    “这么神奇呀。真可惜,我还想看看呢。”聆鹓总是为他们口中的历史感慨不已。

    薛弥音不再说话,就当没有听见。阿淼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胡闹,就卧在桌边一动不动,像块毛绒绒的三色石头。阳光很好,照在它的毛发上显得暖融融的。猫毛的末梢在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状态,发着微光,看上去谁都想摸上一把。不过很可惜,在这里依然没有什么人能看到它。没过多久,阿淼便睡着了。

    正当他们晒着太阳,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时,阿淼忽然警觉地抬起头。但这一幕并没有人注意,连弥音在内,也只是说着以往琐碎的小事而已。阿淼站起来的时候还很困,打着哈欠,但它很快强迫自己清醒起来,抖擞精神,一溜烟儿地跑向远处了。它离开的时候从聆鹓身边经过,她正坐在板凳上,两手掌心撑着凳子边缘。那一瞬间,她的右手指尖感觉到有什么暖而茸的东西像一阵风一样掠过,便低下头,一眼瞄到一个白色的影子飞快地闪过。

    “诶?”

    “怎么了?”谢辙问她。

    “好像有什么……”

    薛弥音顺势低头,立刻发现之前阿淼卧着的地方空空如也。她一下站起来,惹得其他品茶的人也吓了一跳。虽说已是灵体的阿淼自然不会遇到危险,但这不代表他们不会。阿淼如此机敏,是受到了惊吓,还是察觉到了什么风吹草动?弥音忽然招呼也不打地离开茶摊儿。

    其他人自然察觉了问题所在。聆鹓慌忙往桌上丢下碎银,随其他人跟着弥音跑去。三味线在她的手中,她大约知道阿淼具体的方位。她没走太远,只过了两个小路口,拐一个弯儿,就感到阿淼已经在这附近了。

    这一带没什么人,十分安静,只能听到远处树林传来的鸟啼与虫鸣。弥音在一个路口转向,看到了那团熟悉的毛乎乎的影子。

    阿淼正乖巧地卧在那里。有什么人半蹲在那儿,弯着腰望着它。他试着轻轻用腿将它拨远些,试探它的反应。阿淼好像有些不满,又凑上来冲他喵喵大叫,像是在谴责他的不礼貌。不过看它这副放松的样子,想必其实没遇到什么麻烦。

    弥音朝那个人走了过去。

    “这是你的猫吗?”那人问。

第一百三十六回:旧忧新愁

    等弥音走近了才发现,这人竟然是蒙着眼睛的,用了一条黑色的幕布。在远处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抹额什么的。这样看得清东西么?她很疑惑。更疑惑的是,他的衣袖似乎有些太长了,连双手都没有露出来。摸到阿淼时,他也只是隔着袖子,轻轻从它头上抚过去。

    他背着什么?虽然罩了一层薄布,但从轮廓可以判断出,那应当是一把琴。

    “是的,这是我的猫。”弥音生硬地回答他。

    接着,她半蹲下身,招呼阿淼快点回来。连弥音也能感觉到,此人身边萦绕着轻盈馥郁的灵力,而阿淼感知得更加轻易。她从这个人身上感到一种气质,与样貌无关——尽管依弥音的审美来看也算是不错的。这种气质与自己相仿,能够让飞禽走兽都放下戒备,比其他人更容易让动物们靠近。

    简单地讲,就是讨小动物喜欢。

    阿淼回头看了看她,想了一阵才迈着小碎步回来,跳到她捧起的双手,并顺着她直起身的动作蹿到肩膀上去。阿淼很轻,站在她的肩头几乎没有任何重量。那“看不见的人”就望着二位的方向,作揖行了个礼。

    尚未来得及自我介绍,谢辙他们便追了过来。

    也不知怎么,几个人就这么坐到了一家茶馆里去。至于为什么,他们也说不清楚,毕竟上一壶路边摊的茶水还在他们的肚子里。不过,以茶待客几乎是各地的传统了,最大的区别只在于当地茶叶品种而已。何况,既然算得上待客,几个人还是一块儿蹲在地摊,可能不太好看。寒觞没有吭声,他心里觉得,这茶楼里的茶还不如之前在路边的好喝,不知是错觉还是果真如此。也有可能是他已经喝了个水饱,再尝什么都索然无味了。

    这位客人是不介意的。站着的时候倒是罢了,现在他端端地坐着,挺直了背,乌黑长发倾泻在身,气度不凡。加上他一路顺顺利利走进来坐下的模样,几乎让人忘记他看不见东西这件事了。

    他是极月君。

    寒觞认识他,所以省去了相互介绍的麻烦。他们好像关系不错,一上来就能聊到一块儿去。至于内容,也不过是多年不见的普通寒暄,只是其他几人干坐在那儿,因为插不上话而略显尴尬。寒觞在他们入座时就介绍了极月君的情况,他在数千年前是一位宫廷乐师——那时候君王的地位比现在还要“至高无上”。帝王以建立明确的尊卑地位为由,禁止乐师们看到甚至无意间瞥到本尊,药瞎他们的眼睛。而实际上最重要的,是为了避免杀手潜入行刺,或乐师被人买通以谋害君王。在那个时候,即便是宫廷乐师的地位也好不到哪儿去,所以确实会有人想要摆脱阶级或谋取更多钱财铤而走险。而极月君正是当时的乐师之一。他不仅没有视力,也没有双手。他的手是为了庇护一方善意的妖灵,以琴声张开结界,直至琴弦尽数崩裂,手上的皮肉尽数剥落,方才凭死罢休。

    后来是那些余下的妖怪,想方设法留住他的魂魄,让他人不人鬼不鬼地苟存于世——自然是不被阎罗魔所容许的。又因他这番不凡的经历与可贵的善意,才令他去做走无常的活计。想来,也是千年有余。

    他虽目不能视,其他感官却更加敏锐,而时间的流逝将这一切都磨得更加尖利。寒觞还说,在他仍是人类的时候,青女曾亲自指点他的技艺。

    “是……红玄青女?朽月君?”谢辙皱起了眉。

    “你竟然听说过呢。”极月君好像有些意外,“现在人们所知的那位朽月君早已取代当初那位神女的模样。我很意外,您这样年轻,竟也会得知这样的事。”

    “嗯,是儿时听睦月君讲的。”

    “看来你们关系真是不错。您一定是谢公子了,久闻大名。”

    其他人都看了一眼谢辙。真不知他在睦月君那儿还这么能摆上台面呢。就连谢辙本人也有些惊讶,他试探着问:

    “您知道我?”

    极月君轻轻一笑:“是啊,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你。你大约还不知道,自己在六道无常间还小有名气吧?”

    谢辙沉默一阵,翻了翻眼皮,回想着这阵子所见过的六道无常。开春以来,他们几个好像已经遇到两位无常鬼了。前阵子遇到的卯月君,是个知性美丽且有些神秘的女子。她难道也听说过自己么?他搞不清楚,因为卯月君虽然温柔,却不坦诚,她总像是藏着什么秘密。再往前便是朽月君了……看他那样子,不一定知道睦月君所说的事,或者至少不感兴趣。

    “在下无德无能,备受诸位前辈关注,实乃诚惶诚恐……”

    谢辙当真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有些迷茫,还有些许……担忧。自己打小就不是个多么出彩的人物,即使没有母亲当年喝下的符水,时至今日他仍会是个无名小卒。虽说按照睦月君的意思,皋月君将其委托的风云斩交给了他,但只论能力,他尚不认为自己能够驾驭这把习剑之人梦寐以求的兵器。就连走到现在这一步,也是仰仗这些结识的朋友们的帮助。

    “有一位仙姑,就连睦月君也很尊敬她。她曾算了一卦,说这世上会出一个能够驾驭风云斩的奇人,自幼会与睦月君结缘。只要将风云斩在弱冠之后交付于他,便可平定天下之大乱。她曾做过许多预言,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就连我的同僚也对她褒贬不一。有人觉得她只是个命长的江湖骗子,有人却像睦月君一样对她信任有加。她也说了,她所能算出来的,不过是事情尚按照既定命运行进的可能,却不一定是最终的那个。或许有谁看到了什么,猜到了什么,又做到了什么,才扭转乾坤,改变了无数悲欢离合。而仙姑说的那人的生辰八字,便与谢公子你无异了。”

    谢辙望着桌面上冷下来的茶,有些无言。朋友们都看着他,连阿淼也目不转睛。这件事确实说来邪乎,而且仙姑二字又不由得令聆鹓有所联想。而当下,谢辙只是微张开口,欲言又止,反复数次。气氛有些僵硬,寒觞便打起了圆场。

    “哎呀,这个……老谢是要拯救天下的人啦。”

    “你可少说两句吧。”谢辙轻轻摇头,“我甚至觉得……是不是睦月君搞错了。当今世上那么多人,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更是数不胜数,为何一定是我?再说结缘,也是因为他早年帮了我娘,巧合罢了。他行走于世,也一定与

    不少人结了缘,说不准我并非是预言里的那人。何况——不是说,那位仙姑的预言算不上‘准’么?”

    极月君双手隔着袖子捧起茶杯,微微一笑,也摇了摇头。在茶杯稳稳地凑到他嘴边时,他发出了一声算不上哀愁的轻叹:

    “唉,切莫妄自菲薄。睦月君相信是您,那自然有他的道理。他是资质最老的六道无常,任何事在他手上,都不会出什么闪失。”

    “但愿吧……对了,”谢辙忽然想起什么,“那个,听说他在战斗中身负重伤……正在疗养。他现在还好么?”

    “嗯,有那位仙姑及时带去的法器,元神应该没有大碍。只是……”

    “只是?”

    四人一猫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虽然极月君看不到,但那种逼人的气势他已经有所领悟。他沉思一阵,像是在权衡该不该说。他饮了一口茶,将茶杯“啪”地放在桌上,声音略响,像是做了决定。

    “即使是六道无常,重塑肉身也是一件需要时间的事。”

    “重、重塑肉身?”

    “竟然这么严重……”

    “天啊,卯月君可没告诉我们。”

    “什么意思?”谢辙的语气有些急迫,他是听懂了,但不敢相信,“你是说他、他的肉身遭到重创么?我知他受了伤——是魇天狗,对吧?可怎么会如此严重?”

    极月君见他们几乎完全知情,便不再隐瞒什么。他说,怨蚀寄宿在那个天狗身上。它是个很特别的天狗,目前尚不知晓它的存在与那饿鬼之刃的关系,但它却拥有被怨蚀赋予的特殊力量。那畜生重创睦月君,将他推在墙壁上后,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才甩到地上。当天狗的牙从他大半身体内抽出来时,如被怨蚀袭击的人一样,目标皮开肉绽,翻筋剐肉,场面惨不忍睹。尽管极月君措辞极尽委婉,几人的面色仍是吃了苍蝇般难看。这是自然,谁也无法想象这般痛苦发生在自己亲近的人身上,或者自己身上。

    “能够使**痊愈的法器,是海神的琥珀。”极月君道,“现在它在霜月君手中。但霜月君公务繁忙,连睦月君的情况也不了解……我今日来到此地,也是为了替卯月君收拾之前遗留的祸患。我替她接下了这门差事,理应全力以赴。不曾想,在这里遇到你们。”

    大家不动声色,唯有聆鹓勉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以示礼貌。接着,极月君又说:

    “恕在下冒昧,叶姑娘的手……”

    “诶——您不是……看不见么?”

    “我可以捕捉到它灵力的扰动。它形成了灵力的闭环,在你小小的肢体中自成一脉。唔,因为你们似乎对此都不是很在意,我想你们应该都是知情的。目前看来,这股力量很稳定,叶姑娘还真是有天赋的人。要不要考虑……做阴阳师?”

    “哪里的话!”聆鹓吓坏了,“我可不行。这事……说来话长,我还是受了高人所助才留得性命。若是可行,我真想让它恢复原样呢。”

    “琥珀可以吗?”

    缄默不言的弥音忽然在此刻抬起头来。

第一百三十七回:旧话重提

    “你是说用琥珀,让聆鹓的手臂恢复如初吗?”寒觞试着重组了她的说法。

    弥音点点头,反问道:“这样不行吗?”说罢,她望向极月君。

    极月君露出几分忧愁。他陷入疑惑——因为他并不知道。他犹豫再三,说道:

    “唔,呃,薛姑娘的设想……在做尝试之前都不能妄下结论。那琥珀的作用,比我们想象的都更为宽泛,不知会不会带来额外的影响。当年与天狗始祖定下契约的人,曾命悬一线,为琥珀所救。自那以后,他便被赋予了与妖物凭心谈话的力量,收服大天狗的事,也要归功于此。看叶姑娘的意思,是单单想要摆脱这个力量,还是说,希望得到安稳平静的生活呢?”

    叶聆鹓也不知道了。她本想说,自己不过是想让一切回归正轨,不想让自己像现在这样,不知该如何定义。她还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么?从外表与性情来看,答案毫无疑问。可是她很害怕,很恐惧,担心这个问题深挖下去,自己便成了异类。她不想与身边的人有什么不同,因为她不敢肯定,若见到另一个与自己别无二致的个体,她能不去想,那人究竟是不是怪物么?她想要痊愈,真正意义上的痊愈,痊愈成过去的样子——通过摆脱如今的这条手臂。

    但仅仅这样便真的能如愿以偿么?极月君口中的神力令人向往,但她依然不感兴趣。

    虽然她的朋友可能会做出不同的结论,至少其他人认为,这似乎没什么关系。不论是从万鬼志中抽取记忆的妖灵也好,还是获得法器所赋予的特殊力量也罢,这些异于常人的事,单从性质上讲没什么区别。可外表——外表是显而易见的。这死人一般的手臂,当然比看不见的地方的异变更直接,更能引起议论。现在尚且不够明显,可别人多加注意,也是能发现端倪的,何况要经年累月相处的人。未来的变化,便更无从推断,一切都是未知数。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不是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所以聆鹓怎么想都是合理的,她当然该考虑自己。

    “我想,诸位首先要弄清的是这样一件事……”短暂的沉默后,极月君继续说道,“那便是叶姑娘右臂的变化,究竟是不是一种疾病?”

    “你在说什么?那当然……当然是吧。”薛弥音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她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在最后那一刻从这些话中品出几分道理。的确,被活尸伤到是真,可伤口已经愈合,那之后所发生的事也算作“病”的一部分么?受伤、中毒、发热……病的形式有许多种,她本笃定聆鹓一定能被归为其中一类。在先前于危机中她抓住聆鹓的手的一瞬间,那时的触感与眼之所见,都令弥音确信她“病了”。

    但,“变了”就是“病了”吗?

    而有时候,“病了”也不仅是受伤、中毒、发热……

    人们容易把与平时不同定义为病了,可有些情况下,或许那人生来如此。你能说谁生来就是病了么?除了缺胳膊少腿,或是多了几个部件,再或者呆呆傻傻外……说不上什么

    。她记得过去曾寄宿在某个人家时,他们有个很特别的女儿。那女孩比她小一点,听她爹娘说,从她学会说话起就只会念叨固定的东西,他们怎么也听不懂,偶尔还会说出从没人教她的事物。而且她从不出门,不爱和别人打交道,若是其他小朋友硬是要和她玩,她甚至会发疯大叫起来。他们都说这孩子病了……但弥音有时候不这么觉得。她能暂住在他们家,除了霜月君的委托外,也是两方都考虑到的一个浅显的问题——他们的亲生女儿需要一个伴儿。尽管她和当事人都觉得,这是多此一举。弥音料想,她只是不喜欢和别人说话,爱一个人玩罢了,可全世界都在强迫她改变自己的初衷。她有个很特别的地方,便是看到的很多事都过目不忘,甚至发生在哪时哪刻也能清晰地叙述。弥音所听到最早的,是少言寡语的她说到自己两岁半的某天,午时三刻发生的一件小事。虽然她并不确定是否正确,但根据经验判断,她从不出错。她不过是……记性太好,有时候会和不久前的事搞错,毕竟所有的回忆在她脑内都历历在目。弥音甚至觉得,这很厉害,几乎从没有人能做到这样的事。

    但,即便如此,她的父母与所有的街坊邻居都觉得,这孩子病了,病得很重。

    “她真的病了吗?她会好吗?”在霜月君接她离开的路上,她这么问。

    “……我想没有。”霜月君含糊其辞,“我一直觉得,她只是不适合生活在这儿。”

    她明白了,于那些凡夫俗子,她是病了没错。而自己也是一样的。并不是每个地方都那么欢迎自己,在大多数时候,她可以听到别人对自己的议论——说她有病。她好像总是和动物说话,和花花草草说话,甚至和空气说话。想来那家人急着把自己送走,也有担心将他们女儿带得更偏的原因。可弥音知道自己没病,甚至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她只是懒得解释。

    所以聆鹓病了吗?未必。人们将与自己不同的天赋视为疾病,不解、排斥、想要抹除。

    “但……您不是说,琥珀可以令受伤的人痊愈么?”

    “你已经痊愈了。”极月君对她说,“你是健康的,我能感觉到。”

    谢辙略皱起眉,不知该说什么,寒觞倒是表示:“是个好消息,至少不坏。”

    “睦月君倒是更需要那个宝贝……真希望霜月君能快点知道。”

    弥音抿了口茶水,不说话。

    “对了,”谢辙问极月君,“你先前说,自己来到这里,是为了处理卯月君留下的祸患,是怎么回事?”

    “这里有恶使。”极月君说得直白,“恶使,你们知道么?”

    寒觞答:“自是知道的。听说这一阵子比较乱……也不知与活尸有没有关系。”

    “不是比较乱——形势已经相当严峻。这一切,都是因为世间的人实在太多的缘故。诚然,待十恶一一妖变,再一一除尽,的确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人间的秩序。但这并非良久之策……我们仍在寻找其他办法

    。可既然已经有了恶使的苗头,当务之急是防止一切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极月君唠叨起来,看得出,这些话他憋了很久却不曾与谁提过。他又顿了顿,才接着说:“至于活尸的事……据我们的了解,姑且,与十恶没有关联。但凡事从不是浮于表面就能作出推断的——我们仍知道的太少。”

    “那,你们有走无常专门处理活尸的事吗?”聆鹓好奇地问。

    “我并不清楚。黄泉十二月并非个个联系密切,我们的行动相对独立,接受那位大人不同的任务。不过,即便人间的人类很多,却鲜少再有适合做走无常的人,美其名曰‘十二月’,当今实仅十人而已。那位大人总是说……当今世上,尽是庸人。当下十恶妖变,更令我们忙碌不已。活尸遍野,其威胁在那位大人眼中却远比不过一位恶使。那位大人目光长远,自有他的道理。老实讲,即便情境比我们以往处理的小事更严峻……我们也分身乏术。凡事都分轻重缓急,六道无常所优先处理的,也是相对而言。”

    “唉……”

    他们陆续都发出叹息。不一会儿,寒觞又问他了:

    “那你说的这位恶使,是怎样的妖怪?我们近来要造访雪砚谷,该不会遇上那家伙吧?若真不赶巧碰上了,你却不在,我们该如何应付?”

    的确,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极月君向来不瞒着他们,便直言道:

    “是名为魉蛇的恶使,名如其恶。她近来十分活跃,且作恶多端,在我之前卯月君先负责追查,我前一阵才加入了这项任务。”

    “怎么,她很难对付么?”寒觞问。

    “嗯,说不难对付是假的。且不论作为恶使的可怖之处,她本身就是以特别的方式存在的。这孩子的身体由两副截然不同的部分拼接,以某种方式在妖变之前就与妖怪共生,不能以人类的身份定义。可是……她也算不上是半妖。她还找到了一柄特殊的武器,那东西在她手里很危险,不单为了她,也要将武器夺走。你们若是见到一个半大的孩子,似人非人似妖非妖,还带着一把奇怪的短兵,就要万分当心。她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听进去。那把武器真的十分特殊,我虽从未看见,也不知该如何形容,但你们要见了,一定能认出来。”

    极月君说着,他们认真地听——除了薛弥音。其实打她听到霜月君那三个字时,心中已是有些情绪的了。直到现在,她仍那么受人尊敬,就连没见过她的其余三人也在口耳相传中对她有个不错的好印象。是了,她曾与她的距离是那样近,也被那虚假的表象所蒙蔽,时至今日才得以醒悟。

    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极月君说话的时候,偶尔会望向她。按理说聊天时,将视线在每位听众身上都停留一阵,是一种礼貌,可她只觉得别扭,就好像这瞎子真能看到自己,甚至看穿她的表皮,直直注视着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我有点热……出去走走。”

    她与桌上的几位打了招呼,便起身离去了。

第一百三十八回:旧人今事

    一般第一个离开聚会的人,会变成下一个话题。这是常识。

    “那位姓薛的姑娘……全名应当是弥音二字吧。”极月君忽然这样问。

    寒觞道:“的确。你也认识她么?”

    “我不认识。”极月君摇头道,“我只是听过,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我从未见过她,但若除去重名的可能,她应当是霜月君当时收养的孩子。”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寒觞更是将刚进嘴的茶水喷了出来。

    “谁??”

    极月君的反应倒也平静,似乎料到他们对此并不知情。他只是轻笑着说:

    “你们果真不知此事。但既然我放心你们,便直接说与你们听。我想,你们既然朝夕相处,也并不愿意被如此亲密的人蒙蔽。”

    连谢辙的情绪也有些难以控制了:“是,她是不想说,我们也从未追问……但我们从来不知道,她口中的姐姐是——”

    “是六道无常!”聆鹓接了话,脑袋还在犯晕,“她、她们怎么会有仇怨呢?”

    “仇怨?她这么说?”

    “也、也没那么过分,”聆鹓慌忙解释,“原话温和许多。只是,她的神情,还有提起过往时的神情——确乎,是有几分仇怨吧。您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吗?究竟怎么回事?”

    她刚说完,极月君又面露难色。她赶忙接着说:

    “我没有瞎打听的意思,也不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是个不错的人,我想知道她们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说罢,她望向另外两人。谢辙和寒觞都没有直接承认,却微微点头,惊诧的痕迹还残留在他们的眉眼之间。当然,极月君是看不到的,只是对他来说这种默契的沉默就已经说明了许多问题。的确,对他们来说,薛弥音身上仍有许多秘密,甚至隐瞒至今日。只是谁也没再过问,他们之间有一个微妙的平衡。倒不是说不把弥音当朋友……反过来,恰是弥音没把他们当做朋友才对,充其量是顺路同行的伙伴。大概最真心实意的人只有聆鹓,这是谢辙和寒觞从未明说却不约而同所认定的事。当然了,姑娘们兴许有自己的世界,他们无权评价。

    极月君抱歉地笑了笑:“我不喜欢做背后说闲话的人呢。我所能告诉你们的,仅仅只有我所知道的。我也清楚,即便是我所知之事,也一定有不够全面的地方,势必失之偏颇。我不想对任何人做出任何评价——该评价的不是我,也不是你们。”

    “我们知道。”寒觞擦干了嘴,沉沉地叹一口气。

    极月君以极其简洁公允的方式概括了她们之间的恩怨:薛弥音儿时因饥荒被父母卖到人牙子手中。人牙子拉了几车孩子,要去卖到相对富裕却食物匮乏的有钱人手里。那些人在平日里也不少干剥人皮吸人血的事,真吃起人肉来也并不在乎。意外发生在一道山涧,车队被一个孔雀精的手下喽啰袭击。车子滚到山沟里去,笼子却很结实,孩子们逃不出去。

    没有人知道薛弥音经历了什么,但她就是活下来了。比起那些残缺的尸体,也不难判断出,她并不是个足够健壮的孩子。在人们的认知里,好像只有壮实的、有能力击败竞争者的人

    ;或是肥胖的,足以消耗自己血肉度日的人,才能在这等地狱般的光景里活下去。

    可这孩子偏偏就做到了……

    而那时霜月君正追着车队,试图与朽月君争夺怨蚀的所有权。他们恰好一路打到这里。霜月君夺下兵器后,朽月君便离开了,而留在那里的她发现了弥音的痕迹。她将她救走,又返回替她寻找友人的下落——弥音说自己的友人瘦瘦小小,钻出笼子替她们求救,却没有再回来。霜月君暂时放置了将怨蚀转交殁影阁的事,替她去寻人,自然一无所获。

    “那怨蚀在后来也是交付到皋月君的手上。只是……你们也知道了,如今它出现在妄语之恶使的身边,成了魇天狗的一部分。究竟为何,我们也无从得知。殁影阁本就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

    “真是奇了怪了。”寒觞看了一眼谢辙,又扫了一眼他的剑,“睦月君交到他们手中的剑,就能在二十年后传到老谢手上。可霜月君带过去的兵器,十年不到就没了影子,也不知怨蚀离开的时候被暖热了没有。怎么,资历新些的无常就没有话语权么?”

    “这倒也不是。关于怨蚀的去向,不论是皋月君亲自给出去的,还是手下人给出去的,甚至……不论是不是他们给出去,而是被偷窃、抢夺走的,都无关紧要。殁影阁从来独立,也从不屑于给出解释,给出交代。她的手下明说:‘反正东西就是没有了,事已至此,再怎么逼问殁影阁也无济于事’。按理说,如果真是他们的失职,自该他们自己来负责,可那位大人并没有这个意思……真相仍在云雾之中。而压制妄语的事,也由别人在做。至于当前的进度如何——你们也知道了。”

    “况且,皋月君成为六道无常也是朽月君做了接引人,他们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若是红玄长夜刻意为之也并非没有可能。”寒觞默默接了一句。

    “我向来不以恶意揣测所有人,您虽然说的不错,但我并不能加以评判。”

    “理解。我只是随便说说。”寒觞揉了揉鼻梁,疲惫地说,“既然都说到这儿了,我不抱希望地再问你一问吧……听说妄语身边有个狐妖,你知道是——是他么?”

    “我未曾接触此事,恐怕不能给你答复,抱歉。”

    “没事。”

    薛弥音如何度过那几天,她从未与霜月君说过,霜月君也不曾过问——就像他们现在和弥音的关系一样。但霜月君不用想也该知道,她是经历了怎样的苦难,怎样的黑暗。在她六道无常的工作生涯中,遇到过许多垂死之人,也拯救过许多垂死之人。倘若一个两个都“帮人帮到底”,恐怕早就累死了。六道无常早已习惯生离死别,对人命的转瞬即逝几乎感到麻木,时而忘却自己曾是人类的事实。但那时候,霜月君就是在心中觉醒了什么东西……她一定要帮帮她。极月君说,尽管她当时给了一个十分……十分离谱的理由:薛弥音有一点像她尚是人类时,在雪砚谷一位叫席煜的师妹——只一点点像。但他们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这只是欲盖弥彰。究竟像不像,有几分像,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要帮,她就帮了。

    而极月君接下来,又提到了阿淼的事。霜月君告诉他们,薛弥音那位小小的朋友没

    有名字,只被称作妙妙,想来这三花儿的名字也是有所纪念。这猫颇有灵性,为她在最艰难的时候带来浆果与虫子补充养分。不说闹饥荒的灾民,就连那些达官贵人把肉吃多了,也是要害病的。霜月君救走她时,那猫就在身边保护她,随她们一并离开。阿淼对她的意义非同凡响,算得上是她的亲人。可后来,这猫儿被一个疯乐匠看中,想方设法掳走做成了三味线。那些偏执又疯狂的乐痴都认定,三花猫的皮毛做原料最好。至于那作者的下场,当然很糟,琴也被弥音抢了回去,阿淼的灵就附在琴上,这是一个惊喜。但那时候,霜月君怀疑是她设法害死的乐师,为阿淼报仇。弥音拒不承认,甚至觉得霜月君不信任自己、污蔑自己。虽然事后也没个定论,霜月君还是选择相信了她,道了歉——但隔阂恐怕就是那时候产生的。

    “等等!”聆鹓一拍桌子,右手碰触的桌面竟有了一丝裂痕,“不对,她说……她说那个三味线是霜月君给她的!”

    这一下着实让他们吓了一跳,店里其他客人纷纷第二次看过来。聆鹓慌忙缩起头,露出抱歉的神色。

    “唔……这样么?不过这并非不能理解。既然我选择相信霜月君的说法,那我们姑且将你所说的薛姑娘的话,称为‘谎言’。她现在这样,自然需要用谎言来伪装自己。有时候,人就是容易不说真话,甚至是下意识的。真话会被质疑,真话会被推敲,真话会招致不幸。若本就不是真实的话,反而无畏于他人的目光,也能为说谎的人省去很多麻烦。有时,人们需要用一个新的谎言包装上一个,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但有时,轻描淡写且无伤大雅的伪装,总能让一部分人得到宁静。再者,这也未必算得上谎言。”

    谢辙不太明白:“嗯……您说她是将乐器抢来的,而她告诉聆鹓,是霜月君赠予的。这不算谎言么?而且这个说法,能有什么好处?她不是不再信任霜月君了么?”

    “倘若最终是霜月君将琴夺走,又还给她,你们能说这不是霜月君给她的么?”

    “这……”

    “再倘若,霜月君才是对我说谎的人,情况真的是如叶姑娘所言呢?”

    “呃——”

    “我们没谁在场,谁也不是事中人,详细的情况她自然不必也不便说与你们。为这些事而心生纠葛,并无必要。我能感觉到,薛姑娘虽然不擅长交流,却总能把话说漂亮——她很聪明,非常聪明。有时聪明是件好事,有时聪明又会害了自己。”

    聆鹓只是沮丧地说:“所以我想帮她……至少不让她这么难过。”

    “这很难。在霜月君无意的影响下,她的视野受到光的蒙蔽,变得局促又狭隘。很多事,她自己恐怕不如我‘看’得明白。谁都无权评价,更无权干预她——因为我们不曾经历过她的苦难,更不能真正理解她的选择,只知一切事出有因。人人都经历过不幸,可人的苦难各有不同,痛苦的程度却能相提并论。我们不该站在高处,对他人的所作所为指点有加。”

    极月君在众人安静的凝视中深深地吸了口气。

    “只不过……我也很难理解——很难理解她为何一夜之间……就会选择背弃信任了长达八年的人。”

第一百三十九回:旧瓶新酒

    薛弥音走在街上,走了很远。这镇子本就不大,人也很少,因而格外安静。她住过很多地方,也看过各式各样的街景,但最喜欢的果然还是这样的乡镇。若是更落后的村子,也不太行,茅草屋顶一吹就飞,稍微下点雨墙又开始脱皮……

    逃避了她不喜欢的话题,在静谧的景色中行走多时,她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其实若单单只是和霜月君之间发生的事,她或许还不至于这么……这么别扭。她不喜欢谈这个,是她总想起自己丢了的一个东西,那也是妙妙留下唯一的遗物。在与霜月君争斗的那个晚上,那枚猫眼石从她身上掉了出去。要么落在原地被别人捡走,要么是霜月君拿去了,后者的可能性最大。不论如何,那东西都不在她的身上,她连最后一个值得用以缅怀的道具也没有了。

    阿淼跟在她身后,时常与她拉开距离,又顽皮地扑上来,在她双脚间拍打鞋上的铃铛。它很热衷于这个游戏,弥音也从不担心会踩到它。阿淼或许也算个念想,但仅仅……只是个名字罢了,这没有意义。

    但……但是妙妙没有死。

    她不仅没有死,还长大了。那时候,她才是那么小一点儿……她真瘦,在弥音的印象里像个被抛弃的流浪猫一样可怜。再见她的时候,她都长大了,按年算下来也该有十四五岁。重逢是在一个夜里,她不能将她的面庞看得很清楚,但也足够了,足够她认出她来。妙妙看上去很健康,像所有这个年岁的孩子一样,只是依然那么干干瘦瘦的。

    “她不是想故意杀了我的,”那晚,她说,“你要原谅她,她本意并非置我于死地。”

    若是眼前的那人直言,正是霜月君为了免去麻烦,直接“送她一程”,弥音或许还会稍有疑心,毕竟她再清楚不过她不是这种人。可是,眼前的妙妙也是如此真诚,正如她刚认识这孩子时一样……她好像很少关心自己的事,向来都是替别人想的。就连……

    “她必须杀我,你要理解。”

    “我不能理解,”弥音说,“那时候她既然救了我,她分明——分明也能救你!就算把你的尸体带回来,我也能……”

    “我被妖怪抓走了。如果不杀了我,所有人都会有麻烦。相较之下,一个濒死的小女孩的性命自然无足轻重。你知道,她是六道无常,六道无常很清楚自己该如何取舍。我与你的境遇不同……”她柔声说着,“你身边没有会对人们造成威胁的事,她当然该救你。”

    “……我不信。”弥音只记得自己不断地说,“我不信。你们,我,她……”

    妙妙说的很对,她的声音、她的措辞、她该有的容貌、她的一举一动……所有的事都在强化弥音逐渐认定的事实:她就是妙妙,妙妙就是她。她知道,霜月君会说善意的谎言,但她不知妙妙会不会。她们其实只是认识了十天半个月的程度,比起漫长的八年,更加漫长的一生——这不过是弹指一瞬罢了。记忆会美化很多东西,加之这段短暂而黑暗的经历有所衬托,令她觉得,这样一个小女孩在自己人生中的分量是那样沉重,足以与这只小猫,还有霜月君本人所匹敌。如今两人站在对立面上……不,不是对立面,妙妙没有这么说,是她亲自将两个人放在秤的两端,不得不分出个胜负来。

    妙妙只是不断重

    复:

    “我没有骗你,我没有骗你……把手给我,我可以让你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薛弥音记得很清楚,那天很冷,晚风有些大,吹得她手脚冰凉,脑袋也要冻住了。她的思维和她的身体一样僵硬。但既然妙妙这样说了,她便努力伸出手,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自己的关节咔嚓作响。寒风里,妙妙穿着单薄的衣裳。真奇怪啊,她不冷吗?她的手一定也是冰凉的。这样的想法促使弥音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甚至尽力将身子向前倾去。只是这还是太慢了,太慢了,每一次眨眼都是那样漫长,每一次呼吸都令人难耐。可她的朋友并不着急,只是那样亲切地、天真地、甚至有些担忧地望着她,等着她。

    在碰触到她的手时,薛弥音浑身像是触电了一样。

    阵痛,剧烈的阵痛。她试图用语言表达这种强烈的感受,却开不了口。眼前铺天盖地涌来的景象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就连呼吸也像是静止。这是……这是妙妙的视角吗?眼前有些模糊,像是隔了一层脏而透明的云母片,而且视线有些摇晃,不住地在上下左右颤抖。是弥音自己在发抖,还是妙妙的视角正是如此,她尚不得而知。

    很快,她看到视野里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露隐雪见·霜月君。

    在记忆中,她很少见过那样的霜月君……不,是从未见过。她是那样——那样凶恶,那样狰狞,那样充满戾气。她的伞,叶隐露,是她的武器,至少她是这么说的。弥音原本从未见她将其抽出伞筒,当做刀剑般使用的姿态,但现在见到了。

    那些片段混乱、无序、破碎,需要一定的方法排序重组,才能还原事情本身的模样。但这已经够了,薛弥音足够清晰地认知到发生了何事。拨撩、挥砍、突刺,她是个六道无常,也是个阴阳师,是个斗士。她在……攻击自己——也不是自己,而是那时的妙妙,弥音不过是从她的角度看到了这一切。偶尔,她还能看到画面的边角闪过奇怪的……触手?还是,蛇的尾巴?总之不是属于人类的东西。

    那些场景断断续续,每一幕都很连贯,只是拼接有些粗糙,但记忆就是这样稀碎。整场战斗或许持续了很久,但妙妙将这些经历删减压缩,在须臾间灌输进她的脑海,令她招架不得。很快,战斗走向了尾声。她的视线滚了一圈,看到苍翠树叶间破碎的天空。霜月君走近了,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她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她。随后,她举起伞,将尖端对准了……

    薛弥音惊叫一声,远远地弹开了,像是记忆中的力量真正伤害到她了似的。

    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尽管没过去多久。不知何时,弥音已经走到了镇子边缘,顺着一条小径来到树林深处。她抬起头,望着天空,觉得这一幕与那天幻觉里看到的很像,但终归不是同一幅场景。这里的阳光是真实的、有温度的,与那冰冷记忆中的截然不同。那时的天光苍白无力,像一层轻飘飘的裹尸布被树影剪烂,洒在自己身上,又扬起来,像轻飘飘的出殡的纸钱。

    她将手摸到腰间的匕首上。

    这也是妙妙给自己的东西,防身的东西。她从来没有亲口说出让自己去做些什么的话,但她就是觉得,有一种声音告诉她,她必须用它做点什么。妙妙说,这把刀

    可以用来“修正错误”,而弥音却觉得,有的事,有的人,就是最大的错误。

    或许有些偏执——弥音也时常这么评价自己。但是,没有关系,反正她是不会死的。这不过是一种宣告,一种声明,一种态度。她并不打算,也从来没有决意将霜月君置于死地,她也知道自己一定做不到,谁都做不到。可如果不这么做,就不能让那个自负又愚蠢的女人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能让她从绑架自己的……自我满足的仁慈中醒来。她要离开她,离开这个错误的源头。妙妙会带她走,她答应自己,祈求自己,让弥音跟她一起离开。她们可以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更值得的生活。

    薛弥音终于意识到,归根到底,霜月君也只是个“人”而已。

    她不是神,从来不是。过去将她视为最尊敬的人,最憧憬的人,最近乎信仰般无垢的接近神明的人——“但我没有错”,这个声音在弥音的脑海中经久不息。是霜月君擅自在她的面前表现出这样伟岸的形象来,是霜月君让她误以为她是绝对真诚的人,是霜月君有意无意在她面前塑造了那样特殊的形象,甚至发着光。

    如今,薛弥音只觉得滑稽又绕眼。

    她将匕首抽出来,放在手上仔细打量。刀刃上一丝血的痕迹也没有,又或是与刀的纹路融为一体。她小心翼翼地摸过去,虽然它表面看着嶙峋,实则很平滑,没有纤毫杂质。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做过这般不人道的事……她可以杀很多人,可以是任何人,但是霜月君,这样一个对自己算作有养育之恩的人……不行,她不能想太多,她绝不后悔。

    “找到你啦。”

    一个轻巧的身影从面前掠过,熟悉的人从树冠上跳下来,叶片簌簌下落。她吃了一惊。

    “妙——”

    “嘘,”那孩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知道我的处境很危险,总有坏人想要抓我。”

    “嗯……”薛弥音压低声音,但仍难以掩饰话语中的激动,“我以为、我以为我又把你弄丢了,我正要想办法通过云外镜找你。我知道,你说有人觊觎你的灵力……”

    “你还记得我说的话,真好。”

    这十几岁的孩子是那样的——那样率真。她的丸子头还是那样圆溜溜的,这又不禁令薛弥音想起那颗失落的猫眼石来。她想要握住妙妙的手,以确认自己是不是因为方才的思绪出现幻觉,妙妙却后退了一步。

    “你身边的人鼻子很好,我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行踪。”

    “我以为你还在生气……气我弄丢你的传家宝。”

    “呀,那时候我确实以为是你来了。你应该看到也听到了,我问她是不是你,你终于找到我了……她却不由分说地大打出手。没关系,我理解也原谅她,否则我不会有今天,不会有勇气和能力来找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妙妙的眼睛像是在发光。

    弥音当然记得。她还记得那场打斗之前听到妙妙绝望的只言片语。

    “你不是她——你不是她!你为什么拿着我们的东西?为什么!还给我!”

    那时,霜月君便动手了。想到这儿,薛弥音微微攥紧了拿刀的手。

    “今夜丑时我再来找你。”

    这是友人今天最后留给她的话了。

第一百四十回:旧雨今雨

    虽说已是春天,可一旦入了夜,还是冷风簌簌的。

    晚风吹拂着树冠,整片山路都是树叶摩擦的窸窣声。只要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到雪砚谷去,就没有那么冷了。雪砚谷总是暖的,哪怕是冬日的寒夜。但现在这条路封上了,雪砚宗从来不在半夜三更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不论你从多远的地方来,保障弟子们有合理的睡眠才是至关重要的事。当然,守夜的人是有,倘若你给不出个在此时造访的不得已的理由,他们也是拒不接待的。

    “趁夜色潜入这里么?像个真正的盗贼一样。”

    叶雪词这番话不知是认真还是打趣,但佘氿并没有回答。那个一路上吵吵闹闹不说人话的小鬼,此时已经趴在他肩上睡着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若是闭上眼睛,也是任谁都弄不醒的。而且,他们总是很沉,像死尸一样,幸亏佘氿并不缺力气。

    “你有更好的办法?”

    佘氿看了她一眼,将这孩子往上颠了一下。

    “我听说你曾经来过这里,也见过云外镜。”

    在黑夜中,叶雪词凝望着他平静的脸。若是寻常人,在这样毫无光亮的地方,自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不过,如今的叶雪词早已不能算作人类的范畴,视力自然也如妖异一般。她其中一只眼睛清澈明亮。现在没有光源,否则一点光亮照在她眼中,立刻会像镜子一样反射出去,他们的行踪就很容易暴露。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本来他们就是为了方便走的灵脉,再让谁给发现,可就讨了麻烦。

    “那是很久前的事了,不提也罢。那时候我在雪砚谷内部留了一个灵脉,但早就不能用了,八成是被他们堵了。原本这地方尽是些庸才……”

    叶雪词暂时没有搭理他,而是低下头,将一只手伸向眼睛。

    “我能看到母镜就在这里。”

    “你怎么把它摘了?我们还没有找到它。”

    “已经用不上了。原本这样做,也只能确定一个大致的方位。现在,既然知道了目标身在何处,接下来就要靠我们自己去找了。”

    佘氿皱起眉:“你不早说?”

    “应当不是什么难事,你不是很熟悉这里么?”

    “你在开玩笑?这几百年过去,连入谷的山路都修了千八百次,里面的变化想必是天翻地覆。何况那付丧神也不是吃素的。说来也怪,他真的老老实实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一步也没有离开过雪砚谷……”

    “我觉得更奇怪的,倒是另一件事。”叶雪词检查着指尖的碎片,接着说,“雪砚宗手持云外镜,知晓天下的秘密,比殁影阁的手眼还要庞大。可是,竟然没有一点风声说他们滥用此物,他们的壮大也没有一点儿借神器作弊的迹象。这大概,也算是暴殄天物吧。”

    “那付丧神名为晓,不是省油的灯。他出身凛霄观,自是随祖师丹宁悟道。道法自然,他不会顺从任何一方想要利用他的人。恐怕也正是这点,他才愿意在这里待着。雪砚宗也真是可以,竟能如此耐下性子,还能让世人觉得云外镜早就销声匿迹了……”

    “你亲眼见过那付丧神么?”叶雪词问他。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他不想回答,“我只知,我过去曾为那破玩意卖过命。但那时候,我不是为自己去找,而是为了殁影阁。皋月大人是我极少敬重的人,殁影阁的需求就是我的需求。但如今,我却不如当初那般狂热了。恐怕是因为……比起单纯地得到它,它究竟能否帮我达成目的这件事,还完全是个未知数吧。”

    “我们现在就进去,你一定记得云外镜的气息。”叶雪词切入正题,“雪砚谷戒备森严,我们最好不要打草惊蛇。用迷烟药晕了守门的那几个,我们就立刻进去,不论找没找到,天亮前都必须离开,否则我们怕是不便处理。”

    “你说的不错,至少这小混蛋不会像白天一样大吵大闹,惹得大半个门派的高手冲出来将我们扫地出门。以防你误会,提前说一句,我是不怕的,不过血洗门派这件事怕是会让霜月君那臭丫头找上殁影阁的麻烦。”

    “啊呀,是呢,她是从这里出来的。”叶雪词点点头,“就当你真不怕吧。”

    佘氿不再与她争吵什么,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封着迷烟的竹筒。

    月明星稀,清冷的寒风仍是阵阵地吹着。在这样一个夜里还有不少醒着的人,薛弥音就是其中一个。因为白天她走得有些远,加之同行的友人遇到了故人,耽搁了时间,他们没能按照计划出发,直接到雪砚谷去。所以他们在这座镇子留宿了一夜。毕竟当目标近在眼前时,人们反而容易放松下来。目的地难道会自己长腿儿,驮着一个门派的人跑路不成?

    她回去的时候,极月君已经同友人们道别,她没有赶上。装模作样地可惜了一阵后,她心不在焉地跟着其他人,直到找到住处为止。他们问她去哪儿了,她只说是散心,又因为大家都知道她为何当时会离开茶桌——自然是不开心的话题,所以没谁追问,这很有说服力。再者,她与友人交流的时间很短,更没有肢体接触,所以就连寒觞也没有多说什么。

    阿淼很安静,出奇地安静,弥音反而有些不习惯了。就连见到妙妙时,它也一动不动,只是用那圆溜溜的眼睛瞅着她,算不上善意,也称不上敌意。那个时候,弥音甚至觉得它脑袋里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不乐意说。想到这儿,她又沉沉地叹了口气。

    “弥音,你真的没事吗?”已经盖上被子的聆鹓探头问她。

    “没有,我很好……就是走得太久,有点累,休息一阵就好了。”

    “那好吧,我要熄灯啦。”

    “好哦。”

    说罢,聆鹓吹灭了床头的那盏烛台,整间屋子便陷入了黑暗。弥音一直睁大眼睛,直到听见舍友的呼吸声逐渐缓慢而均匀,才试探性地喊了两声。

    “叶姑娘?叶姑娘——”

    她声音不大,但也并非气声。当确认聆鹓睡熟以后,她蹑手蹑脚地起床,穿了鞋,披上外衣,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客栈。只要她乐意,她一丁点声音也不会发出来,就像是真正的猫在行走一样。阿淼也从床铺上跳下来,一路小跑跟着她离开,直到走进白天那处树林里去。他们比白天多花了些时间,因为旅店更远,但弥音还是按时到了。她裹紧外衣,试图将时不时涌起的寒风抵挡在外。风迎面吹向阿淼的时候

    ,它蓬松的毛被捋得很顺,眼睛也紧紧地眯起来,艰难地向前迈步,看上去很好笑——尽管它其实可以完全不受现世的影响。但这很有趣,弥音会将它抱起来,揣在怀里。它喜欢这样。

    妙妙已经先到那里了。

    “你好慢!”她嗔怪着,“再等下去,我就要给坏人抓走啦。”

    “抱歉,等他们睡着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一个姑娘,太关注我。”

    “你认识新朋友啦,真好。”她笑起来,“有机会也要介绍给我。”

    “……算不上朋友,大概,是她这样认为的。”

    说这话的时候,薛弥音多少有几分心虚。虽然在她心中,自己唯一的朋友只剩下了当初那个纯真的孩童,现在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归来的亡者。不过叶聆鹓的确有点分量,毕竟她处处都能考虑到自己,让她的良心接受不必要的拥抱,被勒得喘不过气。而且否则……她也不会在那个危险的时候,一把抓住聆鹓的手。

    “有朋友是好事呀,你怎么这么不高兴?”妙妙弯下腰,仰起头,看着她微垂的眉眼,“这些年来我躲躲藏藏,一个朋友都没交到呢。但是……你果然还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知道的,那天你替我报仇了,对不对?我明明没有让你做这种事。可我好高兴,我知道霜月君是你的恩人,这好难,我从不苛求你这么做——你还是做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躲?是谁在追你?”薛弥音难得露出这般真挚的忧愁,“你知不知道,这一路其实我都在担心,怕我又把你弄丢了。我要去找云外镜,才离开了上次约定的地方。我想找到你,真的……”

    “是六道无常——他们一直在追我。至于理由,我担心我说出来,你就……不要我了。”

    妙妙露出失落的神色,薛弥音一拍大腿:

    “不可能!你该不是要说,你现在是个妖怪吧?”

    妙妙的表情有几分惊讶,像是没猜到她会说得这样直白。她微微点头道:

    “你倒是反应很快……”

    “这么久,我也该想明白了。”弥音无奈地摇着头,说道,“既然你身受重伤,如今完好无损地回来,定然不会是什么**凡胎。而且你的灵力是这样强……想必,已经沦落为妖物了。可那又怎么样?你觉得我这样就会嫌恶你吗?你把我当什么人……”

    “……谢谢你,你真好。”

    “那些人——那些与我同行的人,他们之中就有个妖怪。那三人也算得上情同手足,从不因为这种事就心怀芥蒂。”

    “你这便随我走吧!”妙妙忽然说,“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在他们那儿吧?带着刀,还有你的乐器,我们离开这儿,我会想办法让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弥音没有说话,她忽然有些犹豫。见她这副样子,妙妙皱起眉,问:

    “你是……不想与我过逃亡的生涯么?别担心,这用不了太久。”

    “不,绝无此意——我先前就对你说过,我并不介怀,还想帮你。只是……”

    说罢,弥音回过头,望向来时的地方。阿淼正端端坐在小路中央,歪头看她。

第一百四十一回:旧友复逢

    他们是清晨准备上山的。镇子里的人说,雪砚宗的大门辰时打开,入夜却是看心情关的,所以越早动身越好。这个镇子是弟子们最常来的地方,有谁想要远方的东西,会委托这里杂货铺的老板进货。这儿的酒也与谷中的不太一样,有人喜欢自家酿的,有人喜欢镇上的。不过谢辙他们运气不好,这几天镇子里没有回谷的弟子,得他们自己去。

    山上的路有很多条,有的是环山路,有的是越过高山最近的路线,只有一条通往谷中。不过也不用担心迷路,在分岔路上,路牌标得清清楚楚。走到目前,他们还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太阳微暖,空气里充斥着春花的芬芳,却少见那些艳丽的影子,大约是藏在绿叶之后。

    “连极月君也不确定云外镜的下落。真遗憾,我以为他多少知道点什么。”

    寒觞说话的时候,弥音恰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顺着脸颊流下来了。聆鹓忙问她是不是没睡好,薛弥音只是摇头,什么也没说。她确实很困,困得精神恍惚。昨夜等她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赶紧躺下,还是能好好睡上一觉的。但是,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在脑内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让她的思绪一刻也不得停歇。等好不容易有些许困意时,公鸡嘹亮的鸣声马上就同钻进屋里的阳光一道把她拎起来了。

    她的头晕晕沉沉,比真正的一宿没睡还要难过,都是因为那些事太过沉重,让她疲惫无比。走在最前面的寒觞放慢了脚步,谢辙也将水囊递过去,问她要不要休息。

    “不,不要管我。我们快走吧……目标近在眼前了。”

    即便薛弥音已经知道,她不再需要云外镜了。

    就连她自己也有些意外,此刻自己竟仍然站在这群人之中。她本以为与故人的重逢是欣喜的、雀跃的、足以令她抛下一切的……本该如此。她说不清楚哪儿出了差错,但事实便是——她很迷茫。是的,迷茫。妙妙所说的那种生活亦是她所向往,开始有些不太平静,但很快便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她可以学本事,学更多的法术,变得与妙妙一样,然后她们联手就能解决一切困难。那时候,歹徒和饥饿都不能战胜她们,那么今后所有的天灾**也不足挂齿。而且妙妙需要她,因为没有任何人能理解身为妖怪的苦难,尤其她曾经是个人类。

    可她还是犹豫了。当下这样热闹的生活……她似乎也不讨厌。

    薛弥音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她没有办法介绍妙妙融入这个团体,而她也深知自己从未融入其中。更何况,这个他们自称“临时”的组合会在达成目标后就地解散。可弥音自己也很清楚,实际上其他人多半已经认可了她,是自己拿妙妙作为挡箭牌。高举历史,以排斥未来,这是一个好的选择吗?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说不过去了。

    好在她的友人向来善解人意,她给了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

    一个陪着新朋友们走完这段路的机会。

    但是,故友最后的一段话,让她颇为在意。

    “人们都是嘴上说着好听,你该知道的。真正的朋友,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可实际上,只有当一切都风平浪静时,人

    们才和和气气。真遇上什么麻烦,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世上,只有你我从未变过,只有你我才能坦诚相待。我信你交朋友的眼光,可老话不说了么?患难见真情。在经历真正的苦难前,谁也不值得信任,你千万要小心。”

    薛弥音知道她在担心自己,还因为自己“放了鸽子”而感到抱歉。但没关系,妙妙说,她会在这附近等一阵子。毕竟拿到云外镜,怎么说他们也该散伙了。就算没有拿到,她也可以找个理由离开,剩下的是他们自己的事。说来奇怪,这一路上,弥音都没怎么操心过那狐妖的事,可在确定妙妙也是妖怪以后,她多少对寒觞的遭遇感到些许悲伤,心中原本迟钝的那处用以共情的部分,竟然有了微弱的回音。她已经与故友相见了,但他呢?他的朋友还是他的朋友吗?弥音不敢细想,只是难得愿意为他在心里献上祝福。

    也算好聚好散吧。

    说起来,妙妙声称她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会有危险。弥音当然明白为什么,只告诉她自己一定尽快。同时,她也很感动于对方为了成全自己这段有始有终的缘分做出的“牺牲”。妙妙一直这样,与那陈旧回忆里的形象别无二致。

    行至半路,他们有些累了,便停在路边稍事休息。这又是一处分岔路,向偏西的山路走上去,就是通往雪砚谷的小径。太阳当头,竟然晒得人有些热了。他们又挪到树荫下,各自扇着风,喝着水,说一两句闲话。

    就在这时,从山顶上走下一个人。

    这一幕实在是过于似曾相识了,即便第一次发生时,只不过是个旅行路上的小插曲。但当它重现于几人眼前时,属于这部分的场景又重新投射在脑海里,让他们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曾是见过这一幕的。唯一的区别在于,那时寒冬积雪,此时春风拂面。

    那个女人——身着一身藕色长裙的女人。她比起过去少了件外搭,但里面这件儿连着下方裙摆的,几人不会认错。三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徒留薛弥音一人茫然地坐在这块大石头上,一会儿看看他们仨,一会儿看看那个女人。

    “您不是那位……”

    “我从山上听到你们的声音,心想保准是你们,果真让我给猜中了。”

    她的声音一点没变。也是,这不过是经历了一个季节的交替,人的变化怎么会大到教人认不出来呢?这正是当时谢辙与聆鹓刚与寒觞结识,离开翡玥城时,翻过的那座山上遇到的女子。还真巧,这次又是向上的山路,而对方已经从容地下山了。

    “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您!”聆鹓有些惊喜,“是从山的那边来么?说来我们第一次相遇,还没离开翡玥城呢。”

    “是呀。”她轻轻笑了笑,问,“你们要去雪砚宗么?”

    聆鹓与她搭话的工夫,谢辙与寒觞在后方对视了一眼。还坐在那儿的弥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又隐隐觉得两位少侠之间似乎发生了一场无声的对话。明眼人都知道,这女子与他们是认识的,或者至少有一面之缘。但还比较陌生,不然,那两人怎么会是这种眼神?

    “是的呀。”

    “那让我猜猜,你

    们是要去找云外镜吧?”

    “哎,您是怎么知道的?”

    女子神秘一笑,但并不吊人胃口。她直言道:“来雪砚谷的,多半不是想拜师学艺,而是选个养老的好地方,图一个避世清净。想要长居的,都是些上了年纪,身怀绝技之人;前来观光赏景的,不该是这个时候来。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要么趁着秋高气爽,一睹冬日绿意的奇景;要么春光乍泄之时,待到炎炎夏日再来避暑。你们倒好,挑个大风大雪的时日,恐怕是有求于此了。至于雪砚宗内的人我并不了解,只好盲猜你们是为了云外镜来。只有那稀罕物件,才值得千里迢迢赶路来寻呢。”

    “哎呀,真让您说中啦。”

    话虽如此,聆鹓却有些心虚。因为实际上他们出发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要造访此处,只是奔着殁影阁去的。不过说实话,若以翡玥城为起点,他们直直走到雪砚谷确实差不多要这么长时间。但后来,他们是从蚀光阙出来,抄了近道,才刚好在这个时点来到此处。

    薛弥音有些惊讶,因为聆鹓撒谎了。

    她当然知道她在说谎。从时间上判断,他们应该是更早的时候遇到这位女子,而那时他们相互不知道对方要去哪儿。至于去雪砚谷这个决定,她知道几人是何时做出的,距与自己相遇隔得很近。而他们从翡玥城出发这件事,一定是更早之前,那时候三人的目的地一定不是雪砚谷才对。她不清楚聆鹓为什么会说谎,或许是为了避免麻烦。但在弥音心中,她向来单纯,不该什么胡话都信口拈来才对。算了……受伤的事,她不也瞒着大家吗。

    想到这儿,薛弥音略皱起眉。

    “那您也刚从雪砚谷返回呢。”聆鹓说。

    “咦?你可真聪明。你是如何想到的?”

    “因为这座山很大,您这个时候下山,只能是从雪砚宗出来——那里是辰时开放,现在时候正好。您若从山的那边来,昨夜就得上山,没谁会在那时候冒险的。”

    女子欣喜地点了点头,连夸她聪慧。两人相谈甚欢,另几人有些尴尬。这时候,女子注意到被两位男性挡住的薛弥音,她颇为好奇地问:

    “咦?这位姑娘是……我之前可没见过。”

    “嗯,是路上认识的伙伴。”

    说着,叶聆鹓拉弥音起来。以往这种情况,弥音一开始自个儿就主动起开,但因为有心事,所以她没那个心情。她敷衍地打了招呼,视线便错到别处。好在女子并没有缠着她,而是对他们说起了云外镜的事。

    “说来你们不远万里找云外镜,不该像其他旅人一样只为一睹真身吧?若是有求于它,你们怕是要失望了。唉,说实话,我也有些气馁呢。”

    寒觞警觉起来:“怎么了?”

    “那镜子就是一面普通的镜子,根本不如传说中那般神通广大。”女子无奈地摊开手,眉宇间尽是惋惜,“看来什么知天晓地博古论今,不过是雪砚宗杜撰的幌子罢了……他们一点儿不隐瞒,光明正大地展示出来呢。说不定只是个赝品,不然怎会如此轻率,对不对?”

    寒觞怔在原地。

第一百四十二回:旧家行径

    “镜子是假的?”半晌没有说话的谢辙也开了口,“这怎么可能?”

    聆鹓应声说道:“对啊,雪砚谷怎么会做这种自砸招牌的事呢?没有就是没有,有就是有,怎么会拿假货骗人?”

    “说真不真,说假不假。不如说,那儿空有一面镜子,却不见付丧神回应。雪砚宗的人只是说,镜子是如假包换的镜子,可里面住着的镜灵已不知去向。如今,早已是人去楼空。”

    寒觞脸色有些发白。在一起相处了这么久,几乎头一次见他如此……如此仓皇,如此疲惫。先前的每一场战斗,每一次意外,都不如当下这般沉寂令人窒息。就好像这一次,他是由内到外而枯萎的。这副皮囊下,里面的血肉开始溃烂、瓦解,变得如棉絮一般轻薄,看起来尚且完整的外壳一触即碎。

    谢辙的眼神也跟着心思一块乱了起来。

    “不,不可能……付丧神都必须在本体很近的范围内才能自由行动,他们永远无法彻底脱离孕育他们的物件。就算妖力稍强些的,也不过能在稍远的地方活动。完全让人无法察觉灵体与本体的联系这种事——古往今来,没有谁能做到。”

    “啊呀,那就是假货吧。不要想太多了,放轻松些。实在不行,你们也去看看就好了。只要你们说,会有弟子引你们去看的。对了,还没有问你们,你们想借云外镜做何事?不方便说也没有关系的,我不过纯粹是好奇罢了。”

    “我们找人。”谢辙简单地概括,语气坚定字正腔圆,不像是打算说更多的样子。

    “礼尚往来:你呢?”弥音如此反问。

    那女子歪着头,粗略打量了她一眼,视线在特定的部分多停留了一阵。随后,她说道: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给朋友领路罢了。是我朋友要找云外镜来着。”

    话音刚落,路旁一棵大树后就走来一个人。他们感到惊讶,不知他是一开始就在那里,还是之后才走过来的。几人的注意力都在这位女子身上,没人察觉到他。这便意味着,这位男性真的很擅长隐匿行踪。

    他黑发黑瞳,右目的刘海斜斜下去,用有着怪异花纹的绿色布带蒙住眼睛,不知是不是受了伤。他整体看上去像个贵公子,外衣鹅黄,似乎有浅浅的鳞纹路。至于料子……从光泽上很容易判断出,是上好的绸缎儿。他的打扮与那位女子并不搭调,偏偏就是一道儿的。

    男子挥了挥手,脸上说不出是不是在笑。他没有说话。

    寒觞警觉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谢辙轻声问。

    寒觞用一种既算不上打算隐瞒的悄悄话,也不能说是很大声的音量道:

    “他是殁影阁的人——你看他腰间的令牌。”

    果不其然,几人都看到了他腰上拴着的东西。形状一模一样的令牌,他们在殁影阁的吴垠身上也见过,所以他一定也是阁中之人没得跑,而且他身上在此刻开始释放的妖气,也很明显地暴露了他的身份。除了叶雪词,其余的四人一下警觉起来。殁影阁真正的立场如何,他们并不知情,但吴垠的冷厉他们已有所领教。

    叶聆鹓有些不

    敢置信:“这、这位便是你的友人么?”

    不等她回答,佘氿冷笑了一声。因为寻镜失败,他也有些许疲惫,连平日里一贯的假笑也懒得挂在脸上。他双手背后,向前两步,又回头看了女子一眼:

    “叶姑娘,你就与这群‘区区人类’相谈甚欢么?”佘氿又斜眼望向寒觞,“哦,也不全是。”

    “我这人没什么特别的喜好。除了收集秘密,还愿意广交朋友——这样才有源源不断的秘密。怎么了,您该不会连这也要与我计较吧?”

    女子是半开玩笑说出的这番话,却让其他人感到微妙的惶恐。“叶姑娘”这个称呼就足以令聆鹓一怔,她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与在殁影阁时听到这三个字一样。难道她就是当天那个……还有“区区人类”又是什么意思?他们两个,难道都不算在内么?尤其她亲口所言的那两个关键的字——秘密。

    线索断断续续,在每个人的脑子里翻滚、打结。时间有限,不允许他们在此刻就梳理出一个明确的前因后果。关于女子的反问,佘氿并不搭理,只是对他们几人说:

    “我听同僚告诉我,万鬼志就在你们身上。万鬼志在我们的地盘束之高阁,我对它的气息再熟悉不过。”来自殁影阁的蛇妖微弯着嘴角,“毕竟是我们保存多年的东西,这熟悉的气息,可真是令我倍感亲切。”

    他眉目不曾放松分毫,眼神冷冰冰的,带着掂量在每个人脸上扫过。谢辙的手搭上剑柄,他挪动了半步,仿佛想隔绝佘氿投向姑娘们的、恶意的探究。寒觞也蹙起眉,直视着另一名妖怪。

    “此物已不属于殁影阁,你问它又是有何用意?”

    “我们寻云外镜无果,已是败兴而归,要让我空着个手,那也太叫我失落了。”

    佘氿慢吞吞地说着,摊开手,一副无辜的模样。下一刻,他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词句里的危险再**不过:

    “殁影阁交出万鬼志,本来也是迫于无奈。我收回它,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话音落下,几乎在同时,谢辙与寒觞拔剑出鞘。他们双双踏前,横剑把叶聆鹓和薛弥音护在身后。谢辙顶着佘氿讥诮般的打量,快速朝后方嘱咐:

    “你们先走一步,到山上去。无论如何,云外镜的事,我们要亲眼确认。”

    “可我们怎么能就这么——”聆鹓急切地说。

    敌人并不打算给他们商量的时间。几道扭曲的影像陡然在佘氿的背后张开,他们吃惊地睁大了眼,警惕着他的花样。顷刻间,那些影子凝结成可以辨识的模样。数条长蛇龇牙咧嘴地探出身躯,獠牙狰狞,凶相毕露。谢辙往身后推了一把,低喝:

    “跑!”

    来不及再多想,弥音扯住聆鹓手腕,拉着她返身奔走。仓皇的脚步声来不及远去,便被兵刃交接的声响取代,舞动的蛇影遮蔽了他们关切同伴的目光。三人迅速战在一处,倘若佘氿当真能感应万鬼志的气息,谢辙寒觞万万不敢放他去追两名姑娘。他们意在纠缠拖延,佘氿一时也突破不了二人联手阻拦。只是对方分明还有一个帮手,难道只会袖手旁观吗?

    又一声清

    脆的碰撞,佘氿格挡开风云斩一击,却不得不侧身闪避寒觞挥来的利刃。趁着这个空档,寒觞扭头看向一旁观战的叶雪词。

    “你不打算帮他?”

    “嗯?这场战斗,似乎与我并没有关系。”叶雪词轻轻偏头,像是对他的问题感到惊讶似的,“你们打便打,可要小心些,别误伤无辜哦。”

    跑远的两人并不知此处战局,也不能确信同伴们能拖延多久。她们只能拼命地跑,尽可能加快速度,尽管在上山的道路发足狂奔,十分消耗体力。耳边充满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声。

    阿淼也随着她俩一并奔跑,它矫捷地掠过地面的植被,时不时四下张望,发出喵喵的大叫。

    “果然,”弥音对着聆鹓眼中空荡荡的侧面喊,“你也觉得不对劲,是吧?”

    聆鹓喘着气儿,大声问道:

    “怎么了?你在和阿淼说话吗?”

    “阿淼感觉到,有三个人的气息!但刚才,我们只看见两个……”弥音绷着脸,显露出疑虑不安的模样。

    “那、那这可怎么办?”

    “算了,我们管不了那么多……!”

    两位姑娘跑得气喘吁吁,何况聆鹓还背着一个包袱,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没过脚背的野草刮擦着她们的脚踝,迎面的风吹干了额边的汗。这是无人开辟过的山路,她们跑起来颇为艰难,却别无他选。

    就这样不知跑了多久。忽然间,一直先于她们的阿淼来了个急刹,险些没能停止狂奔的脚步。弥音见势不妙,也立刻刹住了脚,向前伸手去拽聆鹓。因为惯性,她直接跌跌撞撞地向前扑去,一把将聆鹓推到地上,自己也狼狈地砸了上去。

    “噢!”

    聆鹓一口气没上来,还在尖石头上撞破了脸。虽然伤口不深,但火辣辣的痛感立刻蔓延上来。她无暇伸手检查,一丝血迹便缓缓流出。薛弥音挣扎着爬起来,免得把她压出个好歹来。聆鹓这才勉强撑起前半身,又被弥音一把拽起。她这才发现,距离自己不到一丈的地方竟是一处断崖。蹦到前方的碎石凭空消失,她试着向前两步,往下才瞄了一眼就感到一阵腿软,后退一步就瘫坐在地。阿淼担忧地在她们两人身边绕来绕去。

    “差点没命了!”她重新努力站起来。

    “没办法,我们上来的路被他们挡住了……走的根本就是没人涉足的地方,我们更不可能一边跑一边往路上绕,那太冒险了。”弥音摇着头说,“听说除了雪砚宗所处的谷间,这座山也算得上地势险峻——我们必须小心再小心。”

    聆鹓还喘着粗气,手上慌忙将有些松懈的包袱系好。就在这时,弥音忽然听到阿淼的惊叫,简直比被踩到尾巴更加凄厉。这声音锐利的程度,几乎连聆鹓也能听见。

    “怎——”

    小兔崽子竟然在这儿等着……

    薛弥音刚回头,还没能看清袭击者的脸,只看到他伸长的两臂。她感觉腰部受到一股力量的袭击,叶聆鹓也遭受到同等的待遇。她们踉跄地向前两步,脚下一滑,强烈的失重感同时将二人包裹。

    风的呼啸是如此熟悉。

第一百四十三回:似曾相识

    两人顺着断崖的陡坡翻滚,痛觉尚未来得及从大脑传递到创处,又迎来新的碰撞。她们凭借本能,尽可能去抓住周围一切能抓到的东西。聆鹓反应很快,她的左手幸运地抓住了一截生在崖缝中的枝干,而右手恰好无比精准地攥住了弥音的手腕。这令聆鹓自己也感到了惊讶,因为她本以为自己是做不到这点的——去抓同自己一道翻滚的另一人,还恰好抓到了手腕。这一举措就好像是她的手,比她的眼和脑反应更快。

    她低下头,确保弥音还算安全。碎石与尘土簌簌地顺着陡崖落下,弥音像猫一样甩了甩脸,将那些砂尘抖开。两人身上都脏兮兮的,衣服和头发都乱了,还有几处擦伤。不过幸好聆鹓重新系紧了小包袱,它还挂在她的身上。弥音抬头望着她,忽然感觉这一幕有种怪异的熟悉。只不过那时候,她是在上方伸手的那个。

    “那个小混账!!”

    弥音要被愤怒冲昏头脑。性命攸关之时,她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有如此愤怒的能力。

    聆鹓抬头朝上看去,她们距离崖顶还有数丈。手中攥着的,是一截已经干枯失水的不明植物的茎。所幸它生前为了在这等险峻的地方存活,将根部深深扎在崖壁之中,穿破石头。为抵御山间狂风,它的枝干在死后也很坚韧。可这又能撑多久呢?枝干上似乎有小刺,嵌在聆鹓的左手中,稍微调整攥着的力度都觉得又痛又痒。她的右手倒是比左手更有力量,弥音甚至能看到她手上那些筋脉的纹路颜色更深,接近黑色,看上去有些恐怖。就是这样一只可怕的手抓住了她,给了她一丝生的希望。

    阿淼在上方的声音因遥远而显得微弱,尽管听上去它一定用尽力气。

    弥音回头看了一眼背着的三味线,应该有些磕碰,但既然阿淼还有活力,大概受损不算严重。她也用尽全力地朝上方喊道:

    “快去找人!快——”

    阿淼“噌”地一下没了影子,一定是听懂弥音的话了。虽然保住一命实属不易,但这漫长的煎熬何尝不是一种更大的挑战。弥音的手被捏得很疼,可这个位置已经没法让她反向攀住聆鹓的手腕,她只好任由自己这么吊着。加之自身的重力,过不了多久她的皮肉筋骨就已经麻得没有知觉了。时间太过漫长,坚持过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算得上是一场微小的胜利。

    “怎么会这样……”

    过了许久,叶聆鹓终于发出了哀愁的感慨。但现在不论想什么都是没用的,她紧接着又说:“我们会没事的。”不知是在安慰弥音还是安慰自己。她甚至没有低头向下看一眼。眼泪在聆鹓眼眶里打转,但她甚至不能腾出一只手擦一下,她还不能哭。

    弥音一直在观察四周有没有落脚的地方,遗憾的是并没有。这处崖壁虽凹凸不平,却被风雨打磨得很光滑,几乎无法让人仅凭四肢攀在上面。而且她们距离崖壁还有一小段距离,哪怕是让弥音荡过去,稍有不慎就会一脚落空。叶聆鹓在想,若是这植物能生得再靠上一些就好了,这样说不定凭右臂的力量可以将弥音扔上去,再让她把自己拉

    上来。虽然听上去有些异想天开,但聆鹓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做到。可是这个距离太远,何况这植物的残骸已经算是暂时救了她们一命,还能指望它做什么呢。

    又不知过了多久。

    力量在一点点干涸。春天的太阳是这样毒辣的吗?她们感觉贴身的衣服都已经粘在身上了,阳光直射在她们身上。现在是正午么?阿淼去了是不是快一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叫人过来?但这些话,她们谁也不敢问,因为每个话题走到最后似乎都指向悲观的答案。“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我们一定能上去的”“再坚持一会就好了”……这样的话说了又说,但每一句都只是在激起短暂的希冀后迎来更深一层的失望。到最后,她们彻底都不说话了。

    全身上下都已经没有知觉,聆鹓全凭意志抓着弥音的手腕。或许已经脱臼了,但疼痛的叫喊并没有任何帮助。聆鹓很害怕,怕自己稍不留神就会失去力气。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在发力了,她们皮肤接触的地方好像融为了一体。

    太阳挪动了一些,聆鹓注意到枯茎的影子发生了位移,但时间并未过去太久。她感到很疲惫,所有的力气都在阳光下蒸发殆尽。偶尔一阵清风,或是婉转的鸟叫,都氤氲着浓郁的困意。她当真打了个哈欠,眼泪顺着面颊落下来,她连想着擦拭的意识也没有。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右手一空,随即立刻重新抓紧。

    “啊!”

    弥音传来短促的惊叫,两人都完全清醒了。叶聆鹓心跳加速,耳膜里都回荡着有节奏的鼓点。刚才是什么了?她竟然差点睡着?简直是在开玩笑……这种时候怎么能犯困呢?她连连向弥音道歉,弥音并没有说话。她多少是能理解的,毕竟能量的消耗是必然,没有食物和水,身体唯一能抑制消耗恢复精力的方式就是睡眠,哪怕现在是大中午。但她们现在最不能做的事就是睡觉,眼睛稍微多闭一阵子,都令人担心思绪会逃避现实,彻底放开这唯一救命的稻草。聆鹓因为自己的松懈感到害怕——倘若在拯救她们的奇迹降临前真出了什么意外,她恐怕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她们却不知能不能坚持到奇迹发生。

    太阳已经不再正对着头顶了,可热意不减。聆鹓开始耳鸣了——接连不断的嗡鸣声要掐断她理智的防线。但她不能,她很清楚绳子上的蚂蚱是有两只的,她不能因为自己的失误害了另一个人。实际上,薛弥音也不敢说话,因为她不清楚聆鹓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一直是个善良的人……一直都是。但善良是多珍贵的东西吗?任何事物都在经历考验后才能证明其价值,而现在、此刻,这就是考验——对人性的考验。薛弥音不想奢求什么,因为她很清楚,假如自己是上方的那个,她可能坚持不了太久。

    若是她,她会救聆鹓的,就像上次一样。她会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然后呢?

    一刻,一个时辰,一整天,她都能牢牢地抓住吗?

    她不敢保证,而且无关耐力。并且一切的前提,建立在她处于安全的位置。着火的房

    子算安全吗?当然不算,只是不到火烧眉毛的程度,她还愿意伸出手去。这是一种反馈,一种报答,一种认可——只属于弥音对“好人”能给予的最大程度的善意。现在这种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尽头的事……她不善于坚持。说实在的,若真待在聆鹓的位置上她可能早就放手了。只剩她一个人,她还有活下去的希望,还能让自己坚持很久很久。可现在呢?被抓住的那个人不过是个累赘罢了,只要聆鹓的脑子还没被春日的暖阳晒到脱水,她就不会坚持下去。

    ……如果她会呢?

    薛弥音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愚蠢的善人。这么做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二人双双坠入悬崖,无一生还。但如果真的有——她会很感动的。

    叶聆鹓一直牢牢抓着她的手这件事,令薛弥音不去后悔自己没有随着故友擅自离开。

    可是……

    可是——

    从未消失的耳鸣中,传来一阵近在咫尺的低语。

    “放手吧,”这声音对聆鹓说,“放手。”

    不,绝不可能。叶聆鹓忽然将弥音的手抓得更紧,令早已麻木的后者意识到自己还残存着一些痛觉。可这声音是那样近,那样不容置疑。

    “放手。然后我活下去。”

    我活下去。

    叶聆鹓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意识到,声音不是从外界传入自己耳中,而是根本就源于自己体内。她不敢相信,她从未这么想——但这声音就是出现了,她却不知为何。

    但很快,她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她的右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很清楚,这声音并非来自右臂的独立意识,而是自己心中涌起的一个念头。但,这个念头也不是自发的,若这部分肢体没有失控她根本就不会这么想……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右手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连大脑的意志也无法阻止它的动作。手臂上的肌肉震颤着,每根手指都在向外使劲,就像欲图破土生长的幼苗。

    “你、你干什么?”弥音的声音有些变了,“你想放手,是不是?”

    “不!我不想,我不会放手的。我怎么可能——我不会放手!”

    薛弥音向上的眼神是那么锐利,充斥着对活下去的渴望,与不敢置信的困惑。她原本也是相信的——相信叶聆鹓不会放手。只不过是一两个时辰……或许她真的累了。但她要是承认自己没有力气,然后再松手的话,薛弥音的心情还能好受些。

    不要做不能实现的承诺啊……就像那些人一样。

    那声音一直在聆鹓的脑海中翻涌,它们编织成一个独立的意识,植根于她的脑海。这个意识说:倘若你现在放手,你还有力气爬上去,坐在枝干上,等待别人救你;倘若你再这样无意义地消耗体力,那你们两个都得死。

    聆鹓不断地摇头,抓着枝条的左臂有些晃动,指缝间溢出了血。但她不在意这个,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右手上,免得它自作主张,失去控制。

    然后,她松开了手。

第一百四十四回:似梦初觉

    寒觞找到聆鹓的时候,整座天空已被橙红浸染。

    太阳在西方的天边,天上一团一团的云在黄昏里呈现不同的色彩。山上的夕阳景色别有一番风情,但没谁有心情驻足欣赏。在他眼中,残阳是血一样刺眼。

    与佘氿周旋花了他们一点时间,但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小男孩出现后,佘氿便收手离开,没有和他俩争斗太久。接着他们便沿着山路寻找二人,但没什么消息。没多久,谢辙忽然说阿淼迎面朝他们跑来,但寒觞并不能看见。阿淼在看到他们的时候开始不断地叫嚷,声音短促凄厉,像一种特别的警报。可当谢辙迎面走上去准备弄清情况时,它忽然消失了。

    没错,就是……消失了。谢辙也说不上来。只是在阿淼消失的一瞬间,像有什么力量从后方把它猛地一拽,遁入虚空。不必多说,弥音她们一定遇到了麻烦,否则阿淼不会出现这种异常。从那时起,两个人的节奏就乱了。于是他们分头行动,寒觞顺着姑娘们残留的气息寻找踪迹,而谢辙立刻到雪砚谷找人求助,因为……可能会用得上郎中。

    寒觞的嗅觉很好,可不知为何这一带的气味太乱。那很奇怪的小男孩——就是与佘氿他们一道的那个,身上的气息非同寻常。他不知道那小家伙是谁,殁影阁又对他做过什么,只知道他身上疑似不同蛊毒的味道掩盖了太多他人的踪迹。直到迫近黄昏,他才在这一带断层嗅到了微弱的、属于人类女子的熟悉的味道。

    ……从断层下方。

    他看到聆鹓侧坐在崖壁伸出的一端枯茎上,双手扒着石壁维持平衡。她那样一动不动,真像是一块与崖壁融为一体的大石头。他喊了聆鹓第一次,她没有反应,随后他抬高音量喊了三四声。之后,聆鹓才缓缓地抬起头,动作僵硬,每发生一点轻微的挪动就会掉下土渣似的。寒觞知道她吓坏了,不顾危险地翻下崖顶。

    谢辙带了许多人,都是雪砚宗的弟子。他们都穿着门派服饰,带着自己的武器,举着未燃火把以备不时之需。如果可以,最好还是在天黑前收工,否则情况会更麻烦。其中一个年长的女性安慰他,雪砚谷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她们不会遇到生命危险。但谢辙也很清楚,在人迹罕至的山区势必地势险峻,这位女弟子一定也是照顾他的心情才没说出这番话来。弟子们开始细心搜寻。谢辙在独自翻过一个小坡后,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一只狐狸——巨大的狐狸,有着九条尾巴的赤色火狐,叼着一个姑娘后腰的衣服。在斜阳最后的光辉下,它的毛发末梢发着柔和的金光,像不熄的火苗。

    在得知自己获救的事实后,聆鹓立刻失去意识。它将姑娘放到地上后,摇身一变。待后方的弟子们赶来时,只看到两人站在一个昏迷的姑娘旁边,脸上都写满了疲惫。

    他们将她带到雪砚谷去。弟子们给三人安排了客房,并留了两人在附近照顾。之前那位打头的年长女弟子端来一盆热水,盆上还挂着一条崭新的帕子。

    “这几日掌门不在,谷中事宜由我与其他几位有资历的弟子负责。若照顾不周,还请多多担待。”

    “没事,没事的。”谢辙接过水盆,将帕子浸在里面,又说,“有劳您了,牒云前辈。”

    “无碍,来者都是客。我们已经安排人连夜寻找你们另一位同伴了,不如你们先休息一晚,稍作调整。到时候人还没找到,你们几个先累垮了身子。”

    “没事,我随他们一起去,留一个人照顾就可以了。”

    寒觞刚没坐多久又站了起来,与牒云前辈嘱托两句,又走向门口。谢辙便对他说,若是聆鹓醒了,说了什么重要的情报,便立刻出来找他们。然后,他用热毛巾帮聆鹓擦了擦脸。她脸上的伤已经凝血,留下一道细长的痂,其他暴露在外的皮肤也都是尘土。但他又不敢用力擦拭,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按到淤青。虽然聆鹓还睡着,但在梦里也会感到痛吧?

    谢辙摸到她右臂上时,感觉像块僵硬的木头裹着层人皮。除了有些脏,倒是没有淤青。

    谁曾想,第一次来雪砚宗,就要为弟子们添这么大的麻烦。谢辙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心想等找到弥音,一定要好好感谢他们。牒云师姐让其他的弟子先去隔壁的客房休息待命,随后倒了两杯热水,坐下来,问谢辙说:

    “我再确认一下,另一个失踪的姑娘,叫薛弥音是么?”

    “嗯。”

    “你们从哪里来?”

    “我们从不同的地方来……但都很远。入冬前,我就已经出发,在路上遇到他们,又和他们同行。”

    “噢……你们都是要来雪砚谷么?”

    “实不相瞒,一开始我们目的不同。但……是,现在我们都来雪砚谷。”

    “你们想找云外镜吧?”

    谢辙正拧着帕子,听到这话动作停顿了一阵,随后点点头,手上继续摆弄着。

    “是了。”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牒云师姐自嘲地笑了笑,“今天早上,我们才发现放置云外镜的那个房间,被人撬了锁。”

    谢辙猛地回头望着她,心情十分复杂。一来她这说法,是确认云外镜就在此处的。可二来呢?竟有人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来过,还破坏了锁。不用多想,他就可以确认一定是早上那个女人和佘氿他们搞的鬼。

    “那——”

    “云外镜倒是没事。”她立刻说,“我们检查过了,没有被破坏或是掉包。真不知是什么人做的,简直是公然挑衅……倘若只是想看看,我们也愿意做展示的。不过很可惜,云外镜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有求必应了。”

    “好像……听说过。”谢辙含糊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外镜中,住着一位知天晓地的付丧神,自称为晓。据说数百年前他还在雪砚谷呢,后来便离开了。好像同一年,谷中一位手持妖刀的前辈出了意外……听闻他原本是要接任六道无常,弟子们都很高兴,雪砚宗能出两位以善闻名的走无常。我家向上几代人,都是谷中弟子,据说还与那位前辈亲历过沉山之战。所以我家传下来的故事,我一直深信不疑。”

    “沉山之战?”

    “谷中是这么说的……与云外镜,还有一个香炉的争夺战,发生在雪砚谷。那时候,当今的霜月君抽出封魔刃——”

    “啊……这我知道,那小山头填平了一处凹谷。”

    “是了,虽说只是个小山头罢了,但确实有个气派的

    名字呢。”牒云笑了笑,接着说,“那时候,霜月君还只是雪砚宗最小的师妹。如今已经……很多年了。对了,那,你们找云外镜,原本所求何事?莫要怪我多嘴,就算那付丧神还居住在这儿,按照流程,我们也该过问。当然,如今您若是不想说,也没有关系。”

    “有求于云外镜的并非是我,而是刚才那位出去的公子。他的兄弟在十多年前忽然杳无音讯,他一直在找他。在来时的路上,我们还听到不好的传闻,说他兄弟与坏人厮混在一起。所以……唉。可惜出了这样的意外,忙得他连兄弟的事也顾不上在意了。但,那付丧神怎么会忽然消失呢?他可曾与雪砚宗道别?还是说,灵体出了什么意外……”

    “我想,应当不会吧。毕竟那是很久前的事了,连我们父辈也不得而知。听说他是自己离开的,与谷中的高级弟子们道过别。但没人见他大摇大摆地从谷中离去,或许是走了什么灵脉,再要么干脆从镜中离开。”

    “付丧神怎么会离开自己的本体呢?至少,他得带着镜子……”

    “这世间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怕在妖魔中,也一定有强大得足以摆脱本体束缚的妖怪……人间很大,历史很长,就是这样无奇不有的。说不定也不是摆脱了束缚……”

    “……而是他所能脱离的范围足够遥远?”

    想到这儿,谢辙忽然忆起白天的阿淼。它一下就消失了,莫非是……超过了阿淼原本能离开三味线活动的范围?他忽然紧张起来,手上将毛巾攥出一把水。不对,不应该……倘若如此,先前他们与朽月君和枫交战的那次,薛弥音说过那时她与阿淼分开行动。几条街区的距离也足够远,就算是山崖——

    山崖……山崖。谢辙真不敢想下去,尽管寒觞确实是在那里发现她的。可就算是山崖,这个距离也应该……还是说,三味线损毁了?谢辙只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咚咚咚。

    “进来吧。”牒云说。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推开门,将头探进来,对她招了招手。于是牒云站起身,对谢辙说自己还有事务处理,有问题随时可以叫附近的弟子来。谢辙点头道谢,她便走了。等房门被闭上以后,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下来,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

    令人窒息的死寂淹没一切。谢辙站起身,将水端出去准备重接一盆来,制造些声响。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聆鹓已经醒了。她坐起来,呆呆地看着前方的墙壁,眼里空无一物。

    谢辙连忙放下水盆,跑上前去。

    “你还好吗?”他不敢问其他的事,“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先喝杯水?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们在雪砚宗。你等我一阵,我拜托其他弟子找些清淡的东西……”

    他转过身正要离开,忽然被聆鹓一把攥住胳膊。那力道太大,痛得他一时半会缓不过来。这是一个病人会有的状态吗?他咬紧牙没叫喊出声。随后他回头望向聆鹓,看她双唇微颤,似乎要说些什么。

    “弥、弥音……”她用的是气声。

    “不要担心,寒觞已经和他们去找了。要不了多久——”

    话音未落,决堤般崩溃的哭喊将今夜的死寂扼杀在黎明之前。

第一百四十五回:似箭在弦

    月色如水。

    小镇的夜总是很安静,夜虫也会噤声,唯草丛间偶尔传来翅膀摩擦的声音。但若要在这样静谧的夜里,细听还是能听出些乐声的。只是,这样的乐声融入到静谧中去,让人一时无法回想起,乐声究竟是从何时出现的。它是那样轻盈、温和,自然如自然的一部分。

    乐声戛然而止时,迟钝些的人才能意识到:喔,刚刚似是有琴声呢。

    因为有人出现在乐师的身后,这声音才突然停下来的。

    “你怎么在这儿?”那人上前几步,“黄泉铃响,我知附近有其他的无常……没想到是你。你来这附近,是有什么任务?”

    “丫头……我倒是想问你,你为何会回到这里?”

    极月君站起来,转过身。无弦的琴与清凛的月色在他身后,将他的轮廓照得朦胧。来者顿了顿,做了一个深呼吸,这才回答他的问题。

    “池梨走后,我也不再常回师门……但说到底,人不能忘本。我在雪砚宗留了一撮我的头发,在必要时,随信件一并烧了,我便知晓。现在谷中有事发生,我不得不抽身回来。”

    “是么?”

    极月君抬袖抚过额边,轻轻取下眼幕,露出一双清冽的眸子。她很清楚,这人当真目不能视,可谁在这样的目光中都无处遁形。

    “是谷中的事,还是……你的事?”

    她顿了顿。

    “我的事。”

    “这是数百年来他们第一次这样联络你么?”

    “不,有几次了……但两只手数得过来。实际上,都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一开始掌门更迭会告诉我,后来不会了,这也是因为我越来越忙。不出意外,我都会回来。这一撮头发在谷中少数当家手中,知道的人不多。虽算不上秘密,但连大多数弟子都不知情。”

    “所为何事?”

    “他们说——弥音在这儿。”霜月君并不掩饰焦虑的语气,“虽说只是同名,但……”

    “并非同名,就是她本人。我思前想后,决意当做不曾知晓——你是了解我的,我不想干预。不过既然你来了,想必……这是天意吧。比起这件事,另一件事更为要紧,我本打算凭此做法与你联络,但不是今天。”

    “想必你出现在这里,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所以才没能及时找我。”

    “是了……这一路让人喘息弹琴的时间都不得闲,与友人喝茶闲谈也如任务般沉重。”极月君轻轻摇头,接着说,“我在追寻一位恶使,本用琴声确认方位。不过弹了这么久,竟没什么踪迹,想必已经离开这一带了。”

    霜月君便追问他:“那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快告诉我,让我做些什么。”

    “不了。”极月君勉强笑了一下,背过身去,“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么姑且……处理你的麻烦事更加重要。”

    极月君话音刚落,霜月君忽地从腰间抽出了伞。势如出剑般迅捷,声如破空般惊悸。有第三人出现在这样的对话中,悄无声息。尽管她屏息凝神,霜月君还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或许是第二个

    人,但确乎是第一个做出反应的。

    既然这样,那人也没有什么可隐藏的了。她踌躇不前,最终还是迈出脚步。当她完全暴露在二人的视线中时,霜月君的眉头锁得更紧。

    “你是谁?你听了多久?”

    “……真的是你。”

    那人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望着极月君说出这番话。她目不转睛,瞳孔里始终只能映出那一个人的影子,并未将霜月君放在眼里。霜月君虽然恼怒,但最重要的不是这点,而是她已经偷听许久的事。她也没有辩解什么,只是在确认后更靠近了两步,全无先前的踟蹰。

    “是你啊,叶姑娘。”极月君像是认识。

    若他们真是旧相识,霜月君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按理说将伞收回去就是了,就当做误会一场。但是,霜月君没办法这么做。尽管极月君是那样温和——可他向来如此,他的态度从不能表明他真正的意图。凭借直觉,霜月君意识到……事实上极月君可能并不欢迎这位来者。

    “我一直在找您。”

    叶雪词的声调中极力压制了某种热切,这种热切令霜月君感到不适……也感到熟悉。她是经历过这种热切的,即便现在已经冷却到判若两人。而且,她还得找她。因而当极月君遇到相似的境遇时,她难免警惕。

    “你不必这样紧张,”极月君对她说,“只是一位故人。”

    故人?既然极月君都这么说了,她便缓缓将叶隐露收回伞筒。但她心里还犯着嘀咕,眼里警觉不减。她是了解极月君的,自是比这位姓叶的姑娘更加了解,所以她很肯定,此人会为极月君带来一定程度的……困扰。所以,她还不能离开。

    “何必如此执着于找寻什么?那样太耽误时间。你该有自己的生活。”

    “……的确是这样的。我确实没有刻意打听过您的消息,或者利用什么追寻您的踪迹。我知道,您应当不喜欢。我只是——只是很惊讶,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您。”

    “嗯,我相信你。”极月君笑了笑,“你在皋月君那里过得如何?”

    霜月君听明白了。从一开始令她觉得奇怪的,果然还是这位女性的身份。她的道行还不如极月君深,不能在第一时间辨别出她的来头。是,她是一名恶使,是由人类妖变的妖怪,而霜月君起初还是被这样特殊的性质所欺骗了。所以她想起来,叶雪词应该是由极月君引荐到皋月君那里的盗之恶使。也正因她在殁影阁的视线内活动,迄今为止才没出过什么麻烦的大事……不然她的妖气会更重。若不加控制,霜月君也会在瞬间感知。

    “我过得……很好。我很感谢您,都是托了您的福……我现在,现在,”她稍微有些语无伦次,但还尽力保持着平常心说,“现在正帮友人的小忙。我们要去找云外镜。”

    “云外镜?”

    霜月君重复了一遍。她上次来雪砚谷也是很久前的事了,而且她最近来的几次都没有过问云外镜的事。她都没有停留太久,若晓有事自然会找她——毕竟晓什么都知道。之前凛山海说,云外镜在万仞山中。那时候山海究竟是什

    么意思,她忽然有些后悔没弄明白。究竟现在留在谷中的是云外镜本身,还是晓,亦或是……其实都不在这儿?时光流逝,她竟对谷中之事全然不知。

    极月君问:“那你们找到云外镜了么?云外镜是殁影阁很早前就想得到的宝物。我以为失败了这么久,他们早就失去兴趣。毕竟我推举你到他们那儿时,他们似乎没我想的高兴。”

    “你……你推荐了什么人去殁影阁?”

    霜月君感到迷惑。听起来,这个姓叶的姑娘能比较轻易地替谁寻到云外镜。极月君居然将这么危险的人亲手送到皋月君面前。不过,自从她自己成为六道无常以后,就已经知道,殁影阁对云外镜的兴趣大不如从前。虽然她亲身经历过一些……战斗,与殁影阁之人进行的战斗,但她也清楚,在还要相处很久很久的岁月中,仇怨并不是必需品。很多爱恨情仇都会在漫长的时光里消磨殆尽,这一点不论在谁触碰到永生之手时,都会深切地意识到。所以,虽然现在她仍然不怎么喜欢皋月君的手下们,但普通的交谈还是能做到的,只要别有人嘴贱地提起更多事。当然了——即使这样,她仍不能理解极月君的行为。毕竟在她生前,极月君就知道因为云外镜的一些原因,她和很多人闹得是不可开交……

    “我自有打算,你只需像以前那样相信我便是。”

    极月君又笑起来,这表情能让一切心生怀疑之念的人感到愧疚。这并不意味着霜月君当真怀疑过他——从未有过。她从来都对此人充分信任,不论生前死后。

    霜月君点点头。她很快意识到另一个角度:这或许是件好事。至少,这名恶使仍在殁影阁的行事范围内活动,仍在极月君所能干涉的领域行走。虽然,极月君并不是发自内心那么情愿。到底是为什么?极月君生性洒脱,从不会勉强自己做不想做的事。那么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多费心神的地方?仅仅因为,她是恶使?

    好吧,也许这个理由已足够充分……

    “万分抱歉,恐怕我们要先行离开了。”极月君对叶雪词说,“你若是无意中听到了什么……一定知道,我的同僚要与我去处理另一名恶使的事。那家伙倒是狡猾,也不如你这般讲道理,我们不得不多浪费些时间和人手。”

    霜月君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不论叶雪词到底有没有听到,她都该明白极月君话里的意思。这说法很高明,无懈可击,能巧妙地脱身又给足了对方面子。好在叶雪词也并不是什么胡搅蛮缠的主。虽不愿意承认,至少比起弥音,她不那么……偏执。暂时不。

    “好,我不打扰您。”

    叶雪词深深鞠了一躬。极月君已负起长琴,准备离开,同时又略作停顿,示意霜月君跟上。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追过去与他同行。不过没走两步,叶雪词又喊住了他们。或者说——仅喊住了他。

    “那我们,何时还能再见呢?”

    两人都停下脚步。但是,极月君并没有回头,只是轻摆衣袖,一言不发,继续向前走去。只有霜月君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沐浴在月光下,怅然若失。

第一百四十六回:似水流年

    叶雪词有一个秘密。

    她诚然是喜欢秘密的……这种喜爱仿佛与生俱来。将其探寻并挖掘的过程会让人有种微妙的愉悦,就如同军师破译了敌方的密报、赌石人开出了稀世美玉、盗墓贼挖到价值连城的陪葬品。不论其性质的是非善恶,她都感兴趣。

    但这仅限于别人的秘密,她不喜欢自己的。并非出于对事件本身的厌恶……而是保守的过程。她比谁都清楚,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秘密让第二个人知道就不叫秘密了。不过话说回来,倘若一方擅自将其视为秘密,而另一方并不知情,说或不说,于前者而言亦是一种秘密。她所小心珍藏的,便是这样一件秘密了。守住它不难,只要缄口不言,拒不承认。可它埋在心底里,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土壤也能泛出隐隐红光。有时候,它烧得她心慌,真想找个笔将它写下来,或是抓个聋子一吐为快。可是,写出来的说出口的都不能被称为秘密,就像陈酿多年的好酒,若是在中途就揭开盖子,哪怕只一粒灰尘落入,也只会沦为糟粕。

    是的……书写、绘制过的笔杆,被撕碎、焚烧殆尽的纸张,隐藏在角落里有意无意的倾听者,甚至可以不是活物——所有的一切都会出卖秘密,因为这正是她获取秘密的途径与手段。她将自己唯一称得上秘密的那件事深埋于心,哪怕过了十余年也未曾褪色。依然如同美酒,愈是悠久,愈是香醇醉人。

    她几乎要晕过去。

    叶雪词出生的时候,就手握着云外镜的碎片——当然,秘密不是这个,虽然这件事本身已经足够离奇。小小的拳头攥着一个锐利的、铜的碎片,怎么听都令人胆寒。攥着这样的碎片,幼儿娇嫩的皮肤却没有被划伤。隔着小手,母亲的肚皮也完好无损,无非是她知道此事后,怎么想怎么别扭罢了。她老说,生了这丫头后,嘴里有股锈味儿。自然,这不过是心理作用。若没有接生婆告诉她,她才不这么觉得呢。

    这枚碎片在那时不会有人觉得是镜子……只会以为是青铜的残片。不论何时,未知事物的全貌,仅凭三瓜两枣是猜不出全部的,正如盲人摸象的故事。这碎片一开始被收纳在娘的针线盒里,被一家人遗忘。叶雪词长大以后有了自己的首饰盒,才将它挪了进来。

    说起来,虽然她的父亲也是叶家的人,但是论亲疏辈分,已经到了写不进族谱的程度。不过她父亲和她兄长,都是凭这个姓跟本家跑生意的,日子也算过的不错。

    按理说,生活上一家人也从未亏待过她,可她总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或许只是儿时追求那一份刺激。毕竟蹴鞠、毽子、皮筋、花线这类玩意儿,她早就玩腻了。高明的是,她第一次顺走本家夫人的扳指时,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到现在,那扳指早不知被撇到哪儿去,可那之后她便一发不可收拾。能攥到手里的除了扳指,还有挂坠、簪子、手串。然后是能藏在袖子里的:笔墨纸砚、胭脂水粉……还有能藏在衣服里的,比如,账本。

    倘若一开始就给爹娘发现,那叶雪词定免不了一顿打。但她既然没被发现,自然会一直做下去。她当真缺那些东西么?不见得,只是图一新鲜。直到一日兄长好奇她哪儿来那么些个小玩意,她才随口一提,不当回事。兄长自然惊异万分,但思前想后,竟没告诉爹娘。原来他也算得上是有野心的人,一直觉得爹娘过于本分守己。那些同期与他们入伙做工的,哪怕不姓叶,也凭着各种小聪明爬到高处去了,偏偏爹娘就是这般老实知足。既然这十来岁的好妹妹有这般本事,那也不赖,将来一定不会像老一辈这样闷声吃亏。

    于是,兄长设了个局,让叶雪词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一个重要的账本。他稍作修改,便转交给爹娘。他们知道这回事,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本家寻本心切,他们便找理由交了上去,又按照兄长的说法将责任推诿旁人。这样一来,他们就立了大功,得到许多赏钱。原本想要训斥兄妹二人的老夫妻劳苦一生,尝到了甜头,也便默不作声。之后,她与兄长便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凡是叶雪词想要的东西,就没有拿不到的,哪怕是被护卫团团围住的阔太项上的珍珠,她也能设计轻易得手。何况她那时还只是个孩子,穿着打扮都十分体面的孩子,谁也不会怀疑到她的头上。常有被冤枉的替罪羊背了黑锅,她并没有什么实感。哪怕被定罪的人当着她的面屈打成招,她也只是淡淡地看着。说到底呀,是他们太过愚蠢,所有人都是。重要的东西不收纳在足够隐蔽的地方,该好好看守的家伙尸位素餐玩忽职守;抓人审人的那群人不分青红皂白,枉负罪名者脑憨嘴笨不知如何开脱。再加上,他们的运气也向来不如自己。不是说了吗?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豆蔻之年,发生了一场变故。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足以成为她暗藏心底十年之久的秘密。

    那是一个黄昏,有位女子站在她家附近的荷塘边上。这季节的荷花都谢了,剩下零星几朵,都枯了一半儿,有气无力地浮在水上。这女子就默默望着池中,一言不发。她白发红衣,单看背影,如从天边走下来的一段云霞。叶雪词看了一阵,没有急着回家。像是受到某种蛊惑,叶雪词向前几步,同女子一并站在池边,间隔不过一丈。比起风景,她更好奇这位女子的身份,因为她住在附近,却从来未见过这样一位发如青霜的人。

    一阵清风吹来,水面上泛起粼粼涟漪。一片花瓣从荷花上脱落,乘着风飘到水边。就在这时,女子忽然抽出腰间长刀,势如闪电。那一瞬太快,太突然,等叶雪词反应过来,刀尖已经指向她的鼻尖。她怔在原地,不知女子为何忽然对一个孩子出手。

    奇怪的是,女子没什么表情。叶雪词终于看清她的正脸——的确是个漂亮的美人,眼角缀着泪痣,模样对得起那背影带来的幻想。而更令人惊叹的,则是这柄奇异的弯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叶雪词见过不少,但都没什么兴趣。可这

    一刻,她竟觉得这柄刀是如此特别,美得勾魂摄魄。刀气穿过她的身体,她不觉得有什么杀意,只有一阵形容不出的香气。

    香气?是刀身上的,还是那女子身上的?时至今日,她也不能确定。

    再说回那把刀,刀身轻盈透亮,说不出是云母还是其他什么材料铸造。暮色中,温暖的夕阳几乎能透过它,将那斑斓的光斑投射到她的眼里,她的心里。

    女子将刀尖挪了位置,抵在她的下颚,向上抬了些。

    “不成气候的小丫头……真没劲。”她这么说。

    “我认识你么?”叶雪词问,“还是说,你认识我?”

    “我将云外镜的碎片投入轮回之流,它所依附的,竟然只是这样一个贫弱的丫头片子。说不失望……确实不大可能。”女子自顾自地说着,“碎片还在你身上?甚是无趣,它只能为你所用。不如把你给杀了,让它重新选一次主罢。民间所谓赌石,就是这样的乐趣吗?”

    叶雪词不知她在说什么,只是本能觉得危险。女子刚说的云外镜,她听不懂,但说要杀了自己,那她还是能明白的。她想跑,迟来的恐惧却如枷锁般拴住她的脚,让她动弹不得。这女人虽然好看,却在此时散发着一股与容貌不符的可怕气场,只令人觉得腿软胆寒。

    “你是这样难为小姑娘的?”

    一位男性的声音。她与女子同时看过去,发现一位端庄倜傥的公子正站在那儿,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他背着一块盖着布的东西,大约是琴吧。他眼上蒙着黑布,难道是个盲人?

    “与你何干?”女子嗤之以鼻。但听上去,他们两个认识。

    之后的事,叶雪词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公子与女人聊了些什么,女人便收刀离开,可能是被公子说服了,也可能是觉得无聊。天黑下来,公子问自己知不知回家的路,声音好听,态度亲切。但她太害怕了,回过神来拔腿便跑,很快就回到家中。一个瞎子怎么能看清眼前的路呢?还是个孩子的叶雪词只觉得他虽好看,但太奇怪。

    回到家后,她突然高烧不止,连着三天。面色不红,只是泛青。一家人请了几个郎中,都说是中毒,可谁也讲不清是什么毒,怎么解。何况家附近也没什么毒物,横竖猜不出来。第四日夜里,轮到兄长替自己守夜。她仍躺在床上,时梦时醒。意识模糊间,她听到悠扬的琴声,便问兄长是什么声音。那时候兄长出去打水,她并不知情。她便睁开眼,不见兄长,却看到一个面容隽秀的青年男性的面庞。

    他有一双浅色的、她从未见过的、摄人心魄的清澈凛冽的眸子。

    他朝自己笑了笑,伸出手,柔软的带着竹香的衣袖掠过叶雪词的脸庞。她静静合上眼。

    第二日,她的病便好了。可连兄长在内,谁也不曾听到什么琴声,只说她是在做梦。再说起这样一个人,她又被兄长耻笑。他只说自己打水回来时,她已经退了烧,睡得很熟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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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