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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二回:风行雨散

    问剑,顾名思义,问剑便是与剑中之灵沟通,询问想要知道的事。这一法门没有太多讲究,但首先就要讲求先前提到的人剑合一。毕竟剑又不长嘴,即便有灵,也唯有心意相通,才能在冥冥之中进行对话。

    凛天师与断尘寰相伴多年,早就到达了这一重境界。只要满足了这个条件,问剑对于阵法、场地与天时的要求算不得严格。当即,天师便盘起腿,将剑横放在膝上,透过稀疏的树影望向星空,凝眉掐算了一下。

    “时辰合适,可以一问。”他很快得出了结论,随后轻叹一声,“只是我要提醒你们,我未必能得到所需的答案。问剑的缺陷,在于剑只能与剑共鸣,对人却无太大感应。它不是云外镜,无法直接找出你们同伴的行踪,只能告诉我其他六道神兵所在之处。我听闻六道刀剑中的怨蚀,在魇天狗身上,我能为你们找到它的位置。不过,天狗未必时时刻刻跟随它的主人,更遑论那位叶姑娘,兴许被关在别的地方。魇天狗或是与恶使在外兴风作浪,或是自行其是,都未可知。”

    三人纷纷点头表示知晓。寒觞挠了挠下巴,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么说来,您是有办法得知所有六道神兵的方位了?先前您还说,如若能掌控这些兵器,参透六道,便有万人不敌之力。既然知道它们散落何处,为何您没有收归己有呢?如果它们都在您这样的得道之人手里,也不会有如今的一些乱子了。”

    “道法自然。除却断尘寰,六道刀剑既然本就不在我手中,未曾被交托,便该随它们在人世流转。”凛天师微微摇头,“我不该干涉,也没有理由干涉其他刀剑的去向。归根结底,那些都不是属于我的东西,落到我手中,并不比落入他人之手更为有理;我如果使用手段,把它们强行收来,也与他人强取豪夺本质无异。”

    “可是,其他人中有恶人,又该如何应对?”皎沫发出了疑问。

    “是啊,您也许知道,已经有人利用六道神兵作乱。”谢辙同样眉头紧皱,“杀之恶使,正是被切血封喉所支配,屠戮他人,传播杀欲。怨蚀在魇天狗身上,我们还遇到过一个敌人,使用一把剧毒的弯刀,颇为棘手。他们掌控这些刀剑,真的合理吗?”

    “唔,我能明白你们的疑惑。然而,作恶的根源在于恶人本身,即使没有兵器相助,也不会简单地改邪归正。而这些恶人,一定会因为恶行得到自己的报应。在那之前,我们依然要允许这些人的存在。恶有恶的力量,善有善的价值,善恶在人性中就像太极阴阳,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阳交错,难以简单拆分。”凛天师斟酌着词句,“再者,他们手握刀兵时,未必已经是恶人。直到他们作恶的那天,他们才不再无辜。倘若因尚未发生的罪恶,便擅自定性一个人,以对待罪人的方式对待他,只会滋生更多的罪孽。人与人之间横生猜忌,为还没有发生的事相互提防,也违背了好的本意。”

    “况且,把力量集中在一个人手里,何尝不是破坏平衡的事?世间平衡一旦被打破,即使是好人,

    也容易成为恶人——或犯下恶行。毕竟,每个人对绝对的善恶,都有自己的定义,而一旦手里有了力量,不管好人坏人,都有可能想做些什么,带来种种变化。力量越大,人就越贪婪,我自己也不能保证,如果有了颠覆性的力量,我会不会想做些什么本不会做的事。别人都说,我有强大的力量,但我自己不这样觉得——或者说,我不允许自己这样想。唯有这样,我才能控制住自己可能的贪欲。说到底,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记挂红尘之中的种种,才没有飞升成仙。而但凡是人,必然会有欲,有偏颇,有不周之处……也因此定然需要自控,不能擅自将自己放在一个可以裁决他人的位置上,以规避可能酿成的大错。”

    他平静如水的目光在每人脸上一一扫过,大家或点头或沉吟,都在试着理解这其中真意。时间有限,凛天师不再多言,闭目入定,尝试着与剑灵对话。

    三人回过神来,专注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凛天师并未打出任何繁复花哨的手诀,仅仅是闭着眼睛,掌心向上,托住了长剑。在他的手中,原本寂然的死物轻轻震颤起来,如同被赋予了生命,有心脏在跳动、有呼吸带来起伏。

    过程并不突兀,但变化发生得很快。断尘寰的震动逐渐变成了浮动,而后成为稳定的动态。它慢慢朝上升起,直到悬浮在半空,恰好正对在凛天师面前。凛天师虽未出声,剑的颤动却时有时无,有时平静,有时甚至嗡然作声,发出剑吟,就好像活物一般,在与剑主对话。

    皎沫与寒觞看得入神,虽不知其中玄妙,他们却从未见过以这样简单的手段,就能让兵器产生此等反应,还能与之对话。想来,这就是所谓的大道至简。谢辙同样在认真观察,虽然没有出声,但相比起同伴们,他似乎模模糊糊看出了一些奇异之处。

    问剑并未持续太久。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断尘寰平息下来,落回了凛天师手中。后者睁开眼,轻轻拂过剑身。

    “魇天狗在南方。从此地出发,你们还要继续向南走。”

    谢辙与寒觞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凛天师所言和神鸟的指示一致,想来魇天狗正是在无庸家的地盘上,而聆鹓,也很可能被羁押在那里。

    “好,那么,我们接着往南。”寒觞思忖道,“在去往南方的路上……我们会路过我家人所在的地方。不过,如果时间紧张,或有其他事务,致使我们不能绕路的话,我也不必回去探望了。”

    皎沫似乎有些在意,她连忙说:

    “既然有家人在,还是回去看看得好。”

    寒觞笑着拍起胸脯,颇为自豪地说:“安心,他们都很有能耐,我放心得很。”

    话虽如此,当他说完后,多少有些忐忑。皎沫能看明白,他只是劝自己不要去想罢了,免得过于留恋,耽误了正事。不过看样子,他的家人确实令他安心。

    谢辙含糊地“唔”了一声。

    寒觞多少有些奇怪,因为按照谢辙的性子,说不定也会劝他回家看看。但现在,他的心思显然在别处,有

    些分神。的确,谢辙还在琢磨自己先前看到的景象。凛天师的目光转向了他,挑起了眉毛。他倒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

    “我能看出,你有天眼,能观测到常人难以察觉的事物。方才我问剑时,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人?他就在您对面,也是席地而坐,盘着腿,像是入定的样子。但除了我,仿佛大家并没有看见他。”

    谢辙皱着眉,回忆刚才眼中似真似幻的景象。那人是个男子,相貌中正平和,并无特异之处。他的长发似松烟墨般浓黑,柔亮,高高地束着马尾。他的衣裳是蓝灰色的,但样式看起来不似本朝之人,还绑着颜色相近的抹额。不过还不等谢辙细说,凛天师便这样说道:

    “你没有看错。那是断尘寰的剑灵。”

    “剑灵?竟然是……人形的剑灵?”谢辙有些讶异。

    “是。剑灵是妖异的一种,与付丧神略有差异。作为兵器使用的东西,包括乐器在内,会因主人的灵力多寡,而生成特殊的意识。这些意识,是一些付丧神的前身,因不具实体,大多无形无相。人形的器灵,自然是少之又少。”

    他们忽然想起薛弥音。弥音寄宿在三味线中的阿淼,究竟算是器灵,还是付丧神,还是别的什么呢?

    凛天师顿了顿,又说道:“但你看到的……仅仅是具有那个人的样貌。因为,断尘寰本是未完成的作品,最终是伏松风待以身铸剑,才将其锻造成如今模样。”

    “所以那就是——那就是铸剑师水无君了?!”

    凛天师微微一笑,问道:“你很惊讶么?”

    “唔,是有一点。在我眼中,他更像是个文人墨客……而非舞刀弄剑之流。至少我根据那些传说所预想的,并非是这个模样。”

    “人不可貌相。”天师轻轻摇头,“但剑灵并不是铸剑师本身,只是因这段由来,空具他的样貌罢了。”

    谢辙表示明白。静了一阵后,他听见凛天师轻声叹息。

    “我不常问剑,正是因此剑灵的缘故。毕竟,倘若面对幻影太久,一昧沉溺假象之中,人很容易分不清虚实……可虚幻的,终究不会是真实。逝去的人和事,永无回头之日。”

    几人相顾无言。凛天师短短一席话中,暗藏了他所见证与亲历的太多无奈。道理谁都明白,可即便如此,不还是有很多人对着已故的画中亲人相思成疾,默默垂泪吗?现实过于残酷,人们才趋于追赶那些虚幻之物。若是有像伏松风待这般样貌的灵体可见,不知多少缺乏自控力的人会为不存在之人失了神智,弄不清黑白虚实。人也是永远经不住考验的,谁也不能拿这样的东西试探人的底线。想来凛天师时至今日能保持清醒,可见他有多意志坚定。即便如此,他还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沉湎幻象,以免难以自拔……更别说普通的人了。

    第二日,他们便就此分别。凛天师仁至义尽,还要自己要做的事,拯救该拯救的人。与这位一日导师分道扬镳后,谢辙三人又踏上寻找友人的旅途。

第一百九十三回:风栉雨沐

    山风呼啸席卷,扑动着衣摆袖口。

    伫立在山岩上的人不为所动,毕竟,六道无常可不怕这点寒凉。极月君背着手,蒙着眼幕的脸转向矗立的山峰,静静眺望面前铺开的巍峨群峦。这片山脉一眼望不见起始,在视野中野性蓬勃地伸展,蔓延到视线尽头,上接天穹,高处的轮廓模糊成水墨画一样的颜色。

    遥远处的线与形朦胧,面前的山石却棱角分明,参差嶙峋。山壁陡峭,裸露出大块青灰石色,但仍有顽强的树木与野草在缝隙里艰难立足,点缀上沧桑黄褐与葱茏绿意。极月君微侧过头,仿佛在认真端详这番景色一般,即使面上的布料将他的眼睛遮得严严实实。

    “山海。”

    他忽然轻声唤道。在他身后,凛山海停下了脚步,出声还礼。极月君并未回头,面容与话语间却都带了点笑意:

    “你来得可巧。这地方可没多少人烟,让我猜猜,你可是来助我一臂之力,一同捉拿两舌恶使的?”

    “并非如此。”凛山海淡然否认,“我由灵脉穿行,经过此地,感觉到你的气息,故而前来问候。一会儿,还要再回灵脉那里,转道离开。”

    “啊呀,那可真是可惜,还当你是有心,特意来帮我。”极月君故意摆出了遗憾的表情。

    凛山海不为所动,但谈及此事,他倒是有些在意的地方。眼下也不是与故友闲聊谈心的时候,凭他们的关系,足够有话直说。

    “你所负责缉拿的两舌,身边是不是还跟着另一个姑娘?据我所知,那正是霜月君救下的孩子。”

    “确实是这样,事情也因此变得更有些复杂。两舌这名恶使,本来就已经很棘手。她十分狡猾,诡计多端,先前对她的追捕都未能成功。现在,霜月君救过的那人也出现在她身边。”说到这里,极月君不禁微微蹙眉,“我们都不知道怎样处理她们,才能获得最好的结果,甚至不知什么结果才是最好的。因此,我不敢贸然行动,正在思索对策。”

    凛山海“唔”了一声,一时没说出什么话来。极月君知道他大概也在思考自己所说的事,径自说了下去:

    “我本想着,若是霜月君在,也许会简单些。可一转念,我又不知她若不在,是不是反而更好。倘若她在此处,多少能拿个主意,我们联手,也知道如何对付那两人。况且凭借她们之间的了解,没准霜月君才是唯一能进行沟通的人。然而那孩子对霜月君却有怨,稍有差池,反而使事态更不可控,或霜月君关心则乱,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也只能是想想罢了,眼下霜月君不在此地,没有谁知道她如果在了,又会是什么情形。”

    他更多是在梳理思绪,发出些感慨,而非寻求什么建议。凛山海便默默听着,一同思索消化。他们并肩站在一起,静静望着群山,过了一会儿,凛山海忽然叹息道:

    “救人之事,还真不是随心而为那样简单。无论行为所带来的后果,还是救下的人本身,在做出救人的举动时,都很难有充足的了解。”

    极月君的脸转向了他,透过眼幕予以凝视。

    “怎么……忽然说这个?不过的确。有时我会觉得,这简直像赌石一样。你不知开

    出的会是美玉还是渣滓,也无法预判,一凿子下去是会恰好解开石皮,还是可能敲碎矿物。”极月君摇摇头,“话虽如此,你却依然救下了很多人。”

    “哈……可能因为,我的命当初也是被你救下的吧。”凛山海轻笑出声,“这大概就是,薪火相传?”

    极月君转向他,他那看不见的眼睛似乎能发出穿透一切的光。

    “我救你,事出有因。也许该说是私心使然。”

    说罢,他轻叹一声。山海点了点头,也发出了与他无异的叹息。

    “唉。我不能否认,那却也是因为你明确地知道,我不是在你生前,对你舍命相救的那妖。”凛山海笑容淡了些,诚挚地说道,“就像是……我们也都清楚,阿鸾不是青女。虽然如此,所有人对她依然真心以待,即使起初有青女的缘故,可我们眼里的,仍旧是那个阿鸾。”

    极月君也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又像是释然,又像在自嘲。

    “你倒是看得通透,反而是我痴傻,硬是跟了你一世又一世,次次出手相救。啧啧,我都要被自己感动坏了。你可莫要不领情啊。也没说等你哪一世飞黄腾达,好好报答我一下。”

    “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呢。”

    “不过么,也不算亏,好歹那么多年下来,等来你这么个圣贤,去拯救世间苍生。”

    他含笑看着山海,后者无奈地摆了摆手,像要挥开他话语里的诙谐促狭。

    “你可别拿我说笑了。你自己救过的人,也不知凡几,这些我都知道。虽然你总说着,世上遭遇苦难的人太多,根本救不过来,可依然做着力所能及的事。”

    “那也没有办法,我这人么,就是这样,看到了没法不管。你还不是一样?”

    “……是啊。实际上我也想过,我会走到如今这步,少不了你的影响。若说是济世救民,这样的事,我的确有做,一开始抱有的倒不是这样宏大的目标。归根结底,我最根本的动机很朴素,单单是看到可以出手相助的事,便无法坐视不理。”凛山海有些感慨,“在我看来,你也一样。六道无常虽肩负职责,可当你做职责之外的善事时,未尝不是为人性最本质之善所驱动,而非抱着多么远大的目标,一心念着福泽世间。”

    极月君的神情有些微妙复杂起来,他轻叹道:

    “如果一味为了福泽世间,我在救人的时候,也许反而会更加犹豫。你知道吗?事实上,我救下的人里,除了像你这样的,为恶者也屡见不鲜。”

    “这也合乎常理。毕竟,你救下的人太多,他们日后所走的道路,也不是你能决定的。”

    “这道理,我自己也明白。所以大多情况下,我并不介怀,至少在我出手相助的一刻,最重要的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极月君声音放轻,几乎像是喃喃自语,“只是……”

    “只是?”

    “如果,是因为我的搭救,那人才成为了恶人呢?”

    凛山海短暂地静默了一瞬。他不知极月君何出此言。他比自己活得更久,见得更多,这类事,理应比自己更会处理才对。既然没说具体的情况,说不定,极月君是在考验他呢。虽不知这

    个问题有何意义,山海还是好好思索了一番。最终,他只是这样说:

    “也不要太多虑,一个人会为恶的理由有很多,促成一件事,永远不是你独自一人的因素就能办到。即使你认为,你使得谁成了恶人,这人在遇到你前,使之成为遇到你的那样的人的,也有其他原因。”

    极月君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这是理不清的乱账。就算当真是他的责任,他应该为此再不救人吗?扪心自问,这又太过因噎废食,可一味深究究竟自己要担几分责,也太过钻牛角尖。他摇了摇头,像是要将脑子里混杂的思绪驱逐出去。

    “罢了。对了,我还没有问你,走灵脉要去何处?是在帮什么人奔忙,还是……”

    “我在追查活尸。”凛山海言简意赅,“我走访了几乎所有活尸爆发的地方,比照地图,画下了一份记录。将所有信息归结在一起,加以分析之后,能看出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那些感染的灵脉,都与青璃泽相通。”

    极月君轻轻挑起眉毛。

    “青璃泽啊……那倒是好办,殁影阁……”

    “他们把我赶出来了。”

    “噗……咳,”极月君及时收敛了笑,“你可真是……你动机这样明显,事情但凡真是他们做的,当然要防你一手。”

    凛山海料到他的反应,没多说什么,只是揉揉眉心,道:“所以,我用了些策略。”

    “策略?说来听听。”

    “查了活尸后,我又研究了偶人的活动轨迹。偶人的事,你应当也有耳闻。”

    “不仅如此,我也知二者之间,没准有什么联系。”极月君凝神对着凛山海,“所以,你追查发现,偶人与活尸一样,行动连通着青璃泽?”

    “不,恰恰相反。”

    这回答有些出乎意料,极月君不由得发出个疑惑的声音。凛山海进一步解释:

    “它们出没的踪迹完全不同,根本没有一处重合。这反而太过巧合,简直就像精心筹划的一样。”

    “……啊,是、是么?这我倒是没想到呢。”

    极月君的神情变得肃然。凛山海以不相上下的肃穆看着他:

    “唔,你不曾想过,也是自然,毕竟你目不能视,不会在第一时间就用图像的方法处理问题。但现在,我料想你会和我有一样的想法。”

    在他的注视下,极月君缓慢而慎重地点了点头,似是在沉思。

    “那么,你接下来,是打算……”

    “活尸暂时难以再深入了解,至于另一边,我听说妄语之恶使,有许多偶人。”

    “嗯?你莫非是打算明抢么,真是勇武过人。”极月君明显是在打趣。

    “我怕是抢不过。”凛山海静静说道,“毕竟,断尘寰与怨蚀若要一较高下,结果不可预料。妄语的身后,还有整个无庸家族,若是与他们结仇,在江湖上举步维艰也有可能。他们那伙人,烧我生祠,断我来信,四处欺男霸女的坏事,还真不一定不做。不过我倒是知道……”

    “知道什么?”

    “偶人不仅存在于无庸氏之手。”

第一百九十四回:风情月债

    接下来,他简单向极月君讲述了他们视线之外,百骸主与悭贪之恶使发生的冲突。在百骸主给他烧来的信里,他不仅得知了那一场遭遇战,也通过这位友人收集到了零碎的信息。譬如悭贪手里的偶人,与无庸家作品的差距,和撇开强弱差别,二者的相似之处。最后,凛天师总结道:

    “纵使那一拨偶人与无庸氏联系不够紧密,不好顺藤摸瓜,可至少由相近的技艺,我也能有所了解推断。接下来,我就打算去会会那位恶使。”

    “祝你顺利。”极月君真心实意地说,“能追查到如此地步,有这样的毅力和勇气,真不愧是你。但你孤身一人行动,真不算太过冒险?”

    “纵然冒险,也并非全无把握,更不能就此望而生畏。”凛天师慎重地说,“我对悭贪也有粗浅了解,知她渴求珠宝,因此正寻找门路,找一位同道借一件她寻求的法器。”

    “哪位同道?”

    凛天师拧起眉毛,组织着语言,试图给出一个中肯的概述来。

    “是曾与我丹宁师祖同修之人,但……那人和丹宁师祖不大一样。怎么说呢,相较而言,丹宁师祖修炼清心寡欲,心思纯粹,而那位虽谈不上心怀不轨,却更……动机不纯一些。我不好妄加评判,最终的结果,是那人堕入魔道,如今非仙非鬼,亦称不上是人。”

    “原来是……”极月君恍然大悟,“那一位,倒不是难说话的人。”

    “嗯,所以我想试上一试。”

    “一路顺风。”

    他们最后寒暄了几句。凛天师的确不是专程来探望,过路歇脚而已,很快便转身离去。极月君假惺惺地责备一番,被山海笑骂几声。周围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附近的树冠偶尔因一阵清风相互摩擦,发出唰唰的声响。远处的高山,有掠过的雄鹰发出一阵嘹亮而遥远的鸣啼。

    山海刚消失不久,极月君忽然对着空无一人的四下开口:

    “你还要听多久?”

    他话音刚落,便有另一人走出来,现身在他视线下。她嗫嚅着,像是急于解释什么,但想说的话太多,反而堵在了嗓子眼儿。

    “凛天师听不出你的脚步声……但我可以。”

    极月君平静地说,他的语调算不上严厉,反倒很是客气。这种客气里,淡淡透出疏离。

    “只有我一个人。”叶雪词仿佛被刺痛了一下,轻微惶恐地辩解着,忍不住脚下微动,朝极月君走近了一步。“您不用担心,我是来探路的,寻找云外镜,它就在……”

    “你最近在做些什么呢?怎么在寻这件宝物。对了,它不是在雪砚谷么?你是去过的。”

    极月君轻而淡地问,恰好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很难分清他是不在意,还是有意为之,为了保持分寸,不去听取对方口中说出的重要信息。

    “雪砚谷没有云外镜。我还是,在为先前那位朋友帮忙。最近他事务缠身,我便先替他们打探一二。”

    叶雪词深深呼吸,尽量平稳地说,眼睛仍热切地盯着极月君。后者不置可否,含混地应了一声。他并不知晓她到底所为何事,只是也没有寻根究底的兴趣。

    尽管是温

    和的姿态,极月君却显然谈兴不佳。叶雪词恰好相反,她踌躇了一会儿,望着极月君,轻轻说道:

    “我……一直都还没有机会,郑重地向您表示感谢。当年,多亏了您,我才……”

    “不必,我不是为了你的感谢。”极月君语气平和,却不容抗拒地截断了她接下来的话儿,“你好好活着,积德行善,就是对我最大的谢意。”

    “但如今的我,已经是妖怪,是恶使。”叶雪词的呼吸都像变得小心,语调却难以自持,“您觉得……我还能回头吗?”

    “事在人为。”

    说出这样的话时,极月君也并没有任何把握。算了,好歹这句话,是怎么都挑不出错处的,放在场面上也算好听。

    他心里这样想着,叶雪词却仿佛受到了莫大鼓舞,发出颤抖的叹息。

    “也只有您……才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就像当年一样,唯独您有那般心地与善举。”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酝酿着接下来的话语。

    “但……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我知六道无常职责繁重,事务繁多,不可能搭救每一个人。在那时,您为什么会来……救我?”

    她是如此热切地看着极月君,等待一个也许可想而知、也许出乎意料的答案。不管是什么,想必都能说明,自己有某种特殊之处,以至于能在芸芸众生中彰显出独一无二的自我。能向她证明,她时至今日的人生,的确有别样的光华夺目,而并非是泡影梦幻。

    极月君却沉默了。他没有直接回答。

    “你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什么?好、好的,您说。”

    “刚才那人,你一定看到了。他如今被称作凛天师,受万民敬仰。而当初,他也曾不过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像很多人一样,忙忙碌碌,来来去去。虽算不上一事无成,倒也不是什么天选之人。”极月君转过身,重新面对着起伏山峦。他又沉默了一阵,才接着说道:“但我要讲的,不是他的故事——而是我的。”

    在他尚且年轻的那个时代,极月君还有两个徒弟。那两个徒弟,一个叫云清弦,一个叫云清盏;一个耳不能听,一个口不能言。

    这对姐妹相依为命,相互扶持,即使被逼无奈失聪失声,也不曾放弃彼此。她们曾效力于左衽门,又因一次任务的失利,而处境艰难,无家可归。

    机缘巧合,她们遇见了当时的极月君。他说服了她们,放弃在左衽门的营生,转投他门下,而他信守诺言,护她们周全。他指点她们的技艺,帮助她们提升实力,有一段时间,他们就像世间所有得遇良师益友的人一样,相处融洽愉悦,几乎可谓无忧无虑。

    但极月君很清楚,世间事向来复杂,危险无处不在。

    在那一世,云清盏是幸运的。历经坎坷,走过腥风血雨,不仅有姊妹始终相伴身侧,有师父指教庇护,还遇见了命中良人。他们两情相悦,不久便结为夫妻,甚至连喜事,都还是极月君亲自操办。曾几何时,所有人都以为她得到了一生的幸福。

    云清盏也是不幸的。

    曾经为左衽门办事时,她结下过不少仇家。死

    于她手的人,有亲人仍存活于世,欲报血海深仇。那时候的左衽门尚不受神无君管辖,铁血无情,唯利是从。离开了左衽门的她,不受这样的组织保护,亦是顺理成章之事。甚至,左衽门把这当做了又一宗交易,出卖了她的行踪,也不会令人意外。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悲剧都酿成了。在她新婚不久以后,仇人找到了他们……

    等极月君与云清弦赶到,留给他们的只有清盏和她所爱之人的尸体。云清弦恨之入骨,极月君虽也悲从中来,却极力阻拦,不希望她将这仇恨与报复继续延伸。毕竟,她们曾杀害他人亲人也是事实,冤冤相报下去,只怕永无宁日。

    云清弦自然是气不过,她与极月君大吵了一架,愤然离开。

    后来极月君听说,她还是为姐妹报了仇。往后余生中,她始终是孤身一人,也不知是没有遇上心爱的人,还是正因遇到,而不敢将祸患带给对方。

    “最终,她孤独终老,也算是一种幸运。在那以后,我再未收过徒弟。”

    说完这个故事,极月君的神色也冷了下去。他定定对着怔愣的叶雪词,一字一句:

    “而你……为什么我会救你?原因就在于此——你是云清盏的转世。”

    这一刻,叶雪词只觉如雷贯耳,一时几乎忘了呼吸。但极月君继续说着:

    “我没能护她,也不能为她报仇雪恨,我对她的亏欠,永远也无法偿还。所以,在她逝去多年后,我救下她的转世,也就是你。”

    他的词句仿佛有叶雪词无法承受的攻击力,随着他的话语,她踉跄着退了半步。她微微颤栗,小幅度摇着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极月君。

    “这就是你要的真相。所以,你不必有过分的感激,更不用想着如何感谢我。”极月君叹了口气,“从今往后,你我还是一别两宽,不要再这样相见了。”

    “我不接受,这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怎样的答案?像现在这样,难道不好么?”

    “所以你在我身上,看到的只是别人的影子?”叶雪词挺直了脊梁,颤声问着,“我……其实并不奢望,你是因我多么特别才伸出援手,我不求你眼里真的有我,但我无法接受……我接受不了,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原因!我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窃取而来,只有这人生属于我自己。而你,你就是这段人生里最独一无二的光彩,让我还能为之留恋。可事实上……事实上,就连你,连我重视的你,看到的也根本不是我。”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你都因而得到了帮助。是因为你,还是你的前世,这之中并没有差别。”极月君眉头紧锁。

    叶雪词只是摇头。她来回踱了几步,猛地转向极月君:

    “就连我成为今天这副模样——也都是因为你!”

    极月君开始有些莫名其妙。

    “那是你自己做的选择,我从未在这之中施加任何干涉?”

    “这都是你自己的说法,与我无关!在说清楚这些事前,我不许你走!”

    她激烈地说。极月君只觉得头痛无比。

第一百九十五回:风尘表物

    那人姓甚名谁?住在哪里?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尚还年幼的叶雪词满脑子都是这样的疑虑。父母说,那天夜里谁也不曾来过,连照顾她的兄长都说,从未有什么人出入家中,更别提什么琴声了。可她分明是听到了,仿佛就在耳边,清楚无比。她并不精通乐理,旋律也记得不清,但那的确是令人舒心的曲子,应是由琴演奏。久而久之,她自己都要当那是一场恍惚的梦了。只是她既然并不通晓乐理之事,那流畅的旋律又如何被自己的脑袋构筑?

    这不应该。所以,确乎是有人来过。

    线索太少,何况她那时半梦半醒,的确连现实和梦境分不清。那些还残存在记忆里的特征,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由幻象来填补的?她不知道,但始终记在心里。从穿着上看,在先前荷塘边解围的蒙着眼的青年,与那天夜里弹琴的、有着清冽双眸的青年应当是同一人。何况在水边她就记得,那人身后是背着什么东西的。至于另一个女人为何拿刀指着她,叶雪词已经没有兴趣,她只想弄清救她的恩人是何方神圣。

    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导致自己昏迷不醒的原因,是一种未知的毒。这一点,父母与兄长都能替自己作证。他们说他们想尽办法,跑遍了能找到的所有郎中,都无法解开此毒。就连他们请来的阴阳师也说,这与邪祟无关,仅是中毒罢了——却一样险些要了她的命。究其原因,叶雪词能想到的只有那个奇怪的持刀女子。毒?她连碰也没碰到自己,总不能是失传已久的“见着死”重现江湖吧?那可不成。先不说天下早该乱了,根本轮不到自己,就算真是无意中让她瞥见,也该当场毙命才是。

    不论怎样,这都算得上是一段奇异的经历,寻常人绝不曾有过。带着这样的秘密,她慢慢长大。这几年来,她仍配合着兄长,让家里变得愈发阔绰。庭院越来越大了,楼越盖越高了。院里的花儿越来越名贵,餐桌上的饭菜越来越丰盛。这一切,都大到足以遮蔽爹娘的眼睛,甚至埋怨他们这样会挣钱,怎么不早点儿让家里富裕起来,提前过上好日子。尽管,他们过去的生活分明也算宽裕了——但人的**却无穷无尽。

    叶雪词只觉无趣。

    房间太大了,多买些稀金名木的装饰填补;榻上太空了,多拿点绫罗绸缎连铺带挂;箱箱柜柜太多了,就用布匹和首饰塞满每一处缝隙。可她的心里总是空的,那些空缺也越来越大,连成一片。一切财富都建立在掠夺之上,比起商人与骗子的花言巧语,不为人知的剥夺是对他人感情最小的伤害方式,也更直接。当然,她已经不会再去顺走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了,这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根本是无关痛痒的利益。大多是事情是兄长处理的,她所要做的,不过是在出席的场合稍加打探。她生来模样便惹人喜爱,面对这样一个柔弱的小姑娘,谁都容易放松警惕,再加以精巧的话术掩饰,总能得到意想不到的信息

    。整合这些情报,便能轻而易举地在正确的地方找到正确的东西,并且谁都不会怀疑与她有关。

    这些事,她觉得腻了。做得越多,就愈发熟练,心里愈发空荡荡的。这些东西付出的代价,她心里实则比谁都要清楚。法规律令,道德良知,这些东西无声地从她体内消失,流沙一般顺着肋骨淌了出去,悄然无声。她有时觉得自己像一棵树,自她第一次触碰那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时,就有一只看不见的虫在内部蛀了一个小洞。没有人医治她,她便任由那窟窿扩大,直到内部完全溃烂,空留一个轻薄的躯壳。有一天,乐声将这空壳短暂地填补,她从因疼痛而生的麻木中苏醒。清醒后,她看到的便是这样千疮百孔的自己。乐声逐渐消散,随着记忆从窟窿中逃逸。她无法阻止,只得任由自己变得更空,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清醒地感知着这份痛楚。

    她时常觉得有人凝视自己——在她做坏事的时候。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凝视,她才能在那时得救。没过几年,她在又一次刻意的设宴中结识了一位阴阳师。对方觉得她颇有天赋,愿意教她阴阳之术。要说那阴阳师也并非什么好人,净琢磨些歪门邪术,教她东西也不过是将这些没人愿意学的下作法术传承下去。真正的行内的人,自然没什么人看得起他。不过,也正是跟着这老家伙,她学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许多不同寻常的窥探之法、重现之法、映射之法,她都烂熟于心。要说这老家伙真没看错人,叶雪词不仅学会了他教的那些东西,自己还琢磨出了许多像模像样的法术……当然,名门正派自是认为,那都是不三不四的东西。

    不过既然入了阴阳术的门,她自然认识了许多业内的人,也了解了许多相关的事。她听闻许多阴阳师都是用刀剑战斗的,但并非证明他们的剑技刀法多么高超。大体上,他们基本是以剑为媒介,将灵力附在上面。这给了她启发:也就是说,许多人的灵气里就带着“毒”。甚至有些武器在打造的时候,就有法术的加持,使得刀剑本身在成品后具备一些不同寻常的特性。她大约能想明白,几年前的自己是如何被刀气所伤的了。可毒又是如何化解,她还是没有想通。这毒就像是病,要对症下药才行之有效。可别说症了,就是这药,她也没有任何外敷或内服的记忆。难不成,解毒的是乐声本身吗?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

    当然有了……她很快便了解到了。当认识的人足够多,人脉变得足够广时,很多问题的答案便会主动走到你的身边。以声解毒的方式自是有的,原理也多种多样。有些是将无形的声音作为媒介,施了法术;有些是折施术者的道行,如破除诅咒般解毒。而叶雪词最大的收获便是,有人提到黄泉十二月中,就有一位乐师出身的六道无常。只是,他并没有手,也没有活人听过他弹琴。而且,他还是个盲者,终日蒙着黑色的眼幕,不知这样过了几百年。

    那一

    定是他。叶雪词这样想。六道无常是在人间奔走的使者,在需要的地方,就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不过,她已经没有那样深重的执念了。黄泉十二月有十二人,不一定会遇上哪一位。而很多人终其一生,都见不到他们之中任何一位的一面。不论做怎样的勾当,叶雪词也深知自己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只为再见谁一面,就要做那些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事,还不一定见到本人,就算是傻子也能算清这笔账的关系。

    但是,她已在泥潭里前行太久了。回过头去,早就看不见当初驻足的那片河岸。

    她早已寻找到挤占内心空缺的方法。她已经意识到,物质上的满足并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那些虚幻抽象的东西,自然也该用非物质的事物来填补。这世上有许多人,做着与她相似的事……多数人不成气候,只是同她早期那样窃取钱财罢了。稍微有些本事的,有胆量留下预告,人们却将他们无可奈何。这样的人,不仅窃取人们的钱财,还夺走了主人与衙门的威严。还有些有个性的,只贪图偷窃的快感。也有不少被称作“义贼”的,劫富济贫,赢得穷人们的爱戴。也有人不偷钱财,偷的是心。凭借过人的相貌与精巧的手段,有不少男男女女甘愿为此献上金银珠宝,还有一片真心。至于被如何对待,就不是他们的事了。如此心甘情愿地沦为被动,也只能说是愚蠢。玩弄人心的人,从不在少数。另外还有一种人,偷的是技术。他们多是为了某方盈利,潜入另一方去做内鬼。饭馆的菜谱,匠人的技巧,医馆的药方……能将这些东西窃取入手,需要更加长久的耐心。

    叶雪词所偷到手的,是秘密本身。它们并不局限于什么菜谱药方,还有每个人心中深埋的事件。这可是独一无二的、谁也无法获取的宝物!所有东西,一旦被判断出价值所在,便是为人们所知晓了。而这种东西,从根源上便只有两人知道——她与秘密的持有者,那其价值所在便是无与伦比的了!比任何珍奇的花都要芬芳,比任何璀璨的珠宝都要稀有,比任何昂贵的脂粉都要名贵。光是通过各种非同寻常的手段,挖掘秘密的过程,就如探宝般令人兴奋,更不要说收获果实的那一刻。

    正人君子的面具下是蛇蝎心肠的杀手,光鲜亮丽的阔太太私底下尤爱嚼人舌根;清纯可爱的孩子一心却想着如何虐杀邻居家的小羊,慈祥宽厚的老人实际上是个倚老卖老的色鬼。人人都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即使内容本身她并不感兴趣。她只在乎如何获得,与获得之后还能为自己带来什么。

    这是一条不归的路,正如沉迷赌场的赌徒,泡在酒糟的酒鬼。她知道得很清楚,但义无反顾地跑向更深处去。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道理。但这次阴沟翻船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兄长。实际上,她的兄长自从家中得势之后,愈发胆大妄为。许多事,都是由她亲自收尾,以免事情败露。

    对这样的生活,她多少有些厌倦了。

第一百九十六回:风飞云会

    真正的变故,距离如今不过五年而已。

    兄长他杀了人。

    这是最令人无法接受的事了——不论闯下怎样的祸,家里拿些钱,走走关系,怎么都是能处理好的。只是人命关天的事,就没这样轻而易举。当然,没有钱无法解决的事,不能摆平一条人命归根到底是家里钱不够多。而且兄长所杀的,偏偏算半个当官的。

    要说起来,的确是他太得意忘形了。这些年,此地的账总是算不清楚,疑似本地官员贪污受贿。这件事究竟有没有,那自然是有的。尤其是叶雪词他们家,不多拿些银子孝敬那些官老爷,平日里徇私枉法的事怎么办得成?单是窃取机密就已是重罪,捞油水捞到朝廷的头上,显然是自寻死路。因而用票子蒙上他们的眼,用银子堵住他们的嘴,就成了必要的手段。反正也不是她一家这么做的,几乎所有大商户都参与其中,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毕竟,单靠叶雪词一人小偷小摸,就算兄长再怎么配合也管不住这么多双眼睛。所以,行贿成了必要的手段。

    自然,当地的官员可是急坏了头。他们找来几乎所有商户,讨论起如何应对这位朝廷下派的巡抚大人。而叶家派来的,便是叶雪词那能说会道的兄长。凭他的本事,已经从很不起眼的位置取得主家的赏识,到如今不得了的身份。这是他们过去想也不敢想的。起初有人提议贿赂巡抚,但这主意立刻被驳回了。那位巡抚是出了名的清官,自幼家境贫寒,恨透了那些眼里只有钱财却从不为民做主的恶官。这么做,只能是自取灭亡。

    这账实在是做不平。若没有别的办法,就不得不推出一两个受罪羊来。这要吵起来,可就没完没了了。谁都不想成为其他人自保平安的牺牲品,叶雪词的兄长尤甚。一来二去,自然没吵出个结果,大家还险些打了起来。最终,钱粮师爷发话了,让大家回去自个儿收拾一下,由他来决定,最终是谁家去为所有人承担风险。先安置好家里的老人和孩子,等被抓进大牢后,大家自会想办法集资解救。这事听上去好听,可谁都不傻。当真被扔进大牢,别说救人出来,剩下的资产不得被这群蝗虫瓜分干净?商户的代表们又吵作一团,一个两个对着钱粮师爷哭爹喊娘。他叫人将这些人轰了出去,回家处理各自的账本,大家才丧气地走了。每个人心里都在暗骂这个吃奶骂娘的东西,却无可奈何。

    “师爷说了,得供出担账的人来。”

    回到家,兄长如实将今日的见闻传达给二老与妹妹。叶雪词原本随着城中的阴阳师修习法术,已经很久不过问家里的事,更不常回家,是兄长今日突然叫回来的。听罢这些事,她即刻皱起眉来。

    “此事于我们不利。想想看,我们行贿的事若是暴露,那群家伙定会痛打落水狗,将我们家一连串的事都揪出来说。到时候,可不是抓一个人坐牢那么简单了。”

    “谁说不是呢!”没有主见的母亲附和道,“你们个儿顶个儿的聪明,一定得想个办法,为我们家避了这场牢狱之灾呀。”

    胆小怕事的父亲说:“这恐怕是要掉

    脑袋呀!哎呀,哎呀——这可怎么办!”

    眼见两位老人是指望不住了,兄妹两人到一旁商议。叶雪词直说,这件事基本无解。叶家的主家是做生意起家,对诚信与清廉是说一不二。若要让主家人知道这些破事,他们定会第一时间派人查证。若是污蔑,整个家族都会为自己撑腰;若是事实,叶家定会当机立断,将他们从叶家除名,以正家风。

    “那不就危险了吗?!”兄长紧张得额头冒汗,“他们一个两个都贼精得很,肯定知道我们的下场!这不是合起伙来要把我们往坑里推么?!我的好妹妹,你可要想想办法。你次次都能化险为夷,这次也一定行的!”

    叶雪词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望向窗外西沉的太阳,她觉得一阵头痛,仿佛意识也随着太阳下沉、涣散、晦暗。她感到有些眩晕,却不是为自己不安定的命运。她很清楚,凭借自己现在的能力,就算一个人出去也能闯出自己的天地来。离不开她的,反倒是这个累赘的家庭。兄长又有许多相好的姑娘,就算没有今天的事,也不知哪天他要惹出麻烦来。到时候擦屁股的,保不齐还是自己这个做妹妹的。很早以前,她就觉得这些事令她头痛无比。这些人呀,一个两个就知道耍些小聪明,享自己的清福,却从未考虑她自己想要什么。

    尽管她想要的,并不是说出来就能得到满足的。恐怕她真说出口,她爹娘就要吓破胆,将她视为病态的怪物了。而为他们带来如今生活的,不就是她这个怪物吗?

    这累赘的家庭。

    “也不是没有办法。”叶雪词突然说,“今夜你去找师爷罢。想找他的人一定很多,他定要借机狠狠捞一笔,去晚了可就麻烦了。”

    “那要准备多少钱?!这老混账,胃口大得很呢。别人定是要破财消灾了,可我们算不上什么大户人家,就算倾家荡产也……”

    “你不仅要带钱去……还要带上武器。”

    “武器?”

    “先给甜枣,再给巴掌,这巴掌打得才更响亮。”叶雪词静静地说,“我交给你一封信,里面写着他这些年受贿行贿、欺男霸女的记录,还有他与那些商户的妻妾苟合的事……你去威胁他。他必须把这些坏账甩到别人头上,否则人头落地的,不知道是谁呢。”

    兄长连连道谢,对自己不到二十来岁的妹妹是极尽奉承,感恩戴德。这一幕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她早已习惯。这封信,她早就准备好了,并且不止师爷一人的。交到兄长手里后,他是一刻也不敢耽误。快马加鞭地去了。而叶雪词却将房间里所有的纸制品都取出来,不论是写了字的,还是没写字的,统统倒进了火盆,一把火烧掉。而后,她拿起自己的小荷包,在首饰堆中挑挑拣拣,塞了几样进去。她看到了被自己遗忘多年的那个碎片——铜质的碎片。思索再三,她也将这小东西扔进了包里。之后,她对家中的下人嘱托,说自己出去散散心,便离开了家门。

    从此,她再也没有回来。

    她去了遥远的地方,远到她平时都不敢想象。如今,她终于像是被剪

    断绳子的鸟儿,可以自由自在地飞向任何地方了。家中后续的事,她也有所耳闻——与她预料的一样,那钱粮师爷狗急跳墙,威胁她兄长要他的命。她的兄长也不是省油的灯,在三言两语的刺激下,竟抄起刀将师爷捅死了。这倒是叶雪词不曾想到的,但事情的发展也没有脱离她的设想。家里是一定要被查的,盲目无助的父母唯唯诺诺,一问三不知。他们是护犊的,自然以窝藏杀人犯被同罪查处。原本她兄长还想从自己房间中翻出那些账本,打算与官府和那群商户鱼死网破,可所有东西都被他妹妹烧掉了。他望向火盆,里面的余烬还热着。他发了疯地问下人们妹妹的去处,自然一无所获。她什么都不曾带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就算立刻去追,她也早就乘车马离开了此地。兄长受了刺激,变得痴痴傻傻,在审讯时只会说些疯癫的话,做些疯癫的事。叶家也很快派人来查此事。但不管怎样,这个家都是亡了。

    被她亲手引向死路。

    而对这一切,她全无感觉。没有忧愁,没有哀伤,没有愤怒,没有内疚。她认为,对此产生一丝一毫的内疚,都是对自己的不仁。是他们三人将自己塑造成如今这样,至于后果,也该由他们自己承担才是。叶雪词无所顾虑,也无所畏惧。

    只离家不到一年,她都要忘记过去的事了。游山玩水,四处游历,拜访各地的高人得到指点……这一切都是她理想中的生活。唯有一件确定的事,便是她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家。可对她而言,那也曾经不过是一座豪华的房子而已。她也并不急于组建新的家庭,毕竟在她心中,还有一个难以忘怀的影子。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没有一个能有资格与之比肩。

    不过,她确乎是能感觉到,所谓“没有家的人就如无根浮萍”是什么意思了。就这样不断地漂泊着,她仍会感到些许厌倦。她承载了太多的秘密,属于自己的,不属于自己的。它们白天都轻飘飘的,像是要拉起她,一同在天空中翱翔,忘却一切烦恼。可到了夜里,它们也会变得沉甸甸的,死死束缚着她,令人辗转反侧。这样鲜明的对比,她并不觉得难过,反而感到难以言喻的兴奋。

    但这不够,还远远不够。

    她仍然是叶雪词,而不是盗之恶使。

    直到那一日,她在店内饮茶时,正用手摩挲着那枚碎片。时至今日,它依旧锋利。而其他的首饰,早就被她变卖掉了。就在这时,一个奇怪的男性走进了店内。当他进来的刹那,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就仿佛时间也为二人停止。

    她知道问题出在何处,便静静地望向那位来者。

    他长得……有些令她熟悉,可自己不论如何也无法回想起来。或许只是错觉。那位男子坐在她的对面,大大方方地审视着她,并不将自己当外人。

    “你越来越配得上这面镜子了,真想不到。”

    “什么镜子?”她不解,“你在说些什么?”

    “一面博古论今,知天晓地的镜子。”

    她看到,戏谑的男子眼中有什么东西在泛着动人的微光。

第一百九十七回:风不鸣条

    尹归鸿正在赶路。他一刻也不想耽误,但没有办法,这里没有任何灵脉给他抄近道。山很高,他开始爬时也过了正午,天黑时才到山顶。山顶竟然有个村子,只是很小,毕竟山头的面积也不算大。他去求宿,被一个四口之家收留。

    四口人分别是一对年轻夫妻,一个小男孩,还有一位老人。老人年过花甲,是妇人的母亲。他没有细问,老奶奶却很健谈,见了外人便口若悬河,一刻也没停过。夫妻说,她腿脚不好,一天到晚不能出门遛弯,下山更是不易。她打年轻时就爱唠叨,到现在可不是憋坏了吗。不过她只是爱说,却不爱听,因为她不仅腿坏了,耳朵也不好使,没有别人说话的份。尹归鸿没有听得多认真,但大约知道她的老伴儿与女婿的父母都已离世。虽然两头山下都有村子,可上下的距离总不方便,她时常抱怨。尹归鸿假意听着,心里却犯困,准备等吃过晚饭后找理由去空房休息。

    他总板着脸,冷冰冰的,家里那小子一开始不敢与他搭话。本来尹归鸿对小孩子也没什么兴趣,可他老往自己和老太太这屋子里跑。起初他以为是小孩想找奶奶玩,但他很快便发现,小孩是对自己的刀感兴趣。他试探着想要摸,又不敢,只是反复出入房间。

    “这不能给你。”

    又一次,在那孩子差点碰到刀柄时,尹归鸿忽然调整了刀的位置。小孩被抓了个现行,吓了一跳,哇哇大叫着跑出房门,却探回半个脑袋想一探究竟。尹归鸿就抬起刀,招手让他进来。小孩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好奇心战胜了恐惧。

    “这钩子,怎么会这么大呢?”小孩有些战战兢兢,他远远地问,“它还有鞘呢。”

    “这不是钩子,是刀。”尹归鸿将刀微微拉开一点,露出一截灰白的刃,“是一把特别的弯刀。刀自然是有鞘的。”

    小孩的胆子大了些,他靠过来,上下打量着烬灭牙。

    “它这么大很重吧?”

    “不重。你要掂一下吗?”

    小孩的眼里泛起兴奋的光,走上前跃跃欲试。可炕上的老太太看自己孙儿要去玩刀,连忙抬起手,作势要打,还呵斥他:

    “你怎么乱动人家的东西?当心被利刃割掉耳朵!”

    小孩又害怕了,不敢上前。尹归鸿对老奶奶摆摆手,意思是没关系。随后他又招呼小孩过来,对他说:

    “你只可以在它装在鞘里的时候拿一下,试试多重,万不可将刀抽出鞘来。这刀上有剧毒,若是你被伤着,怕是当即毙命。”

    小孩给唬住了,他真不知尹归鸿究竟是让不让他碰。不过刀都递在眼前了,他还是没忍住,双手去抓。这刀果然是比他想的要轻,他拿出去举钢铁的力气,竟一不小心将刀抬得太高。他向后倒退两步,终于站住了。不论如何,这把长长的弯刀对一个孩子来说,即使是牙齿做的也还是太重,不能拿太久。

    刀很快被没有力气的小孩摔在地上。尹归鸿也没有生气,只是将刀捡了起来,在烛灯下将灰吹去,又用袖边仔细擦了擦。见小男孩还有兴趣,他就将自己靴侧那把隐蔽的短刀抽了出来,捏着刀背递给他玩。

    “当心别伤了人。”

    “哎,谢谢叔叔!”

    “……叫哥哥。”

    老太太的头摇个不停:“唉哟,真是作孽。小小年纪不学好,一天到晚就爱舞刀弄剑!”

    “这话说的。”

    尹归鸿只是随口一说,许是那一瞬些许无谓的表情被老奶奶抓到,她立刻严肃起来。

    “小伙子,我劝你一句,还是要远离那些刀枪剑戟。说不准哪天,就要引火上身!”

    尹归鸿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而别过脸去是对这位老年人起码的尊重。反正她的耳朵不好使,他也不打算和老年人争辩什么。都是带刀带剑闯荡江湖的人了,见点血是谁都习以为常的,多大点事。什么刀光剑影,什么快意恩仇,哪个是离了兵器能堆砌出的东西。

    “娘,你又乱说话了!”

    媳妇端着盛好菜的饭碗,撩开帘子走进屋。她将饭和筷子扣在床头柜上,埋怨着说:

    “每次家里来个客人,你就要叨念两声,你爱说还没谁爱听呢。年轻人的事,你还是少管的好。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怎么这道理还活不明白?”

    “又嫌我话多了是不是?臭丫头,怎么跟你老娘说话?不就是嫌我老了,腿脚不利索,干不了什么活。多说几句话碍着你什么事了?你吃了老娘一辈子的米面,临了儿却觉得我话太多,费了力气,多吃了你几口饭。要不是你娘我有先见之明,硬拉着你来这里避难,你早就和你哥一样横尸街头,还轮得着现在搁这儿和我吵吵!”

    “行了行了,赶紧把您那嘴堵上吧。剩不了几颗牙,说话都漏风!”媳妇和自个儿老娘就这样顶着嘴。她转过身,连忙换上一副笑脸,抖了抖另一只手的抹布,给尹归鸿把出房间的路让开。“这位少侠,您别理那糟老婆子了。一天到晚就捡人不爱听的说,讨厌得很呢。您别见怪,她就是不喜欢那些带刃的玩意,绝无针对您的意思。早些年她腿脚还好时,就连我拿刀切菜,我相公拿刀劈柴,一天到晚都絮絮叨叨个没完呢。”

    “没事。老人家不去桌上吃么?”

    “不用管她。别看她体态不胖,可沉着呢。前两年我们还扶着她上桌,后来给我相公脚扭了,几天下不了山,之后就都给她放屋里了。”

    尹归鸿点点头,往门外走。那小男孩自打他娘走进屋,就立刻将刀丢到尹归鸿脚下,免得被揪耳朵。他一面咋咋呼呼地喊着“吃饭咯”,一面往外面跑。果不其然,尹归鸿刚拾起短刀,小男孩就在门口“啪叽”摔了一跤。但他也不觉得疼,只是爬起来拍拍灰继续跑。他娘气坏了,跟在后头责骂不断。一直到饭桌上,大家还吵吵嚷嚷的。

    别看他们家乱糟糟的,实际上却是无比相亲相爱。对于这种阶级的家庭来说,“打是亲骂是爱”是最贴切的形容。十多年了,他一直与那沉默的养父相依为命,小木屋是从来没有热闹过一天。倒也不是说这样不好,原本从左衽门手里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他不该奢求别的什么,何况自己也学了一身本事。只是像这样喧闹的家,他的记忆明确地告诉他:你也是有过的。虽说是很遥远的事了,但每次饭前与家人的吵闹是那么鲜明地回荡在耳边。坐在桌边,看着一家人结束了一天辛勤的劳动,一个两个都拿着筷子往嘴里抛饭,相互夹菜,都没把他当做外人。女人指责男人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又指

    责孩子将饭弄得到处都是。男人嫌弃女人唠叨,孩子就跟着附和,却又被当爹的教训。尹归鸿捧着碗,侧身坐在一边,看着眼前的一切,又想笑,又想哭。当然,他既没有笑,也没有哭。

    就这么在这个家里坐了一阵,尹归鸿便得知了很多事情。孩子的父亲是个憨厚朴实的樵夫,负责将山上砍来的柴拿到山下的两个村子去卖。大多数时候,是直接交换生活需要的物资。女人在家里缝缝补补,和村子里其他人共用一片菜园。毕竟山上能种东西的地方不多,稍微平坦些的土地,除了个人盖房外,就得一起使用。村里其他女人自然也会做针线活,但她打的补丁最漂亮,多大的窟窿都能变成小花小鸟。就连两边山下的村子也有人觉得她手巧,特意让她相公将钱与衣物带回去缝补。

    饭吃了一半,大家终于不怎么吵闹了。尹归鸿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对女人发问:

    “刚才老人家说,您有个哥哥?”

    “……啊,是有。不过早死了。”

    回话的时候,她的动作明显慢了一些,筷子停在嘴边。但刚说完话,她便恢复原样,又给孩子夹了几口绿菜。孩子抱怨个不停,嚷嚷着想吃肉,却被他爹瞪了一眼。

    她兴许不打算多说,但孩子他爹接话了:“我们俩打小认识的,她哥还在的时候常带我们玩,他就爱玩那些打打杀杀的游戏。后来他长大,跟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习武之人拜师学艺,说是给家里赚钱,然后走了。过了很多年,钱没赚多少,人却没了。”

    “唉……那师父靠谱么?”

    这时候,当妈的对孩子说:“你要不好好吃,就自个儿出去玩吧。等回来别嚷嚷着饿!”

    “知道啦知道啦!不会的!”

    正是好动的年龄,吃完饭的小孩儿乐颠颠地跑出门玩了。天已经黑了,当妈的冲他背影喊,别瞎跑,也别回来太晚。这时候,当爹的忽然扯开嗓子骂骂咧咧:

    “妈的!后来才知道左衽门是个什么玩意。我看那混账就是把哥给骗走的!”

    尹归鸿手里一紧,捏断了筷子。他手中传来异响,夫妻二人都抬起头,左顾右盼,没注意到声响是从何处传来。尹归鸿收住了情绪,尽量将那三个字带给他的影响从脑内赶出去。他握紧筷子折断的部分,装作不经意地继续打听:

    “没有报官么?就说,家人被拐走了。”

    “那谁敢管?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那鬼地方,以前直接抢别人的孩子,逼人习武、杀人。可怜,孩子他舅连侄子都没见一面。孩子他舅死了以后,我丈母娘怕左衽门杀人灭口,就带着我媳妇来到这里。我爹娘走得早,我也一同跟过来了。到现在,已过了十余年。”

    “十二年。”他媳妇说。

    左衽门不知害了多少人!他心中暗想,极力收敛了情绪。之后,他又从夫妻二人口中得知了更多的事。孩子的舅舅确实是习武的好苗子,一开始他师父包吃包住,定期还给家里寄钱,说都是自个儿挣来的。可他们不知道,那时候的钱,都带着别人身上的血。最后,反倒是自己送了性命。他那师父倒还活着,传达了他的死讯,还让家里人不要闹事。

    尹归鸿正听着,窗外突然闪过一道惊雷,继而是大雨倾盆。

第一百九十八回:风中秉烛

    不好的回忆戛然而止,雷声在不断的雨声中时不时出现,令人心惊肉跳。原本以为小男孩只是在院儿里玩,可过了一刻钟他还没回来。操心的爹娘坐不住了,想要出门看看。可除了大雨,还刮起了大风,连开门都无比艰难。出于理性考虑,尹归鸿劝他们再等一等,至少等雨小点再出门寻人。别是人没找回来,又搭了两个出去。

    夫妻二人心急如焚,却知道尹归鸿说的不错,只是急得来回踱步,碗筷也顾不上收拾。到了后半夜,雨停了,当妈的急着出门,却踩了一脚水。还是孩子的爹足够冷静,劝她现在不是时候,只能等太阳升起来,天亮一些,路干一些再找。于是女人便急哭了,埋怨起相公不让她出门,若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当妈的也不活了。在屋里的老人见不着孙子,再怎么耳背也该能想明白。前半夜的雷鸣电闪令她大气都不敢喘,甚至怕得紧闭了嘴,一晚上愣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东边刚泛起一丝微光,夫妻俩二话不说便冲出家门,比村内的鸡鸣更快。

    说难听话,整件事呢,与尹归鸿没有太大关系。不过,当初孩子他娘让孩子出去玩时,似乎是刻意让他回避舅舅的话题。这样一来,尹归鸿又不能心安理得地拍手走人。何况这一家人好心收留他,提供食宿,他转身就走未免也太忘恩负义了。他站在高处眺望的时候,发现山下有一处滑坡,将下山的路堵住了。若要清理,恐怕也得山上山下两村齐心协力,花费大半天时间。回去的路倒是安全,但他不可能折返,他的目标是一路向南。

    如此一来,他还是决定替那对夫妻寻找他们下落不明的孩子。雨虽然停了,但后半夜完全不够这些降水蒸发,道路依然泥泞不堪。说真的,就算那孩子留下了什么踪迹,也一定被暴雨冲刷干净了。尹归鸿仗着自己轻功好,飞檐走壁,借着乡亲们的屋顶落脚。他的视力与速度,自然在那对夫妻之上,到了正午便有了发现。

    在河边的淤泥里,他看到了一只小布鞋。

    这鞋子他有印象。昨夜捡地上的刀时,他就瞥到了那双蓝灰色的小鞋子。鞋很旧,上面有打了个补丁。这补丁被他娘绣成了一只小小的燕子,黑衣白肚。当然,白色的部分已经泥泞不堪了,只能从整体上认出燕子的轮廓。尹归鸿用大拇指摸上去,感到针脚很密。他确定这是小男孩的鞋子了,可他的人究竟在哪儿?

    暴雨冲垮了村子下游的桥。若是水足够平静,他还真可以用轻功过去,只是现在水流泥泞、湍急,他没有办法。他的脑内已经浮现了最坏的可能:这孩子被暴雨卷走,冲到河里去了,怕是尸骨无存。

    不对……等等,他可能想错了。

    多年前的一个暴雨天,他自己不也正是在这样的山中逃命么?那时候,雨是在他走在山路上时下起来的,那这孩子也一定如此。毕竟天黑着,他不可能去村子边缘的

    、危险的河边。至于这个鞋子,有没有可能是他很早就弄丢了,鞋被雨水冲到这儿来?

    他望向相反的反向,心中不断揣摩。

    “哟,这不是……那个谁么。”

    有人声传来,他警觉地回过头去。尹归鸿攥了一把冷汗,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有人接近这里,他怎么能没察觉到?看来他还是太放松了,不够警觉,或者说,被其他事情扰乱了心神。但说话的人,他是认识的。那人站在河岸更远处一块高高的石头上,双手背后,看戏似的打量着他。

    “佘氿?”尹归鸿皱起眉来,“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

    “难不成这是你家地盘?管的可真够宽的。”

    从佘氿身后蹦跶出一个小鬼,十几来岁,比那丢了的孩子大些。他从高高的石头上勇敢地跳下去,稳稳落地。这个高度,就是一般的成年人也会犹豫,他可真是胆大妄为。比起那个丢失的孩子,这家伙更不讨人喜欢——从他说第一句话开始。

    “你该不会是在做什么好事吧?”

    尹归鸿不想和他多话。他知道,殁影阁的妖怪都对人类有着莫大的偏见,几百年来一向如此。此地又没有皋月君管束,他自然更有理由为所欲为。要向他说出实情,别说是帮忙,不嘲笑他几句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不关你的事。”

    “那你手里的鞋子是偷谁家小孩儿的?真不害臊。”那臭小鬼竟蹬鼻子上脸了。

    尹归鸿不想与他们纠缠,准备往上游走回去。没想到,佘氿却突然对他说:

    “如果你是要找一个孩子,我来的时候,在上游那个林坡那儿察觉到微弱的人类幼崽气息。不过,我有点忙,顾不上管琐碎的事。”

    “……”

    虽然见死不救大约就是他本人的风格了,但既然愿意分享这个信息,尹归鸿对他的看法略有改观。前提是,这是一条正确的情报。

    “最好是真的。”尹归鸿还是说,“谢了。”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佘氿抬起双手,一副乐于助人的热心模样。尹归鸿知道自己不了解他,但总觉得有些可疑。不曾想,佘氿比预料中更快暴露出自己真实的面目。

    “我们的研究还差很多素材。但现在,明目张胆地做些什么已经不太可能,江湖各方势力都察觉到了端倪,甚至许多隐归的高手也纷纷重出江湖。我们只能四处排查,寻找可以下手的目标。这里连着山,衔接了许多处村子,说不定……总有什么合适的试验场地。”

    尹归鸿怔在原地,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恼怒。

    “你在担心什么?担心自己人类同胞的安危吗?”佘氿也从高处跳下来,接着说,“不过你放心,我的任务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我要去忙自己的事了。祝你好运。”

    说罢,他领

    着那孩子便离开此地,朝陆地深处去了。临别前,那小鬼还回过头来,冲他做了一个难看的鬼脸。怎么会有这样不礼貌的孩子?初次见面,就这样没大没小,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尹归鸿皱起眉,决定不再管他,而是专注于找另一个孩子。

    好消息是,佘氿并没有骗他。他来到河流中上游的树林,很快就听到小男孩微弱的呼救声。这里其实和他家没有很远,但落差很高,他家的房子在山坡以上。恐怕是下雨后,他急着回家,却失足从高处摔了下来,掉在这一片林地里。

    他发现了那孩子。他一身泥巴,脏兮兮的,脸像个大花猫。他可怜兮兮地抽着鼻子,在见到他的时候便开始大哭。说是大哭,不过徒有架势,他已经虚弱得没法发出很大的声音,流出很多眼泪了。尹归鸿帮他检查了外伤,皮肤多处被树枝戳破,但都不深,估计也是这些树枝为他的下落起到缓冲作用,才没要了他的命。他扶着男孩起来,背起他,一步步回到了男孩的家中。路上,帮忙寻人的少数村民看到他,立刻派人通知他的爹娘。更多的人去疏通下山的道路了,若不是两方同时动工的话,往南村的路要封更久。

    黄昏时分,夫妻二人对他是千恩万谢,当妈的更是准备跪下磕头,让他硬生生拦住了。他们说,尹归鸿就是儿子的再生父母,要儿子认他做义父。他连连谢绝,笑称自己还年轻,连恋人也不曾有过。至于那孩子的情况,经过检查,发现右臂脱臼,左脚也崴了。他伤得很重,恐怕要在床上躺好几个月才能走动。究竟是现在他的伤势更严重,还是那时尹归鸿自己的更重呢?不论如何,那位老猎人也是毫无怨言地照顾了自己很久,就像自己真正的父亲。

    父亲、母亲,还有其他家人,也曾不厌其烦、日复一日地照顾病榻上年幼的他,直到用砗磲的粉末将他孱弱的躯体治愈。可这一切,都被左衽门,和它幕后的元凶……

    他感到胸口一阵灼热,原本只剩余烬的心脏死灰复燃,熊熊燃烧,要顺着他的喉管喷涌而出。虽然这孩子爹娘悬着的心沉了下来,他的心却无法安宁。

    一家人盛情邀他多住几天,他不好推脱。虽然嘴上应了下来,到了夜里,他却收拾好行囊,悄悄离开了院子。南边通往山下的路并没有清理干净,但比先前好上很多,尹归鸿有办法凭自己的身手离开。临行前,他给孩子的父母留下一封信,大意是说,建议他们与村民搬离此处。有条件的话,让周遭村落的居民也趁早离开。具体的情况,他没有说明,只是说若长期留在这里,或许会引来杀身之祸。他不知道佘氿和殁影阁在盘算什么,只知道被他们盯上的地方,必然是凶多吉少。而这些淳朴的村民会不会相信,信了又会不会照做,他并不清楚。毕竟谁也不会因为他救了一个孩子,就对他无条件地信任,言听计从。

    世上总有好人,他不愿善被恶蚕食鲸吞。

第一百九十九回:风波平地

    小缒乌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佘氿在他后方跟着,默默望着他。

    严格来讲,那只是个被称为“缒乌”的人类孩童。

    再怎么说只是个小孩,记吃不记打。先前虽然遭受过不少次莫名其妙的非人道待遇,但只要好言相劝,给些甜头作为补偿,他就可以将这些暂时抛到脑后。相识了这样久,佘氿大约摸清了他的个性。的确,那人的转世不论几经轮回,体现在人类身上的许多特质仍与同族格格不入。唯独这个年纪的孩子的贪玩、好动、心眼多,倒是在他身上得到很好的体现。

    作为一个妖怪,佘氿对人类的态度倒是始终如一,没有太大变化。既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倒是有点儿大妖们共有的瞧不起。这种感觉,大概就像是人类与一群猴子共处一座森林。猴子之中有讨人喜欢的,也有惹人厌烦的,大多数时候不去招惹它们,它们也不太会招惹你。打他还不是佘氿起,他就是这样朴实地认为,如今亦然。而现在眼前这个毛头小子在他眼中,就像是只特立独行的小猴子,上蹿下跳的,可佘氿却分明知道他曾经是人,也想要将现在的他培养成人。

    呃,妖怪。那只是个比喻。

    近来殁影阁忙得出奇,他也分身乏术,顾不得这臭小子的事。在他忙碌的这段时间,小缒乌又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从结界中出逃了六次。他本就不是个安分的孩子,不仅有许多怪异的奇思妙想,更是在阴阳术上独具天赋。这都算是好事,但佘氿并不急着在这方面加以培养,他有更重要的目标,也更优先。所幸小缒乌还算聪明,知道结界外十分危险,就算跑出去也不一定能活命。他好像只是……尤其热衷于打断枷锁和破坏规则本身。这也很容易让佘氿找到些过去的影子,即便已是过了千年的岁月。

    在妖怪的眼中,灵魂是唯一辨认身份的方式。他有着与缒乌相似的外貌,有着一样差劲的个性,不可忽略的强大的能力,和完全一致的灵魂。那他为什么不能是缒乌?

    虽然人类的幼崽于佘氿眼中更为头疼,但这小子可不一样。叶雪词已经趁他忙碌的这些日子替他打探到了情报,能让“缒乌”更贴近缒乌的关键,就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就算一路上有许多能利用灵脉抄的近道,整体算下来也并不太近。到了现在,他终于忙得差不多了。

    郁雨鸣蜩·皋月君,是他为数不多,或说几乎是唯一值得尊敬的人类。尽管她这副样子或许与妖物更为贴近。她所委托的任务,佘氿不会拒绝。人类之中不会偏袒同族的本就是少数,皋月君就是其中一员,她权衡事物价值的观念,是佘氿所认可的。而且,他认为这个女人也有足够的能力实现他们一开始的约定——实际上,她已经在这么做了。

    正是她告诉自己寻找缒乌灵魂去向的方法……利用地狱火淬炼的眼睛。他摸向眼罩下空荡荡的右眼,又放下手去。百骸主失去活性的眼球没能在他的眼眶里维持太久鲜活,但

    已足够他追根溯源,在地狱的光景中寻觅挚友来过的痕迹,再顺藤摸瓜,一世世探寻到他所能触及的地方,等待时机成熟。他做到了,他已心满意足。不过在那之后,殁影阁极尽所能也没让那重要的眼睛保留自己的活力,终于在某日突兀地燃烧起来,留下一撮灰烬,消融在空气里。实际上若不是自己有所需要,佘氿也不想将那东西再放进自己眼眶了——那东西是如此滚烫,如烧红的烙铁,虽伤不到人,却令人疼痛不堪。在使用它时,还会大量消耗使用者的妖力,就像将他全身都作为柴火燃尽一样。甚至那眼球像是在动,它像是知道自己并非在主人的躯体内,虽然没手没脚,却仍如一个困兽般挣扎着想要逃窜而出。

    反正,他已经不必再受这样的罪了。

    忙完手中的一切,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叶雪词是难得可靠的人类,他选择信任。不为别的,只为她自出生起,尚还是人类时,心中便存在的非人的部分。

    现在,佘氿已经带着这小子走了很远的路,穿过了数道灵脉。那孩子倒不嫌累,在这段漫长的旅途里始终精力充沛,招猫逗狗,好不快活。佘氿很清楚,他这一世已是最有可能以当年的姿态重见天日的一世。比起叶雪词的内敛,他非人的部分更加张扬,更明显地流露。佘氿很清楚那是什么。人性之中,自出生起,善恶便是持平的,这与世上所有的生灵别无二致。人性的本质不可能全然是善,毕竟连幼小的猫狗都会为了争夺母乳,在妈妈的怀中对兄弟姐妹拳打脚踢。但同时,人性的本质也并非全然是恶。在人类还处于茹毛饮血的时代,若没有相互分工,相互合作,是绝不会建立如今这样庞大的种群。

    从一开始,心中仅有绝对的善者,即是愚者。纯粹的善蒙蔽他们的心智,令他们无法辨识何为邪,何为恶。这样虚假的善,便是愚善了。人们所谓真正的善,是一种智慧,是在明知何为是非善恶的情况下,依然选择向善,哪怕自己是吃亏的一方。但恶便大为不同了……与生俱来的恶亦是一种智慧,只不过是人类种群所厌弃的智慧。这种东西,被称为妖性。坏心眼的孩子不是常被大人们称作“小魔头”与“捣蛋鬼”吗?这便是妖性的一种体现了。只是妖物也并不认为,人类所定义的恶就是真正的恶。真正的坏小孩,即便做些人类定义的坏事,在妖怪眼里也只是一种存在的方式。很多人选择行恶,是因为自己与旁人的经验告诉他们,这样做有利可图。年幼的孩童懂得那些巨额的利益吗?在心智尚未成熟的情况下,因行恶而产生的快乐也如此纯粹,并非像成年人一样像是在与江湖、命运或其他什么抗衡的补偿。所以,像是眼前这位生龙活虎的小坏少爷,比佘氿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更接近妖怪的存在。

    抢夺同龄人的玩具,不是因为被抢走东西的孩子太过弱小吗?被偷走重要的东西,不是因为失主不会看管好自己的财物吗?对他人的弱点加以嘲讽,不是因为这些缺陷是真实

    存在的吗?被拉扯,被推搡,甚至被推下悬崖……那也不是因为她们自己放松警惕了吗?在妖怪中,时刻保持警觉当然是必要的,哪儿能同人类一样懒散,那是会送命的。欺凌与被欺凌,这一切都是多么习以为常的小事,哪怕是受害者本身也该明白这个道理。为此愤怒或大哭都是他们的权利,能不能做出有效的反击,也全凭他们的本事,甚至无关手段。自然很多大妖是不屑于对此表态的,他们只是看惯了这些行为,或是理解了这些行为在人类眼里意味着什么。另外,大妖怪们的阅历丰富,妖力强大,化形也更接近人类。所以,像他这样的妖物会让人们觉得更加亲和,更加具备“人性”。实际上,这也是人类的一厢情愿罢了。

    小缒乌已经跑到很前面的地方了,几乎超过了佘氿的视野。他嗅了嗅空气,觉得比之前更加湿润——孩子的感官总是如此敏锐。缒乌判断,在不远处就有一片水源。他正好有些口渴了,比起回头去找佘氿要水壶,还是自己去找来得迅速。于是他跑得更快,穿过面前半人高的杂草,拨开碍事的花丛,真的发现了一座湖泊。清澈的湖水在清风的吹拂下泛着粼粼波光,看得人心旷神怡。正当他准备上前捧起水时,他突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撩水的声音。

    一个女人,看上去挺年轻,就在他附近。她正半蹲在湖边,一把把将水撩起来,泼到脸上。这件事,本是与他没有关系的。可就在这个时候,缒乌又勾起了坏心思。趁着那女子还未发现自己,他悄悄后退,从后方绕到了这位正在洗脸的女子背后。她的耳边只有哗啦啦的流水声,对于靠近的危险毫无察觉。

    “!”

    噗通一声巨响,女子竟然被一脚踹进水中。她立刻在水中挣扎起来。缒乌不知道湖水深不深,也不知这女人会不会游泳,但她无助地在水里扑腾的样子可真够狼狈的。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前仰后合。所幸离岸边很近,这里的水也不至于很深,她很快爬回岸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虽然现在的气候已经不冷了,可她这样一身水,被清风一激,连续打了几个喷嚏。那可怜兮兮的模样的确狼狈不堪,惹人生怜,不过缒乌可不这么觉得。

    “我还以为这里很深,你会慢慢沉下去,然后变成一串咕噜噜的气泡呢。”

    他轻松地说着这些话,就像这样做并非多么罪大恶极似的。那姑娘缓过劲来,睁大双眼,惊异地审视着他。她不敢相信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会有这么大的恶意,甚至付诸实施。这不是**裸的谋杀吗?他的父母究竟怎样才能教育出这样的孩子?

    “咦?”小缒乌好奇地打量她,“你怎么不说话?真奇怪,一般人不是一上来就像疯子似的大喊大叫吗?你该不会是吓傻了吧。啊,等等……难道说,你不仅是个旱鸭子,还是个哑巴么?”

    叶吟鹓目瞪口呆,她**地站在原地。她觉得自己就算能说些什么,也被这番恶劣的发言震惊得说不出话了。

第二百回:风驰霆击

    “不过,我怎么感觉见过你似的?”缒乌挠着头想了想,“算了,可能记错了。”

    吟鹓怔怔地站着,一动不动。身上滴落的水聚在脚下,让土地变得泥泞。就在这个时候,身旁的草丛转来异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逼近,速度越来越快。两人刚望向声源,突然一只纤长而有力的手臂死死扼住缒乌的脖子,并将他猛推到湖水边缘。吟鹓吓坏了,手忙脚乱地试图上前阻止,却被来者伸出另一只手,做出禁止靠近的手势。

    “放——呃呜,放开我!咳——”

    缒乌拼尽全力反抗,忱星当真松开了手。受重力影响,缒乌立刻向湖的方向倾倒,但忱星立刻攥住了他的手臂,让他斜斜地杵在湖边。倘若现在施力者选择松手,他一定会落入水中,重演他的所作所为。接着,忱星才转过头来,隔着那层薄纱,打量了一眼模样落魄的吟鹓。实际上当她远远地听到水声,却没听到呼救时,就将现在的结果猜了个大概。

    “你的双亲还健在吗?”

    “我呸!你在说什么鬼话!”

    缒乌当真吐了口唾沫,但忱星向后微仰,正好错开,帘幕都不曾沾上。她特意解释道:

    “因为没人教你礼貌。”

    “放开我!”

    “……确定吗?”

    原本攥着他手臂的忱星突然松手,又再度收紧,发力的手挪到了他的腕部。小缒乌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呼,突然就闭了嘴。他虽然心眼坏,但脑子不坏。这湖水有多冷,看着那边还在瑟瑟发抖的姑娘就知道了,他可不想亲身体验。不过,他虽然身体上不做反抗,心里自然是不服气的。既然挣扎打骂都不会有好果子吃,他就死死瞪着忱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的确是过于凶恶的眼神,在一旁远远看着的吟鹓这辈子也没见哪个孩子会露出这样的目光。他简直像个与谁有着深仇大恨的成年人——即便一开始作恶的人是他本身。

    高高的草丛又传来一阵窸窣声。三人以或期待、或警觉、或忧虑的目光望过去,又一个人出现在湖岸边。来者自然是佘氿。他看到眼前这一幕,没觉得有多大意外,还朝着被控制的小缒乌挥了挥手,大约是在打招呼。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来救我?!”

    这一幕诚然有些可乐,他抿着嘴,尽量不笑出声。若是别人凭白无故对这小子出手,他就不会这样泰然自若了,但他看到这三人,就算用膝盖也能想明白是谁先手欠——而且也不是没有前科。他是从来不收拾这家伙的,既然有人替他收拾,他暂时便没那么着急。

    “那么凶做什么?你这个态度,人家能对你客气吗?”他像个当爹的在教育儿子似的。

    “你他妈——”

    “你是他的家长?”忱星打断了小孩的骂声,狐疑地望着来者。

    “那当然——不是。”

    “长得也不像。”

    “佘氿你救不救人啊?!”那小子竟对监护人直呼其名。罢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佘氿点点头,上前几步,好声好气地对她们讲:

    “两位姑娘,我大概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过,你们也别生气。孩子还小,顽皮一点是正常的,

    你们打他骂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对不对?你和小朋友计较什么?既然已经凶过他了,他一定认识到了错误,你们就放他一马吧。他只是个孩子嘛。”

    虽然他态度还算客气,但这番话让两位听众心里是更来火了。

    “年龄小能当朝廷的免罪金牌使么?”忱星反问他。

    “咦?不能吗?”佘氿故作惊讶。

    缒乌可没心情听他们吵架,他可是处境最危险的那个。

    “混账东西!你竟然还有心情站在那儿聊天!!”

    缒乌是真的生气了,吼人的音量持续走高,佘氿确实有些担心对方嫌吵去捂住耳朵,然后他就会一跟头栽进水里。于是佘氿赔着笑——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在憋笑,但他自认为这至少算不上嘲笑,只是觉得有趣。他赔着笑说道:

    “姑娘们,您二位也瞧出来,他确实是不太可能主动道歉了。我也不是负责教育他的父母,无非是提供食宿罢了。这样吧,我代他给两位道个歉,你们就放他一马罢。”

    死性不改这点忱星已经差不多感觉到了。她看了一眼不做声的吟鹓,知道同他们继续纠缠也没有意义。于是她猛地将这小鬼拽上来,又狠狠地往前推了一把。小缒乌跌跌撞撞地扑向佘氿,然后立刻不断地用拳头捶他胸口。听那闷响,还真是铆足了力气。

    “我看你聊得很开心啊?!你巴不得看小爷笑话是吗?这么喜欢找乐子要不要把你眼睛挖出来看个够啊!”

    “哎呀,就剩下一个也不够你挖的嘛。”

    他这样也不知到底算不算在哄孩子。他转过身,将小缒乌挪到自己背后去,再转过来,朝二位姑娘的方向走了几步。忱星侧过身,让吟鹓快去行李边换好干净衣服,免得着凉。说罢,她也转过身,直直朝着前方走了两步。

    蛇牙的冷光与刀的冷光同时闪现。

    “既然都道歉了,怎么还穷追猛打呢。”

    “既然都道歉了,怎么还不快滚。”

    从佘氿袖口蹿出的金环蛇挺直了身子,张着猩红的口。它锋利且剧毒的獠牙与忱星的脸是那样近。但碍于有纱幕遮挡,它的视力不足以让它准确地找到目标,只是嚣张地在她脖颈处上下游移。而忱星的环首刀也架在了佘氿的肩上,距脉搏是那样近。两人看上去都是那般从容不迫,只是佘氿暗想,若是这毒蛇已经下了口,恐怕面前这个女人也会不怕死地将刀挥下,让自己人头落地。

    “想不到您的心眼是针尖这般大小,如此吝于一句道歉,还要以这种方式夺回去。”

    “那没有办法。毕竟我知道的,既然道歉没有诚意,想必你也不屑于领情,还是我收回得好,免得脏了您的耳朵。”

    “已经不干净了。”

    “那切掉还来得及。”

    这是一场毫无必要的交锋,但架就是打了起来。佘氿对自己的拳脚功夫向来自信,从来不会在刀光剑影前畏惧。不过他心里明白,眼前这人看上去就不简单。这小子,还真是招惹了一个不该招惹的人。也当然了……他这没人管的个性,一路上已经惹了不少麻烦。无非,是另外那些人碍于他的力量与情面不曾追究罢了。可招惹的人多了,较真的总

    会有的。

    这边打得不可开交,吟鹓都忘记要去换衣服的事了,一心只想着该怎么制止二人。可她不能叫喊,就算叫喊恐怕也没人搭理。反倒是对面那毛头小子,给自己的后盾一个劲加油打气,要让对方给自己报仇。见吟鹓看着自己,他甚至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头,挑衅般朝着这边,一个个往自己这儿丢。吟鹓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不论什么动作都不方便,还真让他砸中了两块。这账自己还没跟这小混蛋算清,还轮得到他在这里嚣张?这件事,她绝对就不会这么算了。说不定遇上这种事的是堂妹聆鹓,她还真就忍气吞声,当做没发生过。在这方面,她自己的个性一直是比聆鹓强势得多。有时候的哑巴亏,吃便吃了,可如今忱姑娘都为自己出手相助,她怎么能抛下为自己出头的人,临阵脱逃?

    她生气地挽起衣摆,撸起袖子,真要冲过去打他。缒乌一愣,估计是没想到这小娘们还真挺较真。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和一个愤怒的成年女性,二者的战斗力怕是不相上下。缒乌心里权衡了一下,准备正面迎击。毕竟,他也不是那种只会在背后捣蛋的胆小鬼。就算真把麻烦惹到身上,自己出力解决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那边的打斗尚未有个结果,这边的两位“受害人”又打作一团。吟鹓个头比他高,一把扯住他的头发,给他疼得吱哇乱叫。他一通乱拳打到吟鹓肚子上,吟鹓痛得抬腿给他一脚。缒乌被踹翻在地,大骂“女人打架就只会扯头发玩阴招”。不过吟鹓并不给他面子,一把又扑上来甩了他一个巴掌,缒乌眼疾手快擒住她的手腕,一个头槌砸上她的下颚。这下怕是咬到了舌头,吟鹓痛得眼泪都泛出来,嘴里涌起一股血腥。她一口将血水吐出去,喷到缒乌衣前的胸口。两人谁都不愿服输。就当他们重振旗鼓,准备继续厮打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二人的动作慢了下来。几乎在同一刻,他们都有些头晕,眼前也是花的。两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只当是刚才打得太狠,可能伤到了哪儿。但很快,他们的力气都从身体里逃走了。两人的双腿同时一软,瘫在草地上,不论如何用力,都无法将自己的身体重新撑起。

    一些破碎的片段从他们的眼前闪过。

    究竟发生了什么?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佘氿首先停手。他闪开环首刀最后的一记劈砍,它打碎了自己身后的石头。他不管这些,只朝着那两人掐架的空地跑去。忱星也收起刀,将注意力放到了那两人身上。二人只顾自己交手,并未关注方才这边发生的事。

    “不是让你去换衣服吗?”

    忱星拉起吟鹓,用一侧肩膀架起她,不顾她湿乎乎的衣料粘在自己身上。

    “唔,我……我——”

    她还未说完,那边的小少年重新站了起来。他看也没看,就一把推开了跑上前的佘氿。佘氿被推到一边去,竟然栽到地上。他没有预料到,这小子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力量。

    “是你这女人……”

    小缒乌的语气变了。

    在场的其他人都有些困惑。这声音的确属于一个小小少年,可腔调却显得老成。

    佘氿错愕地望着那孩子的背影,坐直身子,没顾得上站起来。

第二百零一回:风角鸟占

    别过去。

    吟鹓想对忱星这样说。但她的嗓子像是被黏住一样,不论如何都发不出声。忱星警觉地望着那孩子,有一瞬间感到有些陌生。不,他们本就并不相识,只是……至少她觉得,这孩子与刚才的模样不一样了。就好像他一个身体住了两个灵魂,刚才的睡了,另一个便醒来。

    跌坐在小缒乌侧后方的佘氿注意到,他的手中默默聚集了一团黑色的灵力。他以特定的手势虚握着它,当灵能稠密到一定程度时,瞬间从手中丢了出去,速度之快让佘氿也没能看清。这黑色的“球”像是长了眼睛,目标明确地奔向了吟鹓。忱星迅速抬刀,一手紧握刀柄,一手掌心抵着刀背,只身挡在吟鹓面前。灵力团击中了她的刀刃,突兀地消散,化作几缕黑烟从她面前虚弱地游走。那一瞬,灵力不像是被她劈开,更像是撞在了什么看不见的罩子上面。躲在她身后的吟鹓也分明在方才听到一阵清脆的声音,如同水晶被摔碎了一样。

    叶吟鹓小心翼翼地从她身后探出头,看到小小的少年向后退了两步,又晕晕乎乎的。她们不好判断,这孩子的神志是清醒的,还是混沌的。

    “你……”

    佘氿的双唇只微微蠕动一下,便收了声。他不想问下去。

    缒乌却回过了头。

    “晏??”

    此刻,佘氿的瞳孔明显扩张了一瞬。他被火燎到似的跳了起来。而将他点燃的,就是从缒乌口中吐出的这简单的两个字。他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流露的表情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忧虑,亦或是二者兼并,且夹杂着谁也无法辨认的其他东西。

    “呃,嘶……”

    小小的少年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又开始泛白。或许是刚才的攻击耗费了他太多的体力,也可能有其他原因。他体力不支,直挺挺地向前倒下,佘氿立刻上前一步,让他栽到自己怀里。他的呼吸和心跳还算平稳,但精神很差。佘氿扶着他,扶着这单薄瘦小的身躯,却觉得自己像托起一座山似的沉重。

    他的缒乌来了又去。

    先前的嬉皮笑脸一扫而空,佘氿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直勾勾地盯着吟鹓,让她有些胆怯地缩回了忱星身后,不敢与他对视。他沉沉地说:

    “胡闹要有个限度。我与那位蒙面的姑娘交手时,还以为只有她一个算作熟人。不曾想另外一位,兴许也弥留了些千年前的缘分。”

    “虽然每个字,都是人话……连在一起,却一句也听不懂。”

    “不是从你的招式里感觉到的。你和那位旧相识之间的武学可以说是毫无关联。但是……”佘氿的声音低沉了些,“你们二者的灵力,给我的感觉几乎完全一致。于是我便意识到了,你和他之间存在某种关联,只是你们两人都不认识对方罢了。”

    忱星并不做声,只是目光牢牢地盯在他身上,手上的动作仍处于备战状态。

    “至于那位姑娘,我暂时不知你与这个孩子有什么联系。但我想我们很快还会见面。”

    这话真不知是不是该视为威胁。两位姑娘都对他保持高度戒备,可佘氿并不打算久留。小缒乌的情况并不太好,似乎还有些发热,他担心这孩子突然发起烧来。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第五个人出现在了这片荒无人烟的野地。

    “你最

    好不要找她的麻烦哦。”

    又是个女声,佘氿觉得自己今天的阴气可真够重的。他回过头,看到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款款而来。忱星与吟鹓也是有些惊讶的,因为她们谁都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而佘氿的讶异似乎不止于此。他上下审视着她,微皱起眉来。

    “你……”

    “如你所想,你应该很熟悉这副样子吧。”

    吟鹓望着她,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忱星审视了半晌,只觉得怪异,因为她的容貌实在是过于完美了——并不是说多么倾国倾城,而是没有一点瑕疵。她离二人越近,忱星就越觉得不对劲。普通人的脸部并不是完全对称的,总有一个眼睛大些,或者一边眉毛短些……这位女子的脸却对称得过于完美。忱星的洞察力是那样敏锐,她甚至发觉,此人的皮肤上没有一点汗毛,也没有一点伤痕,或是痣。这实在太过奇怪。渐渐地,忱星也涌起一阵莫名的熟悉感,只不过与吟鹓的理由并不相同。

    “是很熟悉。”佘氿说,“你从何处来?又从何处弄来……”

    “我是你们阁主的老朋友。”

    “……哦,原来是莺月大人。幸会。”

    虽然话说得很客气,但他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态度。他这么一说,吟鹓立刻明白了。她终于知道这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这便是莺月君了!她一开始不是没有想过,而是她很清楚,莺月君是没有实体的,因而自动排除了这样的可能。可既然佘氿也这么说,那她……一定就是莺月君了吧?何况虽然面容陌生,但这嗓音的确是她听过的诸多莺月君声线的一种。

    忱星也明白了。她觉得熟悉,是因为她觉得此人的容颜过于完美——像假人。于是她想起在那森林中的无名废村里,被她亲手打碎的上百个偶人。它们也是这样毫无瑕疵。而佘氿又提到这位不能在现世中活动的六道无常,那么答案自然浮出水面。

    “是了,我方才从殁影阁来。看在我与你们阁主关系匪浅的份上,还请你不要刁难我的朋友们。”这位“莺月君”望向那边的两位姑娘,继续说道,“你想知道的事,我会在日后告诉你答案。你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做吧?在这里浪费时间,似乎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那择日再见了。”

    说罢,佘氿将小缒乌打横抱起,疾步离开了这片土地。三个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动不动,知道他完全消失后才松了口气。拥有身体的莺月君转过身,表情忽然变得欣喜——虽然有点僵硬。她一改先前的端庄从容,语气颇有些激动地说:

    “叶姑娘!快看呐,这是我费了好大劲,才托人找到的身体。”

    她像个穿上新衣服的孩子,舒展肢体,在两人面前转了一圈。只是这偶人的衣物十分普通,算不上多贵重,至少比起吟鹓在梦里见过的朴素太多。不过,她的声音又变了,像是换了个人给傀儡配音似的。这样一来,吟鹓便完全肯定了她的身份。

    真的是你——她上前握起莺月君的手来。偶人的手没什么弹性,还有些冰凉,但却是能碰触到的真真切切的实体。但吟鹓又微皱起眉,有些不快,像是在指责她似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消失了那样久,如今才突然出现在这荒郊野岭。

    “你可莫要怪我!在那个荒村时,我便觉得,这些偶

    人有某种特殊的灵性。我便去找我所有能联系到的同僚……可惜他们近来都太忙了,我根本无法从梦中与他们相会。但不论如何,我还是如愿以偿,拥有这具漂亮的身体!虽然有些脆弱,也不能随心所欲、千变万化,可我终于也同你们一样,再度回归到这真切现世之中。你不知道,当我重新闻到花香的那一刻,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只是,这具身体似乎不允许我这么做。但也无妨,我已经十分满足了。唉,不过,我不能陪你走太久。既然有了实体,我还有更多重要的事去做。”

    忱星看向她的目光有些提防。她一直在这里与吟鹓喋喋不休,而吟鹓又听得格外认真。她们似乎认识得更早。但,忱星并不了解莺月君是怎样的人。

    “你该不是,从无庸氏手中,得到的躯体。”

    “那怎么会!”莺月君突然转过头,认真地望着她说,“他们所有的东西,都做了无庸氏自己的标记,也会受到他们控制。我一来无从与他们产生交集,二来也不愿拿来一个自己做不了主的东西。我是委托殁影阁主,才得到了如今这副接近完美的身体。”

    说着,她轻轻闭眼,将手按在自己胸前。莺月君似乎真的很中意这一件陶瓷制品。

    “……我不管你是从哪里,拿来这种东西。它们来历不明,也很危险,你最好当心。”

    “怎么会有事呢。”她轻笑着摆摆手,转身又对吟鹓说,“之前抛下你,可真是对不起。我也是太着急想要弄清那些躯壳的来源了。你要知道,重塑肉身是我最大的心愿了。而我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是因为你遇到了忱星忱姑娘——所以你一定没事。”

    “你这么肯定?”

    莺月君看向她,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或许是受躯体的限制。

    “你们命中注定是要相遇的。我是六道无常,自然知晓你的秘密。你的心脏,是妖鸟迦楼罗的法器,琉璃心。而佘氿在千年前与他相识,觉得你眼熟是应该的。即便你人类的表皮极力掩饰,仍逃不过他的眼睛。而叶姑娘……便是迦陵频伽的转世了。她的执念太深,即便轮回转世,也定然会察觉到属于迦楼罗的一切——尤其是他的心。”

    “……”

    忱星确乎是有些惊讶,但表现得并不明显。她只是沉默了一阵,这才幽幽道:

    “原来如此。”

    “哎呀,你身上湿成这样。快把衣服换了吧,免得感冒了。”

    莺月君正劝着吟鹓,她却不为所动。之前粘在她脸上的头发差不多干了,但衣物还沉甸甸的,已经被她暖热了。她并不急着去换衣裳,只怔怔地凝视着忱星。莺月君的那番话,似乎对她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是真的。”忱星说。

    随后,她突然抬起环首刀,直直对准自己的胸膛。在吟鹓惊讶的注视中,她竟连带衣物将自己“开膛破肚”,但并没有血流成河,衣物也并没被染红。不知她是用什么方式进行切割的,另外两人只看到,独属于人皮的部分被缓缓剖开,露出的体内空洞而漆黑。简直就像是那些傀儡一样……

    随后,两人都瞪大眼睛。

    在这样一副柔软的人皮的庇护之下,人类白森森的骨骼的包裹中,正中央的位置,竟悬浮着一颗晶莹剔透、浮光掠影的琉璃心。

第二百零二回:风言影语

    “那是传说中的绝世神兵。”

    她是这样对薛弥音说的。

    话虽如此……其实她没怎么听说这个东西。严格来讲,她是知道江湖上有七个法器这回事。可在她的印象里,这些都只是传说,是故事,就跟话本里作者编造的一样,没什么真实的感觉。江湖上大多数人也和她是一样的感受。就像悬崖下一定有失落的武林秘籍,至于作者和它的来历,从没有人在乎,毕竟这是一种让人自然而然接受的桥段。而所谓七个法器,在她眼里就是这样的桥段。

    悬崖底下确实没有秘籍。

    在叶聆鹓松手的那一刹那,她觉得世界都安静下来,耳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哪怕是理所当然的风的呼啸,也在她的认知中完全静止、消失。唯一真实的,便是那下坠时的失重感,同梦中的每一次惊醒一模一样。她下落的时候,看着抓着树枝的小人儿越来越远,蓝色的天空也变得越来越狭小时,她真的很希望这一切确实是一场梦。梦醒来的时候,她身边还是那些新结识的、讲义气的、靠得住的知心友人。

    但背叛就是背叛。背叛就是发生了。背叛就是不可原谅的事。

    最终救了她的还是她最初的挚友。她的挚友在与她经过那一夜的谈话后,就预想到了这个局面的发生。她施了一个法术,在她需要直面生命危险时,她就会出现。这的确是个危险的法术,且不说施术的代价会让主体受到多严重的伤害,本身会带来的后果也无法预测。万一,当这一刻真正发生的时候,妙妙的敌人——某个六道无常就在附近呢?又万一当时的情况紧急到她自己也无能为力呢?但她就是为了弥音做了这种事,并且坚信自己有处理的能力。一张法术编织的巨网出现在悬崖中层,虽然无法像实体一样牢牢接住目标,但也起到了足够的缓冲作用。当她穿透这层巨网,落到悬崖底层时,就像被人端着,稳稳地放到地面。那时候,弥音已经因为强烈的情绪冲击晕了过去,还是妙妙带走了她。

    的确,她们这么多年没见了……可薛弥音愈发相信,唯经历生死巨变的她们,才能被称得上是真正的朋友,不会背叛的朋友。毕竟,连霜月君也背弃她了,不是吗?不对……她一开始就只是个满口空话与套话的家伙,以漂亮的说法掩饰自己的无能罢了。倘若她最初就坦然地告诉自己,她其实是个怎样的人,兴许弥音还不会这样失望。是她太虚荣,才什么都不做解释,默不作声地承受了与自己能力不符的虚名。就连妙妙也这样说。

    “你在听么?”

    走在她身边的妙妙忽然抬高了声音。

    “啊,在听。”

    “我觉得你好像有点走神,在想什么?是累了吗?”她的友人放慢了脚步,“是不是这几天一直在赶路,没好好休息呀

    。”

    “没事,真的。我之前和那些人走,也差不多。呃,你刚说什么绝世神兵……真的在那种地方吗?在那么高的山上……”

    “绝不会错。无庸氏将降魔杵从佛塔内抢走后,就由尹家保管。左衽门抄了他们的家,那东西便下落不明,也没人追查……我猜那一定是由左衽门的人私吞了。我多方打探,用尽手段,才得知了那次行动的名单,确定了最有可能带着它的人。最后有人见到她的地方,就是万仞山的群峦之下。那人带着兵器去了那里,再也没有出来。这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消息千真万确。”

    薛弥音认真地看着她,盯得妙妙有些不好意思。

    “怎、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变得好厉害,什么都知道。分明比我年幼,我反而一点没有当姐姐的样子。我好像……什么都不会。”

    “这样吗?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也很厉害呀,像我就不会弹琴。寻找情报源、辨认信息、获取财物、脱罪逃逸……那些光彩的不光彩的事,都是看起来难,有了经验便算不上什么。或许,与你弹琴是一样的吧?做得多了,做得久了,怎么都能弄清楚。只不过我们的环境不一样罢了。若是将我们角色互换,你也能做得和我一样,甚至更好。但我是你的话……兴许,就学不会弹琴呢。”

    薛弥音笑了一下。这是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是在感到由衷的愉悦时才会露出的笑。被人夸奖这种事,她并不擅长,这确实与她不爱和人打交道有关。就算有谁夸赞她,不论是否发自肺腑,她都觉得言不由衷。先前叶聆鹓说她三味线弹得好时,她就总疑心对方是在客套罢了。她为何这般不自信,恐怕也与霜月君有关。二人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每次见面,她都能受到很深的影响,不论是正面还是负面。毕竟在那些日子里,平日遭受住家的白眼令她只觉枯燥无味,唯独她来时能为生活增些亮色。大多数时候,霜月君只是保护她,将她视作一个幼儿,视作娇嫩的花草。说到底,是她不信任自己。她对有着黑暗过往的自己百般呵护,小心翼翼,就仿佛她再也不能遭受第二次打击。最痛苦的日子她已经挺过来了,还有什么东西能伤到她呢?可霜月君就是觉得她太过弱小,仿佛永远也长不大,从来不相信自己在琴技或是法术上有什么好的进展。

    即使是妙妙安慰她说,那是霜月君想要保护自己,她也只觉得更加烦躁。她分明在很久前就已经做得到了。唯独阿淼的事,才令她意识到自己尚不能保护别人。

    说起来……阿淼不知为何,这几日都睡在三味线中,不肯出来。妙妙觉得,猫的心情总是阴晴不定的,或许它这几日不想陪她们赶路,就躲在那里偷懒吧。薛弥音觉得有几分道理,它确实做过这种事。

    对了,话说回来——妙妙她啊,想得到那把绝世神兵。

    由修罗铸造的紫金降魔杵……据说修罗的武器能辨认出自己的主人,每个修罗也终将得到最适合自己的武器。但如今它流落人间,人间又只有人类,不知这般神奇的特性是否依然有效。但不论如何,她们要先找到它才是。妙妙说,在妖怪的世界里,力量的强弱对话语权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妖怪,她当然不够强大,能活到现在纯粹靠那些不入流的小聪明,再加上稍许运气。只是由人类转变的妖怪,不论如何都会受到六道无常的密切关注——她是这样告诉薛弥音的。一个人的时候,尚且还能东躲西藏,继续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倘若要与薛弥音一并好好地生活,就必须建立起独属于她们的,坚不可摧的力量。

    薛弥音在过往与他人的交战中已经很清楚,直面刀刃,并不是自己擅长的事。恐怕即使是榜上有名的左衽门杀手,也没哪个是靠器乐相关的兵器闻名。而那些出名的乐师,除了弹得好、唱得好、乐器做得好外,融合灵力创造法术的人,确乎是少之又少。虽说如今乐师已不是被人们瞧不起的行当,但在这方面要玩出本事,甚至立足江湖,是难之又难。

    果然不论在人类中,还是在妖怪中,都是要看谁拳头大的。

    紫金降魔杵,一个吸纳了所有持有者武学的神兵,是江湖上人人眼红的东西。不过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只当这是传说,又因那些法器从未在江湖上掀起风波,所以提到哪个,都只会换来人们的莞尔一笑。但既然妙妙说那是真的,薛弥音便相信那是真的。她欺骗自己没有意义,何况她这么做也不仅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二人共同的未来。

    为了不必看人脸色生活,为了不再东躲西藏,为了受到公正的对待,为了过上朴实无华的日子……她们必须筑造出无人胆敢招惹的威严。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弥音相信,在她们手中,这样的神兵绝不会被滥用,而只会用于自保。这样的东西,也一定能实现她们的心愿。妙妙还告诉她,就连上一任霜月君,那个将封魔刃带到人间的男人,也使过那杵。

    “我们能学到天下的武学!从南到北,从古至今!”妙妙激动地说,“到那时候我们就不用再怕任何人了!谁若是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们就把他们全部打跑。谁也不能绑架我们,谁也不能命令我们,谁也不能对我们指手画脚!最重要的是……”

    她突然挡到薛弥音的面前,抓住她的肩膀,眼里满是期待的光。弥音不知她要说什么,但也被这样的情绪所感染,同样期待地望着她。

    “你有力量贯彻你自己的原则——你认可的公正,你信任的秩序,你肯定的规则……你能做到她做不到的一切。”

第二百零三回:风动雪起

    一座山峰,少说也要一千余丈,才拥有存雪的可能。

    若要那种终年不化的积雪,至少要一千八百余丈高。不过,影响山雪的因素有许多。除了山岳所在的位置,还有迎风背风等条件,不单单是由高度决定。像是人尽皆知的雪砚谷,也有大面积不融的雪地,而它周遭最高的山峰,也仅有七百余丈。所以,灵场也十分重要。

    万仞山,位于国土极西极南的地方,可以说是大陆的边界了。万仞山顾名思义,并非是一座孤独的名为“万仞”的山峰,而是数万座高峰连绵不绝,形成一道长长的山脉。它是国度西南方天然的屏障。时至今日,或许没有人真正地跨过这道山脉,去往山的另一面。不过人们知道,越过山脉不断往南,就会来到碧落群岛。而当年的“南国”——如今也这么叫,不过硬要从方向上命名应该被称为“西南国”,仍是那里最大的一座岛屿。人们知晓此事,是因为直接从大陆的南岸,或西南方向的藏澜海出发,可以从海上直接抵达那里。如今两国还有频繁的贸易往来。当年在诸神之战后,有许多人逃难来到本国,不过如今那里也依然繁荣昌盛,这少不了本国的帮助。

    不过据说那里的人……似乎仍对神无君的身世有所偏见。谁知道呢,不重要,这不该是薛弥音她们应该关心的事。

    再说回万仞山。这里的山脉又长又宽,长却是宽的数倍。这里当然有终年不化的积雪,甚至还有广袤的冰川与冻原。这里有数百座因高度而积雪的高峰,也有更多低矮的小山。当然在这里被称为矮小的山,单独拿出来看,又算得上是高峰,只是相对较低罢了。山脉的构造封闭了寒气,因而许多低峰与山丘也存在积雪。在这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日月天地之精华悄无声息地氤氲此处,形成了独特的灵场。有了灵场,自然就有灵脉,只不过这里的灵力流动错综复杂,就连六道无常也容易迷失方向。因而,时至今日,万仞山中也几乎无人涉足,只有山脉的东北方向的高原处,零星地散布着几个村镇。

    她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看不见那些村落了。

    为了抄近道,妙妙当然也是带薛弥音走的灵脉。不过她也算是初来乍到,只敢走些有信心的路。上山之前,她们还在周围的城镇中购置了御寒的衣物。这些钱,大半是薛弥音在街边卖艺赚来的。妙妙似乎比她有钱许多,甚至告诉她,她现在的钱即使不用弥音吹拉弹唱也足够二人使的。但薛弥音心里清楚,一个孩子,一个妖怪——或说一个孩子模样的妖怪,钱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恐怕途径都不那么正当。她知道两人先前的生活不可同日而语,自然也不能在道德上对这位老友发出谴责,毕竟她光是活下去就很辛苦了。所以薛弥音能做的,只能是通过自己的双手赚来更多干净的钱,以弥补自己良心上的不安。

    这些准备果然是必要的。她们从卯时三刻出发,穿越数道灵脉,已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放眼望去,弥音仍能见到许多高高的山峰,连成一片,与在平地上仰视几乎没有区别。她还未感

    到头痛、疲倦、呼吸困难,兴许这里还不至于很高,但她们已经经过多处斑驳的积雪。可能正因为还不够高,这里的草木已经相当荒芜。穿过了草甸,便到了下午,她们在一处空地歇息。攀登这样消耗体力的行为,当然使弥音饥肠辘辘。可需要补充食物的只有她一个,妙妙只是喝些水便说够了,剩下的东西都留给她。该说,不愧已是妖异的体魄了吗?

    再往上,地面更加贫瘠,如得癣的皮肤般可怖。但在许多厚土或石缝中,仍顽强地生着诸般花草,基本都是弥音不认识的。平原上的花草树木,她大多认识,都是霜月君教给她的,但这里的植物却长得大不一样。妙妙眼尖,还看到了一株雪莲,但这仍不能让她们确定高度。

    “你说……”蹲在雪莲边上,弥音突然开口。

    “怎么啦?”

    “你说,生在这里的奇形怪状的花草,它们也是为了适应此处特殊的环境,才长这样;还是说,只有长成这模样的花草,才能在这种严苛的条件下生存下去?”

    妙妙以匪夷所思的眼神打量她。

    “怎么突然在意这个?你是不是太累了,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分散注意?难不成再过一会,你就要问些人生从何来死往何处的问题了?”

    别说,她还真挺想问的。

    “要小心,这附近有其他人的气息。”

    “其他人?”弥音感到困惑,“谁还会来这深山老……深山之中呢?这种地方,像是从未有谁来过。难道是采药的人?”

    “不清楚。气味太稀薄了,应该是很久前留下来的。现在连他是人类还是妖怪也无法区分。不过目前看来,应该只有一人。不用担心,我们继续走吧。”

    薛弥音不知道她这里的“担心”是指担心什么。是怕遇到人类,还是怕遇到妖怪?是怕遇不到,还是能够遇到?若是人类,说不定可以对她们出手相助,但也不一定,毕竟妙妙是个妖怪了,除非对方认不出来。反之却不好说,妖怪要辨认人类的身份可是十分容易的。所以这一切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她都不确定。一直与妖怪相伴,她对自己的身份认知感到一种疲惫。薛弥音并不清楚,与钟离寒觞一并前行的那些人,是不是偶尔也会这样。应该不会吧?毕竟他们之中是人类比较多。那么,那个狐妖会分不清自己的身份吗?

    算了,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继续同妙妙一起走。天色有些暗淡了,她们扎扎实实地走了一个白天。不知何时,四周只剩一片茫茫的白色,但还不是很冷,她不清楚为什么,可能这些雪是由灵力维持的。的确,在这里,她已不似下午那阵那么累了。只是这一切仍有些不够真实,毕竟就在昨天,她还能在花丛间闻到夏天走近的味道。就这么一天的工夫,一切都像是回到了深冬似的。

    那个短暂温暖过的深冬。

    “现在的高度还不是特别冷。别看四周都是雪,还没到真正冷的地方呢。”妙妙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趁温度还合适,我们可以先找

    个地方休息,等天亮了再……”

    话说到一半,她的声音和脚步都突然停下。弥音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只见妙妙突然大步向前走去,她赶忙跟上。她问: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有光……天呐。”她的语气有些激动,“这里竟然有谁在生活。好像——是妖怪。”

    确定这一点后,她的步伐加快了。薛弥音心里有点怵,她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自己这位老友的胆子可真够大的。按理说,不论是人类还是妖怪,她都不应该保持警觉么?不过,若有普通的人类生活在这里,薛弥音也不敢放松警惕。在这样复杂的地形与艰苦的条件下,怎么样的人才能在这里安心地过日子?

    在这相对平坦的雪地上走了一阵,身后是她们长长的脚印。不多时,薛弥音果然也看到了一户人家。那是一个孤零零的小房子,却是白色的,在黑夜里十分醒目。从那白色的屋子中露出温暖的橙色灯光,令人光是看着便心生暖意。到这里,妙妙的脚步放慢了些,但弥音却提了速度。对于火光,人类从古至今都心生向往。这意味着温暖,意味着安全。不论是对简单的太阳的敬意,还是对火神的崇拜,亦或是其他宗教神话里光与火的化身,总有人看待他们是那样虔诚。而对于飞禽走兽、花草树木起源的妖物,面对火光,便不那么喜爱了。似乎即使是人类本源的妙妙,在接近时也心生抗拒。

    当弥音追上友人时,两人双双停住了脚步。她们就在不远处静静观望,没人再上前。

    天上飘起零星的雪。薛弥音伸出手,恰有一枚细小的雪花落在指尖,但她并没有觉得冰凉,只像是一缕蒲公英般毫无重量。从纯白的小屋中走出来一个小小的影子。弥音以为那是看门犬,可瞧了半天,又觉得像猫,难以分辨。那小动物也是纯白的。它大约为这纷纷扬扬的雪感到惊喜,在门口疾步跑了两圈。雪落在它的身上,几乎融进它的毛发里。

    这时候,弥音感到身上挂着的三味线微微震动了一下。

    一股灵力从三味线中奔腾而出,化为一只三花猫的模样。阿淼不知为何突然冲了出来,朝着屋前打滚的小动物去了。那白色的小兽察觉到危险,一个鲤鱼打挺,咻一下蹿回了屋子,房门也啪嗒一声随之紧闭。阿淼终究是没赶上,它焦虑地扒拉起门来。在意识到这是徒劳的以后,它惆怅地发出哀鸣。猫的声音是多样的,它委屈时发出“嗷嗷”的叫声,凭谁听了都觉得凄厉无比。

    到这份上,薛弥音便与她的同伴走近了小屋。她们来到门前,阿淼仍徘徊着,时不时跳起来试图推动木门。门虽是木头做的,但也是白色,在这冰天雪地里并不起眼。

    “它可能……是想和刚才的动物玩。”薛弥音不太确定,“呃,至少根据以前的经验是这样的。而且,这证明那东西能看到它。”

    “是狐狸的气息。”妙妙也望着小门。

    弥音伸出手,将不安分的三花儿抱了起来。她腾出一只手,靠近了紧闭的门。

第二百零四回:风过留痕

    她们敲了一阵门,并没有得到回应。弥音甚至将耳朵贴在门上,里面安静得就像是没有人住一样。可屋里确实是亮着灯的,四四方方的火光投射在窗外的雪地上,略微有些变形。被光照亮的雪泛着金色,像是在雪下藏了无数金沙。只不过这方暖色并不均匀,带着些许杂质,让这几块规整的菱形看上去像凝固的波纹。

    让弥音最为惊奇的是屋子的构造。起初,她以为这房子是刷了白漆,或者是用白色的砖瓦所建。实则不然,房子全部的材料只有一件东西——雪。她敲罢门,将手轻轻在墙壁上摩挲着,感到一阵冰冰凉凉,但不至于冻手。这墙壁就像是入冬堆雪人、打雪仗时将松散的雪压实了,切出形状,搭建了眼前这座房屋。这令她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连三角状的房顶也是雪做的,它如何与墙壁相连?是在内部有钉子相连,还是特殊的榫卯结构,亦或是……干脆由雪直接粘接起来?还住在这样的屋子里,不会觉得冷吗?

    阿淼蹬着腿儿,她不得不缩回手臂,将它的后腿托起来。随后,薛弥音慢慢踱步到窗边去,想看看屋里的情况。这房子远看很小,近看倒也挺大,至少两三个人住绰绰有余。她惊奇地发现,这户人家连窗户都是冰做的。难怪透出来的光很奇怪,是因为这冰不够平滑,不够纯粹。它虽然是四四方方镶嵌在雪做的墙壁中,但不够均匀,因而透出的光也模糊不清。通过这样的窗户,并不能看清屋里的景象。

    “您好,打搅了……”妙妙在门口试探着问,“我们姐妹二人从很远的地方来,您能借宿一宿么?我们没有带任何武器,不会伤到您的。刚才是我们的猫跑过来,可能吓到您家的宠物了。但它绝无恶意,我们替它给您道歉。外面太冷了,请您发发慈悲,让我们进去吧。”

    薛弥音在窗边微微皱眉。若是她自己一个人,她绝不会这样说。一个人行走江湖是极其危险的,不论是男是女,让对方得知自己当真没有武器,八成就会出事。怎么能这样暴露她们的情况呢?但弥音转念一想,妙妙应该不会不知道这种事。大约就算有什么意外,她也认为自己能对付得了吧。虽然这么想,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不过,因为天黑下来,她确实感到有些冷了。

    这时候,窗边有个人影掠过,这吓了她一跳。她连忙跑到正门前,与友人并肩而立。门缓缓地打开了,温暖的光从门缝里倾泻而出。探出头的是一位年轻的少女,连长长的头发都是白色。薛弥音不禁屏住呼吸。果然,能住在这种地方,建造出这样特别的房子,只能是友人口中的妖怪了。人类之中,若不是害了病,怎么会有如此年轻却一头白发的妙龄女子呢。

    确定雪地里只站着她们两个,还有手中的一只猫后,房主人敞开了门,放她们进来。这时候弥音才看清,她除了这一头白发,还有一对毛茸茸的耳朵,狐狸的耳朵。自己的友人毫无戒心地走进门去,弥音便紧随其后。屋子里干干净净,亮亮堂堂,里面的家具倒都是普通的木头,不过也都是白色,可能是桦木之类的吧。但在这宽敞的屋子里,弥音没有看到任何小动物活动的

    痕迹。她将阿淼放在地上,这小猫立刻跑到刚闭上门的屋主人脚边,好奇地嗅个不停。屋主似乎有些怕它,稍微撤后了一步。她将这猫观察半晌,确定它真没有恶意后,便弯下腰将它高高举起。阿淼难得老实,只是偶尔一甩毛蓬蓬的尾巴。

    朋友已经坐在了一边,薛弥音趁机悄悄打量着屋主人。她一定是个妖怪了,正如友人所说,是个狐妖。她细眉大眼,看上去楚楚可怜,任何人见了都要心生怜爱。单从外表上看,她应该与弥音同龄,甚至再大一些。不过,她周身却透着一种稚嫩的气质,仿佛未闻世事。也难怪,住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说不定真的没怎么见过世面。不过现在下结论还是太早了,狐妖都生性狡猾,最会魅惑他人。弥音的确觉得,她的容貌美得不够自然,凭空生出一股妖媚。只是目前为止,她都没觉察出什么恶意。

    这位狐狸姐姐的打扮也与世俗不同,甚至衣裳完全不该是在这种环境下穿的。还不到该加衣服的地方,但弥音已经披上了一层罩衫。这位白色的狐妖,连穿的衣服都是纯白。她只穿着布制的长靴,与单薄的连身裙间露出一截腿来,看上去就有些冷。衣裙的袖子虽长,却是开叉的,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臂。那袖口十分蓬松,做了宽大的荷叶边,还缝了金丝。她身上看起来唯一暖和些的地方,就是左胸处的一撮绒毛装饰,缀着一根天蓝的丝带挂在侧肩。

    “给您添麻烦了。”妙妙说道。

    “怎么会有人类来?”

    狐妖将阿淼放下,然后转过身去帮她们倒水。说话时,她的视线从薛弥音脸上扫过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不管她有没有认出妙妙的身份,自己的身份终归是暴露了。算了,她一开始也没打算隐瞒。

    “我们来找……”

    “我们来找一个人!”弥音被打断了,“唔,您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我不是一个人。”年轻的狐妖摇了摇头,仍有些警惕,“我有很多朋友。”

    “您一定在这里生活很久了吧?”

    “还好吧。”说着,她将托盘放到桌上。

    盘内是三杯花茶。泡水的时候,弥音就闻到一股清甜的味道。这气息不像她闻过的任何花香,可能也是雪山独有的品种。

    “那我们想打听一下,您可曾见过,这座山上有其他人来?”

    “这么多时日,终归有人来来去去,也不知你想问何时的何人。”

    “您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见到别人造访这里呢?”

    狐妖歪着头,耳朵动了两下。她端起杯子凑到嘴边,转转眼睛,应当是在回想。

    “这座山是有很多年没来过人了。”

    “难道,您知道别处?”

    “其他山上倒是有人来过。”

    薛弥音也端起茶,静静听着两人说话。她虽然又冷又渴,但没急着将茶往嘴里送。听到狐妖这样说,她便好奇地问:

    “您还知道其他山上的事?”

    “我说了,我有很多朋友呀。”

    或许是狐狸的朋友,

    或者其他妖怪吧。也是,一个人独居在众山之中,怎么想都是不太可能的事。妙妙还想追问什么,但喝了一口茶的狐妖提前开口了。

    “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

    狐妖睁着明亮而漂亮的大眼睛,眨眼时像振翅的蝴蝶。

    “我是——我是妙妙,你可以这么叫我。”接着,她指向弥音说,“这是我的朋友,唤作薛弥音,是人类的孩子。”

    人类的孩子。看来在这里,只有她自己是异类了。薛弥音不禁为这个想法叹了口气。

    “嗯……你们可以叫我问萤。”她放下杯子,重新审视两人,“一个蛇妖,和一个人类在一起……你们还真是挺奇怪的。我听说,山下的人们都不喜欢妖怪,也都怕妖怪。没想到,还有和妖怪做朋友的人。”

    蛇妖……薛弥音默默转头看向她的朋友。的确,这样一来,她脸上与手臂上偶尔浮现出鳞片的轮廓便有了解释。不过,为什么是蛇妖?她恍然间想起自己从未问过。但薛弥音又想着,她该问吗?或许她是动过提问的念头,却又因各种各样的理由终究没能开口。

    她这位被迫早熟的友人开朗地笑起来:“世道变啦!您难道很久没下山么?现在的江湖中,能与人类相处甚佳的妖怪有很多。不少妖怪都已经融入了人类的生活中。只要不兴风作浪,人类也很容易接纳他们。”

    听到与外面的世界有关的事,自称名为问萤的狐妖似乎颇有兴趣,身体都向前倾了些。但她随即露出伤感的神情,追问道:

    “可是,我兄长说,人类的阴阳师会抓来妖怪,当做自己的式神。要是变成了式神,就不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生活了。”

    “这个……也分人吧。不是所有的阴阳师都是恶劣的。”妙妙的回答倒也中肯,“若不能打心底里认同那个人类的阴阳师,契约关系也无法成立。但是……也有坏人,很坏的人。那些坏人确实会奴役妖怪,这点没错。但现在的世道,已经很少有这种人了。因为人类过于脆弱,才会担心妖怪伤害自己。人们对妖怪的敌意,往往来源于未知带来的恐惧。实际上我一直觉得,若是两族能有机会开诚布公地谈谈,把每个人每个妖的想法都拿上台面交流,人世间说不定会美好许多。当然,这不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妄想罢了。”

    薛弥音认真地看着妙妙,觉得她的确长大许多。恐怕她这样由人类转变的妖怪,才是在这方面最有话语权的人。真好,她已经成长为如今的样子,弥音心里也暗自高兴。问萤听了这些话,连连点头。她坐得更加端正一些,神色也更加柔和,应当几乎完全放下戒备了。

    “我是很多年都没下山了,一直与奶奶生活……还有一些朋友。”她开始说些自己的事了,“我有一个朋友,什么都知道。他说,就在不久前,有个很特别的人来到万仞山中。”

    “那是什么样的人?”妙妙很感兴趣,“为什么说很特别?”

    问萤挠挠耳后,毛茸茸的耳朵随之一抖。她回忆着:

    “唔,她戴着面具——冰做的面具。”

第二百零五回:风飧水宿

    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中,竟也有所谓“绿洲”的存在。

    在人们的印象中,绿洲从来只分布在沙漠之中。它们星罗棋布,零散地坐落在水源上,被称作一颗颗“沙海明珠”。相较之下,在雪山中出现的一抹绿色,便显得不那么耀眼。这不过是一处不那么冷的山谷罢了,算不上水草丰茂,无非是草甸的面积相对大些。

    这个地方甚至没有名字,因为它不为人知,与人类的江湖相去甚远。但这样的景色,在白色的群峦之中也显得尤为特别。这里不大,随便站在附近的哪个山头,便能将一切风景尽收眼底。雪砚谷也算不上多大的山谷,但相比之下,这里更是巴掌与指甲盖的区别。还有明显的一点不同便是,雪砚谷是沉积着皑皑白雪的山谷,却四季常青;而这里是纯白之中唯一一点翠绿,与雪砚谷截然相反。

    这里也有神奇的地方。受到地形与灵场的多重影响,下雪时飘落在这里的并非是雪,而是雨露。从外面的风雪中缓缓朝这方绿洲走下来,不出一刻钟,便能明显察觉到纯粹的雪和雨水混在一起,直到变成纯粹的雨。这里的雨和雪一样没有温度,算不上寒,也算不上暖。

    至于物资,这里也比外面的冰天雪地丰富一些,但终归是有限的。不论如何,这儿的东西倒是足够本地的小动物使用了。在这方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拥有着自成一体的生态系统。有兔子、松鼠、狐狸,甚至有雄鹰筑巢。这里没有太高的树木,兴许土层厚度有限。此间有一个很小的池塘,里面竟然有鱼。由于此地温度相对较高,周遭的雪层总会融化,顺着地势汇聚到这方池塘当中,所以它拥有一个安全的最低水位。下雨的时候,水位便高些,但雨终究不会下太久,所以积水从不会威胁到草木与其他动物的生存。

    但它终归不叫做天泉眼。

    隗冬临已经在这里居住几日。单养活一个人,对这个“绿洲”而言压力并不算大,但倘若再多上一两个人就不好说了。这儿的生态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却十分脆弱,稍加干涉便有可能遭到破坏。不过,除了她之外,也不会有谁会来到这种地方。

    遵照百骸主的建议,她找到这里。天泉在人类中并不出名,或者说……是个烂大街的名字。在街上随便抓一两个人来问,他们都能说出距离此地最近的,名为“天泉”的地方。有时候是个泉眼,有时候是个地区,但终归不是百骸主所说的那个。而在妖怪的世界里,所谓天泉眼,是全天下仅此一个的,它就藏在千里无垠的万仞山中。

    至于具体在什么方位,在哪座高峰,在多高的地方,却没有一个妖怪说得出。

    隗冬临在此地调养生息。与冰雪相伴,她体内的寒性确实舒缓许多。在过去,她也看过许多远近闻名的郎中。几乎所有人给出的建议,都是遵循阴阳调和的道理,让她多喝些热性的草药,练些阳性的武术。这些道理,难道她不明白么?这些事,难道她没有做过么?就这么几年下来,她的怪病不仅没有丝毫缓解,反而愈发严重了。

    唯独百

    骸主给的建议是最有效的。他认为,你身上结了冰——或者是类似于冰的某种结晶,但你并不觉得冷,那你便没什么大问题。不适合修习寒性气劲的人,会在初步学习时觉得浑身发冷。所有人刚开始学都是一样的,但不适合的人,这段时间持续得尤其久,直到他们完全无法坚持下去,选择放弃,这股冷意才会作罢。也有天生火命,不信邪的主,练到最后把自己伤到了,落下后遗症,以后学什么也学不好,实在是得不偿失。隗冬临便是截然相反的人。当她最初接近这类武学时,甚至不知它们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等到自己初窥门径,寻了一些窍道儿的时候,身上便开始结出奇怪的霜了。

    这样的怪病,她不是第一个患上的人。百骸主说,历年来也有个把与她情况相似的人,他们之中,甚至也有人找到过他。时至今日,他也无法完全解决这个问题。他只知道,那些霜痕最初是可以剥落的,但很快就会有新的覆盖身体。若稍有不慎,可能会将一层薄薄的皮肤也一并刮下来。当它们成型,凝出结晶时可就难办了。强行将它们分离,会连皮肤一起血淋淋地剥下来,而很快冰层就会将原本的皮肤取而代之。这种特殊的冰就是修习这类武学带来的自愈能力,它们混着血,变成一层半透明的红晶石般的皮肤,有的地方还能看到皮下的经脉血管兀自鼓动,十分骇人。听说有一种可怕的药,就是拿这类人的血皮肤做的。

    人体自是阴阳平衡的。结出这类冷冰冰的晶体,就会吸走人们身上的“热”。温度通过它们流逝,人自然会觉得冷。既然隗冬临说她不冷,冷也只是站在她身边的别人,那么百骸主认为,她已经靠自己达到了某种平衡。就像鱼儿一样,有的鱼适合活在温水里,每天都必须让水缸晒足了太阳,甚至要兑热水进去,才能活命;有的鱼适合活在冷水里,晒一炷香的太阳就要翻肚皮,甚至还得往里面投冰。当然,人们所见的大多数鱼没这么难以伺候,几乎都比较随意,只不过冬临明显属于后者。所以像这样寒天冻地处,才更适合她。目前来看,冬临认为,百骸主所言极是。

    但她还是没能够找到天泉与它的泉眼。这种结冰的皮肤几乎不可逆转,唯独在极寒之地却不会凝结的天泉,才有可能洗融这层奇怪的外壳。天泉是无根之水,因为没有源头,才被妖怪们称之为天泉,那所谓的泉眼又该去何处寻呢?

    “天泉是活的。”

    说这句话的人,是上一个暂住此地的雪山居民。

    那是一个很特别的男性,不论谁都能一眼看出,他一定是个妖怪。毕竟寻常之人,头发怎么会似白艾草般的颜色?寻常之人,怎么又会有苍绿色的眼睛?在他的脸上,还覆着半扇特殊的面具,与金属的额箍连在一起。那面具是青绿色的,大约是生锈的铜,上面镌刻的纹路错综复杂,不知出自哪位匠人之手。他挂着一件不长的披风,表面绣着异乡情调的花纹。连着的兜帽扣在头上,帽檐缀着流苏,露出那只翡翠似的狡黠的眼睛。

    他的面具也遮掩了左面,初次见面时,令隗

    冬临惊讶不小。

    “天泉是活的。”他说,“它有生命一样,自由自在地游走在万仞山的任何地方。”

    “那这里……”

    “这里它曾来过,驻留许久。它的灵力改变了此处的灵场,便有了生意盎然的绿色。”

    隗冬临还记得,那时她发出了一声叹息。

    “那它一定是很早前来过,才有如今的样子。”

    “谁说它不会再来呢?”

    “这很难。”

    “唔,过去的话,我想我知道它在哪儿,但现在不行了。”

    “因为你的眼睛……看不见了?”

    隗冬临说着,望向他那仅剩的右眼。这位男子突然发出轻快的笑,略加思索,便点头称是。这令冬临觉得有些奇怪——这是需要思考的事吗?

    而后,这位男性的妖怪便离开了此处。尽管他声称自己餐风饮霞,不需消耗此地的一滴水以维持生命,但他还是选择离别。他说自己就生活在万仞山中,不论去哪儿都是一样的,只是更喜欢居无定所。他道了别,自顾自地离开,留给隗冬临一片一尘不染的雪中绿洲。

    隗冬临想,他可能只是不喜欢与别人共享一个住处,就和她一样。许多妖怪的独居意识都很强,他们不需要和其他人,尤其是异族同处自己的地盘。她不知道那个男子是什么样的身份,又有什么样的过往,而对方也对自己这怪异的面具毫无感慨,正如它不存在一样。在这孤独的地方,他们都如正常人般简单地交谈,像是一切本该如此。

    在这里,她没有更多行动了,只是暂住此地。之前的某天突然下了场暴风雪,虽然绿谷之内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她见外面的天色很暗,十分古怪,便待恢复正常后出谷查看。暴风雪扰乱了此地的灵流,让她来时的灵脉发生了变动。如此一来,她便不能轻易离开了。谁知道灵脉的尽头会是什么?是否还在这万仞山中呢?虽说终有一天她必须要动身离去,寻找真正的天泉眼之所在,可她总该做好准备。

    就在她离开之前,这无人问津之地,竟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个人类的女子,比自己年轻几分,另一个是妖怪,外表年龄看上去比同行之人更为年幼。她们相遇的时候,是在绿谷的山坡之上,似是那二人有意来到此处。起初,她以为那两人也只为天泉而来,但当她与那妖怪的视线对上的一刹那,便意识到她们的目标不是天泉眼。这一切的交锋对峙,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不过是一瞬间的眼神相接罢了。隗冬临一身黑衣,在皑皑白色之中是那样醒目,如同雪地里的乌鸦,白衣上的煤渍。但即便如此,要在这延绵不绝的群山里恰巧碰上她,也绝非易事。

    她们的目标是自己。

    “狐狸姐姐说的不错,这里确实还有其他人在。”

    妙妙虽然是这样对弥音说的,但她的眼神分明注视着冬临,似是说给她听。弥音本想感慨的是冬临身后的那方景色,但此时,她选择了沉默。

    她感到迷茫。

第二百零六回:风云际会

    她们应该怎么做?

    这是薛弥音最想知道的问题。

    一路上,她与久别重逢的人聊了许多。她越来越觉得,在她们别离期间,这位少女的成长速度远超她的想象。不论什么事,她都有办法;不论做什么,她都有规划。在进山之前,一切该准备的东西她都与弥音合计好了,甚至还有许多弥音忽略的物件。看来,妙妙是在野外生存的一把好手。妖怪都有这样的本能吗?

    然而,关于得到降魔杵的方法,她却未与弥音说太多。

    目前她们可以确定的是,降魔杵被一个左衽门的人带在身上。原本跟着妙妙,弥音觉得自己都不用带着脑子,就想跟着一个可靠的姐妹旅行一般,长着两条腿会跟着跑便行了。但关于夺杵的事,她与友人讨论再三,终究还是被说服了。在争辩的过程中,妙妙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弥音甚至觉她的口才像个纵横生意场的老手,自己完全无法站在年长者的位置说些什么。虽然她身边还是熟悉的那个人,她却感到,自己像是被说服着参演了一场危险的过家家,而且没有退路。

    从别人手中拿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当然是一件危险的事。即使站在这里,直面对方,薛弥音心里也很清楚,像降魔杵这样的法器,对方绝不会拱手相送。纵使妙妙能长出两张嘴巴四个舌头,也不能凭对着自己似的口才说服对方。那么,选择只可能有一种。

    靠抢的。

    “因为是左衽门的人,杀了很多人,所以一定死有余辜吧。”

    这句话是打她们重逢以来,薛弥音听到最恐怖的一句。

    更恐怖的是,她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错。

    薛弥音不在乎那人杀了多少人,也不在乎那人的生死。她只想知道,既然手握神杵,习便天下武学,那她们该如何对付这样的绝世高手?三寸不烂之舌只是个笑话,就算是傻子,也不会凭借对方三言两语,就将毕生武学拱手相送的。

    妙妙却说,她有办法。

    她们运气很好,登山的第一天晚上,便得知了一条有效的情报。在雪地里共跋涉三日,二人终于来到了目标的目前。可以说,这一切顺利得出奇。也如妙妙所说的一样,这位带着降魔杵的女性,胸前的黑衣压了左衽。因为都是纯净的黑色,薛弥音那双在茫茫白雪中有些迟钝的眼睛,辨认半晌才看清楚了。

    “这位姐姐,能否行个方便?”

    隗冬临微侧过脸,目光却紧盯着蛇的妖怪。她大约听清楚了,但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听闻传说中的降魔杵在您手中,便不远万里,专程来见您一面,只为一睹法器的风采。希望姐姐看在我们如此迁承的份上,能将了却我们的心愿。”

    薛弥音的手不禁攥紧了三味线的琴杆。与两人相隔一丈的那个女性,给她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是因为她穿着一身漆黑,像是东国那边的丧服吗?她还带着一顶大大的箬笠,与这身严肃规整的衣服显得格格不入。即使没有靠近,弥音也觉得她很高,毕竟她的身形是如此细长,看上去有些可怕。她不禁想起过去在某户住家听过的故事,讲的是雪后的远山上会出现细长的黑影,如鬼魅般移

    动着,看到它的小孩就会被勾了魂魄,情不自禁地追到山中去,再也回不来。尽管是吓唬小孩,防止他们贪玩被人牙子拐卖的教育故事,弥音回忆起来仍不禁感到一阵恶寒。她原本都要淡忘了这个故事才对。

    妙妙她……要与这样的杀手为敌吗?

    她僵硬地转过头,看着这位信心满满的友人。她脸上仍带着灿烂的笑,就仿佛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为惧。终于,那个戴着箬笠的女人缓缓摘下帽子,像一尊雕像突然活过来一样。她露出那张令人惊骇的脸,弥音倒吸一口冷气。

    妙妙她——真要与这样的怪物为敌?

    到这个距离,薛弥音已经看得足够清楚,并且确定那绝不是什么简单的面具。它几乎是那女人的一部分,牢牢附着在她脸上,像是一半的皮肤。而在那里的眼睛是一层淡淡的白,看不到瞳孔。是眼睛被冻坏了,还是眼睑上干脆覆着一层薄霜,弥音不得而知。

    “你们是左衽门派来的?”

    她开口了,声音也如这终年不化的雪般冰冷。

    “唔,怎么想都不是这样吧?”妙妙摊开手,“看我们的衣服,与您可并不相通。”

    “我想也是。毕竟,门主不可能忽然反悔。”

    薛弥音侧过头,轻声对友人提问:“左衽门也有门主吗?”

    “没有。”隔着老远,隗冬临竟听清楚了,“只是我们倾向于称他为门主。既然如此……看来你们不是。那么就是敌人。”

    “您的世界可真是非黑即白呀……不是你们的人,就一定是敌人吗?”

    “不是我们的人,却费尽心思来见我的人,是敌人。”

    薛弥音捏了把冷汗。这个女人可真够精明的。不过,这也是当然的,不然她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拿着法器这么些年,不仅平安无事,还无人知晓。一阵强劲的冷风从山坡上吹过,将她那沉甸甸的头发吹了起来。那些铅灰的长发原本掠过她的膝盖,现在都像发了疯似的狂乱舞动。薛弥音本能地感到不安,但并不准备退缩。毕竟正如妙妙说过的:来都来了,难道要空手回去么?

    “你们从哪儿来?”她问,“从哪处灵脉?”

    她难道不知道附近的灵脉分布么?薛弥音不清楚她是真心发问,还是随口说说。

    妙妙说道:“不如您先让我们一饱眼福,我们再告诉您我们的来处。这样才显得公平,对不对?”

    “……你们趁早回去吧。天色还不算晚,等黑下来,就不好认路了。”

    看来,这女人是想把她俩当小孩一样打发走了。这语气,像是在给她们下最后通牒。薛弥音还不知该做些什么,眼里却突然闯入一道长长的红色。她还没看清是什么,只见那红色兀自冲向了那个女人。接着是第二道红色,它如之前那根一样纤长,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格外醒目。弥音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两道赤色绸带。它们的源头在妙妙的手中,末梢牢牢困在隗冬临的身上。红色遮盖了黑色,只露出她枯槁的长发。

    那女人面无表情,一点儿也不觉得困扰似的。

    薛弥音只觉得惊讶。这么长的红绸,妙妙究竟藏在何处?这难道是她

    的武器吗?只见她用力一振,两股气浪整齐地并肩而行,灵活极了。到了末梢,它们像有力的双手一般将目标狠狠从天上抛了出去。弥音看到空中一个黑点扬了起来,像一只振翅的雄鹰。接着,她从高处直直落下,到了更远的地方。她们不知情况如何,尚未打算上前查看。可就在她坠入雪地后,一阵白色的雪浪迎面而来,带着一股肃杀的寒气。两人被吹得无法前进,好一阵,风浪才停息下来,而她们身后堆起了一道圆弧的雪墙。

    至于面前的土地,都裸露出了漆黑的地表。没有任何雪痕,也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是这种如石头般坚硬的被积雪挤压的土地。弥音向前走了两步,不再有这两天已经熟悉的积雪缓冲,还有些不大习惯。而远处,隗冬临直挺挺地站在这无雪圆形的中央,屹立不倒。

    “和我想的差不多嘛,确实挺厉害的。”

    “呃……”弥音心里依然没底。

    妙妙忽然又一振右手,柔软的红色绸缎狠狠地抽向地面。一道狰狞的裂痕从受力处开始扩散,发疯似的向前蔓延,不少黑色的带有棱角的大石块扬到空中。她又跳舞似的一转身,柔若无骨,左手的绸缎顺着她的意思发生弯曲,形成的几处弧线反手一抽,精准而有力地砸向那些石块,将它们有序地朝那女人的方向投掷。弥音第一次见识她的战斗方式,且不论武器的选择剑走偏锋,这刚柔并济的手法,实在不似十几岁的少女能使得来的。可她就是做到了,一招一式都如专业的舞姬,跳着优美的水袖舞。她没亲眼见过,但听说过,料想这二者之间或许没有区别,只不过真正的舞蹈……要温和更多。

    面前的地表变得坑坑洼洼,十几个大型石块飞向隗冬临。她向后下腰的同时一手撑地,凭三根指头将自己完全支了起来。当巨石来袭,她指间发力,让身体顺势扭转,一脚击中了迎面而来的第一枚石块。然后是第二枚,第三枚,她灵巧地还手,腿脚像裁缝的剪刀一样利索,将那些攻向她的石块悉数踢了回来。折返时,弥音明显感觉到它们的力道更加强劲。

    弥音的袖口甩出拨片,连忙在三味线的琴弦一扫。一阵刺耳的怪音奔涌而出,声浪与即将与她们接触的石块打个正着。在接近她们时,那些黑石的力量明显放缓,像是空气都变得黏稠。终于,所有石头都在与她们发生接触前被悉数震碎了。那些黑色的泥石垒在面前,像一座座小小的煤粉堆。

    她捏着拨片的手中都是冷汗。

    “我就说嘛,弥音真的很厉害。”妙妙如此夸奖道。

    “……你也是。”不如说,甚至出乎意料。

    隗冬临站在对面,轻轻拍掉手上的尘土。她将肩前的头发撩到身后,望向她们。

    “你们是认真的。”

    “一开始不就说了吗?”妙妙回以一个大大的微笑。

    隗冬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知何时,她手上多了个物件。离得太远,她们都看不清,只看到照在上面的阳光如星星般美丽。

    “好吧……陪你们玩玩。”

    将全部注意力放在那位棘手的敌人上的薛弥音,并未注意到身边年轻的友人的笑容是多么扭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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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