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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零七回:风行草靡

    “时间差不多了。”妙妙这样说。

    “什么?”弥音看她一眼,不知她是指什么。

    “我在绸缎里卷入了七枚毒针,在第一次袭击成功后,就已经得逞。现在,也该到了毒发的时候。那些针的针尖上有麻痹感官的药,扎进人的体内,就像被蚊子叮一下似的毫无感觉。但之后毒发的过程,可不止是皮肤发痒这么简单了。”

    她笑起来像个得意的孩子。薛弥音微微一怔,心情有些复杂。下毒、暗器、背刺,这类手法虽然下作,但大多行之有效。比起那种掌握天下武学的对手,不用这样的手段,可能毫无胜算的机会。该说她聪明吗?虽说是不太光彩……罢了,还是命要紧,管这些干什么?

    “……原来如此。”

    隗冬临大约在那时候有所察觉,只是到现在才完全确定。她一手摸上另一手的手臂,又在身体其他部位摸了摸,大约是在确定毒针的数量。毒效发作了吗?暂时还看不出来,毕竟她的脸色一直那样苍白,就像周遭的雪。

    “你很聪明。”

    她面不改色地夸赞一句,缓缓迈步向前。弥音有些紧张,但她的朋友似乎并不担心。她反而很轻松地说道:

    “接下来,我们只要拖延时间就是了。等七枚毒针的效果开始浮现,从一个死人身上拿走本不属于她的东西,轻而易举。”

    “……要杀人吗?”

    薛弥音倒也不是犹豫,只是觉得或许不至于做到那个地步。在隗冬临靠近之前,她得到了这样的答复:

    “有些时候,我们若不杀人,就会被别人杀掉。这就是妖怪世界的法则。不过我用的毒也不是那样可怕的,取决于人的体质。身子骨硬一些的,最多落下残疾罢了。对这位杀手朋友而言,应该不算什么大事吧?”

    话虽如此……

    弥音还未反应过来,隗冬临突然如疾电般攻向妙妙,与自己擦肩而过。那一瞬间,她感到一股凛冽的冷风钻进皮肤,虽未发生接触,她也能明显地感到似乎有一把冰刀,正从自己皮肤下方一点一点推铲,像是要把皮肉割开一样。再回过神,那边竟已经打起来了。她们已经冲到了那无雪的大圆之外。弥音只看到漫天舞动的红色长绫,与一个不断闪现的鬼魅似的黑影。连她一个行外人也能察觉到,黑影的速度放慢了些。妙妙确实在有意拉开两人间的距离,或许在她看来,隗冬临就像一个恼人的蚊子,怎么也驱赶不走。

    不过说起来,她自始至终都未将自己视为对手。是因为弥音根本没被她放在眼里,还是她认为,自己只需要对付主谋便够了?不论如何,弥音还是朝着她们战斗的方位赶去,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等她靠近以后,却发现,这样的战斗场景几乎完全脱离她的认知,这与先前和叶聆鹓他们同行时经历的战斗并不相同。

    在这辽阔的白色斜原上,没有任何能够给她们借力的平台。别说树或者楼房,就连略高一些的

    石块也不曾有。可她们就这样打着打着,打到天上去了。二人的招式令她眼花缭乱,方才看清谁在什么位置,转眼又出现在另外一边。两端长长的红绸不知第多少次击向了隗冬临,如两条敏捷游走的蛇。这时,隗冬临忽然双手运气,在空中划过弧线。那似乎是太极的手势,但薛弥音还没来得及确认,地面的一层积雪忽然簌簌地向天上飞去,如无形的巨人朝着这片山脉吹了口气。雪层并未完全消失,而是被打薄了一层,那些飞走的雪花在隗冬临的身边打着转,顺着她运气的方向移动。所有的雪各自凝聚在一起,形成了晶莹剔透的结晶,像是透明石英的碎片环绕在她的周围。通过碎晶运行的轨迹不难发现,它们在隗冬临的周身形成了一层活动的球体。每一片冰晶都在快速移动,若是谁将手伸过去,一定会被这些冰刀连骨头也一起切割成片吧。她静静地悬浮在这球体之内,外层的晶体不断地折射阳光,地面上有无数闪亮的光点高速移动,时不时晃过二人的眼睛,令她们的眼珠阵阵刺痛。

    妙妙试着将长绫抽打过去,却在接触到灵壳的一瞬被狠狠弹开了。然而从灵壳中,有两枚冰晶刻意脱离轨道,朝妙妙奔去。她一侧脸,躲过了第一枚,却被第二枚刮伤了肩。皮肤破了口子,黑色的血缓缓溢出。伤势并不严重,但伤者痛得龇牙咧嘴。独属于蛇的獠牙从她口中露出,弥音忧虑地上前几步。

    “唔……咳——!”

    就在此时,隗冬临周身的灵场忽然崩坏,晶体哗啦啦地洒下去,她自己也坠落下来。那些冰片插在地上,反射着阳光,有种别样的美。只是在这些缤纷的碎片中,俯趴着那位黑衣的女人,显得有些煞风景了。灰白的长发铺在她的背上,像肮脏的雪。

    隗冬临缓缓爬起身,嘴边与地上留下同样黑色的血。

    毒性终于发作了。

    “你比我想象的坚持得更久。”妙妙赞许地点头,“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没能逼你使出降魔杵的招式吗?你不会真就这点伎俩吧。左衽门的杀手,都似你这般没用么?”

    薛弥音很早前就料到了一件事——妙妙是那样巧舌如簧,对他人甚至到了有些刻薄的地步。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与妙妙一样,确实都想见识见识降魔杵的威力。不过为了保命,妙妙是绝不会让她碰到自己的。降魔杵再怎么说也只是短兵,只要不在攻击范围内……

    突然间,弥音感到一阵强烈的吸力。

    她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硬生生拖拽过去,愈发靠近黑衣的女人。她甚至无法感觉到究竟身体的哪部分是着力点,只觉得每一寸空气都在绑架自己。这是能够操纵场力的法术吗?还是内力?不论是哪种,弥音都无法挣脱。她试着用手靠近琴弦,全身像是被定住一样无法动弹。她差点忘记,降魔杵可以令她掌握世间几乎全部绝学。而且,这个女人也并没有正义到能够“就事论事”地放过自己——尽管她承认自己是同谋。

    隗冬临扼住

    了她的脖颈,她两腿离地。离得这样近,她才发现这个女人简直高得可怕。对方的手臂与地面垂直,自己的脑袋也与她的脑袋几乎在同一个高度,她却双脚悬空,几经挣扎都无法摆脱。女人还没有使多大力,但她感到女人的手像是枯槁的干柴,手指细长而嶙峋,令人生畏。她另一只手自然地垂在身边,弥音能看到,降魔杵就握在那只手里。

    妙妙停了下来。

    “解药。”

    她明白了。女人以她作为筹码,威胁妙妙交出解药。

    “……”

    果然,妙妙的手还是停了下来。绸缎簌簌地收了回去。她望着那边的两人,有些迟疑。

    “怎么说呢……”她摊开手,“解药是不存在的。这是蛇毒,量不致死,但足以令人失去行动能力。能不能扛过去,要看你自己的造化。就算你真的把我这位朋友的脖子捏断,也无济于事。您现在若是放开她,还有时间自己运功,将毒针逼出来。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您怕是真要将法器拱手相送了。”

    隗冬临的眼神像这方天地般冰冷。她斜过眼,盯向弥音,脸仍面朝前方。近看这面具,说冰不像冰,说水晶也不像水晶,不知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略微收紧了手中的力,弥音奋力抓挠着她的手。她的皮肤也是那么坚硬、冰冷,怎么都留不下痕迹,她自己也像是没有痛觉一样不为所动。

    突然间,她们听到刺耳的猫叫。

    隗冬临低下头,看到脚下有只毛茸茸的猫正朝她哈着气。它全身的毛都蓬松起来,显得像一个巨大的毛团。但相较于黑衣女人的身高,它还是太渺小了。女人似乎不喜欢猫,她向后退了两步,但阿淼又往前跳了一大步。于是,隗冬临用力攥紧了弥音的喉咙,让她几乎上不来气,发出断断续续的无助气声,阿淼这才吓到了。它立刻耷拉耳朵,向后缩了几步。

    “真是只好猫啊。”

    她冷冰冰地感慨,不知是哪层意思。

    这时候,阿淼忽然表现出了些许不安,却并非因为这个威胁它主人的女人。它在原地转了两圈,发出躁动的低鸣。这种表现,令人联想起发生什么重大灾害前,动物们会出现的反常举动。可现在风平浪静,天空纯澈,四周更是没有高山积雪作为雪崩的条件。

    薛弥音有一种怪异的预感。

    她突然将视线挪到一方的天空,隗冬临有所察觉,也看向那里。现在刚过正午,太阳不知被哪座山头挡住,但天空仍是明亮的湛蓝。厚厚的云层不规律地分布,一团一团,明暗分明。然而就在她们所注视的那个区域,有一个小小的白点正在接近,逐渐变大,像是从云上揪下一朵抛到人间。但这团云朵可并没有那么轻盈,反而如陨石一般势不可挡。呼啸的风声接近了,薛弥音瞳孔骤然扩大,一阵刺骨的凉意从脊柱向头顶蔓延。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她意识到了一件事。

    那不是云,是白色的天狗。

第二百零八回:风车云马

    白色的天狗从天而降,直奔向它的猎物。

    “啊!!”

    最年幼的少女发出凄惨的叫声。天狗扑行过去,将她在雪地上推出数丈的痕迹。它锋利的前爪死死压着她的喉咙,让她如案板上的鱼肉般动弹不得。

    从天狗的背上,跳下来的是面色坚毅的女性。叶隐露与封魔刃挂在她的左右腰侧,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隗冬临距她还有一段距离,但她看了一眼来者,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如小虫般挣扎的姑娘,突兀地松开了手。

    薛弥音落在地上,猛烈地咳嗽起来。

    “别过来——”

    虽然她一面咳嗽,一面捶打着雪地。但她还是抬起手,示意禁止霜月君向前一步。阿淼看清了霜月君,原本是想要跑向她的,可是见弥音这副样子,便踌躇一番,终究没过去。

    霜月君原地站住了,想说些什么,终究没说出口。隗冬临默不作声地走到一边去了。这些人大概是认识的,对于她们间的争斗,冬临并不感兴趣。

    “您去哪儿?”

    姑且,霜月君对她使用了敬语。

    “不关你的事。”

    去运功化毒啊,不然怎样。

    霜月君没有阻拦,目送她从薛弥音的身边走开。弥音缓过劲来,晃悠悠地站起身。她的视线绕过霜月君,看向那只洁白的大天狗,还有在它身下殊死抵抗的友人。少女挣扎着,脸上泛起细密的蛇鳞,徒劳地张大了嘴。天狗的掌下更施一重力,她的下颚便完全脱臼了。更可怖的是,从她的嘴边裂开诡异的缝隙,直到两耳的下端。猩红的信子从下方的舌管中吐出口,尖锐的獠牙泛着寒光。不过这一切可怖的景象,都不能被薛弥音看到。她离得太远,只知道自己的友人处于劣势。而始作俑者,便是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女人。

    “放开她!”薛弥音朝她怒吼。

    原本以为霜月君会无动于衷,但她露出些许恍惚的神色,带着一丝悲哀。弥音不喜欢这样的表情,她在悲哀什么?她有什么资格悲哀?悲哀自己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是悲哀她当初的抚养之路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差错?不论是什么,都为时已晚,她并不想知道。

    这些,霜月君都很明白。即使这之中的一小部分……是现在才明白的。

    “……我来把这个还给你。”

    霜月君伸出一只手,再摊开,露出那颗美丽的猫眼石。

    隗冬临就在不远处站着,她的身后便是绿色的草地。此时,她已运功将七根毒针悉数逼出体内。虽然伤害不会进一步加深,但残留的蛇毒也会让她再难受一阵子。她知道,自己有能力使身体恢复正常。对于那颗金绿色的猫眼石本身,她没什么想法,但她有的是闲心和时间旁观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

    “那不是属于我的东西。”薛弥音冷冷地说,“我只是保管。你该交还的人不是我。”

    “哈哈!”被控制的妖怪突然尖笑起来,“是呀……当时我还以为是我的弥音带着我的东西,来山里找我了。我以为,她获救了,我以为一切都要结束了,我以为我们会走

    向更好的生活。但那不是她,是你——你拿着我的珠子骗了我,让我以为是她。好在我反应及时,也好在……我们如今依然可以走向更好的生活。”

    天狗觉得她太过吵闹,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她的面目更加狰狞,发出的气声更尖利的同时也更微弱。当然,这一切弥音依然无法看到。但就算看到了,又怎么样呢。她已经知道妙妙是怎样的妖怪了,不会被吓到的。

    “你住口。”霜月君猛一回头,厉声斥责,“就是你用花言巧语挑拨离间,哄骗弥音,让她信了你的鬼话!你这满口谎言的妖怪,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鬼话?”薛弥音怔怔地看她,“她说错了什么?你来告诉我,她说错什么?”

    霜月君知道她的心情,因而无法立刻进一步解释。她犹豫再三,终是恳切地说:

    “弥音……我知你因‘杀害’我的那件事感到过些许悔恨,但我并不怨你。我很清楚,你是知道我无法被杀死才——”

    “闭嘴!”

    薛弥音并不想听对方剖析自己的心理活动。不论她说的一切正确与否,弥音都不想像这样,将自己的头盖骨掀开似的悉数将脑内的东西摆出来,让别人去看。谁也不行。

    “……好。但你听我说。你的朋友魉——妙妙,她现在是一个妖怪,是一个恶使!你是知道恶使意味着什么的!我从未怪过你,也从未对你失望,我只是不想让你像现在这样被蒙在鼓里,被一个妖怪牵着鼻子走!我希望你好好听我说,听我把那天夜里没能说完的……”

    “行了。我知道啊,她并非人类的事,她早就亲口告诉我了。但这又怎么样呢?开口妖怪闭口妖怪的,你觉得你生而为人,很高贵吗?”薛弥音忽然发出一阵冷笑,“呵呵,我以前真是瞎了眼,会相信你一个奴役妖怪的人是个圣人。”

    “我没有。”霜月君捂住心口说,“我没有做过这种事。”

    不知她的心里感到难受,还是为了表示诚恳。但薛弥音现在看也不想看她一眼。说得越多,弥音就越烦躁。真奇怪,霜月君以前是这样的吗?还是她没能察觉?她怎么这样咄咄逼人,自己心里稍微寻思些什么,她就立刻开口,每个话题都是如此紧凑,她像是被逼迫一样前行。想到这儿,她看到霜月君的脸色黯淡了些,再度张口,又再度闭上。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再说一遍,”弥音一字一顿,“我,不,想,听。”

    “……请你再听听我说的话吧。像以前一样,好吗?”

    像以前一样?真可笑,以前我是被你骗了。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想打感情牌呢,也不觉得恶心。我是有错,我错的地方可太多了。其中最大的一个错误,就是曾经将你当什么神圣的存在加以崇拜。我当初有多尊敬你,现在便有多厌恶你。求求你,从我眼前消失吧。我已经和我的朋友找到了正确的道路,我会过上比以前更好的生活——假如你不横加阻碍的话。

    起初,霜月君选择了沉默,这让薛弥音好受了些。但当她的思想活动接近尾声后,霜月君却又再度开口,且专挑

    她不喜欢听的说:

    “不!你、你不明白吗?你的朋友是两舌之恶使,是只会离间挑唆的妖怪!她并不是妙妙!她、她不完全是,至少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孩子!”

    “是!我现在知道了!你满意了吗?!”薛弥音忽然上前两步,咆哮起来,“但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你与她相处过吗?她是什么样的孩子,你就很清楚了吗?你知道她吃过什么样的苦,又知道我吃过什么样的苦吗?你问过我吗?!”

    “……我担心那会再次伤害到你。”

    “所以你就仗着你‘无知者无罪’,打着为我好关心我的名义,更加肆意地伤害我、瞧不起我、践踏我的尊严吗?!妙妙是妖怪,我知道了,她是恶使,我现在也知道了。她挑拨离间我们?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之间若真是情比金坚的关系,会一戳即破吗?你怎么从来都是从别人身上找问题,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你自己就身家清白,是吗?”

    说别人妖魔鬼怪,你活了四五百岁你就是个有话语权的正常人了?究竟谁才是怪物?!

    听到这一切的霜月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感到一阵战栗,不知为何薛弥音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不……她其实是清楚的。现在的她心绪不稳,这不能怪她。她与两舌相处太久,朝夕接触使得她深受妖力荼毒,现在已经很难动摇了。两舌将自己的意志潜移默化地传输给她,这是一个漫长的、需要时间的法术,而她就快完成了。时至今日,已经没有谁,没有什么话,再能撼动她的念头。此刻的弥音坚定地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思考的结果,是她根深蒂固的念头,她愿意对自己每一个想法与每一句话负责。

    霜月君深深地叹了口气,百般无奈地说:

    “我不与你争辩。我知道,你受两舌的妖性荼毒太深,却并不自知。我不怪你,真的,我相信这一切并非是你所想。过去的弥音,不会像你这样……”

    “过去的弥音?你又很了解我了。”她再次打断了霜月君的话,“我真的烦透了你这样的自以为是。别演,真的,别装了,你不尴尬吗?假装很理解我,假装明白我的心意,假装很懂我然后拉近我们的关系,你不觉得恶心吗?你不觉得虚伪吗?别显得你有多宽容了,说这些违心的话也是辛苦你了,但我一个字也不信。我受够你的漂亮话了。”

    “……”

    霜月君稍加思索,像是在犹豫什么。两舌那边也没有动静,她与天狗之间形成了微妙的力量制衡,并且移出了一部分精力来观察两人的对话——观察她妖术的成果。

    “我相信你说的一切,我也拿黄泉十二月的名义起誓,我没有说谎。”

    “你对自己可真够毒的。”

    霜月君没有理会她的嘲讽。猫眼石被攥在她早已垂下的一只手中,但她又抬起了另一只手。摊开掌心,里面露出的是更大一些的另一种宝石:一枚红色的珠子。

    不远处的隗冬临突然上前两步。连两舌也惊起了一下,又被天狗控制住了。

    薛弥音愣愣地看着那枚鲜红色的法器。

    赤真珠。

第二百零九回:风吹马耳

    要说赤真珠为什么会在霜月君这里,而不是卯月君手中,并不是个说来话长的故事。

    早在她与卯月君、泷邈、施无弃与孔令北相会的那天,这一天就注定会到来。在卯月君利用神乐铃为她回溯的幻境中,霜月君清楚地得知了两舌与薛弥音的对话,也知晓了为何自己会受到亲如妹妹的弥音的袭击。

    两舌用她的话术,对得到的这柄封魔刃的残刃下了咒。当初她与弥音所言的话,虽是事实,却有刻意歪曲的部分,和尚未说完的部分,充满了主观臆断。但这并不重要,这只是个契机,让薛弥音去倾听,并开始相信的契机。只要她听进去了那番经过粉饰的话,封魔刃的法术就会生效。法术的另一部分,则是封魔刃的另一部分来完成的——即自己手中的胁差。刀刃两两共鸣后,弥音的情绪会被放大,行为会受到感情而非思想的支配。不论她对两舌的话相信与否,这把刀,必然会因为种种原因切开自己的皮肤,割断自己的血肉。那时,这妖术就会得以放大,像颗种子一样以无形的方式寄生在弥音的脑中,冥冥中指挥她的行动。

    离开等待的地方,与其他人相遇,要去寻找云外镜,直到最终重新与两舌相会……这些虽然不是由两舌直接控制,但确实是妖术影响的结果。这个妖术的内容,便是让她在不论经历什么后,都会重新接近两舌,和她见面。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两舌也会向她靠拢。而薛弥音在她们并未重逢期间所经历的一切,都会催化这场妖术。到这一步,即便说它是一种恶毒的诅咒也不为过。

    霜月君知道这一切,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卯月君是善良的人,她提出与霜月君交换双方持有的法器。由卯月君带着蓝珀,找到身负重伤的睦月君,助他恢复元灵。而霜月君则带着这枚能读懂人心的赤真珠,来到万仞山中寻找薛弥音,并试图与她进行有效沟通,将一切说开,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

    但事已至此,霜月君要承认,是自己失算了。她没想到,在薛弥音灵魂深处,某种程度上其实是认同两舌的妖术。这两点里应外合,相辅相成,助长了她的愤恨与苦闷。换句话说,她积怨已久,恐怕没有两舌从中作梗,也会发生些别的什么,让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不过,可能没有现在这么难看就是了……

    该对两舌夸奖一句,这是高明的法术。

    也如蛇般刻毒。

    “我知道这是什么……”薛弥音望得出神,“赤真珠。你从什么时候得到它的?”

    “不久前。”

    “倘若我说我不相信呢?”她露出怀疑的眼神。

    说不定,你从很早前就摸清了我的想法,塑造了我的人格……将我变成如今这样。只是我已经脱离了你的掌控,你这才感到后悔。你不过是想继续控制我罢了,就像你以前那样做的一样。但是散养的家畜怎么会听话呢?你早该意识到才对。

    霜月君喉头一阵苦涩,服下砒 霜般五脏六腑感到烧灼。

    她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发展到……弥音会这样想她的地步。

    更可悲的是,可能打她与两舌重逢之前,她就已经有这样的念头了。不然,思想的

    扩张与成长不论如何也没有这么快才是。而两舌露出欣喜的目光,安逸地躺在天狗的爪下,像是一种示威,一种挑衅。

    “好了,不管以前怎么样……事到如今,你在用法器监视我的内心。”

    “我没有——我只想更好地了解你。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即便知道你此时此刻在想什么,我也说不了什么,做不了什么。”

    现在才想了解我?晚了。

    是了,霜月君知道,是晚了,太晚了。

    即便如此,她依然想力挽狂澜。虽然她有些后悔,说不定带着蓝珀,能直接与她进行心理上的对话,把两方剖开了般坦诚。但她很快也意识到,她或许还不能得心应手地使用那特殊的琥珀,而薛弥音的心理防线也远比她想象的更坚硬、更厚重。

    “我就这样开诚布公地告诉你,因为我不想对你有所隐瞒。”霜月君的语气充满哀怨,至于怨的部分,只能怨自己。“我没有办法了,我承认。事到如今,不论究竟都发生什么,你变成这个样子,就是我的过错。对不起……我必须向你道歉。我,承认我的失败,我的无能。你不需要接受,你只要知道,只要……听我说。”

    薛弥音的神情有些许惊讶。她恐怕确实没想到,霜月君能这样坦然地承认。霜月君向前一步,她并不感到排斥,也没打算后退。她甚至看到,霜月君双膝微屈,就要向自己跪下。

    “哎呀!”妙妙忽然发出惨叫,“好痛……我好痛啊!弥音,帮帮我!”

    不!这是她的另一种把戏,是夺取她同情的手段!她还压制着妙妙,拿她做人质威胁自己!若是软的不成,她就要来硬的了!

    薛弥音猛然回神,重新“清醒”过来。

    霜月君转过头去,惊异地看着天狗。但她立刻从天狗的心中读出了一个概念:它并没有下重手,它甚至也很茫然。看来,这是两舌的又一个把戏。可就这样告诉薛弥音,她定然是不会相信的。霜月君感到难以言喻的无措,她们两人分明谁都没做错什么,谁都不该接受惩罚,可偏偏事情就发展到这样无法挽回,偏偏现实就让她们同时承担凌迟般的苦痛。

    “别耍花样!把妙妙放开!”

    “你怎么还这般执迷不悟?”霜月君的语气濒临绝望,“她分明只是挑拨你我的妖物!”

    “那她哪一句话是错的?”

    “什……”

    “六道无常这般神通广大,你能找到这里,说这些话,想必是已经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薛弥音现在突然冷静得可怕,“那你来告诉我,她所说的一切,哪句是错的?”

    所谓的离间,真的只是离间吗?

    不是的——霜月君是多么想脱口而出。可她绝望地发现,两舌的话术滴水不漏,她完全无法从薛弥音的角度进行反驳。她大可以从自己的方向出发,戳穿两舌对事实的粉饰,撕开那层虚伪的表皮。可是弥音呢?她只知道,自己曾对她的挚友刀剑相向,甚至取她性命。这是不争的事实,连霜月君自己也无法否认。不论做什么解释都是徒劳的,不论怎样为自己争辩都是无意义的,不论复盘怎样的事实,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

    换位思考:若她是弥音,她也会觉得,这一切已经够说明问题了。

    见她沉默不语,薛弥音继续咄咄逼人地说道:“你总说她挑拨,现在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是你。你不是没有救她吗?你敢说你没有伤害她吗?你没有杀了她吗?你说她没救了,她怎么就偏偏活过来,现在就在我们面前?你说啊!”

    “是我、我救不了她,所以我……”

    “你结束了她的痛苦,是吗?哈哈哈,你又要这么说了,你总这么说。这样显得你很仁慈,显得你比任何无常更有人情味。你错了,你杀了她,用自己的傲慢。”

    霜月君觉得,自己的嘴巴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只是徒劳地、僵硬地、无助地解释着:“那天我发现,妙妙被名为魉的山石精怪化作的蛇吃掉了身子……还被魉蛇作为诱饵,利用她的音容笑貌残害更多的人。我不得不做出选择!如果不这么做,会有不计其数的人死在那蛇妖的腹中。我没想到的是,一条腿踏进鬼门关的妙妙,竟然与生命走到最后一刻的蛇妖达成契约。在蛇妖只剩一口气时,它用自己的身躯重塑妙妙的肢体,又将全部的妖力过继给她,让她承接了自己的精元。奄奄一息的蛇妖起死回生,与她在世上共生下去……”

    精彩。若不是离得太远,隗冬临都要上前鼓掌了。

    只可惜这番话,丝毫不能打动现在的薛弥音。

    “凭什么是她?”弥音两眼发红,声嘶力竭,“凭什么她要被你牺牲!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能像阎罗魔一样审度善恶裁决生死?你凭什么剥夺她生的权利?她只是想活下去!”

    是了,是了……霜月君无法反驳,人类为了活命的本能就是这样可怕。尽管,兴许那时的妙妙也依然单纯,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但不论如何,现在的她并不在意。

    那个妙妙已经彻底转变为妖,继承了妖物的意志。

    “……她、她现在真的只是妖怪,她不是——”

    霜月君喃喃着,声音轻得像是说给自己听。但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让她什么也说不出口。若有谁用赤真珠窥探她的内心,恐怕只会听到这几句单调的话语进行着没有意义的重复。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谁来告诉我?

    “直到现在,你也只觉得她是个妖怪。你虽声称自己,是阴阳师,但是,你却觉得高妖物一等——甚至毫无自知之明!”薛弥音以停顿加强语气,“这更可恶!不可原谅!”

    “我不是,我……”

    “我是个人类,所以你救我。”弥音深吸一口气,冷风要刮伤肺叶,她却不觉得疼。

    “我救你只是因为——”

    “若我是个妖怪,我早就被你杀了吧。你从来都是这样,只会说些好听的话罢了。可这一次,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怎么可能?!”

    “我真希望我就是个妖怪。你会难过吧?你会痛苦吧?你会后悔救了我吧?”

    ——你会忏悔吧?

    ——你会付出代价吧?

    为你自己?

第二百一十回:风谲云诡

    薛弥音步步逼近。

    她身上蔓延出一种可怕的灵压,使得霜月君步步后退。弥音脚下的积雪以快得可怕的速度融化,变成湿漉漉的水,又很快蒸腾,冒出袅袅的烟。那些黑色土地里的水分也被蒸发出来,呈现一种惨黄的颜色。在白烟的包围下,她向这边靠近。薛弥音的眼睛泛出了一种奇异的绿色,强大的、压倒性的灵力从她体内喷薄而出。

    然后,它们转变成妖力。

    “那些漂亮话,”她冷冷道,“谁还不会说了?”

    此方天空化作浓墨重彩的黑,遮蔽了阳光,地面仅剩荫蔽。她拔刀冲了过来,速度很快,比上一次还快。霜月君向一旁躲闪,她却克服了惯性,以常人无法做到的方式再度袭来。腰间的胁差不断地震动着,发出低沉的鸣声,像是在不断对霜月君发出提醒。于是,她遵从暗示拔出封魔刃,与那短匕兵刃相接。晴天霹雳,滚滚雷声回荡在雪山的上方,却不知声源,像是来自四面八方。

    青绿色的雷电闪过,天空下起黑色的雪。

    另一边,魉蛇见焦虑的天狗有些疏忽,立刻钻空子化出原型——但很可能她本身就做得到,只不过刚才以前都是在装惨罢了。它的獠牙泛着青光,阴森无比,猩红的口腔连通了食道,粘腻地蠕动着,令人作呕。就在这时,它用力龇牙,两串毒液喷射而出,溅到天狗的眼里去。天狗发出可怜的嚎叫,两只前爪无助地扑腾着,完全离开了魉蛇。

    它太大意了,稍有不慎,便被敌人乘虚而入。人面巨蛇从下方死死缠住它的躯体,让它发出痛苦的哀鸣。那妖怪的脸说是人脸,却像蛇一样下颚骨完全脱臼,嘴再咧大些像是能将天狗生吞活剥。在它的下方还有一道可怕的裂口,像是被谁斩断一半似的,从里面也吐出一根猩红的信子。加上人脸的嘴,共有两条。可说是妖怪的脸,它分明又有着人一样的眼耳口鼻。看来妙妙人类的身体几乎完全与蛇妖实现了融合。她随心所欲地支配这庞大的躯体,与天狗殊死搏斗。天狗无法伸展翅膀,被死死锁在地上,无法发挥自己全部的实力。两方就这样狼狈地扭打一团,天狗的毛与洁白的雪那样相似,在空中纷纷扬扬,难分你我。

    但魉蛇的目的很明确——她一开始就是为降魔杵而来!隗冬临早就意识到了这点。她不紧不慢地取出降魔杵,在远处对它晃了又晃。蛇的眼中瞳孔骤缩,立刻脱离了天狗,朝着隗冬临奔来。天狗的眼睛被毒液侵蚀,一时难以恢复,它无法判断魉蛇的去向。再看隗冬临,没事人的样子完全不像中过蛇毒。

    “你的力量,不过尔尔。”她这样说。

    魉蛇被激怒了,它吐出信子,发出嘶嘶的示威声,快速朝着冬临逼近。它路过雪水消融的地面,留下深深的沟壑。隗冬临一个箭步上前,一跃而起,魉蛇中间那裂口似的嘴没能咬住她,她便落到了魉蛇的头顶。她顺着魉蛇嶙峋的躯体飞快地奔腾,像是行走在熟悉的小径上一样身轻如燕。俗话说,打蛇打七寸,即便是妖怪也逃不过这个道理。隗冬临确定了地方以后,并未使用降魔杵,便对此处一阵拳打脚踢。她每一下都是能打死人的力道,一副要命的架势却

    不妥协。每一次击打,魉蛇的身上都会留下一阵白霜,下一次便凝固得坚硬,像被冻实了一样,再下一次,就能打出裂口。不论两舌怎么扭动身躯,想要将她奋力甩下来,她都能凭借灵巧的体术找到重心,重新站定,并在这个过程中顺势继续攻击。

    这时,隗冬临突然觉得脚下一滑,从魉蛇身上滚落下去。她本是能站住的,但她意识到问题所在。这狡猾的蛇妖竟然选择以蜕皮来逃脱,老皮下的新皮迅速向前游走,只留下一截受损的蛇蜕。那边争斗所引发的强风袭来,蛇蜕顿时化作粉末,迷住隗冬临的眼。

    “收手吧!我不想和你打!”

    封魔刃与自身碰撞发出的声音难听异常,没有人能形容出来,因为这是独属于它的特殊音律。薛弥音充耳不闻,只任由妖性的杀欲指挥短匕。但她终归缺少实战经验,比起长兵也没有足够的优势。渐渐地,她败下阵来。可霜月君从不把招出绝,弥音便总能起死回生,她可是真抱着杀死她的心态决斗的。尽管在这个时候,她或许依然清楚,六道无常无法以这种方式神形俱灭,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只为宣泄自己心中的愤慨。

    “我会做得更好,”每攻出一招,或挡下一招,薛弥音都会说话,“比你想象的好,比你培养的好,比你见过的任何人都好。”

    “你清醒一点!不要让妖性占据你的神志,你要与它抗争!”

    “我只需要与你抗争!”

    “不要逞强了!”

    “你以为只有你强是吗!”

    “停下!我一定会伤到你,快停下!这是封魔刃,停手啊!”

    “我手里也是!”

    几个回合下来,两边都感到不同程度的疲惫。而在那边,隗冬临却迅速扭转战局。天狗终于恢复了视野,赶来助阵。对它来说,自是无法替主人伤害她不想伤害的人,所以聪明的它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它与隗冬临齐心协力,将这条可恶的爬虫逼到绝路。只可惜,他们一路打到绿谷,这里的树木尽折,鸟兽皆逃。但隗冬临没有时间为此抱歉,为此感慨,为此默哀,她只是不断地与蛇妖周旋。终于,在这场二对一的战斗里,魉蛇败下阵来。精明的它立刻化成小姑娘的模样来装可怜,但冬临却不吃这套。于是她随手抄起两个石块,猛丢向隗冬临与天狗的眉心。在他们应对之时,两舌飞快地从绿谷逃窜出去,健步如飞般掠过坑坑洼洼的斜坡。到了这个时候,这样的地形恐怕已经不能被称为平坦了。

    “弥音!弥音我们快走了弥音!”两舌冲她喊着,“不要恋战,我们处于劣势!”

    “你休想带走她!”

    霜月君一拍伞筒,叶隐露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直奔两舌。薛弥音自然理智尚在,不可能让一路陪她走来的友人受伤。天狗飞来阻止,从高处俯冲,场面一时陷入混乱。霜月君咬紧牙关,攥紧了封魔刃,忽然将刀刃自下而上地凭空划过。

    暂时无事发生,但隗冬临眼睛也不眨一下地观察着一切。

    高山的雪崩塌了!

    先是雪层发生滑坡,紧接着,雪崩如纯白的泥石流簌簌而落,势不可挡。这段距离

    不算高,相对平坦的地势能在很大程度上阻止雪崩的继续。但是,站在这里的人们便不好说了。厚重的雪涛滚滚袭来,谁都顾不及逃跑,白色的雪便无情而平等地将她们埋葬起来。

    这一切,不过是一呼一吸间的事罢了。

    此地重新陷入寂静。狼藉的绿谷被雪填满,已看不出之前的样子,远观仅像一处凹陷。而绿谷中的一切生命都生死未卜,唯有隗冬临凭借一身绝学,踏着落雪明哲保身,端端地站在一望无际的白色原野上。方圆百里,再度寸草不生,雪层平滑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向前走了一阵,探寻雪下心跳的声音。当她刚确定一个方位时,霜月君“腾”的一声探出半个身子,然后奋力地向外攀爬。雪天狗也从某处猛然钻出,扬起一大团雪。山顶的雪很冷,比这里之前的积雪更冷。即使是六道无常,她也被冻得手脸发红。但她顾不得这些,她迷茫地在雪上走了一阵。她踉踉跄跄,封魔刃在她手中像拐杖似的使用。可雪是那样轻,并未经过自然沉积或碾压,比脚更容易插进深处,她的步伐便显得更滑稽。但霜月君顾不得这些,她仍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

    “没有别人了。”隗冬临突然开口,“人类的话,只有你的心跳。那丫头和妖怪已经趁乱离开了,不必再找。”

    说这话的时候,隗冬临却并未看向霜月君的眼睛,而是将视线落在她手中的封魔刃上。

    霜月君并不在意。毕竟,她也没有看向隗冬临。她的目光还停留在苍茫的雪层。天空的黑云已经散尽了,云层之上,重新恢复成湛蓝色。唯独西方的天多了一丝橙红,像是天幕被割出伤痕,血迹狰狞地蔓延。

    “……”

    这会儿,她像是终于清醒过来,便不再寻找了。她颓然地跪坐在地,白色的大天狗乖巧地趴在一边。它的脸上还残留着毒液造成的伤痕,但它一声不吭。

    “唔,那是什么?”隗冬临突然指向她的前方。

    霜月君抬起头,的确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迎面而来。那竟然是阿淼。她重新站起身,感到奇怪,心想那三味线是不是不小心被弥音落在这里了?

    “请你帮我。”

    “什么?”

    霜月君回过头看向隗冬临。

    “怎么了?”冬临有些奇怪,“我没有说话。”

    “那是谁?”

    “……你听到什么了?”

    霜月君好像意识到什么,她将目光重新落到阿淼身上。那乖巧的三花猫就蹲在那儿,小巧的嘴巴一动不动。

    可是下一刻,确乎有声音从那里传出来。

    “帮帮我,”它的声音像人的默读,“三味线越来越远,我快要消失了。”

    “帮你什么?!”

    霜月君匍匐在地,凝视着它,眼里满是迫切。她明白,这一切是赤真珠在发挥作用。到了这个时候,她似乎能更进一步地使用它的神力。

    然而阿淼的颜色还是逐渐淡去,霜月君徒劳地抓它,却在即将碰触的那一刻完全消失。

    但她听到它最后的声音。

    帮我,救救她。

第二百一十一回:风尘仆仆

    寒觞还是带着谢辙与皎沫,来到万仞山间寻找阔别已久的家人。

    这一路勉强顺利,没有经历太多的弯弯绕绕。能走灵脉的地方,他们就抄近道,最终来到那一座座高山之下。寒觞本以为自己离开太久,已经记不清要怎么找到自己的家人了。他甚至给友人们打好招呼,他或许会在某些地方尴尬地犹豫一阵。

    “看你这样……我们该不会在雪山里迷路吧?”谢辙狐疑地看着他。

    “这倒不会,信我。”

    “呃,我们需要带些御寒的衣物么?”皎沫显得比寒觞还要期待,“我听说,那些很高的山上都是因为太冷,才会有雪。我还从未爬过这么高的山呢……”

    寒觞连忙摆摆双手,笑着说道:“也不必。我妹妹与奶奶暂住的地方,并不算太高。虽然那里也有积雪,但只是灵场使然,没有那么冷。不过再往上爬,爬得太快或是走灵脉,容易得一种特别的病。当地的人,叫瘴气病。”

    谢辙和皎沫都不太明白。

    “瘴气不是……树林或是沼泽之类的地方才会生成吗?在那种一无所有的高山,也会有瘴气的病吗?”

    “其实这病确实不是瘴气使然,只是很久前,人们并不清楚何故才会患上此病,以为是那里有什么不好的气息。其实,是高山空气稀薄,若是路走得太赶,身体很难适应。那时候,人们就会觉得头晕眼花、恶心想吐,甚至有更严重的后果。有时人吸了瘴气也会有类似的症状,所以他们就叫这种反应为瘴气病。当然,现在也懒得改口了。”

    皎沫挑起眉,有些惊奇地说:“如此说来,我们在水下也有相似的情况。若是往水的深处游得太快,也会感到身子苦闷,严重时甚至会呕血,我们管这叫深潜症。我还听说人类在潜水时,向上游得太快,也会发病,不过具体是什么,我便不清楚了。”

    “是。人可以随马匹日行千里,但若是在高度上产生较大的落差,都会出问题。”

    谢辙如此解释。寒觞突然转过头,笑着对他说:

    “老谢,我考考你。在陆地上瞬间从高处来到低处所得的病,叫做什么?”

    谢辙一怔,认真思索起来。

    “这,唔……有这种病么?大概是我孤陋寡闻……”

    “那叫摔死。”

    说罢,寒觞扬长而去。皎沫捂着嘴发出吃吃的笑,谢辙反应过来,在后方瞪了他一眼。不过,大步流星的寒觞可看不见。

    不过寒觞虽然给他们做足了心理准备,当他真正重新来到这山里,他却走得无比舒畅。那些十几年前的记忆在他脑内被重新唤醒,他像一条在水中畅游的鱼,走得很快,很顺利,身后的两人多次跟不上他的脚步。他是如此欣喜,仿佛这里的每棵树,每株草,每块石头,甚至每一片雪花都在过去曾经的位置上,不曾移动分毫。这种喜悦不断为他带来更多活力,全然不顾身后气喘吁吁的两人。

    “寒觞!”

    谢辙在他身后喊道。

    “怎么了?”

    他转过头,无辜地望向两人,却看到他们上气不接下气。皎沫扶着双膝,苦笑着说,自己在岸上这么些年,唯独遇到兵荒马乱时才这么紧张。寒觞有些抱歉地说:

    “唉,真

    不好意思。一想到要到家了,就控制不住。”

    “你是让我们先做个不好的心理准备,然后再这么给我们一个惊喜吗?”谢辙不知是在反讽还是认真的。

    不过之后的路,寒觞确实带他们走慢了些。连续穿过两个灵脉以后,他们发现周围的景色有明显的变化。起初还草木丰茂,不过到高原上,树都只是些低矮的灌木,且分布很零散。之后再从灵脉里出来,一切就变得荒芜,连草皮也东一块西一块的。大部分地方,都是些深色的岩石,偶有几处厚重的草甸,应当是泥土堆积处。再出来时,四处就都是些斑驳的雪地了,几乎看不到绿色的东西。然后,两人跟着寒觞慢慢走着,直到三人完全进入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记得转转眼珠子,揉揉眼睛,看看天空什么的。”寒觞说道,“必要的时候,把眼睛闭上一阵。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被铺天盖地的白雪晃瞎的人大有人在。”

    不用他说,这一路,两人已经觉得眼睛有些吃痛了。

    直到他们来到一处开阔地带,已然迫近黄昏,不过天色还未泛黄。寒觞有些迷茫地在雪地里环顾四周,站在原地没动。

    “你妹妹该不会带着奶奶搬家了吧?”

    谢辙倒也不是刻意泼他冷水,他是真情实感地担心这个问题。

    “不会啊。若是换了地方,她肯定会在信中告诉我。”

    “你们兄妹也有十年没联系了吧。你离开藏澜海,她当然不知给何处写信了。”

    “……”

    寒觞隐隐有些担心,谢辙说的话是真的。皎沫连忙安慰他,说不用着急,我们在这一带先找找看。于是三人无头苍蝇似的在这里游荡起来。寒觞得承认,这山越往上走,他就越觉得陌生。因为参照物变少了,增加的雪也令他的眼睛感到疲惫。

    天空当真开始泛起暖色,太阳就要落山了。若是不顺利的话,他们可能得在这里露天过夜了。虽然这儿还不算太冷,但天黑以后也够呛。寒觞感到有些抱歉,他或许应该更早带着他们来,增加些成功的几率。

    三个人站在这附近。地面上重新出现他们的脚印已不止一次,不论怎么找,都只是原地打转罢了。

    就在这个时候,寒觞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他猛然抬手,手背蹭到谢辙的脸上。后者心里一惊,还以为他突然要甩自己一巴掌。“嘭”的一声轻响,寒觞手里牢牢攥着一个圆滚滚的雪球。若不是他反应快,谢辙或许已经被打中脸了。

    “怎么回事?!”

    寒觞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只见远处有一个人影向这边冲来。那人一身白色,差点与雪融为一体,所幸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哥!!”

    那白影一下子扑在寒觞身上。他向后退了几步,没抱稳,一跟头栽到地上。谢辙与皎沫赶忙让开,看到一个白衣白发的少女压在他身上,身后还有条蓬松的大尾巴摇摇晃晃。

    “你回来了哥!”

    “……救命!你先起来——”

    见寒觞有些抗拒,这位狐狸耳朵的姑娘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跳了起来。谢辙伸手把他拉起来,皎沫从身后慢慢扶起他。

    “慢点慢点慢点……腰要断了,疼死我了!”

    寒觞

    龇牙咧嘴。旁边的姑娘有些生气地叉起腰,质问道:

    “你怎么回事呀,这么多年身子骨倒是越来越差。以前你每次都能接住我的。”

    “你兄长老了,体力不及当年。”

    寒觞慢吞吞坐起来,无奈地看着这活泼的丫头。但不一会,他便笑了起来。

    “问萤,你长高了。”他伸手揉了揉姑娘的头。

    “你瞎说什么呢?我三十多年前就不长个儿了。”

    寒觞站起来,微愣了一阵。他意识到,在他潜意识里,问萤与叶聆鹓是一样高的。实际上,聆鹓比她要矮一些。

    “噢……看来我离家太久,忘了。”

    “你怎么连自己妹妹都忘呢!”

    “没有没有……就,呃,时间太长了嘛。”寒觞尴尬地扯扯衣摆,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这两位是我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这是谢辙,叫他阿辙就行;这是皎沫,也算是……唔,算是我们妖怪的亲戚吧。”

    名为问萤的白色狐狸绕着他们转了两圈,凑上去上下嗅了嗅。谢辙有些不自在,尴尬地后退一步,行了个礼,皎沫笑起来,自然地微微欠身。

    “幸会。”

    “你们好。真不好意思,我太高兴,有点得意忘形,失了礼数。”

    “不会不会。”

    “对了,问萤,”寒觞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家在哪儿呢?我们在这里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你带着奶奶搬家了吗?这雪山上,难道有什么危险?”

    “危险?没有啊。我们也没有搬家。喏,就在那边。”

    她指了指一个方向,那里果然有一座白色的小屋。夕阳令它披上一层金纱,漂亮极了。在这种地方看到这样可爱的房子,任凭谁都想住上一晚的。

    “雪做的屋子……真特别呀。”皎沫不禁感慨,连谢辙也觉得稀奇。

    “嗯,是用灵力维系的。这么多年,它还是这个样子……不过我们方才怎么没看到?”

    对于寒觞的问题,问萤思索了一阵,才恍然大悟。

    “啊呀,我想起来了。最近雪山很热闹,有不少人来。现在有个客人在这儿,是个六道无常。她情绪低落,不想别人打搅,我便在四周设下了障眼法,免得谁误入此地。”

    “……”

    寒觞不说话,反而谢辙用胳膊肘戳了戳他。

    “你怎么连你妹妹的法术也看不出来?”

    “咳。”寒觞拍开他的胳膊,轻咳一声,“你说六道无常?是谁?”

    “我不认识呀,但她人不错。走,我带你们介绍一下。诶,等一下……”

    问萤正准备拉他们的手臂,突然改了主意。她问寒觞说:

    “是不是应该先见奶奶才是?”

    “奶奶还不喜欢住在房子里么?”

    “嗯,还是不愿意呢。她住在老地方,在那个山洞。”

    “嗯……”

    寒觞想了想,微微点头,终于做出决定。身后的两位友人望着他,想听听他的想法。

    “这样吧。离家甚久,我得先去探望老人。但既然有六道无常在此,不如你们先去看看情况。等我与奶奶交代完了,再告诉你们。”

    两人点了点头。

第二百一十二回:风烛草露

    寒觞与妹妹朝山的更高处去了,谢辙与皎沫看着彼此,又同时望向了房门。木门应是白色的,但在这些积雪中,显得有些泛黄,像大米的颜色。

    门是虚掩的。谢辙上前一步,轻轻推开,门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里面干干净净,显得宽敞,比外面看上去更大似的。他们小心地向内走了几步,并未看到什么六道无常的影子。谢辙正在心里琢磨,难不成是这会工夫,那人出去了不成?他还没转身准备出门寻,就听到皎沫发出了小声的惊呼:

    “呀……”

    他回过头,发现皎沫凝视的地方分明有个绿色的身影,像雪地里探出的芽似的。只是这芽无精打采,一副经过暴风雪洗礼的模样。霜月君靠墙坐在一张板凳上,抬起沉甸甸的头来,视线还不能完全凝聚在一起。谢辙赶忙跑过去,惊呼道:

    “怎么是、是您?您怎么在这里?您不是……”

    不是去找睦月君了么?不过他可来不及问这些。看样子,霜月君的状态并不算好,不论其原因是否与她的任务有关,谢辙都不想在这时候问这种问题。他们刚才没有注意到,或许是她实在太安静,位置又那样不起眼。

    “嗯……你们坐啊。”

    霜月君这样说着,略微抬了一下手臂,有气无力的。看样子,这个状态不止是一天两天。顺着她伸手的方向,谢辙将桌边的两张凳子都扯过来,递给皎沫一张。两人双双坐下来,都觉得有些不自在。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霜月君会变成当下这副模样。

    “您……”

    “啊,救助睦月君的事,卯月君在做了。她替我去,现在,差不多见上面了吧。”

    谢辙闭上嘴,点点头。他确实想问,是不是在任务里发生了什么意料外的事——在去找睦月君的路上,或是去太晚了、法器没有效果了之类的……但既然不是这样,让霜月君感到困扰的大约另有其事了。谢辙忽然想起还未给皎沫做介绍,便试着转移话题,好让气氛别像现在这样沉重而僵硬。

    “对了,这位夫人唤作皎沫,是在我们途中遇到的。”他又伸手对皎沫介绍道,“这位是霜月君。”

    “霜月君。”皎沫点点头,“这些年来,我倒确实不曾再见过霜月君。”

    “你们之前见过么?”

    霜月君抬眼看向她,觉得陌生,只说:“我兴许与这位夫人不曾见过。”

    皎沫应和道:“是了,我们大约并不相识。但我确乎是知道霜月君的,只是在我认知中的霜月君,是一位沉默寡言的男性。”

    听了这话,霜月君似乎打起一些精神。她重新认真审视了眼前这位样貌理应逼近中年的女子。审视过后,她这双六道无常的眼睛意识到,夫人的实际年龄要远大于她如今看上去的。只不过,她依然在缓慢地衰老,以人类那相对而言快到可悲的速度。比起普通的妖怪,她不太一样,她过去不像此刻这般老得那样快的。

    “但是……”皎沫又小心地继续说道,“那柄刀,我曾在那一位霜月君身上见过。”

    她是说封魔刃。

    谢辙看着她,问:“你知道这胁差的来历吗?”

    “唔,那时年少无知,现在当然是知道了。”

    那她一定也知道现在的霜月君是如何成为六道无常的了。他们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只不过,皎沫心中仍在思索。她听过如今霜月君的事,也能将这位女子的形象与传闻中的说法对应,只是她还是想不来,为何偏偏是她?她与那位男性似乎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这封魔刃的标准可真是难以捉摸。或许,它自有它的判断方式。时隔多年,实际上她也很难想起那个男人的面貌了。

    皎沫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晃神,连忙将思绪拉回来,将注意力放到眼下。总而言之,现在的霜月君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至少从谢辙的反应来看不是。两人正一筹莫展,她自己倒是先开口了。

    “十恶现世,我难逃其咎。”

    “您怎么这样说?”谢辙皱起眉,“究竟发生了什么?您可莫要将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六道无常的工作,本就不是常人想的那般简单。你们已经阻止了人间足够多的灾厄,不能事事要求结局美满。”

    “谢公子说的是……您怎么能如此苛责自己?”

    霜月君只是摇头,默默望着他们。距离那件悲剧发生已经过了几天,她觉得自己差不多该从这阵悲悸中解脱出来了。与那位活泼可爱的狐妖姑娘共处几日,多少让她的心情舒缓许多。只是说来简单,这样的事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呢?不过是靠时间麻痹心性,用恢复的力气欺骗自己,将悲哀藏起来,时不时地忘记又时不时地想起罢了。但不论怎样,也是时候让情绪允许自己平静地陈述那些既定事实了。

    “花言巧语,轻浮无礼,笑里藏刀。即便是连篇谎言,也能令人心甘情愿上当受骗,使其对一字一句深信不疑,与好言相劝者反目成仇。以华丽的辞藻使人放松警惕,以瑰丽的修饰使人蒙蔽受骗,以绚丽的字眼使人沉溺虚幻……以及,在那之后击碎缤纷外壳所暴露的事实与认知形成的巨大落差,足以令人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这便是绮语。”

    谢辙与皎沫面面厮觑。

    “也是我救过的那个孩子。”

    谢辙倒吸一口凉气。

    皎沫未曾预料到他惊愕的程度,但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见谢辙双唇微颤,吞吞吐吐地说出几个字来:

    “您是说,薛、薛弥……”

    “这都是我的过错。”

    “不……”

    谢辙轻声嚷着,不知是在反驳霜月君,还是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但他静下神来想了又想,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一天的到来是迟早的事似的。只不过,他的心理准备并不够充分。霜月君不也在这样的悲怆中无法自拔吗?不过对她来说,这是难免的事。

    聆鹓姑娘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的。

    这是谢辙第二个念头。

    皎沫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她当然知道这些话的严重性,但也能比谢辙显得从容一些,这与她是否和几人相处过无关。她问霜月君:

    “您是担心,自己无法与这样的……这样的对手为敌么?”

    “还有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莫非,您是觉得自己对不起苍生么?

    您可千万不要这么想。您对薛姑娘并不具备母亲的责任,若说得难听些,连姐姐的责任也不必承担。许多恶人的爹娘也算不上有什么过错,您更不必苛责自己。”

    谢辙虽没有料到这样的局面,但若在此刻反问“是真的么”,连他也知道纯粹是找不自在。霜月君不会对他们撒谎。在他的记忆中,虽然薛弥音是个有些内敛的姑娘,但事情发展成这样……也不能说是完全意想不到。她身上有太多秘密,要怪也怪他们没问仔细,就让这等“来路不明”的人随他们一起,还多少有了些伙伴的感情。

    霜月君只觉得自己耳边嗡嗡作响,太阳穴上的血管流过潺潺的血,她几乎能听见血流淌的声音。她知道,二人说的是对的,但……对她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在谢辙面前,她并不避讳,便说出这样一句令两人一时失语的话来:

    “她还能变回人类吗?”

    二人哑口无言。

    目前为止,确实不曾有人亲眼见证,妖变的人类可以恢复人类的躯体。修炼成妖怪的动物,因元气大伤,修为尽废,退化为畜生的模样是常有的事;修炼成人的妖物也偶有这样的事发生——过去有一位六道无常就曾有这般经历;成仙的人,也可以剔去仙骨,贬为凡人。而唯独由人类转变的妖物,是绝无还原的可能。

    至少从没谁听说过。

    这个问题,是霜月君知道答案的问题。但在悲剧发生时,总会期待奇迹的发生,大约是人类的本性。被逼到走投无路,便转头信仰神佛乃至邪神,是人类中屡见不鲜的故事。但霜月君很清楚,这世上再没什么值得她去信仰的东西了,因此就连能支撑她精神的虚幻之物也不曾存在。这是何等的可悲。

    “她现在在哪儿?”

    “与两舌一同离开了。至于现在是否还在一起,我并不清楚。”

    没有任何预兆,谢辙的脑海内忽然浮现起一个声音。那是属于另一个恶使的声音。

    “既然与妖怪在一起,她已经变成了妖怪也说不定。”

    他感到头皮发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此刻的我看上去,一定很懦弱,很可笑吧。”霜月君自嘲地笑了两声,“我知这事放在谁身上,都不一定缓得过来,可我却不得不重振旗鼓。倘若安慰别人,我的道理也是一套一套,只是放在自己身上,就不那么容易当做没发生过。我们或许还会相见的。到那时,我是否还有力气拔出武器,还有勇气与她刀剑相向,我不清楚。但真到了那天,我却别无选择。”

    谢辙忽然站了起来。

    “我愿助您一臂之力。”他攥紧了腰间的剑柄,“睦月君将神兵赐我手中,我定该发挥它的作用。我们也曾与薛姑娘朝夕相处,虽不能完全理解您的苦衷,却多少能明白您的痛苦。我想,事情到了今日,怕与先前在雪砚谷发生的事无法抛清关系。既然如此,我们也有一份责任。若是您狠不下心来,我愿替您做与她刀剑相向的恶人。之后的事,我也愿与您一同寻找办法……”

    霜月君望向他的风云斩,沉默半晌。

    “你若真愿做到这一步,即便只是有心,也足够了。”

第二百一十三回:风从响应

    “那些都是真的?”

    门是敞开的,一点声音都不曾发出过。寒觞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但恐怕这些事,他已经差不多都听到了。问萤站在他身边,用一种近似胆怯也近似忧虑的目光看着他们。但寒觞的表情却更为复杂,除了这句话外,他什么都说不出了。

    屋里的三人以沉默回应。寒觞迈开大步走进屋里,看了一眼坐着的霜月君,又看向谢辙。谢辙酝酿了一阵,才对他说:

    “是了。薛姑娘……还活着。”

    只是不再以人类的身份活着。这句话,他没能说出口,但寒觞听出来了。

    “啊,你不是去看老人家了么?她近况如何?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打招呼?”

    “嗯,她挺好的。不过她喜欢清净,我给她介绍了你们,倒也不必见面。”

    寒觞说罢,视线正巧与霜月君相对。她的目光从所有人的身上掠过,寒觞心中萌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她提出了那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叶姑娘……没跟你们在一起么?”她问,“她回家了么?”

    “……倘若是回到家里去,该是多么皆大欢喜的事。”谢辙哀叹道。

    霜月君脸上的愁云更重一分。谢辙这一刻的思绪已经被赤真珠捕捉,那些悲哀的过往悉数流淌到霜月君的记忆中。她紧闭双眼,只觉得身体更加沉重。这时寒觞主动提出,让谢辙与皎沫出去走走,自己来详细解释上次分别后都发生了什么。他让问萤留在身边,好让她明白,当兄长的都在这阵子经历了什么事,免去单独再与她解释的工夫。毕竟数次将伤疤掀开,比仅一次要痛得多。

    叶聆鹓与薛弥音,不论哪一个,都是值得他们真真切切地为之疼痛的。

    谢辙和皎沫走在斑驳的雪地上。明明这个高度还算不上冷,他们却都觉得周遭过于冷寂。或许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许多小动物在奔跑,在欢闹,在为永不降临的春天积攒食粮;还有许多花花草草在雪下努力生长,时而能看到不同于地下的风景,时而被熟悉的苍白覆盖。两人谁也不说话,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扼住了他们的喉咙,莫名的酸涩洗过每一个字句,将它们腐蚀出锐利的棱角,加剧了诉说的痛楚。

    于是弥音的事,聆鹓的事,聆鹓姊妹的事,都不得不烂在心里。

    谢辙觉得喘不过气。

    “啊……”

    皎沫忽然发出一声清晰的声音,这令谢辙感到困惑。她像是想起什么,拉了一把谢辙的衣袖,略有些激动地对他说:

    “我记得,您曾说过,霜月君告诉您云外镜的下落。似乎,就在这万仞山中?”

    这句话让谢辙将那些烦恼短暂地忽略了。因为找到云外镜,意味着许多问题可以迎刃而解。虽然无法从根本上拔除每一个事件的根源,但聊胜于无。谢辙连忙回应:

    “的确如此!倘若霜月君知道云外镜在万仞山的何处,我们至少能有个明确的方向了。不过……”他的语气变弱了些,“她是从云外镜那里得知了薛弥音的下落么?还是说,她也并未与云外镜接触?”

    “可不论如何,她定还没有询问叶姑娘的事……毕竟她也是才知道的!”

    谢辙连连

    点头:“是了……没错。只是现在,我们还不方便问她……”

    这会功夫,他们已经离开雪屋很远了。问萤解开了四周的结界,让他们不论离开还是返回都变得容易许多。回过头去,已经不能再看到那小房子的轮廓了。不过因为它特殊的颜色,眼神稍差些的人走出几步也分辨不出。就在此时,有一个人迎面走来。那是一位身形高挑的男性,他的色彩在这片枯燥的景色里显得格外鲜艳。只不过,两人都没有意识到他是何时出现在视野中的,却不够突然,至少没吓他们一跳。

    “在这种地方,没想到还有别人在呢……”皎沫有些惊讶。

    待那人走近了些,他们看清楚,此人的脸上戴着一个青铜的面具,遮住了一处眼睛。这令谢辙有些不好的感觉,因为他想起了某个令人不快的家伙。不过相较之下,他们明显不是同一个人,这从气息上就能判断出来。

    “两位从方才起就在说什么什么镜。恕小生无知,值得让您二位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谈论的东西,究竟是何物?”

    恐怕来者不善,他们都有些紧张。莫非,也是来寻找云外镜的?此人是善是恶,光凭面相可不得而知。何况他还戴着一个连着披肩的兜帽,看起来神神秘秘,不怀好意。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来者自然察觉到两人的警觉,继续用温和的语气说:

    “二位可别紧张,小生并非什么坏人。”

    得,坏人都这么说。

    “我们来拜访山中亲友。”

    说这话时,皎沫面不改色心不跳。谢辙有些惊讶,但立刻点头附和。毕竟皎沫说的没错,他们可不就是来陪着寒觞探望家人么?又不是在撒谎,没什么值得心虚的。

    那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喔……小生也在此处生活多年,几乎对每座山峰的住民都了如指掌。住在这附近的,是一位貌美如花的狐狸妹妹。莫非您二位要探望的,正是她么?”

    两人对视一眼。竟被这家伙说中了。难道,他真是这里的长期住民么?还是说,他也是为了云外镜才在这里生活多年……一切还是未知数,他们不敢妄自接茬。知道问萤住在这里可说明不了什么。说不定,他是个对狐狸皮毛图谋不轨的猎人呢。

    “哎呀,还是吓到你们了。”那人突然笑起来,“哈哈哈哈,不逗你们了。你们是来找云外镜的吧?我听清楚了。”

    谢辙与皎沫的眉毛拧得更紧。谁也不能从这话中感受到半点好意来。

    见他们依然警惕,那人摊开手,对他们说:

    “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晓。”

    两人还是不说话。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了。”

    听了这话,他们还是没说什么,但表情充满狐疑。

    “你如何证明?”谢辙歪着头,“说不定,你也不过是寻找云外镜的一员罢了。”

    “真正的云外镜在雪砚谷。并未被封存,而是普通地被当做一件展品。毕竟它早已经失去了过往的神力,沦为一面普通的、生锈的铜镜,甚至连人的面容也很难照出来了。这样的物品像什么摆件似的放在那儿,也不必担心有谁去惦记。”

    “你说的这些没错,但又能证明什么

    ?”皎沫静静地说。

    “云外镜之所以失去神力,是因为它的付丧神距本体实在太远,它便只能沦为一面普通的镜子。一般来说,包括付丧神在内的器灵都不能分开太远的距离,否则灵体会被强行拽回来。仔细想想,就像地缚灵一样可怜可笑呢。”

    谢辙看向皎沫,低声说:“他到底在说什么?”

    皎沫还没有回答,那人又接着说:“能来到这里,来到万仞山中,看来你们的确知道不少内情。能让你们知道这些的人,想必十分信任你们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辙是发自内心地对此人感到疑惑。从他的出现,到他的话语,到他当下的举止,都让他们俩觉得十分困惑。截至目前他虽并未表现出什么敌意,但这莫名其妙的一切都足以令人不适。谢辙准备带着皎沫离开了,他们不该在这怪人面前浪费太多时间。

    “哎呀,看来说的再多,还是不如直接证明来得更快。”

    说罢,男人轻轻摘下帽子,露出白艾色的短发。不论是什么地方的人类,都不会长成这个样子。所以答案只有一个可能——他是个妖怪。但是,他隐藏得实在太好,直到现在也没有露出任何破绽,气息也不曾变过。

    名为晓的男人拍了拍手,天空突然落下纷纷扬扬的雪。二人茫然地抬起头,伸出手,却感觉不到冰凉。很快,他们意识到晓控制的并不是天气,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某种结界。这些“雪花”正是结界的碎片,穹顶上一点点剥落。起初难以察觉,但周围的山都像是上了年头的墙皮,层层脱落,露出白色的天。而原本是天空的地方,却露出了嶙峋的山石来。一切都变了样,就仿佛两人先前站在一颗蛋里,蛋内的壳壁画得如真实世界如出一辙。只是蛋壳逐渐破碎、脱落,这才露出世界真正的模样来。

    那些雪花全部消散了,融化在他们手中,连水渍都不曾留下。谢辙定睛一看,那白皑皑的属于问萤的小雪屋,分明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罢了。这么看来,他们老早就中了这妖怪的圈套,却浑然不觉。

    “你——”

    “再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晓,亦是云外之镜。”

    他笑起来,如先前一样温和。

    两人还没说什么,问萤忽然从门里探出头来。她连忙迈步跑了过来,走到他们三人之间。她看明白了两边的气氛,叉起腰来,有些生气地对晓说道:

    “你又在吓唬别人了!”

    “我可没有。”晓连连摆手,“这次可不一样!不信你问他们,我是不是一开始就承认自己的身份,才没有使什么花里胡哨的幻术吓唬人呢。”

    于是问萤回过头看向二人。他俩有些尴尬,毕竟晓说的也没错。只不过,他们还是有一种被摆了一道的感觉。

    但是……

    “您当真是云外镜?”谢辙的表情十分复杂。倒不是怀疑他的能力,而是在说话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与目标相遇,实在像做梦一样难以置信。

    这时候,寒觞与霜月君也走出来了。他们似乎是说完了话。霜月君看向晓,朝他微微点头,晓也向她行了个礼。

    这样一来,他们才勉勉强强地信了。

第二百一十四回:风发泉涌

    今日,是他们与问萤相会的第二天。

    在有限的时间内,他们已经弄清了许多情况。晓是问萤的朋友,连寒觞也不清楚此事。毕竟他们是在寒觞离家时结识的。在他离家的这些年,问萤可不知该把书信寄往何处,他自然毫不知情。不过在这偏僻无人的地方,问萤的法术有所长进,想来也不是凭狐狸奶奶一人指点就能到此境界的。

    但关于叶聆鹓的事,即便是身为云外镜的晓,也爱莫能助。

    道理很简单,灵体在万仞山,本体在雪砚谷。这样的距离,他自然无法动用原本的那份力量。何况他只身一人来到这里,是他的本意。

    “不论妖怪还是人类,都总是热衷于窥探自己目不能及的地方。”他这样说,“自己几斤几两,却掂量不清楚。个人的能力是否能与这份眼界相匹配,似乎从未有谁在意。被如此热忱地追求,我为此十分厌倦。我只会为我认可的人做事,而这仅是一种帮助,对于友人的帮助,正如我曾为雪砚谷的先辈们所做的事……而更多想得到云外镜的人,却只是将我视为工具加以利用罢了。”

    一般的好事之徒,连见晓一面都是不可能的事。但凡能找到他的,基本都倾尽人力与财力。这样一来,他们所需要从云外镜身上追求的回报必然大得可怕。抱着这样的心态与晓见面,他自然不会令自己陷入窘境,只会用自己一套特有的话术与小小的诡计,让对方趁早放弃幻想,打道回府。真正有求于他的人,费劲千辛万苦找上门来,他也能看出。到那时候,就随那些人的心性与自己的心情做事了。这些都是早些年晓应对络绎不绝的拜访者的做法,时至今日,他早已看淡一切。

    “倘若云外镜仍沉寂在凛霄观中,或随丹宁仙人羽化升天,亦或是——自始至终就不曾存在过,那么世间定会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说着这般仿佛“自厌”的话,晓云淡风轻。实际上,他深深地重视着自己,爱着自己,正如平等地对待镜中所能映衬出的一切生灵。只是千百年来重复枯燥的话剧,他看了太多,以至于在知晓许多事的开始,便能一眼望穿结局。因此,他才会辞别自己那副生锈的躯壳,来到这千丈无人的山峦之间。

    这下,连他自己也不再知道红尘间那无穷无尽的琐事了。

    “知道么?直到我与镜身别离之前,还能听到许多人说我的坏话呢。”

    几人不解,纷纷侧目。

    “他们说呀,既然云外镜有镜中之灵,掌握了天下如此庞大的消息,却从不做些善事,真是个没有良心的怀妖怪。诸如此类的说法,似乎自诞生之日起,我就没少听过。不过有谁会明白,镜从来只是镜,何时有谁听过镜子能亲自搬弄是非,搅动人间真实的模样呢?”

    “人类真是太奇怪了。”问萤摊开手,老成地说,“凭什么谁有能力,就要去做什么事呢?麻烦都是自己闯下的,偏偏要让别人来擦屁股。”

    这话令谢辙他们有些尴尬,但问萤很快察觉到不对,

    补充说道:

    “我是说那些责备晓的坏家伙,可不是说你们呀。”

    可说来说去,归根到底……聆鹓的事,他帮不上什么忙。他们又没把镜子拿在手里。先不说雪砚谷的弟子们什么态度,若真这么做,不就违背了晓避世脱俗的本意么?他已经清净太久,像一个寻常的妖灵一样,自由自在地漫步在群山之中。万仞山间有多少座高峰,每座高峰又有多少块山石,他早已了然于胸。就连第一位十恶之使诞生的那一刻,他也不得而知。不过,他也没有义务知道便是。

    但是在某些事上,晓并非完全帮不上忙。

    他倒是位豁达好施的付丧神。在听说过谢辙他们的种种经历后,便将自己知道的事告诉了他们。

    “无庸氏?嗯,的确是在我归隐前就远近闻名的阴阳师世家……在那时候,他们便是毁誉参半的。讨厌他们的,多是妖物,与一部分拥护式神权利的役魔使。不过那会儿还没有像无庸蓝一样激进的族人,至少不是继承人。”

    寒觞有些疑惑:“咦?您归隐深山,竟也知道他这等人的存在么?”

    “我可还没有闭塞到那种程度。掠过高山的飞禽与其他迁徙的走兽,时常为我带来外界的消息。毕竟让死去的天狗复活,在妖异中也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像天狗那样完整的生命,与人类一样,需要骨肉、灵魂,还有精元。皮肉骨血令它重得实体,虽说在多种邪术中,也可借尸还魂,但终归不如原本的躯体稳定,且风险更低。而灵魂……在转生前便拦截捕获,甚至在转生后也能强行从新的躯体内剥离。但后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晓看了一眼霜月君,似乎意有所指。霜月君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五百多年前的那场变故,那场令她成为六道无常的、生前最后的战争。但她的神态是那样平静,就像听的是别人的故事。

    “新的灵魂不再如转世前纯净,不过,大约真有什么方式能将新的记忆剥离。最后便是精元了。可躯壳和魂魄尚还有回天之法,唯独精元在一个独立的生命消逝后,随着时间逐渐弱化、蒸发。除非找到新的宿主。但那时候,它也只能成为新主人力量的一部分,永远无法复原。”

    谢辙听懂了什么,但皎沫的反应比他更快。

    “您是说,魇天狗其实不具备最初的精元么?”

    “可以这么说……不过精元也是最不重要的部分。记忆与骨肉与灵魂有关,与精元的关系不大,精元不过是武学与法术无形的结晶罢了,后天也能重炼。”

    “所以它需要怨蚀。”谢辙想明白了,“妄语用妖刀来补全它缺失的力量……”

    “若想铲除妄语这强大的助手,或许可以从这方面来想想办法。”寒觞稍加思索,“只要将怨蚀从它的体内剥下,说不定那天狗便好对付些。”

    霜月君却摇了摇头:“你可别低估了天狗的力量。恐怕,那个妖怪从怨蚀中汲取的力量,与它当下所积累的一切战斗经验,也足以让我

    们中的任何人喝上一壶。毕竟,连睦月君都……唉,他现在,应该已经没事了吧。”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毕竟,即使是晓也无法告诉她答案。

    而关于他们遇到凛天师的事,谢辙也如实告诉了霜月君,并对她提供的传书方式表达了感谢。霜月君倒是很遗憾,似乎凛天师的回应来迟了,以至于中途发生了那样可怕的变故。但聆鹓遇到危险这种事自然怪不到凛天师头上,不如说,作为一个能够“显灵”的参拜对象,凛天师比那些一动不动的神像要真实太多,不该受到更多无礼的苛求。要怪,当然只能怪妄语是个恶人,竟对那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出手。

    “他看中的,恐怕是叶姑娘从万鬼志中抽取妖物的力量。”

    霜月君说的他们都很清楚,尤其是谢辙与寒觞两个亲眼所见的人。往好处想,无庸氏的人可能会强迫她不断从中抽出妖怪,并加以利用。但按照他们一贯的作风,叶聆鹓的处境并不乐观。他们更愿意研究出其中的原理,反复进行更多的实验,最终将这股力量为己所用。且不说在这个过程中聆鹓要受什么罪,小命能不能保住,单论这条右臂恐怕就要像案板上的面团一样任人揉捏。那些妖怪曾经受过怎样的折磨,他们已经从那些传言与皎沫绘声绘色的描述中感知到了,却完全不敢放到叶姑娘身上细想。

    按照凛天师问剑的结果,他们几乎已经来到了国度的最南端。当然,还可以更南一些,不过要先往东走一些,绕过这层峦叠嶂。到了那里,就离藏澜海很近了。

    而关于叶聆鹓的下落,晓也不是不能略说一二。为何凛天师依然会说,带着怨蚀的魇天狗在遥远的南方呢?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们已经超过了无庸蓝与魇天狗所在的地方,出现在他们的更南端。另一种可能,是他们已经离开这片土地,去往海的那边了。他们都知道,天狗的遗骨会回归传说中的天狗冢去,而天狗冢远在更南方的碧落群岛。可既然无庸蓝已经获得了它的遗骸,为何还要想着到南国去?

    “说不定在天狗冢还有其他秘密。”寒觞这样说。

    “可我们很难冒这个险。”谢辙哀叹道,“对这一切,我们毫无头绪。”

    “这很容易就能想明白,”晓耸了耸肩,“无庸家族既然已经掌握了令天狗起死回生的方法,恐怕会如法炮制,复活更多的天狗。那些尸骨与魂灵是否匹配,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只要听话,能打仗,就是好狗。这是他们一贯的做派,不得不多加留心。”

    仿佛雪崩后的死寂笼罩了所有人,他们各有各的忧虑。霜月君担心已故天狗们的寂静,还有绮语——也就是薛弥音与两舌的去向,寒觞还在记挂温酒的事,且与谢辙一样担心叶聆鹓的安危。不如说,每件事,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担忧,却无可奈何。晓在一旁看着他们,那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是否能理解几人的苦处。他像是帮上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帮上。

    但是,他告诉了他们去往天狗冢的路。

第二百一十五回:风雨晦暝

    必须再向南去。

    一路向南,前往当年神无君的友人遇到天狗始祖的国度,去寻找那陨落的大妖。天狗始祖的尸体,沉在南国的山谷中。那里是两座山头被劈开而成,是始祖的起源,也是天狗一族的起源。

    然而,这一存在于现世的地点,并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地。就算抵达山谷,他们也必须寻找灵脉,进入死与生的间隙,以前往天狗冢的真正所在。这地方听起来就玄乎其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死生的间隙,连云外镜也无法看清内中全貌。也因为如此,即使想提供更多信息,晓也爱莫能助。

    商议的过程中,霜月君不断揉捏着鼻梁与太阳穴,大家都有些忧虑地望着她,担心她状况太糟,承受不住。她甩甩头,最后拍打了一阵儿脸颊,让自己精神起来,竭力镇定地说:

    “关于天狗的事,我与其他担忧之事同等地牵肠挂肚,很想亲自前去探察,看一看事情到底如何。原本我希望能为你们提供一些帮助……然而,我现在的状态,诸位也有目共睹,而任务相关,我更需要向那位大人请示,不可擅自轻举妄动。我一旦获得准许,就会去往那片是非之地。至于你们大家有何打算……可以先告诉我。说不定,我能从那位大人那里得到什么答案。当然,不要抱太大希望才是。”

    “那,你们想去哪儿呢?我可以去么?”问萤睁大了眼睛,不住望向门外透进来的光,对一切感到新奇极了,“而且,兄长不是早就说过,我已经到了该离家历练的时候吗?以前我留在这里,是要照顾奶奶,可现在有晓了,我也能和你们一起去闯荡了!”

    她雀跃的话儿像蹦跳的小石子,砸进一潭死水里,只冒出个沉闷的水泡。问萤疑惑的目光从几人面上扫过,晓仍平静如常,霜月君依旧满面身心俱疲,这都不算什么,可她的兄长与他二位友人,也是愁眉苦脸的模样。分明得到了重要的信息,他们依然踌躇着,如同有满腔心事,拖住了启程的步伐。

    好一会儿,谢辙才放下了支着额头的手,仿佛在深思熟虑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若实在没有头绪……可能真只有天狗冢一处可去。我知传言那里有去无回,但我们没有办法,此等天下大事,当为首重。”

    “你——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啊?”寒觞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你是忘记了聆鹓吗,我们还没找到她啊!而且我们现在说的一切,不都只是猜测吗?没有任何证据表示魇天狗、无庸蓝、叶聆鹓就在那里!”

    谢辙皱着眉,情绪难得有些激烈地反问:“我怎么可能忘记她?比之于你,我对她的关心不会少半分。对她的下落,她的安危,我都日夜牵挂。”

    寒觞挑起上唇,露出略为讽刺的笑。旁边的问萤紧张地小声吸了口气,却不敢劝阻不轻易动怒的兄长。

    “我还真是看不出来。为了更重要的天下大事,为证据不足的凭空揣测,你不是打算把她扔在一旁吗?”

    “如今形势,我们还不知去哪里寻她,更不提如何搭救。而天狗一事,反而眉目清晰。再者,倘若天狗冢闹出事来,我们未来要面对的对手,会更加可怕。”谢辙眼睛有些泛红,却坚持说着,“光是妄语之恶使的魇天狗,已经让我们处处受到掣肘,付出了惨痛

    的代价。再来一只天狗——甚至一群,不光我们,天下又要面对什么?我们是要赌敌人的弱小,还是仁慈?”

    “可聆鹓呢,聆鹓怎么办?”寒觞摇着头,绝望地一一看过屋里的人,“我们要当她不存在一样,掉头就走吗?我做不到,老谢,你就真的做得到吗?”

    谢辙报以沉默。良久,他握紧拳头,似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

    “唉……你难道忘了,你的兄弟,说不定也与……”

    寒觞一巴掌拍在桌上,桌面咔嚓一声,出现了狰狞的裂纹。但他的表情却并不愤怒,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他当真忘记了吗?怎么可能,他只是太害怕了,才极力避免谈论这个话题。他本是支持谢辙的,只是所有的事都是晓的分析与猜测。虽说根据他的经验,这些言论足以作为决定事态走向的参考,可他还是感到一阵悲悸。

    问萤可在一旁听着呀……

    “兄、兄长?”问萤的腔调果然有些变了,“我先前,一直没敢问你呢……”

    “……”

    “温酒他……”

    寒觞将脸埋进了手掌,一阵微弱的眩晕令他没有力气开口。谢辙看着他,再次叹了口气。屋内忽然显得格外狭小而逼仄,憋闷得他喘不过气。他用力呼吸了几下,起身往门外走去。

    “……让你兄长慢慢说给你听吧。他打定主意要告诉你的,没打算逃。我去透透气。我们都需要好好想想,郑重决定这件事。”

    皎沫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寒觞,又对问萤说:

    “不必担心,你兄长心中有数……”

    安抚完这对狐狸兄妹后,她离开桌边,走向门外,似是要去追上谢辙了。

    谢辙在雪地里走远了些,压下纷乱如麻的心绪。屋外此时晴空万里,阳光流淌在雪地上,泛出一片金灿灿的颜色。谢辙走神地盯着雪里交错的成片光影,没一会儿,听到身后传来踩雪的声音。

    “你觉得,我的提议,会不会太不近人情了?”

    谢辙转过头,对身后走来的皎沫问道。后者摇摇头。

    “相反,我认为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支持你的决定,伙伴情谊重于千金,可天下大势,裹挟着我们所有人。如若不能解决,即使救出了友人,也要再面对危险百倍的局面。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等大家讨论出结果,确定要去南国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们带路呢。”皎沫想起此事,有些感叹地笑了笑,“毕竟,我可是那儿来的呀。”

    “唔,我不曾去过那里。不知要前往南国的话,我们都需要准备什么,注意哪些事?”

    皎沫回头望了一眼雪屋,小屋也被日光镀上了金色,一派安谧恬静。

    “他们似乎还在商量什么,有这时间,我就先和你说说吧……”

    屋内的气氛,多少有些压抑。至少在寒觞的感受里,是令他感到煎熬的。

    这当然不是屋子的问题,而是源自于焦虑的心境。不多时,霜月君将问萤唤出门去,似是要代替寒觞进行那番沉重的叙述。而晓则坐到了他身边,直白地说:

    “你的兄弟温酒,眼下在妄语恶使无庸蓝身边。”

    寒觞点点头。

    “无庸蓝,是魇天狗的主人。我们要追查的事与天狗有关,你一定想过,倘若我们遭遇无庸蓝,又撞见温酒,该如何处理?我们不知道如今的他对问萤会是什么样的态度。为问萤做考虑的话,他是一个未知而危险的因素。”晓面色沉静,话里却透出实打实的忧心,“问萤是一个聪明的姑娘,但仍是璞玉,未见过世面。相伴日久,我也对她颇为挂心,唯恐她亦做出什么不当判断,招惹是非。”

    寒觞仍沉着脸,晓继续说着:“所以,无论接下来,你们是仍要前去寻找妄语,还是踏上前往天狗冢的路途,我都建议不要让问萤太早跟上。但凡培养小辈,人们都会希望磨炼他们的胆气,开阔眼界,这也是一个人正确的成长之道。然而,如今世道并不太平,不能一味让她去冒险。”

    寒觞有些动摇起来。

    “你说的话,不无道理。但这丫头也有自己的主意,不知道她又会怎么想。”说着话儿,寒觞抬头看了一眼,“唔,她出去了?”

    “嗯,方才带霜月君一起,去探望奶奶了。”

    此时的霜月君正与问萤一道行走在长长的山洞中。洞里光线昏暗,地面有些许水渍。问萤拉着她的手,小心地绕开地面崎岖之处,一边对她解释:

    “奶奶不爱住人的房子。这么多年,她还是喜欢住在山洞里,觉得这样最舒服,最安心。”

    霜月君表示理解。须知别说是妖怪中的老奶奶,就算人类里的老太太,在住宅选择上也会有些老旧的偏好,与孙辈们并不相通。

    她们越走越深,到了最后,霜月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周围漆黑一片,唯有脚步的回音,可以帮助她判断,自己仍置身于并不开阔的洞穴之中。走着走着,拉着她的问萤忽然一停,她险些撞到这姑娘身上。

    “奶奶,我带人来看您啦。喏,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六道无常。我答应你,等她愿意出来走走的时候带她见你。”

    霜月君略为茫然地睁着眼,与其说看,不如说是直瞪瞪地对着自己面朝的方向罢了。她竭力发动感官,能听见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活动声。就算如此,她甚至不能判断,那声音是人类衣料的摩擦,还是狐皮毛蹭动的声响。

    “来啦?我的孩子。”

    传到她耳中的,倒确实是苍老而慈祥的女人嗓音。光是凭借声音,霜月君都能勾勒出一个和蔼可亲的形象,仿佛能亲眼看到这位奶奶在笑吟吟注视着自己。

    “好孩子,你身上有天狗的契约。你想要放它自由,这可不多见。你该去的……去吧,随你的心去,去更遥远的南方。心愿与任务从算不上冲突,惩恶扬善自古便相辅相成。天狗契约的秘密,就埋藏在天狗冢之中。”

    问萤不再吭声,柔软的小手还抓着她,与她一同静静听着奶奶的话。而霜月君有些错愕,不由自主地感到好奇:

    “您到底……在世间过了多少年?为何对契约的事,也知道得如此清楚?我记得,这契约是千年前,由祖上与天狗订下……”

    她没有听见回话,只有一阵老迈而亲切的轻笑声。在黑暗里,霜月君突然圆睁双眼,露出了极为震惊的表情。

    赤真珠诉说了答案。

第二百一十六回:风旋电掣

    问萤的雪屋于一人来说,显得宽敞极了,但若是容纳这么多人可就不一样了。入了夜,霜月君并不准备继续在此停留。她认为自己已经待得够久,现在理应将位置让开。反正对六道无常来说,睡不睡觉都无所谓。雪屋留给了谢辙与寒觞,而问萤带着皎沫去狐狸奶奶的山洞休息。山洞听起来着实简陋,谢辙总担心这样对皎沫显得太不公平,但寒觞也坚持奶奶栖息的山洞,是全世界最温暖的地方,他才没有继续争辩。或许,狐狸自有妙术。反正对当事人皎沫来说,不论在哪里休息都无所谓,她说过,这些年来在怎样艰苦的条件下都生活过。

    第二日一早,叫醒他们的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是晓。

    寒觞仍睡眼惺忪。这些天来,他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唯独这温馨的、充斥着家人气息的小屋,令他难得重拾一夜安稳的睡眠。他打着哈欠,刚把门打开一条缝,晓就擦碰着他挤了进来。

    “出了点状况,”他语气急促,“我与霜月君巡夜,发现了有人来到山上。一共三人,其中一个是殁影阁的人。他们一路朝这个方向走来,目标明确。我们担心会出什么事,便前来通知你们。问萤那里放心,霜月君已经去说了。”

    听到殁影阁三个字,两人的脑袋都清醒了大半。他们匆忙收拾好,便结队来到一处山坡等待。这里是晓所估计那三人的必经之路。晓转身去寻霜月君,好让二人与姑娘们汇合。

    这样的山上没有路,他们所守着的,只是一片空旷的雪坡。不多时,那三位访客出现了。见到他们的一刹那,谢辙与寒觞的想法立刻得以应验。这样的重逢,当真是令人激动,但这种激动,无疑是丝毫都不能与欣喜挂钩的。

    “是你们。”

    谢辙紧绷的嘴角冒出简短的话语。顷刻间,他的身体绷紧,手也不自觉攥住了剑柄。寒觞的眼神也锐利起来,也是一副警觉到随时会拔剑的模样。

    相比之下,佘氿显得轻松许多,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的。

    “哎呀,别急着舞刀弄剑的。”他伸出手掌摊开,向下压了压,一副真诚安抚的模样,“我们也没什么血海深仇,是不是?没必要一见面就喊打喊杀。”

    的确,他们不算什么不死不休的关系,若是非要打上一场,并不能说是一件好事。然而谢辙很难如此冷静地权衡,这样的对峙如昨日重现,灼烧着他,从疼痛的记忆到此时此刻的内心。正是在上一次与此人交手时,他不得不让聆鹓离开,与弥音一同落单行动……

    如果不是因为佘氿要抢夺万鬼志,和他们大打出手,聆鹓就不会同弥音落下山崖,使得弥音失踪,而聆鹓深受异变的手困扰,沉浸在悲恸自责中;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困扰,他们未必会在那时前往黛峦城,遇到无庸蓝,她也不会被妄语之恶使掳走。如果不是因为佘氿,类似的事会发生吗?无论如何,好歹不会以如今这样惨痛的形式,出现这些变故。况且,上一次相遇时,对方的恶意可是明目张胆的,谢辙很难找出什么理由

    ,让自己不要忌惮、乃至记恨这个妖怪。

    佘氿看得到他不算友善的目光,和仍按在剑上的手。他当然明白这一切都是什么原因。

    “在我们上回——分开以后,发生的诸多事件,我也有所耳闻。遗憾的客套话,我就不多赘述了。不过呢,这回我还真没什么要找你们的事儿。”佘氿稍稍侧身,挡了挡身后探头探脑的孩子,语气平淡地叙述着,几乎像是坦诚了,“我在找的是云外镜。啊,也许你们会有些惊讶,怎么这么久了,我还在忙这件事……若不是我那位合作者消息太慢,我理应早就寻到此物。好在,现在再没有什么会耽搁我的了……除非你们一定要无事生非。”

    身后的女子斜眼看向他,似是有些轻蔑,但也没抱怨什么。他笑吟吟地说着轻描淡写的威胁,谢辙眼睛一瞪,连同手指不自觉在剑柄上动了一动。就凭先前发生过的事,这妖怪也好意思说,他是在无事生非吗?以这一系列事情的恶劣性质而言,别说是自己打他一顿,就算是动了真格,都算是情有可原。

    没想到,率先发难的却不是他或佘氿中的任何一个。

    “瞪什么瞪,是眼珠子太大兜不住,要小爷给你挖出来吗?瞧瞧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还想和我们为敌不成?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

    这话要是出自成年人之口,大概不需要多少犹豫,就可以直接拔剑了。但这般牙尖嘴利的话儿竟是来自一个孩子,当真是让人倍感荒谬。谢辙短暂地错愕,他盯着佘氿身前叉着腰的小男孩,心里又是觉得愤怒,又是觉得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他正是上次在雪砚谷时跑下来找佘氿的小家伙。若不是因为他打断了切磋,恐怕他们和佘氿的对决不会那么轻易结束。

    要对这么个小孩拔剑,谢辙多少觉得别扭。可这两人又太过可气,要他心平气和,也委实难为人了。

    佘氿看似不经意的眼神在双方间扫来扫去,提防着谢辙暴起发难的可能。在这短短的一刻,气氛一时有些胶着。

    “你们就算找到云外镜,也并没有多大作用。”

    寒觞忽然开口,打破了凝滞的氛围,将话题引回了正轨。他虽也是愤怒的,却终归理性了些,隐蔽地拍拍谢辙手背,接着说:

    “确实有传闻,那位付丧神在这片地界。可云外镜的本体,却不在这里,你们又该如何发挥它通天晓地的本领?”

    “云外镜的本体不在这里?”佘氿故作讶异地重复,随即绽开一个志得意满的笑,“这是哪里来的消息?他的本体,可是已经被我们带来了。”

    谢辙与寒觞微微一惊。他们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安。作为物件的云外镜被收纳在雪砚谷中,这一点,所有人都是知情的。佘氿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莫非,在霜月君与谢辙一行人离开后,佘氿又回到了雪砚谷,抢走了云外镜的镜身吗?

    不及这忧虑发酵,随着佘氿话音落下,他身后的那名女子走到他们面前。

    这个人,谢辙和寒觞有过几面之缘,原本算不得熟悉,

    此时看着却分明感到极为陌生。女人的容貌与曾经相较,并没有多大改变,只是脸上多出了几道浅浅的伤痕,整齐得怪异,相互平行,像是被丝线割伤一般。她的神情气度却与以往大相径庭,过去柔柔的、亲和的笑无影无踪,如花朵突兀笼罩了寒冰,严肃得判若两人。

    她抬起手,将一枚小小的、不规则的碎片,呈现在所有人眼中。

    他们并不知道,在与叶雪词别离的时间里,她都经历了什么,以至于变成了这般模样。但他认出了她手掌上悬浮的东西,那因生锈而泛起绿迹的金属,是铜镜的碎片——云外镜的碎片。

    小缒乌轻轻蹦跳了一下,眼疾手快,将碎片抓到手心里。叶雪词并没有阻拦,显然,他们之间存在某种协定,导致这样抢夺般的举动也被默许。在几人的注视下,小少年轻松地抛起碎片,又在它堪堪要擦着指尖落下时抓住,再三反复,同时还以挑衅般的眼神不断瞧向谢辙,嘴角带着顽劣的笑,肆无忌惮地流露出嘲弄来。

    “行了,人到齐了,东西也在手里,叙旧就到此为止吧。”佘氿拍拍手,“劳您们大驾,给我们让条路出来,这孩子的新生活还在等着他,已经迫不及待了。你们来到这里,也是想向云外镜询问什么,对不对?要是今日识相一点,大家好聚好散,结个善缘,来日我心情好,还能把这玩意儿借你们用用。”

    他说完,伸手去牵身侧孩子空余的一只手。小缒乌一把接住再次落下的镜子碎片,最后望向谢辙二人,趾高气昂地警告:

    “你们要是知趣,最好别影响小爷找乐子。要不然,从山上推人下去的玩法,我可还没玩腻。再推两个人,没准还是很好玩哦?”

    谢辙的大脑短暂空白了一瞬。

    不等他捋清突兀漫上心头的激烈情绪究竟都是什么,斜刺里忽然杀出一道影子,擦过小缒乌身边。没等他们看清来者,方才还得意洋洋的孩子已经滚倒在地,尖声痛叫。

    “混账,畜生!胳膊,我的胳膊……呜呜呜——”

    他痛苦地捂着关节断裂处,先前把玩镜片的一截手臂,连同碎片一起,已经不翼而飞。令人诧异的是,断口处溢出的血液,竟然是妖异的蓝色。叶雪词不禁抬高了眉毛,感到一丝惊讶。也不知流淌着这样血液的,是否还能算作人类?毕竟他也经历了殁影阁那么多古怪仪式的洗礼,若是已蜕变成什么非人的东西,也算是合乎情理。再看向袭击他的人——不,那是一只白色天狗。它的轮廓几乎要与周遭的雪融为一体,细细一看,才能发觉它竟是如此庞大。在它的喙中,还叼着半截肢体,血从断面滴在地上,将雪地染成蓝色。

    它的主人不知何时站在谢辙他们身边——霜月君眼里压抑着无声的愤怒。尽管一切的前因后果还无人赘述,但她至少听明白了,将薛弥音推下山崖的人究竟是谁。

    “杀了他们,佘氿,把他们全部杀掉!”

    地上的孩子蜷缩成一团,痛苦地捂着断肢,嘶嘶吸着冷气,发出怨毒的叫喊来。

第二百一十七回:风回雪转

    不需要他撺掇,佘氿也已经火冒三丈。叮的一声响,蛇牙被寒觞及时格挡,两个妖怪隔着短兵对视,说不清到底哪一方的眼神更阴沉。

    “不过是小孩子多嘴几句,你就下这样的狠手,是不是太不把他家大人放在眼里?”

    “佘老板,五百年了,你仍在与我作对,很难不让人觉得是刻意为之。”

    “少说那些自以为是的话了。我倒是奇怪,偏偏我要做什么的时候,你就半路杀出来横加阻拦。究竟是谁碍谁的事,你六道无常心里没数么?”

    “只是多嘴吗?”寒觞龇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气急的咆哮,“我听着怎么像是他已经动过了手?!”

    “就是你——!”

    谢辙终于回过味来。愤怒,震惊,悲恸,仇恨,诸多情感在他心口冲撞,最终尽数涌向他手里的风云斩,剑锋挥动,直指罪魁祸首。

    你把她们推下了山!原来这一切,都源于你!都是你——

    谢辙在心里嘶吼着,偏偏挤不出更多声音,眼眶被怒火烧得发红,嗓子也火辣辣的,如同干裂一般。风云斩出鞘的一瞬,天空轰然一声惊雷。他只得把愤恨发泄在剑上,每一剑都映着雪地的光,白亮如暴怒的雷霆。

    尽管小缒乌身法敏捷,谢辙却紧追不放,剑尖屡屡擦过他衣摆。小孩捂着断臂,多少有些吃力狼狈,不由气得吱哇乱叫,大骂他胡搅蛮缠。分明是那两个傻姑娘自己不小心,跑到了悬崖边,怎么能赖他推了一把?他确是推了,可她们能被推动,都是自己没站稳的缘故!

    骂完了谢辙,他又骂佘氿废物,若是瞎了只眼看不到他被撵成这样,该把另一个眼珠子也碾烂了去,总归是派不上用场。话毕,他猛地一蹿,谢辙还要再追,却被前方的佘氿拦了下来了。

    “对着一个受伤的孩子穷追猛打,不算什么本事。”

    很快,他就没有逞口舌之快的工夫了。新仇旧恨叠加,谢辙一转剑刃,配合着寒觞,将怒火倾泻到这位敌人身上。

    小缒乌连滚带爬躲到了一边,看着这边乱局直跺脚,气急败坏地骂佘氿没用,既然这么不能打,手脚也不必长了,剁了扔在地上蠕动,也算符合蛇妖本来的身份……他就这么气喘吁吁地尖叫着,什么难听话儿都翻着花往外冒,比起气愤,大概也有发泄紧张的缘故。

    叶雪词就站在他不远处,她没有插手的意愿,反倒是看着似人非人的少年,心中暗自揣测。其余几人专注于战局,可她分明看到,这孩子断了的手臂在快速地生长。起初是细瘦的,像蜘蛛的肢节一般,颇为可怖;这速度快得惊人,一会儿工夫,已经构成了新手臂的雏形。这样的愈合能力,当然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而更像是某些妖怪。对于人变成妖怪的事,她也并非没有了解,相反,她知道许多,也因此有种隐约的预感。

    这孩子,该不会……

    孩子骂出的那些刻薄话,佘氿自然都听在耳里。他暗自皱眉,倒不是因为被骂得厉害,而是这两人都实在不是易与之辈,加上武器并

    非凡物,便是他,也感到格外棘手。尤其寒觞的那把剑,就像烧红的烙铁,带起阵阵滚热的风,所过之处,冰雪都随之消融。佘氿不得不分外小心,不但要提防面前的对手,也要当心脚下,以免立足不稳,出现致命的破绽。

    双拳难敌四手,没一会儿,佘氿眉头越皱越紧,开始左右支绌。反观谢辙与寒觞,在愤怒与大好形势的鼓舞下,倒是越战越勇。谢辙的怒意并未平息,眼光与头脑却愈发冷静清明,终于,他觑见一处空隙,风云斩毫不留情,一剑刺向了佘氿。

    这一剑已无可避,佘氿做好了受伤的准备。然而,风云斩劈开的空气里忽然传出异响。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拦住了剑刃。谢辙的手被迫顿住了,他有些不可置信,手中又加了一分力。似乎是某种强韧的丝线,挡在了风云斩前,连这柄神兵也没能一下割断。

    他在佘氿脸上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惊愕,两人不约而同转过头,看见另一边的小缒乌已经直起身,虚张着手指,显然是在操控施加在这边的法术。这样的姿态,简直像是蜘蛛在操纵自己的蛛丝,令佘氿恍惚了一刹那,满脸不可思议。

    下一刻,烈焰卷来。

    火焰跳动着,气势汹汹,舔舐吞噬着丝线。它们的主人紧随其后,寒觞像是被点醒了,提着剑扑向当初惨案的始作俑者,剑光与火光交织闪烁。四下的雪在密集的热度洗礼下,几乎要化个干净,露出底下大片光秃秃的土地。

    然而,被追击的对象仍毫发无损。生出了新臂膀的小缒乌比方才游刃有余得多,虽然难以还击,却不断闪避开寒觞的攻击。非但如此,他还有余力说出嘲弄的话来:

    “真是难看,不愧是臭烘烘的狐狸精!不管再怎么像人,还不是个丑陋的妖怪,你怎么还有脸给人类打抱不平?”

    寒觞被这嚣张的态度气红了眼,狠狠劈出一剑,却再次落在了斑驳的地面上,留下长长的划痕。这时,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在急迫地呼喊他。

    “兄长,兄长!”

    他微微怔住,手里的剑慢下来,被怒火灼烧的理智开始回笼。不一会儿,问萤从身后追了过来,急切地拉住了他的手,拍着他后背,低声叫他冷静。寒觞回过神来,从她的眼睛里,他察觉到自己有些不对劲,一伸手摸到自己脸上,手心一片毛茸茸的触感。嘴唇也有些硌,他摸了摸,是尖长锋利的獠牙。

    难怪那小妖怪会骂出那些话来。

    问萤拉着他的手,担忧地望着他。寒觞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闭上眼深深呼吸,调整着面貌。在眼前短暂的昏暗中,他倏忽想起,先前在聆鹓面前,自己也露出过这种不堪的样子。也许像问萤一样,她也并不喜欢……只是,也像问萤一样,她对自己的关切,压过了其它,以至于非但没有避之不及,反倒在安慰自己。

    寒觞在心中痛苦地叹息。这样善良的姑娘,却因为恶毒的小鬼轻轻一推,身心重创。他自然明白,单纯地发泄怒火并没有意义,可他怎么能压得下这口气?

    在他视线的死角,那个小鬼正以凶狠的目光紧盯着令自己狼狈的人,手里偷偷蓄着力。小缒乌同样咽不下一口气,从来只有他让别人吃亏的份,谁若是令他委屈,他必定要成倍地奉还。

    千变万化的形势并不容他再做什么。

    一阵急剧的气流忽然快速靠近,小孩脚下踉跄,积攒的术法也消散在手中。他恼怒地扬起头,却吃惊地张开了嘴。

    雪白的天狗突兀地振翅,沐浴在雪山灿烂的天光中,一跃而起,再度从空中袭来。甫一落地,它便大幅度扇动起翅膀,卷起一阵阵夹杂碎雪的风来,迫使缠斗的人们不得不分开。

    谢辙用力抹了把脸,走到寒觞旁边,随之而来的皎沫靠拢过来,一并关心着方才出现异状的寒觞。另一边,小缒乌也跌跌撞撞跑到了佘氿身边。佘氿一把将他揽到身后,抬头与骑在雪天狗上的人相互瞪视。

    “你们打够了没?”

    霜月君嘴里说着“你们”,眼睛却冷冷瞪着佘氿。后者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并不打算与她争吵。

    他把目光投向了出现的另一个人,另一个随着几位姑娘而来的人。那个人——那个付丧神,佘氿不能说多么熟悉,却是实打实认识的。

    云外镜的付丧神,晓。

    晓泰然自若,将佘氿的注视视若无物。他走到几人附近,天狗与他一同迈步,在地面嗅闻。不一会儿,它一只前爪踩了踩,鼻尖拱了拱一处土地,发出低沉柔和的呜鸣。随着它的举动,晓走到它面前,弯下腰,从黑色的土壤里捡起一个小小的碎片。

    “谢谢你。”

    他亲切地说,轻抚天狗的巨喙,为它拍去白色绒毛上的一点脏污。随后,他抬起手,对着光端详手中的碎片。几人纷纷看向它,在看清前,心里便已然有了猜测。

    这是方才被小缒乌拿在手里的云外镜碎片。在此之前,它来自于……

    晓将视线投向了叶雪词。短暂的沉默后,叶雪词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些什么。在她真正这么做之前,晓已经发出了叹息:

    “你也成了那个妖怪的棋子啊……”

    叶雪词蹙起了眉,这样的话语并不在她的设想之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晓并不回答她。他环视四周,清晰有力地说:

    “都停手吧。你们来到这里,都是为了相似的目的,并非是意在争端。你们的愿望,我都可以满足,前提是此前与此后,你们都不要再横生事端。只要你们能告诉我,你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碎片,我也会还给你。”他对叶雪词说,“它随着他人一道转生,已经不再是属于我的一部分。只不过,我依然有能力借用它,作为媒介,为你们看到你们需要的东西。”

    “什么?”叶雪词还是没听明白。

    “我是说……为了平息你们这不必要的争斗,我借用这枚碎片,来实现在场每一位朋友的心愿。俗话说,来者都是客嘛。”

    没人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二百一十八回:风目窥影

    所有人都聚在这里了。

    晓缓慢地迈步,来到他们之间,视线扫过每一个人的脸。都在这儿了,他们围绕成近似圆的形状,骑在天狗背上的霜月君离他最近。踏在坚实的深色冻土之上,晓在佘氿与小缒乌的面前停留一阵,暂时离开。他们都露出些许不悦,小缒乌更是像凶恶的狼犬般龇起牙,将不满写在脸上。物归原主,叶雪词仍只是静静地站着,好像并未感到不安。不知是她本就这样沉稳,还是说她相信了晓会将碎片“还”给她的承诺。

    晓绕了半圈,停留在问萤的面前。自然,他们的关系在这里算最好的,这没什么不妥。寒觞站在她身旁,看着晓抬起碎片,突然就将手握紧,攥成拳头。那个力道,碎片一定会将手扎伤,让血溢出来才是。但并没有。想象中的红色并未从他的指缝里蔓延,他反而像是捏扁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同时有一阵微弱的风以此为圆心,扩散出去,轻柔地拂过二人的脸颊。大约,这是碎片与他融合时散发的某种力量。

    “我想,我知道你的问题。”

    “霜月君说……温酒与坏人走到一起去了,是真的吗?我本来是不信的,可是、可是兄长竟然也不告诉我,我就知道真的出事了。他头一天见我,都没有提,我也不好问。本以为,就算有什么意外也不是大事的,最多是没有消息,怕我不高兴才没有说,哪儿知道有这么大的变故……你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信你,现在也只信你。”

    她是如此真诚地诉说着,目光悲戚,向着孤独雪山中唯一一位常年相伴的友人发出请求。就连自甘置身世外的晓,也无法拒绝这样一双纤尘不染的清澈瞳眸。他略微点头,闭上了眼,那半张面具所覆盖的下方,溢出一阵微弱的光。那是云外镜在发挥作用了。青铜之下,晓睁开了那只流失已久的左眼。

    “……”

    他像是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问萤身旁的寒觞也随之心头一紧。他当然在乎自己兄弟的情况,并迫切地想要知道温酒身处何方。但晓只是轻叹一声,对他们说:

    “丑话我得说在前头。只有这指甲盖大小的镜身,我也只能管中窥豹,瞥见一隅。不是说我有这镜的一部分,就能像拥有整个镜子一样知晓那些场景的全貌,甚至事件的来龙去脉。”说着,他看向另一边的谢辙,又回过头瞄了一眼佘氿他们,转过头来接着说,“我可以保证我所提供的消息的准确性……但其详略,也不是我说了算的。我看见多少,便告诉你们多少,不会有所隐瞒。”

    晓说了这么多,问萤已经很难听进去了,只是隐约听出晓说自己只能看个大概。但一点点消息也好啊,她太想知道那日突然离去的未婚夫的情况了,兄长也为他的事变得难以顾家。晓当然知道她的执拗与执着,说这番话,其实是故意给其他人听的。

    “我便告诉你我所看到的事——现在,钟离温酒的身边,并没有

    任何恶使。”

    问萤虽仍显得忧虑,但表情多少高兴了些。她心里知道,这只是一个巧妙的话术,但她仍能感到些许慰藉。皎沫在一旁轻轻抚过她的肩头,像是在安慰,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寒觞与谢辙对视一眼,依然面色凝重。他们比未经世事的问萤更加清楚,晓说的虽是实话,却说明不了什么。说不定,温酒只不过是这段时间没有和妄语在一起罢了。

    “能知道他具体在哪儿么?”寒觞不抱希望地问。

    “……他仍在我们所处的国度中。只是,离我们很远。”

    “你是说他现在,可能在内陆吗?”皎沫连忙问。

    晓只是微微摇头,表示自己爱莫能助了。

    寒觞追问道:“那您可知道,妄语现在何处?”

    “我知你会问,方才便查看过了。我只能说,他与温酒还有一段距离,但他离我们很近,近到我能说……在我们的东南方向。”

    “他们要离开边疆了吗?!”寒觞立刻想起天狗冢的位置,“难不成他们真要去南国,再次打扰天狗的安宁?”

    黑色土地间唯一一团雪白的庞然大物,从鼻中发出一串不悦的、复杂的气息。它身上的霜月君立刻跳下来,迈步靠近他们。她的表情是那样凝重,先前的忧愁完全被当下的严肃压制住了。

    “果不其然!这畜生——可恶,必须尽快汇报才是……”

    她攥紧拳头,咬牙切齿。他们都知道,此时霜月君口中的“畜生”大约不是指魇天狗,而是它的主人。几人一阵沉默,看来先前种种担忧都要随之应验了。就在此时,那一边的佘氿忽然朝他们喊话:

    “诸位,把机会先让给你们已经是我等大发慈悲。希望你们识相一点,别浪费无谓的时间,给排队的人留点儿机会,成吗?”

    他们很想忽略这番不客气的揶揄,但不行,因为晓所承诺的人中可包括他俩呢。下一件事,谢辙便要代表寒觞提出他们的问题了。

    “聆……叶姑娘在哪儿?”

    “我从未见过她,这需要些时间。”

    说罢,晓重新闭上那只绿色的眼睛,睁开了他们看不见的那个。的确如他所言,他用的时间更长一些,但也不至于很久。不多时,他便重新睁开眼睛。从他那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变化的表情上,他们读不出任何信息。

    “嗯……是个坏消息。”

    “什么?”

    几人一阵心悸。有那么一瞬间,谢辙的脑袋轻飘飘的,几乎空无一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边略微倾斜,他自己都没有注意,还是皎沫突然上来扶住了他。寒觞本该注意到的,但他也没有,他的脑海也被那句话的最后三个字全然占据。

    “有、有多坏?”皎沫试探着说。

    “或许你们也不必太紧张……我想说的是,我并不能在人间看到她的影子。”

    “这

    怎么让人不紧张呢?!难道你想说,她已经死了不成?”

    寒觞突然高声说着,吓得问萤略微一颤。她很少见到兄长这副模样,他是那样激动,连音调都变了。相反,谢辙却像是明白什么一样,微皱起眉,将信将疑地问道:

    “您的意思是,您看不到她?”

    “是了。恕我表述不够到位,令钟离公子受惊了。这样的误会,以前也闹了不少次。”他瞥了一眼霜月君,继续说,“因镜身大小受限,我能看到的地方本就少之又少。我说看不见,确乎是字面意义上的无法捕捉。例如死生之间这样的地方,我原本就难以窥探,现在视线更是被拒之门外。说不定,她就被藏在某个地方。甚至可能她恰巧经过某处灵脉,或是被困在严密的结界当中。”

    皎沫点了点头,道:“的确。无庸氏的结界之法,确是一绝。”

    谢辙和寒觞自是领教过的。寒觞似乎消了点气,但完全平静还是做不到的。如此一来,这些问题简直像是没问一样,每一个回答都云里雾里。

    “我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真的很抱歉。”

    晓的语气的确传达出了些许遗憾和惋惜,他大概连同几人的心也一并看透了。

    “不论如何,还是谢谢你。”寒觞这可不像是道谢,而更像是在为刚才的冲动道歉。

    “那您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事么?”晓看向皎沫。

    “我?”皎沫有些讶异地指向自己,“哎,我还真没想到,我也竟然被算在内呢……真是太感谢了。我流离在外,这么一问,虽然的确有很多想要知晓近况的人与事,但若挑选一个,实在难以抉择。”

    霜月君劝道:“晓信守承诺,这碎片,他终究不会留下。若是你现在无法决定,以后可没什么机会了。”

    “那倒不会。”晓轻笑了一下,“既然是我答应的,你便可以保留下来。日后若有需要,哪怕不得不再回一趟雪砚谷,我也会去的。现在做不到,是因为其他人对答案的渴求更加迫切,时间上,并不允许。”

    “我们明白。”谢辙点了点头。而皎沫再度道谢。

    晓接着说道:“其实我知道你——甚至关注过一段时间。在你来到人类的领地前,你就于深海中努力学习人类的语言,探索人类文明的遗迹……这令我感到十分新奇,便妄自观察了一阵。希望你不要介意。”

    皎沫笑了起来:“哈哈哈,怎么会呢。你愿意告诉我,我便能感到你对我的尊重,而并非真像其他人所言的冷眼旁观并以此为乐什么的。”

    “哎呀,说不定你确乎是高看我了。”

    “嗨嗨嗨,你们打算聊到什么时候?我可要困了。”这次开口的是小缒乌,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接着说,“叙旧也要分场合,没人在乎你们那些无聊的过去。既然答应了帮忙,还在那里叽叽歪歪。你这镜子,该不会是想反悔吧?”

第二百一十九回:风起潮回

    其他人都皱起眉来,但听了这话,晓也并不恼怒。他只是转过身,慢慢朝这边走来。叶雪词站在一旁,始终没有对他们中任何人的任何行为进行发言与干涉。她似乎只想看着,或者以自己的方式在心中进行思考。她目送晓走近了佘氿与小缒乌,注意力更集中了些。

    “是啊。”佘氿附和着,将那少年用双臂揽在身前,“我认为值得一看的这孩子的过去,可比你们那些哄小孩的、枯燥的睡前故事,要有趣得多。”

    说着,他眯起眼来。仅剩的那只眸子与晓暴露在外的眼睛紧紧地对视着,像两块强行被按着接近的异极磁铁。

    晓站到二人面前。

    “你想知道什么?”

    晓看着他,说话的态度与其他人没什么区别。谢辙他们远远地站着,目光中难以抑制的忧虑海潮般一浪接着一浪。只不过,站在这边的几人视而不见。这种担心是有原因的,他们相信晓不会让恶人的奸计为祸江湖,但同时,又知道晓是那种绝不会言而无信的人。因此,从殁影阁的爪牙口中会说出什么要求,这一点至关重要。

    “我不想知道现在的事,”佘氿说,“我要向你索取的,是一段历史。”

    此话一出,就连晓本身也有些惊讶。叶雪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单单将记忆灌输进一个个体,就能让这个个体成为记忆原本的那个载体吗?恐怕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凭借叶雪词的经验,这之中一定还有其他可做手脚的地方。

    “你是说,我仍与镜体有所联系的那个时候?”

    “是。”佘氿说,“数千年前,南国还不叫做南国的时候——那段日子,你可曾记得?”

    晓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垂下眼,似是在回想。良久,他说:

    “你是说,以神无君弑神之战所结尾的那段日子?”

    “没错。”

    皎沫远远地听着,在听到那三个字时,她的心弦微微颤动。那的确是很遥远的时代了,遥远到鲛人还勉强称得上繁荣的时代。而在那时,她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不论对未知的深海还是神秘的大陆都充满兴趣。细说起来,甚至令人怀念。

    “我的记性不错。那时候,丹宁方才得道飞升,我也是初次从镜中睁开双目。你问的很巧,弑神之战,是我觉醒时记忆的开始。但倘若我没记错,那时候的你,并不叫如今的这个名字。”

    小缒乌听不太懂,他的眼睛溜溜地转着,像是在思考这番话的含义。不过,他当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佘氿轻皱着眉,坦然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不错。既然你记得这么清楚,我也不用担心你将那时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我说啊,我若想问你索取一段记忆,你能将它提取出来,转移到另一人的身上去么?你能做得到吧?”

    “你想干什么?”霜

    月君警觉地说,“休想利用云外镜为所欲为!”

    “你紧张什么?”佘氿嗤笑着反问,“方才云外镜不是亲自说过,他可以满足每一个人的小小心愿,而不是,单单去窥探江湖的一角么?我说的没错吧?您是千古名人,绝不会轻易反悔吧?”

    真是中了这老东西的计。对面的几人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真正能拍板的人还是晓本身,他的说法才是最重要的。谁曾想,即便佘氿是这样阴险狡诈,他还是说:

    “当然可以。我从不说笑。”

    谢辙他们都捏了把汗。他们相信晓心里自有分寸,却担心他中了那蛇妖的什么圈套。

    “我要这孩子前尘过往,几经轮回的全部记忆。我要一个可以被凝结的、传输的、具象的记忆载体。连那些容易被遗忘的人生的全部细节,也必须丝毫不差。”

    这是个苛刻的要求,也是个让人无法捉摸的要求。

    这下,别说是对面的几人,就连叶雪词也有些困惑。关于佘氿与缒乌的事,她自是略知一二,甚至也曾听到佘氿亲口提起。但是……他怎么会想要这么庞大的记忆?难道不是抽取他过往那最重要的一世,就足够了吗?将他们相处过的那段日子拿到手,就足以令过去的缒乌活灵活现。她真想不通,佘氿提出这个要求是想做什么。

    “……”晓似乎有些为难。

    “怎么,做不到吗?”

    “做得到,”他说,“我可以将你要的历史抽取出来,但是,他面对这一切的情感不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我无法交付于你。不如说,就算是他索要前世的记忆,也不会有那时曾产生过的情感。他的每一世,也不一定是你觉得有用甚至值得结识的样子。即便如此,你还想知道吗?何况……我若是要将它给你,定是要刻印在你的灵魂之中,才能让你在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取阅,这会对你造成极强的伤害和负担。”

    “我知道,我早就做好了这个觉悟。”

    小缒乌似懂非懂地看着他,觉得这个大人突然变得好生严肃。相识的这么些天,他还从未见他这么正经过呢。自己的事对他而言就那么重要?叶雪词也大为不解,更不用提不远处的看客们。谢辙、寒觞、皎沫与霜月君,他们四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好。那么,我知道了。”

    晓伸出一根手指,其余的指头放松。食指指向了佘氿被蒙住的那只眼上,一团浅绿色的光点在他指尖凝聚。一开始,那只是像新鲜的嫩草般浅淡,随后便像是翠绿湖水的颜色,再然后,便成了浓郁的墨绿色。与此同时,聚集光之力的并非只有晓本身。佘氿的周身也逐渐泛起与那指尖相似的光,只是更微弱、更柔和。在他的眼罩与晓的手指之间,几缕细密的丝线像电一样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小缒乌从来没有看到过这般神奇的景象,难得没有调皮捣

    蛋,而是安静地看着。很快,佘氿便表现出了明显的不适。他的脸侧划过汗水,牙齿咬得喀吱作响,双手也攥成拳头。他大约很痛,或者至少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但他忍下来了。能让他也无法做到全然面不改色的痛苦,其他人无从想象,只觉得为了这旁人看来莫名其妙的要求,似乎有些荒唐。

    但值不值得,从来要看提出要求的人自己。

    处刑似的漫长时光终于结束,佘氿的眼罩因为不明的原因落到地上。光团消失了,他试着弯腰去捡,却觉得一阵眩晕,跪坐在地上。他的视线却是清晰的,不如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清晰过了。

    于是他并非先用手捡起眼罩,而是摸向了那原本空荡荡的眼眶。他摸到了一个实体,一个圆润的眼球,而眼球也察觉到了这阵触感。叶雪词和小缒乌有些惊讶地看过来,发现那里出现了一颗普通的黑色眼瞳,与他从未丢失过的那枚眼球一模一样,就好像它们生来就是一对,而新的那颗也从未离开。

    “在你躯壳的许可下,我取了你的一缕魂魄,并将你所要求的东西全部传递过去,做成了这颗眼睛。平日里,它与你普通的眼睛没什么两样,但在你需要的时候就可以从中看到你想见的东西,甚至可以让别人也看到你之所见。”晓对他说,“原本凭借你的妖力,重塑一颗眼珠子并非什么难事,我还以为你是为了留下什么纪念。不过我刚才发现,你的眼眶曾被地狱火烧灼过,单凭你自己,可能还真……”

    “哼。”

    霜月君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她很清楚,所谓地狱火的烧灼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一定是百骸主的眼睛,他曾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误入地狱道,在里面度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漫长时光。寻常人的瞳眸,怎么能直接凝视地狱里的火焰呢?这狡猾的蛇妖利用情急之中的百骸主,交换了眼睛,并凭地狱火淬炼过的眼睛找寻到他友人后世的下落。可悲的是,站在他身边的这个转生者对这一切都全然不觉。不过也不一定,如此一来,他只要愿意,也能让这臭小子知道自己都有过怎样的遭遇吧。至于对方能不能理解,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显而易见,佘氿这家伙,怕是要根据需要来重塑那少年的记忆。

    但令他们更惊奇的事情发生了。

    “我也要!”小缒乌上前兴奋地抓住晓的衣领,“我也想知道他的事!和过去的我相遇的,只有他这一生么?那我也要知道,这样才公平!”

    “你疯了吗?”霜月君简直要说不出话来,“那样有多痛苦,你应该看到了才是!”

    “用不着你这老婆子替我操心。”

    说这话时,他连看也没看霜月君一眼。他的眼里满是期待。他的身高要踮起脚尖才能保持现在的动作,但他就这样一直踮着,一点也不嫌累,手中死死拽着那些衣料,生怕晓跑路似的。

第二百二十回:风舒雪静

    晓皱起眉,将他的爪子从自己胸前别开,同时看了佘氿一眼。

    他好像并不意外。

    说来也是,想必对于现在这个人类的男孩来说,觉得有趣才是自己的行事准则。哪怕为了这些他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但只要他认为值得,便从来在所不惜。

    “唔,仅此一世的话,负担的确比他所承受的要小一些。不过你要知道,这也是十分漫长的一生,对你这样的人类孩童来说仍需承受巨大的压力。何况你当真想明白了么?他经历的事,对你而言可能没有什么价值。”

    “我意已决!”

    从这孩子嘴里说出口的话,难得显得这样坚定。晓也没说什么,还是照做了。相似的一幕再次在小缒乌身上上演。但他的承受能力显然不如佘氿,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断发出难以抑制的痛苦叫喊。佘氿大约是想干涉的,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当这一切都结束时,这人类少年的躯体不堪重负,竟然昏睡过去。

    佘氿将他打横抱起,面色不改,就这样转身离去了。叶雪词望了一眼谢辙的方向,挤出一个微笑,挥挥手,也准备跟上佘氿离开。

    “姑娘且慢。”晓将镜子的碎片丢了过去。叶雪词并未回头,却抬起手一把接住。她对这碎片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对自己的肢体。

    “您没什么想要知道的事么?”

    “……也欠着吧。等我需要的时候,我用它来唤你。”

    说罢,她继续朝前走去,用单薄的背影掩饰了一个疲惫的笑。

    稀里糊涂的一个白天,就这样荒唐地结束了。他们一并回到雪屋,稍作休整,并相互整理补充了自己知道的情报。外面逐渐飘起零散的雪花,天色也趋于黯淡。当谢辙他们的讨论接近尾声时,问萤终于抓到机会,提出自己压抑已久的话题。

    她想要离开这里。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对一个狐妖来说,她才处于一个贪玩的年龄,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况且这个年岁,她也算得上身强力壮,确实应当踏入江湖才是。狐狸奶奶声称自己不需要她常在身边照顾,也让她对外面的世界更憧憬了一分。

    遗憾的是,寒觞不论如何也不愿带她离开。

    为此,兄妹两个算得上大吵一架。令谢辙意外的是,寒觞几乎没怎么与问萤好好说话,便想用身为哥哥的权威去强行控制妹妹的意志。这不像他,他从不这样。不论谢辙还是叶聆鹓,甚至连皎沫认识他以后,他也从未对谁的态度这样强硬蛮横。问萤自然是不服气,说是要找奶奶告状。寒觞便嘲讽她,自认为到了可以出去闯荡的年纪,遇到点小事就要躲在老人身后去,这也算得上独当一面吗?于是问萤一气之下,跑到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天已经黑了,又赶上一场不小的雪。先前未在空气中暴露多久的冻土又积攒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像是重新盖了一张柔软的羊毛地毯。屋里的灯光照出外面一排属于狐狸的小脚印,延伸到目不能及的黑暗深处。

    晓叹了口气,冲着大家笑了一下。寒觞的呼吸算不上平稳,他抱歉地说道:

    “舍妹一向有些任性。这么久以来,麻烦你的照顾了。”

    “要说任性,是有一点儿。”晓耸了耸肩,“但没什么。这件事,算是你们的家事,我也不打算替任何一方说话。不过那孩子若是跑出去很远,虽不会遇上什么危险,但若一直没人去找她,恐怕要更生气啦。”

    “……唉,实在抱歉。”

    寒觞对晓微微鞠躬,后者摆摆手,走出门外,顺着脚印去了。没怎么参与讨论的霜月君也跟上前去,在门口对屋内的几人说:

    “我也去劝劝。虽然还有要事在身,但这几天我也给问萤姑娘添了不少麻烦。于情于理,我该与她多说说话的。”

    “这孩子,真傻,”寒觞止不住地摇头,“若她机灵些,认出曾经接待过的那两个女子是恶使与弥音,事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麻烦。”

    “这种事谁也不曾预料,你莫迁怒于她。不论是谁遇到这种事,就算能看穿对方的身份,也不知该怎样处理才好。如晓所言,这是你们的……家事。”

    “承蒙您的关照。”

    霜月君点了点头,也离开雪屋,并带上了房门。涌进屋内的寒气与雪花被隔绝在外,残留的凉意让人早已忘记现在已经快要步入夏天。当下所发生的一切,都像是那个极冷的冬日没有结束似的。

    谢辙与皎沫留在屋内,无奈地看着寒觞。他泄了气,脸上不再有怒意,只剩下无尽的哀愁。重逢本该是令人喜悦的,可谁曾想,分明没过几天,这兄妹俩就闹成这个样子。

    “我们知道你在担心她,”谢辙坐到他对面去,“我们也知道,你是不想让她因为温酒,才做出这个决定来。毕竟这个年龄的人,不论是男是女,都是容易冲动的,就连聆鹓姑娘不也为了自己的堂姐铤而走险么?只不过……”

    “只不过我们还是希望,你能对她更耐心一些。”皎沫顺着谢辙说道。

    “是啊,你们不是亲兄妹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你对聆鹓姑娘,不是有着十二分的耐心吗?反倒对自己的亲妹妹,你一点性子也耐不下来。”

    寒觞一拍桌子,力道没有很重,只是泄愤一般。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摁在太阳穴说:

    “正因为我们是亲兄妹……我才觉得她难以管教。自打失去双亲后,在温酒奶奶的帮助下,我充当着她半个父亲的角色,严厉些也是应该的。毕竟在她成长的路上,不是说什么问题都能通过好好说来解决,有些时候只有凶狠一些,才能让她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知道腆着脸说什么‘都是为了你好’很可笑,可不到我这个位置上

    ,是永远不能真正理解我们的。我不惜动用兄长的权威,也要制止她,是因为我知道她这样的个性为了温酒的事真的会闹出麻烦!若她只是想简单地见见世面,我能不许么?何况不仅温酒,天狗的事,聆鹓的事,甚至去找神无君的事,哪一样都没那么简单。退一步讲,单是要与恶使打交道这一点,我就决不允许她踏出家门半步!”

    “你可真是太独断了,真没想到。”谢辙嘀咕着。

    “那不然呢?现世十恶横行,她若是独自出门走自己的路,我定放不下心来,何况她一定会为了温酒的事奔波。可倘若她随我们走,我也不一定有信心保护好她。她虽然灵力丰厚,却没有灵活运用的经验。我本是有这个自信的,可聆鹓妹妹的事……让我对自己更加怀疑。我要是再失去她,该怎么面对黄泉之下的爹娘……”

    提到聆鹓,谢辙难以避免地哽了一下。寒觞的语气逐渐微弱,这让谢辙不得不重新振作起来。他整理思绪,正襟危坐地说:

    “……你可别逞什么英雄啊。我知道,恶使之事算得上是我一人需要面对的问题,而你愿意陪我走下去,我心里有数。就算不是为了我,也为了整个江湖的平定,整个人间的安稳。”

    “你想多了,”寒觞突然打断他,“对不起了,我实在没有你这样宽广的胸怀……我必须承认,我愿意帮你,除了这段时间的个人情谊之外,还为了我的家人。正如那时候凛天师所说的,苍生就是你我,就是我们身边的每个人。我不是为了全天下的黎民百姓,而是很单纯地想保住我的妹妹,我的兄弟,我兄弟的奶奶,还有我在这世上的每一个朋友。既然你们就是苍生,我就该为了苍生与十恶为敌。或许上天赐予我这九尾的妖力,就是为了做这些没人愿意做的事吧。而你,我话说难听些——不过区区人类,就想与诸多红尘之恶为敌,说实话……我觉得很可笑,也很可敬。从一开始,我便是这样想的。”

    谢辙的喉咙有些干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虽然心中隐隐有这般猜想,但在寒觞亲口证实之后,还是百感交集。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重重地点头,让寒觞知道自己全都明白。坐在一边的皎沫虽仍轻皱着眉,但还是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

    “可是呀,话说回来,虽然你初衷是对的,可你还是太急躁了。你这份急躁让你在问萤姑娘面前什么都没说清楚,就先来了火气。你与她阔别已久,所经历的一切,所想的一切,是不用说她就能明白的吗?”

    “……罢了,是我不对。”寒觞竟承认了自己的冲动,“我啊,总是下意识觉得:‘你是我的亲妹妹,你怎么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是为了谁呢?’这样一来,反倒是忘却了必须解释的部分。但我还是怕,怕我就算给她说清楚,也无济于事。”

    说到此处,他眼中唯剩无奈万般。

第二百二十一回:风急浪涌

    寒觞接着说道:“按照我对她的了解,她可能也只是听懂了皮毛,心里还是觉得自己有什么回天之力。要是她继续吵着她明白,但她不怕之类的话,我说的一切都是白搭。”

    “兴许,以说服她为目的……是行不通的。”

    皎沫说罢,又与沉默的谢辙相顾无言。

    霜月君追出去的时候,晓的背影已经看不到了。作为妖怪,他和问萤的速度可真够利索的。若是召出天狗,大概很快就能追上他们,但现在不至于大动干戈。何况按照经验,骑着天狗刚跳出一步恐怕都要越过他们,还要被细小的雪粒刀子似的划过面颊。六道无常不怕受伤,可不必要的疼痛还是能避则避的。她顺着脚印走了几步,落雪竟逐渐将脚印覆盖,在黑夜里更加难以辨认了。

    “他们朝那边去了。”

    霜月君一听到有人说话,便猛然回过头去,差点将妖伞叶隐露也带出来。但在看清对方面容的一瞬,她略微放松下来。

    “是你啊。”

    隗冬临点了点头。夜里没有光从她脸上的冰层反射,看起来像一张有棱角的折纸,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你还在找天泉眼么?若实在找不到,你便去委托晓罢……就说,是我将拜托的事让给你。想来这些日子,你过得也并不容易。”

    “没什么。”

    隗冬临说着,目光移向了她腰间的封魔刃。她接着说:

    “能问您一个问题么?”

    正准备跟上晓的霜月君又停下来,好奇地望着她。

    “什么?”

    “想成为六道无常这样的心愿,会很奇怪吗?”

    “……”

    霜月君感到说不出的怪异。漫长的岁月中,想要成为六道无常的人确实不在少数,但他们大多低估了这份工作的艰苦,只看到随心随性的一面。不知道隗冬临是怎么想的,不过霜月君认为,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多少有些幼稚了。

    “这绝不是什么好差事。”

    “我知道。”冬临说,“我只是……还有很多想学的东西。但身为人类的时光,实在太过短暂,不足以支持我走下去。若是能活得更久些,想要追求的事物,终能实现吧。”

    霜月君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既不能反驳,也不能认同。

    “啊,那个,”冬临指向她腰间的封魔刃,“可以稍微借我一下吗?”

    她稍有犹豫,但还是将封魔刃摘了下来,缓缓递过去。她并不觉得隗冬临能这样轻易做到她曾做到的事,毕竟两人单从经历上讲就千差万别。她若有一丝动摇,觉得冬临可以,便不会冒着中断当前所有任务的风险,就此断送自己无穷的使命。

    “好吧。你不要抱太大期望就是了。”

    高峰之上,是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而在山脚之下,却距初夏又近了一步。之前不到正午,太阳就变得有些灼人,傍晚天黑了好一阵却不见空气凉下来。虽然这气候令人不快,不过风景倒比单调的白色要丰富得多。花儿开得更多、更密了,群蝶在丛中嬉戏,与花儿的颜色相得益彰。虫鸣与鸟鸣

    更加丰富了,直到此刻的深夜还叫个不停。

    只是这样的美景,对泷邈来说千篇一律,他已有数百个这样的春秋了。虽说欣赏风景这种事,在同一时节的不同地方,总能令人保持新鲜,心旷神怡,但遗憾的是他现在没有这个时间。他必须尽快到卯月君那里去。一般来说,他们并非无时无刻都形影不离,毕竟偶尔谁都有自己的事做。就算泷邈比较清闲,卯月君的任务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带他的。这次可不一样。自打卯月君与霜月君交换了法器之后,他就必须寸步不离。倒不是说这琥珀就比赤真珠重要多少,而是说,持有琥珀所象征的意义比赤真珠要紧急得多。

    睦月君身在何处,是一个未知数。并非是因为神无君一开始就没有告诉他们,而是因为睦月君本人并不准备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魇天狗对他造成的伤害有多严重,其他人也有所耳闻。而休养生息,是要从外界汲取灵力的。哪怕是受了伤的普通人,若要快些恢复,就应当吃比以往丰盛些的饭菜。在同一处不断汲取灵力恢复身体,可能会令当地的灵力周转失衡,睦月君不愿这么做。另外一点,他知道自己受伤的消息会传遍整个江湖的情报黑市。敬爱睦月君的人,不论人还是妖都占大多数,反倒是没有见过他的、不识好歹的轻浮之士,恐怕想借此惹是生非。尽管这种不入流的角色即使在此刻也不会是睦月君的对手,但为了少些祸端,他仍会以不定的行踪来抵御接二连三的麻烦。

    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是六道无常,便能通过黄泉铃感应到他。卯月君唯独头痛的是,时间拖得越长,他的踪迹便越难寻觅。像这样一步步一点点地挪动,只要作为半径的时间跨度不断加长,关于他方位的确认范围也会不断加大,找到的概率也就随之减小。因此,泷邈除了保护不算善战的卯月君外,还能帮忙多加搜寻。再怎么说也是半个妖怪,嗅觉比身为人类的六道无常要灵敏得多。

    卯月君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无头之蜂,她利用巫术占卜出了睦月君的大致范围。前方的路,一边是一座草木丰茂的矮山,另一边是一山脚下的村庄。经过商议,卯月君到山上灵力充沛的地方寻觅,而泷邈到村子里打探消息。村子不大,按理说黄昏时他们就应该已经汇合了,但是……

    泷邈打探到了其他“人”的消息。

    这座村子很奇怪,白天的时候,泷邈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明明天还亮着,正是人们该务农的时候,街上却看不到什么人。这村子算不上破败,但能看出经营不善,庄稼荒在地里,看上去播种时还规规矩矩,不知哪天起便疏于打理了。空气中蔓延着淡淡的怪味,就连见多识广的泷邈也形容不来,像是多种糟糕气味的集合。一整天,他只见了几人,都是萎靡不振的模样。路过几户人家时,他敏锐的耳朵能捕捉到墙内狎昵淫猥之声。光天化日真是世风日下,但这件事怎么想怎么奇怪。直到太阳落山前,他才从一户忘记关闭的窗户间,窥到屋里令人震惊的景象。

    泷邈应当澄清,他对窥探他人**从来没有任何兴趣。只是这个地方实在太不正常,他必须寻找一些突破口才是。

    而在那户人家内,他清晰地看到,一个赤身**的中年男子抱着一具一动不动的骷髅相互缠绵。

    整个村子的人都疯了。

    有因必有果,他想知道这座村子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直到现在也并未与卯月君见面。夜深以后,隐藏在暗处的黑手终于现身——且毫不避讳。

    花儿最喜欢肥沃的土壤,而腐肉是最好的养料。

    月光之下,道路两旁开满了白天目不能视的夹竹桃。粉色,白色,争奇斗妍。诡异的芳香掩盖住了白天腐尸、汗水与**的气息,自然而然得仿佛这里一直都只是充斥花香,从未被其他的气味污染一样。在这盛开着茂密繁花的小路上,泷邈步步向前。这花香里有一种妖气,可以俘获人心,但泷邈可不是这样就会被轻易迷惑的。他始终保持清醒,顺着这条有意引路的小路走下去。他知道,罪魁祸首就在路的尽头等待着他。

    果不其然,在原本应该离开村子的路口,站着一位婀娜曼妙的女子。她的容貌算不上风华绝代,举手投足也算得上风情万种。晚风吹过,夹竹桃的花与叶簌簌作响,芳香更加浓郁了些。那名女子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泷邈面前。

    “陶逐?”

    泷邈不太确定,但他口中确乎是报出了这个名字。

    那女子略微有些惊讶,随即恢复平静,眯起眼将他上下打量。

    “真有意思,你认识我?”

    该说暴露她身份的,或许先前那些花里胡哨的证据不够充足。但泷邈的感官比普通的人类敏锐太多,他清楚地察觉到,在花丛之中还站着一个人——确切地说,一个死人。这样的特征很容易让他联想到十恶之中极为特别的那名恶使。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人。

    “卯月君曾经饶你一命,你却不知悔改,四处行恶。”

    听到那三个字,陶逐露出了不那么愉快的表情。她后退一步,环抱双臂。虽说她比泷邈略矮一些,却分明显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

    “我就说呢,你身上怎么带着我有点熟悉的气息。原来,是清和残花的姘头啊。”

    她拿捏腔调,阴阳怪气,不知是真这样认为还是单单为了激怒他,或许二者皆有。泷邈确实有些恼怒,但这还不足以令他发作。他压住了火气,没好气地对她说:

    “你将这一村人圈养了多久?你对他们施加幻术,令村民终日沉迷**之事,并从中汲取力量。甚至许多人都因你死去。看来,卯月君当时终究是放错了你。”

    “那就让她后悔去吧,我可不在乎!”陶逐高声笑到,“哈哈哈哈,该不会因为她放我一马我就该感恩戴德、洗心革面吧?笑死人了!真以为善良能感化一切么?你究竟是活在几岁孩童看的话本里?区区半妖,竟敢对我说三道四,真是没大没小。”

    “真是新鲜了,人类堕为妖异,什么时候成了能引以为傲的谈资了?”

    话音刚落,白色的羽刃如风暴般奔腾。泷邈不打算和她浪费太多时间。同时,粉色花瓣的狂潮也迎面袭来。两种最为柔软的事物,在此刻如刀刃般坚硬、锐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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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