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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七回:意乱心忙

    勾栏瓦肆、茶楼酒坊、商行客栈……他们细心询问着,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场所,可惜一无所获。连似是而非的消息也没有,所有看到了画像、听到了名字的人,回忆后都确切地表示,自己从未见过这位姑娘。

    太阳渐渐西斜。虽说沧烨城不再执行严格的宵禁,他们也还是找了家旅店投宿过夜。毕竟,谁都不是铁打的,该有的休息不能落下,何况他们不好意思不去体谅默默跟着他们奔走的皎沫。她在这一路上,也帮他们询问了不少人,她的面容和嗓音能轻易引起他人好感,使得他们愿意与这些生人热心地多攀谈几句。她与他们同行有自己的目的,正因如此,寒觞和谢辙更不能将她的帮助视作理所当然,不能不在心里怀有感激之情。

    虽然如此,他们实在是无心安枕。第二天,他们又起了个大早,继续昨日未完成的探询。只可惜,就算披霞而出,戴月而归,又一天的奔忙仍然没有带来任何结果。一鼓作气的劲头消减之后,萌生的是对于原有判断的犹疑,谢辙和寒觞都不免有些疲惫和失落。

    第三天,他们依旧打起精神,继续在城中搜寻。皎沫没有什么怨言,倒是寒觞出于与谢辙熟稔的缘故,在走出一间茶馆后,半是揶揄地叹了一句,以疏解沉重的心绪。

    “老谢啊,你这算卦的本事,有机会得练上一练了。你看看,你说的机缘,怎么到现在我也没见到?不然你再算算,机缘会从天上掉下来,自己找上我们么?”

    谢辙自是没办法的,他也懒得理这般调侃。说到底,确实是这方面自己没什么基本功。他何尝不想像那些高人一样,精确地推算出地点时辰么?说不定,霜月君让他们烧信的凛天师正是这样的一位大人物。只可惜到了现在,他们还不曾见过他一面,听过他一点消息。可能像所有鬼神一样,被拜得多了,忙不过来吧……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且不提万鬼志还在聆鹓手上。他当然知道,万鬼志的价值或许更加重要,可不论如何一条鲜活的人命都不该是衡量标准。何况,他们一路相伴,这之中的情谊也不该是能被忽略的东西。

    “是你们?”

    正想到这里,他们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声音并不算熟悉,可听在耳里,竟也不是全然陌生,仿佛有在哪儿听过似的。三人一同转身,谢辙迟疑地回答:

    “在下谢辙,您……”

    他越看,越觉得对方眼熟。容貌、发型、衣物……都像是在哪里见过。

    女人走近了几步,谢辙忽然微微睁大了眼。他清晰地看到,两轮弯弯的三日月,静静浮在这位女子双眸中。他们见过的六道无常,自然都是记得的。尤其是这身打扮,仍是那般清爽,这很容易让他们想起最冷的这场冬天。谢辙的脑海内,立马浮现与这位无常萍水相逢的事。

    “澜未鸣雷·水无君。”

    “我记得您,”无视发愣的谢辙,寒觞立刻接茬,“冬天时,我们在翡玥城附近,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您走得急,让出房间给我们同伴,我们都没来得及道谢呢。您怎么会在这里?”

    他想起此人的身份时,传到鼻腔的气味也变得熟悉。既然是闻过一次的气息,再

    想起来也不算难,寒觞很快就能确定她的身份。谢辙轻叹一声,想起那时才相遇不久的聆鹓,不由得垂下双眼。这一切,竟然是上一个冬天才发生过的事。现如今,他们再度与这位一面之缘的六道无常相遇。只可惜,他们的身边已经没有聆鹓了。

    紧接着,他想起什么精神一振,忙忙掏出了画像:

    “您在此地,可曾见过这位姑娘?她叫叶聆鹓,就是当时您说,将房间让给她的……”

    “我知道。”水无君并没有看向那张纸,“我听说你们四处打探这个姓叶的姑娘。前两天,我都曾与你们擦肩而过,但你们并没有注意到我,恐怕一门心思都在同伴身上。第二次见你们,我一眼瞥到那副画像,便知道,我必该找到你们。”

    一直旁听的皎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位无常鬼与他们相识。她看着那两位同行的人,二人眼里也满是疑虑。看来,他们也没听懂水无君的话是什么意思。因为看到聆鹓的画像,所以觉得有必要找他们说些什么吗?总感觉这样正式,不像是什么好事。两人都不禁皱起了眉,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们不敢问,怕一张口,得到的只有坏消息。

    “眼下聊天不便,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详谈。”

    水无君体谅他们的心情,知道干站在的这条街显然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她左右一看,干脆利落地领着他们往一个方向走去。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没有过多的客套寒暄,径直把他们带到了最近酒家,甩银子要了个雅座,好能不受打搅地交谈。她定是为了公务来的,想来奔波了好些时辰,落座后先痛饮了一口酒水。他们见过不少女子,虽然刚毅的、习武的姑娘不在少数,此时她的一切仍与皎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这般对比定然没有什么优劣好坏之分,仅仅是个人的脾性不同,他们很清楚。

    四人继续先前的谈话。

    “我是曾见过一个姑娘。你这画像生动,我自觉得,她们分明是一样的。”

    她一开口,谢辙和寒觞便挺直了背脊。可水无君又说了:

    “但抛却样貌,她们应当不是同一人。”

    两人虽说没完全泄了气儿,双肩却肉眼可见地一垮。水无君的回应不是他们想听的答案,不过,也算不上否定。于是他们还是重新鼓起希望,将期待的目光投向她。水无君微皱起眉,双手握着酒杯道:

    “我倒是……带过一个和她很像的姑娘。只是,现在她不由我负责了。”

    他们意识到那是聆鹓多次提起、希望找寻的吟鹓。

    “啊!我们知道,她一定是聆鹓的姐姐了。她叫什么?”

    “是了,她是叫叶吟鹓。也是因为我听你们提到她的姓名,才觉得有所关联。只可惜……”

    她话锋一转,又令人不禁面露忧虑。

    “我带过她一段时间,想要寻找破解诅咒的方法——就是她前世的事。那位大人觉得,既已转生轮回,若还残留着过往的记忆,是一件很严重的事。这过去的幻影也时刻困扰着她,如梦魇一般。将此破解,本是我的职责。只可惜,我现在被安排处理其他事宜,她已经由别的走无常负责了。”

    刚强打起精神,希望又被无情打碎

    。两人又愁眉苦脸。皎沫在一旁只是听着,都觉得心情一并随之起伏。看来,他们之间还真是有很深的情谊。她不禁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当初将无庸氏说得太过可怖,尽管那些也是实话。很显然,这位叶姑娘凶多吉少,她一个旁观者也无能为力。

    水无君续了杯酒,继续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我并未留意二人相貌具有血亲的相似之处。现今才知道,原来她们就是姐妹。不过,我前两日,听你们有问起另一个人。”

    无庸蓝。

    谢辙和寒觞对视一眼。他们知道六道无常在追查恶使的事,兴许水无君能有些消息。

    “您这么问……是在这城里有什么发现吗?”谢辙敏锐地问。

    “准确地说,没有。”水无君面无表情地回答,显然心情也不放松,“我在此地停留五日,追查一个恶使行迹。先前,因为妄语之事,神无君在此城把守戒严,三天前才离去。”

    难怪左衽门会在此出现。刚想到这儿,两人意识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但有人反应更快。

    “是神无君?”

    一直安静倾听的皎沫发出了讶异的声音。随即,她对着关切看来的两位同伴笑了笑,带着点遗憾轻轻摇头。

    “又是错过了。”她只轻飘飘地说。

    水无君看了她一眼。他们不知道水无君是否有听说过皎沫寻找神无君的事情,但她接下来的话,也算为此稍作解释。

    “神无君确信,妄语已经逃离此城,因而解除了禁制,自己也动身赶路,继续追查此人。”

    “等等——”寒觞坐直了身子,“所以,谰确实来过这里?我们……来晚了?”

    “是。”

    谢辙下意识的反应比思考更快,他一下站了起来。

    “现在神无君追着他去哪了?”

    “您也在找妄语吗?”寒觞也焦急地问,“能不能……”

    “可惜我追查的恶使并非妄语。”水无君绷着脸摇摇头,“还有一人。她是淫之恶使,名为陶逐,带着一具能够活动的尸体行动,危险莫测。我一路追到此地,路上被她祸害的人不知凡几。有的受害者赔进了性命,也有人虽是活着,却对她朝思暮想,到处夜袭姑娘。罪行本身固然令人不齿愤怒,可一旦这是出于恶使的影响,就更有隐患无穷。她一个人,便能扩大罪恶,激发人的恶性,使之犯下罪孽的话,危害实在难以计量。”

    谢辙和寒觞深深皱眉。他们先前见过陶逐,在他们感受中,陶逐的伎俩可谓微末,那里也并未出现过水无君描述的乱象。

    这只能说明,她妖性渐强,其危害已经不能等闲视之。

    谢辙三言两语向她述说了这一情况,又问:

    “您还没有离开,是因为她正在此处吗?”

    “我还在查。我只知道恶使相见是危险的事。谰与陶逐,极有会面的理由。”水无君又闷了一口酒,结合话语却更像在宣泄心中忧愤,“淫一心想要复活自己兄长,妄语手里又有无数偶人,既是力量,也是特殊的能耐。不论是容器本身,还是役尸之法,都是江湖少有的恶谈。二者若是达成什么交易……怕不堪设想。”

    他们心乱如麻。

第一百七十八回:风调雨顺

    天在下雨,下得绵绵密密。

    江边飘着一叶扁舟,舟上坐着一个人,手持长竿,似是在垂钓。雨落在他的身上,他却像没察觉到一般,聚精会神地凝望着江面。他感觉不到湿冷,身心都投入在手中的长竿上。可细细看去,才发现他的头发与衣裳,都不曾沾染半滴雨水。一层薄薄的灵衣覆盖在他的身上,将这清冷的春雨与这副没有温度的躯体隔离。

    舟与岸分明是有一段距离的,却不知何人踏上了乌篷。此人轻功定是极好的,扁舟只是微沉,很快浮起,扩出一层淡不可见的涟漪与雨水击打的纹路碰撞消融。他打着一顶破旧的油纸伞,端端地站立在乌篷之上。若是雨再大些,或是风再猛些,这把旧伞定是要废了。

    “你还是到岸边钓好些,”打伞的人说,“下雨时,鱼儿都聚在浅水,等着岸边的种子和虫儿被冲到水里去。”

    “缸中之鱼还好么?”垂钓者头也不回。

    “游得欢快呢。只是在圆形的水缸里,兜兜转转,终归要游到原点。”

    “鱼儿可曾告诉你,那薄如蝉翼的、脆弱的鱼鳍,是如何分出指来,抓住猎物的吗?”

    “只说是活尸所伤,痊愈后便是这般了。不像在说谎。大约,还与自身周转的灵力循环与万鬼志的特性有关。”

    垂钓者不再说话,依然专心地望着水面。两人都沉默着,雨也一直下,不大不小。水面上密密麻麻的雨滴不断扩散,没有一刻停歇。过了许久,金衣的公子又问他:

    “甩掉阴阳往涧,你大约也费了不少工夫。”

    “膏药般恼人。我不想太过高调,却是给了他脸面穷追不舍。”

    “那你见到那可怜的姑娘了么?”

    “见了,”无庸蓝的左手扶上右肩揉了揉,“虽然差了些,但稍加帮扶,还是个好苗子。可惜,她拒绝了无庸氏的帮助。”

    温酒像是听到了什么新奇的事,不由得睁大了眼。他笑着说:“还有人会拒绝你开的条件?委实是件稀罕事了。”

    “我如实告诉她,用她的兄长交换偶人,是一件稳赚不亏的买卖。我们可以保证,那样的躯壳对灵魂来说更具备诱惑力。在使用上,也比死人尸体卓越太多。无需以源源不断的灵体与生命力作为养护,便能长久地保持年轻的模样。战胜了缺水、衰老、死亡……人类的缺点,也绝不会在偶人的身上找到。”

    “而且,她的兄长始终是她的兄长,这点绝不会因为载体形式的变化而改变。”

    “是了……但她依然拒绝了。她固执地认为,只有她兄长最初的模样是她最想要的,也是她兄长自己最想要的。哪怕掉了一根头发,他也不再是真正的他一般。我可以理解,又难以理解。这是愚蠢的。抱残守缺,故步自封,终将迎来凋亡。鲜花风干后,经过数道工序处理,也终会迎来腐化归土的一日。绢花美艳常驻,不烂、不枯、不朽,却总是被追求所谓真实二字的意义之人

    蔑视、忽略。”

    “花无重开日。待鲜花枯萎归尘,人们自然知道什么是最好的选择。”

    “我的耐心允许,但我的时间等不到那日。”

    “说来也是。”温酒坐下来,双腿悬在乌篷上,双手仍撑着伞,“与一位恶使联络,已是很不容易的事。想必十恶间的碰面被阎罗魔时刻监听,很难说下次能否逃过那双眼睛。”

    “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殁影阁可还有谁引荐?啊,我记得,盗姑娘在他们那里。说不定这是最好的掩护。”

    “名存实亡。殁影阁终归是阎罗魔的眼耳手足,独不是嘴。他们一个个口是心非。实际上盗也不过是在他们的管控下行事罢了。经郁雨鸣蜩之手的人,没有一个能为我所用。像淫那样的人,怕是绝迹了。”

    温酒有些好奇地问:“说来,你起初看上她哪里?竟值得冒这样大的风险与她会面。”

    “她的兄长。”无庸蓝顿了顿,“她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但蠢货也可以好用。她的兄长是她力量最大的源泉,同时也是她最大的弱点。扼其命脉,拨动主弦,一举一动便可随心所欲。若是再高明些,还能令偶人心甘情愿。”

    “唔,不过正是这样,她才太固执呢。”

    “没救了。不过那样的家伙即使放走,也不会成为我的敌人。”

    “也是。她只会与干涉她的人作对。啊,那少年杀呢?既然是孩子,也该听话吧。”

    无庸蓝难得转头瞥向他的方向。虽然没有正式看向他,但温酒从这一举动中察觉到他轻蔑的意思。他的语调与眼神分明没变,温酒还是听出了一丝不屑来。

    “孩子才是最不服从管教的。即使是妖怪,到了那个年龄也最难驯养。”

    “两舌姑娘的年龄倒是大些。”

    “在无庸氏,她的作用无足挂齿。反而放任她在江湖游走,才会造成情理中的破坏。”

    “那你觉得悭贪姑娘也是么?”

    “她的私欲可与我相比,必不会甘愿服从与配合。何况,她眼界狭隘,只能将目光放在那些个法器上。这只会为我徒增麻烦。”

    听到这儿,温酒露出一丝苦笑来。他不禁翘起腿用鞋尖踢了无庸蓝一下,像踢到石块似的坚硬。无庸蓝那纤细的身影岿然不动,连手中的鱼竿也不曾颤动。

    “要求这么多,难怪至今还是独身一人呢。”

    无庸蓝微微张开嘴,咧出一道细细的缝,似是在笑,又似不是。反正,温酒是看不见的。

    “我早已习惯独来独往,甚至是到了钟情于此的地步。可到了如今的世道,只能说,朋友多了路好走。”

    温酒也望向他凝视的方向。鱼线始终没有起伏,他疑心钩上没有饵料。不过无所谓,他并不在意这件事。两人又不再说话,似乎各怀心事,又似乎都放空了。积雨的云缓慢地游移,终于远去,露出一片干净的天空。

    东边的天还很蓝,西边却开始泛起金色的光彩。太阳触碰到远处的山头,缓慢地将自己向下拉去。橙色浸染的云霞煞是好看,似能下起暖色的雨来。

    “你难道……”

    无庸蓝难得主动开口,温酒却猜到他要说什么。

    “对你那位兄弟就这样不上心么?鱼儿的身上有狐狸的味道,我不相信你不曾察觉。”

    “哎呀,你可算要调侃我了,”温酒收起油纸伞,“我正在想你准备什么时候提呢。”

    “你们的情谊不该只是昙花一现的事。不过……”他的声音压低了些,“若是到最后,他对你的一切仍一无所知,你就不会感到半点遗憾,半点心寒么?”

    听了这话,温酒略侧过脸,望向暖色的西边。他的神态和语气都如此轻松,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淡然。

    “既是我自己深思熟虑的事,何苦怪他人不够体恤?”

    “像你这样的人,才是会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

    “你也可以哦,”温酒笑起来,“以恶人的形式。不过,这大概是你不介意的。”

    “甚至有些喜欢。”

    “但我不在乎。这个姓氏,曾是我引以为傲的东西,如今我只想将之抛弃。但我并没有这么做,这已经几乎是我与他最后的联结。”

    “你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自对立的视角。”

    “是么?分明到了尾声才对。这场对手戏,我期望永无出演的一日。不过事与愿违总是命中注定,闹到那一步可真是难看啊。若是那天避无可避,我自会迎战。不分出胜负,我便绝不会退出舞台——正如那一日在师父的房间一样。”

    温酒横起油纸伞,像是打量腰间那把乐器般细致。可他的目光究竟穿透这一切,真正地落向何方,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会成大事。”无庸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会成就丰功伟业。到时候,所有人都会记得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会家喻户晓,哪怕你宁愿抛却;你的功绩会为千古传诵,哪怕你不过是随心随性。”

    温酒突然笑了,笑得爽朗且大声。他是否情至深处,是否言不由衷,这些都不重要。他只觉得自己很久没这样笑过,尽管无庸蓝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像是有人讲了个有趣的笑话,但还不至于铭记在心。时隔很久,有人再提或是自个儿想起来的时候,又能像这样笑出声来。不过,温酒觉得自己确乎很久没这样笑过了。过了很久,他才抹了抹眼角,擦掉自己笑出的半滴眼泪,对无庸蓝说道:

    “这世上有谁会相信妄语谰言呢?”

    无庸蓝并不说话,只沉默地望着江面,像自己没说过刚才那番话似的。

    “你难得说些有趣的恭维话。无妨,我是笑得很开心。总之,关于合适的搭档,这件事便包在我身上。我多奔走一番,替你物色。只是我不得不谨慎行事,你大约要等上许久。”

    “有劳。”

第一百七十九回:风和日丽

    相互追逐纠缠的蜻蜓掠过湖面,在莲叶间走走停停。它们的翅膀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惹人喜爱。小些的是豆娘,相较于蜻蜓,它们的双翼更加缤纷美丽。莲叶间的蝴蝶是极少的,附近有更芬芳馥郁的花丛值得驻足,池塘算不上属于它们的地方。在这里,它们华丽而笨重的身子不如其他虫儿灵巧,很容易成为天敌的目标。

    像这样静静地欣赏一处风景,对霜月君来说,已然算得上奢侈的事了。

    按理说,五百年间,她所见过的好山好水应当不胜枚举,自然的鬼斧神工早该被好好领教才对。她本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好像人们一旦觉得“这些东西总是能见到的”,自心态上便再难重视起来。“忙”是如此贴切的理由,似乎一切没能好好珍惜的身边事都能归咎于此。可果真是这样么?霜月君心里清楚,这仅仅是个好用的借口罢了。

    她不能停下来。不能合眼,不能休息,甚至不能喘息。她时常将自己逼得太紧,尽管她很清楚,可不能停下来。就好像她一旦停下,这种身体上的松懈就会入侵到自己的心灵,连灵魂也变得懒散,变得对所有事都产生无所谓的态度。大概这就是俗话说的破罐子破摔。她很担心现在的自己——不知何时变成现在这样的自己。最近在暗地里有传播偶人会像人一样活动的事。虽然当前只是小范围的,小到连霜月君都没亲眼见过。可就算只听那些形容,她也能感到,自己就像在朝那方向趋同。她变得麻木、僵硬,对情绪与美的感知迟钝无比。若是在她的身上出现一道偶人似的裂纹,就真像是破了的罐子一样无法逆转,这是她最不想接受的。

    不过,还没有到那么遗憾的地步。初夏将至,她望向这一池荷塘,忽然涌起一丝莫名的感动。一切都是美的代名词。那些依傍着莲叶的花,那些激荡出涟漪的叶;那些起落穿行着不知疲惫的虫,那些灵活游窜着动静交替的鱼……他们都是美的,是美丽的,美艳的,美不胜收的。她对这一切还拥有解读的能力,这已然难能可贵。她还以为,数百年的时光要磨平了她以二十余年积攒的贫瘠的审美。聚沙成塔,推塔成沙,很多东西不断地被破坏、重筑、破坏、再重筑。或许它们早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样子,随着时间流逝而一事无成的负罪感也在逐步攀升,但是……但是,她觉得,有些东西是比这些更加重要的。

    她想起极月君说过的话:要学会偷懒。这是哪次见面时说的?可能很早了,是她尚成为走无常不久。许多前辈都教会她,他们是如何以自己的方式平衡无尽的寿命与无尽的工作。与自己的同僚相处,也是六道无常必要的工作。霜月君自认为与同性同僚交往,是一件简单而轻松的事。女性同胞们都是如此亲切,除了莺月君她几乎从未见过。现任的如月君,是她最为熟悉的面孔,但她并非是自己过去熟知的那个人。老实说这么些年下来,她几乎快要将如月君三个字与这个样貌完全联系在一起了。过去的那个阿七是百骸主投影出的死物,而过去的那个如月君成了一张难以名状的肖像画。大家会觉得,如今的如月君像个假小子,实则只是她的成型与诞生模糊了人类的性别

    。她就是她自己,只是滞留在一个女性的容器里。这没什么不好,霜月君一直觉得男的就该阳刚而女人就该阴柔的陈词滥调,早该从根源上被摒弃了。不过,卯月君倒始终符合多数人对女子知性而温柔的形象。也没什么,这是她的个人选择,而霜月君是极为喜欢这位姐姐的。她也想过,自己若除了兄长还有个姐姐,就该是卯月君这样。至于皋月君,她优雅而自我,自始至终都神秘莫测。不提那些阴鸷与狡猾的部分,很多事上她也能拎得清楚,说得明白,至少作为共事者是绝对的公允。她与她组建的殁影阁,都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多少能与大众道德接轨。水无君在她们生前也彼此相识,虽她也算得上自己的后辈,霜月君却觉得自己什么值得教给她的都没有,甚至偶尔有些惭愧。某些方面她比自己懂得还多,学得还快,看得还开。她变了,很早前就变了,这份工作让她活成了自己生前应该活成的样子,是好事,霜月君想起来便会由衷觉得高兴。

    男人们……便大不一样了。

    睦月君活得足够长久,甚至在他生前,渡人就成为了他存在的意义,现在更是唯一的宿命。它既是工作,又是生活本身。她虽和睦月君接触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与他闲谈几句,都如沐春风,三言两语便获益匪浅。与这样的人打交道是极为舒服的,漫长的岁月早已将他化作红尘本身。你知他年长于你,阅历丰富于你,能力远胜于你,你便连一点自卑都生不出了——仿佛他生来如此,生来就是向你的水准兼容,以你能理解的方式旁敲侧击,润物无声。或许他什么都不说,你只是站在他的身边,就仿佛置身世外,融于草木,与三千世界同在。

    再说回极月君。那人倒也活得超脱,活得潇洒,活得滚滚尘寰奔流而过他也纤尘不染。相较之下,虽然霜月君与他接触更多,或许是自己生前与他便已是朋友有关。大多数时候,他是个与江湖二字更为贴近的人,而且他对谁都很亲近、随性,比很多人都少几分客气。他在自认为该礼貌的时候极尽礼貌,又在他自认为没必要的时候随意至极。不过少部分时候,他给人的距离比睦月君显得更加遥远。或许,因为霜月君认为后者是自己的长辈、前辈,而极月君虽也是前辈,同时却又是自己的同辈……这说起来有些复杂。感觉更遥远的人,怎么同时又与自己更亲近呢?或许是审度的角度不同。而且,睦月君比他还要年长更多本就是事实。可这么说来,极月君分明也远年迈于自己呢。这些她想不清楚,但也觉得不必非得明明白白。当时间跨度大到一定程度,许多伦理辈分上的事反而成了牵绊。

    要说与江湖二字最为贴近的,一定非神无君莫属了。说实话,她有点儿怕他,过了这么多年都是。再怎么说,也是真真切切与“神”为敌的人,尽管是伪神。因为一些机缘巧合,她得知神无君生前的挚友是驯化了天狗始祖的那人。惊讶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哪怕在她生前神无君都只当他们这些晚辈,是独立存在的个体。究竟是他分得清楚,还是他觉得不论如何这些血脉都早已和故友毫无关系呢……霜月君也不知道。她从来都看不懂这个男人,不必要的时

    候,也绝不会与他有什么接触。不过,若是武学切磋上的事,只要神无君肯赏脸,她还是很乐意抓住这个机会提升一下的。

    已经有莲花陆续开放了。它们东一朵西一朵的,还没到连成一片的时候。许多虽已昂首挺立,却略显羞涩,仍含苞待放,像亭亭玉立却用手捂住脸的姑娘;有些从水中探出头来,露出刚够蜻蜓立足的尖尖,像是初学游泳、用足尖试探水温的胆怯丫头。

    整片池塘中,仅有一朵是盛放着的,像一团在水面上灼灼燃烧的火。

    这足以令霜月君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凭空生出不悦来。她缓缓摸上腰间的封魔刃——她当然有理由这么做。

    “哎呀,这个人好生无趣,也甚是不懂欣赏。路边的花自个儿好好地开着,不过是离小路近了些,你就是偏要手贱薅一把的类型吗?你是这样自私又庸俗的女人?”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她将什么拔出鞘中只是一眨眼的事,此物的尖端就对准了发声者的喉头。不过,那并不是封魔刃,否则对方早已人头落地。拿在霜月君手中的,是另一只手所抽出的伴她多年的长伞。

    红衣白发的女性轻浮地笑着,眼角的泪痣也惹人生厌。她伸出两指,将伞尖拨到一边。

    “你到底是对我什么事耿耿于怀?火气真大。”

    “那就太多了。”霜月君放下了伞,但还未收入筒中。“你配不上她的样子。”

    “她不过是一个象征罢了。时至今日还留在你们心底的记忆,只是被符号化的东西。”

    “闭嘴。”

    霜月君早就过了动不动与他拼命的年纪,那反倒还如了他挑事的意。她转过身去,继续看着这片碧色的湖面。那朵突兀出现的醒目红花不知何时突兀地消失。也不知道为什么,再看着与之前别无二致的景色,霜月君一点儿兴致也没有了。

    “算了,我还有事要做,不想和你浪费时间。”

    说罢,霜月君转身就要离开。她说的不错,蓝珀尚未带给睦月君。难得允许自己为风景停留片刻,已是很奢侈的假期,她不能再放任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而朽月君的出现不知是不是刻意为自己的回忆增添一抹亮色。不论如何,效果显著。

    “啊,你是要去那边是吧?”朽月君抱起肩,在她身后喋喋不休,“我也不是特意来给你添乱……什么的。我是来做好事哦。告诉你吧,排除你的去向,与你来时的那条路,在湖的另一个方向,我见到一位你我的老熟人。真是奇怪,他不守着他的法器,又在人间游荡什么呢?他不是已经在幻境的世界中如鱼得水,且扬言只与妖怪往来了吗?真奇怪啊。或许,人间近来确实不够太平,是吧?”

    霜月君多年来培养的耐心又快要尽了。她猛回过头,准备瞪他一眼,人却不见了。而他说的话,确实足够令自己在意。朽月君的离开简直像是给她面子,刻意退场避让,让她做出选择似的。实际上,他不知又在什么角落里暗中观察,等着自己中那恶作剧的圈套呢。

    ……但是,几百年来,他好像确实没有骗过自己。

第一百八十回:风血载途

    这里是葬头河畔。

    血红的花海是何时栽下的,这点就连睦月君也不知道。打他成为六道无常起,它们就生在这里,那时大约不如现在这般茂密。顺着葬头河岸一路走下来,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这片可怕的红,像一滩无边的血。每一朵花都没有叶,不论是走无常还是亡魂,都没谁见过,更没看过它们凋零的样子。这样的花人间亦是有的,只是同天地万物般有生有死,会枯萎、会凋谢,来年还会再开。只是它们有叶的时候又没有花,扫视过去只以为是片杂草丛。

    被这片花所装饰的地方,便是人们所说的漫漫黄泉路。跨过鬼门关,也就正式踏上了这条有去无回的路,终点便是所谓的奈何桥。死去的人走完这一段漫长的路,就会忘却生前种种酸甜苦辣,投身灵魂之流,去往来生。十恶不赦者,便堕入地狱,受业火惩戒。

    再说回这些花,是有很多名字的。因开在黄泉彼岸,故被称为彼岸花;而它们的花瓣纤长卷曲,像龙的手一样,则被称为龙爪花;又因它们像是看不见的手托举的地狱之焰,被称作鬼擎火;在佛教典籍中,则被命名为曼珠沙华。它们还有其他名字,也有其他的颜色:黄的、白的。但开在黄泉路上的,只有红色。

    朽月君很少来这里。倒不是说他不想见死去的人类。就算想见,也不是轻易能见到的。凡间每时每刻都有人降生,也有人死去。那黄泉路上的人岂不是络绎不绝,热闹非凡?当然并非如此。在黄泉路上,所有人都是孤零零的,并无人陪伴。虽说都在这一个地方,在这生与死夹缝之间,但每个人所走的,终归是自己的路罢了。就连六道无常想要找人,也要去那人生前死去的地方,才可能追得上他。

    这里没有太阳,天却永远是亮着的,只不过是永恒的黄昏。在河的上游,接近人间的地方,尚能感受到太阳与月亮的光辉,拥有昼夜交替的景象。朽月君就是从那里的青莲镇一路走来。他无聊太久,尽管晌午才将霜月君戏弄一番,她却很快跑去找她那生前结识的小伙伴儿去了。唉,自己这样好心,不仅没落下一句感谢,还要忍受一记白眼,真是岂有此理。不过他红玄长夜大人有大量,不跟她一个五百来岁的小丫头计较。

    他来葬头河,还真不是为了看风景,而是另有任务。虽然被他拖沓到这个时候,不过这件与人类有关的事好歹记得去做,也是不容易。最近一段时间,这一带的灵力有些躁动,影响到亡魂的转生。亡者走上这条路,便会回顾漫长的一生,却因为灵力的错扰导致回忆出现了偏差,甚至与其他同时逝去的人的记忆串联。虽然说,等走到路的尽头,这些东西都会烟消云散,可独属一人的记忆固然是十分重要的,这对每个人的意义都非同凡响。就算依然会被忘却,阎罗魔也认为有修正的必要。既然问题出在黄泉路上,那他来到这处源头一探究竟便是。尽管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足够惊艳的风景,但他却觉得同地狱一样单调,毫无趣味可言。所以若不是情非得已,他才懒得朝这边走呢。

    谁曾想,他当真有了惊人的发现。

    刚接近这片花海,他就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躺在里面。那是……人的脸吗?这可是件大事——不论是哪个人类逝去,踏上的必该是孑然一身的、属于

    自己的黄泉之路,是死生之地的投影。真正出现在葬头河的人,必然是通过其他方式进来的,甚至可能是生者。涉足这种地方,算不上什么禁忌,但通常都会做些触犯禁忌的事,自然当格外留心。况且此处凶险,表面上风平浪静,稍有不慎便可能与人间阴阳两隔。

    朽月君加快脚步。他万没有想到,影响此地灵场的东西竟然是一个人类——或许是的。他靠的还不够近。当他来到那人的旁边时,他意识到此人也穿着红色的衣裳,同花一样绯红鲜艳,几乎要完全融进去。若是稍不注意,恐怕就踩到她的衣角甚至身上了。这颜色比朽月君穿的还要艳些,料子稍差些,但也算得上上品。她裙边有很少的白色印记,像是用手抓上去并随意涂抹,不知道是刻意染的还是无意弄脏的,面积不大。

    她是个……女性。应该是。她有着长长的黑色头发,而鬓发较短,像是修剪过的。她面色惨白,看上去很不健康。朽月君半跪下身,将她的头扶起来,感觉她的重量实在太轻,不像是这个体型应有的体重。而且,她全身的肤色都同脸一样黯淡发白。

    她不是人类。这是朽月君第一时间做出的判断。除了这些特征外,还有另外一个可以让他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她没有呼吸,但并未死去。胸口没有起伏,鼻前没有气流,若是人类,一定是死透了。虽然她皮肤摸上去很冰凉,有些僵硬,但仍然有弹性。朽月君还不能做出更多的推断,他只知道,任由此人待在这里,怕是会继续扰乱这里的灵场。他还有些不太明白,因为他从此人身上并未感觉到多么富裕的灵力。可当他将女人抱起来的一瞬间,他便发觉了问题。那些彼岸花的根茎缠绕在她的四肢上,被强行拽断以后,便迅速枯萎、脱落。他完全将这具轻盈的躯体抬起后,地面上便多出了一个近似人形的轮廓。四季常开不败的花竟然就这样枯死了,这实在蹊跷。再看女人的身躯,没有任何损伤,之前不过是被攀附在身上罢了。想来,应该是这些花自身造成了灵力流的骚动。若是将此人带离,一切就应该会回归正轨了。

    可是,这来路不明的人该怎么办?

    总而言之,朽月君先将她带到葬头河边。他一挥手,便有一艘细细的小船从河底浮起。这是冥界的船,普通的船一定会沉到河底,再也无法被打捞上来。虽是从河里浮上来的,但在船的内部并没有水渍。将这具女性的躯体拖到船上去,朽月君撑起篙,逆流而上。篙也是冥界的篙。葬头河是极深的,不论凡间多长的棍子,都无法触及它的底部。

    按照流程,应该先随便将她安置到哪里,虽然现在尚不能确认她的生死。不过既然过了这么些天,依然能给那些花提供养料,倒也稀奇。虽然“毁尸灭迹”是最快的做法,但是朽月君仍旧还是决定上报阎罗魔,并询问她的来历——如果那位大人知道的话。毕竟她究竟是从哪儿进来,又想来干什么,朽月君也有些兴趣。

    总不能丢在大街上吧,虽然青莲镇并没有风吹雨打,也不会有谁来干涉她。不过晾在这儿终究显得别扭,朽月君还是决定将她放到旅店去。此刻,不论街上还是店里都空无一人,而所有物品都不曾蒙尘,就像人们同时在这个镇子消失了一样。将她放在这儿应该不会出什么祸乱,反正离莲花

    池还有很远,不用担心植物对她下手。

    事不宜迟,应该立刻去阎罗魔那里一问究竟。可正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躺在榻上的女性突然动了。她抓住朽月君的衣角,但眼睛还未睁开。朽月君微皱起眉,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街区,便立刻挥手掠过窗户。当手臂离开时,街上又出现了三五成群的行人,人们叫卖与聊天的声音逐渐开始清晰。床上的女子双睫毛微颤,像是在努力摆脱梦境。朽月君稍加思索,又伸手掠过自己的面颊,一袭乌黑的长发在瞬间褪色,变得雪白。

    女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朽月君坐在床边望着她,“你睡了很久。”

    那位女子坐起来的时候,动作有些僵硬,费了不少力气。她的身上的关节咔嚓作响,看上去真的躺了太长时间。她的眼睛也是普通的棕黑色,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只是她的眼里充满困惑,似乎没有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朽月君默不作声地观察她的反应,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所有人在昏迷后苏醒几乎都是这个反应。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试探道:

    “你是不是累坏了?”

    终于,这个神秘的女子将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女性失去意识后,醒来看到的第一人是另一位女性,应当不会那样警觉。可话是这么说,这丫头显得也太……太呆板了。她就这么怔怔地看着自己,看了半天,随后又望向窗外。

    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叫什么名字?”朽月君觉得自己快要失去耐心了。若再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她就只能尽早离开,如实上报阎罗魔,等发话后处理掉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这会儿,女人倒是摇了摇头。

    “不知道。”她这样说。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普通,就像大多数妙龄女子的声线一样。若不是她出现的地方太过诡异,朽月君觉得她只是那种人间随处可见的人类女性,长得还算好看的那种。

    “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朽月君嗤笑道,“那,你怎么来到这儿的,总该记得吧?你晕倒在一片花海里……兴许躺了好几天。现在还有力气说话,倒也稀奇。”

    “……”

    女子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墙,像是在思考,或者单纯地发愣。良久,她才缓缓说道:

    “我忘了。我看到红色。”

    “……的确是红色的花海没错。”朽月君拨开她的手,站起身来,道,“你要吃什么,或者喝些什么吗?”

    女子又摇摇头。

    “算了,在这里也只是浪费时间。那你先在这里休息,莫要随意走动。我去……找人问问,看有没有人知道什么。”

    这会,她终于点了点头。她撑着身子,赤脚踏在地上走了两步。她的步伐歪歪扭扭,很容易跌倒的样子,身上依然传出了几声干涩的咔嚓声。不过,多走几步便消失了。这会儿,朽月君已经走到了门口。她在心中盘算着,青莲镇的结界已经加固了才对。现在,应该不会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人再进来,里面的人也不能那么轻易出去了。

    方才走到门口,朽月君突然听到一声喃喃自语。

    “好多幻影……”

    她怔住脚步。

第一百八十一回:风舂雨硙

    霜月君结识了一位新朋友——是位漂亮的孔雀。

    不过,说是朋友,他们只是有点尴尬地对视着。确切地讲,只有霜月君觉得尴尬。她有点想对这个妖怪发出谴责,因为先前正是他为自己的工作添了不小的麻烦。

    “你……”霜月君酝酿了一下,“先前倒卖怨蚀的孔雀精,就是你吧?”

    孔令北抬起眉毛:“你认得我?唔,倒也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这态度可有些令她火大了。先前听线人说过,那孔雀精的确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亲眼见到她才真觉得有些自大。有本事的人都有些脾气,可霜月君认识很多既有本领又懂得分寸的人,例如他旁边那位,因而此人的行径足以构成令她不悦的理由。

    但没办法,他似乎和百骸主关系不错。

    “你们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倒是认识得很早。”施无弃笑着说,“不过没见过几面,最近才顺路同行了一阵。”

    “就是这家伙惹了不小的祸。”霜月君倒也不客气地说,“名为怨蚀的饿鬼之刃,就是在他的手里被倒来倒去。原本我听消息,只以为是个山大王在做这些没名堂的事,不曾想还是当地颇有名气的领主。就为这些蝇头小利,你可知你闹出多大乱子?”

    孔令北可不高兴了。向来只有他指责别人的份,从没有他被别人劈头盖脸训斥的份。他立刻反驳道:“蝇头小利?你知道那些蠢货为了这把剑,愿意掏多少白花花的银子么?钱在人类的世界有多重要,你自然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如今人类的领地不断扩张,为了融入适应你们的生活,多少妖怪也在想方设法地搞钱。当然,我同这群没出息的家伙不一样,我只负责盈利便是了。只要有足够多的银子,即使在妖怪中也能有极大的话语权。你们人类不是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

    “卖出去再抢回来,还杀人灭口,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么?奸商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你。”

    “啧。能买这把剑的,你以为有什么正人君子么?可从来没什么侠肝义胆的正派人士斥巨资买下它,并将之封存、保护起来。若真有这样的人,我不仅愿意贱卖,还乐意帮他呢。可与我打交道的,个个都心怀鬼胎,连个好听的借口都不屑于想。既然这样,我觉得黑吃黑也没什么。反正这兵器落在他们手里,一定要出更大的麻烦,到时候还不是你们六道无常来擦屁股?我负责监控剑的流向,处理掉人与妖界的祸患,顺便收取合理的费用,废物利用,这不是反而给你们省心了么?你该感谢我才是,而不是一昧地推卸责任。”

    “你……”

    霜月君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山大王,什么领主,他活脱脱是个二道贩子,不过是长得好看些,穿得光鲜些罢了,都是掩人耳目、迷惑人心的手段。

    “你也知道那剑现在去哪儿了!你不是能控制它的去向么?怎么就落到无庸氏的人手

    里?”霜月君不满地说,“若不是你将剑卖出去,我也不需与讨嫌的同僚做不必要的抢夺,剑也不会从殁影阁流落出去,我也不会……”

    也不会遇到薛弥音。

    霜月君的话戛然而止。不,不能这样说。至少救人一命,是件好事。她要是没能去往山沟的深处,也不会解救她。不论现在是怎样的情况,当初她都不曾为善行后悔。要是见死不救,才会让她痛恨当时的自己。

    “那你也应该责备殁影阁看管不利。”孔令北不以为然,“再说了,是我的东西被你劫走才对。是我的人截获买家,剑最终也该由我们回收。你抢走了别人的东西,现在还在这里振振有词,丢不丢人呐?”

    “怨蚀什么时候是你的东西了?”

    孔令北反而有些不解了。他反问道:“怎么不是?任何东西,在谁手里就该是谁的。不管是我卖出去的,还是被别人抢走的,只要东西在谁手里,我就认可那是此人的物件。在当下物品的所有权难道不是那人么?我可以再抢回来,那就又是我的东西了。就像现在,我当然认同那把剑是无庸蓝的东西——或者那天狗,随便谁。反正不是你我。”

    霜月君还想再说些什么,施无弃却伸出一只手臂加以制止,另一手端起茶一饮而尽。幸亏这座小茶楼足够热闹,才能让别人的喧闹声盖过他们的争吵。否则若是这番对话让别人听清楚了,一定吓得不轻。施无弃摆摆手,对霜月君说道:

    “妖怪自有妖怪的观念,与你不同罢了,分不出什么对错。事已至此,翻这些陈年旧账对你们二人都没有意义。你们准备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争执多久?吵到卯月君来么?那可真是有些丢脸了。”

    提到卯月君,孔令北倒是安静了些,又坐得端正。霜月君确实也不想同他计较,便也对此闭口不谈,伸出手准备再倒一杯茶水。施无弃反应倒快,比她更早端起茶壶,给她把水续上。茶还热着,冒着袅袅的白烟,花香夹杂着茶香弥漫在空气中。

    的确与朽月君所言,在这个方向有一座小城。起初刚来到城内时,霜月君仍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这里的人太多了,要找人实在困难,说不定他只是戏弄自己罢了。不过,在她离开之前,她看到了这位穿着颇为醒目的妖怪。虽然其他人不能凭肉眼认出孔令北妖怪的身份,但六道无常的眼睛可以。她跟了他几步,便也看到施无弃了。这突如其来的重逢让二人或多或少感到惊讶,便先来到这座茶楼歇息。

    而在见到霜月君前,施无弃还见到了另一人。他本是没打算来这座城的,但孔令北硬是要来,因为他与卯月君有约,要在此地交换情报。既然是与卯月君见面,施无弃觉得在此驻足一阵也无妨。果不其然,他看到了故友泷邈,孔令北还有些意外他们认识。施无弃不傻,看得出他对泷邈的态度算不上友好,但也没多说什么。泷邈对他们说,卯月君去看城北的花展去了,过一阵才来,让他

    们先在附近找个地方休息,自己去通知她。这说法听起来……确实像卯月君会做的事。而霜月君见到二人时,他们才与泷邈道别。

    “有时候我会觉得江湖很小,因为巧合的事总是很多。”霜月君这么说。

    “纵观时间的长河,这也算不上巧合了。数百年,上千年,与相识的那么多友人之一在某地碰上一面,也会变成寻常的事。”

    “我就说这黄泉铃响个不停,原来不止一人。”

    “你还遇到谁?”

    霜月君张开口,顿了顿,不情愿地说:“还能有谁。”

    “噢,他啊。”施无弃倒是笑了笑,“我都不与他计较了,这么多年你还耿耿于怀呢。”

    “不是我耿耿于怀,是某些人死性不改。”

    “好吧,你说得对。”

    孔令北瞥了他们一眼,忽然站起身,离开了座位。

    “你去哪儿?”施无弃问他。

    “你们聊天可真无聊,我出去走走。顺便看看那白鹭精什么时候回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施无弃并未戳穿他,任由他离开。等他走了,有些话反而好说。

    “抱歉,关于那个丫头的事……我近来只听到不好的传闻。”

    “没事,这有什么可道歉的。”霜月君笑得勉强,“我得知的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听说,她和妖怪在一起。”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施无弃的语气严肃起来。他取出那枚猫眼石,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凑近了些,对霜月君低声说道:“通过这个东西,我得知了她的过去。有些你没告诉我,但我猜得也差不多。这猫眼石,能让我看到她经历了什么——都是些非人的待遇。她所遭受的,或许比你想的恶劣得多,你莫要觉得她脆弱。反而能撑到现在,才是令我惊讶的事。还有,那时候,你的确错怪她了。杀死乐师的并非是她,而是那三花儿的猫。”

    “……”霜月君稍作停顿,“不,我没有怪她,我早就……不怪她了。我只是觉得蹊跷,但最后也想清楚了,恐怕就是阿淼做的。它是想为自己报仇吧?”

    “它猜到薛姑娘会为它做什么。以杀人做报复,其实也并非它自己本意。实际上,薛姑娘的确是动了杀心的,只是猫儿快她一步,才避免她沦为杀人犯。尽管,她已经是了。”

    “我只希望她好好的。”

    “她好不了。”施无弃是如此直白,“她将你放在心里的位置远高于你所想的程度。所以你令她失望的程度,也远胜于你的预想。”

    霜月君突然抬起双臂,连连摆手:“不,你可别说了。我已经被你教训过了。想必你所看到的不过是应验了你说的那些话……我都记着。但是,我不想再听你重复……”

    “你不敢承认吗?还是不敢面对?”

    “我承认!我只是,还没做好准备。”

    “你必须面对。”

第一百八十二回:风云巨变

    两人还没说多久的话,忽然又有人过来了。他们抬起头,发现是泷邈。施无弃再朝门口的方向望过去,发现孔令北正与卯月君并肩往里走。霜月君站起来以示迎接,施无弃倒是随意一些。等那二人入座以后,他说:

    “倒来的挺快,我俩还没说一会话呢。”

    卯月君笑答:“我们两个不过是交流近况。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自然也说不了太久。我料你们也有私事要说,与他在外面站着,三两句便说完了。”

    霜月君连忙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孔令北坐在卯月君的旁边,泷邈却绕了个弯,坐到霜月君的一侧。她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还没说话,泷邈便提前解答了她的疑虑:

    “那家伙大概不想让我离得太近。无妨,我也这么想。”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我多少能理解你。”

    两人在奇怪的方面达成了共识。

    那枚猫眼石还在施无弃的手上,让卯月君瞧见。她凑近看,施无弃并不避讳,只是看了一眼霜月君。霜月君摇摇头,表示并不在意。她一直将卯月君当自己人。

    “这是……”卯月君想了想,“这是那孩子留下来的东西吗?”

    话中人的身份不言而喻,霜月君点头说是,并对她说,可以拿去看看。于是施无弃就将猫眼石递给她,卯月君双手接过,轻轻掂量了一下。

    “这成色和大小,皆为上品,是能直接进贡皇帝的水准。”

    “嗯。说是薛丫头那朋友的传家宝,好像就是出自一个王爷家。寻常百姓,连见一面这样的宝贝都见不到,更别说拿在手里。不过,在穷人手中,这东西便有价无市。谁也不会相信普通百姓弄得来这样的东西,就算真遇到懂行的,也只会被欺骗糊弄。”

    “所以只能传下来,这大概算一种无奈之举。”泷邈说。

    “她的朋友没有说谎,这一切都是真的。”

    说着,卯月君用三指拈着它,静静地凝视。她认真的神态就像是在与那宝石对话一样。泷邈知道,或许她真的以某种方式在审度它的身世。接着,她将宝石交还到施无弃的手中,深吸一口气,轻声道:

    “或许……它还能透露些重要的事来。你若要找它,定用得到。”

    说话时,她看着霜月君的眼睛,霜月君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想了想,只是这样回答:

    “还不到时候。我有……更重要的工作。”

    “这要不了多长时间,”卯月君宽慰她说,“凡事在你心里,总该有个计划。若只是一昧躲藏,将正事作为借口,当你真正要处理它时,便显得无从下手。虽然你现在得知的信息不一定准确,随着时间变化或许也会发生改变。但同样,你只要心里有底,慢慢也能在不经意间思考出一个像模像样的规划来。任何事你都要在心里有个框架,绘出轮廓,再一砖一瓦地向内填补。人常说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便是这样的道理。现在,我们难得汇聚一堂,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还是你自己说了算。”

    霜月君叹了口气:“怎么和无弃一模一样……我也没说要逃避什么,只是——”

    “只是有要事要做?”一直旁观的孔令北突然又开了腔,“拜托,这不是逃避是什么?现在先摸个底,能要你多长时间?你是不想有心理压力,可别到了该处理问题的时候,一下子经受不住啊。有说话这工夫,什么前途吉凶早就卜完了,别再磨磨唧唧的了。你这不仅浪费一个人的时间,还不给关心你的人面子。到头来,该干的事也没做好,自己的事也给耽搁了,得不偿失啊!”

    虽然这孔雀妖说话不好听,但霜月君很清楚,他说的是这个道理。她确实有些担心自己在耽误大家的时间,消耗关心自己的人的感情。薛弥音的事,从一开始就是她自己要处理。她只是想着,像是极月君还有很多人,都在一些时刻向一些人

    伸出了手,自己也该做出一些善意的选择。没想到现在闹了这么大的麻烦,要怪也是自己能力不足,怎能让其他人替自己收拾烂摊子?她本来是这么想的,可到了现在,大家都是这样真诚地想做些什么。这反而让她不好推诿,仿佛自己不识抬举。

    而这份感动,确实是无比真实的。

    “那好,你们说……该怎么做?”

    施无弃拿起猫眼石,对她说道:

    “这倒好办。我第一次试探的时候,它的灵压从我眼里爆开,我感觉自己脑袋都要被炸穿了。不过那只是一种错觉,之后我便看到了它过去的影像。那些画面过得很快,也很破碎,但实际上是真实且完整地演绎了一遍。最后我所看到的,便是她当下的模样。现在,我可以再试一次。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下应该不会有那么大的灵压了。”

    “那不行!怎么能让你冒这个险?”

    “上次不也没事么?”施无弃好像不以为然,他摊开手说,“再者说,这次有你们看着,能出什么事呢?”

    “若你觉得会伤到身子,倒也不必这样。”卯月君劝说他。

    “我真没事。就算有事,她手里不是还有……”

    施无弃看了一眼霜月君,又看一眼卯月君,眨了眨眼。虽然话没说全,但两人都知道,他是想说那法器在霜月君手里,真出意外,也能帮上忙。霜月君用力闭上眼,抿起嘴来,重重地点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她本不想总是麻烦别人,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不领情就是自己的不对了。施无弃说的也是,有那琥珀在,多少能帮衬些。

    于是,他真就这么做了。他低下头,一侧的前发垂直挡在眼前。随后,他将这颗猫眼石推进了空荡荡的眼眶。

    金绿色的宝石上,那道细细的猫眼骤然紧缩,接着突然扩散。其他人清晰地看到,一小片光从他的发下闪过,而他立刻攥紧了另一只手的拳头,青筋都凸显出来。霜月君略站起身来,其他人也都不禁凑近了些,生怕他出什么意外。而泷邈立刻扫视了整个茶楼的大堂。现在有人在中央的戏台准备唱曲,人们的注意力几乎都被吸引,没人关注他们。

    “还好吗?”孔令北皱起眉,“太勉强就算了,可别得不偿失。”

    话音刚落,一直垂着头的施无弃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很大。孔令北“嗷”地叫唤了一声,但很快压下去。戏台上的表演已经开始了,洪亮的歌声压过了角落里的惨叫。孔令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不过这会儿那股劲大概过去了,施无弃的手放松了些,然后慢慢挪开。他将双手摁在自己太阳穴上,手肘撑在桌边,似是还有些不适。

    “……村庄。”他说。

    “村庄?”他们没有听懂。

    又过了一阵,施无弃呢喃道:“远处有群峦……白色。冷。”

    “冷?”

    话虽如此,卯月君却看到他的额边落下一颗豆大的汗。他正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但目前尚能忍耐。而泷邈听到这话,稍加思索,便问:

    “是雪?”

    “雪,”施无弃重复道,“群山上,都是雪,和苍白的天相连。”

    有积雪的高山,这会是什么地方?霜月君没想明白。都快要入夏了,怎么还会有地方在下雪呢?难道是雪砚谷不成?这绝不可能。这么久了,她没理由还滞留在那儿,何况不可能没人发现。一旦有弟子知道她的行踪,一定会告诉自己。

    听闻一路向北,走到世界的尽头,就会来到一片终年不化的冻原。不过就算走灵脉也算得上遥远了,毕竟这只是个传说,没谁真正去过。那里没有资源,除了冰天雪地外什么也没有,根本不适宜人类生存,妖怪也一样。所以,就算是六道无常也没去过那种地方。但那不是山。若真是普通山上的雪……那会是多高的山峰啊。

    “山还很远,但能看见。它们,连成一片。薛姑娘,和另一个人

    在一起。一个、一个妖怪,唔,她……”

    “等一下!”

    孔令北忽然抓住他的肩膀。施无弃被这么一摇,整个人向后仰去,头发撩到一边。其他人立刻看到,从他的眼眶里溢出了红色的血,像眼泪一样划过面颊。霜月君和泷邈都站起身来,慌慌张张地绕过桌子跑到他身边。一群人摁着他,愣是让他结束了这次危险的搜查。

    泷邈立刻去找小二要热水与帕子去,卯月君取出手绢,细细擦拭着那颗宝石。褪去血污后,它又变得晶莹闪亮,一尘不染。施无弃的呼吸很急促,头上一片冷汗。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不适了。

    施无弃喘着气,瞥了一眼卯月君。在这个不起眼的动作中,卯月君明白了什么意思。霜月君坐在他旁边,一面忧虑,一面数落着他,让他下次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事。

    “我要知道你会变成这样,是打死也不让你做的。”

    “这不好歹起作用了吗?”

    他嬉皮笑脸地说着。若不是脸色不好,还真像个没事人似的。

    孔令北在一旁稍加思索,像是发觉了什么眉目。

    “若是这个季节想要有雪,其实有不少地方。不过既然是山……”

    “是万仞山。”施无弃说,“我想起来了。根据太阳的方位、周遭的地形、植被的种类推算,若我没有猜错,远处的群峦就是万仞山。她们朝那个方向去。”

    她们怎么……会去这种地方?

    这时候,泷邈带着帕子和热水来了。他拧了毛巾,让施无弃擦擦脸。珠子还到了霜月君手中。卯月君看了看她,对泷邈说道:

    “麻烦你,在这里照顾一下施掌柜。我与霜月君有些话说。”

    “好。”

    虽然这话意味着,泷邈要与孔令北待上一阵了,不过他并不介意。毕竟,比他更介意的人还没说话呢。施无弃看上去已经缓过劲了。他擦干净脸,用温热的帕子敷上受伤的眼。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似乎对姑娘们的行动没有兴趣。

    卯月君带着霜月君来到店内的一座屏风后。这里相对冷清,没有人注意。

    “你要去那地方么?去找她?”

    “我必须先去找睦月君。”霜月君如是说。

    “那之后呢?你要去吗?”

    “……应该吧。如果她们还在的话。”

    “那里有个法器,是当年战神修罗王留下的紫金降魔杵。”

    霜月君颇感意外:“你怎么知道?”

    “是施掌柜让持有武器的人去万仞山静养。当时莺月君在场,后来她将这件事告诉了我。而在薛姑娘身边的妖怪,是一名恶使。我想,你我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可能?!”

    霜月君忽然如此惊呼。屏风外有人探头探脑,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卯月君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神色凝重。

    “不论你相信与否,事实就是这样。你必须过去——越快越好。我替你找睦月君。你可以不必这么早作出决定……但是,先把那宝珠给我。”

    霜月君还沉浸在一种可怕的恍惚里。她默不作声地取出猫眼石,将它递到卯月君手里。卯月君接过来后,另一手轻轻一晃,那串三层的神乐铃就出现在她的手中。

    “我可以现在让你回到那天的幻境中去……但当你清醒后,必须告诉我你做何选择。”

    霜月君有些慌了。

    “不,我、我不知道。你,这——”

    “你觉得我们能替你去么?说实话,谁去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但若是你,尚还有一丝胜算。要是连你也无法摆平,那就证明谁也不行。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做。”

    霜月君不知道说什么。她望着那双从未这样严厉的眸子,只觉得失魂落魄。

    “你必须面对。”施无弃方才说过的话在她脑中突兀地响起。

第一百八十三回:风姿绰约

    已经有零星的蝉,在道路两旁中气十足地嘶鸣。

    它们隐蔽在色泽日渐浓郁的绿叶间,无休无止地吱喳。有一次路过一棵梨树,寒觞抬头去看叶间凋败的残花,和小小的青果,一只蝉恰好嘶叫着飞下树来,贴着他的脸划过,令他痛苦地捂紧了耳朵。

    撇开这样令人不快的近身遭遇不谈,这点嘈杂本身并不至于令人烦躁。可它代表的即将到来的时节,却开始把令人焦虑的热意散播到旅人身上。

    聆鹓依然不见踪影。一路上,一点儿属于她的痕迹也没有留下,仿佛随着春日的露水,从世间凭空蒸发了一般。

    谢辙的理智清楚地告诉他,无庸蓝小心谨慎,能不为人知地将偶人培育至今日的地步,足以说明他掩人耳目的本事有多么出类拔萃。对于无庸蓝可能采取的手段,他亦是完全可以信口道来。无论是每到一处城池,便由无庸家族的人接应,隐匿在各处隐蔽的据点结界中;还是干脆依靠天狗行动,避开地面上所有潜在的目击者……

    这一切都可以解释,为何他们至今没有半点儿聆鹓的消息。只是当夜深人静时闭上眼,谢辙偶尔还是会看见心底的担忧,浮动在黑暗之中:他们真的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吗?如果他们没能找到聆鹓,或是没能及时找到聆鹓,如果就在他们错过的这段时间里,无庸氏对聆鹓做了什么,又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早已离开了沧烨城,不仅是谢辙心急如焚的缘故,水无君亦是体贴,当机立断告诉他们,自己足以对付此间事务,他们应该去做更重要的事。所谓更重要的事,在当下对他们而言,自然是继续寻找妄语与聆鹓的下落。

    他们连礼节性的推脱也没有,便匆匆与她别过。

    分别前,水无君为他们指出了方向。这些日子里,他们一直遵循她的指点,朝着东南方向赶路,那是水无君所知的神无君的去向,也是无庸蓝最有可能的逃逸路线。对于他的速度,几人不抱任何侥幸心理,因而连日来都在匆忙赶路,风餐露宿。一路上,并不是再没有其他城镇,只是但凡偏离方向太远,他们都无心绕行。

    这天下午,他们依然行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里。即使再焦急,为了保持所需的精力,休息依然是必要的。随着阳光西斜,三人专注于道路的眼神开始四下游散。再往前走了几里地,寒觞动动鼻尖,看向了斜前方一个陡坡:

    “那边有水的气息。”

    无论河流还是湖泊,都是旷野里奔波的人所乐见的。

    他们加快脚步,翻过那道草坡,不禁眼前一亮。一座大湖静静躺在下方不远处,水色清亮,在日光中波光粼粼。湖心有三两野鸭扑着翅膀,湖的另一头,还有一只动物在饮水,一见他们走近,立即蹦了起来,连跑带跳地逃开了,他们甚至来不

    及看清那是獐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不论如何,既然有飞禽走兽,这湖水必然是干净安全的。他们纷纷解下行囊,打算在此休整一会儿。谢辙放下包袱一转身,看到皎沫正凝视水面,若有所思。见谢辙看来,她报以微笑。

    “见到这样好的水,难免有些想要回到水中,畅游一番。”

    “那,你自便?”寒觞想了想,“接下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遇到这样规模的湖泊,你想要游,便下去吧。我们就去附近捡捡柴火,猎点晚餐回来……”

    寒觞倒是想得体贴。毕竟严格来说,对于人类,鲛人亦是一种妖怪。寒觞自己也是妖怪,虽已在人类的生活融入太久,但多少能谅解一些妖物的本能。他们与皎沫相识不久,自然无法判断她是哪一种妖怪。是已经完全适应了人类的生活,还是尚且保留着妖物的本能?但不管怎么说,保留一些和人类不一样的无害的小爱好,是既寻常又无所谓的事。

    他拉着谢辙,已经准备离开回避了。却见皎沫粲然一笑,向前几步,忽然一个鱼跃,直接扎进了湖水里。

    “!”

    谢辙和寒觞都惊得愣在原地。片刻之后,他们回过神来,赶紧小跑过去,朝水里张望。他们起初就知道她作为鲛人的身份,可也许是因为一开始,认识的就是人类样貌的皎沫,看到对方以人类的样子忽然跳进水中,难免有些惊怔紧张。

    在清澈湖水下,游弋的却并不像一个人类。皎沫原本披在身上的水蓝缎子褪到了腰下,笼罩住双腿所在的位置。现在,那里仿佛是一条长长的、美轮美奂的鱼尾,每一枚鳞片都在水波中折射出梦一般的光泽。但他们很快回过神,发现这只是幻觉罢了。笼罩在她双腿上的,只是那浅蓝的薄纱罢了。冗余的部分缠在脚后,优美地随着她的动作分散,像极了鱼儿的尾鳍。尽管这与她身为人的样子大相径庭,可鲛人原本便是传说中美与善的化身,任谁看见了,非但不会因对方非人的外貌感到抗拒,反而会如见显化真身的天上之仙,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皎沫的姿态,也如飞仙般自由轻盈。她舒展着手臂,灵活地旋转翻身,隔着水面向两位同伴挥了挥手。细小的鱼虾纷纷穿过她身边被扰乱的水流,有的晕头转向,撞在她身上,她也投以亲善的目光。随后,她长腿一摆,矫捷地蹿向湖心,很快便游出了岸上人的视线。

    寒觞与谢辙虽下意识地回应了她方才的招呼,却都还沉浸在难以言表的惊艳中。鲛人在水中,便是鱼得其水,就像清水芙蓉,在水光映衬下格外动人。能亲眼看见这一番与自然融洽合一的美感,有如一观滂湃大潮,或恢宏云海间的旭日东升,给人以别样的触动,乃至感动。

    他们出神了一会儿,等待着皎沫返回,好半晌却不见人影。两人伸长脖子,什么都张望不到,喊了两嗓子,也没有得到回应。他们对视一

    眼,开始有些不安,朝湖边又挪近了几步。按理说,鲛人应当能潜在水下足够久,可皎沫不是变成人类了吗?再者,她既然是从深海而来,陆地上的水会不会对她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寒觞又冲着湖面叫了一声,侧过身与谢辙嘀咕:

    “老谢,不然我下去看看?万一她出了什么岔子,咱就在这儿作壁上观,那可这是……”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忽而一道水浪疾驰而近,哗啦一下,曼妙的人影在二人面前破水而出。不知是不是没收住力道,皎沫掀起了一阵浪花,在西斜日光下金灿灿的,欢快地泼洒在谢辙和寒觞身上。

    “啊呀,实在抱歉……”

    两人连忙说不要紧,各自拂着头上水珠。也不知皎沫是不是故意。她还半浸在水里,寒觞看着谢辙,见他又是要刻意避免直视皎沫的身躯,同时又试图晃脑袋抖去水滴,模样颇为拘谨,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这一笑就像什么信号,皎沫顿时也笑了起来,笑声像海中串串滚动上浮的气泡,活泼极了。笑总是极富传染力,有时即便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只要有一个人笑了起来,旁人即使并未觉得有趣,也会不知不觉加入其中。谢辙起先还绷着,莫名其妙地看着两名同伴,很快,在这种气氛的感染下,他也摇着头,忍俊不禁。

    好一会儿,他们才拍着自己的脸,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看得出来,皎沫的确是由衷地感到放松,这湖水令她很是欢喜。她依然没有爬上岸来,就在浅水里坐着,伸展手臂支在浅滩草地上,双足在水中轻轻拍动。现在的她看上去是那样年轻,先前些许的沧桑感都被波纹拂去了。夸张地说,她本来像个略微失水的果子,虽然不算干瘪,却不如树枝上刚摘下的新鲜。这样让水一泡,便如获新生。

    “在湖里游泳感觉怎么样?”寒觞和谢辙一道在草地上坐下来,好奇地探头问着,“我记得,您应该是海中来的。海水积累了所有溪流河川挖掘的土壤的盐分,怕是比这里咸上许多。”

    “倒也挺好的。虽说与故乡不大相似,有些生涩,但这样一片纯净的水域,也足以令人欣喜。”皎沫以手指轻轻撩动水波,比起平时的样子,她看起来简直年轻了十岁,焕发出一种可谓青春的光彩来,“我在陆地上行走这许多年,并不常能遇到这样的地方。虽然陆上也有许多大江大河,湖泊水泽,可水是生命的保障,在多水处,时常有人聚居。像这样畅游的机会,已经许久没有了。”

    寒觞点点头。他端详着皎沫,先前他总觉得对方像一位贵妇人,优雅端庄,而此刻她就像一阵清风,一道水波,充满了自然的生机。身为妖异,他十分能理解皎沫的心情。就算他始终行走在自己生长的大地上,能够变回原型自由奔跑的时候,也会像甩脱了一层枷锁,从灵魂到躯体,都变得格外生动。

第一百八十四回:风萍浪迹

    谢辙摸着行囊,倒是想到了另一个更为实际的问题。他恪守着非礼勿视的观念,不好对着皎沫上下细看,只能出言问道:

    “不知您是否有可以更换的衣物,刚才就这样跳进水里,衣服现在岂不是都湿透了?”

    难道鲛人对水的喜爱,可以让她忽视衣物湿漉漉的不便吗?谢辙有些疑惑,在心里嘀咕着。

    在水波反映的光芒里,皎沫的神情微微变化了。她依然是笑吟吟的模样,眼神却变得有些遥远,仿佛隔空看向了故乡的大海,抑或是一段悠长时光的彼端。

    “这件衣服是不会沾水的。这是鲛人自己织出的绡,能让我们在水中自如行动,甚至,如果人类穿上绡衣,也能在水下自由呼吸游泳。”她温柔地抚摸着身上的布料,“绡会滤出水中的气。不过,要罩住上半身才行,不能像我一样。我现在虽已是人类的身躯,但随意闭气一炷香的工夫,也绰绰有余。”

    “当真如此神奇?”也不知他们感慨的是这憋气的能力,还是绡衣的神奇。

    “你们可曾好奇过,我与神无君是如何结识的?毕竟,他当年还是个人类,而我却是海里的鲛人呢。”

    她眉眼弯弯,看不出什么愁绪,更像是在心情舒缓之下,谈兴正浓,愿意与他们分享一些旧日的故事。即使两人都不是什么八卦的人,可既然皎沫自己谈起此事,寒觞与谢辙也不禁被勾起了一丝好奇。谢辙想了想,试探地问:

    “您说绡衣能让人类下水,难道他是意外得到了这样的绡,才下到了海里,与您结识吗?”

    “神无君的确借用过我们的绡衣。不过一开始,他却是意外落入海中的。”皎沫噙着笑,向他们娓娓道来。

    在千年以前,破坏南国邪神阴谋的路途中,仍是人类的神无君曾被陷害,坠入大海。那时的皎沫还年轻,她在海里游玩时,无意中撞见了这个奄奄一息的人类。

    即使曾听过许多可怕的传闻,乃至当年在大陆上,的确有如今日的无庸氏对待妖物一般,将鲛人囚禁压榨、或是剥皮炼油的恶人,单纯的姑娘依旧更愿意相信善良——虽然她也觉得,儿时的自己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胆大包天。她救下了这个人,将他带到了鲛人们的领地里。那是一片梦幻般美轮美奂的海域。纵然不能亲眼目睹,寒觞和谢辙也能从她的叙述中,窥见那片美景的一鳞半爪。五光十色的珊瑚,各色各样的游鱼,其它莹莹生辉的海中生灵……

    然而,生活在这里的鲛人们却有一个心结。他们曾拥有一件族中珍宝,在它丢失后,鲛人们也像失去了凝聚力,许多族人都各自离散。那件珍宝同时具有帮助鲛人们走上陆地的奇异术法,因此,无论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想夺回珍宝争一口气;抑或是年纪大些的,希望能凭借它,重新维系族人们,或拥有探索另一个世界的能力……他们都希望能拿回那

    件宝物。凭借他们的实力,却很难做到这点。

    虽然不过萍水相逢,神无君和他的同伴们却出手相助。他们借用了鲛人的绡衣,前往危险的海域,为鲛人们一探究竟。即便最后他们未能替鲛人一族带回宝贝,皎沫与她的家人依然感念于这样的情谊。在岸边依依惜别时,皎沫甚至代表族人,将鲛人最珍贵的织物——龙绡,赠予了神无君与他的友人们。

    也是在那时,年轻气盛的皎沫发下誓言。终有一日,她会踏上陆地,像神无君一样于大地上行走。到那时候,她一定会找到他。

    “年轻的誓言,也许难免冲动,如今想来依然美好。”千年后的皎沫轻轻笑着,向寒觞与谢辙说,“那时我并未考虑太多,只是凭着一腔勇气,拿着一只梭子,觉得自己真的敢在当时就剖开鱼尾,随神无君一同离开大海。即使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在海中的年龄,也算是个老妇人了。对了,你们知道鲛人的梭子吗?所有鲛人的梭子,都是亲人的遗骨打造的。我们以其织造鲛绡,而想走上大陆,也是要用它割开长尾,获得人类的双腿。十年前,我就是以母亲的骨头制造的梭子,帮助自己变成了人,而后才得以在一处海岸登上了这片土地……唔,那时我还不知道那里的名字。后来在陆地上,了解了许多风土人情,才知道那一带叫做藏澜海。”

    寒觞微小地僵了一下。

    “藏澜海吗?我以前的师门就在那里。”

    他看着水面,皎沫的长发在水中轻轻飘动,纯净如海沫一般,令他恍惚想起曾经看到的大海,和一切与那片大海有关的美丽与悲哀。

    “在那儿拜师学艺时,我与一位好兄弟,经常去附近的海边,没准就是你上岸的地方呢。后来……有一次我独自去了海边,等我回来时,他却失踪了。”

    谢辙拍了拍他的肩膀。寒觞扯了扯嘴角,接着说:

    “一开始,我正是在寻找他的踪迹,也因此在路上碰见了老谢,和另一位姑娘。她就是我们给你说过的、我们在找的人。她……很好,真的,是特别善良又可爱的姑娘,你如果见到,你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我把她当妹妹一样,可现在,她却丢了,而我本来要找的兄弟,也依然没有找到。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真是一事无成。”

    皎沫带着同情的神色,认真倾听着他的讲述。她思忖着,凝眉问道:

    “你说的兄弟,难道就是从藏澜海离开后踪迹全无的,那个……很有名声的……”

    谢辙大声咳嗽起来。皎沫立刻停了下来,带着歉意看向寒觞。

    “好啦,天也不早了,咱们不聊这个了。”寒觞撇开了头。

    “我知道的也不多。”皎沫连忙宽慰道,“所有一切,不过是很久以后道听途说。希望我们的旅途,最终都能通向自己想要的终点。”

    “但愿如此。”

    再不走怕,这天怕是要黑了。皎沫虽然喜欢水,却不至于真要泡上一天一夜。何况她心里很清楚,当务之急是随这两位新结识的朋友赶路。毕竟,他们有真正要紧的事做。

    大约申时末,几人终于看到了一座镇子。他们本以为要露宿荒郊野岭,不曾想,在这等荒僻的地方,竟然还有如此规模的小镇。在地平线上看到城镇的轮廓时,他们为之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地心生向往。无论是屋檐庇护下的床榻,还是热气腾腾的饭食,抑或简单的、人们生活交谈的喧闹,都是在荒野中跋涉日久的旅人们渴望的、人间烟火气的温暖。

    说是荒僻,不仅仅是其地处偏僻那样简单。偏僻并不是什么坏事,能恰好坐落在他们行进的路线上,本来已经是天大的运气。再者许多偏僻的城镇,其中居民多有热情淳朴者,很乐意迎接少有的、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并不指望如何奢华的食宿,只要有粗茶淡饭、一席之地,就足以让人倍感慰藉。

    然而,即使是这点简单的愿望也无法得到满足。

    “不给借宿,说了不行,拿钱也不行!去去去,离我家远点!”

    砰的一声,又一家的大门在他们眼前甩上。这么说也不确切,因为这家的主人仅仅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警惕地向外张望。方才的拒绝,只是将这条缝隙重重扣了回去,难为这门发出那样激烈的响动。

    遭到了这样无礼的对待,三人脸上却不见什么愤怒的痕迹。更多的,是在短短小半时辰中遭到连番恶待后,油然而生的深深不解。

    “这个镇子……是被盗匪洗劫过吗?怎么如此警惕外人?”

    寒觞站在街心,迷茫地四下张望。放眼看去,每家每户都大门紧锁,有些夸张的,还用石墩铁耙一类杂物堵住了门,说是防贼的架势,都尤不能及。分明天还亮着,街道上却空无一人,只有各家炊烟能昭示着有人在此生活的迹象。

    站在门口的谢辙叹了口气,收回敲门的手。他不再抱有投宿谁家的希望,领头往镇子更中心处走,边走边说:

    “不管遇到了什么,他们的态度都统一得出奇。怕是借宿无望了。也许,是镇子外围这些人家格外警觉,没准别家会好些。不管怎么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再与店家打听。”

    世上最令人难过的事不是不曾拥有,而是给你了些许拥有的希望,到头来确实场空欢喜。再这么下去,天可就要黑了。走出了好几条街,他们也没能实现起初简单的愿望。道路两边倒是的确有不少馆子,可一间间也同样关着大门,或是空敞着,一眼就能看见内里冷冷清清,荒无人烟。他们试探着走进过几家没有关门的店面,伸手往桌上一抹,指头就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灰。显然,希冀店主只是暂时离开,仅仅只能是妄想罢了。这些店面都被荒废了不少时日,俨然一副被弃之不用的架势。

第一百八十五回:风声鹤唳

    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巷,落在他们眼中的,尽是这样萧条的景象。他们有心想找人问询,可转了几圈,只有极少的时候能察觉有居民在活动。有时分明听到脚步,却在他们靠近时仓皇离开了;偶尔一次,他们能看见镇民匆忙远去的背影,依稀能瞥见对方紧张地回望。

    除却稀少的人迹,路面上同样十分干净,干净得令人心慌。人们常来往的地方,本是免不了有各种各样零碎的杂物,可这儿连片菜叶也瞧不见,就像很久没有人在此经营生活一样。

    如果说这城镇是注重打理,以至于洁净得过分,却又有一些不合理的地方。寒觞敏锐地瞧见,各处墙边地面,树根角落,都有蚊蝇飞舞。虽说现在的确是虫类横行的季节,这些恼人的小东西却过于集中,一群群、一片片,围绕着一小块地方打转起落。他也将这些地方指给同伴们看,只是当他们凑近了探察时,挥散蚊蝇后,都找不到什么不一样的污渍。

    他们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深深蹙眉,为这镇子上目前所见的一切感到困惑,伴着由古怪而生的不祥预感。寒觞摆摆手,驱散了蝇虫,凑近嗅了嗅。

    “是血。”

    “血?”另外两人多少有些惊讶,“怎么会……”

    “但不知道是什么的血。已经被清理掉了,可能谁在这些角落杀过鸡,放过血。”

    谢辙摇摇头:“现在可是一根鸡毛也看不见。”

    “或许,我们还是在镇外休息为好。”皎沫思索着提议。

    “唉。如果没什么饭馆客栈开张,镇子上的人还都这么只可远观,我们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寒觞叹着气赞同,“咱们倒不是一定要图安逸,可眼下的情况,未免太奇怪了。”

    谢辙的脸依然紧绷着,眼神在四处扫量,一副格外想看出什么蛛丝马迹的样子。

    “我也有些在意。此地必然遭遇了什么不同寻常之事,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说话间,寒觞动了动耳朵。他又听见了脚步声,近在咫尺。

    这一次,怎么也得问个清楚。

    他向两人比了个安静的手势,谢辙和皎沫会意,同时闭紧了嘴。三人放轻步伐,转过一个墙角,看到一个年轻妇人迎面走来。她面黄肌瘦,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米袋子,低着头,耷拉着肩膀,颇为愁苦的模样。很快,她一抬头,看到了三个陌生人,立刻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转身就想跑开。他们不明所以,如果说隔得远,是镇民排外,不肯见生人,如此之近还要逃,生怕他们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歹人似的。

    一路走过来,偶尔见到的人都是避而不见的模样,他们实在不想放过一个一探究竟的机会。他们也怕追逐起来,将妇人吓出个好歹,寒觞不得已紧赶几步,抓住了仍想躲避的妇人的肩膀:

    “您不要害怕,我们只是想问……”

    “杀人了,杀人啦!不要杀我,你们不要杀我!”

    孰料,他刚触碰到对方,妇人便惊恐地喊了起来。她手里还抓着米袋不肯松手,只能慌乱地扭动肩膀,想要甩开桎梏。寒觞连道得罪,牢牢抓着她,试图好言相劝:

    “我们不会杀您!我、我们也不会抢您的粮食……哎,您别这样……”

    妇人大约是急狠了,她将米袋紧紧摁在怀里,低头朝着他们猛冲过来。寒觞轻易避开了,反手把妇人按在了地上。她流着泪尖叫着,语无伦次。

    “不要杀、不要杀……求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别再杀人!我的、我的娃儿……娃儿……”

    寒觞尴尬极了。显然,他若是放开手,这位妇人便会和其他镇民一样,一溜烟儿不知跑哪儿去了;可倘若他一直这么制着对方,妇人又会出于惧怕,难以平静下来。万一再有什么人路过,误会了他们,扭送衙门可就麻烦了。

    正是进退两难的时候,皎沫走到他身边,挨着他蹲下来。她低下头,对着妇人温和地开口:

    “您、您冷静一点……”

    她不同寻常的动人嗓音顿时使得妇人一愣,叫喊与挣扎也停滞了。借此机会,皎沫赶紧继续说道:

    “我们不是什么歹人,也不缺吃少喝,不会劫您的粮食。冒犯了您,我们十分抱歉,可这里实在太古怪,见不着人影,我们心里也害怕,只能出此下策,捉着您问问话儿。”

    “你们……你们要问什么?”妇人急促地呼吸了一会儿,才小声开口,她依然搂着那个米袋,瑟瑟发抖,“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出来找人换点粮食……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我不想出来的,太可怕了,外面太可怕,这里太可怕了……可是娃儿饿了,我们没有吃的……”

    三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寒觞放开了妇人,对她道着歉,在她拍打衣裳的间隙,谢辙也走上前,蹲在了另一边,皱着眉头问:

    “可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里这么人心惶惶?不仅是您,所有人都慌慌张张、鬼鬼祟祟的,要么恶言相对,要么见人就逃……”

    “不逃能怎么办?这种日子,原以为过一次就够要命了,可刚安稳没一阵儿,怎么又出了事呢?唉呀,老天呐,饶了我们吧!”妇人揪着衣角,眼眶通红。

    “为什么,发生什么了?你们这里,有匪徒或者恶妖出没不成?”寒觞说着,眉毛也打起了结,“先前疫病横行,波及到此地了吗?”

    “疫病……是了,疫病。”她喃喃地说,蹲坐在地上微微颤抖,“到处都是怪物。明明是尸体,却会走动,攻击我们活人。咬了谁,谁也会变成怪物。咱们镇子,明明跟外人没怎么来往,可还是遭了殃。它们从外头来,跑到镇子上,偏偏伤了我家大娃儿……可怜见的,他是个强壮的小伙儿,那些东西本来要不了他命。可他给咬伤了,大伙儿都说,他也会变成那样!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把他……把他……”

    妇人剧烈地发起抖来,不用说,为了防止化为活尸,她的大儿子应当是在感染后被杀死了。他们心情沉重,也不知如何劝慰,只能沉默。

    好一会儿,妇人平静下来,继续讲述这座小镇上发生的不幸。

    “后来,我相公回来了。他不出去做工了,世道乱了,他要照顾我,还有家里的小女娃儿。但是……但是,他也死了。上一回,他还好好

    儿的。这一次,他也死了!”

    妇人干哑地哭诉着,眼睛通红,见不到什么泪,想来已经流干了。皎沫叹息着抚上她枯瘦颤栗的肩膀,寒觞与谢辙望着对方,能看到一张与自己一样因疑虑与愁苦紧绷的脸。活尸之后,这里又发生了什么?难道,又是无庸氏作的恶吗?

    “这一次,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寒觞小心翼翼地问,“是那些会动的尸体,它们又来了吗?还是说,有会动的假人在这里,攻击你们?”

    “假人?”妇人疑惑地念了一遍,果断地摇摇头,“不,是病,是疯病!”

    “疯病?是不是那种,得了之后人会到处咬人,让别人也染上……”谢辙试图理解她所说的情况。

    “不是那种病。那种病可怕,可只要不被咬到,就没有危险。但现在,镇子里谁都可能发疯,突然到处杀人,没有原因!每个人都可能发起疯来,隔壁心善的大婶子,对街说话漏风的老头子,就连小孩儿,都可能原本还好端端的,不知怎么就一下子犯了疯病。大家都怕惨了,怕别人犯病杀了自家人,更怕自家人犯起病来……”

    他们终于知道了,这座镇子为何变成了这番模样。每个人都要提防身边的人,稍有大意便会性命不保,这种没有征兆的祸患,更会因为未知而使人加倍恐惧。可——到底为什么?妇人所说的疯病,与他们所知的任何疾病都不吻合。倘若不是病,又是什么在这镇上散播,酿出这样的灾祸?

    谢辙试着再询问妇人她见过的情况,以期从“病人”症状中看出什么端倪。奈何没问两句,妇人便摇着头大哭起来。从她颠三倒四的话语里,几人不难得知,她的丈夫正是被疯病爆发的人所杀。这下子,他们实在无法再狠下心,逼问她回忆和讲述自己见闻。

    局面一时凝滞,三个人面面厮觑,不知还能问些什么好。妇人哭了一会儿,稍稍平复了情绪,忽然翻身下拜,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

    “求你们了,放我走吧!我小娃还在家里,再不回去,她要饿死了。夫人老爷们,行行好,行行好……”

    他们哪里见得了这场面,赶紧手忙脚乱扶起她来,连连道歉。寒觞提议,既然形势并不安全,干脆由他们将妇人护送回家,也算是赔礼道歉。可妇人大约还是害怕人人可得的疯病,一口回绝了他们,自己跌跌撞撞,忙不迭往巷子另一头跑了。

    三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十分茫然。以他们的实力,倒不是很害怕忽然冲出人来,喊打喊杀,可这样的情况,想要借宿显然希望渺茫。

    “刚才的妇人,是不是说自己手里的粮食是和人换来的?”寒觞想起这件事,小心揣测道,“她丈夫大约是受害者,不是发病的人,不然要是伤了人,也没人愿意给她换粮了。不过,既然还有人愿意帮她,也能说明这里还有好心人吧?咱们再多走几家,碰碰运气看看。”

    另外两人纷纷附和,毕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事实证明,他们的运气并不算好。从夕阳西下至夜幕降临,星斗满天,三人依然没有找到任何愿意让他们投宿的人家。

    看来睡大街成了唯一的选择。

第一百八十六回:风餐露宿

    站在冷冷清清的大街边,谢辙叹了口气,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委屈您了,夫人。我们一路走来,大多时候总能有人家行个方便,这次确实事出意外,没有准备,让你跟着我们吃这苦头。”

    “无妨,大家都是过来人,不用在意这些。”皎沫摆摆手,“四处行走这么些年,我也时常餐风宿露。不得已在街边过夜,也不是第一回。”

    “只希望今天夜里别出什么乱子。”谢辙忧心忡忡地说。

    寒觞白了他一眼:“行啦,少说些晦气话吧。”

    他们找了一个看着干净些的背风处,刻意避开了蝇虫聚集的地方。听过了妇人的叙述,谁都多少能猜到那些吸引蚊蝇的角落,可能发生过什么血腥的事情。曾在那里留下血迹的并不止鸡鸭鱼羊,还有可能是活生生的人。关于这点,他们讳莫如深。

    夜晚的镇子极为安静,有三两夜虫轻鸣,相较本该有人声的白天,倒显得正常了些。虽说不像在荒野里要提防野兽,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抵也不会有窃贼,并不需要有人不间断地守夜,可鉴于那未知的疯病,大家都留了个心眼。

    不幸的是,这点防备并非无用。

    月亮悄悄爬上中天,再滑落进云翳里。后半夜,寒觞第一个惊醒过来。他猛地睁开眼,支起耳朵。他听到,有一种沉重的响动,暂时还遥远,却由飘忽逐渐变得清晰。这声音虽然缥缈,但足以令他体内的动物本能突兀地在梦中觉醒。

    那像是砍肉剁骨时,厚重的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像是有谁,在用砍瓜切菜的架势,沿着街重重剁在一户户家门上。

    寒觞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正想喊醒同伴,扭头看见谢辙和皎沫也醒了。他并不意外,毕竟那响动已经逐渐逼近他们所在的街道,声势亦不同寻常,稍为警惕的人,都会注意到这种异动。他们都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贴墙走着,慢吞吞靠近那诡异的声源,准备一探究竟。

    三人在昏暗中默默看着街的那头,凝神侧耳倾听。眼下,还没有人的惊呼或哀叫,想来镇民们是有些应对这般状况的经验,一个个紧锁门户,噤若寒蝉。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受伤。即使发现了什么异样的人,他们也不知如何处理这种疯病。所以,三人便暂且躲避在这处街角,默不作声地观察动向。如果能看到发疯者的症状,安全地熬到天亮,再去寻求解决方法,自然是再好不过。

    剁门的声音接近了,并不规律,但每一下都沉重无比,直击在人心上。中间时不时夹杂着刀刃顺着墙划过的声音。喀啦啦,喀啦啦……令人止不住地发毛。

    忽然,谢辙几乎是以气声,低呼了一句不妙。

    “那边,我们来时,看到院墙格外低矮……”

    他立刻住了口。对街转角处传来隐隐的光亮,砍门的声响却骤然一停。他们一惊,以为得了疯病的人五感惊人,听见了谢辙的声音。可下一刻,他们瞧见一团小小的光被抛起,划出弧线,落入了院内。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犯病的人仍有意识,知道在院落的角落常晾着柴火。这火一旦烧起来,内中居民便无

    法再安然藏身。被丢入院子的油灯正落在柴堆上,隔着墙也能看到火苗迅速蹿起。很快,先是孩子恐惧至极的哭泣声在寂静得压抑的夜里爆发出来。紧接着是男人的大骂,女人的尖叫,锅碗瓢盆哐啷啷响着,火光里晃动起人影,跑动着,试图打水把火浇灭。但不论院内怎样折腾,都没有一个人敢跑出院门,试图求助。想必他们心里都清楚,就这样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

    鼎沸的人声似乎刺激了发疯的病人,院门外的砍剁声更加急促。街边的三人再也坐不住了。他们相互对视,交换眼神,然后默默点了点头,达成共识。接着,三人沿着墙边的阴影,悄悄靠近了那户人家的正门。

    门口有一个瘦小的影子,正抡着一把相对身形格外巨大的菜刀,起劲地劈在门上。这样的体格,即使是发疯,他们也都有信心制服。皎沫当即道:

    “灭火的事,交给我来。你们去救里边的人。”

    “那便再好不过了。我去解决那个疯子,若一时半会儿摁不住就引开,尽量往远处跑。”寒觞努了努嘴,“里面一家子交给老谢了。你翻墙进去,带他们找个安全的地方。开阔些更好,别被堵住。”

    谢辙仓促地点了点头。他率先跑了出去,寒觞紧跟在他身后。接着,寒觞顺手抄起一块路边的砖头,正打在人影后背上。那人好像有些迟钝,犹豫了一下,才提着刀转过身。

    那竟然是个年幼的女孩。

    两人的脚步都放慢了一瞬。虽然知道疯病不分男女老幼,可这持刀行凶者依然过于离奇,谁能想到一个小丫头,会这样杀气腾腾,逼得人夜不能寐?况且,这一幕落在他们眼中,竟有些似曾相识,仿佛见过什么相似的情景。

    他们来不及细想。看到有活人在面前出现,小女孩立刻改变了目标,朝二人直冲过来。谢辙错开方向,朝着院落奔去,而寒觞直直迎上,吸引女孩的注意。他有心想要将她制服,可这孩子实在太小了,伤筋动骨的狠辣手段,他不好用在她身上。女孩却并没有这种顾虑,挥舞着菜刀小脸紧绷,每一刀都动了真格,简直像在与杀亲仇人搏斗。

    一边是束手束脚,一边是穷追猛打,一时间,寒觞竟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避开刀锋,试探着向远离院子的方向移动。他立刻发现,女孩大约受到疯病影响,只是想要攻击,并不执着于她先前防火砸门的人家,此时一心想将寒觞砍杀刀下。

    寒觞精神一振,他险之又险地闪开女孩的一记劈砍,借机退出几步,堪堪停在女孩加把力就能追上的距离。他很清楚,即便自己有办法让这孩子迅速失去行动能力,但这是行不通的。他怕自己下手没轻没重,又闹出人命来——虽然不知这丫头现在是死是活。所以寒觞有意识地引着她离开了小院,给谢辙和皎沫留出救人的余地。另一头慌乱的喊叫很快平息下来,寒觞抽空望了一眼,火光也仿佛黯淡了些,火势像是得到了控制。

    没有了后顾之忧,寒觞更加游刃有余。他以余光扫量着道路两侧,不一会儿,便找到了一扇留有砍痕的门。目光一闪,他瞧见另一侧的住户,门上也有相似的刀痕,立刻沿着这

    些痕迹朝女孩来处跑去。一旦他加快速度,女孩逐渐追赶得吃力起来,却又被疯病所支配,并不放弃仍在视线内的目标。

    这样且战且退,寒觞与女孩的距离逐渐拉大,最后连步履也不可闻。他依然在循着门上的刀痕摸索,终于,他看到一间小院,空门大敞。

    里面飘出淡淡的血腥,寒觞心头一紧。这气味他很熟悉——是人类的血。这次,准不会错。

    他心中隐约生出一种预感,随着他加快脚步,气味变得浓郁起来。他冲进小院一看,门上没有刀印。女孩应当正是从这一家出来的,而这股血的味道,也令他感到熟悉,就像是来自……不久前刚遇见过的人。

    院内一片狼藉。寒觞无心留意,循着气味奔进屋内,一挥手,点亮了桌上残留的烛灯。随即,他吐出一口气,低头看向地面横陈的人体。

    不……现在已经是尸体了。从进门起,他没有听到任何象征生命迹象的痛呼或呻吟,而地上的人确乎早就断了气。她的身上遍布深深浅浅的伤口,皮开肉绽,腿上更有深可见骨的刀伤。想来那孩子先是将这名成年人砍倒,在其无力起身时,才在脖颈上落下了致命的最后一击。

    寒觞绕到尸体的头部,弯下腰来。他小心地翻过尸首半压在地上的脸,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依旧发出深深叹息。

    正是他们白日遇见过的妇人。

    她眼睛半睁着,已经浑浊了,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寒觞从她的面容上看不出多少惊恐,更多是深深的愁苦与悲哀。他感到喉头一阵酸涩,既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不知该做些什么。

    想来,她的丈夫也是被女儿所杀害了。她将得了疯病的孩子在家里藏了多久?独自守着随时会拔刀相向的女儿,避开镇民们的探寻,换来粮食养活二人……保护一个孩子,一个致命的秘密,顶着恐惧与悲伤,对谁而言都太过于艰难。

    寒觞很难形容自己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去收殓了妇人的尸首。在这种偏僻的地方,恐怕是不会有衙门来管的。若是有,这村子也不会是现在这样。所以他干脆破坏了案发场地,用床上的一层草席将尸体卷了起来,扛到院子里,暂时安置在靠着屋子的墙角边。

    随后,他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像是试图驱散心中的悲哀。他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春末夏初的夜晚带着丝丝几不可察的凉意,清洗他被血腥灌得沉重的肺部。但不消多时,他便听到外头的街上传来略显拖沓的脚步声。寒觞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他悄无声息地后退,直到置身于屋檐下,轻轻侧身闪到门后。桌上的烛火还亮着,他在阴影里压低身体,专注地盯着门口,就像伺机捕猎的狐。

    小小的身影踏入屋门,略停顿了一刻。女孩被光亮吸引了视线,短暂忽略了旁边的影子。趁此机会,寒觞飞身扑了上去。他不敢大意,用力将对方压在地上,伸手捏着手腕别下菜刀,远远丢到墙角。

    电光火石的一瞬后,女孩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剧烈地反抗起来。

    “对不住了,小姑娘。”

    不管她能不能听得懂,寒觞道了歉。

第一百八十七回:风口浪尖

    大概是疯病的原因,她倒是有股不要命的狠劲,偏偏寒觞不敢随便将一个发病的孩子弄伤弄死,不知从何下手。他简直感觉自己按着的是一条巨大的鲶鱼,在凶狠地扭动挣扎,而因无从着手的缘故,也像鱼一般滑溜。有好几回,他差点被甩脱开来。

    这样僵持下去,也不知如何才是个头。翻滚间,寒觞瞥见不远处的矮床上,垂落下床单的一角。他稍加思索,便有了主意。

    谢辙和皎沫终于顺着沿途痕迹找来。他们一走近屋子,就看见寒觞毫无形象地跌坐在地上,用力抹着脸上的灰土。一旁的孩子被床单五花大绑,捆着手脚,嘴里也塞了一团布料。

    谢辙的嘴张合了几下,不知说什么好,最终对着寒觞一拱手:

    “高明。”

    “你可别挤兑我了,费劲得很。”寒觞喘息未定,无奈地摆摆手,“这哪儿是个孩子,简直是头小疯牛。还好没有让她冲进那家门,你们进来也该看到了,这地上的血……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谢辙逼问的语气并不算友好。或许,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而这答案正是他抗拒的。他更希望从寒觞口中听到另一种回答。但其实不论哪种,都不是什么好事。

    “……是白天的妇人。”寒觞终归是说出了口。

    二人微微一怔,立即反应过来,不约而同一声轻叹。不等他们再问出别的问题,寒觞率先开口:

    “那家人呢,怎么样了?屋子被烧得厉害吗?”

    “火很快就熄灭了,房屋还未坍塌,只是也不好接着住人。”皎沫回答道,“我们将那户人家带走了,护着他们找了片安全的空地。至于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只能看他们自己作何打算。”

    说话的工夫,谢辙走到了地上的孩子身边,蹲下身细细观察。女孩仍圆瞪着眼,稚嫩的脸上一副凶相,视线不住在谢辙的脖颈、胸膛致命处游走。谢辙怡然不惧,伸手一探女孩的鼻息,热烘烘的;再探脉搏,激烈有力,就像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剧烈活动后一般。在这过程中,他的手不可避免地接近了女孩嘴边,可她除了凶狠得呆板的视线外,并未有任何其他举动。

    “你看,这完全是个活人。刚才打斗时,也并未有任何咬人的举动。”寒觞在他身旁并排蹲下,愁眉不展地说。

    谢辙点点头,他同样被深深的疑惑所困扰。

    “肯定不是活尸。但这又会是什么?虽然我有所耳闻,某些狂症会使人无故袭击他人,可多少会同时导致四肢不协调,一看便是身有疾病的模样。但这孩子行动无碍,只像是被什么迷了心智,打心眼里只想伤人,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把人撕碎。我从不知道有这样奇怪的疯病。”

    皎沫也凑了过来,三人都尝试着轻声安抚女孩,询问她的名姓、年龄等简单的问题。可惜,女孩毫无反应,如同听不懂人话的小兽一般,回应的只有那凶恶的眼神。最后,寒觞只得恹恹道:

    “也许,就像老谢你说的,小孩儿别是被不干净的东西迷住了。这种中邪的事,你能处理得了吧?”

    “……说的倒是很简单。我只能试试,却不敢肯定,毕竟谁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作祟。”谢辙疲惫地摇着头,“无论如何,现在仍是夜深天阴,我们谁都精神不济。驱邪的事,只等我们稍事休息,待太阳出来后,才好作法

    处理。”

    屋里唯一一张床榻又破又窄,他们索性将女孩安置在上面,自己避开血迹,打算在还算干净的地面上休息。屋内狭窄,不远就是灶台,厨具都带些缺口,水缸也破了小半圈。皎沫像是想起什么,走到装粮食的箩筐边,揭开看了一眼。

    里面只有一小把糙米。抬起头,能看到灶上锅中冷却的稀粥;低下头,在筐后的阴影里,躺着白天被妇人死死抱在怀里的米袋。

    “……”

    寒觞和谢辙被动静吸引,望过去时,也看到了她眼见的景象。三人一言不发,静静收拾好铺盖,强迫自己闭上双眼。

    寒觞的眼前,久久晃动着妇人凄苦的面容。另二人虽不曾看到血泊中的惨象,心头却萦绕着同一个问题:

    这里到底是怎么了?

    明明并非乱世,却是如此乱象……

    地面硬得硌人,血腥与潮湿的淡淡腐臭挥之不去,他们虽闭着眼,身心俱疲,却闹不明白自己究竟睡着了没有。鸡鸣过几遍,屋外天色逐渐发白,就在这惨白的光线里,纷乱的脚步声由四面八方而来,渐渐接近了这座孤苦伶仃的院落。

    这样乱七八糟的动静,不久就把三人惊醒了。他们面色凝重,担忧是有更多人发起了疯,包围了他们所在的小院。谢辙看了看左右戒备的同伴们,打头推开了屋门,朝院子外头看去。 院外挤满了人,他们都是普通的镇民,不见发疯的模样,只是个个手里都抄着家伙。镰刀、锄头、斧子、耙子、镐子,一看就是农具,甚至有人手里紧攥的,只是很难作为武器使用的铲子。可想而知,相较于真正的武力胁迫,这些手持“兵器”的人,摆出的阵仗不过是在给自己仗胆,好与他们进行一些……不那么和平的对话。

    这让他们既不能等闲待之,又难以摆出应对真正敌人的架势来。三个人互相看了看,谢辙沉着脸,往院门口走了一步,极力不去在意镇民们因他这一动作,而瑟缩一瞬的模样。

    “你们这都是干什么?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

    一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终,站得最靠前的一个中年人咽了咽唾沫,也学着谢辙往前一站,昂起头来。

    “我们,你、你们……”一开始,他还有些吞吐,紧接着迅速提高了声音,“交出凶手!外来人,把凶手交给我们,让我们处置!”

    这第一个出头鸟似乎使旁人也有了勇气,立刻,人群后方、中央,也有声音传来:

    “我就知道那老娘们儿,成天鬼鬼祟祟,不安好心!竟敢窝藏小杀人犯,就该给她活活打死!”

    “她肯定是第一个给砍死了吧,我呸,活该!要我说,也别葬在镇子旁边,扔去给野兽啃了才算赎罪!”

    “小兔崽子死了没有?交出来,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把皮扒了,看看里面是什么妖怪!”

    “对,把皮扒了!打死也好,烧死也罢,她必须付出代价!”

    这些声音起初零散,很快此起彼伏,连成一片,中气十足。每个人仿佛都忽然找到了发泄愤怒的出口,有了执行正义的渠道,因此充满了洋洋得意的勇气。身后屋内的孩子也惊醒了,神志不清地呜呜叫唤着,三人疾步上前,挡住了院门,提高嗓门,试图与他们争辩:

    “你们家里身边就没出过有疯病的人吗?这还是个孩子,我们已经控制住了,

    她不会再伤人……”

    “狗屁!”人群里立刻爆发出喊声,“中邪的怪物,怎么可能轻易制住!要我说,你们也很可疑,是不是已经染上了邪祟?我们这儿又没什么和尚道士,谁信你们的满口鬼话!”

    谢辙被他们吵吵得太阳穴阵痛,他感觉自己额边的青筋直跳。他很少有生气的时候,毕竟在人群中,他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更别提话语权,因而生气也没什么作用。但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地感到怒火中烧。愚蠢的人他见过很多,但一窝子蠢人聚在一起,张口闭口都是些没文化的蠢话,除了暴露他们的眼界和智力外没有任何作用。这种情况,已足以构成他濒临暴怒的理由。

    “我就是阴阳师!!”

    他骤然震声,惊得身旁两人一哆嗦。那些愚昧的村民短暂地安静下来,果真一个个都是欺软怕硬的主。

    “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连我还尚未确认,你们怎么一个个倒敢说是中邪,是邪祟!有理由吗?有原因吗?有证据吗?还有,我且问你们,以前所谓中邪的那些人呢?都被你们活活打死了吗?!”

    有那么一刻,他的质问似乎起了效果。人们鸦雀无声,面面厮觑,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很快,他们便像是因此更加恼怒,最前头的人们指指点点,指头都快戳上了谢辙脑门。

    “你是哪来的小杂毛,唆使咱们对父老乡亲下手?”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一个外头来的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别管俺们镇里的事!”

    “这不是邪祟,还有什么是邪祟,非要等祸害人吗?我看你们外边的人就是不安好心,要害死我们!”

    谢辙几乎要给他们气晕过去,另外两人的心情也不比他更好受。他们本来就不是擅于,或不屑于与人争辩的人,被七嘴八舌一通吵,头都大了,根本难以应付,只能坚持堵在门口,不许镇民们进去。以这样群情激愤的架势,一旦给他们机会,里面的孩子恐怕就没有活路了。可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

    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个陌生而清晰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耳边。

    “诸位,乡亲父老,几位少侠,都且冷静片刻。”

    这声音并不振聋发聩,却沉静平稳地插入了一片嘈杂里,就像是直直钻进了人们内心一般。仿佛开了锅的粥忽然遇上清冷的山泉,沸腾的人群平息下来,纷纷扭头寻找说话的人。

    那是一个修道之人,之所以一眼就能如此确信,是因对方身着一袭道袍,身份昭然若揭。他眉眼清隽,举手投足自有道法自然的出尘风度,如一棵劲松,或一轮朗月。除此之外,道人的外表并无太多奇异之处,唯有一头混杂的青丝雪发,令人乍一看便感到惊异不俗。

    即使是被蒙蔽了头脑的愚民们,也因这言语里别样的力量变得安静。这阵沉默持续得比先前更久。就连干站在院里的三人都有些惊异,不知为何在这等穷山恶水,还会有这般仙风道骨之人造访。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重新鼓起劲来,抻着脖子喊:

    “你这道士,打哪儿冒出来的?也是别处来的吧,咱镇上的事,怎么就轮到你们外乡人指手画脚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还朝四周看着,像是希冀大家被煽动起来,一呼百应似的。不过其他人多少有些被说动了,都探着头观望,没多说什么。

第一百八十八回:风潇雨晦

    谢辙皱着眉,还来不及说话,那道人又开了口:

    “此事虽是你们镇中事,我本修仙之人,却能看出关窍。你们且听我一言,再做决断也不迟。”

    “道……仙长,你说你懂,也知道这肯定就是中邪吧?”人群里又有人插嘴,这次是个上了年龄的女性。她大约是犹豫于对方身份,语气不软不硬,像是拿捏不准应该有怎样的态度。“既然如此,快帮我们拿下邪祟,诛杀妖物!”

    谢辙一行人紧张地看着刚出现的人,道人从容地走到他们与人群中间,声音不高,却恰好能让在场的人都听清。

    “如果要说是中邪,也不算错。所谓中邪,无非是以有形无形的媒介,蒙蔽人的头脑,控制人的心智,操纵人的言行。由此,这种杀欲引发的异变,亦可被称之为中邪。”

    这话可让村民们来劲了。像是受到了声援,刚才吵得最大声的几人都眉飞色舞,挑衅地望向三人。这下,就算不知道当时是哪些人带头惹事,他们仨也一清二楚了。

    可仙长又发话了。

    “然则,这杀欲非同凡响,极易扩散。你们如此愤而慨之,聚在一处,更容易滋长不祥。到时候,在场的人都有危险。”

    他表情不变,只是目光在每人脸上淡淡扫过,就仿佛拨开千疮百孔的伪善皮囊,照见了内里不堪的灵魂。

    打从方才起,谢辙便在打量着这个道人——或者,这位仙长。也许是修行之道相近,和对方甫一出现便控制住了局面的缘故,那看起来三四十岁的道人令他感到一丝亲切与敬重,就好像看见了一个道行高深的长辈,内心自然而然涌现的认同。他来不及在这短暂的安静里,将感受分享给同伴,寒觞先压着嗓子开了口,声音里满满都是讽刺:

    “驱邪,杀妖?我看啊,要真有邪祟妖物,他们铁定一个赛过一个,跑得比兔子都快。怕不是知道这家孤儿寡母没人撑腰,发病的也只是个孩子,才敢这样闹事吧?”

    道人的余光似乎扫了他一眼。谢辙张了张嘴,却听那边又有人说:

    “什么胡言乱语,这就是中邪,那里边的,就是唯一一个妖怪!每次有邪祟,都只会附一个人的身,从来不会有旁人一块发疯!”

    “就是啊,仙长,您不太懂咱这儿的事吧?”另一个人放软了语气,但话里话外依然是不信任的意味,“这种中邪的事,在镇子里,每次只会有一个人撞上。连两个人一块疯起来的事儿也没有过,怎么可能在场这么多人,都会遇到危险呢?”

    有人带头提出质疑,大家立刻又众说纷纭,吵成了一片。饶是道人一副淡然出世的气度,此时眉心也皱出了淡淡的纹路。他所说的话,自然不仅是为了吓唬这群愚民,而是当下场面确实酝酿着凶险;但这般愚昧执拗的场面本身,也的确令他心中叹息。

    他提高了嗓门,确保喧哗不休的人们能听清他的话语:“诸位稍安勿躁!这所谓邪祟,我兴许是能做些什么,亦不收取钱财。只是你们须让出地方,不出一会儿,我便能让那孩子恢复如常。但你们镇上的异状,没有这样容易解决。在此之前,大家各自回家,等待事态平息,就是最好的办法。”

    他的语气里带着安抚人心的意味,可惜对镇民们毫无作用。他们指点着,嘀咕着,吵闹着,无一不固执地将里边的孩子称作不幸的根源,无论语气软硬,皆在要求处死女孩,以换来莫须有的宁静。看样子,没有人相信这位仙长的话,以他

    们的心智,只当他是在给大家打太极罢了。人群之中,只要有一两人坚定愚昧的观念,其他人便极易受到感染,何况是一群没有文化,且毫无主见的家伙。人性中的兽性在此时此刻得以最好地彰显,甚至还有发展得更糟的余地。谢辙三人不敢大意,拦在狭窄的院门前,道人也在走动游说,唯恐院子里的孩子受到刺激,或院外的人们失去控制。

    在这样的混乱中,有人悄无声息地倒下。

    一开始,所有人都困于混乱的局面,没有发现异样。紧接着是第二个人,发出了半声短促的尖叫,随即了无生息。接二连三,不断有人倒在地上,仿佛一场急病扩散。很快,有人一脚踩在了横陈的人体上,破口大骂一句,下意识低头查看,随即迸发出惨叫:

    “死人了,杀人了!快跑啊,邪祟出来了!”

    人群中一片哗然,镇民们纷纷露出恐惧的神情。有的人甚至没有勇气看看发生了什么,拔腿就想往远处逃,跑出两步,被一人绊了一跤,吓得哭爹喊娘。所有人都下意识想往自己认为安全的方向跑,人却太多,便如无头苍蝇般互相乱撞,各自慌作一团。

    院子门口的三人都有些懵了。谢辙最快地回过头,确认那丫头还在屋内。他们可是一直把这里堵得严严实实,那孩子是怎么跑出去,还没被看见的?寒觞立刻返身进屋,没一会儿,他探出头来:

    “不对啊,那孩子还在这儿呢!?”

    “不是她……是别人,不止一个。”道人喃喃地说,蹙眉凝望跑动的人们。

    谢辙学着他的样子,审视着纷乱的人群。有些人成功挤了出去,连滚带爬逃离了此地,又有人受伤倒地,哀哀呻吟。随着人数的减少,他们锁定了罪魁祸首。那是一个农户,也不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只是个普通的中年人,此刻却提着柴刀四下劈砍,对着平日熟悉的乡亲下死手。

    皎沫忽然面色凝重,她想起道人方才说的话,也认出了这个人。

    “这是我们昨日救的那家人,他怎么……”

    “坏了,他家人有没有事?”寒觞眼睛一瞪,“该不会在他一发疯时,就已经……”

    “小心!”

    谢辙眼尖,忽然大喝一声,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在那农户的侧后方,哭着喊着爹扑过去的,正是昨晚他们一并救下的小男孩。眼看农户转过身,对着奔来的亲儿子高高举起了柴刀,谢辙顾不得思索,飞身扑到孩子身边,拦腰将他抱起,意欲带离。

    背后有劲风贴着背脊划过,谢辙寒毛倒竖,耳中听到轻微的撕裂声,恐怕是衣物被划出了破口。再慢一步,被劈开的就是自己的后背了。他心有余悸,有心想快些避开,怀里的孩子却在哭闹挣扎,显然是给吓得够呛,对一切都心怀恐惧。

    就在这时,另一道风声贴着谢辙划过。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袭道袍,忽然松了口气。

    身后传来铮然声响,谢辙跑远了两步,放下那孩子,任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朝街道另一头跑走。他转过身,正看到道人四两拨千斤,轻松挥开了农户的刀。他手中的剑在阳光下折射出瑰丽异彩,剑法也飘逸如光,如风,如水无常形,又有延绵不绝的力量。

    农户横冲直撞的动作,在他有意的引导压制下逐渐缓慢。周遭的人们四散奔逃,也腾出了一片清净的场地。终于,道人觑见空隙,反手一剑抹在他脖子上。

    他没有再做戒备,想来对结果颇为自信。也正如他所料

    ,农户一下停了动作,原地摇晃一阵儿,砰然倒在地上。

    谢辙几人方才不知如何插手,现在见尘埃落定,赶紧围拢过来。

    “仙长,您……这……您杀人了?”

    寒觞眨巴着眼睛,干巴巴地说。他自然知道方才情况危急,不留活口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实在事出突然,让人不知如何面对。好在,道人轻轻笑了笑,和气地说:

    “我的剑,从不杀生。你仔细看看。”

    他指了指倒在地上的人,方才挨了剑的脖颈。谢辙离得近,闻言定睛一看,立刻看出了端倪。农户颈上并不见血痕,脸色也还红润得很,看样子只是昏迷了过去。他心中有许多疑惑,转头看着旁边的道人,先问出了最简单的一个:

    “您到底是什么人?”

    “在下姓凛,出身黛峦城,凛霄观。”

    道人对他们行了一礼。谢辙恍然大悟,寒觞也跟着一声惊呼:

    “是您!您就是那位、那位大名鼎鼎的凛天师吗?”

    “正是。”凛天师点点头,“所谓仙人,不过一个虚名,不必在意。你们由生祠托来的信,我收到了,只是诸事繁忙,直到今日才得以与诸位相见。想必,我确乎是来得太晚,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谢辙有些失落:“只可惜如今的形势,比我们寻您时更加复杂了……我们想请您帮助的同伴,现下已被恶使无庸蓝掳走,我们甚至还未追查到他们的行踪。”

    凛天师叹了口气。

    “关于此事,我亦所耳闻。是我来迟了,我为此深表歉意。解决当下的麻烦后,定会助你们一臂之力。但眼下,还请诸位援手,平息这镇上的祸端。”

    几人相顾无言,心里都有些许不同的感触。仓皇逃窜的人们留下满地农具,皎沫上前几步,无奈地扫视着这方寂静的庭院。她终于忍不住,转身朝着凛天师问出所有人的心声:

    “这座镇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您方才说,杀欲会传播,让人中邪,又是怎么一回事?”

    凛天师点点头,料到他们中会有人这样问。他深吸一口气,凝重地说:

    “你们都是知情人,我便直说了——此地有恶使的力量。”

    恶使,杀欲……

    谢辙和寒觞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睛,从昨夜到今日的景象纷纷在眼前晃过,血与火、村镇与愚民、人们的奔跑哭叫、发疯的人直瞪瞪的空洞的眼神……最终,画面定格在女孩提着刀的瘦小身影上,与记忆中鲜明的一幕重叠。

    “枫……”

    两人喃喃道。谢辙连忙追问:

    “您是说,杀之恶使身在此地,才导致了这些乱象?”

    “他应当来过,”凛天师纠正道,“但事实上,如今他已经离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寒觞忍不住问,“我们知道那个孩子,可是以前我们遇见他时,他只是控制不了自己,会判若两人,大开杀戒。现在为何其他人也会变得和他一样?”

    “如我所说,他曾经过此地。如今身为恶使的他妖性过强,仅是路过人群聚居之地,也像水银滚入水源,能污染大片的水流。”凛天师叹息着说,“我听说,睦月君曾负责约束这名恶使,然而如今他出了事,无暇旁顾。虽然我有其他要事在身,可见此惨象,着实于心不忍。既然恰逢其会,我冒昧请诸位相助,与我一同了却此间之事。”

    三人自然是满口答应。

第一百八十九回:风平浪静

    要他们做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四个人进到屋内,凛天师在桌边坐下,拿黄纸朱砂写下了几个符咒,叫谢辙依样画瓢,再如法炮制一些,越多越好,为的是挨家挨户都能贴上。皎沫一批批拿走符咒,为他们贴到每家门户上,寒觞也不闲着,帮忙写了些告示,连敲带打,渲染了符咒祛杀除厄的威力,恐吓镇民们撕下符咒会招致祸患,使得邪祟卷土重来,变本加厉。甭管他们听不听得进去吧,反正他是说了。不过即使只是这种程度,也足够了。这些愚民像一张张白纸,听风就是雨的。如今他们都各自躲在家中,无从被个把蠢货带了节奏,应当能冷静下来想想今天发生的一切。

    这些繁琐事务,很是费了他们一番工夫。镇子说大不小,谢辙写得比同伴贴符的速度要快,最后也出了门去帮忙。等他们回到小院,发现凛天师已经不见了。寒觞让他们不要惊慌,天师并未走远。他嗅着空气中残留的气息,带着另两人去寻天师。他的气息已经很稀薄了,并非因为他走得早,而是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本就留不下多重的气息。想必他还能顺藤摸瓜,也是凛天师希望如此了。

    他们来到了之前安置昨夜受害一家人的空地。这里,是这地方相对中心的位置,说不定凛天师是刻意选择这个地方的。空地已经变了模样。凛天师手里还提着那把奇异的剑,另一手拎着不知怎么找出的寒觞昨夜扔到角落的菜刀,连同农户的柴刀堆在一起。以两柄凶器为中心,地面画上了简单的阵法,谢辙能看出其中用了朱砂墨线一类常见的材料,但看不出更多奥妙。

    他们不敢轻举妄动,都站在一边默默看着。凛天师并不介意,也未与他们有更多交谈。他的长发已经披散下来,黑白交织,宛如阴阳流转,结合他郑重的动作,带上了道法威仪。他脚踩禹步,步罡踏斗,围绕着两把染血的刀,在阵中轻轻舞起剑来。

    一开始,他舞剑的速度与幅度都很舒缓,如同撩拨开风或水般轻柔,又像在以剑作笔,临空画下玄妙的咒文。他的动作在不断改变,不知何时起,变得疾风骤雨起来。每一次转身回手,都果决利落,有如在镇压看不见的邪恶。

    谢辙三人不由自主屏息凝神,心脏为莫名的力量砰砰乱跳,仿佛紧张于什么无形的交锋。最终,凛天师脚步一顿,唰地转过剑锋,直指阵中两样凶器。腾地一下,这两件金属之物忽然凭空自燃,窜起了赤红的火焰。

    在这火焰中,菜刀与柴刀都烧成了奇异的蓝色。它们就像春日到来时的坚冰,缓慢却不可抗拒地融化着,一点点化作火中青蓝的光焰。凛天师定定看了一会儿,挽了个剑花,将剑一收,回头道:

    “这火自能燃烧,就算下雨,也不会熄灭。只要家家户户把杀过人的凶器都扔进来,全部烧完,这座镇子也就安全了。”

    “那咱们还得挨个儿敲门,去喊他们交东西吗?”寒觞嘀咕着。

    “啊,我个人是不想浪费这样的时间精力的。”凛天师笑了笑,“写一个告示贴在附近,他们知道了有办法能祛除邪祟,甚至只是损失些本就已经不祥的用具,应当会照做才是。”

    言下之意,若是他们不做,干脆自生自灭吧。但凛天师当真这么铁石心肠么?大约不是的。正因为他早已洞察人心,通晓人性,才敢做出

    这番决定吧。

    寒觞依言照办,跑进屋里寻纸笔去了。谢辙看着地上的阵法,揉了揉鼻子:

    “虽然我也学了多年道法……可这阵,别说是不会操持,看您演示了一遍,我依然有很多似懂非懂的地方。这些都是最基础的材料,若是交给我,一定没有办法。我也并非没想过一些更加有力的东西,却一个比一个浪费材料,而您是如此轻易地就解决了一切。”

    说罢,他沉默一阵,但嘴边分明还是有话要说。凛天师也并不催促,只是静静等他说完。

    “……想来,这就是我与您的差距吧?我料想我还差得很远,只是,不知是远得离谱……这还真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弥补的东西。”

    凛天师轻轻笑了几声,语重心长地说:

    “你啊,不必妄自菲薄。我也是积攒了多年阅历,才有今日的手段。仔细想来,我也看过人间数百次春去秋来。你偏要在见识上与我相比,那确实是不自量力了。但行走江湖,修习仙法,驱灾除恶,所有的一切都不该是靠年岁决定的,而是你有没有这样的心。所有一切善恶,皆由人们的初衷定夺。到现在,我已经很清楚,你虽没有忍住,对他们恶语相向,却是因为心中有善。你有很好的资质。所谓学无止境,连我在这世上也有很多没弄明白的东西,年轻人可更不能望而却步啊。”

    他的话,令谢辙感到宽慰许多,甚至有些感动。不愧是凛天师啊……另外两人听了这一席话,也觉得受益良多。尽管正如那些随处可见的阵法材料,这番本该人尽皆知的话,从他这样阅历深厚的人口中说出,是不一样的。有些句子,由牙牙学语的孩童说出来,不过是笑话一场。但由亲身历经百年沧桑巨变的长者讲述,才更有分量。这意味着,即使过了漫长时光的洗刷打磨,真理仍然屹立不倒,煜煜生辉。

    “既然此间事了,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关于你们先前找我想说的事。”

    无论是和镇民的扯皮,之后走街串巷张贴符咒与告示,还是凛天师那一套驱邪的仪式,都消耗了太多时间。一顿忙碌下来,竟然也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潦草地分食干粮,收拾行囊,又为死者收殓了尸体。在凛天师烧了菜刀后,屋里的小女孩也恢复了平静,寒觞伸头看了一眼,难以将床榻上安静酣睡的瘦小孩子与昨夜的小疯子联系在一起。

    谢辙和皎沫走到他身边,一并望着孩子安睡的身影。没有了亲人的她,经历过这样的变故,日后又会如何?能生存下去,正常成长吗?他们没有答案。留下这样一个孩子,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还要面对这样不讲道理的乡亲……

    “他们还会伤害她吗?”皎沫有些担忧,“我们是不是应该带着她,至少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

    “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怕是要受尽欺辱。到时候,是你的决定带来的后果,你却无法亲眼见证。”凛天师对她说,“留在这里,反而是最好的选择。村民们确认她完全恢复正常,便也能安下心来,照我们说的去做。只是,这需要时间。但没有关系,她面对现实也需要时间。”

    他们已经做了够多,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走吧。”

    最终,谢辙出声打破了沉甸甸的寂静。

    他们转身,离开了昏沉破败的小屋。屋外正是霞光满天,凛天师在院门口,凝视着远方跳动的火光。见他们出来,他也理了理衣摆,迈开了脚步。

    四个人结伴,朝离镇的路上走去。姑且不论镇子上还是否会有人愿意给他们提供住处,就是他们自己,都对这些人感到淡淡的抵触与厌弃,不想再有更多往来。何况,他们将与凛天师聊的事情,虽然不算什么绝不能为人所知的绝密,却也并不适合随心散漫,在隔墙有耳处大肆谈论。

    他们一路走着,谁也没有说话。与其说这是尴尬的沉默,倒更像是一种无言的默契,有志一同的沉思,对于今日他们一并眼见和经历的一切,和各自曾见过的更多苦难或疑云。

    随着日光西沉,周遭的房屋渐渐低矮稀疏,视野里出现了树木的影子。脚下的石板渐渐变成踩实的土路,又与草地接壤,等他们脚边的荒草扫上脚踝时,四人已经来到了野地里。

    他们寻了一片相对平整的地面,安放好行李铺盖,大家松散地围坐在一起。四周稀稀拉拉,生长着细瘦的树木,要遮风挡雨有些勉强,但也因此不大可能荫蔽大型的猛兽。从林木的缝隙里放眼眺望,能看见不远处的镇子里,在逐渐昏黑的天色中亮着零星灯火。静谧的景象与白日的喧嚣闹剧大相径庭,就仿佛真的已经驱走了灾祸,并因此使得这城镇重获了宁静一般。

    在暖色的烛火中,偶尔闪烁起淡蓝的微光。想来,镇民们看见了告示,正三三两两找出凶器,丢进凛天师留下的火焰里,焚烧这些不祥的残余。寒觞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尽量平静地问:

    “凛天师,您先前说到,这里发生的灾祸是由于恶使的缘故。枫……杀之恶使,那个孩子,是不是就在附近?我们能做些什么,要小心什么?”

    “确切地说,他已经离开了此地。在这里,我们不会与他正面遭遇。”凛天师解释道,“只是很遗憾,他在这里盘桓了很久,留下的影响也就分外深重。”

    “这才是恶使最可怕之处。”他又叹息着补充,“若放任十恶在人间发展壮大,不仅他们本身会为非作歹,更会使他人也染上他们所代表的恶念。甚至,他们的意愿,也无法左右这样的影响。长此以往,所有人都会成为为祸人间的祸端,这人间,也自然不复安宁。”

    寒觞与谢辙都默默地点头。当卯月君向他们描述十恶的危害时,他们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郑重以待,不曾看轻这些潜在的灾厄。然而,现下亲身经历以后,他们才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卯月君口中所形容的灾难。苍白的文字语言,如今化作了鲜血淋漓的现实记忆,狠狠刺在他们心中。在为之感到震颤可怖、心寒心痛的同时,他们遏制十恶的渴望也变得愈发强烈。

    “那么,您是来帮忙处理恶使的吗?”谢辙问道,“睦月君原本负责此事,但现在他身体抱恙……”

    “这件事情,我的确知晓。只是,我并未专注于十恶一事。”凛天师坦诚道,“我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实际上是为了追查活尸。”

    寒觞思索了片刻:

    “最近有关活尸的消息,几乎不曾听到了。莫非,这是由于您的介入吗?正是因为您做了些什么,他们近来才销声匿迹了吧?”

第一百九十回:风僝雨僽

    “不,你可太高看我了。事实上,我还来不及处理此事。”凛天师微微摇头,神色凝重,“没有听到消息,不意味着没有消息,没有消息也不代表事态未有变化。活尸一事,很可能尚未结束,只是暂时偃旗息鼓,不知在何时何地,又会重出江湖,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偶人的事情初显端倪,十恶影响也颇为棘手,若是再加上没有头绪、又影响甚广的活尸,这江湖可真是乱得令人忧虑,心生恐惧。大约是见他们脸色太难看,凛天师连忙出言宽慰:

    “对活尸一事,我一路查下来,已经有了些许眉目。虽然尚且缺乏确凿的证据,我却能推断,此事也许和殁影阁有关。”

    “殁影阁……”

    皎沫轻轻蹙眉,像在思考,而谢辙与寒觞立刻回想起曾经的见闻与疑虑,发出若有所悟的声音,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凛天师看了看他们,想来这三人都知道殁影阁为何物,便略过介绍,接着说了下去。

    “在青璃泽无人涉足的地方,有一处化尸池。光听这个名字,你们便能想到,它与活尸大约有所联系。它对灵力的流动有极强的影响,我并不清楚具体如何运作,但对其可怖却有所了解。可惜,我虽怀疑殁影阁与化尸池在此事中的作用,却被他们所防备,无法接近,更不能进一步查探。再者,化尸池存在的时间,远远超过了活尸在世间出现的日子,殁影阁也有更多充分的理由,以解释他们究竟如何运用此地。”

    “因此,怀疑尚且只能是怀疑。”凛天师叹了口气,提醒他们,“就算是在我自己内心里,也无法定下一个确切的结论,遑论证明与他人。你们如果有心,可以记在心上,但切勿将此视作定论。若想深究此事,我们都需要更多地了解,才能做出真正的判断。”

    三人若有所思,纷纷点头。凛天师调整坐姿,又问起另一件事:

    “你们捎来的信,我已阅过,但终归篇幅所限,只知是你们同行的友人被活尸留下的伤所扰,且挂心她的姐妹。在赶来之前,我也听闻,你们在黛峦城遇险,遭遇妄语之恶使,那位姑娘也被带走,下落不明。这其中若有什么重要的细节,还请你们与我细说。”

    谢辙寒觞坐正了些,开始向凛天师讲述这段时间发生的变故。他们先说起最初,聆鹓因何故离家,她所忧心的堂姐又是困于自身何等异状。而那位堂姐,他们听霜月君说起,她曾拜会凛天师。起先寻求凛天师的帮助,是聆鹓挂念姐妹,也因他们希望帮聆鹓解决她自己的困扰。他们向凛天师描述,她是如何为活尸所伤,而后遇到高人,出手助她点化了受伤的手臂,可这手臂依然呈现出怎样令人忧心的模样。而它所让聆鹓害怕的,却远远不止它的外表这样简单。它赋予了她别样的能力,可与此同时……

    再说下去,谢辙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起来。他强自镇定,告诉凛天师在那以后,聆鹓又遭遇了什么变故。她感到手臂不受控制,以至于为此失去了重要的友人。因而,她坚定地想要解决它可

    能附带的问题,而他们也都支持她,并在霜月君的帮助下,选择向凛天师求助。

    只是……

    谢辙做了几个深呼吸,感到如鲠在喉。寒觞接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黛峦城的一幕幕浮现在他们眼前:偶人,无庸蓝,与他们抗争的聆鹓,能从万鬼志中借助妖物力量的手……还有魇天狗,以及它一飞冲天时,被无助地掳走不知去向的聆鹓。

    这其中的信息量十分庞大,听完他们的讲述,凛天师沉吟了一会儿。他整理着思路,先说起他能确认的事:

    “她的堂姐,那个不幸失语的姑娘,我应当见过……”

    “我这里有叶聆鹓姑娘的画像。”寒觞忽然想起这件事,连忙掏出画像给凛天师看,“都说她们姐妹俩长得很像,您见过的那位若是与她相仿,各种信息都对得上,便铁定是了。”

    凛天师接过纸张,手指在画中人印堂五官轻轻划过。

    “像,的确很像。”他拿着画像,转头问他们,“是谁画的?”

    “啊,是我。”寒觞抬手示意。

    凛天师缓缓点了点头,继而轻叹一声:“唉……这姐妹二人,都命途多舛,眼下正是她们坎坷流离之时。在未来,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只是当下命数未到,因而仍是各自失散,暂且不能相见。”

    “……这样吗。”

    “而对于她的手臂,恕我一时难以判断。”凛天师将画像交还给寒觞,对二人解释着,“会导致这样情况的原因有许多,唯有见过本人,望闻问切,才能寻找出与她自己息息相关的一个特殊的答案。对于她的堂姐,我正是当面进行了一种仪式,才找出她身上异状的根源。”

    寒觞接过画纸,忧愁地叹息:“没有关系,现在就算您诊出了结果告诉我们,也还是没法儿给她治疗。这一切,都需要找到她,才能再做打算。”

    “目前最重要的,是确认她的安危。”谢辙补充道,有些希冀地看着凛天师,“您有什么办法吗?比如卜卦……”

    “可以,我能占卜吉凶,甚至定出她所在的方位。”凛天师颔首,“你们有保留什么她贴身的物件吗?任何东西都行,只要曾被她频繁使用或携带。”

    谢辙嘴唇蠕动了一下,肩膀微微垮了下去。

    “没有。她……有一只埙,还与万鬼志有过密切接触,可这些东西都与她一道被带走了。其他行李,也都在她自己的行囊中。不知那些东西,在那群恶人手上会怎么样。至于如何分辨凶吉,我只是初窥门径,并不上手。可如果身边有留下什么,我一定会做些尝试。”

    凛天师稍加沉吟,宽慰他们没有关系。

    “占吉问凶之事,我能给你指点一二。不过,这其中有些独特技巧,不是特别好学。我们先解决眼下的事情,稍后若有空闲,会与你细说。”凛天师鼓励地拍拍他肩膀,“没有东西也无妨,若是能知道她家中所在,辅以生辰八字,我亦能卜卦推算。”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此话一出,他面前的几人陷入了一阵沉

    默。凛天师慢慢露出了了悟的神色,听见谢辙低声说:

    “抱歉,这些事,我们也不知道。”

    每个人都能从他脸上紧绷的纹路,读出哀愁和悔恨来。谢辙的确在扪心自问,为何这么多时日下来,他从未想过问问聆鹓,她家住何处,生辰又是何时?这些都该是友人间自然而然会关注了解的信息,若是他有心问过——只要他有心问过,今日怎至于此?能得知她下落的机会,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就这样从指缝溜走。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不曾多问上一句。

    因为他们还不够关心她,还不够将她放在心上……

    “老谢,你也别太自责。”寒觞轻轻说着,一下下拍着他轻颤的后背,哄小孩似的说,“你想想看,起初萍水相逢,我们都不会想到去谈论这么私人的事,不可能随便对她打探。后来呢,咱这一路上又经历了太多,短短几个月,始终在奔波忙碌,无暇谈起更多琐事。不止是你疏忽了,我也一样。咱俩同样没对她提过,大家都忘记了说这些。这不是你的错。”

    谢辙点头回应寒觞的安慰,重重呼出一口气,侧着头避开了大家的视线。在他们说话的工夫,一旁的皎沫轻声对凛天师讲述了她从二人口中听来的零星信息,关于这三人如何相识相知。凛天师神色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发出了简单的感叹:

    “你们之间的友谊,当真令人动容,真不像是仅有数月交情。”

    “朝夕相伴,生死相依,哪怕只有月余,甚至几日时间,都足够人们建立超乎寻常的情谊。”皎沫感慨道。

    谢辙终于转回脸来,冲着寒觞摆摆手,表示自己无事。他用力搓了几下脸,抬起头一一看过几位同伴,最终直视着凛天师。后者像一个宽和的长辈,静静望着他,摆出倾听的姿态来。

    “事实上,我的确自责。只是,我不仅仅因为没有保护好朋友,或不知道她的情况,才埋怨自己。”谢辙终于开口,郑重地坦白,是向同伴们,也是向自己承认内心不安的源泉。“更多的是,我觉得自己太过于脆弱了。我太容易受到外物的影响,犹疑于如何判断处理人与事,或背负于事无补也无益的情绪。”

    “尽管,我知道,这样重要的朋友,我为之牵肠挂肚,是情有可原的。”他见寒觞动了动嘴唇,像要安慰什么,便补充道,“但我依旧为此担心……我担心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事,甚至,若常有此事,而每一次都是因为我的软弱所起,因为我不能做出及时有效的判断,没有应对解决风险的能力,无法最大限度地掌控自己的情感……到那一日,我将很难原谅自己,且还会面对更多的灾难。”

    他看了一眼寒觞,他的友人沉默着,迎着他的目光点点头,表示理解。也正因为理解,他不知还能如何宽慰。皎沫仿佛很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也唯有叹息。他们都无法苛求谢辙摒弃这些人性化的忧虑,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铁石心肠,不为所动;或不如说,正因为谢辙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才会互相认同,成为朋友。

第一百九十一回:风里杨花

    谢辙的眼神里透着些许哀怨。他惆怅地说道:

    “其实……我一直觉得,睦月君看错人了。也许,他太高估了我。我至少现下还不足以承担他的厚望。”谢辙深深呼吸了一会儿,接着低低说道,“事实上,我一直不够强,无论道法还是体术,都只是凑合罢了。我不过是从小自我暗示,说服自己,以后要担起重任,并为此做好准备。因此,当睦月君将风云斩交给我时,我并不是毫无预期的。”

    大家伙儿都静静地听,谁也没有打岔。

    “可这种程度的准备,显然不够。我依然太脆弱,直到现在,风云斩也并未完全承认我。”

    最后,他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

    凛天师一直在默默听着,并未进行不痛不痒的安慰,更没有无端的指责。只是在听完以后,他才动了动,礼貌地询问:

    “倘若你不介意,能否把剑予我一观?”

    谢辙点点头,将剑连鞘解下来,捧到凛天师面前。他接过风云斩,将它轻轻抽出剑鞘。

    这三尺青锋光华内敛,轻若鸿毛,看不出作为兵器的凶戾。剑锋锐利流畅,没有半点儿毛糙缺口,表面也不见什么划痕,仿佛从未经历战斗,崭新如刚刚被锻打成型。

    过了一阵,他沉吟道:

    “你们应当知道,六道神兵都是上一任水无君……伏松风待的作品。因此,当年他能将这些兵器都运用自如,且能同时使用。不过即便是他,也无法发挥出这所有刀剑作为武器的最大威力。不然,他早该一统江湖,称霸天下了……当然,以他的品性,并不会做这样的事,但若有人能将六道神兵都应用到那般境界,一定会有能做到这些的实力。”他端详着风云斩,喃喃叙述,“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六把刀剑,消耗了伏松风待生命最后的时光,是他一生最璀璨的杰作。它们象征六道,是六道凝聚而生的实物,或说是熔炼了伏松风待穷尽一生,对六道的理解与呈现。倘若对这些兵器都能如臂使指,就能领会到他参悟的六道,甚至通过他的参悟,领会六道本身。”

    谢辙若有所悟,听凛天师继续说道:

    “你明白吗?不是说你到达了足以读懂六道的境地,才能使用六道神兵。运用它们的过程,就是领略六道的途径。譬如我所使的断尘寰,象征人道,但并不需要阅尽千帆看破红尘,以能够支使这神剑。相反,如能妥善使用它,才有利于使用者读懂人道真意,堪透红尘三千。天道之剑,想来定是同理。以前,你一定有用它使出过惊艳的一剑,可是如此?”

    他抬眼看向谢辙,后者不知他是猜测还是从剑上读出了什么,只是默默点头,确认了他的话。诚然在过去那些危急关头,他都能使出那些惊为天人的法术,呼风唤雨,即便只是一时。凛天师笑了笑,话语中有几分认可与赞赏。

    “这便是了。这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天道之剑在一般人手中,算不上破铜烂铁,也称得上宝珠蒙尘。你能把它发挥到如此地步,已经非同小可。只不过你踏入江湖时日尚短,阅历也浅,假以时日,定能有一番成就。”

    他言辞恳切,神情肃然,显然并不是单纯出于安慰,才说出这些话来。大家都下意识相信了他的论断,只是皎沫想了想,还是轻叹一声。

    “只希望他所需要的时间,对于将朋友救出魔窟而言,不算太长。”

    “也不是一定要等剑术大成。”凛天师纠正道,“或者应该说,修炼剑术与援救同伴,是可以相辅相成的。一切情势都在变化,我们并不知晓接下来,都会遇到什么变数,究竟是需要以剑解决,还是能让他对剑的使用与理解更上一层。想要参悟天道,亦可将救重要之人视作其中的一场修行。”

    “老谢,你一定做得到。”寒觞拍拍谢辙肩膀,“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要靠你用你的剑,这不是还有我吗?我们一定能及时找到她,救她回来。”

    谢辙没有说话,他接过了凛天师交还给他的风云斩,默默抚摸着这柄神兵。他不能给出自信的宣言,但心中也同样希冀。

    “当你发挥出风云斩的威力时,一定下意识将它当作了手足一般属于自身的存在。”凛天师见他抚着剑脊,进一步点拨道,“剑术的最高境界,是人剑合一,这你定是听过的。或不如说,无论刀枪剑戟,任何兵器用至炉火纯青,都应当是如此。剑随心发,不仅是将剑当肢体的一部分使用,更将它直接作为意志的延伸。毕竟,即使是自己的身体,大多数人也很难控制,甚至难以做出正确预估。”

    “这……这怎么可能?”寒觞颇为困惑,他并不是质疑凛天师,但他实在无法理解对方讲述的道理,“但凡四肢健全协调,没有疾病和外力干扰,不是都应该能做到吗?”

    凛天师很能理解这种迷惑,他笑了笑,站起身,也示意寒觞站起来。随后,他站到寒觞面前对他说:

    “你伸出手,放到我心口的位置。”

    寒觞有些不解,但这不过简单小事,想来不会有什么坏处。他依言照办,凛天师接着说:

    “闭上眼睛。”

    “视觉正常的人,无论有意无意,随时会以此矫正动作不协调之处。”他闭上眼,听见凛天师徐徐解释,“故而只有短暂地拒绝眼睛带来的帮助,你才能察觉自己对肢体控制不到位的地方。现在,先不要睁开眼,把你的手先落下,然后凭借你的记忆与感觉,再放回原来的地方。”

    寒觞幅度很小地点头。他认真记住了此刻手臂感受到的方位,然后放下手,再抬起。随后,他睁开眼睛。

    他的手并不在凛天师心口上,而是落在了更偏左上的位置。寒觞微微一怔,下意识低头一看凛天师脚下,确认他并未有所移动。他又看向了自己的两位友人,还来不及说话,二人纷纷点头作证。

    “的确是你放偏了。”

    “这……呃,刚才不算!”他摆手道,“再来一遍?”

    “结果也是一样。不过你想试试,就请吧。”

    于是寒觞重做尝试。这次,他还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要记得往右下一些。待他再睁眼时,却发现自己的位置又过于右下了。凛天师笑着拨开他的手,重新坐下去。

    “你看,再依照过往

    的经验,一个劲地暗示自己,也会矫枉过正。”

    寒觞也坐下来,有些气馁地摇头道:

    “好吧,好吧,我承认,那确实很难。这还是我自己的手掌,连接手臂,能感受到自己的动作。而若是拿着剑,我却并不能分享剑的感知。哎,照这么看,我可真不是练剑的料。”

    他半开玩笑地说着,还拍了拍身侧的短剑。凛天师看到他那柄造价不菲的剑鞘,直言道:

    “你那柄剑,我若没记错……应当是把长剑?”

    寒觞略有些惊讶:“您可真是无所不知啊。”

    “不,也只是略有耳闻。若不是由他人转手,我猜,应该是百骸主施无弃交给你的。”

    “是了。我……在找我的兄弟。百骸主说帮不到我什么,但给了我这把剑。他说这剑是当年八位邪神中的歌神紧那罗的随身佩剑。与它对应的,是香神乾闼婆的长笛——也是箫。不过迄今为止,它们之间似乎都没什么感应。”

    凛天师听见他的话,点了点头。

    “我与百骸主是旧相识。这剑鞘就价值连城。他肯把如此珍贵的东西给你,想必也是相信你的为人。至于你刚说的剑术……”他颇为认真地回应,“归根结底,我同样不是走剑道的人。我不是什么侠客、武士、浪人,而是阴阳师,你的友人也是一样。然而,人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终有要拿起剑的那一日。有时候,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有时,是为他人去掌握力量,做到更多事,承担更多责任。”

    谢辙嘴唇轻颤,带着一丝哀怨,感慨道:

    “我……担得起吗?”

    “你觉得呢?”

    “我也能像您一样,像睦月君所期盼的一般,为苍生谋福祉吗?事到如今,我连自己的朋友也无力相救。”

    “切莫自怨自艾。”凛天师的语气严厉起来。

    “抱歉,我……”

    “苍生是什么,福祉是什么?”天师反问道,“苍生是天下众生,你是苍生,我是苍生,你的友人也是苍生。你要去救她,不正是在为苍生谋福祉吗?有时,不妨收回目光,暂且忽略宏大的事物,注目于自己身边的所谓苍生。只要你心怀苍生,所做一切就皆为苍生,也为芸芸众生中的自己。”

    谢辙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您说的这些,我似乎能理解。”他揉着脑门,“不过,仅仅是字面上明白了您在说什么罢了。也许我的眼界,还不够让我懂这些道理。十分抱歉。”

    “用不着道歉,你慢慢就会懂的。我自是不能说你太小,只是,还未到明白的时候。”

    望着凛天师温和的眉眼,谢辙也不知为何,生出了些许微弱的自信来。

    “言归正传,”凛天师侧过身,抽出了断尘寰,“目前的情况下,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用这般不够可靠的方式。”

    寒觞侧目道:“您竟还留着一手?是,什么样的法子?”

    凛天师直起身子,舒展筋骨。他将断尘寰横在面前,静静凝望一阵剑身,这才开口道:

    “问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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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