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白夜浮生录TXT下载白夜浮生录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七回:似懂非懂

    寒觞回到客房是第三日的傍晚。这两天,他没日没夜地与雪砚谷的弟子一道寻人,饭也是几乎没吃,就喝了几口水。再怎么说是个妖怪,耐力确实胜于常人,同行的弟子换了好几批。等到第一轮陪同他搜索的人换班见到他时,都不禁发出惊叹,询问他到底歇过了没有。

    他的身子不累,但是心里很累。这种内在的疲惫也会反映到脸上,难怪他们会这么说。后来牒云前辈知道此事,硬是亲自接替他,让人拉着他回去休息,方才作罢。不巧下午就刮起大风,天色十分昏暗,像是提前入夜了一般。他们都估摸着,今夜怕是要下一场春雨。雪砚谷是极少下雨的,就算下,雨云的分布也十分零散。毕竟若是下了暴雨,谷中积雪就会被轻易冲刷殆尽,这地方也就没有这样的名字了。

    寒觞回去的半道儿就下起了雨。雨刚落下来的时候还不大,他只得趁道路不算太过泥泞的时候加快步伐。入了春,雨还是冷冷的,像极了他一无所获的心。

    他进了屋,头发已经淋湿了,一缕缕黏在脸上。谢辙抓了块帕子递给他,他摆摆手说不用,身上泛起一阵微微的热浪,衣服和头发便都干了。谢辙一挑眉,觉得稀奇,但也懒得说些什么。寒觞本来打算先询问聆鹓的情况,但在看清谢辙的穿着后,先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你……你怎么穿着雪砚宗的衣服?”

    “我那身洗了,其他的都还脏着,没得换,先借了一件。”

    “这样吗……说起来那些弟子告诉我,当天夜里聆鹓就醒了。”寒觞立刻转向主题,“现在情况如何?她好些了吗?关于薛姑娘……她有没有说些什么?”

    说着,他下意识望向一侧墙壁,墙对面就是聆鹓的房间。谢辙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小点儿声,然后把他拉远些,这才说道:

    “别提了。那天她醒来就开始哭,哭了一天一夜……一边哭一边吐,吐我一身,黄胆水都呕出来。你不在场,不知那是多肝肠寸断。我什么都没敢问,她却像疯了一样拿头撞墙,拦都拦不住。她还抓自己的脸,扯自己的头发,直到颈部都有血痕。不知道的,以为她是让什么恶鬼附了身,但我与谷中医师都确信并没有那种事……”

    寒觞脸上原先些许的疲惫被惊愕取而代之。从谢辙口中形容的这个人,他是不论如何无法与向来文静的叶聆鹓联系在一起。随后,他从谢辙的描述中意识到了一些事。相信谢辙本人也从自己亲身经历的怪事中明白了这点。

    “崖底我们当晚就去了,你当时不是说,她的猫忽然就消失了?所以我猜到这个可能,料想是摔坏了三味线。可第二日我又去了一次,还是……连尸体都没找到。”

    “没有人,但有她的气息么?”谢辙也很关心,“我听说许多从山上滚落的人,是能得以生还的。那些枝条、藤蔓、野草,能让他们落地的时候不至于受到致命伤。说不定她其实没有大碍,自己还能走动,然后……”

    说到这儿

    ,谢辙也说不下去了。这一切只是美好的希冀,并不代表就是现实。两人相顾无言,都沉默了好一阵子。天完全黑下来,即将燃尽的烛光在屋里显得格外明亮。屋外的雨声大了些,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对了,关于云外镜的事……”

    “先不提那个了,这不重要。”寒觞摆摆手,“她现在休息了么?我想去看看。”

    “嗯,今天稍微好些,有个热心肠的女弟子帮忙照顾。我还是带你去看看。”

    说罢,谢辙就领着他出门,去隔壁聆鹓的房间。他们两人都没拿伞,毕竟只是几步路罢了。可刚走到门口,他们便听到隔壁传来少女的叫喊声,以及一连串的桌椅碰撞声。这些声音或许原本就有了,只是他们没仔细听,加之混在雨声中,便忽略了。二人是一刻也不敢耽误,迅速上前破门而入。

    “你这是干什么?!叶姑娘,你要冷静啊!快来人啊!”

    随后二人看到惊人的一幕:叶聆鹓一手拿着一把大剪子,手臂和衣袖上都是血。一旁原本照顾她的女弟子惊慌失措,面色煞白,因与聆鹓不断争执而一身狼藉。谢辙立刻冲上前去夺聆鹓的剪子,而寒觞将女弟子拉开。一顿操作下来,桌椅板凳是没一个在原来该有的地方。谢辙发现他怎么都拽不动聆鹓的剪刀,她还对自己一顿乱踢,便只得扼住她的手腕,用力别在她身后。虽然这场景怎么看都像是捕快控制犯人似的,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怎么回事?怎么闹成这样?你有没有受伤?”

    寒觞拉来一张凳子让女弟子坐下,四个人之间拉开了距离。女弟子的眼睛仍瞪得老大,她直指着聆鹓的手还在不断颤抖,音调也是。

    “她、她、她醒了以后,突然满屋子找东西!”女弟子语无伦次,“我、我问她找找找什么,她什么都不说,然后翻出一把、一把剪刀,就——扎自己!我拦不住!拦不住啊!”

    女弟子大约也是受到惊吓,说罢便开始哭哭啼啼。寒觞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只得拍拍她的肩膀,然后劝她出去休息一下,顺便喊几个医师来帮忙,这里暂时由他们处理。女弟子点点头,抽噎着一路小跑。聆鹓大约是没力气了,终于让谢辙找到机会一把别过剪刀,远远扔出去。

    “看看她的手!伤势怎么样?”

    寒觞过来掀开她血糊糊的袖子,仔细检查了一遍,略微松了口气,说只是皮外伤。然后他们小心地扶着她坐下,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这么做的话……不这么做的话,”聆鹓好像还是神志不清,说梦话似的,“不这么做,就,没有办法。我必须,我得,我得……做点什么——我要……”

    谢辙和寒觞对视一眼,不知她究竟想说些什么。但不难猜出,她对弥音的消失这件事万分自责,或许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也说不定。

    “你别想太多,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能把什么问题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聆鹓连连摇头:“

    不,你不懂……你们不明白。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可能、可能就是我骨子里太自私,是我想活——不,不对,也不是这样的,我是因为……因为它,我只能这么做,我没办法……”

    她含糊其辞,一切语言表达都显得自己是那么疯癫。他们知道,聆鹓一定因为这件意外受了很大刺激,不论谁从局外人的角度上对身处险境的当事人进行点评,都是非常不合理的事。不论弥音的失踪是否与她有直接关系,当前的她都不该受到任何程度的指责——除非是她把悬崖边上弥音推下去的。但是他们都相信,聆鹓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她所能为之内疚不已的,恐怕只能是因为没能拯救某人……即使无关她原本是否可以。

    聆鹓紊乱的气息戛然而止。谢辙不解地看着她,发现她正紧盯着自己腰间。

    在聆鹓突然伸手抽他的剑时,他将整个剑鞘都丢向寒觞。寒觞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他反应很快,一把接住了风云斩,让聆鹓扑了个空。她一下子趴在谢辙腿上,就好像所有的劲儿都是为了这一下,瞬间没了力气。她沉甸甸的,像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

    谢辙试着把她扶起来,让她重新坐正。她整个人的眼中都没有光彩,如木偶一样任人摆布。她的手臂仍有些潮湿,伤口还在滴血。她难道不疼么?

    “你究竟是……怎么了?”谢辙声音很轻,不像发问,更像喃喃自语。

    他抬头看了一眼寒觞,寒觞无奈地摇头。二人都很担心,自打这次她受了刺激以后,就彻底发疯,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既然是他和寒觞在当时让两人离开,才导致如今这个局面,那这两人也难逃其咎。

    “别再责备自己了,”寒觞终于开口,“这件事,都是我们不好。我们本以为雪砚谷内很安全,让两个姑娘独自赶路也不会出事,没想到……要怪就怪我们吧,但倘若你要伤害自己,我们都不答应——除非你先伤害我们。我们都可以让你这么做,这是我们……该承担的责任,是报应。”

    原本并不做声的聆鹓忽然像是恢复了神志一般。她语调清晰,字正腔圆地说:

    “不,你们不明白。即使没有你们所谓失误——我也必须切掉它。”

    “切掉?”

    “切什么?”

    两人的注意力集中起来。谢辙坐得更端正,寒觞也不再倚靠墙壁,而是站直了身子。只见聆鹓看向自己血淋淋的手臂,又不做声了。

    “有朝一日我大约会变得很坏……”她轻声呢喃,“但倘若我能脱离它的控制——这样的话,一切就能回归正常……弥音也就不会……”

    “别说傻话了,你的手怎么会有自己的意志呢?它是你的一部分,它永远也不能左右你,你才是它的主人。”

    “寒觞说得是。连极月君不也说了么?你的手,不过是封存着一股灵力罢了,再怎么也不会生出自己的思想。而且,它也没被贴什么符咒,更没有钻进能控制人的虫子……”

第一百四十八回:似是而非

    说到这儿,谢辙的声音忽然有些变了,他大约意识到了什么。寒觞注意到这个细节,但聆鹓似乎没有——那样更好。寒觞猛地抬头,正对上谢辙紧皱的眉眼。他们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交流,这种交流是他人谁也无法读取的。

    难道是,蛊虫?这不是殁影阁的手笔么。

    并非没有这种可能,说不定是什么肉眼不可见的蛊虫……

    那些活尸明明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却依然会受到一些指令——例如音乐的影响。

    说不定受到影响的并非活尸,而是蛊本身。

    两人都很清楚,若真与之有所关联,那聆鹓确实摊上了天大的麻烦。但仅就目前的这场意外而言,薛弥音消失的责任不该全盘被揽到她的身上。

    “你若真觉得,这事关重大,我们继续陪你找医师处理。你可千万别自己乱来。”

    “可弥音怎么办?”

    她抬起眼,一些融化的真挚的东西掺杂着情绪的杂质。想来她也勉强算得上清醒,毕竟她知道寒觞进来,自始至终没有主动提起搜寻的事,还在这里同谢辙一起给她自己开脱,就大概猜出了情况。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步伐声,噼里啪啦混杂着水花被激起的声音,听起来有四五个人。他们推开门,最先出现的是牒云前辈。但她还什么都没说便让开了身子,将伞收起来,让到一边,给什么人留出路。其他人都打着伞,站在门口堵着风,都没有进来。只有唯一一个这几日没见过的面孔迎面走来。

    是……六道无常?

    谢辙看到她瞳孔中映着一轮金色。她额间挂着一个饰品,是特定的一种雪花图案,即雪砚宗的门徽。她也收了伞,抓着伞柄朝三人走去。雨水顺着伞尖滴在地上,旁边是她浅浅的沾着些许泥渍的脚印。在没有伞筒的另一侧腰际,挂着一把短兵。

    那她只能是……

    “霜月君?”谢辙有些意外,“您怎么会……”

    “霜月君前两天便来了,只是没有来打扰你们。这段时间,她也在谷中与你们一起找人。只是雪砚谷很大,你们没有碰上罢了。”

    寒觞看了谢辙一眼,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不用多想,她怕不是来问罪的。毕竟他们才从极月君口中得知,当年收养薛弥音的那个姐姐是霜月君的事实。现在,她的“姐姐”就站在几人面前,就算他们想说些什么,也百口难辩。

    但霜月君没有先指责他们。不过,她走过来的时候,露出了些许错愕的神色。她怔怔地看了聆鹓半晌,随后轻声念叨着:

    “确实……真像啊。”

    他们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走过来的霜月君半蹲在聆鹓旁边,寒觞立刻让开了自己的位置给她。她轻轻拉起聆鹓的手臂,聆鹓没有反抗,任由她端详一阵。随后霜月君从怀中取出什么东西,攥在手里,悬在她的肩上,一路缓慢向下,直到腕关节。她的指间溢出微蓝的光。

    虽然衣料还是破的,但神奇的是,聆鹓的伤口开始愈合。她感到手臂一阵清凉,像是盛夏将手浸入溪流,再捞出来让山风吹拂似的清爽。

    他们料想,这兴许是那个特殊的琥珀了。霜月君又让外面的人进来,写个安神符,烧成灰再敷上药。

    雪砚宗不仅能教许多兵器,亦会教许多阴阳师的技法,例如画符。有一男一女两个弟子走进来,都提着木箱。男弟子从箱里取出符纸和笔墨,而女弟子从自己的箱里取了些药,抓了一些兑在一起。最后由寒觞接过符咒,在手指接触它时,便有一道高温的红线开始缓缓蔓延。等符咒落在药上时,便碎成了粉末。包扎时,男弟子对聆鹓说:

    “姑娘,这草药有些刺激,若你的伤口觉得烧了,是正常的。”

    聆鹓没什么反应,他说完便开始包扎,但聆鹓仍是一声不响,像是没有感觉。处理完这一切后,霜月君便让其他人回去了,只有她与牒云前辈留下。其他弟子与谢辙寒觞相互作揖后便离开此地,掩上了门。闭了门后,雨声也被阻隔在外,屋里显得安静许多。

    “那个,我们……”

    “不怪你们,”霜月君突然打断刚开口的寒觞,“不如说,那孩子给你们一路添了许多麻烦,谢谢你们如此担待。事到如今,一切都是我的责任,要由我承担。”

    谢辙深深吸了口气。空气很潮湿,他感觉像是被呛住一样。

    “不,这自然是我们的过失。等雨过天晴,我们再一起去寻。”

    “风会吹散她残留的气息,雨也会掩盖她留下最后的痕迹。无需去找了,这些都没有意义。找了两天,我也算想明白了……不,也许第一天我就知道,不过还是不甘心罢了。”

    寒觞仍感到不甘:“可她能去哪儿呢?雪砚谷虽大,来来回回就这些地方,怎能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她应该已经走了。”霜月君顿了顿,“去找……她的朋友。我想是这样的。”

    “她是有个以前的朋友……聆鹓或许知道的更多,但——”

    “没关系,让她休息吧。唉,我原本有薛姑娘留下的一个珠子……也是她过去那位朋友的。不过她拿了很多年,早应该算作她的所属物吧。凭那个东西,我应该能占出她的方位,但……在更早之前,我将其交给了我另一位友人处理。”

    “嗯……”

    “她身上有一把刀,是吗?”

    霜月君忽然问了一个问题。谢辙点头,说是有一把匕首,然后用两只手比了一下长度。寒觞接着说了句,她曾用那把刀破坏了——某个很难销毁的东西。但没有完全破坏。不知道是该归功于那把刀本身,还是弥音本身就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是说万鬼志吧?”霜月君轻叹一声,“放心,我是神无君的朋友。”

    “啊……您知道这回事么?”

    “嗯,我听说他把这些东西交给你们。这也是为了完成骸将军的愿望。万鬼志在你们身上么?方便给我看看吗?”

    谢辙说了声方便,然后便从怀中取出了这本书。他有些后悔,自己应该一直将其带在身上,而不是中途让聆鹓帮忙收着。至少这样,他们也不会与那个尹家的人闹那么一出。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他只能多加注意。他想到那个蛇妖——殁影阁的爪牙。他没有追向两位姑娘,说不定确定万鬼志就在自己身上。可他最后也没有真抢下这东西,或许对他而言,万鬼志也没那么重要……

    说来,那个黑黑瘦瘦的孩子究竟是……?看上去也不是妖怪,怎么会和

    他与叶雪词那两个妖怪混在一起?

    想这些事儿的时候,霜月君捏着万鬼志的一边书页,刷刷翻了许多页。其中有些被刺穿的、溢出红色的部分,她也没有过多停留。万鬼志自然不是一时半会能翻完的,她看了一点便戛然而止,合上了书。随后,她叹了口气。

    “果然……”

    “您有何发现?”

    霜月君摇着头说:“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我确信这刀是她捅的。你们可曾知道,为何唯独她能破坏这本书?”

    “您讲。”

    “那把匕首是封魔刃的一部分。”

    “封魔刃?!”

    他们声音抬高了些,有些惊讶地望向一旁沉默不言的牒云前辈。牒云点点头,像是知道这回事,大概霜月君给她说过。谢辙看了一眼她腰间的胁差,追问道:

    “怎么会是封魔刃?封魔刃,不是一柄短兵,而且就在您身上么?”

    “我也是听朋友说的……上一任水无君,为何知道封魔刃的模样,却打了一柄以此为模板的长兵断尘寰?想来有种可能,便是封魔刃本身就是长兵。只是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断成了两截。恐怕另一部分流落人间,不知被哪个刀匠打成匕首,又流传到此处。”

    “可、可是……”尽管还有许多问题,寒觞还是这样问,“薛姑娘哪儿来这种东西?”

    “她那‘好友’给的。至于她朋友哪儿来的这东西,我也不清楚了。”

    霜月君将双手并拢,捂在脸上,顺着脸颊推了上去。她看上去也很疲惫,至少不比三天未合眼的寒觞,还有日夜围着病人转的谢辙更轻松。

    “对了……关于你们朋友,”霜月君调整好状态,重新坐正,“叶姑娘的事,我也无能为力。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但你们应该……也不想去殁影阁那种地方了。那个与我推论封魔刃的朋友,是一位得道高人,我可以推荐你们寻他想想办法。他已经下山去调查活尸的事了,并不好找。但是民间有许多庙,是为他建的——他是凛天师。”

    “啊,我知道他……是位仙人,本名凛山海。”谢辙恍然大悟。

    “嗯。活人庙很少,你们稍微一打听便知道了。将所求之事写在信中,报上我的名字烧给他,他就会知道。而且……”

    她迟疑了一阵,寒觞便问:“而且什么?”

    “而且——唔,聆鹓姑娘,和我过去认识的一个孩子很像,那孩子曾是凛天师的徒弟。之前我与凛天师见面时,他说,一个姓叶的姑娘与他徒弟的眉眼有些相似。如今我见了这位叶姑娘,也瞧出点像的意思。加之二位名姓相近,许是姐妹吧?”

    “吟鹓?!”聆鹓忽然回魂了一样高喊道,“是吟鹓吗?!”

    “是、是吧……”

    被聆鹓突然这样大声一嚷,霜月君也吓了一跳。她捏了捏鼻梁,又对几人说:

    “你们替我将那孩子照顾这么久,我没什么可帮你们的。凛天师的故乡在黛峦城,离雪砚谷不算太远,不到千里。我让谷中子弟借你们几匹好马,不出五日便能到了。”

    霜月君真是好人。

    他们真的想不明白,薛弥音究竟是如何与这样的人闹到一刀两断,不欢而散的地步。

第一百四十九回:似手如足

    谢辙他们在雪砚谷多停留了一日。雨在半夜便停了,第二日稍作休整,并等待泥泞的道路变得干燥些,方便赶路。有时候反而不能着急,怕是会早起赶个晚集。

    那一晚后,聆鹓的精神倒是正常了些,可能要归功于符的作用吧。吃了顿清淡的早饭,霜月君又来探望他们,这次只她一人,其他弟子与牒云前辈都没有来,兴许也是她自己的意思。她问聆鹓要不要出去转转,估计是想问些弥音的事,聆鹓恰好也有机会问问堂姐的那番经历。于是谢辙和寒觞都识趣地没有吱声,觉得自己不要出面比较好。很多话,好像是女孩子们在一起才能敞开心扉吧。

    “你们要一起来吗?”霜月君却这么问。

    二人对视一眼,便答应下来。既然霜月君都这么说了,怎能不去呢?他们一路上从人群密集处走到相对偏远的地方。很多弟子起得很早,扎堆练功,或是交流法术,相互切磋。雪砚宗整体的氛围很是轻松,似乎不像很多门派,对于起床吃饭练功的时间有严格的规定。

    “嗯……”

    寒觞从主路上走过去,望着空地那里聚集的弟子们。霜月君便问怎么了。

    “啊,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就是发现,似乎挺多人都上了年纪,十个里头四五个都年过半百的模样,还掺着一两个孩子。按理说,江湖门派都是些青年人才是。”

    “是啊,这里比较特殊……是很多江湖人年老时心向往之的安身之所。很多人不愿意闯荡一辈子,又因为很多原因不想或者没办法回家,甚至没有家,就会投奔这个地方。别看他们一大把年纪,打起人来比谁都狠呢。这里很少有年轻弟子,除非是与其他门派交换修习,或者对医术药理感兴趣。年轻人多是随年长者来,或者刚出生时就在这附近,家里就近找个门派托付,练些强身健体的武术。也有不少人的爹娘都是谷中弟子。”

    “那这里也算一座世外桃源了。”谢辙说。

    “倒还差得远。听说现在年轻人越来越不喜欢在这儿待了,都想出去闯荡。”

    “闯吧,”寒觞笑了一声,“越闯越发现还是家里最好。”

    “所以老了他们就回来了呀。”

    他们都笑起来,聆鹓也翘起嘴角,谢辙多看了几眼她,稍微放心些。等走了很远后,太阳已经到了头顶,不过他们都走在树荫下,并不很晒。一路上,他们都在朝着更高处行动,就算只是散心未免也太远,不知霜月君想把他们带到哪儿去。

    一路上,聆鹓跟得很紧。霜月君将自己所了解的她堂姐的事悉数告诉她。在得知她患上失语症时,她面露焦虑;但又知道有水无君照顾她时,她又松了口气。只是……霜月君虽知道吟鹓早已被莺月君带走的事,却不清楚更多了,只好告诉她,吟鹓如今仍是安然无事。

    目的地终于到了——霜月君爬到高处,面前是一座相对平坦的空地。这地方很大,零星散布着几棵树,但都不算粗壮。遍野都是花,香气芬芳扑鼻。群蝶在无序的花丛中翩跹,颜色偶尔与花重叠,偶尔错开。除了成群蜜蜂嗡嗡的振翅声外,就是鸟雀婉转的歌啼。

    “雪砚谷还有这样开

    阔的空地。”

    极目远眺,寒觞甚至看不到这片花田的尽头。

    “嗯。这里土层很薄,长不了那样的参天大树。不过雪砚谷也不爱下雨,土层不容易被冲下去。在过去,这儿只是一片光秃秃的平坦的石原。”

    “真神奇啊。”谢辙刚感慨一声,突然想起什么,“等等,这该不会是……”

    “是,这是那边那座山的断层。”霜月君指向一个方向,在很远的地方,那里似乎是比这儿高一截,石壁上还光秃秃的。那里也成了一个大型的平台。那么他们脚下,应该就是过去曾有着一汪雪砚池的地方了。“当年封魔刃砍倒的,就是那座山头。”

    “……时间过去的可真快。”

    “嗯,五百年前的光景若如昨日,经历过的一切都像一场瑰丽的梦。在这里,本应该埋葬着一位故人,也是我当年的仇人。不过,他的尸体被式神带走了。”

    “也是拥有天狗血脉的人吧,我听说过。”

    “嗯。”

    “你的天狗,还在身边么?”

    “当然。你们要看看吗?”

    既然有这个机会,他们当然十分乐意。于是霜月君只是一扬手臂,天边的云朵忽然变得混乱,地面上的影子也加剧了移动,就像上方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搅动。很快,一只白色的巨大的妖物从天而降,带着凛冽的风。在它落在地面上时,周围的植物都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花。它的毛看上去很柔软,聆鹓有些害怕,但还是试着伸出手摸了一下。的确如想象中的触感一样,而且最外层凉凉的,十分清爽。

    天狗转过身,长长的喙对着三人的脸。从正面看,那妖物的模样还是有些令人发憷。但在霜月君旁边,它显得也就很是温柔了。谢辙看着它,又看了看霜月君,问道:

    “那,若是普通的人死去,他们的天狗会去哪里?”

    霜月君望向花田,发出一声细小的轻叹。她伸出另一只手,有蝴蝶落在她的指尖。它是那些绚丽的蝴蝶中最朴素的一个,似乎只是纯白偏绿的一只粉蝶。它没有停留太久,在意识到这并非是鲜花以后,轻轻振翅离去了。

    “它们会获得自由。”她一边抚摸天狗的毛发,一边说,“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每一个天狗,一生中也只会与一个人类建立血契。万鬼志我也是看过的,在那个时候也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书中所有天狗的记忆中,都只出现过一个主人。”

    “那现在一定有更多这样血脉的人了吧?”

    霜月君摇摇头:“只少不多。先祖的血缘愈发稀疏,足以唤醒这种契约的,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未来或许会更少吧……直到我们这样的人完全消失,契约就彻底结束了。”

    谢辙稍加思索,说:“等等,万鬼志……这么说来,那些天狗也会死了。”

    “当然了,万事万物固有一死,不过是时间问题。天狗的寿命虽然比人类长,但在长寿的妖怪中算是短暂的。除了最初的那个天狗,在主人死后仍活了很久很久。据说,它死去的地方叫做天狗冢。之后所有建立过血契的天狗,不论是怎么死的,不论什么时候死,不论是在

    什么地方……最终它们的遗骸都会出现在天狗冢内,与先祖共眠。”

    聆鹓听着觉得稀奇。她问:“您知道那地方在哪儿吗?”

    “我没有想去,所以也不曾打听。”天狗卧在地上,她揉着它下颚的绒毛说,“如果可以……我早就想结束我们间的契约了。”

    那只雪白的天狗不知是听没听懂,它没做出任何反应。不过,或许它并没有什么想法,因为对于式神来说,主人的意志就是绝对的意志,它们只需要认同和执行。三人面面相觑,寒觞代替大家问了三个字:

    “为什么?”

    “我过去也是一位役魔使……呵,这说法现在不兴了吧?总之,我也有过许多式神,但在我接受了六道无常的命运以后……我将所有的契约都解除了。它们没必要为我卖命一辈子。若是经历了残酷的战斗,我不会死,但它们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死。它们本就拥有漫长于我的寿命,被困在我的命运里,没必要。唯独与天狗的血契太过特殊,无法可解。”

    “说不定……它不在意呢?”

    “它们只是没得选。”霜月君幽幽地看着谢辙,“家犬终其一生无法过上狼的生活,军马也一辈子无法在原野上驰骋,只能在战场厮杀。更别提生活在更小的圈里的猪、笼内的鸡、缸里的鱼。没有独自生活的能力,是没的可选。若知道了自由的滋味,夺回了未被驯化的能力,它们还会这么选择么?我早看开了。”

    “所以你想……找到结束血契的方法?”

    “嗯。当前我能想到的,只有我不再是六道无常。这五百年来,它也依然帮了我很多,我想偿还这份人情——我们应该是朋友,不是什么主仆关系。我会继续想办法的。不过,我还要靠它带我去找睦月君,将琥珀送到他手里。琥珀已经使叶姑娘的伤势痊愈,但是……像你们所说的失去灵力、恢复原状,我也不知能不能做到。之后,就看造化吧。”

    睦月君和聆鹓的事,谢辙昨夜就和她交流过了。他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他既希望霜月君别太逼着自己,又希望睦月君能尽快得到帮助。

    “我现在就要离开了。快马已经托付他们准备好了,你们直接去找牒云。”

    说着,霜月君便一跃跳上天狗的背部。天狗站了起来,随时准备振翅高飞。

    “您不和弟子们打招呼么?”

    “不用了,麻烦。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对了,你叫钟离寒觞是么?”

    寒觞点点头,望着霜月君,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听闻云外镜的镜灵,在万仞山中,兴许还在绢云峰,我不清楚。我会在睦月君那里多了解一些情况,若有那狐妖的消息,尽力设法告诉你。眼下,还是去黛峦城要紧。若真见到凛天师,可以向他进一步打听云外镜的事……只是恕我无能为力,云外镜不能轻易外借,这里自是有规矩的。我对你们了解不深,也不能向弟子们夸下海口,保证不会出事。何况全凭弟子们有情有义,我才能在此有一席之地,只是要拍板的事——我不该干涉了。”

    他们与霜月君道别,目送她与天狗与洁白的云悄然相融。

第一百五十回:危在旦夕

    吟鹓所经过的,是一座荒废的村庄。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冷清又恐怖的地方。这里大概荒废了很久,杂草疯长,藤蔓爬满了墙壁,完全看不出下方的砖石。屋顶长出了小树,不知是哪只鸟将种子带了上去。吟鹓暗想,它们是如何在那没有土层的地方扎根的?它们会因为养分不足过早地死去,还是依靠重力首先将屋顶压垮,再重新植根大地?生命总是那样顽强。

    “小心点,这儿有妖怪来过的气息。”

    都说不想走这里了……吟鹓真是没办法。一路上,她过的都是苦日子。本来身上就没带多少钱,现在也快要花光了。虽然有很多好人帮她,但也不乏坏心眼的家伙。她走的基本都是大城,治安什么的还算可以,却总在小地方受委屈。她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想在街上买个包子。她不能说话,便指着笼屉比划一阵,不曾想那小贩发觉她的缺陷,手脚利索地从桌下的筐里掏出来两个凉透的包子塞给她,然后立马赶她走人。等离开以后,她才发现这包子恐怕不止隔夜,都有些泛酸了。那时候真是一肚子的委屈也说不出来。她可真恨自己,时至今日什么都没有打理好,自己的生活也一团糟。

    但若相较于困在牢笼一样的家里,糟糕的程度也不相上下吧。

    再说回这荒村。她想去邻近的城池,要么得跟着镖局走荒原绕路,要么就得过这个村。村子在森林中,容易迷路。而她之所以不随镖局走,一来是太花钱,二来是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着实并不安全。有时候最危险的不是路上的凶兽或妖物,反而是身边的人。这村子算是一条近道,但没人会走。一方面是森林内部错综复杂,有经验的人很少,另一方面是村子的入口被施了一道障眼法。是莺月君给她稍加提点,她才找到进去的路。

    为什么要藏起来?这根本不必多想,定然是有谁在做见不得人的事。莺月君刚才不也说了吗?有妖怪来过。不过她既然还让她来,这里当前应该是安全的。

    不过,这村子可真大啊。

    森林的树木都很高大,树冠密集,遮天蔽日的。原本建了村子的这一带树木相对稀疏,而且上方遮蔽阳光的树枝也被砍伐了。如今它们又长了回来,而且变得更高,将整个村子都笼罩在荫蔽之下。看来,这儿果然已经废弃多年了。

    你来过这地方吗?吟鹓在心里问她。

    “从未来过。别说是这里,现世中的任何地方我都去不了呢。”

    我以为会有人带你来。

    “这些年来能与我直接在清醒时对话的人就少之又少,更别提让我如此费心地跟着了。你呀,找到了碎片,实现愿望以后,可一定要老实回家哦。”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愿望该是什么。恢复语言能力么?就这样用掉一个愿望实在是太浪费了,而且生活虽然很难,但只是变成哑巴的话,也不是活不下去。还是切断前世的记忆?这好像也没什么意义,可若只是不让自己受到噩梦困扰,那还是小题大做

    了。

    至于和莺月君之间的约定,实则也有些虚无缥缈。莺月君要找那带着碎片的妖怪。睡梦里,她自有办法寻觅踪迹,并指引吟鹓前进。不过碎片的事儿,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说不定那些如意珠的碎片早就用光了,再者,那妖怪能好心给自己吗?所以还需要找个退路,那便是去殁影阁。这也是莺月君提议的。就算说不出自己明确的需求,将情况说给殁影阁听,那里的人总能想出点什么办法。不过,她并没有什么能拿来交换的东西,这也令人苦恼。

    “唉呀,这附近……好像有一处灵脉。”

    是吗?通往哪里?

    “这我便不清楚了,我们还不知它的入口在哪儿,只是察觉到了而已。若不是你自身灵力充盈,我也不能感觉到。你要是再强一点儿,我便清楚了。也可能是大型的六道灵脉,那样的话,你便不能用了。”

    还是接着赶路吧,别总想着投机取巧了。吟鹓轻叹一声,继续向前走。这森林也太安静了,稍有风吹草动都令人不安。而且明明刚到下午,光线却昏暗得像是快要入夜,她可真希望能在天黑前离开这里。

    这时候,她听到了一侧屋里传来响声。

    吟鹓一怔,停了脚步,视线小心翼翼地挪到那边去。那是个和大多数建筑一样破败的屋子,门倒算是完整的。那响声只是一瞬,可能是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她劝自己别多想。可人就是越不让自己想什么,就越容易琢磨。现在又没有刮风,也没有外物碰触、震动,为什么就会有动静呢?或者……说不定是老鼠松鼠之类的小动物?

    应该只是巧合。

    “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偏偏莺月君好死不死提了一嘴。吟鹓在心里头抱怨着,难不成还要我去看看?她的好奇心还没有旺盛到这个地步。于是她加快了步伐,离开此处。可是在这之后,她每走一段距离,路过一些建筑的时候,里面似乎都传来一些奇异的声响。这便算不上巧合了,那声音像是桌椅或是其他什么无机物的摩擦,实在令人发憷。莺月君不再在她脑内说话了,这让吟鹓愈发不安。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只想尽早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别装死啊。我该好好埋怨你一番了……

    “这附近似乎有通往青璃泽的灵脉……”

    什么意思?

    “你的灵力比我感知到的要更强烈——跑。”

    怎么回事???

    莺月君在脑海内发出了坚定的命令。吟鹓心头一紧,脚下当真从快走变成了疾跑。她的脚下踩断许多枝条,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忽然间,四周的建筑内都涌出了奇怪的物体——是物体吗?吟鹓只觉得浑身发软,腿好像不再是自己的了。那些东西是白色的,或许发灰,有的也发肉色。它们纷纷从破旧的门窗中涌出,不受控制地踌躇着。吟鹓根本不想弄清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只想赶紧离开,可她又能去哪儿呢?眼前一扇窗忽然被撞开,险些拍到吟鹓

    脸上。这下她看清楚了。

    ——人?!

    那“人”有半截身子涌出窗外,另一半挂在屋内。它的双臂毫无规律地在前方舞动,像是在努力去抓什么一样。它的头部没有头发,却似有人面,只是空有轮廓,嘴唇没有颜色,眼眶里也没有眼球,仅两个空洞。它的脑袋也无序地扭动,感觉像是垂死挣扎一样。

    这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吟鹓僵硬地扭过头,发现先前所有的东西都是如人一样的怪物。那些东西似乎还不够完整,但一个两个却都知道要追着她。她很害怕,脚下被凸起的石头绊了一跤。地面比较软,她没有摔出个好歹,可站不起来了。那些没有头发也没有衣着的“人”就这样蜂拥而至。虽然它们不能像真正的人一样行走,却总能以自己的方式前进。有的仅有上半身而已,用两臂艰难地爬行靠近;有的仅有腰部以下的两条腿,却也歪歪扭扭一步一步地前行。她大脑空白,莺月君费了很大工夫才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

    “清醒一点!反击,快!”

    就算莺月君这么说也……

    “借给我,我来处理。”

    什么?

    她确信这是莺月君的声音,但她没听懂她说了什么。有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莺月君的意思——将身体的控制权暂时交付给她。当吟鹓理解了这一点时,她或许是……同意了。因为下一刻,她忽然抄起墙边倚靠的铁铲,抡圆劈了过去。

    哗啦!

    只一瞬间,面前袭来的“人”被拦腰斩断,破裂处迸溅了一地残渣。

    是……瓷?通过腐朽的木棍传来的触感,吟鹓感受到了破碎时的震动,就像打烂一座巨大的花瓶。但这并没有什么震慑作用,那些东西的动作只是暂停了极短的一会儿,接着又不断地上前。吟鹓的身体不受自己控制,而这更算不上什么本能——她挥舞着手中的铁铲,砍、劈、拍,行云流水。虽然算不上什么武学路数,但一定程度的自保还是没有问题的。

    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吟鹓已经清楚,这些东西无一例外都是陶偶,是傀儡。但是它们是如何行动起来的?内部中空没有机关,外部也没有任何傀儡线做牵引。仔细想来,只能是什么奇怪的妖术了。加之莺月君先前说有妖怪来过的气息,此处又与青璃泽那样近……

    就在她去细想的时候,手中的铁铲断裂了。

    再怎么说已经过了很多年,而森林的湿气又很重,这生着青苔的木棍早变得腐朽易折。吟鹓攥紧了手中的断棍,将尖刺的部分对准它们。可这些傀儡恐怕没有诸如恐惧的情感,这样的恐吓并不能成为某种威胁。

    她贴着墙,胡乱地挥舞手中的棍。她已经不清楚现在控制自己动作的究竟是莺月君,还是她自己了。那些并未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傀儡拖着残缺开裂的肢体,缓慢地向她靠近。

    抬起头,叶片间的缝隙割裂出支离破碎的天空,使渐变的色彩各自为营。

    天就要黑了。

第一百五十一回:危命之托

    在吟鹓几近绝望的时候,她忽然听到远方传来接二连三的破碎的声响。

    这声音与她打碎陶偶时的声音别无二致,而且越来越接近了。她有些困惑,并且她看到几乎所有的傀儡都僵硬地停下来,扭过头去。很快,一道青光闪过,眼前几个站立的傀儡从腰间齐刷刷地断裂,倒地,露出中空的结构来。

    “……!”

    叶吟鸢惊异地发现,倒下的那几个傀儡,已经是最后剩下的了。它们不再遮蔽吟鹓的视线后,除了一个持刀者,先前所有的傀儡无一例外地倒在地上,残破不堪。有些完整的手还勾了勾指尖,简直像真正的人类一样神经性抽搐着。

    “还好吧。”

    这语气不像在询问她,而是经过观察后做出了结论。连主语也没有,可显得有些冷漠。实际上,从帷幔下传来的的确是一阵略微冷淡的、低沉的女声。若硬要吟鹓来做个比喻,她实在找不出务实的东西来。就像……坠落的流星,短促而沉重,一晃而过,非常吝惜每一个出现的瞬间。那帷幔是白色的薄绢,有些长,过肩,末梢到人的肘部。薄绢之下,能看到人面部的轮廓。她穿着绀紫的长衣,似乎是男性的襕衫,中衣是丁香色的。

    她一手提着一把环首刀。在吟鹓心有余悸地打量她时,将刀收入鞘中。

    刀鞘没什么特别。据吟鹓观察,就是普通的木制刀鞘裹上麻布上漆制成。但那把刀,有些值得在意。看那色泽……是什么材质?紫铜?还是仅仅在青铜上漆了什么?她爹对刀剑很感兴趣,她稍有了解。兵器一般都是青铜玄铁制成,坚硬耐磨。紫铜是极纯的铜,近些年才能做到这样的纯度与色泽,通常做酒杯、宫灯、神像等象征身份的物件,毕竟更高的纯度带来了更高的身价。可它于情于理都不适合做刀剑才是。紫铜更软,不利于砍杀,而且冬天特别冷,夏天又特别烫。所以……

    “你为什么在这儿?”

    这次是正儿八经的疑问句了。虽然这女子的态度仍显得刻薄,但既然收回了武器,应当没把她视为威胁。毕竟,在刚才的险境中需要拯救的人,怎么看也没有多少战斗力才是。只不过她侧着身,专门挡住了吟鹓凝视环首刀的视线。

    吟鹓无助地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能说话。女子在帷幔下略微皱眉,心里觉得她可疑。吟鹓在内心不断地向莺月君求助,却只换来了这样的回答:

    “嗯……真是奇怪的女人,我从未见过呢。”

    吟鹓在心里暗暗叫苦。怎么想,这话都是那女子该对她说的才对。不过好在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没怎么为难自己。她蹲下身,拿起一只假人的手臂端详一阵,又扔掉它,捡了半个人头直起身,就着白日最后的天光好好审视一番。吟鹓稍微靠近了些,发现这位女子很高,与鬼仙姑差不了太多。她虽是长发,却在脑后低低地挽作一团,显得干练。

    “我不知你是,怎么来到这里,不过,还是远离此地的好。你是个普通的人类,这里,却是妖物的据点。你该回去了。”

    说话的时候,她会在有些地方稍作停顿,就像是一口气将一句话说完很费力气似的。而且说实话,她的声音令人觉得……有些苍老。声音是不会老

    的,嗓子若是保养得好,甚至年迈时仍能与少女无异,吟鹓家里有很多老人的嗓音都很年轻。吟鹓猜不出薄绢下的女子多大年纪,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无奈地摇头。回去?回到哪儿?

    大约是看出了她的困惑,女子问道:

    “莫非,你是迷路了?”

    吟鹓想了半天,只好点了点头。这是一个很方便的理解。

    “家在哪儿?”

    吟鹓摇了摇头,她不知怎么回答。

    “哦,你不能说话。”

    天完全黑了,女子忽然转身离去。吟鹓有些害怕,快步跟上了她。她随手将“人头”丢到一处,它磕在一块石头上,碎成数片,残渣迸到吟鹓腿边,她下意识地收脚。不过这位女子似乎只是在附近游荡,偶尔弯腰捡起什么。吟鹓意识到,她在捡柴。于是她也在女人附近挑挑拣拣,试图寻找一些能用的干树枝。女人的夜视力似乎比她更好,不一会儿,她就完成了自己心里定下的任务。

    她走到一处,将所有木柴哗啦啦丢到地上。等吟鹓回头的时候,火已经不知被怎么生起来了。她抱着一只手抓得过来的柴走到篝火边,并弯腰将它们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挑了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在女子附近。莺月君不知为何不说话了,这让她心里更加恐惧。

    附近还有许多残破的陶制肢体。火光将它们的影子放大,投射在残垣断壁上,看上去实在骇人。晃动的影子不知是火焰使然还是有些东西真的在动,偶尔会传来陶片摩擦的声响。吟鹓环顾四周,看了几眼就不敢再回头,于是盯紧了面前的火焰。眼睛有时候被烧得痛了,她就挪开视线,看看天上,偶尔瞄一眼那个女人。女人的帷幔撩到了帽檐上,露出一张冰冷尖削的面庞,年龄大约在二十过半与三十过半间,吟鹓猜不准。不论如何,她的声音不该是那样“苍老”的。她明白了,那或许只是一种气质,一种感觉,毕竟女人的语调是如此疲惫、黯淡、恹恹不乐。女人的颧骨微高,嘴角微微下垂,衬得眼神更为漠然,仿佛目空一切。可她看向女人的时候,却发现她每次都总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知是视线压根没有挪开,还是真就这么巧。这让她心里有点发憷。不过比起那些可怕的残肢,这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森林里的夜晚很冷,她伸出双手烤着火,偶尔搓搓单薄的双臂。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冬衣收在少得可怜的行囊里——不如说就这两件衣服。于是她取出那件雪篷。雪篷已经有些脏了,但在火光的照耀下,上面金线绣的桂花仍煜煜生辉。她试着在女人面前比划了一下,表示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加件衣服。

    “不用。”她一下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并做出回绝。

    就在吟鹓刚披上时,她看出什么,又说:“像你这样……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火光前,吟鹓微微皱眉,不知如何回答。就算她现在能普通地讲话,这个问题本身也令她感到无所适从。因为解释起来太复杂,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但不论如何,待在水无君准备的住处对她而言都没有更多意义,她并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我是忱星,”女子忽然说,“但好像告诉你……

    也没什么用。”

    话虽然有点伤人,但吟鹓还是理解了她的好意。她好像不如之前那么冷漠了。忱星让她再次想起了水无君,她也是那样冷清而潇洒的女子。不过,水无君比她话更多、更亲切些。大概只是因为她与这人刚刚相识的缘故。

    “那些偶人,我不是第一次见。我见了一个,在附近的镇上,还会动。我追查过来,我发现它从灵脉来到那里。你好像……灵力很强,会让它们活过来。上一个,不知是怎么动的,或许也有人来过……惊动了它。”

    吟鹓睁大眼睛,觉得忱星的胆子真大。这些东西太可怕了,越像人的东西,越容易唤起人内心的恐惧。若是她自己遇上了,躲还躲不及,更别说去调查他们。她有些敬佩地看着忱星,忱星却将视线放到篝火上。

    “我这样的人……被称作游侠。这些事,都是生意。我总得活下去。”

    吟鹓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偶人是陶……尚未上釉,烧制成瓷。不过,也不知始作俑者究竟要做什么,做到了哪一步。”忱星的声音变低了些,仿佛自言自语,“它们没有眼睛,但会回头看向有异样的地方,或许是……某种本能。”

    的确,吟鹓想起来,在她从后方一路斩杀,赶到自己面前时,距自己最近的那些偶人都回过头去,但它们的眼部分明是空的。难道是听?也不应该,毕竟它们的里面空无一物,不是说被捏出了耳朵就能听见声音的。不过照这么说,有了眼睛也不一定看得见才对。她也跟着忱星一并思考起来。至于它们如何活动,至今令人毫无头绪。

    “这里,有妖气。”忱星接着说,“但不乱,大约……是很从容的妖物。那么,它们只会对人类出手了。为何?它们倒是不会袭击我。”

    吟鹓的眼睛瞪大了些。她有些惊讶,难不成忱星不是人类么?

    “我大约还算是人,”忱星瞥向她,看透了她的心思,“只是不如你那般寻常。”

    她一定不是什么寻常人物,寻常人哪儿有干这个的?说不定是什么仙人,就像鬼仙姑那样的。吟鹓看着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憧憬。不过,忱星的眼中还是那样死气沉沉的。她好像缺乏一种……生的活力。

    所以说,偶人专挑她这样的普通人下手?真不知道为什么,平凡竟然也成了罪过。吟鹓想着想着,便有些困了。她放松下来,才觉得浑身脱力,手脚都有些酸痛。想来可能是莺月君借用她躯体的时候,用力过猛,做出了许多她自己做不出的举动。也有可能“附身”这一行为本身就很费力气……她也不是很清楚,只觉得自己忽然想到那两个字,显得又可怕,又贴切。可莺月君不知去哪儿了,现在不论她思索什么都没有回应。

    她太困了。在温暖的火光边,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她做了梦,在梦里再度见到了莺月君。这次,她使用的是一张忧郁美人的面庞。她没说太多话,只是忽然说自己有事要处理,而且是关于白天那些偶人的事。大约不会太久,只要她跟紧忱星,应该不会有危险。

    这怎么……真是乱来!怎能将一切寄托在初次见面的人身上?

    不给她多说什么的机会,莺月君便匆匆让她从梦中醒来了。

第一百五十二回:危而求持

    遇到这样特殊对手的,并不止吟鹓与忱星二人。在江湖中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的确出现了什么陶偶、傀儡、人形活动的谣言。谣言——是的,朝廷这样说。没办法,处理不断蔓延的瘟疫已经消耗了他们太多的精力,实在没闲工夫处理更多。现在虽不如从前那样,内忧外患是一刻也不停歇,打起仗来就没有休息的时候。如今疆土辽阔,国力强盛,多数百姓都安居乐业。打仗确实烧钱,但按理说现在不该在军队上花太多银子。那么,钱又去哪儿了?

    刨去贪官污吏,刨去假账坏账,刨去那些一切人为的从中作梗外,应当还剩下该拿来办事的钱才是。但问题就出在……人实在太多了。广袤的疆土与稠密的人口,加之地势的多样与资源的不均,矛盾仍层出不穷。当今的天子已相对开明,目光长远,辅佐的内阁大臣也没什么太过火的明争暗斗,即便如此,许多事仍然讨论不出个结果。有人主张开荒,有人主张移民;有人劝皇上不可忽视疆扰内乱,该往将士身上多砸些钱,有人又说许多地方还大风大雨,民不聊生,并无那些闲钱……手握大权的人们各执一词。

    不过好消息是,瘟疫蔓延的速度比人们预估的缓和许多。

    过去的官员对疫病是喜欢得紧,因为即使再穷的地方,用力挤一挤总能捞些油水。现在不同了,富裕的地方还要把钱运到穷乡僻壤去,上头还查得很严。早年贪官污吏实在太过嚣张,欺上瞒下,这位天子继任又狠狠收拾了一波,杀鸡儆猴,那些蛀虫才安分了些。所以现在瘟疫若不加控制地扩散,到时候朝廷要拨款的可就不止那些地方了。这病若是防起来,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载体只有人和动物——妖怪似是免疫这些的。

    “现在朝廷的钱,多花在医药与阴阳术上。”

    “治标不治本的。”

    “救人命都来不及,国财日夜蒸发,没有顺藤摸瓜的时间。”

    “那可要错过最好的时机了。都烧成灰了,还怎么查是谁放的火?”

    “谁不受影响?妖怪啊。”

    “总不能让妖怪给人办事吧?照这么说,疫病的源头可能就是妖物使然。”

    “所以朝廷找到了无庸氏。”

    “哈?这可真有意思。”

    “我们一定要在这时候聊这些?”

    施无弃话音刚落,又一陶偶扑上前来。他一抬扇柄,这一点力便从下颚涌到天灵盖,同时击穿了两层陶土。他身后的人挥舞着分水刺,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却时明时暗,行云流水般穿梭在一个又一个人形的躯体间。比起施无弃干脆利落的作风,他的招式尤为华丽,但偶尔令人觉得花哨。无妨,他自个儿应付得来就成。

    “你的披风能削断我的头发,不考虑暂时脱一下?”

    “那可真够荣幸的。”

    谈笑间,孔令北的披风忽然猛地张开。它之中是有骨架的,像机关一样展出一个巨大的扇面,每一块斑纹都像一只恶兽的眼睛。同时,无数锐利的翎羽针雨般纷纷扬扬。它们贯穿了许多偶人,使虚假的身体分崩离析,化作一片片残渣撒在地上,简直像窑里打碎的无数残次品堆砌的陶山。

    “还有多少?”

    “一个。”

    “这里没有能动的家伙了,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气息。”说罢,他收起了身后张开的华丽羽面。它瞬间被拢下来,变回了原先长长的披风。

    “但一定还有一个。”

    施无弃没有否认孔令北的说法。他抬起头,望着一块巨石。的确,单论气息他不曾察觉分毫不对劲的地方,但那里的衣料摩擦声令他无法忽视。太多妖怪过于依赖嗅觉,以至于将其他感官得到的信息忽略不计。

    “你刚说朝廷找到无庸氏?”孔令北皱起眉,“那帮混账在妖怪中的名声可差得很。”

    “朝廷不在乎这个。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无庸蓝继承

    家主之位,不过是时间问题。”

    “在人类中这也是个饱受争议的话题吧?不是说,他并非家中长子,甚至不是正室的子嗣。在他之前的十几人,可都死得离奇,说没做手脚,连我这个妖怪都不信。”

    “我也不信。无庸蓝虽然为人内敛低调,实则在家族事务里算是激进派。部分元老,与许多年轻人与他理念相和,他才得以壮大势力,并除掉阻碍他们的人。除了人命,许多传统的规矩与法术中的禁忌,他们也视若无物,一心只想往更加危险、更加偏激的道路前进。过去他们的名声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差。现在……”

    孔令北看他一直望着那个方向,也看过去,并问道:“这就是你在人间调查的结果?你的意思是,这些傀儡与无庸氏有关?”

    “不一定。若是无庸氏制作的式神,不会这么粗糙。这些实在太过普通。”

    “我说你们,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说些有的没的,现在又高高在上地批判别人的东西……未免太失礼了吧?”

    那人终于肯从高处现身了。

    “男的?不……女的?”孔令北皱起眉,“高高在上,说的究竟是谁啊?”

    霂向前几步,站在巨石的边缘,从高处俯视他们。那枚红石制作的吊坠仍挂在她胸前,也难怪没人能察觉到她的气息。现在的她扮着男相,抱着肩,俯视着下方的两人——或者该说,两个妖怪。

    “你好像嚣张过头了。知道我们是谁吗?就敢设下伏击?”

    “百骸主我自然是认识的,不过你嘛,确实没听过。看样子还有些小钱,赏点花花?”

    “若是在我的地盘上,你早就被我手下人撕碎了才对。”

    “哎唷,说大话谁不会啊?”

    孔令北冷笑一声,摊开双手环顾四周:“这些就是你的手段?你和无庸氏什么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真是怪了,都是妖怪我怎么就听不懂你说什么。”霂一手拈起下巴,一边歪着头打量满地残渣,一边说,“这次的兵器确实不大好用,还不如原先的好使。”

    施无弃看向孔令北,道:“她兴许真和无庸氏没有关系。毕竟,我们仍对这些偶人的出处一无所知。无庸氏制作式神的方法,应该与之不符……他们追求作用和效率,不会在人形上浪费时间。”

    “你是说有人提供这些东西?”

    “很难说。”

    “谁知道人类有这么多破事。在我府中坐享清福不好么?真是出来找罪受。这不,既没有替朋友找到神无君的下落,又没能为卯月君弄清活尸的事。是你说你在探究活尸遍地的原因,我才愿意帮你。”

    施无弃很想说一句“其实你帮不帮都一样”,但估计这位小王爷的脸面拉不下来,便没多说什么。也确实,他们是因为目的相似,对方又与卯月君相识,二人才一并走了这么远的路。不过他还告诉过孔令北,神无君始终都在追寻无庸蓝的踪迹,方向至少是一致的。

    “不给钱也行呀,总不能让我空着手走?那位公子不是知道,卯月君的行踪在哪里么?告诉我,我便不再纠缠你们。”

    “想干什么?你做梦!”孔令北忽然吼她一声,让无弃也吓了一跳。不过施无弃转念一想,大约猜出是怎么回事了。他知道,卯月君手里有个宝贝,霂显然也知道。

    许是二人目中无人的聊天太久,霂的耐心终于到达极限。她拍了拍手,在这荒郊野岭,不知哪儿就涌来无数漆黑的人影。它们身上裹着褴褛的黑色长衣,末梢在高空的风中飘荡震颤,鬼魅一般。对霂来说,还是原来的式神最好用了。

    “你没点别的花样?”

    大约是响应了孔令北的嘲讽,黑色草人蜂拥而至,铺天盖地,遮云蔽日。施无弃大约已经清楚,对霂来说,所谓“抢劫”只是个幌子。她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恐怕也知道香炉就在自己身上。他

    注意到,霂虽然并未喜形于色,也并未将自己的目的暴露出来,可那锐利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自己,流露着贪婪。能成为恶使的人,看上去再怎么肤浅,都不好对付,有时候那只是他们的个性使然而已。他想起陶逐,那个疯子一样的女人比这位要夸张许多。所以霂已经算得上收敛的那个了——尽管她的目标恐怕就是法器。施无弃听说过,悭贪之恶使向来追求稀罕物什,不论是怎样的对手都敢挑战。恐怕她早知道,孔令北见过卯月君的事了。施无弃也知道,不能就这样轻易得出她有勇无谋的结论,说不定这只是一次试探。

    但他没有那么多耐心。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什么?”

    孔令北没听明白他什么意思。只见施无弃将一侧长发向后撩去,露出一只怪异的眼睛。孔令北在这之前虽未见过,但知道传闻中的百骸主是一位独眼的妖怪。但那是什么?暗黄而通透的色彩里包裹着奇怪的轮廓,好像还带着翅膀……虫子?

    天空似是更暗了,但现在是正午。不过,霂的草人数量不至于这么多才对。孔令北摆好阵势,准备迎战,却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云正在逼近,同时传来嘈杂的嗡鸣声。他看清楚了,那些是某种蜂子……全部都是。施无弃是何时开始准备的?他并不清楚。只见那些蜂子有组织地涌向草人,地面被阴翳笼罩,霂也变了脸色。

    “你可别来刚才那出,”施无弃看了他一眼,“若是误伤友军,可就难办了。”

    “你什么时候……”

    施无弃抬起右臂,仅一只手做出简单的手势,那些蜂子就接收到了指挥,凶恶地猛攻天上的草人。有些东西虽小,却十分灵活,何况数量占据绝对优势。起初有受伤的蜂徐徐落到地上,像是一阵虫子的毛毛雨。但很快,黑色的稻草被拆得零散,覆盖在蜂的尸体上。地面很快披上了黑色的纱布,天空的黑色却逐渐稀疏,像是阳光一缕缕穿过乌云之间。

    “乌云”完全散尽了,只剩满地黑色的稻草。

    “你还有什么把戏?尽管使出来吧,我赶时间。”施无弃淡然地望着她,“你要真觉得香炉是这么好拿的东西,我就怀疑自己是高估你的眼界了。”

    霂眉头紧锁,倒不是觉得棘手,只是心情烦躁。她突然冷笑一声,说道:

    “还真不止这么点把戏。”

    说着,她缓缓抬起双臂,口中念念有词。离得太远,他们自然听不清是什么口诀。可就在这个时候,地上的每一根稻草都像是听到了指令,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重新聚拢到一起。地上还有许多不起眼的红线,它们也被赋予生命一样,蛇似的自觉缠在稻草身上。很快,它们重新聚拢到一起,形成被扎得紧实的草人。只不过,那些遮掩在身上的破烂的黑色斗篷,都被抛弃在地上,歪七扭八地摊着。

    孔令北翻了个白眼:“真是没完没了。”

    “烦了。”施无弃也没好脾气。

    正抱怨着,他们忽然觉得远处传来一阵热浪。有一阵黑烟像一条线,正缓缓向此处靠近。同时,一股刺鼻的焦糊味飘了过来。站在高处的霂看得清楚,她忽然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

    “是火?”

    的确是火。不知稻草里浸了什么成分,燃烧的火是金光近白,在白天并不起眼。但火确乎是烧过来了,蔓延在每一根稻草之中。刚刚成型的草人还未站起来就燃烧起来,草缝间穿过的风声和燃烧声像是怪物的嘶鸣。一些草人急忙升空,却落下了不少草屑,何况火苗已经蔓延到脚下。它们在空中发出同样的声响,并且很快消散。乌黑的灰烬雪一般飘散而下。

    “两位公子好像遇到了麻烦?”

    顺着火光走来的竟然是一位人类的女性。她杵着一根长棍,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

    孔令北再望向那块高高的石头,霂已不见身影了。

第一百五十三回:危言耸听

    求神拜佛,是人类美好夙愿的寄托。

    若是官兵可靠,百姓富足,兴许需要寄托的人便不那么多。不过人总是不知足的,总会想要更多的东西,更好的东西。这样一来起了歪念,拜的便是恶神。可朝廷何尝不是在努力着?初衷总是好的,一切政策与战略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稳定二字。只要人们吃饱饭,就不会闹。若要闹,那便是无理的诉求。你们吃饱了饭,还要闹,那朝廷自是有权镇压的。但反过来,下面遇到了问题,上头还是得想办法解决。有时候解决得晚,反应得慢,又不让闹,人们便又兴建寺庙,烧香拜佛了。

    不过所有事都是要时间的。人民的诉求得以传达,朝廷听到声音,这要时间。然后便集合了聪明的脑袋们,开始讨论,这要时间。一番你来我往,终于讨论出个结果,再派人传递下去,还要时间。底下的任务虽无时无刻不在紧锣密鼓地执行着,可要么短时间内太过多变,时晴时雨,刚接到命令执行下去,上头又派人来换了一道;要么说好了等新的消息,然后十天半个月不见一点动静,资源快速地消耗,却没个准话。兴许啊,历朝历代都是这么过来的,谁也没个万金油使。

    偶人的事,没被摆上台面,何况只是个别地方的小打小闹,还能压住。但活尸的事,已经令朝廷手忙脚乱。具体执行起来,最重要的是严格控制往来于各个城池的人。这还稍算简单的,可动物却不好说,尤其是天上飞的鸟雀。再加上许多城池的肉畜向来短缺,都靠长途运输。在动物身上,这病潜伏的时间比人要久,有些不会马上发作,就很难办。于是运输前,人们还要把家畜们关上一阵。动物活着就要吃粮,粮也要钱,吃的不好又影响肉质。倘若是死了,肉很快会烂掉。疫病很快波及各行各业,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黛峦城正是限制较为严格的一处。

    这是黛峦城中一座无人打理的寺庙。说是寺庙,其实座生祠,而且很小,没有人像,只有牌位。牌位之上,写的正是凛山海的大名。实际上谢辙他们一开始没有发现名字,因为前缀太长。据说在不同地方,前缀写的还不一样,反正都是褒义的修辞,无关紧要。

    没人常驻于此,此地却打理得干净,多是香客所为。人少的时候,也有凛霄观的年轻弟子下来扫扫地。这是自发的,观里没有这个规矩。这些话,是一位年长的香客告诉他们的。香客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她说自己五十年前见过一次凛天师,十年前还见过一次。这些年已足以让一位中年人步入老年,可每次见到凛天师,他永远是属于青年人的面庞。

    这一阵子,生祠实在太热闹,门口的石阶都能让人给踏平了。老香客说,黛峦城之前出过两次乱子,都与活尸有关。最开始,是城内一户人家都发了疯,咬了人。但当时运气好,被咬的几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也没伤到裸露

    的皮肤,竟逃过一劫。那时候还没有人知道这正是恶疾爆发的征兆,直到其他城池传来消息,人们才感到一阵后怕。怕了没多久,大家又放松了警惕,第二次是刚开春,一位勤快的生意人带病赶来。他身体好,发病晚,不算赶路的时间,在城内住了一晚,第二天横死客栈。店家正为该如何处理他而焦头烂额时,他在床上起了尸,四处袭击客人。这次店家的运气也很好,客人中有会武功的,三两下压制了这具不安分的尸体。至于那些被咬伤的客人,竟然无一例外在自己家中“安安分分”地死了,没再搞什么诈尸的闹剧。

    “当时被咬伤的……少说七八个吧?”老香客回忆一番,“一个起尸的都没有。黛峦城虽然比不上很多辽阔的大城,却也是极其繁华的,人又很多——人们的信仰也有所不同。有人说是菩萨保佑,有人说是老君有眼,还有人说这都要归功于黛峦城的护城神鸟。自然也有不少人觉得,是凛天师神通广大,护得故土安宁。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你们来时该发现了,入城很轻松,大街小巷也热热闹闹的。不论百姓还是官兵,似是有些掉以轻心了,都觉得有神力偏爱此城。这样……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这就是路上有疯子拿石头砸人的原因?”

    寒觞揉了揉脑袋。他的体格,自然伤不到什么,只是先前那乞丐突然的行为令他诧异。再加上老香客这么一提,他想起这茬,又觉得被砸的地方隐隐作痛了。

    “是有许多惜命的人,觉得黛峦城该加强防备,不能再这么松散下去。可现在年轻人都喜欢四处跑,那一小撮人自然是说不过大多数人。所以,若是像你们这样在城里左顾右盼,一眼就能让人认出是异乡人的,很容易遇到这种蛮不讲理的事……下次见了,若是能抓住,会有衙门的人处理。不过呀,这群坏家伙可不是那么好抓的……”

    三人在角落里听老香客说了一阵,直到她想起该回家做饭方才离去。虽然她有些啰嗦,不过说的都是些有用的信息,他们便听在心里。至于写给凛天师的信,他们自然是早早准备好的,依照霜月君的嘱托附上了她的称号与身份。这阵人已经很多了,三人重新排了一阵队伍。走到香坛面前,寒觞引燃这封信,让灰烬落在里面。接着,他们又拜了拜牌位。

    谁也没有说话,都只是默默地上香、鞠躬。他们都怀着各自的心事,只有在这一刻,共同的沉默才是某种被默许的仪式。其他时候,他们不敢像现在这样安静,否则心中不好的念头就会恣意蔓延。唯在这种地方,香的气息蔓延在每一个角落,也充斥了空荡荡的躯壳,有些复杂的东西沉淀下来,让人们的脑袋变得轻盈,心也随之平静。即使是暂时的,这难得的安宁也难能可贵。

    刚走出生祠,他们又遇到了一位熟人。

    “如月君……?”

    聆鹓以为自

    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但她很快确定,这一定是如月君没错。她的头发上还插着美丽的梅花,看上去依然十分新鲜。即便到了深春,也如盛放于凛冬般傲然。

    她笑着,也像那梅花一样。

    “真巧啊,又见面了。”

    “好久不见。”谢辙打了招呼,问道,“您近来在忙什么?还在追查……那个知县么?还是陶姑娘的事?”

    如月君摇摇头,耸肩道:“别提啦,遇到更麻烦的事要处理。”

    三人的表情都略显凝重。那两个恶使,已经是很令人头疼的角色,没想到还有更麻烦的事。寒觞想到了什么,忽然皱起眉,说道:

    “既然您这么说……还出现在这里。该不会,是黛峦城……”

    “嘘——可别让人听见。若是引起恐慌,或打草惊蛇,就有些难办了。”如月君的笑显得有些尴尬,“你们找到住处了么?我们还是在没人的地方说吧。我现在不赶时间。”

    既然如此,他们便很快找了住处。不过客栈柜台处的人不知去哪儿了,半晌没人搭理,寒觞便与聆鹓倚在柜边等待。如月君说她去后院找找人,谢辙便随她一起去。

    走在一块儿的时候,谢辙对如月君说:“我能委托您一件事吗?”

    “咦?稀奇了,有什么事儿还得拜托我?不过你说吧,若是不难,我一定帮忙。”

    “叶姑娘的情况……不是很好。”谢辙压低声音,语气有些犹豫,“我们中途曾结识了一位友人,但她出了意外,聆鹓觉得……是自己害的。虽然我们无从考证,但她的右臂,确实曾遭到活尸袭击。现已痊愈,但经过高人点化,灵力似是太过活跃……她担心自己又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我们见过霜月君,她用蓝珀帮过忙,但这说到底不一定算得上病,我们不知还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她一个人住客房,我们不放心,既然您是六道无常,一定——能应付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吧?”

    “哦——”如月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要想知道详细的事,我可以抽空给您解释一下。”

    “无妨,我大概知道了。说实话,我看她最多是有些没精神,还以为她没休息好,竟不知出了这等大事。不过我今夜就要行动,怕是不能时刻看着叶姑娘啊……要不等我讲完,你们几个先睡一觉?等到晚上,我喊你们帮忙打打下手。”

    “呃?我与寒觞是没问题,但——”

    “放心放心,很安全的。”如月君拍拍胸脯,“根据情报,不过是调查一些残余的偶人。在黛峦城,应当不会再有大鱼停留了。”

    “偶人?”谢辙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这时候,寒觞忽然撩开后院的门帘,冲两人喊话:

    “掌柜的来了,我们先上楼吧。”

    “诶,好咧。”

第一百五十四回:危机四伏

    偶人尚未在这片大地上掀起惊天动地的风波。

    哪里出现异变,哪里就需要六道无常去解决问题。大多数时候,他们所处理的往往是已经浮出水面的乱象。人间之大,可谓广袤无垠,无法将任何灾厄的苗头扼杀在萌芽中。又所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们自该去解决那些麻烦,以免发展出更大的乱子。毕竟,那些麻烦的威力已能令人们管中窥豹了。最简单的例子,当数这遍地肆虐的活尸。正因为问题摆在了面前,才需要六道无常们来奔波解决。

    而偶人的出现,则是祸患的种子。

    “一般而言,即使预料到危难的征兆,我们也不会过多干涉什么。”

    如月君在屋内慢悠悠地踱步,其他人则坐在桌边。倒不是说椅子不够使,而是如月君自己不愿意安分待着,仿佛只有双脚承受着全身的重量才觉得踏实。

    “为何?因为顾不过来吗?”寒觞问。

    “嗯,太忙算是一点。最重要的,是那位大人并不强迫我们去管这些事。那位大人所分配的任务,都是些已经引起不安的麻烦。像那些尚未完全暴露出来却切实存在的隐患,除非性质极其恶劣,后果不堪设想,才会作为正式的任务派发下来。再怎么说,无常鬼也是需要休息的。虽然因习惯了饥饿的煎熬而无需进食,也因自然便得以修复的躯体而放弃睡眠,可千百年来只是这样不知疲倦地奔波不息,是会出问题的。再怎么说,大家生前多是人类的躯壳,若不能找找乐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或是在片刻放空自我中调节心态,身子虽然不会坏,脑子可要彻底废掉了。到时候真发了疯可怎么办?夜以继日的工作,就成了纯粹的惩罚。”

    “的确,走无常也需要休息。不论如何,劳逸结合是最重要的事,不单单是简单的吃饱睡足那样简单。可话又说回来……”谢辙话锋一转,“你既然说偶人的事还未引起祸乱,你却已经有所行动,莫非是因为,这会引发非常严重的祸患么?”

    “呃,也不一定啦。”

    如月君见他们一个两个都绷着神经,紧张兮兮地望着她,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她连忙摆摆手,对他们解释道:

    “这走无常当久了,总能学会在一些情况下看出些端倪。何况我们总是往返于不同的地方,有时候,毫无关系的两地的线索,便能察觉出某种联系。虽然那位大人神通广大,但总有手伸不到的地方。因而排查祸患这种全靠自觉的事,也算我等的义务。不少同僚刚上任时还会主动积极地处理一些苗头,但时间久了,见的场面多了,也便不去管了。唉,可千万不要数落我们,这话也只是与你们熟才说的。若要让寻常人听见了,可要怪我们不办事了。”

    “没事儿,都能理解。”寒觞一乐,接着问道,“所以偶人之事……”

    “呀,又扯远了,这毛病得改。”如月君一拍大腿,“总之呢,十恶之事固然重要,不然那位大人也不会在他们都干出点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之前,委托我等去找他们。可有时候提前察觉异样,解决麻烦,便可以防微杜渐,免得未来在泥潭中狼狈地挣扎。其实偶人的出现与活尸泛滥一开始的征兆都一样——地点分散,时间集中。不过,偶人又不会得传染病,自然也不会有更多人感染。就像一块布,甩一堆墨点子,一个两个都散开了,这布便彻底花了。若是没散开,只是几个点儿,那我们只能说它有点脏,对不对?现在,我们也不过是知道那些偶人被目击到出没的证据。至于害死人的事儿,还不能轻易定论是它们做的。”

    三人不约而同地点头,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这个时候,聆鹓突然想到什么,问:

    “呃,等一下,那个……偶人是我想的那个偶人吗?就是,人能操作的,会演傀儡戏的那种木头做的假人?”

    “对呀。在不同地方有不同叫法。傀儡、假偶、人形……根据材质还有木偶蜡偶陶偶铜偶什么的。再根据不同用处,也分为不一样的类型。比如由一块儿金属或石头雕成的,那就不能动,只能是摆设。若是像木头那样能雕出关节,便可以拴上绳子,做傀儡戏啦。”

    “可是……听你口中的偶人,好像,是能引起大麻烦的那种……那是什么样的?”

    “就是说啊!这可太麻烦了——”

    如月君终于走累了,她一屁股重重地坐下去,双手抱臂架到桌上,一副很苦恼的样子。接着她就给大家解释,为什么,她所提到的偶人令她头痛不已。这果然不是一般的偶人,首先它们很大,如人一样大。虽然这么听上去,好像也不像小楼似的巨兽令人恐惧,可仔细想想,它们原本只是巴掌大、最大不超过小臂的道具而已,就确实有些不同寻常。而且它们的材质是陶土,肢体连接处自然不如木头灵活。问题偏偏就出现在这里——它们是可活动的,并且关节处并不会因为复杂的动作而受到损坏。另外,它们虽不能说话,却能听能看,这些都是真正有生命之物才可以做到的事。甚至传言这些偶人还能使用法术……着实奇怪。

    想想看,长得像人,穿得像人,行为举止也像人——但偏偏不是人的东西,还真有点儿让人听了心慌。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啊?

    谢辙听罢,若有所思。

    “唔……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付丧神之类的妖灵?越像什么,滋生的妖物便越有接近喻体的特征。那些像人的东西,不也很容易生出类人的灵物吗?您知道,付丧神的出现并非是说非要等本体到被使用多少次,或是放置多少年。在特定的环境下,造出什么法阵来,也可以轻易制造出这样唬人的东西。而且若是付丧神的话,能释放法术,也

    并不稀奇。”

    寒觞补充道:“还有啊,阴阳师们不也说,越接近人形的器物,越容易招来什么东西附在上面。因为这些容器在制作时就具备人类的特质,便成了引诱亡灵的躯壳。在这种妖力的驱使下,它们才能够行动?”

    叶聆鹓这小半年来,虽然已经接触了许多在家中穷尽一生也不会遇到的离奇之事。可友人们口若悬河之时,她仍能听得新鲜。世界之大,仍有许多她所不知道的情景。此刻她虽然一言不发,却认真地竖起耳朵,像以前一样从他们的辩论中吸取新奇的东西。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是……”如月君摇着沉甸甸的脑袋,无奈地说道,“这些情况难道我们想不到么?的确付丧神拥有妖力,可付丧神能是那样轻易生养的妖物吗?世间万灵,都是天时地利循其因果缔造,绝不可能有什么大量培育付丧神的法术。至于狐兄引来亡者的说法,虽然听着靠谱,实则也是漏洞百出。寻常的亡魂令实物动起来是十分劳力伤神的,摆脱躯体的束缚才更加灵活。何况这种急于附身的都是些厉鬼,厉鬼是要索命的,不可能一直这样安安静静的。再者,厉鬼虽多,却各有生前执念之事,不该同时大量出现。”

    “那个……”

    他们正议论着,聆鹓忽然发出弱弱的声音。于是三人都停下,想听听这个一向安静的小姑娘是不是突然有了什么想法。

    “呃,那个,我小时候见过一个玩具。”聆鹓比划了一下,“就是一个小人儿,好像是木头做的,会动。一个变戏法的人拿着它,我与长辈们在街上看到,印象深刻。那人将一张符纸贴在木偶身上,它就像人一样走路、蹦跳、翻跟头,连线也不用。我们都觉得新鲜……那东西,是不是和这些会动的偶人有什么联系?”

    “假的。”谢辙竟与如月君异口同声。

    聆鹓感到失望,寒觞有些着急。他自是知其道理,便给聆鹓讲,这是有两张符,一张在他身上,一张藏在另一人身上。两张符相互关联,那些动作都是母符所赐。表面上那变戏法的只有一个,其实还有一人藏在看不见的角落里。

    “你们听我说完嘛……”聆鹓轻叹一声,“因为是闹市区,有懂行的立刻拆穿那人。但那人也不恼,只是当众将符烧成灰,又一指木偶。只见木偶瘫在地上,一道青光钻到里面,它又像人苏醒一样坐了起来,再度活蹦乱跳了。”

    寒觞挠挠头,思忖道:“倘若子符被毁,确实不该再动才对。”

    “老把戏了。”谢辙淡淡地说,“先是引发矛盾,再自证清白。实际上,木偶是中空的,里面藏了另一张子符。当外面的损毁以后,里面的才起作用。这东西我儿时便会做了……你瞪我干什么?”

    寒觞翻了翻白眼。

    “我还要踢你。”

第一百五十五回:危辞逆耳

    眼看着聆鹓气馁地低下头,如月君想到谢辙说过的话,意识到什么,连忙说:

    “啊,不过注入灵力也算一个思路!只是,规模太大,做到这些也不是容易的事。今晚我得到消息,黛峦城内还留下一些偶人。除了弄清它们的结构之外,最好能带一个回去,好好研究一下陶土的成分。只要知道这些基础的东西,弄清它们的原理和作用就要容易许多。”

    “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上忙的?”

    寒觞这么问了,如月君也就告诉他们,其实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在意的事。她正愁若是能发现偶人,自己搬运可有些麻烦,正好来几个苦力。黛峦城内,有一处偌大的庭院,曾经是一对老人的居所。因为荒废挺久,被线人目击到有人从正门出入,因而引起走无常的怀疑。那定是有钥匙的自家人,只是为何偏偏在夜里?难不成有见不得人的事?还是说,夜色下偶人与真人难以辨识?加之将近来种种迹象综合考虑,这里一定有什么猫腻。

    这屋子之前的拥有者姓无庸,这处房产也是无庸氏的财物。三年前无庸老头因病去世,留下老伴独自一人。想来那老头在家族里应该算不上德高望重,不然也不会在自己死后,让老伴孤身一人面对争夺房子的族人。不到一年,老太太也不知怎么死了,外人都说是被族人陷害,也可能只是说说闲话。他们的庭院只两人居住,外加一个长工和一个丫鬟,四个人也显得空空荡荡。不过比起许多达官贵人的宅子,这儿也小太多了。所以被族人惦记的主要原因并非是它本身有多值钱,而是别的什么原因,比如……位置?

    黛峦城北面是江,自西向东,再往北是一片林地,穿过林地则是村落。过去那边的村落较为松散,如今已经凝聚成两三座小镇。但那里有些干燥,气候不好,风沙沉淀了千百年,直到现在还没有发展更大的规模。而东边直接是宽敞的平原,再往东有一座小城,五百年换了三个名字。由于它与黛峦城不断扩建,倘若马车够快,一天便能跑一个来回。

    而南边和西边都是山地了,西险南缓,都各自隔绝了两座城池。近几十年,它们都与黛峦城修建了新的山路,他们也是爬山而来的,走得很快。若是在遥远的过去,他们想直接从雪砚谷过来就要稍微绕些远路,走那边的平原。山的中下还有些葱葱郁郁的树,但再往上,直至云霄都是青黛色,得名黛峦。传言在山上栖息着护城神鸟,同名黛鸾。

    “过去的我,似乎认识一位名为黛鸾的城主。”如月君说,“但我确实没什么印象。后来问起来时,只知是位女城主。她在位时,天平地安,风调雨顺,政通人和。那时候,女子掌权还是很少见的事,因此反对的声音也有很多。不论她在位前后,都有许多图谋不轨的人雇佣刺客接近她。不过,除了政治上别有一手外,她自己也是功夫了得。她还有位不得了的师父,隔上三年五载会上一面。她师父云游四海,将知

    道的别城之事讲给她听,她再结合本城的情况做出判断与选择,偶尔也会咨询建议。她师父是位仙人,现在还活着呢。呐,就是今天你们刚拜过的生祠。这些事,生祠都是有说的。”

    “竟然是凛天师?我们都没有留心……可能人有些多,我们没能注意到吧。”寒觞挠了挠头。

    “门口不是有块大石头吗?他和黛峦城的故事都刻在上面,你们还在石头边上和一位老太太搭话呢。”

    三人尴尬地互相看了看。光顾着与老香客说话,他们根本没留意那块石头。

    聆鹓追问道:“那,这位女城主现在如何了?”

    “那肯定是死了,她又没有学仙法。我估计她想学的话……师父也是会教的。不过,朝廷一定也不许吧?除非你辞掉当下的职位。可能她觉得一辈子够活了,就没有学吧。她将一生都献给了这座城池,终身未婚,在七十大寿时,将城主之位让给了跟随她多年的一名策士。反正之后更朝换代,像这种极高的权位,朝廷已鲜少允许世袭了,亲属只能荐举,不能拍板。女城主退位以后安度余生,享年百岁有余。”

    聆鹓不禁有些感慨:“真厉害啊……想不到如月君还认识这等厉害的人物。”

    “哎呀,那时的我也不是现在的我,其实也谈不上认识……”

    之后呢,他们又聊了些话,吃了顿饭,然后各自在房间休息。他们必须先睡一觉,为入夜的行动做好精神上的准备。按照之前谢辙的提醒,如月君就待在聆鹓的屋里守着,免得她又出什么意外。前几天赶路他们都在一起,虽然没出什么岔子,但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聆鹓跟他们走了这么久,自然养成了枕头一沾就睡的好习惯。何况近来身心疲惫,进入梦乡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隔壁屋内,有人可没打算这么早就休息。

    寒觞瞥了一眼刚坐到床边的谢辙,突然揶揄了一句:“老谢,你可真会说话。”

    谢辙知道他在说反话,莫名其妙地问:“我又怎么了?”

    “六道无常中资历最浅的如月君都比你会看气氛。”

    “什么玩意?”谢辙皱起眉,“有话直说。”

    “你不觉得,你说话真的很不讨小姑娘高兴么?”

    “谁?叶姑娘?”

    “都什么时候还开口闭口叶姑娘,不如名字叫得亲切。”

    “这不是你提了一嘴么?平日我也是很随意地与你们都叫名字?”

    “我说你啊,能不能别总伤小姑娘感情。别人就算了,我们与聆鹓妹妹朝夕相处这么多天,你别因为关系熟就口无遮拦的。”

    谢辙确实是不乐意了:“我怎么又口无遮拦了?”

    “这一路上也太多次了,我都数不过来。”寒觞一耸肩,“她若是我亲妹妹,在你出言不逊的第一时间我可就当场挤兑你了。你该不会故意说难听话,好赶她走啊?

    谢辙无奈地笑了一声,道:“得,我又出言不逊了。你可别污蔑我。我觉得反倒是你,把她当妹妹照顾得太细。我一直很担心,她跟着我们,实在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我们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倒不如说,我们在追着麻烦跑。可是她不该这样。想想薛姑娘的事,还有她手臂的事——虽然话不好听,但确实都与我们有关联。我们运气好,遇到如月君,方才在楼下我特意嘱托她,多照顾一下聆鹓。但这终归不是长久之策……若是这么下去,还不知会遇上什么糟糕的事。到那时候,我们还能护她周全么?我们已经失去了……”

    寒觞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让谢辙有点不自在。于是寒觞错开视线,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他将双手背到身后,

    “霜月君不是说了,薛姑娘会没事的。但……都到了这时候,我看你啊,就是想把聆鹓妹妹给送走。你可真够忘恩负义的。一路上得了人家的好处,说赶走就赶走?不过你能想到给如月君打个招呼,我是没想到的,我还真以为你只有一根筋,错怪你了。”

    谢辙诚然是该委屈的,他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好话坏话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都那么难听?我这也是为她好,难道你会希望她遭遇更多不测么?再者,你好好想想,若是你亲妹妹,你敢让她继续与你冒险么?”

    “有什么不敢?不论人类还是妖怪,都该多见见世面,才能饱经历练,独当一面。你当我妹妹不愿与我出行么?我处理的不仅是我自己的事,更是她未婚夫的事。若不是家中还有年长者需要照顾,我自是带着她一起的。”

    “算了,我跟你说不通。”谢辙摆摆手,躺到床上去。

    “我看你啊,是说不过吧。真是狡猾又心狠喔。”

    谢辙不想与他争辩,便不再搭理他,只背过身去劝自己尽快入睡,晚上还有活儿要干。但人向来奇怪,越是催自己睡,脑袋里的东西就越活泼,半晌都没有一点困意。辗转反侧,他心里都是如月君和寒觞说过的话。

    偶人是哪儿来的?谁做的?拿什么做的?用来干什么?谁可以操纵他们?怎么控制?它们如何像人类一样灵活行动?如月君确实将风险悉数告知他们,可他还是有些不太明白,这样的事,会引起怎样的异变?的确,刀在厨子里就是能制作美味佳肴的厨具,但在刺客手中就成了致人于死地的凶器。若在无庸氏手中,那确实值得怀疑……

    聆鹓的话,离开会更好么?

    他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当然,最重要的也是他们的能力尚不足以护她周全。想想看,不说别的,她拿剪刀伤自己的时候,他们不就不在她跟前吗?这或许是百密一疏。她若长期有家人陪伴,有下人看护,才是对她最好、最安全的事。

    但他不知自己能不能狠下这条心。

    更不知自己舍不舍得狠下这条心。

第一百五十六回:危楼深院

    入夜了。今夜似是比往常还要暗些。

    从黄昏时天气就不太好了,风有些大。虽然现在已经止住,但街道上的树叶和一些垃圾还无序地散落着,无人打理。人们外侧的窗沿上也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沙尘。天好像是要下雨,但终归是没下下来。阴云忍了个喷嚏回去,看上去沉闷又憋屈。

    行动还是要继续,对他们来说,天色当然是越暗越好。无庸氏的庭院关门已久,但门锁并不是很脏,地面比起周边也相对干净,看来之前真的是有人出入过,兴许还挺频繁,只是近期没什么人来。门口还有两个石狮子,大概和其他大户人家一样,用来辟邪。不过说实在的,他们家的门面不大,摆这样两个沉甸甸的东西,显得略微有些累赘。

    如月君的嘱托倒是简单,等他们进去以后,她亲自寻找那些储存的偶人,找到后让其中一个人帮忙抬走,另外两人在门口放风。

    “听上去还挺简单的,”站在门锁前,寒觞摸了摸锁,“那我跟如月君去扛东西,你俩守在这儿?”

    聆鹓和谢辙相互对视一眼。前者挠了挠头,含糊地说:“嗯……行。”

    “等一下,”谢辙似乎另有打算,“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我去为好。我见到那些偶人,说不定能看出什么端倪。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还能同如月君以阴阳术抑制。你们在外面把风,万一遇到什么麻烦,寒觞的妖术更适合与歹人正面交手。”

    这话一出口,的确很有道理,一听便是深思熟虑过的。寒觞微微皱眉,看了一眼聆鹓,又看了一眼谢辙,便转头问:

    “那如月君觉得……”

    “无所谓,来个力气大的就行。虽然我劲也不小,不过真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就很难完整地带出来了。”

    于是他们就这样说定了。聆鹓轻轻叹息,又看了一眼厚重的锁,问道:

    “我们,是要把它撬开么?我应该可以……”

    “啊?不用那么麻烦。”

    如月君走上前,单手一把拽掉了沉重的锁。在三人惊异的目光中,她推门而入。

    “愣着干什么?跟上来啊。”

    时间有限,他们纷纷匆忙地踏入庭院,寒觞顺手将门掩了起来。谢辙跟着如月君去宅院更深处探索,给另两人留了盏灯。聆鹓和寒觞站在门口,一左一右,像两个门神。

    不知如月君他们要多久,两人在原地踱步。天上的云异常厚重,月亮却很圆,时而在云层的缝隙间探出头来。云缓慢地移动着,自上而下的光影令它们具有一种特别的质感,这样低低地压着,仿佛触手可及。唯一一盏烛灯放在两人之间,也显得时暗时明。

    大约是安静太久,总让人觉得不安。聆鹓终于开口说话了:

    “总觉得,这里阴森森的……”

    “太久没住人了,很正常。不管什么东西一到晚上,都让人觉得可怕。而且没有人,也不点灯,自然就冷了。”

    “可是一想到这里藏了许

    多人一样的东西,还会动——就更吓人了。”

    “那第一个被吓的也是他们,其次才是我们。”

    聆鹓被逗笑了,终于乐出声。寒觞有些欣慰地看向她。自从与薛弥音“分别”以后,她几乎再也没有笑过。不过她说的也对,这地方确实显得太过阴森……可能和今夜的天气有关吧。他试图利用妖力让周围的空气在不知不觉间暖和一些,直到看到聆鹓不再搓自己的双臂才停下来。他暗想,自己的妹妹就像过去的聆鹓一样,一直在深闺中足不出户。直到今日,她还留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照顾着年迈的奶奶。

    温酒的奶奶。

    “你看我干嘛?”火光中,聆鹓眨巴着眼睛,觉得寒觞盯得太久了。

    “啊……我想起我妹妹。”

    “你的狐狸妹妹?”

    “是。她早就能照顾自己了……但要出来冒险,我觉得还为时尚早。”

    “可我记得,她与你的年龄差不太多?”

    “……要这么说,也确实。”寒觞笑了,却皱着眉,“但她一向体弱。”

    聆鹓也笑起来:“你们啊,总觉得女孩不行。当爹的觉得女儿还小,当哥的觉得妹妹还小……在你们眼里,姑娘是永远长不大的。你们总觉得,只要你们在,就能一直保护她们。”

    “嗯……你要这么说那确实。也不止姑娘,担心年幼者,是很正常的事吧?尊老爱幼可不止是人类的传统。”

    聆鹓站累了,便靠在墙边。她轻叹一声,说道:

    “我听我爹娘说,我们远房叶家亲戚,有对只差一刻钟的姐弟。倒也无关男女……但一家人将弟弟都宠坏了。到最后,他姐姐早已能独当一面,弟弟却连换季的衣服都要人选好了拿来。我出门冒险以前,也觉得自己可能会捱不住江湖的险恶。我真的是很幸运,遇到你们——虽说坏人更多,但每人都会有自己的福气吧。花草经历风吹雨打,是会折坏的,可谁真能一辈子呆在花棚里呢。”

    “你——”寒觞看着她,酝酿了半天,“你能这么说,当哥哥的我真是很欣慰……”

    “你怎么老想占我便宜?”

    寒觞笑了笑,不说话了。他是真将她当妹妹看,所以这番话从她嘴里说出口,欣慰与感动固然无比真实。

    “唔,这么多年了……你不回去看看你妹妹么?还有老人。”聆鹓问他。

    “有机会会回去的,我想,就这一阵子吧……因为,她们就住在万仞山里。”

    “是、是吗?”聆鹓很意外,“就是霜月君说,云外镜真正的藏身之所?”

    “只是可能,还不完全确定。而且万仞山是延绵的群峦,错综复杂,地势险峻。每座山峰之间的距离也不是说着玩的……我本来想等到了再告诉你们,不过现在说也没差。”

    “那真是太好了。诶,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她和老人准备一些礼物?她们喜欢什么?只有她们两个么?还有没有其他人呀。”

    寒觞看着聆鹓,打心眼里觉得可爱。他说:

    “不必那么麻烦。虽然她们只是在山中避难,但即便在野外,狐狸也并非群居。生老病死是自然的常事,对动物来说,反哺是十分罕见的,毕竟资源十分有限。只有具备人的特质,例如,成为妖怪以后,才会想那么多。温酒的奶奶虽然和我们没有血缘,但也照顾我们兄妹许多。如今她年事已高,我们自然不能弃之不顾。”

    他顿了顿,抬头望向天空。月亮又探出头了,四下明亮了一些。他接着说:

    “人真的是很神奇……有人具备很好的、牲畜与妖物不具备的东西,也有人很坏,坏到去做牲畜都干不出来的事。”

    “我想,每个人都是如此。只是看那个人怎么选择。”

    “嗯。”

    地面暗了一大截,月亮又躲到云层后了。想来人就如这月亮一样,有满有缺。可自始至终,月亮都只是这一个月亮,不过有时它大大方方,有时它遮遮掩掩。只是,人们从来也都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罢了。

    寒觞摸了摸鼻子,声音比刚才低了些。

    “那个……你觉得老谢这个人怎么样?”

    “阿辙吗?他很好呀。”

    “那你……嗯,”他快速地眨着眼,不再看聆鹓,口中组织语言,“就是,你觉得他哪儿好,哪儿不好?”

    “都挺好的呀。”聆鹓稍加思索,“长得还可以,就是眼睛小了点……不过看得比别人多。又有经历,又有本事。不好的地方……也有吧?就是感觉有时候他有点傻,我想说的和他听懂的不是一个意思。他还老是呆呆地说些奇怪的话,这样不讨姑娘喜欢。”

    说完,聆鹓就笑了起来。寒觞觉得她的笑是那么真心实意。他追问了一句:

    “那你喜欢吗?”

    “咦?”

    “我是说,你要是选夫君,会考虑他这样的吗?”

    寒觞挑起眉,半开玩笑似的问她,却又好像很在意问题的答案。聆鹓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毕竟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她想了半天,吞吞吐吐道:

    “呃,这不好说。他好的时候挺好的,很多时候都特意照顾我,我能看出来。就像是如月君今天明明也能四处走走,却留下了陪我,一定是他嘱托的吧?”

    “哎呀,你看出来了。他这人确实……关心别人的方式很别扭,哈哈哈哈。”

    “每个人都不一样嘛。”

    寒觞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但他心里多少有了底。谢辙是个实在人,在人类中,应该可以冠以“适合过日子”的名声。只可惜他现在做的事并不适合。而且,他本人说好听了是胸怀大义,说难听了就是死板,一点也不懂得变通。心系天下固然是好事,可对自己的事完全不做考虑,是不是有点……缺心眼儿啊。

    这话可不敢让他知道,不然他都能想来谢辙深吸一口气,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反问:

    “我怎么就缺心眼了?”

第一百五十七回:危机一发

    谢辙和如月君这边倒不是很顺利。

    庭院虽大,房间终归有限。很多房间都上了锁,但能通过烛光判断窗内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上锁的房间他们只找到两个,都是空荡荡的,家具和贵重物品早就被清空了。而且对于灵力的感知,二人也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难道已经运走了?”如月君感到奇怪,“不能啊。我托人盯着呢,近来再没什么人出入了,何况大件东西搬运,总要有动静吧。”

    “那你的线人有没有发现只有人出来,没有人进去?”

    “我当然考虑到了,但也没有这种情况。”

    两人一无所获,却不甘空着手回去。他们决定再仔细找找,说不准有什么阁楼地窖之类能藏东西的地方。六道无常的眼睛早已习惯黑夜,如月君并不需要更多光亮,只有谢辙在后面举着灯。他虽能看到许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但黑暗仍能困住他。

    他一边走,心里一边琢磨。

    既然是无庸氏的地盘,为何没有设下结界?

    早在之前在浣沙城时,他们就听说过,无庸氏闲置的镖局是有结界的。但这里没有,从潜入到现在,几人也过于顺利了。也可能是因为,这儿不过就是个平平无奇的住宅区,既然人都死了,就没必要设下结界。可如月君不是说了吗?这里似乎还储存着可疑的偶人,既然如此,怎么会毫无防备?

    难道偶人真的不在这里了?

    里里外外转了几圈后,他将目光锁定在后院的一棵老槐树上。

    “那棵树有什么问题么?我看不太懂这些花花草草。”

    如月君倒也实诚,直说自己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谢辙便解释道:

    “一般后院是不会种槐树的。”

    “为什么?”如月君上下打量这棵老树,呆呆地问,“槐花闻起来香,吃起来也香。”

    “槐树在风水上……唔,算是凶树。”

    “凶树?招致凶煞的树么?”

    “嗯。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鬼拍手。这些都是住宅风水的事。”

    “鬼拍手?”如月君对这些的确一无所知。

    “杨树。风吹起来,杨树的叶子哗啦作响,像是看不见的东西在鼓掌一样。”

    “那这些与槐树有什么关系?”

    “还有一句行话,叫‘门前一棵柳,珍珠玛瑙往家走;门前有棵槐,金银财宝往家来’。所以柳树不是不能种,而是不能种在后院。若是种在后院,钱财便会外‘流’。槐树亦是如此。它名里便有个鬼字,是阴气很重的树。院前招财,院中镇宅,唯独放在后院,容易聚集阴气,招致不干净的东西,家中整体的运势都会很差。”

    “我觉得……是不是想太多了?说不定,这树很早前就在这里,宅子才是后来建的。你看这槐树是那样高大,整座宅院相较之下都显小了。”

    “那就是刻意这么选择的建法了。”

    如月君沉

    默不语,不再反驳,只是在树下徘徊一阵。她隐隐觉得,谢辙说得没错。毕竟是无庸家的人,一举一动,一定都有特别的意思在里面,不可能如此心宽。何况他们也精通阴阳五行,绝不可能没有考虑到这点。

    “这么做的话……兴许是调整阴气与阳气的比重与流通。但为什么?”

    他们围着这棵树兜兜转转。很快两人便发现了一件事——这棵参天大树,并非完全独立于后院的。它有大约四分之一嵌入了墙内,而墙并非是凹陷的,也不知是后来破坏了墙,将之重建,还是这些墙砖就是围绕着它砌的。两人观察一阵,不约而同决定从前面绕回那间屋子,看看究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到了前面,他们发现这间屋子也是上了锁的,但它没有窗户。由于这是很小一处地方,做成茅房都嫌窄,二人先前以为是放工具的隔间,没有注意。难不成真是这里?可这儿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储存大型物品的地方。

    如月君准备将门踹开,却被谢辙拦住。他先试着从门缝里向内窥探,只见一片漆黑,连他这双眼睛也不能看出什么。接着,他又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然后用指关节敲了敲门。反复数次,他站直身子,对如月君说:

    “从回音判断,这里面比我们想的要大。”

    “空间的法术?”如月君歪着头看向门锁,“难道槐树的灵力是用在这里头的?”

    “不好说。”

    如月君点点头,撸起袖子,又一副要踹门而入的样子。谢辙再度将她拦下来,对她说:

    “若里面的灵力扰动复杂,而门又遭到破坏,怕是会出乱子。这门也应该不是普通的木门,不出意外,里面那侧一定贴满了符咒。说不定,它也不是那么轻易能打开的。”

    如月君觉得有理,又不甘心,便收了力道踹了一脚。真让谢辙说中了。一般情况下,就算是铁门也得震上一震,可它却纹丝未动,像是和整面墙牢牢固定在一起。谢辙从身上摸出一个符咒,三两下折成纸人的模样。他念罢口诀,纸人便站了起来,歪歪扭扭地顺着门缝钻进屋里。不消一会儿,外面的锁便自动解开,“啪”地一声落到地上。

    门吱呀呀地打开了,里面漆黑一片。

    二人后退一步,感到一阵迎面的冷气。这冷气中并没有灰尘或发霉的气息,两人不禁有些疑惑。既然没有窗户,又紧锁着门,怎么可能会有空气流通呢?屋里依然黑漆漆的,但冥冥中,谢辙却感到,这里的空间给他广袤而遥远的错觉。

    真的是错觉吗?

    “嘶……”

    如月君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究竟看到什么?如月君三两步率先离开了烛光所能触及的地方。的确从外面看,这一盏灯足以将此地照亮,但实际上更广阔的黑暗在压制着光,无边无际。谢辙先转过身虚掩上门,果然背后如他所想,贴满了符咒。而且符咒比他预想的还多,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有新的有旧的。因这场面太令人眼花缭乱,他甚至

    不能第一时间判断出那些符咒都是什么作用。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转过身,朝着屋内走去。

    没走几步,他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这里有很多……很多“人”。当然,都是假的,但看上去实在过于逼真。它们都有头发,长短不一,色泽不同。而且它们都睁着眼睛,瞳孔涣散地直视前方。谢辙将烛光凑上去,发现那些眼睛的色泽也有着微妙的区别。这些偶人都没有穿衣服,但从躯体轮廓上能看出粗糙的区别,例如胸前的起伏与骨架的形状——当然,它们没有真正的骨架。

    如月君伸手摸了一个女性偶人的鬓发,说道:“是人的头发,不是动物皮毛。”

    谢辙也壮着胆子,轻轻拨动了一个偶人的眼球。眼球略歪向别处,又缓慢地复位。凭借刚才的质感,谢辙做出了判断。

    “眼睛……也是真的。”

    “眼睛也是真的?”

    如月君走到他身边,忽然不小心被一个偶人绊倒。那偶人“啪”地一声倒在地上,让他们吓了一跳。他们俯下身,发现那个偶人的眼睛闭了起来。谢辙伸出手,试着推开眼皮。

    “眼皮是做的……似乎有什么机关,当它们水平横躺时就会闭上。”

    “太逼真了……”

    如月君一边感慨,一边将它扶了起来。这种程度的磕碰都不至于让它破碎,看来材料里果然混入了其他成分,使其更坚韧牢固。果然如月君让它重新坐起来时,它的眼睑又缓缓睁开了。谢辙不敢将烛光离它的脸太近,因为这上面还粘上了纤长的睫毛,容易被火燎到。

    “等等……”谢辙警觉起来,“有什么不对。我刚才还以为是错觉……”

    “什么?”

    如月君同他一起观察。当烛火靠近偶人的眼球时,它的瞳孔会略微缩小。虽然比不上猫眼那么夸张,但这的确是会发生的事。他们两人立刻站起身,拿烛火重新检查其他偶人。果不其然,几乎每一个被烛灯靠近眼睛的偶人,瞳孔都会略微缩小一些。

    这是只有活人才会有的反应。

    谢辙觉得手脚发冷。这些东西,就算真的取自于活人,又怎么能在这样一副虚假的躯体上产生反应?沉浸在震惊的情绪中,他们丝毫没有注意身后的变化。门被闭上了,一张崭新的符咒凭空显现在门与墙的连接处,二人浑然不觉。

    已经过了这么久,在外面等待的两个人多少有些焦虑。天气没有好转的样子,云依然厚重阴沉,让人喘不过气。风许久没再吹过,月亮就一直藏在黑云后头。

    “不知道他们还要多久……”

    寒觞也摇头:“就这么大点儿院子,真不知有什么找的。”

    话音刚落,地上放着的烛灯忽然熄灭了。

    但现在依然没有起风。

    “糟了!”

    寒觞忽然绷紧神经,令聆鹓吓了一跳。

    “怎……”

    “出事了。”

第一百五十八回:危而后济

    “出、出出什么事了?”

    聆鹓见寒觞突然如此严肃,话都说不利索。只见寒觞望向庭院深处,那里漆黑一片,又无比安静,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他凝重地说:

    “你还记得这烛灯是怎么点亮的?”

    “是……你点亮的呀?”

    “这两个火苗都不是一般的火,不会轻易熄灭。我设下了联通的妖法。这里若无异样,那一定是他们那边出了什么意外。”

    虽然寒觞的语气十分慎重,但说出这话就连他自己也太肯定。因为放眼望去,整个庭院都十分安静。这会儿月亮又冒出来,在失去烛火庇护的一方土地上显得苍白黯淡。

    “我们应该去……”

    聆鹓话未说完,却忽然感到地面似是在震颤。她以为是错觉,却也看到寒觞脸上的惊愕。二人听到门上的金属环在用力拍打着木门,同时回过头去。门上的灰尘簌簌下落,围墙的墙皮也接二连三地脱落。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在外头用力地敲打大门。

    两人步步后退,逐渐远离大门。

    啪!

    一声巨响,木板轰然倒地。赫然出现在他们眼中的,是一对庞大的石狮。它们身形魁梧,龇牙咧嘴,踏上木板,步步朝他们逼近。

    聆鹓的脸色变得惨青,寒觞拉着她缓慢地后退。在这样的东西面前,转身逃跑是送命的选择。寒觞的脑内迅速思考对策:该怎么办?火攻?石头可不怕这个。这对狮子一定被无庸家的人下了咒术,而且惊动了它们,恐怕无庸家的人很快就会知道。果然,他之前心里还在犯嘀咕,为何这座庭院竟没有任何防范措施……看来他想的没错。

    他一抬手,地面上一道烈火腾空而起。但这自然没有用,两只狮子穿火而来,毫发无损。寒觞攥紧了拳头,另一手将聆鹓向身后推了一把,让她去找谢辙他们。她自然是不肯的,况且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轻易做些什么。雄狮忽然朝他迎面扑来,寒觞不得不拔剑迎战。要说这柄天道而来的剑的确结实,普通的剑不说让它给一刀两断,也该留下坑坑洼洼的豁口了。而为了抵住这强大的力道,寒觞的脚下硬是被推出两道深深的沟壑。幸亏他反应及时,动作调整得够快,否则崴个脚折个腿也不是说着玩的。

    他回过头,想对聆鹓大喊“快走”,却意外地发现,她不知何时手中握着一本书。

    万鬼志……?

    什么时候?她……一直带在身上?

    看着聆鹓坚毅的神情,他有些恍惚。霜月君用琥珀“治愈”了她手臂的伤痕,但并不知那样特殊的能力是否被剥夺。而且继续这么做,不知会不会引发什么不好的后果——比如真被吸书里?这可不是自己吓唬自己的事,是过去真的差点发生的事。但他来不及细想,石狮子便加重了前肢的力道,他立刻集中注意力,用剑将其别开,甩到一旁去。

    雌狮朝着

    聆鹓的方向步步逼近。它们似是在呼吸——胸前真的有起伏,而且在身边能听到那沉重的、凶猛的呼吸声。它们的神态与肢体都比先前在门口看到时更加生动,好像还大了一圈。只见聆鹓翻开万鬼志,用食指按住刷刷翻动的某一页,接着将右手探了过去。在五指接触到纸张的一瞬,她忽然将手抽离。只见一团漆黑浓稠的烟雾顺着她的手指向外蔓延。很快,一大团雾气便从书中喷薄而出,形成某个高大无比的东西。聆鹓合上书页连连后退,同时大喝一声“当心”。寒觞在与另一只石狮招架时无暇抽身,只得在周旋几步后向一旁避让。他只后退了一丈,忽然后背碰触到了什么粗糙的东西。

    墙?不,墙还很远。

    他回过头,看到一棵高大的树。

    寒觞眼睛睁得老大,心中一惊,立刻让到一边去。那棵树不仅是树这样简单,它的树皮上凹凸不平、沟壑纵横,树瘤与树洞构成了一张苍老而深邃的脸,与人无异。当面前那只狮子扑上来的时候,它伸出了一对强壮的枝干,将它死死抵挡。雌狮方才被这老树精一把推开,这才甩甩头,从不远处站起来,不甘地朝它冲来。这次,人面树精用那盘虬卧龙般的树根将它死死缠住。要真只是个普通的狮子,恐怕早就窒息而死了。不过对这妖物来说,限制了行动也令它感到不适。它不断鼓动身子,扭曲肢体,死咬着困住它的根系甩头撕扯。

    寒觞与聆鹓正准备趁乱离开,雌狮竟然摆脱了束缚,从根系中逃脱并朝着他们冲来。寒觞眼疾手快把聆鹓推到一边,自己却被狠狠撞飞出去。他用力摔到地上,脑袋旁边就是一块荒地上凸起的石头。刚才若是一不小心撞碎了脑袋,一切可都玩完了。但寒觞没时间拿来后怕,只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一跃跳上迎面冲来的狮子的背。而聆鹓那边虽没受伤,但寒觞刚才推她的一把也是用了内力,现在她的身子骨就快要散架一样。那与人面树精厮打的雄狮略胜一筹,击溃了这庞然大物。她刚勉强撑起身子,就看到巨树向下倒去,在落地的一瞬间溃散成黑色的尘埃,灰飞烟灭。不过,这石狮也受了伤,断了一条后腿。它再也不能猛扑了,不得不一瘸一拐朝聆鹓走来。她顾不得周身疼痛,立刻仓皇从地上爬起,抓紧万鬼志朝着苦战中的寒觞跑去。

    用金属的剑,与石头的妖魔对战,似乎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就算是这样特殊的武器,只能保证防守时不被破坏,却无法进攻。不过寒觞似乎掌握了一些要领,他将内力与妖气镀在神剑之上,剑身又如过去的某次那般泛着金光。他用剑一次次朝着攻来的石狮挥砍,就好像火花真的烫伤了它,发出“滋滋”的声响,而在石头身上也留下了一道道黑色的痕迹,中央则是深深的凹陷。这剑的光芒愈发明亮,如回归了锻造时,在锤头下历经千锤百炼。

    这极耗体力,寒觞不断地调整气息。他的胳膊一阵酸麻,他暂时感觉不到疼痛,只

    觉得有些无力。而石狮子虽然看上去千疮百孔,实则好像只被挠了痒痒,一遍遍不知疲惫地朝他袭来。在这一次起跳时,寒觞刚抬起剑,准备强撑下这波冲击。剑上的防护方才被冲散,他尚未来得及凝聚更多灵力。

    嘭!

    一枚巨大的、冒着火的轮子从侧方冲向雄狮。那车轮中央似是有颗光秃秃的人头,面目狰狞如牛头马面。更仔细的他还没有看清,轮子便从这边飞到那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石狮子受到这强烈的冲击,顺着寒觞砍过的裂纹支离破碎,在落地前散乱一地。四处迸溅的碎石冰雹般下落,寒觞挡住脸,周身被砸了数处。没办法,他离得太近,躲也躲不开。不过被这飞溅的石块砸中,总比被一整个石狮压在身上要好很多。

    “啊!”

    是聆鹓的叫喊。她离得不远,被一块大石头砸到了头。她眼冒金星,再次摔到地上。不用想,方才一定是她利用万鬼志召唤了名为轮入道的妖魔。那只残疾的狮子正缓缓逼近她,寒觞拔腿冲上前来。在这短短的距离上,他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有些破碎的石块色泽黝黑,还冒着红色的火点,将自己身下的野草烧尽了。

    石头不能用火攻吗?不,世间万物都能被烈火洗礼。先前他是能将瓷杯烧坏的,石头怎么就不行呢?常识观念容易令人先入为主。所以它们不怕火,只可能是一个原因。

    火不够烈。

    寒觞赶上前去,忽然将自己的剑丢到地上,迎身挡在聆鹓面前。聆鹓的视线还很模糊,勉强看到身前是寒觞的轮廓。那身赤衣可真是惹眼啊。

    他正面拦下了石狮。

    瘸腿的狮子,冲击力自然不如方才要猛。他用力擒住了狮子的头,整个人忽然灼灼燃烧起来。聆鹓感到前方一阵热气,蒸得脸上发烫。她捂着被撞到的脑袋,感到一阵湿热,怕是流血了。她单手将自己撑起来,刚站起身,还踉踉跄跄。不过这会儿她的视线清晰了许多,将面前的景象一览无余。

    她清晰地看到,面前刺目到近乎纯白的光焰中,有九条妖娆的烟浪……像狐狸的尾巴。这一幕,她似乎见过不止一次。

    光线太刺眼,她抬起手臂捂住眼睛。等光芒消散以后,她终于缓缓放下了手。在她面前的,除了一个有些疲惫的人影外,还有他面前一滩漆黑的熔岩。熔岩面积很大,泛着橙红色的微光,偶尔升起一颗金色的岩浆泡,却转瞬即逝。

    寒觞擦了擦汗,无所谓似的说:“好啦,我们得快点过去……诶,你受伤了!”

    在他眼里,聆鹓的脸上都是血,看上去的确骇人。聆鹓只摆摆手说:

    “不打紧!只是皮外伤罢了。但是,你的耳朵……”

    他慌忙摸到脸上。除了狐狸尖尖的口鼻外,还有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寒觞有些尴尬,聆鹓却笑了起来。

    他长舒一口气。

第一百五十九回:危言竦论

    谢辙与如月君仍被困于漆黑的库房之中,与那些不会说话不会动的人偶作伴。当然,此刻的他们还不知门已被一道符咒悄然封锁。更危险的,则是他们后方的墙壁。这屋子的空间比外面看上去要大,他们也没顾得上查看与槐树相接的地方。在黑暗中,有什么从中探出身来,动作缓慢而轻盈,如穿墙的鬼魅。

    “除了这些,还能判断出什么吗?”谢辙问如月君,“比如陶土的成分?”

    “可有些难了,我觉得还是得弄走一个。要么先掰个断面,说不定能看出什么。”

    “这……”

    偶人实在太过逼真了。它们静谧的眉眼轮廓分明,每一个看上去都一模一样,细瞧却似乎还有区别,不知是不是不同发质与眼睛造成的错觉。有一部分偶人被上了妆,面色红润,唇色自然。它们实在过于生动,令谢辙不太敢就这么轻易下手,去拆谁一条胳膊,或者掰断谁的手腕。就仿佛他这么做了,那“受害”的偶人就会因为疼痛而叫出声一般。

    “哎,这个人……我见过。不对,不完全见过。”

    如月君说的是旁边一个偶人。谢辙将灯凑过去,能看出一个面容朴素的男性容貌。它可能是个粗人,因为通常只有频繁干粗活的人才会将头发修剪得这么短。它的眼睛是寻常的棕褐色,普通得不能更普通了。如月君却指着它说:

    “我知道了,我见过这对眼睛,是一对女人的眼睛。她那时候被活尸袭击,活不长了。我本该杀了她的,但她向我求助,想逃到山里去,因为村里人都在追她。那片山区很大,里面也很危险,一介弱女子只能是有去无回……所以我给她指路,掩护她逃走了。”

    “……你这真是……”

    “我也没办法。再怎么说,这也比她被村民活活打死,或情急之下咬伤他人要好。我记得很清楚,她那时候的眼神……还有这颗眼球。你看,这边这个,眼白上有一道不起眼的黑线,就是这个位置。想来现在,她应当是死了。”

    “但这是个男性的偶人——应该吧。”

    “头发来自另外的人。”

    他们上下审视着这个偶人。不论它身上那些部件来自何人,如今它都是如此安然,如此平静,就像远离尘世独自清修的僧人。如月君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想要将那偶人身上的眼球取下来。她心里觉得,它并不属于这无生命之物。而就在她刚伸出手时,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入春之后,仓里的耗子的确是活跃起来了。”

    这声音突兀地跌入两人的耳朵,他们同时一怔,立刻警觉地转过身去。谢辙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之上,如月君也做出了迎

    战的动作,这几乎刻在骨子里的反击本能曾令他们在无数次危难里保住性命。

    ……这次也可以吗?

    方才的慌乱让他们不知谁将烛灯打翻了,灯油撒得满地都是,火焰顺势蔓延。寒觞说过这火不会轻易熄灭,而周围也不存在什么易燃物,这一摊火光就在这儿静静地燃烧着。空间内更多的黑暗被驱散了,数不清的偶人整整齐齐地顺着墙,码得层层叠叠。仅仅是火光范围内所让他们能看到的,就已有四十有余的偶人。不知为何,它们的眼睛都齐刷刷看向这边。它们究竟是在凝视谢辙和如月君,还是这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访客呢?

    这位访客,仅有一只眼睛。他的左眼被干净的白纱布包裹着,在火光下泛着暖光。但他的另一只眼睛冷冷的,从神态到色泽都是。那是一种冰冷的深蓝,像深沉的海,像深远的天,像深邃的夜。从那仅有的一只眼眸中,谢辙读出了些许索然,些许轻蔑。他乌黑的中发末梢垂在肩上,修身的衣裳显得庄严。但一件外衣松松垮垮挂在他身上,下一刻就会滑下去,衬得又相对随意了。

    “你是何人?!”谢辙震声道。

    “有趣,这该是我说的话才对。好一出反客为主。”

    如月君说:“一定是无庸家的人。”

    不用如月君说,从他的这份从容还有说话的内容,谢辙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来。他的手已经握住了剑柄,随时准备拔剑而出。那人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他算不上高,甚至比谢辙要低一点,可他刻意垂着头,自下而上的目光像是略微出鞘的匕首般闪着冷芒。他是人吗?还是妖怪?谢辙一时半会不能作出准确的判断,只觉得毛骨悚然。

    “月黑风高夜,就是六道无常入室行窃的时机吗?”

    “是吗?我是光明正大进来的唷。”

    如月君的态度倒是轻松,谢辙却觉得自己一背冷汗。他瞄了一眼门口,不知何时门已经关上了,他自然一眼看到那先前不存在的新符咒。门被锁了,他可能不是从那儿进来的。谢辙又望向另一侧,火光的边缘触及那里,他能勉强看到墙壁上有竖直的、不均的轮廓,可能正是槐树所嵌入的部分。在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开口,至少能容纳一人探出身子来。谢辙忽然就明白了,那里是一处灵脉,这个人是从那边过来的,而不是门口。

    如月君的胆子倒是够大。趁那人还未回话,她继续说道:

    “每一个偶人身上都有来自生者的物品。我先前只听说无庸家对妖怪下手狠毒,就连自己的式神也只当工具使唤。没想到,对人类的尸体也百般侮辱,真是恶劣。”

    “我们似乎还没有关于保护妖怪的律

    法,”那男人微挑起眉,进了一步,“别说妖怪,就连家畜也没有。狗若因看家护院遭歹人刺死,是既定的命运;猫若受了伤不再能捉老鼠,也是说换就可以换的。养什么就要将什么养老送终么?”

    “你们无庸家的人一向如此!视生命如草芥,将妖怪也当做什么卑劣的种族,凭借自己人类的身份就自视清高。迟早有一天,你们会爬到其他人所有人的头上去。我看啊,你们怕是要与当今的天子一争高低了。”

    这话若说出去,可是要被杀头的。如月君这么直白地讲出来,却完全没有震慑到对方。那人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耸耸肩,竟然勾了勾嘴角,短暂地笑了一下……虽然有些敷衍就是了。

    “‘妖的梦魇’……很多人都这样评价,这倒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你好像搞错了一点。我们从未以人类的身份自傲过。能够奴役妖怪,都只是凭借人类的才华与智慧。强则尊,弱则卑,不论什么出身,能力才是决定一切的标杆。至于所谓什么对于妖怪的优越感,那不过是老一辈们……仗着家族共同努力当做他们自以为是的资本罢了。无庸氏,需要改变。”

    他应当是无庸氏内部的革新派了。谢辙看了一眼如月君,如月君微微点头,她明白这层意思。他从燃烧的灯油边走过,离二人已经很近。看样子,他好像并不打算轻易放走两人。至于如月君,更是没准备就这么走人,她大概还有很多问题要质问他。

    “这些偶人是哪儿来的?”

    “倘若你没有为此花过一文钱,还是请少些问题罢。”

    “是谁做的?为何有生者身上的东西,说!”如月君瞪视着他,“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那人轻叹一声。

    “真没礼貌。”

    谢辙也看不下去了。他用严厉的口吻质问道:“礼貌?与你们这些旁门左道需要客气什么?需要人体部位所制作的器具,都有不小的邪性。你们自以为能驾驭它,真是高傲无比。”

    “高傲也要有高傲的资本。”那人说,“既然你们想知道,那便自己看个清楚。”

    说罢,他一打响指,忽然向后迈步,逐渐退到一边去。可就在此时,所有的偶人都“活”过来了似的。它们方才苏醒,眼珠忽然灵活地转动,最终都落在他们二人身上。每一个偶人都颤颤巍巍地迈步,身上都泛起了一层幽蓝的微光。他们觉得,周围的空气好像更冷了。

    “……是怎么动起来的?灵力?”

    谢辙还在飞快地思考,如月君却掰了掰手腕,勇敢地上前两步。

    “想知道这些,便只能将它们就地拆开,一探究竟了。”

第一百六十回:危急存亡

    如月君与谢辙所在的地方,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另一处空间。无庸氏利用上了年纪的槐树调整风水,又在庭院四处设下不起眼的结界,将那狭小的房间与灵脉打通。关于那里发生的一切,在外的寒觞与聆鹓是全然不知的。

    对他们二人来说,庭院安静得可怕。尤其在那两具复活的石狮子引起的躁动后,四下显得更是死寂一片。不论怎么呼喊另外两人,都得不到任何回应。这令他们的惶恐到了极致。最终,寒觞也将视线落在后院的槐树上。

    “这里的灵力……很奇怪。”他摸到树干上,“阴气太重,像镇着什么似的。”

    聆鹓问:“你也懂风水么?我不太清楚,但我记得长辈说后院不能栽槐树来着。”

    “确定不能么?那这个布局一定是有问题的。可我们也不敢轻易做什么,若引来更大的麻烦,怕是不好收场。不过,这棵树怎么都砌到墙里去了?”

    “它们不怕虫子爬进家里吗?”

    聆鹓也不理解。他们站在槐树与墙壁的连接处,一筹莫展。过一阵,聆鹓顺手将右手臂放在树干上。她刚这么做,忽然又抽回了手。

    寒觞便问她:“怎么了?有什么发现?”

    “好像……触电了似的。可能是静电吧?”

    话虽如此,连聆鹓也不太肯定。静电不过是被打一下就罢了,她却感到一种奇异的酥麻在手臂间流窜,即使将手挪开,这种感觉也停留了好一阵。她看着这棵老槐树,犹豫着再次伸出了手。

    这下她确定了——的确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像是一股暖风,一阵热流,自由自在地穿行于皮肤下、流淌在肌肉间。热了一会儿,又变得清凉,捉摸不定。寒觞也看出些什么,便没有打扰她,让她继续揣摩。聆鹓抽回了手,感觉胳膊还在微颤。这次她凑上前,将耳朵贴在树干上,认真倾听里面的声音。

    “……”

    寒觞很想问问,但为了避免干扰到她,还是闭上了刚张开的口。许久,聆鹓收回耳朵,面露狐疑地审视着这棵大树。

    “总觉得里面……很吵。”

    “很吵?”寒觞不解,“怎么个吵法?”

    “各种各样的声音……很奇怪,不好形容。”

    “我听听看。”

    寒觞也将耳朵凑上去,与之前聆鹓做的一样,紧紧贴在树上。他忽然明白聆鹓说的“吵”是什么意思,但他听到的声音不如聆鹓清晰。这是灵力的扰动声,一般人看也看不到,就连他自己也只能听到些许嘈杂,如受到不同程度损坏的不同乐器,在同一时间演奏着没有旋律的曲子。他紧锁眉头,后退两步,盯着这棵槐树看了一会。

    “嗯……没办法了。”

    “什么?”

    “你让一让。离远些,越远越好。”寒觞抬起手,“我准备烧掉这棵树。”

    “诶?好……你也小心。”

    叶聆鹓连忙后退几步,谨慎地看着寒觞。只见他抬起双手,将掌心按在树干之上。没有预想中的熊熊烈火,只有一片焦黑开始由他所接触的地方扩散。同时,浓烟与呛人的气味开始在庭院里弥漫起来。聆鹓想起,寒觞果然是不喜欢明火的,前院那边也只算得上一时的无奈之举,何况那里更开阔些,不会烧到房子。如果在这里有明火燃烧,恐

    怕很快就会波及这一带的建筑,熟睡中的居民也会遭殃,火光更会引来遥远的巡夜人。这种安静的焚烧,也是一种聪明的举动。

    整棵参天大树在她的注视下失去了活力。入春刚未葱郁多久的绿色树叶,一片接一片变得枯黄。失去水分的叶片干巴巴的,用尽最后的力气吊在枝丫上。当整棵树都变得焦黑时,它好像在不知不觉间缩小了似的,而在寒觞双手接触的部分,已经泛起了层层灰白。微风吹过时,会有灰烬随风起舞。

    咔嚓……

    “等等!”

    聆鹓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细小的“咔嚓”声接连不断,而且越来越清晰。她看着那棵树,从外部看不到什么变化,但这种声音却并未停歇。她立刻制止了寒觞,并要上前拉他。他似乎还没有察觉到,可出现破碎的声音……怎么想都是不祥的征兆。

    咔!

    这次,是刺耳的巨响,连寒觞也注意到了。不如说,比起声音更令他在意的是面前的景象。他们都看到,这棵槐树突然从中央开裂,自上而下,像是有一双巨大的手将它掰开了似的。它内部也是焦黑一片,却有奇异的幽光从根部泛起。聆鹓不再犹豫,冲上去一把拽住寒觞便往后扯。两人后退几步,感到那阵莹蓝色愈发强烈。很快,如鞭炮爆炸似的声响噼里啪啦,接连不断,而那阵光芒也强烈到令人睁不开眼的地步。他们同时护住眼睛,等这一阵光芒退散。同时,那棵巨大的树竟然就这样四分五裂,被撕成数瓣推倒在地。完全枯黑的木头开始缓慢地消散,化作满地乌黑的碳粉。再睁开眼时,竟完全看不到树木存在的痕迹。

    除了地上深深的坑洞,与方才坍塌的墙体。

    镶嵌着树的整面墙都垮塌了,如月君拉着咳嗽不止的谢辙从里面探出头来。而在砖块垒聚的最高处,不知何时出现了第五人的影子。

    “阿辙!如月君!你们还好吗?”

    聆鹓跑上前,如月君示意她两人没有大碍。但话虽如此,他们身上都有些伤。虽然不严重,却看得出他们经历了一场苦战,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皮外伤和淤青。谢辙对她喊道:

    “别过来!”

    “怎……”

    “远离这里!!”

    聆鹓很快就弄清楚他为何会这么说了。从垮塌的墙壁内侧,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们。那一瞬间,聆鹓只觉得毛骨悚然,腿软得要忘记路怎么走。幸亏寒觞反应快,将她拉了一把,远离那方散发不祥的魔窟。

    “别过去!他们自己能处理!”

    说罢,谢辙与如月君都来到了开阔的地带。那些偶人僵硬地迈步,走到庭院中来。它们的身上竟然也没有任何破碎,只有极个别表面出现了一些裂痕。它们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行动着,逐渐布满了整座庭院,将几人团团围住。粗略估计,怕是有上百来个了。

    “这、这些是……”

    “很难解释,”谢辙站到寒觞旁边,“是活的,也是死的……它们会用法术。”

    “不过都是些简单的法术,雕虫小技罢了。”

    如月君虽是这么说的,可她半条胳膊却已经断了。没有血肉,却有一段灰白的骨头,看得人心里发麻。对她来说,这应该算不上有多痛,但确实会造成行动的不便。四人在短暂的分别后重新聚在一起

    ,望向那位不言自明的共同的敌人。

    寒觞的脸色有些不太对劲。

    “你、你是……”

    他将这位独眼的来客端详一阵,眼里满是令友人陌生的东西。是带着焦虑的疑虑,还是带着惊喜的惊悸?他们从未见寒觞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他的语气也是,不如过去那般镇定从容。他不该是这样,这不像他。

    “你带着温酒的气息!”他突然抬高了声音,“你是谁?!”

    虽然是个充满震慑力的问句,实际上,答案不言而喻。几人看向那人的目光顿时变得如寒觞先前那般惊愕。谢辙暗自叹息,他方才并未与此人直接交手,但想来也该猜出对方的身份才对。一旦现在几乎完全确认他的身份,再一想到睦月君的事……他就不由得将剑柄攥得更紧。而睦月君所谓“留作纪念”的长发,还塞在他们的行囊里。

    “谰。”如月君说出了他的身份。

    “我还以为一开始你们就一目了然。”

    “他在哪儿?!”

    “这就是……狐狸求人的态度吗?”

    “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是真的喉咙干渴,还是单纯此人轻浮。谰拎起腰间别着的酒囊,不紧不慢地灌了几口,并未回答他的问题。等他慢悠悠地将手从嘴边挪开时,这才说道:

    “我好像并没有见过你的狐狸兄弟。”

    满口虚妄谰言。

    无需多言,他们无不坚信,谰一定知晓温酒的去向。否则,他又怎么能将寒觞口中的温酒二字与“狐狸兄弟”对上号呢?更气人的是,他八成是故意这样说的。这下,连谢辙也有些愠怒。他先是扫视附近的偶人,它们暂时比较安静,没准备轻举妄动的意思。随后,他将视线挪到谰的身上,一边上下打量,一边说:

    “你重伤了我的恩师,还用谗言蛊惑我友人的弟兄,这些账,我们如今就该与你算清。”

    “恩师?”谰微微侧目,“哪位?”

    如月君怒骂道:“别跟这混账废话,不过浪费时间罢了。反正这处灵脉已经被破坏,他们已经无法将此地当做仓库安心使用了!”

    冷风一阵阵地吹,似乎是从地面上曾经扎根的坑洞里溢出。现在的庭院显得幽暗,黯淡的月色轻柔地落在地面。微弱的光里,谰的表情难以捉摸。

    “你们似乎搞错了一件事……我好心告诉你们好了:这里并不是仓库。”

    “那是……”聆鹓也想不出别的可能。

    “是‘花棚’,”谰正经地回答,“你们该不会以为它们是无庸氏遗留下来,尚未来得及处理的废品吧?它们知道了,是会伤心的。现在,它们只是一朵朵花苞罢了……较弱,又充满希望,拥有无限的可能。我们不是向外搬运,而是向内输送。但托你们的福,这里确实不能再使用了。整座宅院都设下了合适的阵法用以培育它们,这花了很大工夫……”

    谢辙很清楚,为了避免麻烦,他一定会毁掉包括他们几人在内的整片驻足之地。

    “对了,有一件事,我稍有些在意。”谰的话难得比方才多些,“根据手下人的消息,你们本该是四个人才对……不过如今四个,似乎与那过时情报提供的描述,有些出入。”

    说罢,他的目光落在如月君身上。

第一百六十一回:危若朝露

    “寒舍能吸引六道无常大驾光临,鄙人不胜荣幸。”

    虽然语气平淡,他的用词却是如此阴阳怪气。谢辙他们都听出来,看样子,他应该暗指薛弥音的事了。无庸家族的人真是遍布人间各个角落,不动声色地窥探着江湖上的各种风吹草动。然而,他们是何时被他盯上的?还是说不过是巧合罢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你若识相,就该如实招来温酒的去向!你休想蛊惑他与恶使共事!”

    “那位兄弟,可是自愿找到我的。”说这话时,谰并没有正眼看寒觞。他的目光仍停留在如月君身上。

    “一派胡言!你以为我会信你满嘴的谎话吗?”

    “既然认定我说的是谎言,又何苦从我口中寻求答案呢?”他眯起眼瞥向寒觞,“还是说,你想听的就是假话么?”

    “你——”

    寒觞似是从未这样失态,却毫无办法。主动权在对方手中,像蛇被人捏住七寸般难受。

    “不如还是说说你们那位……女性朋友吧。”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如月君身上,“我依稀记得,那是位寻常的普通人,而不是什么六道无常。看来你们应该是——吵架了?”

    聆鹓的指甲深深嵌在手心的皮肤里,掐出一个个红色的小月牙。右手的指甲好像长得比左边更快,手中的疼痛也更为明显。但她不在乎这个,她只觉得被这妖怪戳了软肋,心里涌起一阵酸楚。而妄语的妖怪好像以此为乐,竟刻意冲她露出一个微笑来。

    “似乎是说中了。那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吧——她好像是认识了新朋友,也有可能是……以前的。虽然那是个妖怪,不过,我的人看到她们非常喜悦地走在街上,似乎比与你们在一起时快乐得多。看来,摆脱你们几个,对她而言真是个好消息。”

    “别听他放屁,没一句人话。”寒觞及时提醒了聆鹓。

    “可、可她……她还活着吗?”

    这自然是聆鹓最关心的问题。谢辙看了一眼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谰又笑了,笑得不怀好意。他云淡风轻地说道:

    “谁知道呢,我的人看到的应当不是鬼魂。不过,既然与妖怪在一起,她已经变成了妖怪也说不定。”

    “你胡说!”聆鹓愤恨地喊出声。

    寒觞也厉声道:“别跟他废话!既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让他闭嘴!”

    寒觞提着剑便迎面上前,冷却的剑身瞬间恢复成先前的灼红。站在砖堆上的谰发出一阵低沉的轻笑,并不躲闪。谢辙刚将“当心”二字脱口而出,寒觞的剑就砍到了一层看不见的罩子上。但前方的谰没有做任何指诀,也未念任何咒语,空气墙是凭空出现的。

    环顾四周,那些偶人都伸出了手。因为它们的身高相仿,举起的手的高度又十分统一,看上去整齐又可怖。从它们身上散发出微弱的灵力编织成一道无形的结界,替它们的控制者挡下一次突然的袭击。寒觞与聆鹓也终于意识到,他并非是一个人在战斗。

    显然,与此时的他正面对抗不是明智之举。但是还能怎么样呢?他势必要将这座宅院夷为平地,他们几个不速之客更不可能逃出生天。交战在所

    难免。他们都很清楚,这些偶人虽然会法术,也能给他们带来不小的麻烦,但最重要的其实还在于操纵者本身。只要他失去控制偶人的能力,这些傀儡也不足为惧。可这谈何容易?

    寒觞砍出第二剑,第三剑。一剑比一剑用力,一剑比一剑狠毒。但这完全是徒劳的,偶人所能释放的灵力比他们想的更为充沛。月亮凝视着一切。月光下,他的剑光依然惹眼。他们自然是不会让寒觞一个人战斗的。很快,谢辙与如月君交换眼神,便左右各自攻向那群被控制的偶人。场面立刻变得混乱起来,聆鹓有些无措地站在中央,看着他们使尽浑身解数与这些可怕的“人”打斗。真人与假人的身影在她面前交错闪现,唯一不动的便是远处那傲然站立的指挥者。她不禁感到有些害怕——若是这里的偶人兵团完全由他一人控制,那他的实力一定也不容小觑。普通人身处一处战场就已殚精竭虑,他是如何同时进行三场战斗的?

    黑色的幕布下,他那仅存的眼睛散发的寒光似乎穿透这个战场,直直刺在她身上。她感到很不自在,因为这眼神分明只是浮于表面,如此随意、轻浮,没正儿八经将她放在眼里。只不过,他是通过这种方式,向场地上唯一没有参与战斗的人,传达出对她所在的团体的嘲弄。聆鹓没有办法,她不知该怎么做。在这片混乱中,她显然无法明哲保身。很快,有一个偶人突兀地冲进她的视野,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她很害怕,比石狮子活过来还要害怕。石狮子再怎么说外形也是一个狮子,是与它象征的力量所匹配的,可这是人,是以她自身作为蓝本的造物。这种熟悉的惶恐感,令她想起当时在陶逐的房间时,被纸人所追逐的恐惧。她慌忙逃开,可这假人的速度却比她还快。聆鹓一脚绊在地上,那长发的偶人女鬼似的扑来,她立刻用力甩出胳膊,试图将它推开。

    “咔!”

    一声奇异的巨响过后,聆鹓并没有迎来预想中的袭击。她的手臂还僵在半空,双目仍然紧闭。慢慢地,她试图张开双眼,看向之前迎面袭击的偶人。令她意外的是,那偶人竟然被打出一丈远,胸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它已经倒下了,但四肢都以奇异的角度翻折,像四条桌子腿一样将自己的身体重新撑起来,而中央就是那黑漆漆的洞。陶片裂了,破碎的部分落入它自己的体内,随着它的挣扎发出摩擦声来。它像是垂死挣扎的人类一般——更像那些被袭击到要害,却没有死透的活尸。聆鹓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虽然不像高度腐烂的活尸那般恶臭,却也足够令人反胃。像生锈的铁混杂着海鲜的腥臭,她很难形容。她捂住嘴,防止自己就这么吐出来。

    这声响令那三人也停了下来。他们不再进攻,只是简单地抵挡偶人的攻击。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将一部分精力转移到这处声源,并看到了令他们惊讶的一幕。这当然值得惊讶,因为三人各自都使劲浑身解数,却没有一人能成功将偶人打烂,聆鹓竟轻易做到了这点。

    或许……她能做出来,才是正常的。

    她那活死人的手蕴含着比任何人所想更为不凡的力量——糟糕的是,敌人也注意到了。聆鹓隐隐觉得,之前随意注视着自己的

    眼神变得凌厉起来。若说之前谰放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一马的话,现在他便要将其视为威胁了。很多偶人朝着她冲过去,她的朋友自然也料到这点。谢辙与寒觞都拿着剑,如月君凭借赤手空拳,三人聚拢在她身边,挡下那些偶人的袭击。即便缺了一条右臂,如月君还是靠单手给偶人使了一记沉重的过肩摔。她对自己的躯体仍支配自如,正如从未残缺。她随后对谢辙说道:

    “你有没有觉得,它们的攻势没之前猛烈了?”

    “似乎有,可它们也会受到恐惧的影响吗?”

    寒觞说:“我看它们不可能有恐惧才对。”

    的确,若是人类对自然拙劣模仿的造物,也能拥有与自己相似的感情,那样的话,阎罗魔早该收拾了它们才是。这是对规则的挑衅,也是对生命的亵渎。虽然无庸氏所做的亵渎之事已经够多,但这种程度,他们大概还没这水平。

    庭院比起先前昏暗了一些。

    “……嗯?”

    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满月不知何时完全被藏进云层中,似乎不再对下方精彩的战斗有什么兴趣。他们注意到了这点,也纷纷抬头看向天空。偶人的行动慢了些——比之前更加缓慢,也更加无力。

    “我知道了。”谢辙说,“先前庭院的阴气由槐树稳定地提供……但如今槐树被破坏,驱动它们的灵力则来自于月光。倘若月亮被遮挡起来,它们的力量自然就……”

    说罢,他忽然将剑竖在面前。他两根手指夹住剑身,自下而上,口中念念有词。随后,他将风云斩用力一挥,剑指长天。刹那间风起云涌,更多黑云层层堆叠,将月亮完全隐蔽起来,丝毫光芒也不曾外泄。一瞬间,庭院内陷入了完全的黑暗,黑到连身边友人的面容都无法看清。同时,那些偶人行动时发出的声音变得十分僵硬,它们更加迟钝了。很快,有偶人倒下的声音传来,接二连三。

    黑暗中,谰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你们是要聪明些……比尹家、还有我们家里的一些废物中用许多。只是你们站错了队队伍,这令我十分惋惜。”

    除了如月君外,他们只能靠声音来辨别谰现在的方向了。幸运的是,他暂且没有轻举妄动,还老老实实地站在原来的地方。接着,他又说到:

    “你们也很幸运,那把剑,站在你们那里。但是……即使是兄弟,也会反目,对吧?”

    霎时,聚拢的云层突然破开一个大洞。几乎所有的月光都凝聚到这一点上,争先恐后地从中涌了出来。远远望去,这里有一道明亮的光柱打到地上,而天空的云层就像是被捅破一个洞的黑纸,背面的烛光从中疯狂流窜。

    然而为这道光芒开路的,却是一个漆黑的影子。

    庞大,迅猛,扭曲。

    尚未安静太久的夜中,一阵破天的嘶吼自上而下,逼近这方庭院。它沙哑却有力,刺耳无比,如劣质破损的器乐演奏出宏伟的乐谱。伴随着声音的主人的降临,漆黑的云层也以那个空洞为中心逐渐扩散、融化,将全部的月光重新洒在这片大地上。

    这片方才迎接了一记黑暗的土地。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630/ 第一时间欣赏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作者:夜厌白所写的《白夜浮生录》为转载作品,白夜浮生录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白夜浮生录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白夜浮生录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白夜浮生录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