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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二回:危如累卵

    “这是……天狗?”

    寒觞无法确定,站在他们面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甚至不能被称为一个活物,因为没有任何活物会散发出死亡的气息。从寻常的五感到不寻常的直觉,没有一处官能传来安逸与和平的信号。他们只能从大体的轮廓和经验推断出它的种族——尽管与霜月君的那只大相径庭。那至纯的白,与这至暗的黑,连存在方式都截然不同,令人再怎么惊骇也不为过。

    “这就是魇天狗……”

    就是——令睦月君重伤的罪魁祸首。

    谢辙怔怔地看着它,它剑状的眉心并非只是花纹,而是名副其实的一把剑。它泛着清冷的光,代替它的眼睛,释放着无声无息的哀怨与恶意。

    而这就是怨蚀。

    魇天狗身上散发出古怪的味道,与之前被聆鹓打烂的人偶的气息很像。谢辙红着眼死死盯着这可怖的怪物,而它也在用自己并不存在的、空洞的眼瞳凝视他们。寒觞略微抽动着鼻子,轻声说:

    “是灵魂拙劣的仿制品的气息。”

    “是么?”如月君捏捏鼻梁道,“我对气味也是基本没有感知的……”

    聆鹓问:“灵魂的气味?那,和那些假人一样……”

    “它和那些偶人的气息还不太一样,但都不是真正的灵魂。真正的灵魂是纯净无味的,唯独伪劣品才会散发出这种味道……”

    谰并没有打断他们的议论,但那可怕的怪物却发出愤怒的嚎叫,仿佛他们的讨论声是对它的不敬一般。他们都闭了嘴,惊惶地望向这骇人之物。它很庞大,但大的部分并非完全是它的实体。看上去真正能触碰到的,只有中央那点漆黑的骨架。但也不仅仅是骨架,在这骨骼外包裹着一层干枯的皮肤,没有毛发,被雾状的暗色气焰取而代之。那皮肤也是黑色,泛着一层怪异的油光,皮下凸显出嶙峋的轮廓,好像稍有外伤就会露出白色的骨头。它几乎完全脱落的溃烂的喙,看上去参差不齐,泛着青绿光泽的脓液从口中流出,落地就会消散。它的翅膀也仅有骨架,缀着少得可怜的斑驳的羽毛。但人们仍能看出原本翅膀的轮廓,那起伏不定的晦暗气焰在骨架上勾勒出它曾经的模样来。

    它如怪石般坚硬的爪刨着地面,留下深深的几道沟壑,蓄势待发。

    “你们说的不错。”

    谰伸出手,轻轻抚过那团包裹着天狗的诡异的火。它大约是没有温度的,空有形态,不过也能被触碰到,它以特殊的阻力的形式存在。他们并不知道这种触碰是否含带什么感情,毕竟霜月君也是那样亲昵地对待她的式神。只是,在无庸一族的某些人眼里,温柔地看待并不等同于温柔的对待。鬼知道他的天狗,为何会变成如今的德行?

    如月君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这……真的是,你的天狗吗?”

    “你的怀疑令我不悦,”说这话的时候,那魇天狗竟也对着如月君龇牙,“它如假包换是属于我的东西。没有天狗族血脉的人,也没有能力驾驭它们。”

    聆鹓再也无法忍耐。她尖声喊着,声音是如此凄厉:“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不可理喻!它已经、已经是这副样

    子,你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去奴役它!”

    “他们做过的这事儿还少吗?”寒觞冷笑道。

    “不清楚别人的情况,就妄加指责。若想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你们还早了几百年。”谰虽未被激怒,但语气多少有些锋利,“敢问在这里的诸位中,可有与天狗缔结血契之人?它们与我们的血脉紧密相连,以阴阳两隔为止,不过是死亡阻挡了契约而已。天狗的寿命远胜于人类,而在人类短暂的一生中,它们都将誓死追随主人的意志。我不过是,消除死亡这道屏障罢了。它能与我重逢,自然也是它欣喜的事。”

    “胡言乱语!若是霜月君听到你这番混账的说辞,一定与你没完!”

    聆鹓难得说出那些粗鄙之词,看得出她的愤怒快到极限,连先前的恐惧也被弱化了。她见过霜月君与那洁白似雪的天狗相处的样子,知道她因这份契约的束缚为式神不安的样子,明白一个真正拥有良知与责任的阴阳师如何对待式神的样子。那是他们的伙伴,就如她身边的友人们一样,而不是什么所属物、仆从、工具。

    “霜月君?我听过,好像也是一位与我血脉相似的走无常。但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不过,那边那位狐兄的鼻子倒是很尖。想要让无生命之物自发地活动,的确需要灵魂。然而那些傀儡倒是不需要自我的意识,灵魂的仿制也被视为世间的禁忌。那么,我们也并非没有捷径可走。能驱动躯壳的,并非仅有灵魂……”

    “精元?”谢辙明白了什么。

    “你确实聪明。这种东西,可比灵魂要方便伪造得多——还不会带来多余的感情。”

    世间一切活物,都是由躯壳与灵魂组成的,二者缺一不可。灵魂残缺的人或其他生物,都是废的。有时明显地表现在行为上,有时隐晦地反映在心智上。而缺失灵魂的人,就完全失去了躯体运转的能力,变成一具尸体。这也是为什么,各地的人都不约而同将会动的尸体称为活尸的原因,毕竟再怎么行动,都只是会腐烂的死人罢了。没有躯壳的灵魂即是鬼魂,很快就会消散,如鲜花离开土地,给予再多的雨露也终会耗尽生命力,走向凋亡。

    万物有灵,而灵不单单是魂。灵魂便是蕴含灵力的魂魄,它们不论如何也无法被拆分,否则就不可能存在。但灵力终归有强弱之分,虽说有些人灵力再弱,体内依然是有灵的,只不过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灵力强大者,便可以生出精元。精元是灵的产物,是生命力的反馈,同时……也是脱离实体也可以被培育出的东西。

    所以无庸氏所做的事,是将精元在体外生成,再植入偶人之中。它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灵魂,却可以让偶人像有灵魂一样行动,尽管效果有些劣质,但仍有改进与提纯的空间。而且,它也赋予无生命物释放法术的能力。

    明白这一切后,他们看向魇天狗的神情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很可惜,有了这层血契,这柄魔剑,还有些……别的东西,以及必不可少的复杂的仪式,它的灵魂也可以被定在躯壳之中。它仍然是它,不过样貌上比起先前有些许不同。我更加中意它现在的模样,就像这些偶人一样…

    …它们是不灭的军团。比起活尸,它们不再会溃烂,不会散发出让人困扰的气味,也更容易隐匿行踪。倘若说死者不会二度致死,不生者连生也不曾有过,何谓迎接死亡?何惧终焉降临?没有任何人是这种造物的对手。不过,还需要些时间才能完美。”

    “一派胡言!”如月君的声音激动了几分,“你钻了规则的漏洞,还胆敢在这里耀武扬威。你甚至——去了天狗冢!你用的正是它的尸骨,不是吗?!”

    “如何?”

    “去过天狗冢的人不会轻易活着回来。那是一片诅咒之地,先祖的亡骸镇守于此。”

    “但我回来了。”

    “如今的你,也能被称之为人吗?”

    这话里的用词,不知有几层意思。

    谰不再说话,也不想浪费更多时间。他轻巧地一吹口哨,听起来心情不错。魇天狗似是得到某种号令,忽然变得激昂起来。它用那可怕的前爪拍在地上,大地为之震颤,建筑上的墙皮砖瓦簌簌下落。紧接着,魇天狗突然腾空而起,要对这方土地发动袭击了。

    首先是瘴气——大量瘴气从它口中喷薄而出,瞬间挤满了整座庭院。他们不敢再大口呼吸,因为大量瘴气囤积在肺部势必会令人麻痹、反胃,所有器官都会不可避免地走向衰竭。黑色的火焰扫荡地面,在即将靠近时,寒觞抬起了剑。可此时,谢辙却突然将他的剑打到一边,令自己抵挡其上。风云斩前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墙,将黑焰隔绝在外。

    “你干什么?!”

    “这些瘴气会燃烧!”谢辙回头厉声回击,“只有它的火焰可以,你不行!”

    寒觞明白了他的用意,露出无措的神情,瞬间感到一丝抱歉。若是他也以明火同魇天狗对抗,整座庭院都会被引爆,正中那名恶使的下怀。然而在这个时候,悬停在空中并张着巨口的魇天狗,停止了黑焰的攻击。它飞低了些,大量涎水从它的嘴边溢出。不同寻常的是,这次的液体没有像之前一样落地就蒸发消散,而是滴落到谢辙制造的结界上。那些涎水呈现死水潭中如集聚的绿藻般的颜色,黏稠又恶心。它们很快在结界层扩散,轻易瓦解了谢辙的防守。一滴涎水即将落到谢辙的头上,寒觞一把将他扯了回来。

    “别不要命了!”

    “可是——”

    来不及将话说完,谢辙立刻注意到了周遭的变化。天空的乌云散去后,月光再度为那些偶人注入活力。它们一个两个重新活动起来,慢慢逼近他们。四面都是敌人,上方有天狗作为威胁,这势必是一场苦战。寡不敌众是显然的,但没有谁准备就此认输。如月君和寒觞负责击退那些不断攻上来的偶人,谢辙则利用风云斩与魇天狗对抗。原本以三敌百就很困难,如今那两人更是难以招架这群“乌合之众”。所幸聆鹓大约发觉了自己的力量,而偶人们也对她产生了一种……类似恐惧的情感。虽然这么想很奇怪,但她确实觉得,几乎不再有偶人主动攻击自己了。而那边的恶使只是看着,好像不打算亲自参与这场纷争。

    激战之中,寒觞突然对他们说:

    “你们逃吧,我来应付那个天狗。”

第一百六十三回:危言危行

    “你开什么玩笑?”

    说这话时,谢辙方才被天狗振翅的狂风扇到地上。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全靠外面的这层人皮兜着。一招一式,他都只是靠风云斩短时间塑造的结界作为抵挡,光是防守都成问题,更别说主动进攻。而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若是近身,自己根本没有胜算。而谢辙刚站直身子,就听到寒觞说这样的话,不由得眉头紧锁。

    可寒觞确实是无比认真的:“你们在这里,我反而施展不开。我若是化出原型,方有一丝胜算。”

    谢辙的眼睛快速地左右扫视,短暂地思考一阵。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没必要与寒觞客气,而寒觞也从未在战斗中发挥出全部的实力。理性告诉他,这个决定很可能是正确的,可感情却给出了另一个回答。而这个回答,是由聆鹓代替他说出来的。

    “你怎么办?如果你赢不了呢?”

    “总比都输了强。”

    如月君的战场转到了他们身边。她一手抓着自己脱落的另一条手臂,当做武器一般狠狠击向一个偶人,从侧方将它掀翻在地。如月君定是听到他们的对话了,直言道:

    “不行!不能冒这个险。这里可不是什么荒郊野岭。倘若这贼人狗急跳墙,以周边百姓的性命相逼,你该如何是好?!”

    几人短暂思考的工夫,魇天狗迎面冲来。谢辙立刻抬剑,一团球状天雷滚滚而落,直击在魇天狗的身上。它被落雷击中,突然从上空掉下来,重重砸到地面,还压住了几个偶人。人形的肢体从它侧腹伸出,挣扎着像是要抓住什么,看得人心里发麻。魇天狗着实受到了不小的伤害,周身麻痹,一时动弹不得。

    “你是怎么做到的?!”寒觞很惊讶,“看来也不用赶你走了,你挺行啊?”

    “不——我不知道是……我也不清楚方才我做了什么,只是一时性急。”

    谢辙说的倒是实话,他只是一回头,看到天狗迎面袭来,当时也不曾多想,唯一的念头就是绝不退让。总不能是风云斩长了眼睛,看不下去才主动出手吧?直到现在,他也不能完全理解,应当如何与这柄捉摸不定的神剑相处。

    谰好像对此有几分兴趣。他双手抱肩,略微后仰,无声地审视着谢辙和他的剑。他当然知道那把剑是什么来头,也听说过所谓神剑呼风唤雨的威力。但他是个聪明人,清楚这么些年来风云斩也从未传出过什么举世震惊的新闻,或是在哪位高手手里声名远扬。至于这剑到底有多神乎其神,都是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所以他并没有轻信那些说法。正所谓眼见为实,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单从嘴里说出些事迹比什么都容易,至于真假,大多数人不过听个新鲜,并不会考证。这一次,他也是第一回亲眼看到风云斩发挥出不凡的威力。虽然比起它该有的名声,这一团落雷不过像场儿戏,但这也足够说明问题了。

    “风云斩与怨蚀,都是出自一位刀匠之手。”他突然开口,“但至于谁更胜一筹,我倒是有几分期待。想来除了刀剑本身的威力,持有的主人几斤几两,也该算在内吧。”

    “说人话!”寒觞不想与

    他废话。既然他不愿说出与温酒相关的下落,就该把嘴闭上。

    “刚刚那招委实漂亮,不知谢公子可否赏脸,再让鄙人见识一番?”

    这话可不像是有什么好的意味。他话音刚落,那些偶人忽然都停下了先前那番打群架似的毫无纪律的袭击,而是僵持一阵,随即各自打起指诀来。偶人是不会说话的,但如人类般灵活地做出指诀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谢辙粗略地扫过去,能判断出那是不同的五行指法。他究竟是怎么让这些不同的偶人,做出不同动作的?他可能发出了什么指令,但并不是其他人能够理解的方式。

    但弄清这个不是最要紧的事——当务之急是保命才对。

    必须阻止他们,这是谢辙的第一个念头。但他不论再怎么挥剑,风云斩也不再有方才的效果了。这不正是他最担心的事么?在关键时刻失去风云斩的神力。如此昙花一现,又有何意义?他抬头望天,云静风止,黑暗的气氛却愈发浓郁了。

    不……等等,那是什么?

    在谢辙所凝视的这一方天空,有一阵明晃晃的光逐渐接近了。聆鹓一拍他手臂,他便知道除了自己,其他人都看见了。它从谰后方的天空出现,他尚未注意。那光芒的速度是极快的,眨眼间便近在咫尺。

    如月君忽然厉声说道:“趴下!”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她便将聆鹓按了下去,又一记扫堂腿掀倒了毫无准备的谢辙和寒觞。他们俩冷不丁扑到地上,却觉得上方一阵疾风掠过。风很大,衣裳都被向上拽了拽。强光很亮,但算不上刺目,反而有种别样的柔和。这阵风持续了很长时间,但他们都意识到,这并不仅仅是简单的风本身,而是一阵强大的灵力流。聆鹓微微抬头,面前看见纤长的、柔软的几缕绛紫荧光从眼前掠过。

    风停了,他们连忙起身。只见那些偶人的胸口都泛起一阵微弱的蓝光,它们都僵硬地捂住胸口,似乎是在阻止光芒熄灭。但那些萤火虫一样的光仍纷纷逃窜而出,又聚拢在一起,接二连三地追寻着灵力流过的地方去了。紧接着,偶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眼中失去全部的神采,再也站不起来。

    回过头去,他们见到那些荧光都追随着一个鸟状的剪影。那剪影脖颈颀长,羽翼丰满,尾羽长而曼丽。它振翅高飞,翱翔在夜空中,散发着柔和的黛色。这样美丽的生灵是如此无拘无束,任何被困于地面的生物都忍不住心向往之。

    “这是……”诧异之情仍充实着聆鹓的心。

    “是,护城神鸟……黛鸾。”

    如月君轻声念了一句,在最后两个字上显得迟疑。

    “咳……唔,咳咳——”

    然而,那恶使方才并未躲闪。神鸟的灵体完完全全贯穿了他的躯壳,令他在此刻竟咳出了一滩黑血。他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渍,略微抬头,以一种阴暗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虽然他流了很多血,可他至少还端端地站在那里,就像没受多大伤似的。此刻,那些失去精元的偶人都倒在了地上,横七竖八歪歪扭扭。

    它们不再坚不可摧,也不再被视若珍宝。

    因为它们曾

    经的主人很快下达了新的命令。

    “咳……不要与这群鼠辈浪费时间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命令并非是对那些死物发布的,而是那庞大的活物。魇天狗缓缓撑起自己沉重的身躯,将头偏向了他们的方向。四人都各自后退几步,不知它想做什么。但每个人都很清楚,这满地偶人将要连同庭院一起被放弃了,这也说明无庸氏不止这么区区数百空壳。

    只见那天狗重振旗鼓,朝向它们,张开血腥的大口。尖利而肮脏的獠牙如此令人作呕,黏稠的黑色物质似是液体,又似是气体。它振翅腾空,发出一阵怪异的咆哮。这叫声是如此惊天地泣鬼神,比先前它发出的任何声音都令人惊慌。它似乎能激起人心底里的恐惧,将所有负面的情感逐一揪出来,让人心灵的净水变得一团糟。那些偶人全部破碎了,一个接着一个发出碎裂的声响,但没人能听到。人们只看到,偶人逐渐开裂,变成了瓷片,又化作细小的粉末。那些头发也像是中邪了一样,每一根都有生命似的在咆哮中扭动,属于人类的眼球也一个接一个地爆开,场面让人反胃。

    如月君的口中涌出深红发黑的稠血。她用仅存的一只手摸上去,只觉得有些古怪。她再望向其余的人,发现他们都痛苦不堪。三人都抱着头,徒劳地捂着耳朵,又时不时去敲打自己的脑袋。脑内的剧痛几乎要榨干他们的生命,而属于过往的悲悸被不断重提、放大,叫人苦不堪言。她有些无措,不知怎么才能帮到他们。

    如月君突然注意到,聆鹓不再捂住耳朵,而是在这阵强大的灵压下艰难地翻开一本书。

    又一阵黑雾从书中冒了出来,连接着她的指尖。但很快,这无形之物便在这阵吼声中凝聚出了自己的形状——尽管这有些艰难。魇天狗大概有些疑惑,便不再作声,而是警觉地望着这不知哪儿来的怪物。每个人都清晰地看到,一只异常高大的形同螃蟹或蜘蛛的妖物伫立在他们面前。比起魇天狗,它确乎是小了许多,但真正的螃蟹和蜘蛛又有多大呢?这样一来便显得它也好生可怖。可就是这样一个怪物,却生着一个丑陋的牛头,还有一对属于牛的大角。寒觞一眼便认出来。

    “是……牛鬼?”说罢,他与谢辙忧虑地望向聆鹓。

    从名为牛鬼的妖物口中喷出数丈高的毒液,直奔着魇天狗去了。毒液精准地浇到它的头上,它身上立刻冒起一阵青灰的烟,带着难闻的气息。可它只是甩甩头,像是被普通的水淋到一样,并无大碍——同时也如被普通的水淋到一样,愤怒不堪。

    但谰的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谢辙捕捉到了。他立刻转过头,看向他们一行人身后,并发出短促的惊呼。几人都回过头去,看到那护城神鸟杀了回来,正迎面奔向他们。只是不知那些蓝色荧光还在不在。

    黛鸾神鸟距他们还有一段距离时,谰却如鬼魅般忽然出现在了聆鹓身后。

    他一把攥住聆鹓的手腕,像是摆弄一根木头一样不顾她的疼痛。无视了聆鹓的哀鸣后,他那深蓝的瞳中露出了一丝诡戾。

    “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

第一百六十四回:危邦不入

    谰的力量不算太大,却刻意往一个糟糕地角度发力。聆鹓痛得发出惨叫,行恶的人却无动于衷。寒觞想再上前一步,谰那纤瘦的手却掐得更狠,逼迫他们谁也不敢上前。谢辙的视线不断在他们二人与逐渐接近的神鸟间游移,心慌到难以呼吸。

    “是……手的关系?先前我确实看到你的灵力在右臂上有团独特的回路,却不知还有这等用处。这本果然就是传言中的万鬼志吗?”

    “放开她!”

    无视了几人的威胁,谰回过头,望了一眼逐渐逼近的神鸟。他一招手,魇天狗立刻上前。它先是用两只前足踏在从书中召唤而出的牛鬼上。牛鬼的毒液对它起不到任何作用。而魇天狗恶狠狠地摁住它,口中涌出黑色的液体在瞬间覆盖了牛鬼的全身。很快,那堆积起的黑色液体由高到低,很快消融,地上只留下一块深色印记,就好像它从未从书中出现。

    接着,它迎面飞向了那黛色的神鸟。尽管神鸟的速度很快,但到达这里尚有一段距离。它眼里徐徐流出一种青灰色的雾气,接着一振双翼,将蔓延的雾气扇到四处去。人们再看向神鸟,只觉得它的颜色暗淡许多,一定是因为灰雾太浓了。随后它低空飞行,掠过了它的主人。它身上那阵怪异的黑焰将谰与聆鹓同时包裹,最后,它腾空而起,而这恶使和聆鹓随它一并升空。冲上前的谢辙没能成功抓住聆鹓的脚踝,反而跌了一跤。聆鹓试着挣扎,周身却被这黑焰死死锁住;她想要发出尖叫,却被恶使的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嘘。你会扰了街坊们的清梦。”

    聆鹓只觉得汗毛倒立。绝望又无助的呼救化为微弱的呜鸣,可眨眼间又到了声音无法传达到地面的高度。满月又消失了,密布的浓云将一切痕迹无声地抹去。

    “聆鹓!”

    寒觞仰天发出最后的呼喊,得到的只有夜空的沉默。

    神鸟或许是能赶到的,可它被那阵魇天狗留下的雾气迷住了眼。那团浓郁的灰雾扩散开来,侵扰了神鸟的感官。它一头扎进迷雾之中,失去了方向,五感都变得迟钝起来。尽管它在第一时间就选择疯狂地挥舞翅膀,驱散这团恼人的雾气。它挥舞双翼时,身上会落下如星屑般美丽的光华,可惜谁都无暇欣赏。

    终于,神鸟降临在这方狭小的庭院内,落地时扇动的双翼将满庭院的陶灰都吹散了。寒觞立刻捂住了眼睛,粉尘还是钻进他的狐狸鼻子,呛得眼泪都要出来。所幸粉尘散得很快,他的视野重新变得清晰。再睁开眼时,如月君已经走到了神鸟的边上,而谢辙却还伏在原地。他走上前,将谢辙搀扶起来,只觉得他十分沉重。

    谢辙浑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场战斗的确耗神耗力,可他当下的心境却不仅是打了一场那样简单。他双目无神,有些茫然地望向帮他的寒觞,那眼神竟然像看着陌生人似的。寒觞不知他在想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

    “……真的没了。”

    谢辙说。

    寒觞只怔住一瞬,很快反应过来谢辙到底是在说什么。他当然想起了今天白天他们才说过的话……不曾想,只过了半天,它竟以这种可怕的方式应验。

    “你别多想,她会没事的。”

    “会吗?”

    辙接得很快,就像猜到了寒觞会给出这个自欺欺人的回答。他的语气有一种别样的敌意,但并不是对寒觞——可他们都不清楚这股敌意是冲着谁来的。

    或许是命运。

    “她、她当然应该离开……”谢辙的声音在颤抖,“她早该离开的。不是、不是现在,也不该是这个样子。倘若她更早前就离开我们,就不会遭遇这种事——甚至不会受伤!弥音更不会……她才刚从薛姑娘那件事里走出来,她还——还没有……”

    “她还没有见我妹妹。”

    寒觞抓着谢辙双肩的手用力了几分,带着不甘。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不该就这么被歹人掳去。为什么?就因她那招致灾厄的手吗?

    “别说了!”他接着冲谢辙喊,“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已经发生的事是不允许假设的,你在自怨自艾什么?!事到如今,还是想想怎么帮她,怎么把她救回来!你忘了吗?她说要带我们去她家做客的,我们现在这样该怎么给她爹娘一个交代?!给我振作一点!”

    他从未用这样的音量对自己的朋友说话,更未曾用过这样刻薄的词句。这一切当然不该发生,却不该归咎于聆鹓总是跟在他们身边。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分明都是很快乐的,怎么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呢?

    寒觞缓了又缓,接着说:“她是没有错的……她只是,跟着我们,我们也乐意带着她。你我谁也不能就那样将她赶走,你知道的——这都是因为……因为我们。没错,都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但不是你一个人的。”

    这都是因为我们太过弱小。

    这都是因为我们不够强大。

    这都是因为我们优柔寡断。

    这都是因为我们贪恋人性的善良。

    而善良从来无罪。

    天上飘下洁白的羽毛,落在两人身上,雪一样轻柔。寒觞捏起一片落在手臂上的柔 毛,它还在散发着雪青色的微光。他才注意到,整座庭院都明晃晃的,比沐浴在满月之下更加明亮。抬起头,身后的如月君与那庞大而美丽的神鸟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它或许能帮到你们……”如月君一手轻轻摸过神鸟柔软的羽翼,“它一定知道这些年来,无庸家的人都在这里做了什么。”

    两个有些颓然的人都站直了身子,脸上仍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神鸟固然很美,也已经帮他们解决了不小的麻烦。只不过,他们的力气只剩下苍白的感谢的话语,无暇说出更多东西。如月君有些抱歉地说:

    “对不起,我没能帮上什么。我若是反应快些就好了。可那时候,我的手不方便……”

    话说到这儿,二人才注意到,如月君那只断臂已经恢复如初,或许是刚才发生的事。他们将目光挪到一旁这美丽的生灵上。是它做的吗?

    如月君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我先前只知道黛峦城护城神鸟的传说,也相信它是存在的。不过,我也是头一次见到它。不知为何,总给我一种亲切又熟悉的感觉。”

    神鸟温顺地低下脖颈,轻轻闭眼,像是在给他们行礼。两人有些无措,但也对着它鞠了一躬。那些轻扬如雪的白色绒毛落到身上,让他们觉得好像不再那么疲惫了。虽然心情仍是沉重的,身体却变得轻盈许多。

    先前有伤痕和淤青的地方被绒毛抚过,眨眼间就会消失,像是不曾受伤一样。他们料想,这神鸟一定有着自己奇妙的医术。

    “我得留在这里,排查无庸氏留下未被销毁的阵法。”如月君道,“至于偶人,恐怕我也只能收集到这些尘埃。我有一位朋友……见多识广的朋友,说不定能得出什么结论来。但我不知他去哪儿了。”

    好像从来只有坏消息。不论哪件事,当前的状况都是相似的。若说是无力回天,还有一线希望;若说天无绝路,却又不知该去向何方。

    “神鸟说,要去南方。兴许那里有什么消息,能帮你们找回那孩子。”

    “……好。”

    他们看向南方,却是漆黑一片。但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月亮的光显得更加黯淡。日复一日的黎明将至,阳光将会重新照在这片大地。人们渴求的和平与安逸总是短暂,亘古不变的,唯有这升降起落的日月星辰,而它们又是那样遥不可及的东西。

    在距黛峦城更加遥远的地方,有一位他们在不远的将来,即将会遇到的人,正走在街上。

    她灰白的长发微卷,像是一层起伏不定的波纹。可她的容颜还算得上年轻,按理说,头发不该这样枯槁失色。她走起路来也是如此矫健,并不像真正上了年纪的人那般蹒跚。

    等待天空完全被白色占据后,早茶摊子也都支了起来。只是这一带稍有些冷清,常在这边吃早茶的,除了她以外,全是店家的老主顾了。

    或许还有另一个人。

    那人就坐在她旁边的桌上,戴着一个大大的箬笠,看不出身份。但此人也有一头长发,只是更长,更厚重,颜色也不那样健康。她穿着黑色的衣服,像东国那边的丧服,甚至压的是左衽。摊子上没一个人敢对她说话,连小二都不敢靠近。即使是坐下,箬笠仍戴在头上不曾被取下,而那人纤瘦细长的身材像根棍儿一样挑着帽子。帽檐将脸的上半部分挡得严实,但露出略显尖削的下颚能令人判断出,她应当也是位女性。

    她认出这位女性来。

    “你是……”她站起身,离开热腾腾的早茶绕到对方桌前,“哎呀,我们很久没见了。”

    戴着箬笠的女性微微一怔,慢慢将头抬起来,看到来访者的面容。她确乎有些惊讶,而对方亦是如此。只听对方惊呼道:

    “呀,你脸上……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么?”

    戴箬笠、压左衽的女子终于开口了:“我们上次见面,你似乎,还并不会讲话。”

    “如今会了。”她笑了一下,“我用如意珠的碎片许了愿。你应当知道这东西吧?”

    “……你会背负诅咒的。”

    “我知道。”她好像并不在意,反而继续追问那沉闷的女子,“可是,你这样……不也算是诅咒么?降魔杵的诅咒。我听说你在一次任务里,窃取了尹家夺来的法器。”

    “你的消息倒真是准得可怕。有高人指点我,该去寻天泉眼。我早该去了,但左衽门总是许多任务,怎么都做不完。”女子压低声音,“已然春深,该到进山的时候了。”

    说罢,她抬起眼,露出小半张晶莹如冰的面庞。

第一百六十五回:意决心定

    青璃泽尚未到多雨的季节。不过是深春罢了,雷雨的闷热已在沼泽与林地间无孔不入。常常是雨也下不下来,风也刮不进来,空给人一身燥热,令人烦闷不堪。

    “我知道,你有些私事需要忙碌。只是目前,一切都进行到了紧要关头。”

    柔和的女声说。

    “……”

    对方一时没有答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在这样的时期,我们需要尽可能整合人手。毕竟,对此等大事而言,这点人力怎么也不能说是绰绰有余的。尤其是你与叶姑娘,要是不在此处,会使事情变得麻烦。你们若还在外奔走,也未免会显得过于张扬,而现在,正是应当韬光养晦的时候。”她不疾不徐地说,似是熨帖宽慰,“故而,这段日子委屈了你,不得不留在这里,抽身不得。还希望你能理解这其中的缘故。”

    “当然。为殁影阁出力,本也是我该做的。”

    佘氿回答。

    他的语气里倒无敷衍之意,只是目光焦点不知飘忽在何处,多少是在走着神。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衬得话语也如言不由衷。皋月君静静看着他,并未点破,而是接着说了下去:

    “化尸池一带,无论地形还是灵力,抑或池子里混杂的种种材料,都极为复杂。这个地方,绝对禁止外人涉足。近来的养料已经足够,至少对当下而言……可惜,我们所得到的最令人满意的成果,同时也是计划中最重要的那一环,却是遗失了。虽然,其中关键仍能被弥补,丢失的若是被他人拾去,却会带来困扰。这些事情,我们都需要注意。”

    “我会留意,等我下次出去……反正我在这里要做的,只有一些收尾的工作吧?之后在外界时,我会留心打探这些消息。”

    皋月君微微一笑。她启唇还要说什么,忽而顿住,与佘氿一道看向一旁。一只小小的守宫灵巧地游走,径直爬向皋月君,攀上了她垂下的指尖。皋月君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似是有贵客来呢。你先去忙吧。”

    尹归鸿走在长而曲折的石道中。

    四下散布着形态各异的钟乳、石笋,甚至有难得一见的石幔、石花,被青色冷光映得光怪陆离。他无心欣赏这些景色,对他而言,还有远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从远方来到殁影阁,路途漫漫,尹归鸿已经尽可能加快了速度。在朽月君指点下,他知道了一些人类可以通行的灵脉,这一路抄了不少此类近道。动身之前,他亦在周边的其它地方有所游历,拜访了不少有能人所在的城镇或乡野,有意领略他人武学,也确实获益匪浅。而此次拜访殁影阁的行动,倒并非是他自发要做的事。

    当他风尘仆仆踏入青璃泽,穿过交错遍布的灵脉,太阳正爬升至中天。行将抵达目的地时,他却被拦在了临近殁影阁处。尹归鸿看向阻拦者的眼睛,瞧见了细缝一样的瞳孔,心里多少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这位少侠,咱们这儿,可是闲人免入哦。”

    狩恭铎笑眯眯地说着,语调轻松随意,制止的架势却足够明显。尹归鸿不打算硬闯,回答的语气还算礼貌:

    “我由朽月君引荐,前来寻找皋月君,有事要向她询问。”

    狩恭铎迟疑了一下,对着他端详一阵儿。这个妖怪倒是很有眼色,没有接着盘问他到底欲问何事。随后,尹归鸿瞧见一只小小的守宫,从对方袖口蹿了出来。狩恭铎低垂手掌,将它放到了地上,小东西便扭着身子,挥舞短短的腿,奋力往狩恭铎身后的通道奔去。做完这一切,狩恭铎才再度接上了话头:

    “我已通报皋月大人,你且在此等待。”

    “……”尹归鸿转过视线,望向那只小得可怜的守宫,心里质疑这通传的速度,“就不能行个方便?既然我都已经来到此处……”

    狩恭铎连连摇头。

    “我们这里呢,最近在研究点新奇秘术。哎呀,一不小心,就稍有些乌烟瘴气的。也不能让坏空气憋在一处不流通,现下里边很多地方都在散味儿,为了你自个儿的身子骨,还是少安毋躁为好。而且——”他转了转眼睛,“你是客人,要是看到什么不能被活人看见的东西,那可会很让我遗憾的。”

    尹归鸿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忍不住要刺上两句。他心里略为不耐,但很快便缓缓吐出口气,捏了捏眉心,仿佛要抻平紧皱的眉头。毕竟有求于人,这又是别人的地盘,惹是生非并无好处。

    不过是等待,他不应该缺乏这一时半会儿的耐性。

    这附近自然没有可落座的桌椅,他也没有兴趣和一个陌生妖怪谈天说地,一人一妖干站在原地,不知将眼神往哪儿摆才好消磨时间,只得时不时面面厮觑,相对无言。狩恭铎的视线四处游移,一会儿工夫,已经在尹归鸿身上扫了几遍。他忽然主动打破了沉默:

    “你这刀鞘,形状还挺特别。”

    “唔。”尹归鸿抬起眉毛。

    “我只听说,某些异国的兵器,形制会如弯钩一般。”狩恭铎朝着他腰间弯弯的刀鞘扬了扬下巴,“这样的刀剑,在此方国度却不常见,我所知道的只有一把。”

    尹归鸿指尖在刀鞘的弧度上滑动着,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那大概就是你知道的那一把了。”

    他没什么谈兴,狩恭铎也不再搭话,拈着下巴若有所思,又或许只是在发呆。

    小守宫回来得比尹归鸿所料想的要快许多。很快,细小的影子从幽暗甬道里蹿出,跑到他们脚边。狩恭铎蹲下身,好让这只小信使爬回自己身上来。虽然尹归鸿听不到什么声音,他却像在侧耳聆听什么,并确实接收到了某种信息。

    “这边请吧。”狩恭铎侧身让出入口,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尹归鸿跟着他,在石质的通道里穿行,偶尔偏头避开洞顶落下的水珠。比起此地特有的青色矿石或溶洞景致,他更多地注意到了灵脉的痕迹,想来狩恭铎先前便是担心自己在灵脉间乱闯,走到其他地方,看去了他们什么机密。山洞中错综复杂,甚至使人怀疑前方带路的人会否多拐几个弯,好教人辨识不清进出道路。这疑虑还未来得及滋长,尹归鸿已经被带到了一片相对空旷处。

    “皋月大人,客人带到了。”

    他听见狩恭铎说罢,便与他擦身离开,态度比刚才对自己恭敬得多。

    在他不远处有一张晶莹剔透的茶案,与这里的诸多景物一样泛出莹莹青光。上边摆着茶盏,同

    样色泽莹润,其中一只放在靠近他的方向,看来是为他准备的。尹归鸿走近几步,能瞥见杯中茶水亦是一般色调,好似溶了水的青璃。这色彩出现在器物上固然是美的,一旦食物也成了这种冷色,却让人一丝半点儿都不想下口了。

    桌后坐着一个女人。她有一副年轻的面容,长发却是银灰的,如上好银丝倾泻在一身繁复青衣上,与周身精致银饰相映。她姿态优雅,望向他时露出的客套的笑容也柔美动人,如同春末泠泠细雨,在尚且清冷的荷塘画出加以点缀的涟漪。

    这自然是皋月君了,仔细说来,这还是除了朽月君以外,他第一个如此近距离接触的六道无常。比起先前有一面之缘的水无君,她要温柔亲切得多,更不用去比朽月君那个恶劣的家伙,或者神无君那等凶神恶煞。看来,也不是所有的六道无常,都是那么性情刁钻凶蛮的角色。

    “其实,只要你拔出刀来,妾身的手下都会放你进来。”

    待他落座后,皋月君轻轻地说,声音也如人一样空灵清雅。她的意思很明确:他们认得这把刀从何而来,这将会确凿无疑地代表朽月君的意思。

    “听上去很是大动干戈,而我不喜欢动辄喊打喊杀。若无必要,还是保持礼数的好。”尹归鸿动了动手指,到底还是没有端起盛着古怪液体的茶盏,“我无意威胁任何人,至少此番前来,我只想心平气和地……谈些事情。”

    皋月君不置可否,只是报以微笑,转向了下一个话题:

    “那么,你这次前来,是带着什么样的问题?”

    “您若不怪我无礼,我就开门见山了。”尹归鸿坐直了身子,微微前倾,“我想要知道的是,去往天狗冢的路。”

    天狗冢。

    这个问题似乎超出了皋月君所预料的简单范畴。她蹙起了眉,思忖片刻,面露难色。

    “妾身大概能预料到你们想做些什么。但——这条路,并不好走。”

    她意有所指。尹归鸿听得出弦外之音,他没有过多地思索,因此事他自己早已考虑周全,或至少自认为如此。

    “我知道。然而我很清楚,如今我的力量太过薄弱,远远不够支撑我达成目标。如此,也只能适当地借助于外物。”

    “借助有很多方式,外物同样分许多种。”皋月君沉吟着,手里的杯盖儿轻轻摩挲茶盏,她抬起轮廓纤美的眼,眉头浅浅拧着,好像情真意切地在为此担忧关切,“你决意要一意孤行,选择最为凶险的一条路吗?”

    “我意已决。”

    “妾身想,既然找到这里,你也不易被三言两语改变决心。虽然如此,妾身还是将丑话说在前头。”皋月君放下了杯子,正色道,“知道天狗冢之所在的人虽少,却有,但所有去了那里的人,全都有去无回。”

    “天狗冢并不存在于现世,而在生与死的狭缝之间。这样的地方有很多,你也许有所耳闻,诸如葬头河、亡人沼……天狗冢也是其中之一。略有特别的是,它是由天狗的始祖生生撕裂开拓出的空间。”

    皋月君不紧不慢地说着,偶尔上抬的眉眼暗自观察着尹归鸿的反应。他倒一直板着个脸,打进来起就是那般严肃,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第一百六十六回:意味深长

    皋月君继续解释道:“顾名思义,整座天狗冢就是一座大型的墓葬,是天狗的领域。所有的天狗,无论是自由之身,抑或背负契约,不管是衰老病故,还是伤残横死,它们都会在生命的终结之时,奔赴同一个归处,于天狗冢长眠。然而在那里,却始终存留着天狗始祖的诅咒。”

    “诅咒?进入天狗冢的人有去无回,这就是诅咒的内容吗?”尹归鸿敏锐地问。

    “‘此乃天狗安魂之所,不得擅入,不容玷污;敢扰吾族清净之人,有死无生,有来无回。’”皋月君轻声道,“至少传说中,天狗始祖留下的诅咒,正是如此严厉。”

    “若是我不亲身走上一趟,又如何知道那里真是绝地?”

    “说的也是。”皋月君若有所思,“既是朽月大人叫你前往,想来不是要你白白送死的意思。毕竟,这把烬灭牙,他还让你带在身上呢。”

    她的话儿说得不算难听,尹归鸿却皱起了眉。她也很清楚,教人找死的事儿,不能说朽月君干不出来,只是他不可能赔了这件兵器罢了。是了,就算在这个无常鬼看来,这把刀比他一条人命更重要得多的事实,也是无比自然,顺理成章。

    即便他早就能想到,这一点仍令他窜起一阵无名火来,闷闷地烧得慌。他尹归鸿当真就如此不堪,还是在所有六道无常眼里,都视区区凡人贱命比草轻?

    皋月君又像是在沉思了,眼睫低垂着,不经意流露出一种别样的忧愁。尹归鸿端起茶盏,在手里转动着,似要靠掌心的凉意冷却心中咬噬的不甘。短暂的沉默后,皋月君问道:

    “你可知晓,你这把弯刀的来历?”

    “前任水无君所锻造,六道刀剑之一,寄寓畜生道。刀身取自千年前诸神之战中,蟒神摩睺罗迦的獠牙。可是如此?”

    “确乎如此。”皋月君颔首,“你也许有所不知,这牙的主人,与天狗的始祖曾有一场恶战。妾身妄加揣测,朽月大人让你带着它直接去天狗冢,也许考虑到了这一点。”

    尹归鸿似懂非懂,觉得自己仿佛抓到了什么关窍。果然,皋月君接着说道:

    “说不准,这牙——这刀,会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予你一些庇护。由妖怪的发肤骨血炼制的器物,即使在妖物本身消亡以后,依然会产生共鸣,或是……相互排斥。蟒神的钩牙,想来会厌弃天狗,竭力避免自己被遗落在天狗的领地上。如此说来,它必须要在一定程度上,护佑它的持有者,好使他能活着带它离开。”

    “原来还有这层意思。”

    尹归鸿听明白了。没想到朽月君平时看着没个正形,考虑事情倒还算周全,把这样的因素也计算在内。

    “那么,该谈正题了。”

    皋月君最后强调道:

    “妾身自是知道去天狗冢的路要如何走。只是无论妾身,还是手下的孩子们,都不曾去过那里。妾身只能说,祝你一路顺风,有去有回。”

    尹归鸿拧着眉,仍有话说:“那么,既然要告诉我路线,需要什么样的报酬?这还是先谈妥为好。”

    “报酬?”皋月君掩口一笑。“既然是熟人引荐,便不谈价钱了。”

    “可我知道殁影阁的规矩,你们这里,想

    获得什么,不都是要付出相应的东西作为交换吗?”尹归鸿似是不解,又像在警惕。

    “就当是……给熟人帮个小忙。毕竟,向你告知此事,妾身并无损失,而后如何处理、如何利用这个消息,完全靠你自己。天狗冢凶险,除了指出路径,妾身属实不能帮上什么。”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几个时辰。来时是午后,而等尹归鸿离开殁影阁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他没有再见到先前的妖怪,谈话结束后,皋月君喊来了另一个手下,是女孩外貌的妖物,唤作朱桐。他跟在朱桐身后,不知又绕了几个弯,待眼前开阔起来,便是一片夕照景色了。

    这里与他来时的风景并不相同,就算错综复杂的山洞再怎么使人摸不清东南西北,景观的差异就足够让他明白,朱桐并没有带着他走来时的路。兴许是出于所谓保密的缘故,有意为之也说不定。

    不过,引起他注意的并不是景物。刚走了没几步,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听起来,像是有谁在争执,但也算不得激烈,就仿佛争执的人在竭力克制一样。尹归鸿没想到殁影阁外还有别人,多少有些惊讶。

    “没想到,你们这儿还挺热闹。”

    他假装随意,半是试探地说道。朱桐踢了踢脚边石子儿,扭头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

    “这个嘛,其实我们现在不大接待外人了。能放你进来,都是因为你是贵客呀。”

    她四两拨千斤,一下堵上了话头。尹归鸿哽了一下:

    “……那我是不是该谢谢抬举?”

    “不用客气喔。”朱桐笑嘻嘻地说,“喏,差不多就送你到这里吧?不要到处乱走哦,希望下次见面,你还是贵客,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

    她恶作剧一样拖长了调子,发出轻轻的笑声,摆了摆手,回身往来处走去了。

    尹归鸿抬起头,辨认了一下方位,沿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也许是因为刚刚完成了一个目标,又或者这一下午的对话与思考占据了精力,他的脚步不如平日利落,反倒有些拖沓,就像在迷茫似的。

    随着他缓步慢行,天色渐渐昏沉下来,虽未黑透,道路却显得蒙昧不明了。

    他有一丝丝疲惫,心里知道并不是不能再走,但也不再那样急于赶路。路旁有一截倒伏的树木,他走到近旁,干脆解下刀,坐了下来,将刀连鞘横放在膝盖上。

    尹归鸿垂着头,掩盖了眉宇间的倦色,出神地望着枕在膝上的烬灭牙。他的手指在刀鞘上轻抚,这刀形制确实特别,以至于并没有现成的刀鞘适用,现在这一副,还是他亲手做的。他的确还算珍惜这把凶刃,知晓它的价值与力量,也在战斗中信任它,得益于它赋予的助力,甚至因这种种谈得上有些喜爱上这被强塞来的毒刀。只是,在那样诡谲莫名的地方,他要将性命托付给它吗?赌它会出于某种玄之又玄的感应,给予他什么能护他逃出生天的庇佑?

    前往天狗冢,按这条路一步步往下走……

    他似是在思忖,又如走了神,或潜意识里遏制自己,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即使真有什么怀疑,也不曾在他脑海里冒出泡来。

    这片刻的工夫,他来时的路上又走来

    一个人。看样子,正是从先前争执发生的地方来的。尹归鸿警觉地抬起眼,看到那人一头雪发,披着鹤氅,神态清净,一看就像是个修道之人。

    道长也在看着他,尹归鸿瞧见他往自己膝上瞥了一眼,视线在烬灭牙上短暂地逗留。而道长自己似乎也佩着剑,尹归鸿眯起眼,能影影绰绰看见他身体另一侧像是长兵的轮廓。

    天色昏黑,他看见道长时,对方已经离他不远了。不消片刻,道长便走到他身边,并不算出乎意料地停下了脚步。

    “请问你可是……从殁影阁出来?”

    尹归鸿没有答话,他不认为自己有回答的必要。道长停顿了一会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们现在,比从前严防死守得多,非但不允入内,根本不让人靠近周边地带。我想要过去,却被解姑娘拦了下来。他们防备着我,甚至毫不掩饰,甚至……像是尤其防备着我。”

    “防备你,自然有理由。”尹归鸿终于开口了,“看起来,你虽是个普通的道人,我却能感觉到你并没有表面这般平凡。你若真想闯进去,也许完全能突破他们的封锁,你没有选择那么做罢了。”

    道长笑了笑,未置可否。他低头看了看,踱到树干的另一头,学着尹归鸿一样坐了下来。尹归鸿侧过头,朝他腰间睃了一眼,道长的兵器依然被他的身体挡着,看不清晰。

    应该只是普通的剑罢了,总不能路上随便遇见个人,都随身揣着六道神兵。尹归鸿淡淡地想,收回了目光,耳边听得道长又说:

    “承蒙抬举,就当我真有那样的能力吧。只是我不想将事态闹得那般难看,还不至于到撕破脸的程度,脸面上的礼数,多少不能不做。不过小兄弟,你既然从里边出来,可有看到什么?”

    尹归鸿已经不是很想说话了。道长的说法,令他联想到自己对皋月君说过的话。这个人让他感到古里古怪,谁会和随便一个陌生人讲这些话,问这些事?

    “没有。我进出都是别人领着,什么都没看到,别问我。”

    “这也是自然,他们不想自己的秘密被任何人看见。”道长不以为忤,反而深以为然地点头,“这也是事情的奇怪之处。他们本来可以掩饰得更好,让我们看不出他们在掩饰什么。然而,他们偏偏露出了种种蛛丝马迹,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甚至像是一种挑衅了。也不知这是因为他们当真行事仓促,还是的确在以我尚未读透的方式,进行某种示威。”

    “……”

    尹归鸿懒得再回话。他为什么要与自己说这许多?这道长的口气,简直就像和自己很熟悉似的,而他确信自己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个怪人。

    道长似乎也不是为了歇脚,安静了一会儿,他便站了起来,轻轻拍去衣摆尘土。可算是要走了,尹归鸿心想,而紧接着,道长再次看向他,语调比先前还认真。

    “我与你有缘,今日相逢于此,且予你忠告一句。倘若你执迷不悟,仅是在一叶障目之下,不管不顾闷头向前,只怕会误坠迷途,万劫不复。”

    他大概并不期待尹归鸿的回答,说完便挥挥手,转身离开了。

    尹归鸿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其妙。

第一百六十七回:意惹情牵

    空气里的水汽一天天重了。

    应季的花卉从中探出骨朵,直到开至荼蘼,偶有性急的,已经在湿润天气里浸得皱巴巴的,现出将败未败的颓势来。虽是如此,聆鹓若是还在,定是会被犹盛的春景吸引目光,为之赞叹的。可惜现在只剩两个不那么解风情的大老爷们,又一心急于奔赴目标,步履匆匆,无心多留意这番景色。

    他们一路向南,道旁鲜绿的草叶色泽日渐深沉。有时,他们恰好能遇上城镇,便能在客栈稍作休整;更多时候,他们都在跋涉之中,宿露餐风。虫蚊尚不恼人,夜里远远近近的唱和鸣叫倒已热闹非凡。寒觞对此算得上习惯,不至于为之烦扰。他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一翻身,却看见同伴还睁着个眼,直瞪瞪的,险些吓他一跳。

    “怎么,吵得睡不着?”

    谢辙摇摇头。他们宿在野地里过夜不止三番五回,他也本就不是娇生惯养的人。只是人在晚上总容易想许多,一旦抛开白日挂心的事务,用不着分辨路途,他骤然在夜虫喧哗中感受到一丝春盛将衰的寂寥。虫鸣得再响亮,此刻也没有猫儿会在近旁追逐扑闹,亦不必去挂记聆鹓是否受得了山蚊子叮咬。无事可想,谢辙反而忽然有些难以入眠。

    也不知这姑娘今夜身在何处,是于屋宇庇佑下,还是同他们一样,在仰望着朦朦胧胧的月牙?

    他不想过多沉浸在惆怅的情绪里,便转移了话题:

    “我在想,看这天色,近日恐怕要落雨。”

    “说不准,这时节本就多雨。”寒觞翻了回去,枕着胳膊望向夜空,“希望我们运气好,莫要明日一上路就撞见。再多走几里,就有人烟了,也能找到避雨的地方。”

    他们运气不算坏。

    翌日虽是天光稀薄,却也只是云霭迷蒙,尚未下起雨来。在潮湿的光线里,远处逐渐浮现的镇子像笼着一层薄纱。即便如此,分明的黑瓦白墙依旧清楚勾勒出房屋的轮廓,让野外奔走多日的两人下意识加快了步伐。

    打眼儿看过去,这座镇子令他们心里觉得熟悉,特征鲜明的黑白墙瓦与他们曾到访的蚀光阙颇为相似。不过,甫一走近,谢辙寒觞便明显感受到此地与幻境的不同。许是天气缘故,街上行人并不算多,可无论是三两过路居民,还是隔着街叫卖吃食的吆喝,都带着蚀光阙绝不具备的人间烟火气。在近处看,墙面亦不似幻境中一般洁白,而是染着风雨侵蚀的、真实的斑驳泛黄痕迹。

    他们对蚀光阙四通八达的水道记忆犹新,相比之下,此处并未见到什么河道。比蚀光阙多出的,是四处丛生的花朵,生机勃勃,花团簇锦。两人不曾细看,那些或清幽或馥郁的甜香却涌动着,一浪浪拂过鼻尖,如同在劝慰人放松下来好好儿品味似的。

    这暗香浮动没能持续太久。刚堪堪踏入小镇,一滴雨珠便落在谢辙侧脸。春日的雨说来就来,天甚至并未黑沉,淅淅沥沥的雨点声就远远近近响起来,雨水特有的气息冲淡了花香与阳光。

    雨尚不算急,不曾伤残花叶,反倒一洗尘埃,使得它们在涓涓天水冲刷下愈发鲜亮。雨中春景也算别有风味,然而旅人无暇

    欣赏,急于寻找躲雨处。两人在一道又一道屋檐狭窄的荫蔽间匆匆行走,这里还是镇子外围,看不到茶楼酒肆,也不见饭馆客栈。好在,他们很快于路旁看到一处小棚,急忙低头钻了进去。

    那儿已经有人了,似乎也是来此避雨,伫立在棚子的另一头,兴许是看到他们奔来,着意让出了立足之地。他们抖着衣襟,拂去额头的水珠,寒觞探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

    “不知这雨要下多久。”

    比起疑问,这更像句叹息。他们谁也没带雨具,虽然暂且冒雨并无不可,却要担忧绵绵春雨愈演愈烈,下起来不见尽头。天气已不算寒冷,可无论人还是行囊,长时间淋雨受潮受寒总归不好,泥泞的道路也不宜奔波。

    “我们到底还要走多远?咱们只知要去南方,线索却太有限,寻找起来跟无头苍蝇一样。这一路上能打探消息的地方,对无庸氏的行踪都知之甚少。”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谢辙也叹息了一句。寒觞拍拍他肩膀。

    “不过说起来,老谢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一路走过来,好像再也没遇到活尸了?这倒是个好兆头,也许不光是咱们运气好,而是事态得到了控制。”

    “的确……虽然还有听人口耳相传,那些东西依然没被消灭,却不如当初活跃了。”谢辙沉吟了片刻,“入春以来,似乎议论也日渐减少,不晓得是否与六道无常的努力有关。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一定都为这江山社稷拼尽全力。”

    寒觞“唔”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又问:

    “你有没有想过,活尸的事,想必一定和无庸氏有关。活尸之后就是偶人泛滥,偶人又有他们去做手脚。你也说过,偶人的眼睛和头发都可能来自于那些死人,所以……”

    谢辙还未来得及思索作答,另一道声线忽然插入了二人的对话。

    “冒昧打扰一下……我似乎听见,你们在谈论无庸家的事?”

    他们都有些许错愕,比通常情况下听到人插话时,愣神得更久。这声音很陌生,很年轻,很……悦耳动听。两人心里不约而同浮现出这样的感受,甚至下意识希望对方多说一句,如同听见珍贵乐器弹拨出一个轻盈柔美的清音,忍不住想听其再奏一支动人的曲子。

    自然,他们不至于被这样的想法蒙蔽,要是不理不睬等对方再开口,也太过失礼。况且……谢辙寒觞连忙转向雨棚下的另一人,那个先前为他们让出一处落足之地的女性。

    准确地说,一位美丽的妇人。

    她的长发是奇异的、匀称的灰白,不似上了年纪的斑驳,更像是本身就有不同寻常的发色。不过,她看起来仍显得稍为年长,带些不易察觉的细纹。她对着他们行了一礼,盈盈一笑,颇为理解般,仿佛习惯了人们听见她声音时的反应。她举手投足像是名门大家出身,并不艳丽骄矜,只是仪态万方,端庄贵气。

    两人连忙还礼。谢辙隐蔽地多看了两眼,女性穿着的衣裳是洁白的底,似是有暗纹,但在这灰蒙蒙的天色下看不清楚。笼罩在白衣上的,是一层稍短的蓝色绸缎,与底色相得益彰,衬得这位女性像

    是一件婀娜端方的青花瓷器。谢辙莫名感到眼熟,那做工似乎与归海氏的衣裳相似。可应该……只是相似吧?毕竟,归海氏身上的可是龙绡,这又会是什么呢。

    “是了,这位夫人……我与友人正是在讨论无庸氏。您也知道他们的事情吗?”

    寒觞回应着她方才的问题,心里有些惊奇。这群人的恶名之盛,已经家喻户晓到这样的贵妇人都有所耳闻的程度了吗?

    “无庸家,他们在妖怪中臭名昭著,早非一两日之事。”夫人微微颔首。

    寒觞略睁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她。他难以判断她的身份,可以他的感觉来看,这位夫人并不像妖怪……至少,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妖怪。

    他旁边的谢辙也辨认不出,却皱了皱眉,感到一丝顾虑。夫人给他一种奇异的直觉,似人非人,似妖非妖。这令他不安地想起恶使,但妇人与他见过的恶使都大相径庭。难道她是半妖么?也不对,泷邈与她,在他的感知里,也像两类人物。他试探着问:

    “听起来,您还挺了解妖怪的事情。”

    “我有一些身为妖异的朋友,曾与我提及那些人的恶行。”夫人轻声叹道,“任何有良知的人,只要曾听过,便很难忘怀那般丑恶之事。”

    世上将妖怪视作异类者甚多,却鲜少有谁像无庸家族一般,有所计划规章地,以比对待未开灵智的鸟兽更残忍的方式,迫害同样具有智慧与情感的生灵。

    他们将妖物豢养,限水少食,鞭打铁烙,都是常事。生生挫折妖类的锐气,伤害身体与精神,直到被迫服从,为其所用。无庸家族对妖怪了如指掌,熟悉每种妖异的喜恶,以不间歇的噪声或光照折磨感官神经敏感的族类,或在妖物最脆弱处施加咒术,反复磋磨,这些事于他们而言易如反掌,稀松平常。

    他们对妖怪心中最柔软之处亦是了解,非但不会因此同情,利用起来更是变本加厉。重眷侣的,就以伴侣胁迫双方;重同伴的,就以手足作为筹码;更多有重后代的,方便他们以孩子威胁双亲,屡屡奏效。也有幼年的妖怪,从小被苛待,无庸氏在他们最弱小时,将恐惧深深烙入他们内心,以至于直至他们有了反抗之力,也再无法摆脱阴影,对无庸家族的人只敢唯唯诺诺。如幼时怯于短鞭的牛犊,即便到了身强力壮的年岁,前蹄能踏断人骨,双角能贯穿人肉,却仍然忌惮于儿时的、早已柔弱无力的小小鞭绳。就算如今打在它们身上不过是挠痒痒罢了,于它们眼中,仍值得像缠身噩梦般恐惧。

    除此之外,无庸家族的实力足够强横,能支撑他们以强权镇压不从者。一开始,他们还只是在野外设计围捕幼小或落单的妖怪。然后,他们尝试着以之引出被害者同族亲友,或哄骗、或逼迫,让他们为自己效力。这些看似公平的交易,随着无庸氏势力的壮大日渐消失,只剩下一方绝对凌驾于另一方之上的奴役。

    最后,即使有这种种手段,无庸氏也不再知足了。又耗时,又费力,还要赔进许多材料,野心勃勃的无庸氏吝啬于诸多付出,一心想以更小的付出取得更大的收益。

    于是……

第一百六十八回:意出望外

    “于是,他们开始制作妖怪。”

    “制作?”

    谢辙眉心拧出了疙瘩。寒觞的厌恶爬上眉眼:

    “这……也是能做出来的吗?”

    “无庸一族,同许多名门望族一样,雇佣了许多郎中。但给人看病算不上什么难事,难的是给妖怪看相把脉。妖物本就与人不同,妖与妖之间更是千差万别。所以江湖上很少能请到这样的人,更多的医者,是他们自己培养出的族人。而这些所谓的医者……在江湖上,有别的名字。”

    “别的名字?”

    “解体师。”

    这是个只要听上一次就会令人不安的称呼,它很轻易就能让人联想到具体是哪三个字。两个人都觉得一阵恶寒,露出既嫌恶,又惊异,同时还有些忌惮的表情。夫人很能明白他们的心情,即使再说起早就知道的事情,她也像是有些疲惫,以手指轻轻捏按自己眉心。

    “事实上……正如这名字传达出的意思一样。他们所做的,就是这些天杀的勾当。”

    这群人,精通拆解离析,同时也精通缝合与重组。利用妖怪、普通的牲畜与其它人为制造的材料,解体师们能用原本的一个妖怪,造出不止一个类似妖异的存在。这样的造物能力未必能有原来的妖物强大,但胜在数量,也节省了他们再捕捉或驯服许多妖怪的时间精力。他们更有灭绝人性的手段,省略了现实中循序渐进、步骤繁琐的驯顺,将妖怪封印在媒介中……很少有人知道在那些妖怪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是日夜无歇的摧残,还是意志最薄弱时的趁虚而入?最终,那些妖怪不再认得出曾经的同伴,甚至忘却自身,只把自己当做无庸家的兵器,更甚者以为自己生来便是如此。

    寒觞听得牙关紧了又紧,他在人类中待得太久,不常与其他妖怪交谈,以至于时至今日,他才得知这些令人发指的罪行。他带着一丝侥幸,询问夫人:

    “既然他们已经有了那么多妖怪,自成一体的制造手法……应该不再需要大肆捕捉搜罗才是。这样一来,不会再有太多自由的妖怪受害吧?”

    “你想得太好了。但说真的,我们也希望他们能止步于此,只是人的**永远得不到充实。”夫人报以苦笑,“无庸家的势力与日俱增,胃口不会轻易满足。他们做这些事,除了需要人手,还需要钱财。对于他们的独门技法,无庸氏自然是牢牢抓在手心,不肯拿来交易。要获得钱财,终归还是剥削妖怪,直接以妖物身上的东西换钱。譬如将妖物以最劣质的食物和水,养在狭小空间里,日夜抽血吸髓……”

    “算了……不要再说了。”

    谢辙叹着气,示意夫人停下。他担忧地看向寒觞,后者脸色奇差无比,拳头攥得紧紧,手臂都能看出青筋。无庸氏如此心狠手辣,只希望聆鹓在他们势大之处,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危。可话虽如此……她兴许已深入敌营,明哲保身又谈何容易?他们只在心中苦苦哀求,看在她是个寻常女子的份上,少说该能落个人道的待遇。尽管二人也很清楚,对那些泯灭人性的妖畜不如的家伙来说,这要求也足够苛刻。

    说了这么会儿话,雨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反倒愈下愈大。浓云堆积,天色昏沉,大雨逐渐打伤了花草,零落而冷清,教人心中沉甸甸的,坠了冰块一般。他们本就是

    争分夺秒赶了一路,在这里避雨不过是稍作歇息,攒些力气。当下二人心急如焚,都不由得想,不如继续冒雨奔行——早一刻钟便多一刻钟的希望。可转念一想,说到底,他们对妄语和聆鹓的下落不还是一无所知吗?

    两人面上都像蒙着寒气,有些苍白发青。夫人看了看他们,带着歉意开口:

    “不好意思,是不是吓着你们了?莫要往心里去,我也只是谈及此事,顺带提起。”

    “您不要在意。”谢辙客气地回答,“实不相瞒,我们也在追查一个无庸家的关键人物。知道的多,心里有准备,总是好事。”

    夫人点点头,又问:

    “所以,您是阴阳师,还是……”

    “在下谢辙,算是阴阳师,旁边这位是我友人钟离寒觞。还未请教,夫人您尊姓大名?”

    他还未说完,夫人发出一阵小小的惊讶的声音。

    “我起初还以为这位公子……是你的式神。多有得罪。”

    寒觞露出怪异的神色,像是被噎住似的。

    “因我和妖怪熟悉,能认出您也是一位妖异,故一时想岔。”她抱歉地向寒觞解释,“唉,还是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名为皎沫。”

    皎沫……

    谢辙和寒觞齐齐一愣。这个名字显然不算常见,更关键的是,他们对此还颇有些印象。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由寒觞问道:

    “恕我冒昧,可否得知您的姓氏?”

    “我只有这个名字。”

    他们沉吟片刻。对于归海氏的嘱托,他们自然记在心上,只是单凭一个名字,他们还有些难以置信,竟然就这样轻易遇到了要找的人。然而萍水相逢,对方以礼相待,二人也不好盘根究底,穷追猛打地询问。谢辙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最终想到了一个确切而不失礼的试探方式。他找了找,取出了归海氏赠予的龙哨。

    “皎沫夫人,不知您是否认识这个信物?”

    皎沫在瞥见龙哨的一刻,便像恍然确认了什么。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

    “既是如此,我也不瞒你们。看样子,你们知道我的来历?”

    谢辙轻舒一口气。寒觞点点头,答道:

    “我知道。您是来自深海的访客。”

    “这龙哨,属于我一位友人。”她示意了一下谢辙手里的哨子,“既然在你们手中,你们曾与他会面,想来他一定也在这方大陆之上了。”

    “是。”谢辙补充道,“他在找您。”

    “若我没有猜错,一旦你们吹响龙哨,他就会出现?”

    两人都下意识地点头。皎沫静静望着他们。

    “那么……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夫人您说。”

    “你们能不能不要吹响它?”

    “这……”

    他们本以为皎沫夫人是愿意见归海氏的,甚至都做好了满口答应的准备。不曾想,她的话峰回路转,传达出的竟是一种抗拒。他们俩……不是友人吗?为何她见都不愿见他一面呢?那位龙族的朋友,对她的安危可是关心得很,没想到她居然是这个态度。

    皎沫停顿了一下,又说:

    “不是暂时,不是今日……而是日后,也不要吹响它。”

    两人都陷

    入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一会儿,寒觞小心翼翼地问:

    “恕我冒昧,我斗胆猜测——您是不是与那位朋友,有什么过节?”

    皎沫一听这话忽然发出一阵轻笑,大约从这问题里听出几分有趣。她的笑也很好听,像这轻扬的薄雨簌簌地打在盛放的花上,带着点嗔责的意思。

    “怎么会呢?倒也不是你猜的那样。我们之间诚然情谊深厚,不会轻易闹什么别扭,更不会因这点矛盾便拒不相见。实际上……不过是我还没找到要找的人罢了。他来见我,定会劝我回海里,我怎么能就这么答应他呢?而且——”

    说到这儿,她的话戛然而止。或许接下来的话,她觉得不适合对萍水相逢的江湖过客,或至少不适合在此刻表露吧。他们心里清楚,也不准备追问。谢辙只是说了这样的话:

    “您是要找神无君,对么?”

    “啊……是的。他连这个也告诉你们了。”皎沫抬高了眉毛,有些意外,“看来,他认为你们是值得信任之人。”

    谢辙摸了摸鼻尖。

    “其实我们也只是一面之缘。”

    “龙向来是不会看错人的。”她柔和地笑。

    寒觞便问道:“那,您能否行个方便,与我们细说其中的缘由?我们的确是事外之人,按理说,不该对您的决定指指点点。只是归海氏确实帮过我们,我们也不得不承这份情。若您愿意解释清楚,那是极好的,让我们心里能踏实些。”

    “当然了,这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也看得出,你们自是正人君子,不会口出恶言,或者做些坏事。”皎沫这便向他们娓娓道来,“我呢,告别深海,踏上这坚实的土地,已是十年有余。在陆地上以人类的方式生存,我很快也会同人类般老去。虽然现在算不上时日无多,我却也不知道,还能有几个十年。”

    “可是,您这十年中,都没有一点神无君的消息么?”

    谢辙是觉得有些奇怪。不知是不是他与六道无常结缘的关系,他总觉得只要稍加打听,托托关系,总能寻觅到一些无常鬼的踪迹。寻常人可能是麻烦一些,但也不至于十年这么久吧?除非……是神无君有意避着她么?这不大可能,不太像他。

    “其实啊,我本并没有那样执着。想见到神无君,只打算跟随冥冥之中的天意,等待一次相会的机缘。到陆地上来,我更想见的,是这陆上的大千世界。我的故乡很好,但岸上五光十色的人间景致,值得好好地行走其间,亲身游历。这十年的光阴,比我在海中度过的千百年,显得更加长久,更加鲜活。”

    “嗯……”

    “这些年里,有时我感觉和他很近……只是最终擦肩而过。有时,我听闻他曾与我分处不远的两座城镇;有时,我来到一个地方,能听说他刚离开不久。我想,这也许是缘分未到。如今我不知还能在人间停留多久,这终归算我一个心愿,还是想找到他,见上一面。”

    她有些出神,停了一会儿,才再转向另外两人。

    “我知神无君在调查无庸氏。倘若方便,我想更多地了解近来的情况。”

    谢辙与寒觞对视了一眼,前者略微点头。

    “好说。”

    雨声弱了许多,天似是快放晴了。

第一百六十九回:意兴阑珊

    这算得上是一座古朴的城镇。

    初来乍到的鬼仙姑是这样想的。比起许多繁华喧嚣的城池,这里要冷清许多;但比起那些过于寂静无趣的村子,这儿当然算得上热闹。茶馆、客栈、戏楼……这地方什么都有。只是在她来这儿之前,镇口指路牌上的字模糊不清。但她肯定,那并非是风吹雨打的岁月使然,而是被人为地划掉了。手法粗暴,沟壑纵横,只能勉强辨出第三个“镇”字。

    谁会做这样坏心眼的事?鬼仙姑自然是想知道的。她一路沿着河,来到镇子里,发觉这里的人口似乎远小于它应有的规模。至少现在,镇子里是正午,该是最热闹的时候。但不论是街上的还是店里的人,都只是三三两两。他们也都和和气气地说话,没有谁大声喧哗。这一切她虽然自己无法亲眼看到,但其他更加敏锐的感官会告诉她答案。

    太阳晒得有些热了,她又走了几步,转身便进了一家酒肆。店里一共八人,东边靠墙的桌子有两个在聊天,西南方一个人独自喝闷酒,北面靠窗的一桌有三人,正吃午饭。此外,店里还有一个小二,一个账房,他们倒是都闲在一边,反正也没什么事做。当她进来以后,也并没有一个人上前招待她。不过,这也怨不得旁人冷漠,她自知自己看上去有些古怪,不是谁都敢轻易同自己搭话的。

    她随便挑了一个位置坐下,心里便开始琢磨:镇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不可能只有这么点人。所有的建筑都纤尘不染,一路走来,她并未在任何角落看到一处蛛网。而从时间判断,人们更不可能都呆在家里,现在正是该干活的时候呢。

    而且这座镇子的异样,并不这么简单。

    “您是外面来的人吧。”

    是第九个人的声音。

    女声,打进门儿起就开口了。鬼仙姑坐的桌子离门很近,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她确信这进店的第九人是在对自己说话,因为她是如此顺理成章地坐在自个儿对面。当她入座的那一瞬间,小二忽然走了过来,为二位端茶倒水。鬼仙姑看了一眼小二,毕竟他这行为简直就像方才没看到自己似的。接着,她又将目光转向对面这位女人。

    年轻,漂亮,一袭红色罗裙,一头雪白长发。她右目下方有颗小小的泪痣。

    “嗯……我初来此地,或是有不懂规矩,不知礼数的地方,还望海涵。”

    “您客气了。”

    “不不,我可没有夸张。大约是方才我哪礼数不到,那位小兄弟连壶热茶都不愿上,只当我不曾来过一般。多亏了姑娘你啊,我辛苦奔波一路,终于能喝上一口水了。”

    “您说笑了。不懂礼数的是他们,您可没错。”

    “哎呀,我都听不出你是不是在对我阴阳怪气了。”

    “倒是您先的。”

    说到这儿,小二已经给两人上了菜。菜色清淡简单,闻起来没什么味道,看上去倒是有些胃口。糯米藕夹、清炒芥兰、凉拌蹄筋、绿豆米糕……还有一碗飘着葱花的鸡蛋汤。鬼仙姑拿勺子在碗里搅拌一番,看得出蛋花很足,不似很多店里卖的只有薄薄一层,若举起来展开都能透光。但她放下了勺子,并没有碰它们。

    “这

    里镇民算不上热情好客,他们甚是排外。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这些。”

    “哪里,我不过是个小人物罢了。”

    “能走到这儿,有谁是小人物呢。”

    “我见他们待你倒是亲切。不过,你也似个外人。”

    “……哈哈。”

    女子刻意地笑了笑。她拿起筷子,随便夹了一小块米糕送入口中,随后又放下筷子,大约是没什么胃口,可惜了一桌好菜。鬼仙姑整齐的前发遮住了脸,让人无法从她的眼神判断她的情绪,但她嘴角勾起一丝老练的笑,说道:

    “我若是吃了这些东西,怕是走不出去了吧?”

    女子静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

    “我从踏入这个镇子的第一步起,就开始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连这些饭菜也是。”

    “说说看?”

    女子将托着下颚的手换了一只。

    “藕是夏季的食物。再怎么暖的地方,少说也该春末才有。但不论如何,这芥蓝该是夏日熟的,少说要晚藕节一两个月。尚未到莲藕收获上市的时候,又何来的芥蓝可吃?若是早些时候的菜,尚可以当做此处有冰窖用以囤积鲜蔬,倘若说是去年的,便说不过去了。”

    “敏锐。”

    “我来时,已迫近黄昏,进入镇子的一刹那却又成了晌午。这障眼法骗得了普通人,能让他们如做梦般自然而然地接受昼夜的变换,但瞒不住我。另外,这镇子人太少,不该是这规模应有的模样。但人们的生活看上去又那样规律、朴实,我就在想,是什么原因让另外的人消失了?镇子并非被悲伤笼罩,且此地远离纷争,是一片不可多得的清净之地,所以绝不会有战争发生。就算是朝廷抓人充军,也很难寻觅到这个地方来。可他们确乎是死了……死在很早前,远比我所能想象的更长久。包括这里余下的人也是——他们都死了。从我遇到行人,第一眼便意识到,现在是正午,却没人有影子。”

    那女子不说话,只是专注地盯着她看。鬼仙姑纵使目不能视,却也能察觉到那灼热的、仿佛带刺似的目光。有些人灵体很强,即便被人远远地注视也能察觉出来,何况这次近在咫尺。此外,女子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然而鬼仙姑依然能感觉到,周围的人似乎走近了。不论是店里的其余八个人,还是街边路过的人,他们都靠近了这里。窗外的人更多,有挎着篮子买菜的农妇,有挑着扁担的工人,还有拿着糖葫芦的孩子。他们虽然没有走进店内,却都站在窗边,将大部分阳光堵了起来。店里显得暗了许多。被这么多双眼所审视,凭谁都会有一种喘不过气的压迫感,但鬼仙姑泰然自若。

    “你如何知道它们没有影子?”女子问,“我想,你当是看不见的。”

    “我便是影子。”

    说罢,鬼仙姑忽然抬起头来。前发被甩得扬起,露出一对黑洞洞的眼睛。从里面迅速蔓延出黑色的液体——却无法被触碰,似乎只是影子。这样的“泪痕”以她为中心,瞬间扩散到四面八方,贴合着桌椅、地面、墙壁,抓住了每一个看客的脚边。它们形成了那些人脚下的影,却在不断地活动,变化成黑漆漆的鬼手,牢牢贴着人们的裤袜

    向上攀附。瞬间,所有人都发出尖利怪异的惊叫声,歇斯底里,能震得人耳膜隐隐作痛。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除了她们二人外的所有人,都化作一缕漆黑的烟雾,升到空中不见踪影。

    “青莲镇,本是青女的地盘。你鸠占鹊巢,倒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只是时间过得太久,他们都逐渐死去了。若是保证没有战争、没有疾病、没有危险的环境——当然,这些青莲镇都做得到,那么延续一个村镇的存亡,至少要数千人。这是一个保守的数字,我们还考虑到亲属成家会导致先天性的病变……虽说男人是能纳妾的,但按比例分配下来,数量最大化的却是一夫一妻制,这也能避免一处闭锁地区的阶级分化。想必青莲镇最初仅有数千人而已,可时间实在是太过长久了……青莲镇又如此闭塞,人类只能有来无回。尽管吃过这里食物的人,永远也不再离开,但能来到此地的人本就少之又少,全靠侥幸。你从未打算过刻意维持这里的人口,只是放任他们自由地生活。如此一来,时至今日,想必,这里早已是一座空城。避世之处没有尘世的污秽,所有的镇民也都是你捏造而来。这一切,我倒只对唯一一个问题感到不解。不知,您可愿回答我?”

    被戳穿真相这件事,的确令这位女子感到些许恼怒,但还不至于恼羞成怒。虽然这位外来者法力强大,但这里是她所管辖的地方,于情于理她都有一定优势。不过,她暂时还没准备与鬼仙姑作对。

    鬼仙姑幽幽道:“其实,你一定猜到了我的问题。那便是:你为何要这么做?”

    “这是很奇怪的事吗?”女子竟然扑哧一声,乐了,“噗——很多人不是喜欢栽树种花,饲鸡养鱼么?不过是一方小小的试验田罢了。我不加干涉,任其发展。在这绝无仅有的安全安逸的环境里拥有无限的资源,我唯一做的,便是消除人为的因素。那些个争执不休的恩怨情仇,在外面的世界一定会发展成无法控制的战争……财杀、仇杀、情杀,我在它们发生前便进行阻拦,让这群人尽可能保持所谓的……善良。可人类实在令我失望,抛去狭隘、自满、虚荣、私欲、懒惰、贪婪、狡诈、任性、冲动、眼高手低、鼠目寸光、好高骛远、撒谎成性外,依然会做出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那是?”

    “愚昧。呵呵……”朽月君像是在嘲弄什么,“凡事都依赖唯一一人做调和可不行,街坊邻里也该起到除了拱火外的作用了。我逐渐将自己的身份淡化,退出这个镇子,施了一道法术,让所有人都不再认出我来。结果呢,记忆中的那位女子成了他们顶礼膜拜的神——荒唐可笑。当前一切的稳定与繁荣,自是有他们努力的结果,他们却仍同外面的人类一样,生编硬造出不存在的庇护者。美好的夙愿可以成为寄托,但绝不是不劳而获的理由。人们逐渐重新恢复懒惰,满足现状且止步不前。矛盾重新萌发,他们很快过回纷争不断的日子……真令人觉得吵闹。我早就知道,所谓人性之善,都是在自我得到满足的情况下。行善亦是一种虚荣,而人的**从没有尽头。”

    “所以你对人性很失望么?”

    “失望?不,怎么会。”朽月君皱眉冷笑,“是万念俱灰。”

第一百七十回:意转心回

    隔着薄薄一层前发,鬼仙姑端坐着,直直“看”着朽月君的眼睛。那朱红的眼中没有一丝杂质,唯一对三日月的光环安静地沉在里面。

    “既然如此,你何苦做六道无常这样的苦差事。”

    “你在审问我?你以为我很乐意么?一天到晚要与人类打交道……不过,比起其他人倒是好些。多数时候我只是与妖物往来,负责与人类的所谓‘调停’事宜。我若不在人间做这些没人做的苦差事,可就要躺回地狱去了。我早已厌倦那暗无天日的地方,能见到的只有那些丑恶之人的嘴脸。在人间,除了那些恶人,还有许多蠢人——当然那些恶人也很蠢,只不过并非所有的蠢人都恶。毕竟,行恶也是要胆量的。虽然如此,但好在这些活生生的家伙能带来很多乐子,这怕是他们唯一的价值了。此外,妖物与牲畜,还有人间风景,都比地狱深处更值得驻足。”

    鬼仙姑难得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来。至少在这位大妖怪面前,她是难得能与之正常交流的人。她正好有许多出于好奇萌生的问题,需要趁着这个机会一一与朽月君说道说道。

    “既然你做走无常将近千年,凡间种种悲欢离合,难不成,你从未有过一丝触动?”

    朽月君从怀中取出那支白色的烟杆:“抱歉,你大约误会了什么。兴趣固然是有的,但谈及触动大可不必。世间万物都有悲喜,不单是独属人类的特权。在剥削他族的时候,人类可曾考虑过他们的悲喜?依我看,除了会说话之外,人与他们所轻视的那些并无差别,却自诩高谁一等。人类的情谊也过于脆弱,正如从出生起就相识在同一棵树上的鸟儿,大难临头也是各自分飞。所谓血脉相连的手足情谊,在丰厚的利益面前,翻脸更是比翻书还快,更别提无亲无故的友人。尤其是行骗挑拨,都从亲近的、信任的人下手。”

    鬼仙姑将手臂架在桌边,微微将头向前探了几分。

    “你说的诚然有理。的确,虽说确实有为兄弟姐妹两肋插刀的人,不论有没有血脉的联系。例如现世十恶之中,是有人与手足情深意切,甚至不惜堕为他族、忤逆天理。据我所见,也确实是少数罢了。不过,为人父母的感情却都该是真挚的。当然了,我料想你又要说,将亲生骨肉抛却的生父母不在少数。那些人确实不配。”

    “甚至不配生而为人——连牲畜都知道护犊。不过你好像知道不少恶使的事。你倒是说对了,然而既已为妖,又该怎么拿人类的理念评判?这便相互矛盾。至于那些无耻的父母,我们勉强就当这群禽兽有苦难言吧。我就知道有不少可怜的孩子,被当做肉票卖给有钱人,或者成了妖物的饵料。就算侥幸逃生,又能落得什么好下场呢?从那样的环境中长大,心境相对于同类而言,该是多么扭曲啊。”

    “活得久了,的确常有这样的事。也正因活得够久,不知恶使的事,才算得上稀奇吧?”鬼仙姑又点头道,“但人类的阶级,也不是我所喜欢的东西。”

    “主要是方式——人类的阶级不如妖怪直白,并非以绝对的力量划分,而掺杂了许多狡诈的成分。可是,即使不是战争与饥荒时,人吃人的事每时每刻层出不穷。富人吃穷人,穷人吃女人。困难的时候,女人与孩子都算不得人,只是储备粮与可交易的货品,这自然能算作是为了种族的延续……公允地讲,虎豹也会在遭遇到生存危机时,以自己的后代为食;大敌当前,羚羊也会抛却刚出生的幼崽以保全性命;当然也有许多猫猫狗狗,不敢相信幼崽死亡的事实,当它们还活着拖行,直到腐烂为止。十恶中,我所认识的一个好孩子,是让人类最瞧不起的妖怪养大的。他是如此懂事,却被人类活活打死了养母,真是可怜。所幸,我给予了他复仇的勇气和力量。”

    “唔……人与动物的本质上没有区别,我也是这样认为

    的。”

    “谁说不是呢。就算是真正沉重如山的父母之爱,被人们写成话本,做成戏曲,歌颂来歌颂去……字里行间挤满了自我感动,我听得也好生厌烦。归根到底,不过是灵魂深处的繁衍欲作祟罢了。依然还是种族延续的目标,赋予了人们所谓恩爱的情感。不论人还是动物,都是打生育之后开始退化,再不及未育同龄者的体魄。毕竟已经完成了繁衍使命,对自然而言已经没有价值。这是人世间的法则,只是人们觉得太过直白,总要赋予伟大的意义令其不那么单调,并驯化感情里的两方,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以为成个家下个崽就成了什么壮举。”

    “说起来,羔羊跪乳的故事,你应当听过。人们不仅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还要从动物身上找出什么依据,来教化自己呢。想来长大些的羔羊,除了跪下来才能喝到母乳外,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的确,我可最烦这个。十恶之中,就有人以取乐为由,出卖陷害了自己的亲人,真是个怪物。不过,我倒确实认识一个人类的少年,愿意为自己已故的家人出生入死呢。只是这年龄的孩子太容易被引诱,太容易被蒙蔽,太容易被利用,完全经不住煽风点火,便能提着刀,为别人出生入死。说到底啊,这个种族就是愚昧可笑的。不过于他个人,倒是很有妖变的资质。”

    “怎么说呢……看样子,您倒是经历了不少有趣的事。也难怪,若不是见证了千万场悲欢离合,在漫长的时光中百无聊赖,相信您也不会有底气说出这番话来。”

    “呵,人类对子嗣的追求还真是比任何种族都病态得无以复加。时至今日,还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愚昧之人,折腾自己,折腾别人,甚至四处给各路邪神烧香祈愿。人总是不长记性,健忘得令人发笑。够了,已经可以了,人间的人类已经多到连阎罗魔都感到厌烦了!”

    鬼仙姑的指尖有序地轻击桌面,循环往复。

    “那位大人……不正是希望人类繁荣兴盛吗?”

    朽月君将一口白烟徐徐渡到她脸上,一股甜腻的怪香扑面而来。接着,她将烟杆微微从嘴边挪开,眯起眼道:

    “你在开玩笑吧?就连那位大人,也觉得人类泛滥的程度,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其他物种的生存。而且,你们人类——这么久以来,是不是将那位大人的定位搞错了?真是傲慢的种族啊。凡人也是,仙人也是。你们这样修仙之人,我见了太多;坠入魔道的,也并非仅你一人。修习仙法,得道飞升,要求此人或妖物心无杂念、无欲无求。可实际上,追求长生不老不正是最大的贪婪吗?”

    被谴责之人轻轻摆手,将这阵甜得发慌的烟雾驱散。鬼仙姑并不恼怒,只是轻松地说:

    “你分明也在不明白老朽初衷的情况下,做出了独断的发言。不过,我宽恕你。”

    “何时需要你,来宽恕我?”

    朽月君将“你”与“我”两个字咬得很重,同时用烟杆指了指对方,又指了指自己。鬼仙姑并不计较她这无礼的举动,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话说回来,世间情动,自是由人解读的。或许是一瞬的冲动,一时的激情,一眨眼的杂念……也或许是忠贞一世的承诺。有天生一对的人幸运地相遇,举案齐眉和美一生,白头偕老;也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青丝白发磨合一生,磕绊地走到尽头;更有爱恨情仇交织灼灼,**你死我活,直到入土之日方才安宁。人间很大,时间很长,只要你多看一点,再多看一点,终有一刻,你一定会为那些怦然的心动与永恒的誓言驻足落泪的。那时,你再谈什么麻木才算得上迟。”

    “男男女女,相互约定,又彼此背叛,乐此不疲——我看腻了,没兴趣了解更多。那些转眼便成谎言的誓言,不听也罢。何况人的生命太过短暂,蒲公英般随

    风即散。来来回回的海誓山盟,真是无止无休。”

    “亦无怨无悔。”

    接下来的空气安静到了极点。店内店外空无一人,鸟啼虫鸣是一声没有,连风也从未起过。不仅是空间,就仿佛时间也一并凝固了,她们二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般,与空气牢牢地固定在一起。这方天地安静得令人能听到血液流过自身四肢百骸的声音,但好像没人介意。

    良久,朽月君发出一声轻叹。

    “真有意思,还轮到你来教育我了。”她将烟杆倒过来,在桌上磕了磕。青白的灰烬落在桌面,只消呼吸间便能融到风里。“不过我不讨厌你。你似是把自己当人,却又不把自己当人,像个承认自己是怪物的怪物。”

    即便如此冒犯,鬼仙姑仍不介怀:“像这样评价我的,你也不是第一个。不过,我自认这些字句并无褒贬之意。我也愿意相信,你只是单单阐述你之所想的直率罢了。”

    “哟,真难得你这么想——但诚然。我呢,倒是很期待你这怪物口中的那日到来。”

    “您说的要是真心话,那便更好。”

    “我和你打个赌吧?”她收起烟杆,“你我有生之年,我究竟能不能体会到你所谓的……了解人间情爱的乐趣。看样子,你觉得我还不够懂呢。”

    “您从未懂过。”鬼仙姑笑着说,“但您想赌什么?我有些兴趣。”

    “飞蛾赴火的愚拙,我当然无从理解。至于赌什么……倘若哪天我为此落下一滴眼泪,那便算你赢了;若是直到你我一方神形俱灭,我仍坚持我的态度,便是你输。”

    “听上去倒也颇有乐趣。那么,筹码是什么?老朽两袖清风,空无一物,怕是比不上您千百年来积累的东西。”

    “我也没什么家当,”朽月君耸耸肩,“我可以把这方青莲镇输给你。虽然它如今空空荡荡,也不是我自己的东西,但时至今日确乎也是我的重要之物。它是难得清净且干净的避世之所,你可莫要小瞧了它。可我若是赢了……”

    朽月君微抬起身,身子朝前向她逼近了些。不知何时,桌上的一切碗筷饭菜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独留二人各自面前的茶杯。鬼仙姑一动不动,任由她迎面靠近。

    “你得把你的影子给我。”

    “唔,这确实也算得上我重要的东西。过去,向来只有我收割影子的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给谁倒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朽月君坐了回去,端起杯子。

    “但我拒绝。”

    鬼仙姑的发言太过突然,说得朽月君措手不及,竟一时失控捏碎了茶杯。碎片嵌进了皮肉,但她并不觉得痛,只是任由猩红滚烫的血顺着碎片与指缝的纹路,一滴滴落在桌面,仿佛开出了一朵朵醒目的红莲。

    “哎呀……为表歉意,我给您看个手相吧。”鬼仙姑微微歪头,“这也算老朽为数不多引以为傲的吃饭家伙了。”

    “……”

    朽月君不说话,只是皱着眉看她,心里觉得莫名其妙。鬼仙姑也不管她,自顾自地将她的手腕拉来。她受伤的掌心自然摊开,浸血的瓷器碎片烟消云散,伤痕却切实存在,只不过被一片流动的红色暂时掩盖了。

    “……哎呀。”

    鬼仙姑难得露出惊讶的神色,朽月君的表情有些不悦。

    “很快,您就会遇到一位……贵人。”

    “贵人?啧。”她抽回手的时候,伤口已经愈合了。而这番话,朽月君嗤之以鼻。

    “是真的。老朽若是说命运的谎,是会遭天谴的。”

    “故弄玄虚。”

    鬼仙姑摇摇头。令人奇怪的是,此刻她的表情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严肃,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那人是你的业,也是你的劫。”

第一百七十一回:意前刀后

    “前面那座城完全被封闭了。”

    忱星这样说。

    吟鹓歪着头看她。距二人离开那个塞满了偶人的森中之村,已经过去了数十天,但那可怕的记忆还久久滞留在她的脑海。这几日走在荒野里,稍有风吹草动,她就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大气也不敢喘。过去,她诚然没这般脆弱,只是对她来说那些似人却非人的东西更值得害怕,毕竟她连猴子也是不喜欢的。除了太过像人这点外,也没有特别的理由。这也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喜厌的不同的东西。

    但在忱星面前,她却猜不出这女人的心思。她异常沉默,见面的那天,也是她说的话最多的一天。大多数时候,她都一声不吭,连表达惊讶、疑惑、失望时的语气词也不曾冒出口来,甚至吟鹓怀疑她没有这些情绪。无聊的时候,她们能一整天什么话都不说,吟鹓只要接过她递来的水和干粮,也不用帮什么忙,这反而令吟鹓感到枯燥且不安。一人的缄默自然而然,且情有可原,但两个人都一句话不说,气氛就显得格外冰冷。危机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在荒野中漫步的某一日,有个长着锋利獠牙的凶兽尾随她们。它饥肠辘辘,却很有耐心。忱星的感官很敏锐,当察觉到这一点时,便对吟鹓直言,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令吟鹓一路提心吊胆。自打忱星告诉她后,她也察觉到那狡猾的猛兽,它始终与她们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这凶兽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要慢慢消磨她们的心神,直到夜晚她们沉沉睡去时再发起攻击。吟鹓十分不安,一心只想快点走,忱星却让她只管安心休息。起初她是那样心神不宁,睁大了眼睛不敢休息,可忱星赶路实在太累人了,她又一刻不敢慢下来,怕她将自己丢在这荒野中。于是没多久,她就因为疲劳昏睡过去了。

    深夜,她似是听到一声刀鸣,却只以为是一场梦。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发现那鲜血淋漓的凶兽就倒在她们旁边,忱星不知是没睡还是醒了,正将刀擦拭得纤尘不染。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的恶兽,许是个妖怪,但忱星杀了它——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甚至没能将自己吵醒。她有些惭愧,不该对忱星的计划产生怀疑。尽管大多数时候,她总是那样特立独行,什么事都不打算提前告诉自己。

    除了这次。

    “在活尸横行的时候,我听闻那里,没有沦陷。戒备……也并不森严。只是在上一个城镇,我打听到,他们近日已经城门紧闭。除了军队能将物资运进运出外,禁止一切人出入,否则便是死罪。说不定,感染仍在继续,亦或是那些偶人使然。不是没有可能。我不清楚,里面具体发生什么,只知我的买卖,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进了城,也没得做。”

    忱星用自己独特的说话方式进行了进一步的说明。她时常在没

    有必要停顿的地方停顿,就像用一口气说完一句话对她而言很困难似的。有时她的停顿很短促,短暂得难以察觉,但习惯缄默的吟鹓却能捕捉到;有时她的停顿很长,有些刻意,像是在一边说话一边思考。不论如何,这算不上特别明显的特征,不多留意的人也不会往心里去。

    她说这番话,难道是为了……

    “你留下,”她说,“留在附近的村里,我进去。”

    吟鹓皱着眉毛,不情不愿地摇起了头。尽管她知道,自己说的话定是不算数的。不说把自己“丢下”这回事,就算她一个人成功入城,这生面孔被人发现不也是危险的事吗?

    “我一人潜入,比带着你……更方便。水和粮,已经不够了。虽然这尚且,能在村里得到,但不够。除了食物,需要买药,换钱,还有——别的东西。”

    忱星是会阴阳术的,所以一定也需要一些消耗品的道具,这东西在村里确实找不到。有些邻近大城池的村子,连朱砂都要进城去买。而且忱星说的话,还有做出的判断,已经有足够案例证明它们的正确性。吟鹓也不想让她为难,稍加思索,便点了头。

    于是按约定,忱星将她安置在城外的一个农户家里,给了他们不少钱。等吟鹓一个人留在为她准备的房间中时,她才露出一副伤感的神情来。实际上,她心里已经做好了被留在这里的打算,她还必须为今后一人行动的可能性做准备。吟鹓虽然比忱星更弱,但她不傻,也知道时刻计划着自己的后路,毕竟随莺月君离开水无君准备的庇护所,也是深思熟虑过的结果,目前看来也不算坏。但往后的打算她也必须准备万全。忱星将她真正抛下,并不是没有可能发生的事,这和那女人是否冷血没有关系。说不定对方遇到什么困难,不能及时来接走自己,或者往更坏的想——她因为私自入城给官府抓了,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对了……莺月君,她诚然是不再出现过了。

    叶吟鸢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那天,好像自打见了忱星之后,她便匆匆离开了。莫非她们两个……不对付么?莺月君兴许是了解忱星的,不然不可能就这么匆忙将自己托付给她,尽管是单方面的。她是很想向忱星询问,她是否与莺月君是认识的,但终归是不方便。一来她有口无声,荒郊野岭也不好写字;二来这问题显得突兀,总还有一屁股解释;三来,便是她觉得从忱星身上,得到一个正确的答案,甚至单单是个回答都很困难。初次见面时,她还觉得忱星与水无君有些相似,之后便发现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人。吟鹓可以感觉到水无君身上冷冰冰的部分,但那更像是过去的影子。就仿佛她生来是一块冰,却已经逐渐融化,变成纯净柔和的温水。忱星生来是什么,她并不清楚,可她自始至终都是一块坚冰。

    坚冰也会拥有仁慈吗?这不好说……但她愿意将忱星对自己展现的部分视为仁慈。

    这儿已经到了晌午,农户招呼她吃饭。忱星更喜欢独来独往,甚至不愿意留下吃一顿饭再走,毕竟她给的钱足够多。吟鹓不知道的是,她在饭桌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忱星早已经找到这座城守备最薄弱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潜入内部了。

    身着男装,却未扮男相的人,在热闹的地方或许有些引人注目,好在一层帷幔遮掩了她的容貌。不过她并不打算往人多的地方走,而是选择最安静的小径,甚至是墙头屋檐这种寻常人不会选择的路线。她很快找到需要的商铺,将自己所需的东西购置齐全。现在,她需要寻找一处刀匠铺购置一些护刀油。她完全可以在刚来到这儿时,就将这柄特殊的紫铜环首刀交给刀匠,之后再一身轻松地去买其他必需品。但是,最了解这柄刀的还是她自己,唯独她一人能给这刀最细致、最合适的养护。再者,她也不放心这贵重之物托付在别人手里。最重要的是,离开了这柄刀,就像失去了灵魂的一部分似的令人不安。而若让对方在自己眼皮下操作这一切,就太耽误时间了。

    刚从一处阴暗的小巷探出身时,一把冷冰冰的刀架在了自己的颈边。

    “把手从兵器上挪开。”

    持刀者如此威胁。

    忱星默默把即将碰到刀柄的手挪开,再放松下来,任由手臂自然下垂。威胁她的,是另一个戴着帷帽的男性,幕帘是黑色,比她自己的更短,仅遮住脸部罢了。即使没办法看到他的眼睛,忱星还是平静地道出了对方的身份。

    “有何贵干?神无君。”

    “你认得我。”神无君紧盯着她,“但我并不认识你。”

    “对陌生人刀剑相向,就是神无君的,待客方式?”

    “未经允许,擅自闯入沧烨城者,称不上客人。”

    “原来如此……封城令,与你有关。”原本目不斜视的忱星慢慢转过头,正式看向神无君站立的方向。两人在这城中安静的角落里,就这样对峙着。“还请你行个方便。你要调查的敌人,应当不是毫无威胁的——我才对。东西置办结束后,我自会离开。”

    “天底下的人都如你这般目无法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该是如何混乱的场面。你身携法器,不是你恣意妄为的理由。”

    原本早已将目光转移的忱星重新看向神无君。即便是隔着单薄的、两层出于不同目的却性质相同的东西,他们仍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神无君那异于常理的眸中像是有烈焰燃烧,任何人都不得忤逆这双眼神的主人所说的话。忱星的眼神却是极寒,如坚不可摧的冰锥凿破一切胆敢阻拦在眼前的东西。

    下一刻,凉刀出鞘。

第一百七十二回:意马心猿

    三招两式过后,神无君便摸清了忱星的路数。首先他弄清了一件事——她那把环首刀并不是用来硬碰硬的。经过兵器的数次碰撞与对材质的观察,他完全确认这刀由紫铜打造,硬度和韧性都不适合作战。可以确定,它是一把祭祀用的工具,忱星的用法也证明了这一点。

    “刃”对这把刀来说并不重要,因为构成它的刃的东西另有他物。她将自己的灵力附着在上面,薄薄一层,看不见摸不着。她只有在交战时才这么做,更让对方无暇细细研究。但说实在的,这并不能算是什么很新颖特别的战斗方式,许多阴阳师就是这样做的。他们为对方造成的伤害,在于“灵”的攻击,并非利刃本身。忱星的区别在于,她将灵力凝聚成利刃的姿态,使它本身在保护了刀时,能真正发挥出刃砍杀与撕裂的作用。

    现在,双方都停手了。他们站在巷的两边,中间相隔一丈半。

    “这么长的年岁,江湖却并无你引发的祸患,我姑且信你。”神无君道,“但是,我且问你——在城外,你近日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之事?”

    “没什么。”她答得很快。

    其实她第一反应,是自己遇到吟鹓的这件事。但是这算得上什么可疑呢?她起初是觉得一个大小姐出现在那些古怪的地方,的确值得怀疑。可这几天观察下来,她确定这人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哑巴。或许就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有很多种可能,不值得挂记在心。她的衣服看上去很贵,如今也变脏了,还有一些小地方开了线,破了洞,也一定走了很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她自己,没必要刨根问底。

    “当真没有?”太干脆的答案当然是没人信的。

    “你在查什么?竟然值得大动干戈,封闭一座这么大的城池。我见百姓生活安逸,稍作打听得知此地……没有活尸的影子。即便有,也只来自人们的猜测,和议论。除非……有什么更值得在意的东西。”

    “你知道的吧?不然何必反问。令死物如生者般行动,兴许你做得到。”

    “你还是怀疑我。”

    “你阅历丰厚,想必不会不知道近来的异状不仅只有活尸。”

    忱星略歪着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只是惊讶表现得有些敷衍。

    “啊……原来是,这件事。活尸和偶人,你该不会,觉得总有一个与我有关?”

    “我不会肤浅地定罪。”

    “想来也是。让曾有生命的死者,如生者般行动;与让无生命者,如有生命般行动,终究有本质的区别。倘若你怀疑我,是法器使然,那么我是否可以说,活尸的出现,与霜月君有关?”

    神无君无法反驳,尽管他不排除任何一种可能。这二者当然有着本质的区别。它们起源不同。一个曾有过生命,而另一个完全是死物。但共同点也一目了然:二者本身都是不该拥有行动能力的。至于最初是否与什么法器有关联,这不好说,可能也无从调查。

    两人手上都不打了,可嘴上谁也不饶谁。而就在此时,其他人出现在了他们之间,正从忱星来时的那个小巷进来。神无君没有什么警觉的意思,忱星便意识到,他们认识。

    是两个普通人。

    忱星能从装扮的方式一眼认出,他们隶属左衽门。

    “大人,澜未鸣雷在城外。”

    “她正请求入城,怕是为无庸氏的事来。”

    神无君将刀收入鞘中,看向他们二人。

    “来做什么?”

    “也没明说来意,只说是要进城。守卫还拦着她,我们的人瞧见,特意给您通报一声。不知目的是否与您相同。”

    “……让人增援不是没有可能。”

    神无君心里清楚,魇天狗有多么棘手,他和睦月君已经切身领教过了。但即便如此,派别人来又有什么用?但也说不准,保不齐水无君是为别的事而来,或者只是路过此地。否则她恐怕也和眼前这个女人一样,不知从哪处缝隙就钻进来,还用得着打招呼?

    “传令让守卫拦下她,我去说。”

    “是。”

    “你还在这儿做什么?”临走前,神无君看了忱星一眼,“等其他无常来对你说教?”

    现在的确是忱星离开的好机会,但她没有。她反而站在原地,将帘幕的一边掀到帽檐,直视着准备离开的神无君,质问道:

    “无庸氏?他们在这里?”

    “既然你听到了,就更应该知道,赶紧离开才是正事。身携法器的你,若让那群人知道,定不能全身而退。这几日,就连城边的那些村子也有够乱的。”

    忱星看了一眼他身边那两位茫然的左衽门之人。无庸氏的人做了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他们从很久之前就与尹家有所往来,目的是收集散落人间的法器。她也知道,当今左衽门的最高统领正是神无君,只是他并不直接号令他们,而是放任他们同以前一样行动。过去这个杀手组织的几位首脑已被尽数铲除,但他们仍能相互团结,正是因为他在暗中的控制。如今左衽门与无庸家相互敌对,已经算是公开的秘密,他们连无庸氏的单子也不接了。这在过去是绝无仅有的事,因为这群家伙是给钱什么事都会做的、没有感情的杀人工具。在神无君掌管一切后,情况才发生变化。过去他们也是成双入对地两两行动,如今也不再严格。

    他们做的最重要的事,便是将阴谋方才萌芽的尹家连根铲除。和无庸氏结下梁子,再也正常不过了——尽管无庸氏和尹家的联合也并非牢不可破,只是其他方面的利益使然。无庸氏从高僧们守护的塔中夺过一件有名的法器,是修罗打造的一把降魔杵。在左衽门进行的一次清扫任务中,这件法器从尹家流出,但在混乱中不知去向。神无君没有让手下追查,或许他觉得,这样做反而更好。

    是了……忱星知道,自己必须离开。她跃上墙头,并没有同神无君告别。天色已经黯淡了,她在这沧烨城耽误了整整一个白天。西边的云霞在橙红中泛着紫色,斑斓,且斑驳。她感到胸口很沉闷,可能是因为想起了些不好的事。

    她与无庸氏所确认的继承人,或许算得上旧相识。

    那人叫无庸蓝,第一次相遇时,他还非常年轻,甚至在她眼里只是个小孩子。因为一些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带着一件重要的法器——非常重要。直到他逐渐掌管大权,与尹家合作时,仍没有透露自己的秘密。若问起无庸家

    的其他人,他们对此也是一概不知的,似乎无庸蓝出于某些目的隐瞒了这件事。当然,绝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善良,忱星很清楚这点。他越是这样,越令人觉得不安,或许他另有打算。说不定一开始他就很清楚,尹家的目标绝不可能实现,就会被六道无常整治。两个家族目的不同,只是单纯钱财与力量的往来。想必与尹家联合,也只是那时权力有限的无庸氏的主意。尹家家底丰厚,无庸蓝所掌管的权财终归有限,对家族其他掌权人来说,只将这理解成一次生意。但通过这次结盟,无庸蓝与他的追随者们不仅全身而退,还积攒了足够的财富。他太过精明,精明到令人胆寒。

    离开城内后,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外的村子算不上灯火通明,但也能为她指出一条路来。日落后,城里还算得上喧嚣,但村中的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已经开始休息了。近来情况紧张,想必也没有多余的灯油拿来浪费。忱星回到白天托付吟鹓的那家农户,将门敲了数次,却无人来应。她不觉得没人在家,多少有些疑虑,便绕到后院翻墙而入。

    这对中年老夫妇正站在院中,在见到她的那一刻,露出惊异的神色。

    “咦,姑、姑娘你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她直切主题。

    两人吞吞吐吐,掰扯不出个一二三来,想必是吟鹓那边出了什么麻烦。她出去了吗?不可能,若是那样,这两个老家伙会直接说出来的。何况他们的眼神总往屋里瞟,似是有些心虚。看上去,他们实在不适合说谎。忱星准备直接进房子里,却被两人扯住,来来回回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客房传来嘈杂的响声,忱星失去最后的耐心,一把掀开抓着她的老家伙。她丈夫接住她,将她扶起来,两人还在她身后苦苦哀求什么。

    门是被一脚踹开的,这块老旧的木头并没有什么防御能力。一进门,她便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抓着吟鹓的手腕,与她拉拉扯扯。见她踹开了门,反而神色恼怒,厉声责备。

    “谁许你砸门进来?!你是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

    “这里是我家!用得着你管我!”

    两个中年人匆匆跑来试着解围,忱星便意识到,这大概是这对夫妇的儿子,中午出去干农活才不见人影。估计是晚上回来,见到不会说话的漂亮哑巴,起了歹念。爹娘这么护他,也用不着与他们讲道理。忱星抽出了刀,那人的语气才抖了三抖。

    “你、你干什么,别以为我怕你一介女流……”

    手起刀落,只是一瞬间的事。

    且不止一条人命。

    血溅到吟鹓脸上,她整个人死死僵住。除了偶人,她头一次见到如此鲜活的人就这样在自己身前殒命,何况是以如此血腥的方式。

    “不值得同情。”

    吟鹓又望向倒在地上的老人,面色苍白,微张着嘴,似乎有什么话说。

    “同罪。”忱星将刀纳入鞘中,“这就是,我处理问题的方式。如果你有意见……”

    受惊的吟鹓忽然扑上来,死死抱住她的腰,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的肩膀因无声的啜泣微颤,这让忱星不再说出接下来的话。

第一百七十三回:意想不到

    叶聆鹓很难过。

    战俘营里的俘虏过的什么日子,她并不知道,但对自己人质的身份心知肚明。然而她知道堂姐过的是什么日子。被困深院,只有在专人陪伴或说监视下才能出门走两步,三顿饭也见不到什么新面孔。和叶吟鹓一样,给她送饭的人也不会开门,只是通过被锯开的门下端塞进一个盘子。当她亲身经历过这相似的一切时,只觉得更为憋屈,并时不时因想起吟鹓过去的生活而静静垂泪。

    比起她的姐妹,她自己的情况可能更糟。自从被无庸蓝带走后,她便被安置在一处她所不知道的住处。如同监狱的囚犯一样,她无法离开半步。甚至她的房间里没有窗户,无法判断外面是黑夜还是白天。她所能做的,只是根据别人提供的三餐来判断现在是什么时间,还不一定正确。她更无法外出,连姐妹能看到的风景也不曾拥有。

    但相较囚徒的环境,她的待遇似乎比预想中的要更好些。食物有起码的保障,内容虽不花哨,但说得过去。很多穷人是不吃早饭的,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因为每顿饭的内容大同小异,时间间隔也几乎一模一样。在家里,她早上吃点馒头点心,或者清淡的稀粥,中午丰盛,晚上简单。而在这里,每顿饭的分量几乎一致。反正她在屋子里,终日不怎么活动,没消耗,也吃不了多少,直到现在也是隔了三四顿才有倦意。她现在还有着不小的心理压力,食物常常剩下许多。刚来的时候,她甚至怕饭里有毒——当然,这没有理由。

    无庸氏没理由现在害死自己。

    大概吧……

    人就像植物,还是需要晒晒太阳,否则就会变得阴沉抑郁,蔫儿了的叶子一样无精打采。她环顾四周,又开始不安起来,她的情绪总是一阵一阵的。这间房子不小,但肯定不适合跑步。也可能是家具不多的缘故,显得空。这里只陈列了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张床,一个小柜子。特别的是,桌椅没有棱角,连腿儿都被打磨圆了,难道是怕她撞到头,甚至自杀么?柜子里有个火折子,许多蜡烛,还有一叠草纸。莫非……别说,条件挺好,穷地方只能用得上小木片、小竹片。哦,还有一处隔板划分的茅房,下方漆黑,深不见底。

    三餐不提供筷子,或许也是为了安全,但有把勺子。她权衡之下,没有留下勺子,怕外面的人起疑。她掰了一截蜡烛丢进茅坑,隔了很久才听到“咚”的水声。所以她所在的地方,应该是一楼。这茅房说不定是条出路,但……呃,如此狭窄,怎么都是不敢赌的。就算真能跳进去,怕是有去无回,这不活腻了么?难道自己要成为叶家史上第一个跳粪坑身亡的人?不,算了,就算自己可能死无全尸让人认不出来,也还是算了。

    聆鹓也不是没有从那个送饭的口里偷偷观察外面。

    对面直接是走廊的墙壁,但这并不能判断出什么。她时常将耳朵贴在门口,倾听外

    面的动静。可她得不出什么有效的信息,只能确定,至少在这一带区域似乎没人,唯独送饭时才会有人过来。送饭的人脚步很轻很轻,她试着判断此人的体重,结论是此人轻得离谱。她趴在地上的时候注意到,那人弯下腰,将餐盘推进来。那双手却不是手,而是爪子。聆鹓起初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若是无庸家族的式神并非没有可能。她试着沟通,但不论问什么对方都不会回应,即使被破口大骂也像往常一样行动。总不能是个聋子吧?聆鹓转念又一想,罢了,说不定是被制作出的假妖怪,除了主人的命令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粗略地估计,她至少在这里被困了半个月,只多不少。但这个结论也有可能不对,因为聆鹓根本无法寻找一个正确的参考。整个人的生活又并不规律,失去正确的判断能力不是没有可能。不管是谁,任何一个人扔到没有时间概念的地方,都会像她一样混乱的。

    今天有些不太一样。

    叶聆鹓不知自己是如何定义“今天”的,因为她那时还躺在床上。她困了,就这么躺下睡觉,直到被人吵醒。

    是人——活人。

    从未被开启的门被人打开了。许是门轴太久没有活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响。屋里的灯熄了,外面的光爬上板凳,翻上桌面,又掉到地上,再缓缓攀上床沿,掠过她身上薄薄的被子。她被吵醒,迟钝地坐起身子,揉揉眼睛,有些茫然地望向秉烛的来者。

    不是无庸蓝——他也从未来过。这是个陌生的面孔,她没见过。

    不过,这也是一位男子,而一位男子出现在只有女性的房间,后者会担惊受怕,这理所当然,何况是被监禁了这么久的无力的姑娘。看到她如此受惊,男子微欠下身,点头致歉。

    “真是不好意思,这位姑娘。多有惊扰,十分抱歉。”

    叶聆鹓完全精神了,她腾地一下从床板上翻起来,紧盯着这位不速之客。他的年龄似与自己的友人无异,穿着、长相与目前的举止都算得上一位翩翩公子。他一袭长发,一身赤金色的长衣,绣着银白的纹路,腰间别着一支长笛或是长箫之流的乐器。奇怪的是,灯光下他的双瞳呈现碧色,像上好的翡翠般通透动人。

    他将带来的烛台放在桌上,坐在旁边,与聆鹓保持了一段距离。聆鹓从床上坐起来,套上鞋,但始终没敢下床。

    “若是这个距离能让您感到安心,我就先坐在这里。”

    “你是谁?”

    聆鹓太久没见到活人了,可当前的处境,不论是什么人都值得她警惕。

    “我是……带你来这里的那人的友人。他只会和妖怪打交道,不怎么懂得与人交流,所以让我来照顾你。但,我的日程也算不上轻松,独今天有空来探望你。平日里,这里只有了无生气的式神。招待不周,还请姑娘见谅。”

    虽然此人很客

    气,但聆鹓仍没能放下戒备。不如说,反而他太过礼貌,才更值得怀疑。虚伪!她心中暗想。若是真为她好,就不会将她丢在这儿,现在才上门嘘寒问暖,说的比唱的好听。

    见她依然绷紧神经,这位公子也没有表示出任何不耐烦,只是仍好声好气地讲:

    “我也不问你这些天过得好不好的场面话了,你若是缺什么,现在告诉我,我日后派人给你送来。”

    “不缺……”

    聆鹓小声嘀咕了一句。她心中暗想:我要出门钥匙,你们给我么?话说回来,刚刚也没听到钥匙或是开锁的声音,自己睡太死了吗?

    “当真么?姑娘,错过这村可没这店了呀。”

    他笑起来,看上去还是那么温和。聆鹓便顺势说了一句:

    “那我要让你们把没收的我的东西还回来,你们给吗?”

    “唔,你的东西?”这位公子稍作思索,“我记得,也放在这附近。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我可以替你取来。”

    “……”聆鹓皱着眉看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啊,对了——这是他们从你行李中搜出来的,交给我保管。”公子从怀中取出一本书来,在她面前晃了晃。聆鹓立刻意识到这是万鬼志,公子却将书塞回怀中。“唯独这东西,我被告知不能还给你。要是你靠它逃走,我会有大麻烦的。”

    聆鹓只能干瞪眼。

    “不过……竟然不在妄语的手上吗?”

    “阿蓝吗?”公子歪着头,“他说在他手里也没什么用,可以借给我看,我就拿走了。我听说了你的事……你的手臂,好像有很不错的力量。啊,但你是逃不出这间屋子的,因为它被施了法术,门无法被破坏。就算损坏,你也出不去。”

    聆鹓听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难怪不需要锁。她该谢谢他友情提醒么?她当然试过将手抓在门下送饭的缝隙里,但怎么也掰不开,之前支撑自己攀附在悬崖上的力量完全消失了。原来是法术使然。

    “啊,等等,”那公子又说,“我想起来,你还有一小块玛瑙?那东西在阿蓝的手上。除了这两样之外,你还想要什么吗?”

    “……那没事了。”

    聆鹓往后一倒,躺回床上去了。

    公子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嘴角上翘。他耐着性子,和气地对她说:

    “那,姑娘要不要沐浴更衣?这么些天,姑娘应当出了不少汗,衣裳怕是要捂出味了。我正好叫人将你这身衣裳洗了。”

    “我才不臭呢。”聆鹓背过身去不理他。

    等等,这是不是意味着……

    “那好吧。下次再来看你,不知是什么时候呢。”

    那位公子端起烛台,墙壁的影子在光源的转移下也发生变化。聆鹓突然从床上坐起。

    “等一下!那,我、我去!”

第一百七十四回:意懒心灰

    这么多天,聆鹓第一次离开这囚困她的牢笼。

    她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轻易地离开了。这位公子当真说话算话,直接领着她走出房间,没有半点约束,甚至还走在她前面。她一开始还有些犹豫,呆呆地站在门口,迟疑地望着四周。那公子走了几步,回过头,问她怎么不跟上来。

    “呃,你就这么……在前面走着?”

    “不走前面带着你,你怎么知道浴房在何处?”

    聆鹓茫然地点头,呆呆地跟上了。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离开牢笼,她真是难以置信。不过,自己一点儿重获自由的感觉也没有,她也说不上为什么。那人对自己就这么放心,不怕她突然逃跑吗?叶聆鹓虽然一个人待得久,却还没变傻,知道不该冒险。他敢这么做,一定有对付自己的办法,何况他更熟悉这里的一切。

    走廊很狭长,一侧是墙壁,另一侧是房间。四处都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尽管这么多天她从未听到谁打扫过。不过刚想到这儿,她就发现前方有人拿着笤帚扫地。那位公子从下人身边走过,聆鹓稍微停留了一阵,偷看了一眼。她意外地发现,那“人”抓着扫把的手与禽类的爪子无异,身上套着简单的、人类的衣服。它裸露在外的肢体除了爪子,都是能反射微弱的灯光,比人类的皮肤光滑太多。

    扫完这里,它直起身,却没有脸。聆鹓心跳漏了一拍,连忙“噔噔噔”地跟上那位公子的脚步。她暗想,莫不是因为结界的缘故,她才不能听清楚外面的动静吗?

    “怎么了?”公子看着连忙跟上来的她,困惑地问。但看到她因受惊而苍白的脸色时,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啊,你是说它么?这里的下人都是这样的。你若是怕,之后我来与它们接触便是。”

    叶聆鹓一时说不出话,只是跟得更近了。不论此人是善是恶,终归有点正常人的样子。走这一路,她还留了点心眼,悄悄地四处观察。她终于见到一扇窗户,但是没有打开。这里空气不算浑浊,应该有人定时通风,但不是现在。窗户是纸糊的,不是什么高档通透的云英,只能看到外面透进白色的亮光。现在理应是白天,但她刚才却在睡觉,看来自己的时间观念已经完全模糊了。

    实际上聆鹓没走多久,但因为是一处陌生的地方,她感觉自己还是跟着那位公子绕了很多弯的。路上,有人从侧面的房间递来衣物,聆鹓一眼认出是自己的。只是捧着她衣服的手明显是一双爪子。不过,公子说到做到,没有让她与那下人正面接触,而是替她接过衣服,再转交到自己手里。走到一处较为空旷的地方,她看到一个没有门的房间,但挂着半张门帘儿。两人在这里干等着,不知是要干什么,但她能听见那屋里的水声。

    “请问……”过了许久,她实在是忍不住了。

    “啊,里面还在兑水,稍安勿躁。”

    “好……”

    过了一阵,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下人端着一个大盆,走出了屋子。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再见它们时聆鹓还是吓了一跳。随后,这位公子便领她进去了。刚进门,她见到一扇长长的屏风,上面绘制着延绵的海浪,还有远山。虽然很平面,却也十分生动,似是东国那边传来的风格。等她绕过屏风,发现这里空间很大,比想象的还要大。有个宽敞的木盆,距屏风还有较远的距离。盆里面是调试好的大半缸温水,冒着热气,水里还飘着淡黄色的花瓣,说不定是烛灯的光线使然。闻起来又像是栀子,又像是茉莉,她有些分不出来。浴盆旁边有一个精致的木架,应该是放衣服的。

    那位公子只是自觉地在屏风后,没有靠近。聆鹓有些拘谨,半晌没有动静。公子似是猜到什么,主动走到门口去了。虽说有一段距离,但聆鹓还能透过屏风看到他模糊的影子。他靠在门边上,百无聊赖地等着。说到底,自己也只是个人质,受到监视是理所应当。

    宽敞的空间响起单调的水声,甚至能听到回音。蜷缩在浴盆中,聆鹓整理着来时所见到的信息——下人只有式神,而这座建筑内部较大,一路上没见到楼梯,有可能是平层。除了那位目前为止还很和善的公子外,这里好像再没别人似的。门窗紧闭,应当是定时通风,而最重要的是这里窗户很少……难道说,是那种给高级俘虏专门建造的地方?不是没可能。那这样一来,安全上定然是严防死守。聆鹓绝望地意识到,她所得知的信息少得可怜,想要出逃更是全无希望。

    她把小半张脸泡在水中,呼出的气变成咕噜咕噜的泡泡,从水中泛起。她抬起右臂,哗啦一声,和先前一样呈现淡淡惨灰的手,即使在温暖的烛光下也毫无生气。

    浴室外传来悠扬的笛声。

    她看过去,那位公子举起了腰间的乐器,凑在嘴边轻轻吹奏。他吹得很好听,让聆鹓觉得自己的身心都放松了些。一曲终了,聆鹓忍不住问:

    “这是什么曲子?我从来没听过。”

    “是我自创的,”那位公子笑着转了一下乐器,“姑娘有何高见?”

    “挺好听的。”

    “姑娘喜欢就好。”

    “嗯……这是笛子吧?”

    “唔,应当说是篪,你就当它是笛子吧。这笛子很神奇,也能做箫用。只是我更喜欢篪,它便是如今这样了。”

    聆鹓感到不解。因为一个是横着吹的,一个竖着吹,虽然侧面都开孔,可内部构造终究是不一样的,怎么能换着用呢?这时候,她的脑袋突然小小地刺痛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记忆即将浮现,却终究是没想起来。她有些在意,究竟是什么事呢?可是时隔太久,她实在是想不起来。或许,和乐器有什么关系吧。她绞尽脑汁所能勾起的回忆,只有自己的埙罢了。可现在,唯一留作念想的东西,却在无庸蓝的手上。

    “啊,你不是,有个埙

    吗?”公子忽然问她,“你也一定精通乐理了。”

    “不……我只会一点点。乐器和唱歌,都是我堂姐好些。”

    “堂姐?不是亲姐姐么?”

    “我是有亲姐姐……只是年龄都比我大许多,聊不到一起。我同堂姐更亲近些。”

    “原来如此。”公子沉默一阵,又道,“我有位兄长,同我一起长大。不过,我们兄弟两个,是全无血缘的。”

    “听起来你们关系不错?”

    “嗯,是不错。虽然他就大我那么一丁点儿,却总以亲生兄长的姿态护着我。”

    “哎呀,我堂姐也是。”

    他大概没有必要在这方面骗自己。这段对话,让聆鹓的心情更平和些。他们又说了一阵其他的话,无非是家长里短,显得像朋友一样。不过,聆鹓始终没有掉以轻心。她知道,自己得先打好与此人的关系,这样至少能少很多麻烦,说不定未来也有用。

    如果自己……还有未来的话。

    她当然想问,自己被安置到这儿,到底是何用意?她很清楚,无庸蓝似乎是看中了自己那份特殊的力量。不过这份力量里,大约不少是自己固有的部分,至少归海氏的话里是这个意思。这些事,她已经想了很多天,但终归想得不细……因为越想越怕。

    事已至此,不如直接开口问问。

    “那个——”她试探地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出去?”公子问,“你想去哪里?”

    “就……”

    她本能地想说这两个字:回家。可刚张开口,喉咙就像是被堵住一般,酸涩难忍。她立刻吞一口唾沫,调整声调,重新说道:“就,至少出去走走。这里太闷了……”

    “啊……我能理解。抱歉,这件事也不是我说了算的。阿蓝似乎很想将你右臂的力量据为己有。他将之称为‘鬼手’。有个志怪小说里,主人公断了手臂,却得到了一对神奇的鬼手。鬼手能将画中的东西取下来,变成真的,令他一辈子不愁吃穿。他还借此卖艺赚钱,捉弄有钱的官绅,去接济穷人。”

    “喔——我想起来了,我听过。可是好像有许多不同的版本。我听得最多的,是他最后迎娶了一位公主,成为驸马,并将鬼手的秘密永远藏了下来。”

    说着,聆鹓抬起自己的手臂,再度端详起来。她之前怎么没想起这故事呢?或许,二者间差了太多。但被这位公子一提,似乎还有些许印象。

    “嗯。可是鬼手这个名字,也并不是白来的。不然你想想看,为何不叫神手呢?”

    “是、是哦。我也记得,我听过一个结局不好的。说是,鬼手是个姑娘的手。他与公主结婚后,鬼手心生妒意,新婚后就将公主掐死……他自己也被愤怒的国君斩首了。”

    “是了。不过,还有很多说法呢。”

    “真的?”

第一百七十五回:意绝念断

    鬼手的故事,被收录在许多志怪话本中,版本有很多种。最初的说法,和它的起源地,都已经无从考证。比起很多流传至今的故事,这个算不上特别热门。

    故事的开始大同小异。住在林地的人,就给孩子说主角是个樵夫;住在海边的,说主角是个渔夫;住在城里的,就说是挑夫。反正,都是最接近当地的朴素形象。总而言之,男主人公是个勤劳上进的老实人,因为一次意外失去了双手。可能是被刀砍了,也可能是被长牙的鱼吃掉,也可能是被恶人打断,反正是没有了。他终日哭泣,向上苍控诉命运的不公,连眼泪也无法擦拭。机缘巧合下,他得到了一双不属于自己的手。这里的说法也有很多,有说是梦里得到的,醒来后手便长了回来,也有说是他神婆姥姥给他接上的,还有说是他在墓地里捡的。从手腕起,这双手的皮肤便与他自身有一道清晰的线。他自己的皮肤因为终日撸起袖子赶货,显得粗糙黝黑,手却白皙纤细。自从得到这双鬼手,他便意外地发现自己能用它拿起画里的东西。不论山珍海味还是锦罗绸缎,不论金银珠宝还是奇花异兽,只要是被画出来的东西,他都能得到,取出以后,画里的东西就消失了。而且不管是被画在纸上、地上、还是墙上,是拿墨、朱砂还是其他颜料作画,他也都可以触碰。在有些故事里,这双手还能让他穿过墙壁,去拿室内的东西。

    不便之处也并非没有。时常有一个女鬼给他托梦,不断告诫他不能做一些事,否则便会有不好的事发生。教育孩子的版本,通常是说不能拿手做坏事,不然这双手就不灵了——或者会掉下来。但也有的故事说,女鬼不许他把秘密说给别人,不然就要了他的命。

    “这故事在妖怪里也很有名。”那位公子说,“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正是一位妖怪中的老者讲给我的。她所说的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国君其实很早前就听说了这奇人轶事,觊觎鬼手的力量,故意在他进宫时设宴招待,并让自己的女儿诱惑他。他终归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就这样被迷得神魂颠倒,轻易地中了国君的圈套。夜里,在公主故作娇嗔的软磨硬泡下,他说出了自己的秘密。之后,公主哄骗他喝下毒酒,他便毒发身亡。国君砍下了那双鬼手,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叫死牢里的囚犯来,砍掉他们的手再接上作为实验的话……他们谋反了,该如何是好?最终,国君又对公主百般劝说,砍下她的手,再将鬼手用一针一线生生缝上。”

    过了这么久,水温已经有些冷了,听到这儿的聆鹓只觉浑身发冷。她不禁抱紧了双臂,将自己的身体完全没入水中,只留一张脸浮在水面。

    “那、那她得到鬼手的力量了吗?”

    “自幼娇生惯养的公主生生疼死了,贪婪的国君永远失去了他唯一的女儿。”

    “呃……想来也是。”

    聆鹓在水下不自觉地抓紧自己的右臂。他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无庸氏的人,该不会把她的胳膊也砍下来吧?想想那些没有脸的妖怪,一看便是拼接出来的。她知道,这群人对待妖怪很坏很坏,可不一定看在自己是个大活人的份上发什么善心。

    大概是猜到聆鹓在想什么,那位公子在门口说道:

    “姑娘还请放心,他们不会冒险将你的手砍下来。倘若真有谁要这么做,虽不知我的话有多少分量,但也会极力制止的。”

    ……还是谢谢你了。”

    聆鹓这话并不算真心,她觉得,那人可能只是跟自己客气一下。不过在这时候,不说什么吓唬她的话,她已经很欣慰了。

    “姑娘你的手臂……该不会也是被砍掉以后才接上的吧?”

    “哪里的话!”聆鹓着急地从水中哗啦坐起,“这可是我自己的手,一直都是!”

    “哈哈哈哈,我想也是。是我冒昧了,您别激动。那你这手……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莫非你生来如此?”

    “……倒也不是。”

    叶聆鹓权衡再三,觉得这件事可以透露一二——除了归海氏的存在。无庸家将妖怪视为工具,这位公子又和他们是朋友,倘若说出来,或许会给龙族带来麻烦。她便只说了自己是如何被活尸划伤,之后痊愈,又在一次意外中发现这件能力的事。

    那位公子沉吟许久,问道:

    “那,你有没有试试别的东西?其他的画或是文字,你能抓出来什么吗?”

    “倒也试过。但除了万鬼志,都不行。”

    “唔,万鬼志是上一任凉月君,用自己的鲜血所著的书,记载了自己上任到离去之前,人世上所有妖怪的记忆。你所抓取的,我个人觉得,是妖怪的记忆构成的虚像,并非是它们自身。”

    “我想也是……”

    “所以神奇的不一定是你的‘鬼手’嘛。”公子笑着说,“你看,走无常的血、妖怪的记忆、存放已久的书页……条件有很多。尽管你的手,或许能做到很多事,但缔造妖物恐怕有诸多条件限制。虽然我大概能猜到你在担心什么……但目前为止,你可以安心些。”

    叶聆鹓知道他是想说些安慰自己,让自己放松的话。可她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便没话回应了。被困住的又不是他,岂是他说两句就使自己能放松警惕的?

    又过了一阵,两人都不再说话。那位公子又将乐器凑在唇边,吹奏起另一首曲子。这也是聆鹓从未听过的,一样好听,不过比起先前那首要欢快一些。大概这也是他自创的吧。

    聆鹓已经不再是坐以待毙的人了。

    “那个,你能帮我拿一条毯子吗?”聆鹓说,“我洗好了,可觉得太冷了,单换件衣服不够。能不能,替我找个厚些的毯子?搭在屏风上就好……”

    乐声停了一阵。那位公子稍加思索,道:

    “嗯,过了这么久,水应该是凉了。你记得擦干水,不要着凉,我替你寻件毯子。”

    聆鹓一直死死盯着屏风后的影子。终于,那位公子的影子消失了。她仔细听着那阵轻盈的脚步越走越远,然后迅速开始自己的行动。她先是飞快地穿好衣服,然后绕过屏风,在屋内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当确认屋外空无一人时,她跑了出去,在空荡荡的室内疾步前行。她当然不清楚这座建筑的构造,只是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只要不走她曾来的路就可以了。可是,她越走越觉得不对头。这里实在太空了,却没有一个人。当跑到走廊里时,两边都是一扇扇房门,而且没有任何标识。她试着随机推拉一些门,却像是墙的一部分似的纹丝不动,她又没有胆量去敲,怕引来他人注意。

    可是,这里除了那些奇怪的式神和她自己外,还有什么人呢?有时候她看到面前有那么一个下人走过去,便立刻折返,躲了起来。所幸那些东西都没有注意到自己

    ,至少它们听力不够好。说来奇怪,那位公子并没有对这些下人发布任何命令,但它们好像可以按照他的意思来行动。或许是有什么其他诀窍,比如手势之类的。即便如此,聆鹓依然不会冒险。

    最终,她又跑回了之前那处空旷的地方。她有些迷茫地望着那道熟悉的门帘,将头探进去,看见的是那道熟悉的屏风。她觉得奇怪,便壮起胆子绕到后方,发现浴盆里的水已经被倒掉,并且擦拭干净了。大概那些下人趁她不在时来过,完成了清理工作。她又检查了这里的烛台。奇怪的是,那些蜡烛虽然长短不一,可从她第一次进来到现在,各自的长度却没有任何变化。这些蜡烛也许并不是普通的蜡油制成,甚至这一切,可能都是某种幻术。

    幻术?这大约是最恰当的解释了。不然,她为何跑了那么久,又绕回了这里?

    这次她走出门外,鼓起勇气,朝着自己来时的方向折返。说不定,离开的门就在来时的路上,只是自己没能注意到。她必须快些,再快些,免得被那位公子发现。

    凭借微薄的记忆,她摸索回去。这一路上,她依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事。和其他地方的走廊一样,隔着几扇房门,外面就有一个台子,上面摆着一盆花。这些花看上去一模一样,却没有香气。连她也不能确定这是什么花,或许真是自己没见过的珍稀品种。至少,花瓣和叶片摸起来都是真实的。

    可门都像假的一样,纹丝不动。

    渐渐地,她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一条长长的走廊。不论她跑得多快,也不会看到尽头。同那些花一样,隔一段距离会有一扇很大的窗户,白色的光仍渗透进来,外面一定是个好天气。可窗户太高了,她不论怎么跳也摸不到窗户边缘,真不知那些下人是怎样开窗通风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聆鹓总觉得,花与架子被光照出的影子,与她离开时是同一个角度。她害怕极了,有些颓然地坐在原地。纵然此刻仍是白天,她却像入夜的雏鸟般瑟瑟发抖。

    不,这样没有用……她不断地调整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终于,她重新站起来。她决定像之前一样,试着走自己走过的路。于是她转过身去,设法解开这可怕的鬼打墙。转弯处的墙壁离她越来越近了。她放慢脚步,做了几个深呼吸。

    就在这时,那位公子的身影突然从拐角闪过,吓得她后退几步。

    “哎呀,抱歉吓到你了……我找不到你,没想到你已经回去了。是我太慢,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希望你没有着凉。”

    “不、不会……”

    她觉得自己出的汗已经让今天的沐浴失去意义。

    那位公子带着毯子,和她一起向前走了几步。接着,公子在一扇门前停下,并将毯子交到她手里。聆鹓迟疑一阵,试着打开眼前的门。

    轻而易举。

    这位公子将她领进门,看着她将毯子随手丢到床上去,呆呆地坐下。她的每一步都轻飘飘的,眼神也没有生意,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懵懂的状态。那位公子简单地与她道别,缓缓将门闭上。属于白昼的光被看不见的力挤压,变成矩形,又被压缩成一道细线,直至完全消失在她眼前。屋内完全陷入黑暗,但聆鹓很清楚这里的构造,她知道火折子在哪儿。

    理智在降临的黑暗中苏醒。

    而后,她不寒而栗。

第一百七十六回:意料之外

    皎沫与他们随行。

    眼看着就要抵达下一座大城了。一路上,几人没有再遇到什么意外,也没能获得多少有用的信息。或许正因如此,才需要更多准备。夜里寒觞守夜换班时,看到谢辙并没有安心休息。他正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收拢起来,重新装回包袱里。寒觞路过他身边,探头看了一眼,似乎瞥见了算筹一类的物什。

    “大晚上的,捣腾什么呢。”

    “算了一卦,算前途。”谢辙简短地说,“看样子,在前面的城里会有我们的机缘。”

    “你还有这手?”寒觞眼睛微微一亮。

    “略懂罢了,并不擅长。”

    谢辙摇摇头。他的表情真挚,不像有半点故作谦逊的意思,寒觞不由得心里打鼓。

    “那……这就说不好前边会不会有什么了。”

    不论如何,前方名作沧烨城的城池是他们的必经之地。

    这儿也是历经了几个朝代的老城了,多有商旅来往,临近城门便能听得人声喧哗。他们很久没看到活尸,这里同样不见早前那些大城盘查疫病的架势。但兴许是往来之人太多,鱼龙混杂,对于进城的生人,城门守卫依然盘问得严苟。

    好在他们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人物,兼有同行的皎沫衬托,让人乍一看就觉得这一伙人不像干坏事的。他们规规矩矩回答了几个问题,守卫便挥手放行,比先前排在他们前头的人快了不少。

    城里熙熙攘攘,满街都是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揽客吆喝声。三个人都没有多喜欢凑热闹,匆匆走过了人头攒动的铺子,张望着寻找稍为清净的场所。好不容易,寒觞瞄见一家饭馆还有空座,连忙喊同伴们过去,连馆子里有什么吃的也不在乎了。

    此处亦是生意兴隆,只是相比起别家,好歹有个能落座谈话的地儿。店家来到近前招呼,寒觞与他寒暄两句,说了点财源滚进的客气话儿,接着趁机道:

    “我呢,也不常来沧烨城,今日一见,繁荣昌盛大大超出想象。想来这该是方圆几百里,做生意的最爱跑的地儿吧?不然怎么会热闹成这样?”

    “咱们沧烨城的确是经商要地。不过,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店家笑呵呵地给他们沏上了茶,“近来尤为热闹,是这三日来城门刚刚开放的缘故。先前封了城,商贾旅人不得不绕道而行,大家都憋坏了,如今一放开,可不是铆足了劲儿热闹么。”

    “封城?”谢辙捕捉到了关键,他皱起眉,有些警惕,“我只知道,先前冬天那一阵儿有疫病肆虐,不少地方封了城。虽说现在也不得大意,但总体情况好转不少。此地听说形势并不严峻,怎会近来又做封城的事?”

    “嘿,上头的说法,就是要防止疫病扩散呢,可莫说是你们外来的,我也没见着有什么疫病的兆头啊。这些官家决

    策的事儿,咱平头百姓哪里明白?反正啊,看到的只有前段日子,没人能进出城门。唯独城防的军士,要运送物资,还能在城内外走动。前些时候,城内也有宵禁。若说是疫病,应当是有医师的,只是出于宵禁的缘故,谁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

    寒觞和谢辙交换了一个眼神。前者隐蔽地朝店家努了努嘴,示意对方话语有蹊跷。字里行间听起来,就像是根本不信官府的说辞一样。

    “虽说上头没有发话,不过——”店家神神秘秘地四下张望两眼,凑近他们,压低了嗓门。“咱城里老百姓都不是傻子,那段时间,城里根本不太平!很多人有看到形迹可疑的生人,衣襟压着左衽呢。要是真因疫病封城,那些人又算怎么回事儿?也不知如何混进城里的,真是可怕。”

    说完,他看看面色不虞的二人,和一旁贵妇人似的美丽女子,大概怕吓跑了客人,赶紧又补充:

    “话虽如此,城里是没有谁丢了性命的事。戒严结束以后,也没听有人说还看到那些人了,想来已经趁城门大开,自行离去了。你们哪,注意安全便好,也莫要太紧张。”

    说罢,他摆摆手,拎起给他们倒完水的茶壶,径自忙碌去了。

    他们怀着心思,各自琢磨,更有些担忧这横生的枝节,会不会与恶使有关。而且,聆鹓先前是否被带到了这里,而左衽门可会与她的事情有何关联?不论如何,这些不好的消息都足以让人皱起眉来。本就许久未见,不知她是否安好,胡思乱想是很正常,也是很可怕的事。

    皎沫仍是静静的,始终没有出声打扰。谢辙看了看她和寒觞,率先开了口。

    “这个事情……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这是自然,还用您说么……左衽门组织森严,纪律严苟,他们治下的人,不可能毫无目的地闲逛。”寒觞道,“难道说,他们的目标是沧烨城的什么大人物?以至于引得这里不得不封城防备。那店家说最近没再见左衽门的人,没准是官府抓住了杀手,这才把封锁解除了。”

    谢辙眉毛打着结,沉吟一番。他有心想接受这个听起来合理而令人稍为心安的解释,却不能如此轻易说服自己相信。

    “可是从古到今,左衽门几乎不曾有过失手的时候。那个店家还说了,没有抓到什么人,如若是因杀手引起的限制,又因抓到人而解除,官府该会公告大众以安抚民心才是。同时,左衽门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目标。仅仅是抓住杀手的话,他们的目标未必就安全了。再者,沧烨城会有什么样的大人物,引来他们的出手?”

    “我倒是不清楚别的,只知道这儿和别处不大一样,城主依然是世代传承,而非朝廷委派。在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很少了。要说什么人对此不满,也不是没有可能。说不定是城主一意孤行,犯了哪些人的利益……

    对不对?不是没可能嘛。那可是左衽门,只要钱到位,天王老子的头也能给你端来。他们的光辉事迹,这么些年我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趁着小二还没把菜端上来,寒觞蘸了点儿茶水,在桌上比划了什么,给那两人看。

    “过去这城的名字,喊起来和现在一样,字却不是这两个字。喏,以前是这样……然而后来,有高人说,此城风水不调,怕是不大妥当。据说这里土壤丰沃,林木茂盛,矿物繁多,占了土、木、金三样;偏偏水火不兴,原有的火山已是死寂,城内河流也日益枯竭,五行失衡,阴阳皆衰。再这么下去,城运怕是要一并耗尽。”

    解决的方法,倒也简单。民间多有用特定名字调节孩子五行的做法,对一座城,亦可如是处理。须知改名不止是城门上换个牌匾那样简单,人们心中对此城的印象同样会发生变化,把沧烨城这个新名字与此地挂钩,冥冥之中以千万人的意念,为它补上了水火的概念。

    “我突然想起,聆鹓姑娘,是不是也改过名字?”谢辙道。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她以前,似是玲珑的玲。”寒觞点了点头。

    聆鹓自己也说过,这法子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随口一说都管用,想来那位高人一定道行深厚。经此人指点换了名字以后,沧烨城果然不曾衰败,反而一直繁荣至今。甚至改名之后,城主也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在朝廷的准许下,因有功勋而保留了世代承袭城主之位的权力。

    此等逸闻若是换一个时机,换一拨听众,大概能引来莫大兴趣。若要展开陈述,关于沧烨城的轶事也不知凡几。有要事在身的三人却没有太多讲古长谈的意愿,草草吃过了饭后,连闲坐的心思都没有,又回到了街道上。他们在城中大街小巷穿行,向各路商户、居民或旅人打探,有没有谁见过一个叫叶聆鹓的姑娘。光形容样貌自是不够的,毕竟她虽然五官端正,却没什么特色。两个眼睛一张嘴,是个人都这模样。

    寒觞倒是有了主意,找地方借了纸笔,画了一副聆鹓的画像。皎沫扫了一眼,自然不知道是否相似,却也流露出赞许的意思,认可了寒觞这样本事。他们亦有想到,既然是无庸蓝将她掳走,没准会隐藏她的踪迹,不让旁人察觉。不过,独眼自算作一个特征,不需专门拿笔作画。再者他们也不清楚无庸蓝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说不定,他两只眼睛都好得很,这么做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于是,他们在每个地方将此人也一并问起,可即使是独眼特征的男子,都没什么人见到,更别提无庸蓝本人了。

    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谢辙将手中的画像拿到面前,端详了一阵儿,越看越觉得还挺像回事。看久了,简直感到聆鹓的神韵跃然纸上,让他不禁有些怅然。

    她到底会在哪里?是否来过这座城,可曾留下任何行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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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