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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六回:等无间缘

    “……可以。”

    从这句话中他们听不出狩恭铎有什么感**彩,但从字面上讲,他的确是同意了。

    然而在狩恭铎答应的下一秒,或许是手上放松,玉亭突然挣脱他的束缚,奔着慕琬冲过来。她以为小姑娘是想要一个安慰的拥抱,顺势敞开手,像她抱阿鸾那样。

    突然,她被玉亭恶狠狠地推开了。

    施无弃还没弄清为什么玉亭如此反常,但他立刻便得到了答案。

    就在他转头的刹那,一根枯瘦却有力的手臂,穿透了玉亭姑娘瘦弱的身躯。那根干枯发黑的胳膊像是一截树枝,沾满了鲜红刺目的血。

    指尖的血滴下来,落到土里,缓缓渗透,留下几颗小小的红点儿。

    施无弃几乎瞬间抬起手,一刀劈断了张少爷的手臂。紧接着第二记手刀,削向他的胸口。因为他有些重心不稳,碰巧向后仰去,胸膛只被划开了一半。就在这时候,大量诡异的黑虫从裂缝里喷薄而出,如蝇群或蜂群,扑扇着翅膀争先恐后地逃出来。这太突然了,无弃与慕琬都没看清那群虫子长什么样,它们就四散而逃了。

    “玉亭?!玉亭姑娘!”

    虫群散去后,慕琬冲上前抱起她。

    “血止不住……好像有毒,怎么办,无弃,怎么办?我们得救她,我们……”

    施无弃看着那截手臂,它虽然堵住了玉亭腹腔的贯穿伤,但这伤势基本上是无药可救。而且慕琬说有毒是不假,由伤口扩散开的血迹,已经慢慢开始变黑了,像墨一样。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侧,因为没有伤,或许没有大碍,但也需要尽快清理。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张少爷的尸体,他只剩一层空壳,就像一个空荡荡的茧。原来他们实际上是依靠这种蛊术……一般人只需要一两个虫子,他这样,或许有什么不同……也可能是卵在尸体里孵化了。施无弃注意到,在他的左胸腔里,还有一颗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人类的心脏。

    这就是他更倾向于攻击人的心脏么……虽然他还并不能完全理解这种动机,或许是某种本能。至少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先前他的行为。

    现在不是分析这些的时候。

    他摇摇头,无奈地对慕琬说,没办法了。

    “她好轻,空壳子一样……她不能死,她不该死的,是我们大意,都是我们……”

    玉亭纤弱的手臂轻颤着,肢体不受控制地抽搐,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因为毒素影响。这时候,化成人形的吴垠不知何时走到了看戏的狩恭铎身边,拍了拍衣上的灰。

    “哟,都咬破了,真惨。”

    “少废话。天狗血,我拿到了。”

    吴垠的手里捏着一个乌黑的窄口瓶。慕琬抬头望过去,心说不妙。刚好身后就传来了天狗委屈的呜咽声,由远及近。她转过头,看到它雪白的毛发上有一小片血痕,虚弱凑上来。施无弃两步走过去,轻轻拨开它脖颈上层层叠叠的毛发,扭过头对慕琬说:

    “两个小口子,不是大伤。但我怀疑……”

    他的眼睛挪到玉亭姑娘的身上,没说下去。

    慕琬愤恨地瞪向那边两人,却毫无办法,冲过去揍他们一顿显然是不行的。她心想这次,不一定再能打过,或许引出天狗就是他们的计谋——而且她没办法把玉亭姑娘扔到这儿不管。那两个狡猾的妖怪一个带着嘲弄的笑,一个轻蔑又冷漠。她气得牙痒,恨不得将他们撕碎喂狗——八成狗也不吃。

    “去、去救……”玉亭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声音带着空气的间断,“救阿鸾……”

    到死都想着别人的人,按说是不该死的。

    “我来吧。”

    施无弃半跪下身,伸出一只胳膊从后面垫起玉亭的背。慕琬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抬头看看他,又看看玉亭姑娘。

    “睡吧,没事儿啊。睡着就不疼了,睡吧。”

    她好像略微放松了些,眼睛依然睁得很大,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翳,似乎看不清东西,可能是毒的影响,或是别的什么。她的疼痛不减,颤抖却轻了几分。慕琬觉得施无弃的语调太温柔,但又好像与平时没有不同,她说不上来。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摸到她头的后方,托着颈。

    “谢谢你,张姑娘,谢谢。我们去找阿鸾。睡吧,她等你睡醒了和她玩。”

    玉亭姑娘的身子还在颤着,但她缓缓地闭上了眼。

    咔嚓。

    瞬间,施无弃把住她的后颈,拧断了她的脊椎。

    她不再动了。闭着眼,若不往下看,真与睡着了无异。那只原本在她颈后的施无弃的手缓缓滑到前面,轻轻摸过这张小小的脸颊。

    慕琬的双腿完全脱力,瘫在地上,几乎想崩溃地喊出声。但她还咬紧着牙,血都要咬出来,终究连一声也没发出口。

    她不是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但没这么直接。

    这是第一次。

    施无弃只觉得空旷,觉得可悲——从头到尾都是。

    不给他们更多缅怀的时间,就好像另外两人在等这一刻。狩恭铎忽然拍拍手,玉亭姑娘与张少爷,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瘸一拐,从二人的身边慢慢地离开。慕琬想站起来,但腿上没有力气,施无弃只是紧锁着眉,细细盯着眼前的一幕。

    “两人”都走到那两个妖怪身边去。

    “能治好,信我”狩恭铎咧开嘴,“我们有的是办法。”

    话音刚落,一阵迷烟拔地而起,在顷刻间将他们笼罩。烟雾很快散去,那地方却什么都没有了,就好像刚才起就没谁站在那里。

    慕琬终于歇斯底里地喊出声。

    “你为什么不、不去拦着他们?!你为什么——要让他们被带走,被,那种人?!”

    “行啊,我唤那两具尸体回来的话,然后呢?”他突然反问。

    对啊,然后呢?

    他们需要一场像样的葬礼。但显然,他们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准备。

    这本身就是超过预料外的事。

    天狗伸出舌头,舔了舔慕琬的脸颊。一阵清

    风吹过来,湿漉漉的地方变得很凉,像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抚过似的。

    她勉强站起身,在施无弃上来搀她之前猛地推开了他。望着那个赌气似的背影,施无弃摇摇头,很快追了上去。

    山海没有想到的事,无弃与慕琬也没想到。

    若不是随后赶来的他们亲眼见到,阿鸾是如何用拿一杆木头磨的剑,劈开解烟一脚踢来的巨石,他们绝不会相信她一个人撑了这样久。那石头大约有半人高,半人宽,形状也不规则,却被她削铁如泥,一分为二。

    山海就在她身边,两人都没受太大的伤。但山海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很不自然,除了应对解烟的招式外,他总是时不时地看阿鸾一眼。

    解烟也没有受伤,可看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对决并不那样顺利。阳光下,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看来是一场苦战。在他们赶来前,双方都消耗了太多的力气,有些精疲力竭了。解烟看到了那两人,皱着眉,意识到这场玩闹一样的追杀已经反转成了对手的围剿。

    若要殊死一搏,她还真不是没那个勇气。但要说成本,也是真的不划算。殁影阁专属的商业头脑让她意识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

    拉远了距离,她将备战的姿态收敛,调整成普通的、有些傲慢的站姿。她抱起双臂,收短了蝎发,歪着脸左右打量着黛鸾。

    “小姑娘家家,隐藏的很深呢。”

    “今天是我第一次实战”她攥着剑,语调还有些怕,“估计不是山海来得早,我也小命不保了。”

    “你这是以柔克刚的剑法”解烟评价着,“化整为零,四两拨千斤。对付力量比你强太多的人,是很实在。谁教你的?”

    “一个刀匠,我小时候教的。”她老实地回答。山海轻拍了一下她的头,让她少搭敌人的话。

    “刀匠?”解烟微微挑眉,“有点意思。”

    “慕琬?你身上有血……你没事吧?”

    这话是阿鸾说的,山海也很快注意到了。慕琬连连摆手说,不是她的,却说不了更多。好在这时候,他们也没心思追问。施无弃冷眼看着解烟,轻描淡写地问:

    “你两个兄弟已经跑了,你是自己滚,还是我们请你?”

    “好大的口气。”

    她有点生气地瞪着施无弃。他虽然面不改色,身旁的柒姑娘却做出了迎战的动作,不知是单纯的挑衅,还是当真想干一架。

    这时候,一只灵蝶翩跹至此,不知从何而来的。它太轻盈,与这胶着的氛围格格不入。它的翅膀闪着青蓝色的光,显然是殁影阁的。灵蝶在解烟附近盘旋,最终落到她裸露的肩上。她看着它轻轻扇了扇翅膀,好像听它说了些什么,微微点头。

    “看来那两人已经达成目的了……那么,我的确没有纠缠你们的必要。本来嘛,与你们纠缠,本不是殁影阁的事。”

    山海直视她道:“我以为你和左衽门谈好了价钱。”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七回:等时而动

    解烟伸出手,掩住嘴轻笑几声。

    “怎么会呢,这又不是悬赏。就算我真杀了人,左衽门与金主也看得出是谁做的,他们无非拿个收尸钱,赏钱也到不了我手里。行了,今天姐姐玩儿累了,你们可以滚了。”

    这话听着令人不悦,但内容的确不假。这么一想,这几个妖怪一开始的目标说不定就在施无弃和慕琬的身上。四个人相互凝望过去,谁都有千言万语要说,可眼前的敌人更为要紧。但他们回过头以后,原先站着解烟的地方也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就像那俩妖怪撤离时一样。

    “使剑无非三点:力道、剑、剑技。前两个,阿鸾都不占,但她方才的剑技我发现的确不凡。她拿剑的手法不大自然,一般来说是使不上劲的。”

    “唔,那刀匠是这么教我的……他说这样更适合我。”

    山海拿过阿鸾手里的剑,细细检查了一番,除了一些轻微的磨痕,剑刃都不曾变钝。力量与灵力,她也都不太占,山海也有些纳闷了。

    “我方才专心与解烟周旋,没太注意你的剑法……”他左右看了看满地的碎石,“但你使出的招式,究竟是什么名字?我以前竟然从不知你有这样的本事。”

    黛鸾还想解释什么,她接回剑抬头看着山海。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有些疑虑,有些……陌生。

    “那刀匠,是何许人也?”慕琬问。

    “……太久了,我那时候很小,我不记得。而且我印象里,他好像没有名字,我从来不记得有谁是怎么称呼他的。”

    “人怎么会没有名字……”慕琬皱起眉。

    “六道无常不就没有名字么。”施无弃接着了句。

    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人心里似乎有了答案。要说刀匠,六道无常里,的确有这么一个,而且施无弃还提过那么一嘴。

    伏松风待·水无君,生前就是个刀匠。但没人记得他的名字,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自从成为走无常,阎罗魔就回收了他们曾作为人类的姓名。而水无君,虽是个锻刀的,却精通自己所打造的所有兵器,并以最后的刀剑自创了六道剑法。神无君那对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的弯刀,也是他打的。

    他们同时看了看阿鸾,她感到莫名其妙。看样子她对此是真不知情,几人也就不打算追问下去了。想想眼下该怎么办,是最要紧的。

    “现在怎么走?”施无弃问山海。他看着山海的反应,没从那一层面皮上读出什么。他总是不喜形于色,但凭他对凛道长的了解,即使知道自己徒弟有这么一身过人的胆识和厉害的本事,他还是不会放心,他还要把她当过去的小丫头看。

    应该吧……最好是。

    “皋月君曾说,我们要找万鬼志,应当继续往东走。”

    慕琬叹了口气:“那女人的话,还能信吗?”

    “我想,这点上,她没必要骗我们。”

    “山海说得对。皋月君的势力几乎都是蛊虫妖怪,万鬼志也与他们有所牵连。皋月君很早前就得知了此事,我

    与她交谈的时候,她也的确有些担心。她理应是盼着我们找回来的。”

    慕琬不吭声了,望向南方。这条路是商队从草地上践踏出来的,林木已经变得稀疏。路通向一望无际的远方,看不到终点,只是地势略微上升,远处是广袤的草原。

    “东边的路,没有马不行。”黛鸾眺望着那边。

    算上柒姑娘,他们一行五人,全靠天狗必然是不现实的。马十分重要,可意外发生得太快,他们逃出来的时候没有丝毫准备。可是这里距离租房已经有很远的路了,山海在犹豫,要不要回去把马牵来,顺便看看叶氏兄妹的安危。

    “他们一定是没事的。我们回去,反倒可能给他们带来麻烦。不止青鹿涯,整个青璃泽都是皋月君的地盘。即使她对我们没有恶意,她也是纵容手下那群人为非作歹的。”

    慕琬翻了白眼,似乎很烦躁,但也没说话。山海看了看她,又看看施无弃,轻轻叹了气。

    “你们又吵架了么?”

    “……说来话长,回头再告诉你吧。”施无弃摆摆手,示意他暂时不要提。

    “我药箱怎么办……那是我二师父给我的东西。”阿鸾小声地说。

    “回头我们寄些银票,给房主修缮屋子,再写信请他把箱子托付给镖局。穿过这片草原我们就去一座城里歇脚,等着收货。”

    山海这样安慰她,她懂事地点点头。施无弃觉得山海不再着急了—虽说以前没有,但也只是没表现出来,他心里是急的。到了如今这般地步,破碎的信息组成的不再是明确又完整的目标,他自然是没什么动力了。但凛道长心里,一定还是为此烦忧着的。

    还有慕琬……皋月君的回答他们都听到了。那样的表述或许有无数种解读,但那也只是皋月君用好听些的、委婉的方式说出来,仅此而已。雪砚宗主存活的概率,她心里清楚。

    几个人慢吞吞地动起来,迎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默默前行,五个影子就在后面默默跟着。

    在远处的一棵树上,解烟坐在枝丫上,靠着树干,望着他们逐渐缩小的身影。这时,突然有成千上万只美丽的灵蝶簇拥在她一旁,交汇,融合,聚拢成一个人形,化身成皋月君的模样稳稳地站立在树枝上。

    “大人,他们往东边去了。”

    “这很好。他们还有很久的路要走呢。”

    “只是……只是这样做,朽月大人就满意了么?”

    “他呀,甚至都没工夫知道这档子事,那位大人必要召他。不过,我们做了就好。”

    她的嘴角勾起浅笑。阳光透过树冠,照亮了她的微笑。只有那双动人的眼睛还隐藏在阴影里,凝视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青璃泽气候潮湿,遍布许多菌与苔藓,四处生长着多 汁的蕨类植物。同样,到了雨季,沼泽也泛滥起来。山海他们运气好,并没有赶上降雨的几天。没有新鲜雨露的滋润,这些沼泽略有干涸,水质也有些浑浊了

    朽月君身后的沼泽里,浮现出两个矮小的人形。一个黑衣,一个白衣,他们都戴着高高的帽子,吐着长舌头。这是冥界的鬼隶,也是民间常说的黑白无常。在阴间,黑白无常数量众多,但他们没有自己的思想,无非是一群小鬼儿罢了。

    朽月君头也不曾回一下。

    “谁?”

    他面前不远处,有一棵不算粗壮的老树。树干边探出两根毛茸茸的触须,他不是瞎子,自然看得见。何况就算它没露出来,气息也早已经暴露了。

    听到这严厉的质问,那两根触须猛颤了一下,像是害怕。紧接着,触须缩了回去,一个瘦小的、战战兢兢的身影缓缓从树干后现身了。那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妖怪,尖小白皙的脸上有两个大大的、清澈却有些吓人的黑眼睛。她穿着不合时宜的长靴,靴口缀着与触须相仿的米白色绒毛,领口也有。她身后搭着长长的披风,纹路如绽开裂纹的琉璃,颜色混杂,但很素。披风上还缀着状如眼瞳的美丽斑点。

    是个还算好看的妖怪,但很弱。这是朽月君的评价。然而就在他准备质问她是谁,为何在那里躲藏了这样久前,他身后传来了两个熟悉的叠声。

    “红玄长夜,阎罗魔要见你。”

    “知道了。真是烦的要命。”

    那小妖怪有些胆小地躲回树后了。等她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时,朽月君与黑白无常都不见了。她有些焦虑地走上前,环顾四周,空气中只残留了些许大妖怪的气息罢了,却完全不见踪影。她有些失落,小触须都耷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

    她猛然转身,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有人类靠近。那是一个柔和的青年,周身上下透露着文人墨客的气息。只是,他身后背着一个画篓,里面的画卷传来浓郁的妖气。

    “阴阳师?”

    她的声音很柔,很轻,像软软的花瓣,又像飘飘的蝶。这语气有些敌意,但没有畏惧,刚才在朽月君面前怯生生的小妖怪仿佛换了似的。

    “别紧张,我不会欺负你。”

    “你未必打得过我。”

    “我知道。我不喜欢主动惹是生非……不过你身上的妖气很强,也许你挺厉害,要不要来做我的式神?我叫成幽……”

    成幽伸出手,微笑着看她。没有人会拒绝这样好看的笑,但小妖怪偏偏转过头,要走。

    “不。我要去找人。”

    “找谁?”

    “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刚才在这附近的大妖怪吗?啊,别误会,我不曾看见,只是觉得附近妖气太强了,好奇才想凑近看看。”

    “你这人类真不要命。”

    “是么?不过正巧,我也在找人。”

    “不,其实我也不是找人……”她摇摇头,“我要找一位无常大人。”

    成幽轻轻挑眉。

    “真是巧了,我也要找一位无常大人。对了,还未请教姑娘你叫……”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八回:碧原之上

    这片草原太大,太空旷,四处都是完全一样的色彩。一棵树也没有,只是偶尔有一两朵灌木丛,在广袤平坦的地界显得十分醒目,却不足以被认作什么标志,几人只能通过太阳的位置来辨识方向。

    现在,到了他们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晚上。

    因为没有马,他们今天并没有走太远。周围没有任何掩体,他们只找到了一小片勉强挡风的灌木,但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了。因为地势宽阔,风总是很大,好在并不常有。他们生起了一团取暖的火,相互离得很近,用身体挡风。他们都醒着,怎么也睡不着。到了晚上,这儿还是很冷,可毯子之类的行李都在青璃泽,没办法。阿鸾个子小,最冷,恨不得把自己塞进眼前的篝火里。

    “这一带是碧璃原”施无弃烤着火,“听皋月君说,青璃泽在不知不觉地扩张,因为交界处的泥吸足了水,土性冷,花草长得慢。你们看我们离开时和那几个妖怪交手的地段儿,土都发着蓝灰色。青璃泽还有许多富有灵气的青色琉璃,也是在沼泽化的过程中孕育的。”

    “皋月君在扩大地盘么?”山海问。

    “我也觉得,她是有意为之,并想办法加速了这个过程。碧璃原的小动物小妖怪不得不适应青璃泽的气候,即使有千万种不满,他们也没办法。”

    “好冷啊”黛鸾搓搓手,又向火堆挪近了屁股,“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到最近的城?”

    慕琬盘算着:“最近的城或许就是叶公子他们的家乡了……我想不会太远。到时候,我们就能写信给青璃泽的店家,请他们把东西给我们了。”

    “友情提醒”施无弃打了岔,“我们钱可能不太够。”

    “……”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空旷孤独的夜,更冷了。

    “钱的事我们可以想办法。走江湖最不重要的反而是钱。”山海的语气淡淡的。

    “你徒弟肯定跟你吃了不少苦。”施无弃忍着笑。

    “少惯富贵病。”

    阿鸾翻了翻白眼:“虽然我还真没有,但你也不至于这么说吧!”

    “行了行了,都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慕琬打了圆场,又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这种争执感到无奈,还是因为对过去或是未来的事感到哀叹。柒姑娘伸手揉了揉阿鸾的头,施无弃对她说:

    “你要睡不着,我给你讲几个碧璃原的鬼故事?”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你说谁是王八?而且你这丫头,不是说自己胆子很大吗!”

    “不,狂骨那事儿之后我就怂了,不服?”

    “……服服服。但我还是要说,我们得醒着人轮流值班——我当年在泣尸屋就接待过碧璃原附近的小妖,这片地方别看没什么动物的掩体,稀奇古怪的妖怪倒是多得很。”

    职业病外加些许正常的好奇,山海问他都是哪类妖怪。得到的答案在他预测之内——无非是努力在这里活下

    来的动物们,相继修炼成妖。本身要在这片大地上有所作为,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儿就是茫茫大海、茫茫大漠、茫茫雪原;是一无所有,从零起步,有始无终。

    夜深了。每过半个时辰,他们就换一个人守夜。山海的下一位是施无弃。又过了一阵,无弃该休息会了。他侧身躺下,柒姑娘将慕琬拍醒,她迷迷糊糊睁了眼,坐直了身子, 两个人也没说话。

    其实她并没有好好休息。阿鸾和山海曾经露宿过不少次,倒也习惯这样,慕琬确实是头一遭。有时候雪砚宗有什么委托或是训练,到了守夜时大家都催她睡,不让她乱操心。换句话说,那时候,她就是师门上下的阿鸾。

    想回去吗?若是这么问,她大概也会说,算了吧。

    好在她父母兄长都是正直的人,也教她去做正直的人。她从不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或是别人的关心为所欲为,她也清楚地知道每份好意都来之不易。过去的生活很美好,可是啊,没有谁能活在过去里,也没有谁该活在过去里。

    人该成长。

    抬头望着漫天星空,让慕琬觉得有些熟悉。碧璃原人迹罕至,空气也干净,有几个特别亮的星星十分醒目。这儿和雪砚谷的天很像,她知道一到晚上,雪砚谷那墨色的天空缀着一颗一颗的星星,连成一片,层层堆叠。这里应当也是一样的,只是今夜月亮的光太亮,让星星黯然失色了。

    月亮只差一点点,一丝丝,就能补得圆满。

    过不了几天就是中秋了,路上也没人提,不知道他们记不记得。上一次她注意到这么好看的月亮,还是在绛缘镇的七夕节,给门派写信的时候。不晓得信收到了没有。她是有多想收到回信啊——看着师门的人用不同的字签了不同的名字,挤满了关切的问候。师姐的字最清秀,字里行间也最温柔。她本是严厉的人,但写起东西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往年有什么事,她出了远门都是这样的。可这次不会了,因为没人知道她在哪儿,谁也不清楚该如何将回信送到她的手里。

    她深吸了一口草原清新的冷空气,正准备吐出来,忽然听到附近一阵窸窣声。她本能地抓起伞,侧耳倾听。但这里并没有什么妖气——有,只是很轻很轻,估计是风从远处带来。啊……所以,原来是风声。

    慕琬觉得自己变得敏感太多,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师父曾跟她闲聊时说过,真正地长大是活明白了,人却变钝了,难得糊涂。她不清楚什么是钝,怎么变钝,她只知道,师父或许……是真的回不来了。

    要回去吗?发下的毒誓就成了笑话,何况她也不甘心就这样草草收场。浪迹天涯的话,也不错,可没有目标的生活实在有些无趣了,她心里也压着一块石头。这一切都如影随形,怎么也摆脱不掉。慕琬想,自己总是要先见到莺月君的,有些话就算难听就算绝情,不亲耳听到,她是不信的。若是真的,她也要莺月君的狗命。

    师父若死了……又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莺月君没有问出霜月君和封魔刃的下落,气急败坏杀人灭口?也不一定,宗主是那样强,对付一个小孩应当绰绰有余。可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何会被绑走呢?这一切问题太多,都说不清,她想知道答案。

    第二天的太阳高高升起,空气都变得暖融融的,青草的芬芳被蒸出来,比烈日炙烤的焦灼感好得太多。不知从何时起,天气已经不那么热了。几个人走在路上,被晒得有些困。毕竟昨天夜里,除了阿鸾,谁都没有完整地睡上一觉。

    突然,施无弃上前走了两步。

    他察觉到,草香之中,混杂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正在靠近。施无弃反身拦住了他们,山海也察觉到一些异状,停下脚步。气息越来越近,伴随着强大的妖气,施无弃扭过头,谨慎地观察着那气味传来的方向。

    霎时,一只巨大的蓝灰色动物冲破草丛迎面袭来。施无弃惊了一瞬,本能地想要迎战,那身影却敏捷地绕开了他们。即便如此,它身上强烈的腥味依然十分刺鼻,但血不一定是它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它来得快,跑的也快,快到他们几乎没人看清它的样子。黛鸾并不紧张,只是有些疑惑。

    “那、那是什么?”

    “一头狼妖”施无弃皱着眉,望着它跑开的方向,“身上不止它的血……它也受伤了,只是伤得不深。”

    “这未免也太大了……”

    慕琬感慨着。她倒不是没见过这么大的妖怪,但这么大的狼妖是第一次见。她见过、也收拾过比它大得多的妖怪,只是这头狼虽不那样庞大,却远超过了普通草原狼的大小,一瞬间看到的獠牙也十分骇人。这样的体型反而让人觉得更真实,也更危险。

    山海拈起下巴,在原地思索着。过了一小会,他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狼妖经过的草丛。有些草被腐蚀掉了,不知是它的涎水还是血害的。

    “负伤逃跑说明……”山海直起身,“有人在追它。”

    施无弃转了转眼珠:“十七个人,都骑着马。后面还有更多,听不清了。”

    话音刚落,马蹄的声音就逐渐清晰,由远及近。

    一个骑着一匹白色骏马的年轻人打着头,出现在他们面前。马的毛色很亮,在阳光下泛着金光,一看就保养得很好。它的肌肉线条也很分明,正如他的主人——那骑手戴着一顶很特别的帽子,穿的衣服不多,但布料看上去就很结实。他肤色黝黑,面部硬朗,身材也锻炼得很壮,手里握着一根带血的长矛。他下马后,上下把他们几个人打量了一番,目光尤其在两位男人身上停留一阵。他身后在马上的同伴也板着脸,捏着缰绳,审犯人似的望着他们。

    “从哪儿来的?你们有没有看到一只大狼窜过去?”

    他的声音很洪亮,即使在宽广的草原也能传得很远。不等他们谁先回答,骑手紧接着又说了一句:

    “那畜生咬伤了我们郡主!”

    “郡主?”黛鸾竖起了耳朵。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十九回:碧鬟红袖

    山海他们跟着这些骑手的小队,来到了他们的驻地。

    很容易从他们的打扮看出,他们是这片草原生存的游牧民族。他们的一些布料和上面的花纹,与青璃泽的风格有些相近。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很有特色的装饰和工艺,或许这都受到是与草原接壤的城镇的影响。

    可这些草原的居民并不热情,看着他们这些外来人的眼神充满了说不出的敌意——或许谈不上敌意,没有将手中的长矛对着他们当真刺下去,已经算给足了面子。他们的语言与普通话没有太大差异,但的确有些口音听不太明白。

    跟着先前那个人走进穿过密布的营帐,施无弃压低声音对他们几人说:

    “有些不对。”

    “怎么”山海轻声回应,“这样排外的情况也是正常的。”

    “不,不是这样。我曾听那些妖怪说,碧璃原民风淳朴,热情好客,但现在……”

    “时代会变嘛。”

    阿鸾这么接了一句。领路的人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安静。他们来到最中心、也是最大的那个帐子里。进去之前,有人给他们搜身,确定他们身上是否有什么武器。一柄拂尘,一柄伞,一柄扇子,一柄木头做的剑……的确没什么危险。

    大概吧。

    “族长”他掀开帘子,“是我们不利索,让那可恶的妖怪跑了。我们遇到几个自称旅人的,身份可疑,人已经带来了!”

    听着跟押运重犯似的,真让人不爽。但在明显不利的形势下,他们还是老老实实低着头走进来,一并给里面的人行礼。

    之后,山海抬起头,直视那位坐在中央的、被称为族长的男人。单凭长相,他们看不出他的年龄,只觉得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布满细密皱纹,肤色比那小伙深多了,仿佛皲裂的陶器。一把浓密的黑色络腮胡挂他在脸上,显得十分凶狠,但他面色柔和,笑得很慈祥。他的体型也壮得多,似乎跺跺脚,大地也能抖三抖。

    “好。你先出去吧。”他的声音也如洪钟般浑厚。

    “先行告退。”

    小伙子拱起手微微欠身,出了帐子。

    除了柒姑娘,其余四人面面厮觑,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半晌,反倒是族长绕过矮桌走到他们面前,与他们攀谈起来。

    “别紧张。呼延懿那孩子,就是这样。他虽然凶,但没恶意的。”

    说的或许就是刚才引路的小伙,也是之前打头的那个骑手。山海微微点头,说不打紧。

    “那……我们能走了吗?还有事儿。”施无弃竖起大拇指向门口比划了一下。

    “不好意思,暂时不行,毕竟我们还不知几位旅人的来处。”

    慕琬不是很想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她向前一步,语速很快地挨个介绍起来。

    “这位道长,凛山海,和他徒弟黛鸾,都从黛峦城来。施无弃,从玄祟镇来。我是雪砚谷雪砚宗的弟子。好了,您还有什么问题?”

    “嘶——”族

    长皱起眉,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们这……还挺远?而且怪散的。”

    “说来话长”山海觉得有些难办,“但……我想我们都与您要追捕的狼妖没什么关系。”

    “你们知道是狼妖?是呼延懿告诉你们的?这孩子……”

    “倒也不是”施无弃耸耸肩,“我们自己看到的。”

    族长不说话,只是来回在帐子里,在他们面前踱步。他一直紧锁眉头,神色忧虑,那略显沧桑的脸上仿佛下一秒就会开裂,脱落一层皮来。

    山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您为何要追捕那个狼妖?是狩猎,还是说……它可曾伤害您的族人?”

    听到这话,族长的背影顿了一下。他在那里僵了一阵,然后转过身,绕开他们,掀起了帐帘,示意他们靠近一些。几人有些奇怪,但还是慢慢走上前,看他想说些什么。族长指了指隔壁的营帐。那个帐子也很大,与这边的规模不相上下。呼延懿就守在这两处之间,见到族长,又挥手致意。

    “那边,是老夫的爱女。”

    没人敢接话,他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有黛鸾傻乎乎地问:

    “是受伤了吗?我们听那个男的说……”

    “是。那该死的狼妖十分狡猾。不久前他躲过了守卫,潜入我们的营帐,咬伤了郡主。”

    “您不去陪着她吗?”慕琬感到奇怪,“我要是生病,爹娘在身边才安心。”

    族长放下帘子,摇了摇头。

    “老夫和呼延懿带人追了许久,一直在这一带周旋。它明知我们要杀它,还挑衅,却怎么也抓不住它。直到后半夜,呼延懿担心老夫身体,还有老夫的女儿,让老夫回去看看她,他继续找。等老夫回来的时候,族里的大夫说,她中了狼妖涎水的毒,怕是生命垂危……老夫见她,她失了心,都不认识老夫。现在,她怕光怕水怕风,什么都怕,时不时身子发颤,逮谁咬谁,老夫是实在近不了她的身啊……只有昨天夜里,又有人发现了老狼的踪迹,呼延懿才带着队伍追了一夜。”

    黛鸾听了半天,似乎听出点门道。

    “莫非是恐水症?被疯狗或者狼什么的咬了,就会出现这种症状。而且有时候,这病当时不显出来,过好几天才发疯呢。而且这病,几乎无——唔!”

    施无弃单手从后面伸过来捂住阿鸾的嘴。他和其他人一样,可不想因为激怒了人家老大就交代到这里。

    族长却摇摇头,似乎不觉得她说的过分。

    “小姑娘也没说错,老夫第一眼,就觉得是这种病。但三个大夫试了几种药,都是从城里或者商人那儿买来专门对症的,都没用。”

    “这可不行,这病耽误不得”慕琬也有些紧张了,“为什么不快些把她送到附近的镇子里,找当地的郎中治一治?他们药材多,说不定有办法。”

    “不去!”

    方才还声线柔和的族长忽然厉声呵道,所有人都颤了一下。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调整了自己

    的情绪。

    “不可能,老夫才不让女儿被这帮中原人碰。就是这群混账,几年前差点儿让老夫把孩子给丢了!他们竟敢绑架郡主,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吗!”

    没说两句,他的语气又激烈起来,这让他们大气也不敢喘了。听了这话,施无弃才明白为何他们对外人的态度变得如此……冷漠。

    隔着厚厚的帐布,山海望着郡主的方向。

    “抱歉,还未请教,您如何称呼——还有令爱?”

    “这不重要”族长摆摆手,“老夫的名字,暂时不能让你们这群外族人知道。只是老夫的女儿,有个汉名,是一个中原人起的,叫鞑姬。大概的意思,好像是草原的公主吧。”

    “狼……”阿鸾还在思考,“照理说,狼妖怎么会有毒呢?”

    “那狼是蓝灰色的,有些可疑。”施无弃紧接着说。

    “老夫猜想,那是从青璃泽跑来的——鬼晓得是瘟疫还是别的什么,把我们草原的生灵都祸害了。好像是个叫什么殁影阁的,那妖怪的阁主日夜想着扩张他们的领地!”

    总感觉,这其中有些误会。但他们几个人都觉得,并没有解释的必要。而且听族长这么说,证明他们也对殁影阁的了解少之又少,连真正的阁主都不确定是谁——他们所认识的,或许是大家都误以为的那个蛇妖吧。

    不过说起来,他们在青璃泽时,并没有见到那位名叫佘氿的妖怪。皋月君说他不在,也不知是去哪儿了。但就当下而言,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无论那狼妖究竟身在何处,郡主鞑姬有着生命危险,是众人皆知却无能为力的事。若族长能不这样固执,兴许还有办法。但这病一旦发作,治疗周期很短,必须要抓紧时间想办法。营帐陷入短暂的安静,但并没有持续很久,女性的尖叫声就传了过来。即使隔了两层帐子,那声音还是十分刺耳。外面有些乱了,许多人都跑到这边来,似乎想要去帮他们的郡主。

    族长痛苦地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又扯了扯胡子,泄愤似的。没多久,他忽然掀开帐门冲出去,对着混乱的人群大喊:

    “不论是谁,只要能治好老夫女儿的疯病,老夫就将爱女嫁给他!”

    几个人愣了,外面的人们也愣了,一切突然又安静下来,只有女孩歇斯底里的疯叫还在持续着。呼延懿直直地看向族长,又望向鞑姬的帐子,攥紧了拳头,眼睛有些泛红。

    过了一会,有人从帐子里出来,气喘吁吁地给族长汇报:

    “兄弟们实是在没办法,找绳子把她绑住了……实在冒犯!您若觉得不妥,哥儿几个就……”

    “就这样吧。”族长沉沉地叹了口气。

    “您……”那人小声地问,“您刚说的,是真的么?”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女孩嘶喊的声音逐渐低下来,那种又喧嚣、又寂静的感觉再度袭来。呼延懿皱起眉,面色复杂,仿佛有千言万语憋在心中,却无从说起。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回:碧色绯歌

    “唔,我听说他们不太一样,并没有什么嫡长子继位的规矩”施无弃回忆着,“他们是一夫一妻终身制……若只有个女儿,那她以后也将继承族长的位置。那么她的丈夫……”

    “哦——”

    作为族长的丈夫,不止脸面,能带来的权力的确十分诱人。不过比起宫中府中,这里的风气要更好些,惦记族长位置的或许真没几个。毕竟要驾驭得了如小型军队一样的组织自己没有些真本事可不行。他们注意到,有不少人虽在干活,眼睛却时不时瞟一下呼延懿的方向。他呢,毫不在意,脸上仍是那副刚正朴实的神情。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啊?”黛鸾伸出双手,拉了拉慕琬和山海的衣角。

    慕琬幽怨地叹口气:“我看,要么等谁宰了那狼妖,要么等谁救了郡主的命。真是倒霉,好端端地走在路上,怎么偏偏遇上这档子事。”

    “治病我能治啊”黛鸾抬高了声音,“让我去看看呗。”

    “别捣乱”山海皱着眉,“你连家当都不在身边。”

    族长听到了他们的交谈,转过身审视起他们。

    “这小姑娘能治病?不可能吧,咱家最好的大夫都还在想辙。”

    施无弃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他侧过脸向山海发问:

    “你们不是说阿鸾真会看病么?先让她去看看,如何?”

    山海还没说话,慕琬先急了:“你没看刚才闹的多大动静,你怎么不顾阿鸾的安危?”

    族长看了看她,双手背到身后,弯下腰。

    “老夫虽然不指望你们,不过若想看……就去吧。”

    说完他大声唤呼延懿进来,音量震得他们耳膜发痛。

    “带这姑娘去看看丫头,兴许她有什么中原偏方。其他人,就留在这儿休息吧。”

    “等等”这时,山海突然开口,“我随她一起去吧,我是她师父。”

    族长点了点头,呼延懿就将他们俩带出去了。慕琬和无弃在原地站着干瞪眼。没一会,族长又喊人过来,让他去拿新酿的马奶酒,再拿几个碗儿来。那个小伙子有些惊讶,愣了一下,族长只喊他快去。

    “我们招待宾客,用的都是马奶酒。而且这东西,外族人觉得新鲜,能换不少有用的东西。我们已经许久没有招待过客人了,今晚你们留下来吃顿饭再走。别站着了,坐吧?你看老夫这儿,也没椅子是不是?对了,这位姑娘,怎么一直不说话?”

    “啊,阿柒是个哑巴。”施无弃面不改色地说着谎,同她们一起席地而坐。

    族长虽然看上去很凶,谈吐却亲切随和。一听到明天能走,他们都松了口气。施无弃和人扯皮的功底是一点儿没退步,没两句就和人家族长聊上了。等上了酒时,他试探性地打听族长先前说过关于郡主小时候,被绑架的那件事。

    “唉,不提也罢。喝酒,喝酒……”

    施无弃明白了,从一开始族长所表现出的这种和善,不过是一种客套罢了。从他不告诉他们名字,到对郡主过去的事只字不提,就算是请客吃饭,也不过是和他们客气而已。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几个外人。

    无所谓,也没打算攀什么关系,反正明天一早就走人了。

    “我们这儿啊,没什么茶水。自从不和外族人做生意以后,茶叶不买了,只有这个。”

    “这到底是……奶还是酒?”

    慕琬闻了闻味道,感觉有些出说不出的清冽和甘甜,颜色很白,很干净,看上去和牛奶的质感没有什么区别。她抿了一小口,嘴里立刻绽开一种又麻又辣的感觉,像无意咬碎了花椒似的。但除了这种刺激感外,还有一些怪异的香甜。

    “好像是酒……”她自问自答。

    无弃白了她一眼,端起了碗:“怎么还好像呢,明显就是啊。”

    慕琬晕晕乎乎地点点头,慢慢把碗儿放在一边。紧接着,“咚”的一声,她直直向前栽倒下去。

    施无弃看呆了。

    最惊讶的还是族长,他连忙将碗挪到眼前仔细端详。

    “不可能,族里怎么会有人如此大胆,在酒里……”

    “……不是下毒。”

    施无弃扶起失去意识的慕琬,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族长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接着说:

    “就是……喝醉了。”

    “……”

    “我们以前……也不知道她不能喝酒。”

    “唉,没事就好。你们去休息吧……”

    而山海和阿鸾进了郡主的帐子,看到她躺在床上,像是睡死过去了。他们正要过去,呼延懿拦住他们,上前小心确认了一下,才让他们上前。山海看到,他凝视郡主那截然不同的的眼神,是个男人都能发现点儿小心思。阿鸾的注意力只在君主身上。

    “请您在帐外等我们吧。”

    “不行”呼延懿斩钉截铁,“万一郡主发起病,你们出点儿岔子,我可没法给族长交代。而且——谁知道你们会不会伤害郡主!”

    山海没话说了,无奈地摇摇头。

    没有惯用的工具,阿鸾小心翼翼地给熟睡的郡主做检查。山海也只敢看着,不敢上去帮忙,生怕呼延懿给他一刀带走。

    把了脉,查看了眼睛与牙口,阿鸾摇了摇头。

    “怎么样?”

    “她……挺健康的呀?就像睡着了一样。”

    另外两人都有些疑惑。他们都靠近了些。山海凑近看,郡主的年龄似乎比阿鸾还小些,很清秀小巧的脸蛋,面色还挺红润,从她身上倒是看不出她爹的什么影子。她的皮肤和发质都很好,反而像城里人,只是脸型和骨架还是像他们草原人特有的模样——不过他们也不清楚什么算草原人的模样,单单是觉得她和族里其他人都挺像的。

    突然,郡主睁开了眼。

    那一瞬间的确吓到他们了,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们都条件反射向后退。山海很快定了定神,看到郡主的眼睛在昏暗的帐篷里竟然发着微光。她的眼睛转的很快,死死盯着他们的方向。但她并没有发狂,也没有打颤,就是表现出那种死死的、恶狠狠的眼神,让人心里发毛、发怵。

    呼延懿突然护在他们前面,伸出双臂拦着他们,然后小心翼翼地后退,慢慢地离开了营帐,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怪了,她没有对你们发病”呼延懿有些疑惑,“一定有蹊跷。”

    “喂,我们真只是路过,和你们无冤无仇的,不要乱怀疑我们啊!”阿鸾大声嚷嚷着。

    山海拉回叫嚣的阿鸾,示意她小些声。随后,他环顾左右,压低声音对呼延懿说:

    “在下有些拙见……您千万别生气。凭我多年经验,这孩子,恐怕不是病了。”

    “不是生病?那还能是什么。”

    “我听闻那狼妖可能是青璃泽跑来的,身上有些不明的咒术也不是没有可能。她这样子,比起发病,倒更像是中邪。”

    “中邪?”呼延懿狐疑地打量着他,“你可别乱说话。若是敢造郡主的谣,有你好看!”

    “事不宜迟”山海十分诚恳,“若真是中邪,此事耽误不得。你可以同我们一起向族长汇报,看他如何决断。”

    呼延懿似乎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虽然怀疑,但还是照做了。

    如山海所预料的,族长的确十分重视。天黑之前,他们四处准备了些什么东西,追问也不说。无弃让阿鸾在帐里照顾睡死的慕琬,自己和呼延懿大眼瞪小眼,与其他族人一起看着他们来回跑趟儿。最后,山海和族长带了一名大夫,一名巫医,四个人进了帐子,准备了什么法术。

    天完全黑了,帐里帐外都亮着光,人们都忙完了手里的活,远远围着郡主的营帐坐着。里面的影子影影绰绰,四个人都在低语,偶尔有些嘈杂,但声音很快压下去。眼见没什么进展,人们由一开始的好奇慢慢变得困了。孩子们不被允许嬉戏打闹,觉得无聊,一个两个都开始闹,于是有些妇女也陆陆续续领着孩子回去睡觉了。

    施无弃也打了个哈欠。这时候,慕琬裹着一条羊皮毯子慢慢走过来了。虽然走路并没有摇摇晃晃,但阿鸾还是扶着她。

    他打趣:“哟,酒醒了。你这酒量不行啊侠女。”

    “闭嘴,头疼死了”慕琬隔着两个人的位置坐了下来,“我也不知道我真喝不动啊。”

    “还好没过敏啥的。我觉得你就是从小没喝过,缺乏锻炼”阿鸾拍了拍胸脯,“我就挺能喝的,从小尝过不少酒。但别人觉得好喝,我没觉得,只能尝出个好赖,并不多喜欢。”

    “还锻炼?算了吧,指挥一个尸体我就够累了。”

    慕琬真的很想抽他,于是她就这么做了。不过当她刚扬起了手臂,施无弃还没来得及抱头,就看到巫医从帐子里冲出来说大声喊:

    “好了!好了!郡主的病治好了!”

    人群沸腾起来,欢呼声将一切淹没。紧接着,族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下地走路的郡主,出现在人们眼前。隔着阿柒的、施无弃旁边的呼延懿忽然站起来挤了过去。

    族长张开口,用洪亮的声音镇住了欢闹的鼎沸人声。

    “我们要感谢这位凛霄观的弟子。”

    “不敢当。”

    “老夫将履行诺言,择吉日成婚!”

    一片哗然。

    慕琬明年的酒都醒了,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

    “啥?”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一回:碧草秘闻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族人们只是愣了一阵,很快炸开了激烈的争论。只有他们几人仍呆在原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宣告震撼到无以复加。

    他们忘记自己是如何回到帐中的,只觉得一个个都如行尸走肉。族长原本要单独为山海准备一间帐子,他硬是谢绝了,有些狼狈地追上友人们。

    结果施无弃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哎,你们看到了吗,呼延懿的表情。我的天,太精彩了,恨不得把山海生吞活剥了。”

    “不是,等等”慕琬的脑子仍然没转过来,“他不是说我们明天就能走吗?怎么……”

    “走啊,我们走我们的,山海留下来结婚。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继承你的愿望,找到失落的万鬼志……”

    黛鸾兴致勃勃地说:“我们是不是能看完婚礼再走?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呢。”

    “我也是。”慕琬附和说。

    山海在一旁皱着眉,半晌说不出话。他总觉得,这群人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儿。

    比如当事人的意愿什么的。

    族长不问就算了,这群出生入死的兄弟也跟着起哄,太伤人了。

    超过分。

    “你们别说,鞑姬其实长得很好看呢。”

    阿鸾给两人描述起郡主的长相来,略去有些骇人的病容,听着的确有几分动人。她说,那副美貌在中原腹地也很少见,是草原人特有的美,谁也仿不来。

    “说实在的”慕琬说,“族长不也没问他女儿的意见么……不如我们去问个明白,看看鞑姬是不是当真喜欢山海。不喜欢就让她和族长说说,但若她说父命难违之类的话……”

    “那就是看上你了。”阿鸾用胳膊肘怼了怼他。

    这时候,施无弃忽然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指了指帐子外,有两个守夜人在交谈。

    “我听说,驱邪的时候,有人看到郡主的影子有好几条尾巴……”

    “别胡说!”

    “真的,但巫医说是妖气附体,现在已经好了。”

    另一个人示意他别吱声,估计是意识到旁边是客人的帐子。于是他们都闭上嘴走远了。

    虽然有些口音听不太清楚,但大意如此。山海也听懂了,他点点头说:

    “的确是这样。那郡主身上有很重的妖气……但我想,现在应当是没事了。”

    “……兄弟”施无弃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可她的确是妖怪啊。”

    “……啊?”

    几个人突然都看向他。

    “怎、怎么了,我以为你们一开始都知道……”

    “真的假的,你怎么不早说?”慕琬的语气有些不满。

    “不是,我以为你们都看出来了。”

    黛鸾也有些恨铁不成钢。

    “不是,无弃,你要知道,人类的族群是不可能拿妖怪当族长候选人的。”

    “……万一是收养呢”施无弃觉得奇怪,“不,等等,你们该不会真没看出来吧?而且她很强,连妖气都能完全收敛起来。”

    黛鸾严肃地说:“我懂了。”

    “你又懂什么了?”

    “山海要和妖怪姐姐成亲了。”

    “……”

    慕琬一开始只是跟着

    逗趣,但一想到要,把一起同患难共生死的搭档送给妖怪当储备粮……不是,当相公,实在太不人道了。万一再是个螳螂精呢?

    是不妥。

    阿鸾瞎出主意:“要不……我们连夜跑吧?”

    “跑?怎么跑?不知道门口有守卫吗。新郎官起夜怕是他们都得跟着”施无弃半开着玩笑地说,“要不你就留下来结婚算了,我们找到万鬼志就回来接你走。你看,我们几个,他们一定是不会拦的。”

    山海头疼得要命,懒得搭理他。

    “但……怎么会是妖怪呢?没见人提过她娘亲,还健在么?莫非她娘是妖怪?”

    阿鸾正胡思乱想,施无弃摇摇头说:

    “不,她的确是妖怪,与人的血缘没有一点关系。这是人都能看出来啊。”

    其他几个人都直勾勾瞪着他。

    “……”

    “但妖怪混在人群中,的确有问题。这件事若直接问族长,怕是不妥。若我们放着不管,不知道她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来。”

    “所以你要留下来结婚?”无弃看着他。

    “我可没这么说。但若能直接与鞑姬交谈,倒是能省些事。”

    “成了亲随便谈”慕琬翻了翻白眼,不知是不是在嘲讽他多管闲事的毛病,“别提我们了,光是鞑姬的帐子,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卫兵。尤其是那个呼延懿,心疼郡主得狠,能让我们轻松进去?”

    施无弃沉吟半晌,忽然抬起头。

    “未必。”

    “什么……?”

    大家又看向他。施无弃从衣襟里取出一包粉末,大约一大把那么多。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飘散出来。慕琬嗅了嗅,说她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从玉亭姑娘那儿借的。”

    “玉……”

    她愕然,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心情明显受了影响。施无弃紧接着继续说:

    “这药粉能让人昏睡过去。但这里营帐规模太大,这一定不够用。单靠它我们逃不走。不过若只在郡主营帐附近的上风口点燃,或许能暂时迷晕一些守卫。趁那时候,山海再进去问话就是。”

    阿鸾举起了手。

    “怎么?”

    “如果郡主睡过去了咧?”

    “……她在营帐里,应该不会。”

    慕琬举起了手。

    “又怎么?”

    “如果郡主骂他私闯营帐大喊大闹,我们岂不是又跑不了?”

    “都是山海的错,和我们没关系。下一个。”

    山海手也没举。

    “等等,为什么是我一个人?”

    “你傻啊,你一个人去才安全,何况真被抓包,人也奈何不了未来的族长相公。我们跟你一起去,被抓了岂不是真的完蛋?”

    为啥一定要建立在被抓的前提上啊……

    不过,既然施无弃认定鞑姬是个妖怪,那么山海此行必然是有风险的。除了被迫提前洞房的可能性外,若真是螳螂精之类的,确实难办。施无弃说了,他们其他人都不能睡,要随时注意这边的动静,以防不测。药效的时间约摸一个时辰,像这种露天环境下,散得更快。

    总之,凛道长当真硬着头皮去了。

    一切倒是挺顺利。夜深以后,卫兵们本就有些心不

    在焉。为了庆祝郡主的康复,他们都喝了不少酒,有些人已经睡倒在帐边了。施无弃小心翼翼绕开他们,在上风口悄悄燃了些粉末,用扇子轻轻一扇。所幸今夜的风并不大,那些下风口的守卫很快开始打起哈欠,不久便一个个都瘫在附近。

    他给远处的山海打了手势。山海摇摇头,靠近了郡主的营帐。

    “你在干什么?”

    施无弃的背猛地挺直了,他回过头,呼延懿正警惕地盯着他。他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挡住了脚边一小撮冒着烟的灰。

    “扇子掉了,在找。”

    “找到了?”

    “找到了。”

    说着,他抖开扇子扇了两下。一股淡淡的清香扑向呼延懿的脸,他皱起眉,也被熏得咳嗽了几声。

    “一股脂粉味。”

    “我的姑娘喜欢”施无弃笑了笑,“呼延少侠的心上人,也一定喜欢这些东西的。”

    “……我没有心上人。”

    说着,他转过身去,像是不想搭理施无弃了。他却紧跟着上去,生怕他将注意力挪到山海那边的方向。他连忙凑上去挡住了那片视野,然后对着呼延懿追问下去。

    “少侠当真没有喜欢的人?那太可惜了,我这儿还有些多余的胭脂水粉,还能让您送给她呢。”

    “我不要你们外族人的东西。”他瞪了无弃一眼。

    “哟,眼神怪吓人的。别介啊呼延少侠,您刚不就是承认自己……有心动的姑娘吗?”

    不苟言笑的呼延懿皱起眉看着他,终究还是妥协似的叹了口气。

    “又有何用?她就要嫁人了。”

    还是承认了。

    “这……嗐。对了,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吗?”

    “那狼妖还没逮到,我担心它回来祸害。”

    远远看见施无弃将他领向别的地方,山海略微松了口气,蹑手蹑脚钻进了郡主的营帐。

    感觉跟当采花贼似的,就是心理素质差远了。

    黑漆漆的帐内伸手不见五指。但山海刚刚转身,一团小小的火苗就四散开来,点亮了账内分布有序的蜡烛。山海镇定地看着中央端坐的女孩。她衣冠楚楚,不像是要休息了,头上还戴着他们特有的白绒毡帽,很好看。她依然很漂亮,很健康,只是先前被隐藏起来的妖气有意无意地透露了些。鞑姬也平静地看着他,像是知道他会来。

    “你们计划来看看我,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很低沉。

    “冒犯了。既然如此,我便开门见山地说了:您乔装成人类的女性,有何目的?”

    “你敢质问我?不怕我把你吃了吗?”她发出几声阴森森的笑来。

    “不怕。”

    “年纪轻轻倒挺有胆量。不过,我劝你放机灵点。我若是对父王说我相中你了,你还得留下来陪我——放心,新郎官儿哪儿有刚成亲就不治身亡的道理,那你也要小心……你若来求我放弃这门亲事,我也可以找父王说,我不喜欢你,然后放你们走。”

    山海摇摇头。

    “我不是来和您讲条件的,我只想知道您装作人类,是为了什么。”

    凛道长淡淡地看着他。火光将他的面庞照得明朗。逆着光,鞑姬的表情阴沉沉的。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二回:碧空之下

    “我想干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多半是做好了不利的准备,和我打上一架。我说的没错吧,道长?”

    “我无法相信,一个妖怪可以与人类和平共存。”

    鞑姬的笑声柔和了些。她没有直接回答山海的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

    “你们用的这种配方,能让人类与弱小的妖怪都陷入昏睡。里面有青璃泽特有的草药。你们从那儿来么?是游山玩水,还是拜访殁影阁?”

    “……我还想问您,那狼妖为何会伤到您?”

    眼见着鞑姬不打算老老实实顺着话说下去,他决定换一个问题。

    “哦……这件事”鞑姬轻轻吸了口气,“妖怪间互相猎杀,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就像你们人类,不也一个聚落袭击另一个聚落,一个城池攻打另一个城池,一座国家掠夺另一座国家吗?”

    “……”

    “只是不巧,在我与它纠缠时,呼延懿那家伙冲过来……我只得收起妖力,佯装遭到狼妖的袭击罢了。它绝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演戏要演全套的……我受了伤,那狼妖自然会以为我当真虚弱下来。只要躺着装病,总有一个夜里,它会自投罗网。”

    是个狡猾的妖怪。

    蜡烛的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山海的面前。不知不觉间,影子逐渐扩散,笼罩了他的脸。

    面前的影子分明有四条诡异蓬松的尾巴。

    果然是狐妖吗……?

    有传说猫又的尾巴,每九年便修炼出一条来;而狐妖不同,百年才会分裂一条,千岁即与天通。但所谓“千年狐狸精”少之又少,只是活在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里。据山海所知,这些说法也仅供参考,真正影响妖物修炼的因素有许多。

    例如传言中的四尾狐,已成一方妖主,是不会屈身于这等地方的。何况,她也并未让山海感到与之相称的妖气的压迫。

    作为狐妖,她还很年轻。

    “山海?”

    两人正僵持着,施无弃忽然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紧接着,柒姑娘、慕琬和阿鸾都跟进来了。山海有些惊愕,他指了指外面,问:

    “你不是……和呼延懿在一起?”

    “药粉还有,我给他整晕了,问题不大。”

    “……”

    希望不要被族长发现搞了这么大动静就好。

    但姑且,算他们几个有良心吧。

    “怎么样?问出什么吗?”

    慕琬仍然有些警觉,她的手一直放在伞柄上。一进来就看到那张牙舞爪的、威慑一般的影子。他们对山海的处境都心知肚明,于是无不带着敌意地凝视面前的女孩。

    “唔,果真如你们所言,是美丽的女子。”

    施无弃望着她,她谦和一笑。

    “只是不知道,为何他要化作姑娘的模样?”

    连着山海在内,他们都不做声了。夜格外安静,也格外冷。隔着厚厚的帐篷,凉意与静谧一同缓缓渗进他们的骨髓。

    鞑姬看着他们,她——他的面色也冷了。

    那些属于女子的温和,其实是客套与应付也荡然无存。但同时,属于男性的威严也并没有浮现于上。那只是静静的,淡淡的,放空一般,就像是剥离了一层面具,面具之下却什么也没有似的、空旷的神情。

    “瞒不过你么?”

    他饶有兴趣的中性声调微微抬高了些。接着,他缓缓摘下了头上那顶白绒绒的帽子。一对儿尖尖的、浅灰色的狐狸耳朵便露了出来。黛鸾小声地“哇”了一下。她从未见过真正的狐妖,唯一一次摸到小狐狸,还是在浣沙城时抱过禾神的狐式神。

    “狐仙大人要与我们交手么?”施无弃问道,“虽然对您的力量我们并不清楚,但为了不在这儿惹人注目,您一定是没吃过人的——至少族人没有。所以您的妖力一定有限。”

    鞑姬不说话,像是在权衡些什么。他的确没有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的理由,这只会留下一堆无法与族人解释的烂摊子。直到现在,他都不曾暴露身份,恰恰证明他的目的不能让他暴露。因此,施无弃才敢这么赌。

    阿鸾呆呆地望着他。

    “可是……我想知道,你是从小就在这儿长大么?若你不是族长亲生的孩子,那么真正的郡主又在何处?”

    慕琬的表述更直接一些:“你为了取代她,所以杀了她吗?”

    鞑姬微微侧了脸。一半光照上去,阴阳分明。

    他突然站起身,几人微微后退了些。但他并没有向他们走过来,而是转身在自己的物件里翻找什么。过了一阵,他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瓷罐。这瓷罐一看就是草原人自己的工艺,画着独特的花纹。

    “郡主在这里。”

    他们倒吸一口冷气。

    鞑姬打开盖子,双手捧起它凑在几人面前。只有施无弃走上去,将手指探入这塞满了灰色粉末的罐子——这些灰就仿佛他的毛色一样。

    “……的确是人的骨灰。”

    “你到底想做什么?”慕琬逼问。

    鞑姬将骨灰盒子盖上,然后转身放下它。重新面对他们的时候,她的手中多了一个编织手环。他把手环递给他们,山海接过来仔细端详。这手环很旧,应该是羊毛编的,线染的是红色与黄色,但都已经很淡了。

    “这也是郡主的东西——真正的郡主”鞑姬笑了笑,“我知道你们不愿信从妖怪口中讲出的话。但不如先听我说完这个故事,你们再选择信,或者不信。”

    山海答应了,别人没有做声。他们都清楚,如果真的在这个地盘上打起来,吃亏的绝对不会是这个老狐狸精。

    “郡主在十岁那年就死去了。细数起来,这大概是第七个年头。”

    郡主的母亲与族长很相爱。在生下郡主那天,她难产死去了。虽然很多族人劝他,他也并未续弦。郡主和母亲长的很像,这手环也是母亲生前为她编的,她从小戴到大。

    那时候,聚落与

    外族人的关系不错,在各个城邦间往返密切。比起现在的游牧感,那时候他们倒是更像一支行商的队伍。金钱对他们来说没有实质性的意义,他们更喜欢换那些带有不同文化色彩的物件和实用的东西。他们不需要房子,整个碧璃原都是他们的家;他们也不需要买食物,草原的牛羊要多少有多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切都相安无事。

    呼延懿是族里最厉害的猎手,从小就是。他比郡主年长三岁,但他们一起玩儿到大。郡主七岁那年,还是孩子的呼延懿与同伴一起杀死了一只老狐狸精,把一只逃跑的小灰狐抓回来献给郡主。她很高兴地收下了。小狐狸一只嗷嗷的叫着,很害怕。

    当天晚上,她抱着小狐狸一起说了很多话。最后她把它放了——她知道没有母亲是多么令人伤感的事,即使她不曾体会过有母亲相伴的生活,但在看到族里一对对母子的欢闹,与草原上依偎在母亲身边的崽儿,她也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悲伤的感觉,又羡慕,又难过。她觉得失去母亲本就十分痛苦,至少应该给它自由。小灰狐是妖狐的孩子,他记下了这份恩,勤学法术,想有朝一日学会化形,对郡主当面言谢。自那以后,小灰狐一直悄悄跟着他们。帐子迁到哪儿,它就偷偷跟到哪儿,偶尔郡主一个人的时候,它就跑到她身边。

    她正直,善良,所有的人和小动物都喜欢她。

    碧璃原很大——或许青璃泽更大,但它更空旷,显得虚无,令单独往来的人感到不安。草原上为数不多的妖怪也很危险,会袭击形单影只的人。有天,他们在迁移的路上遇到了三个中原人。他们落魄极了,几乎要死在草原上。三人得到水和食物,受了照顾,恢复精神后千恩万谢。晚上,他们升起篝火,郡主在他们身边,听他们讲中原的故事。

    中原很大,比碧璃原更大,无所不有。三个商人揪下身边的草,给她编出很多有趣的东西。她才知道,中原人不坐在地上,他们有一种叫椅子和桌子的家具——草原是没有的,搬来搬去很不方便。至于房子,她也只是见过,没有住过。外面下雨的时候,房子里一点也不潮,隔音也比帐子的效果更好,睡起觉来更安静,也更安全。城里也没有草原上那么凶猛的野兽和妖怪。往南走,冬天就不会下雪了,一切都是暖的,飞过草原的大雁正是要去那儿过冬的。还有很多树,很多花,都是草原没有的。南方的城市里还有一道菜,叫桂花糖藕,有一种蒸熟了黏黏的米,一种长在水里有孔的植物,还有一种香香的花,被蜂蜜酿过,他们混在一起,吃起来是甜的。还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一直被困在族里,从小被灌输要继承族长职位,并为此感到无趣的郡主,也想要自由。

    “我跟你们走,带我去中原吧!”她说。

    那天是个中秋之夜。她不知道,她的小灰狐终于学会化形,能变成一个与郡主相仿的小男孩了。可小男孩不知道,他的小公主究竟到哪儿去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三回:碧梦无声

    那天夜里格外热闹,并不是因为中秋节,而是郡主不见了。

    灰狐远远地看着那一片混乱,人声鼎沸,隐隐直到发生了什么。他嗅着风中残留的微弱的气息,一路向中原奔去。直到气息越来越稀薄,在经过两条流水后,他什么也闻不到了。他很累,爪子上磨出了血泡,但一点也不痛,他只想知道郡主到哪儿去了。可他怎么也走不动路,只是摊在上,身体随着喘息剧烈地起伏。

    夜空中盘旋着几只鹰终于落到地上,将他围起来。他想试着站起来。若继续躺在这里,一定会被这些家伙吃了的。

    但它们并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其中一只鹰抬起翅膀,指了一个方向。

    灰狐强撑着肢体站起来。他抬起手,动动前爪,化出了人类纤细的手指。他第一次以人类的姿态在草原上奔跑,感觉身体很轻薄,几乎融到夜色里。几只鹰腾空飞起,在空中为他带路。风从身后追来,托起他,让他的脚步变得轻盈。许多草丛中的萤火虫也为他引路。又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气息浓烈起来,并且夹杂着让他不安的东西。

    血的味道。

    他看到了令人反胃的画面。人类本性中最恶劣、最黑暗、最龌龊、最肮脏的一切,都在这位可怜的小姑娘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从来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那个中秋节真冷啊,真的。他冲过去,却直接跪在了地上,跪在她身边,怎么也站不起来。她的衣服被掳走了,他想抱住她,让她暖一些,但不敢。她是那么脆弱,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化作粉尘,随风而去。

    “你、你来了……”

    她颤抖地伸出手,轻轻碰到他的脸上。指尖很凉,很轻,像冬天的雪点了上来。他很惊讶,语调也颤抖着,问她是不是……知道自己是谁。

    她的手向上了些,碰到他毛茸茸的、柔软的耳朵。他才意识到,是自己无意间露出了原型。他没心思去维持自己人类的样貌,只是颤着声说:

    “我、你……你看我,我可以变成人了,我可以……我、我变得厉害了,你等我给你运功,你就好了,你就能回家了……我带你走,我带你回家……”

    他脑子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但在他想出办法前,郡主缓缓伸来另一只手,手里紧攥着那条手环。他伸出手接过来,小心捧着。

    “带回去”她轻声说,“带回家……我不想去中原了,我也想……也想回家。可……”

    “我带你回去”他高声尖叫,“我带着你!你一定没事的,我这就帮……”

    她的手放松下去,一点劲也没有了。

    他浑浑噩噩的,失了魂一样,紧紧攥着那条母亲留给她的手环。等他再找回族群时,天已经快亮了。

    他一路上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并没想好怎么告诉那些人。来到那熟悉的、他常常穿梭着的帐间,他诅咒般地喃喃道:

    “那群、那群中原人……”

    守卫见到他,惊奇地喊着:

    “郡主!”

    他有些恍惚,不知为

    什么这么说。

    听到那个守卫的声音,所有人都看过来,他们无不露出惊异的神色,簇拥过来,又哭又笑,高声喊着说,郡主回来了。

    他呆呆地看了看手上的手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几乎所有人都沉浸于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里,奔走相告,却令他感到莫名其妙。他的悲痛是如此微不足道,淹没在人群的喧闹里,仿佛一滴墨散入奔腾的江河。

    有人不断地问他去哪儿了,怎么样了,也有人拦着他们。他有些结巴,不知该怎么说,只是不断地低声咒骂着那三个商人。到这儿,他们似乎听懂了什么,不敢再追问下去。有人帮他打了一盆水,帮他把脸擦干净。最后大家都散了,守在营帐外让他一个人静静,说是等外出找郡主的族长回来。

    他呆滞地凝望着水盆,等待细小的波纹平静下来。

    他突然明白了。

    水中呈现的那张面孔,竟然是郡主稚嫩的脸。

    他惊讶地将手按在自己的脸上摸了摸,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或许是太过挂念她,也或许是手环上气息的影响,对化身术并不熟练的他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她的样子。正当他惊讶时,风尘仆仆的族长冲进帐内,凝望着他,神情百感交集。

    然后,他狠狠地抱住了他的“女儿”。这拥抱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爹以为、爹以为连你也要……”

    怎么办。

    至于郡主的尸体,他趁着第二天夜里就跑了回去。那时候,群鹰与许多动物都围在尸体旁。狐狸、狼、鹰、兔、羊……许多本是天敌的动物们相安无事地护着她。直到自己赶去,它们才一个个为他让开。他用狐火将她火化,悄悄收集了些骨灰放在罐子里。

    那以后,灰狐一直以郡主的模样生活着。

    这就是鞑姬的故事。

    眼前的鞑姬并非郡主,郡主早已死去。

    “你要我说我为什么以这个模样活到现在……我也不清楚。我就照着那些同龄的小姑娘,隔一段儿时间,就让自己显得高一点,年长一点。虽然有点麻烦,但也不至于露馅。”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慕琬顿了顿,“我希望……是假的。”

    “我啊,一直在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人的生命是如此短暂,或许我根本不必演太久。于妖而言,这只是弹指一瞬的逢场作戏罢了。我究竟是在安慰她的家人,还是在安慰自己?这事我也说不上来。一想到我还有漫长的寿命,就当是消磨时间罢了。”

    幼年时的狐妖不知修炼了几年,但鞑姬真正成长到现在,这段时光或许才更加真实。

    他接着说:“只是这短暂的日子,竟然遇到你们……自然,我也不是没有预想过,会突然有人打破这平衡的一切。并不是坏事,只是我没想到罢了,没想到,还会有外族人与我们有这样平和的接触。毕竟那以后,他们对你们,再也没有好脸色了。”

    族人们并不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对鞑姬绝口不提与躲闪,大概猜出了一二。程度上,自然

    不如死去的郡主那样悲惨,性质上却也是相等的恶劣。

    他们很高兴,他们的郡主能恢复到如今这般模样来。

    只是,只有他清楚,她再也回不来了。

    “……即使如此,很抱歉”山海看着他,“人与妖怪和谐共存,的确是我的夙愿。但您内心深处,对人类这整个种族,依然有着强烈的敌意。我无法坐视不管。”

    “别管了,山海”阿鸾拽着他,“这样不是很好吗?”

    慕琬有些犹豫,不知该做何表态。从感情上讲,她自然是希望鞑姬继续伪装成郡主,与她的族人一起平安生活下去。但从理性上看,她清楚地知道,山海的说法才是对的。留下这样的妖怪,在这样排外的族群里生活,的确后患无穷。

    “我知道你的顾虑”他静静地说,“你们愿意听我讲这个无聊的故事,我也很感激。我不想和你们打,所以,我早就想好了……若当真遇到你们这样的旅人,我想,我愿意离开。”

    一直沉默的施无弃开口了。

    “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呢。随便哪里,也许是别处的绿水青山,也许是中原……我想,她还是在向往着那个五光十色的地方。我想替她看看。”

    鞑姬重新戴上那顶漂亮的小帽子。她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你、你现在就要走了吗……这太突然了,我第一天认识你。”

    阿鸾有些不舍得。那个故事令她感触太多,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孩子,别难过。这个江湖啊,就是这样走走停停,人人都是过客。”

    他们跟着他走出去,外面的许多卫兵依然睡着。他从容地迈着步子,偶尔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偶尔回头看一眼他们。他最后笑了笑,默默地走,不再回头,直到那舞动着四条尾巴的小小身影完全融入漆黑的夜色里。

    “可是……”阿鸾皱着眉,“我们怎么和族长他们说,你们郡主是个狐狸精呢?”

    “……”

    完了。

    “他们快醒了”施无弃回头看了眼,“郡主的手环与骨灰都在帐子里,而且族里既然已经有了传言,就让他们自己悟吧。我看他们的马不错,趁现在牵些,连夜跑吧……梁丘跟我来一趟,我一个人牵不走。”

    “……哦。”

    在马圈里,两人很快挑好了马,准备着缰绳。

    慕琬小声说:“我怎么有种恩将仇报的感觉……”

    “少说两句。你可知道,我在摸那骨灰时看到了什么?”

    “什么?”

    “我看到那个狐狸将獠牙刺进郡主的皮肉。那骨灰的确是她的,但……谁说得准呢。看那四条尾巴,谁知是何来的妖力?狐妖本就狡猾,我没办法相信他。”

    “什——”

    “小声点,别惊动别人……也别告诉山海,只会更复杂。此地不宜久留,快撤。”

    施无弃牵着两匹马走了,留下慕琬站在原地,惊愕得说不出话。

    仿佛那故事只是个虚幻的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四回:故土常思

    赶在中秋前,一行人来到了苍曳城。

    苍曳城不算很大,却很繁华,其影响力比浣沙城要大得多,但面积却不相上下。严格意义上讲,它虽毗邻草原,却实实在在是一座繁荣的、以商贸闻名的大城。

    从青璃泽逃到碧璃原,又从碧璃原逃到苍曳城,这感觉实在是……糟透了。进城前,几个人还被细细搜了身,反复盘问,连身边的马都要解释。施无弃解释说,是从草原上的聚落那里买来的,又引起城卫们的怀疑。他们说那群野蛮人已经许久不与外族有所往来,怎么可能会和他们做生意。

    阿鸾装可怜,说他们在草原迷了路,拿全身上下所有家当与他们换的马,才来投靠苍曳城的。他们身上的确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卫兵们被说服了。看在也没谁身上有凶器的份儿上,他们终于被放进了城。

    离开前,慕琬回头问了一句,苍曳城一向这么严格么?

    “哼,少多嘴。你们进来容易,出不出得去,就看你们本事了。”

    当时,谁都没有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也没人追问。

    几人找了间茶馆,茶馆空荡荡的,很安静。他们将马拴在马棚,除了茶馆自己的马外,竟然一匹都没有。虽然草原马是好马,但施无弃依然提议将他们卖掉,去换城里普通的。他们草原人的马养的很壮硕,身段儿和力气都是别的马比不了的,容易招惹是非。他和山海商量着分批去换,最好找不同的地段儿。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

    “真没钱了。付完茶水钱,就这些了。”

    山海将三枚铜板在桌上排开。他说就这三个铜板,还是当年在浣沙城慕琬给的。本来被阿鸾收下,不过她并不爱花钱——看上什么都是直接问他们要的。所以一些细碎的银子和着些铜板,她早就交给山海手里头了。

    “什……那怎么办啊,这还不够寄一封信给青璃泽的住处赔钱的。”阿鸾提着从账房那儿借来的纸笔,不知从何说起。

    “你还留着它们”慕琬看了一眼,“我以为早花出去了。”

    “唔,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当初那三枚了。有错花出去的也说不定。”

    “这你就不懂了”施无弃揶揄着,“物件儿贵重的从来不是本身,而是人赋予它们的意义。他说是那就是,你又能耐他何?”

    山海掐了掐鼻梁,又开始犯头疼了。

    “行了,先想想办法……我觉得无弃说的也有道理。只是这偷来的马……实在让人过意不去。”

    “真服了你。就你这样,饿死算了。”

    慕琬翻了白眼,眼疾手快,将那三个铜钱抢回来了。她偷瞄了一样无弃,生怕他说起之前那鞑姬的事。不过还好,看他面不改色的样子,是打算守口如瓶了。

    “马是一定要换的”施无弃道,“拿到钱,先去要你们的行李。这一带的商队不活跃,或许要雇佣专门的镖师,价钱更高些。之后再看剩多少钱,能置办多少东西。”

    “……感觉实在不够。”慕

    琬也开始犯难了。

    阿鸾把笔往桌上一扣,发出清脆的声响,墨水溅到对面无弃的茶杯里。他皱了眉,想说她两句,但还是憋住了。

    “我觉得山海不如干老本行吧”她兴致勃勃地说,“门口支个摊儿,算命,来钱快!”

    “哦豁”施无弃看了看他,“我觉得可行。”

    山海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什么玩意儿……我老本行是这个?”

    “等等,似乎不无道理”慕琬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和山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抢一个除妖的活儿……若苍曳城有什么兴风作浪的妖怪,我们不就能拿到赏钱了吗?”

    听着是个主意。

    “不过……我怕是没多少人来问卦”施无弃皱着眉,“你们不觉得奇怪么?我们进城门的时候,全身上下被搜了个遍,那群人态度也奇怪得很。进了城,路上和店里都空荡荡的,不像是传言中苍曳城应有的繁荣。”

    “……的确如此。”山海端起茶杯,面色凝重。其他人也不说话了。

    几人还没打算往细里说,隔壁擦着桌子的小二看他们一眼,忽然插嘴:

    “看样子您几位是江湖术士?苍曳城一向风调雨顺,没什么可干的。您看,本地都没出过几个阴阳师,人人都只想做生意,发大财。”

    “你看我们现在开始起步,可不是太晚了。”慕琬苦笑着应他。

    “妖怪之类的,这儿确实没有。不过我还是劝您几位外乡人,最近可要小心。喏,中秋不是快到了,今年可热闹不起来啦。太可惜,以往大家都快活得很。”

    山海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连忙追问:“为何?”

    “咱苍曳城除了城王府,还有两家最大。一个是北边的叶家,百年前突然发迹,赚了个盆满钵满,如今是家大业大。”

    几人面面厮觑,心中暗想,叶家果然如那对兄妹所言,不曾夸大。

    “那另一家?”阿鸾很给面子地追问下去。

    “另一家……是南边的泷家,家底殷实。他们前几代人和当时的城主一起打过仗,守过城,受到朝廷的封赏,成了名门贵族。只是……”

    他吞吞吐吐,也不知是在卖关子还是真有难言之隐。几个人直勾勾盯着他,眼睛里分明写满了不说完不罢休的架势。

    “只是……呃,我先问你们,你们从何处进的城?”

    “碧璃原,从西城门进。”

    “哦,那边相对松些。其他门,都守得紧,一只苍蝇都不让飞过。你们可曾知道,为何我们这儿突然加强了把手,连店也不怎么开,街上更是没几个人呢?”

    “为何?”

    小二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泷家上下都被人给杀了……”

    “什么?”阿鸾很吃惊,“你刚不说说,他们是受朝廷赏赐的贵族,怎么会有人敢和他们叫板呢?”

    慕琬也随之符合:“对啊,这不是……有反贼之嫌吗?”

    小二

    摇了摇头。

    “正因如此,朝廷才十分重视,下派一队人马调查此事。泷府上下虽死了不少,不过也只有他们姓泷的遭了殃。即使如此,我听说……老人妇孺都好好的,下人除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也都死了。有些下人被吓跑了,听说正在查。一些在外地奔走的泷家人,或许就要收到朝廷的信,回来追查了。”

    施无弃抖开了扇子:“哦?我本以为是妖怪做的,但听着更像是仇家。”

    “谁知道呢。反正啊,中秋庆典也不让办了——怕乱,衙门分不出人手看场子了。你们没看么?街上的告示,都说嫌犯身份不明,八成还在潜逃,让百姓在自家里吃吃月饼得了。对了几位,本店今年新推出的五仁月饼换了全新配方,正愁卖不出去,客人要不要……哎,别走啊!价钱好说啊!”

    他们走出店门,四处张望了一下,的确看到墙上贴了不少类似的告示。

    “看这样子,马也不好卖”慕琬失望地摇摇头,“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寻思着,我们也不是没风餐露宿过……”阿鸾小声嘀咕。

    “那哪儿一样”施无弃摊开手,“你看,在荒郊野岭,才叫风餐露宿;在这种城市里……这叫丐帮行为。”

    几人又吵闹起来,只有山海望着北边的天空出神。施无弃注意到他,问他在想什么。

    山海抬起手,指了指北边一栋很高的建筑。建筑很漂亮,金砖碧瓦,十分气派。

    “怎么,你想住那儿?银子带够了吗……等会儿,那里是叶府?”

    施无弃与他一起望过去,柒姑娘也看着那边。另外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他们何意,也干巴巴地看了过去。

    “叶公子的名号,虽不一定那样管用,但整个苍曳城,知道他的人或许不在少数。”

    “啊,我明白了”施无弃一合扇子,“至少叶府是一定认识他们兄妹俩了。带上他们娘亲心心念念盼望着的消息,说不定就不用喝西北风了。是这么盘算的吧,山海?真有你的。”

    凛道长没说话,算是默认。虽称不上有失颜面,但这种方法也算是投机取巧,对山海而言还是有失体统。不过他还真不至于让徒弟跟自己抢丐帮的饭碗,有能利用的资源,自然是要想办法发挥到极限。

    行走江湖,谁还是搞慈善的不成?

    骑马走在空旷的路上,慕琬忽然想起什么,问阿鸾有没有把信写好。阿鸾拍拍胸脯,说她自己的东西,当然要惦记着了。这时候,慕琬才放心地点了点头。但说实话,她心里还是有些空。

    她应当在方才再写封信的——给母亲,给谷里。也不晓得第一封信他们收到了没有。

    “山海,你不给你们观里写封信么?问问你师父身体怎样,门派近况如何?”

    “掌门本是不注重这些的……但既然你这么说了,一会歇了脚,我还是写点什么吧。”

    “这就对嘛……”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五回:故亲相助

    实际上,要进叶府的大门还真不那么容易。

    刚走到门口,一群门卫便围了上来,查户口似的问东问西,让他们难以招架。

    “看到那边儿了吗?”其中一个带刀的看守指了指南边。今天天气不错,能看到南方也有着高而奢华的建筑轮廓。

    “那家给灭门了。树大招风,我们也没办法。”另一个人解释。

    山海似乎是料到这个结局,无奈地摇摇头,准备放弃这条路子。不过算他们运气好,几人刚转身的时候,有座四抬大轿停在了门口。帘一掀开,露出一个妇人的面庞。她脸上化着淡妆恰到好处,皮肤保养得不错,看不出具体的年龄来。

    “哟,这几位是……”

    施无弃反应很快,立刻判断出此人一定颇有身份,连忙上去行礼。

    “啊,我们几位,想拜访叶府当家的。我们是府上两位公子千金在江湖上结识的友人,说是有什么困难,在苍曳城尽管提他们的名字。”

    妇人的脸色微微变了,有些急切地追问,是哪两位孩子。

    “公子叶临兮,千金叶子序。”

    妇人讶异的眼神并未掩饰,一旁抬轿的人也互相对视了几眼。他们小心地看着妇人,她稳住了情绪,有人扶她下轿。她深吸一口气,认真地问他们:

    “此话当真?”

    他们还没回话,又有守门人插了嘴:

    “您可要小心,说不定是歹人窃了两位的名字,想要混进叶府!”

    妇人摆摆手,说她心中有数。她重新审视了面前的几人,问:

    “你们可知我是谁?”

    “唔,您……”

    “当家的不在府上,现在,我说了算。”

    “失敬,您是叶家的大少奶奶……”

    施无弃与山海紧跟着再次行礼,其他三个姑娘也照做了。叶母微微点头,对他们说:

    “你们莫要怪我无情,当家的不在,若我放你们进府,稍有差池,我也担不起责。”

    “我们听说了”山海抬起头,“苍曳城南边的泷府,似乎已遭遇不测?”

    “唉,看你们几个灰头土脸的,定是在外面受了不少苦头。你们说的不错,现在满城上下人心惶惶。我们的确也怕。当家的听说这事,特意写信嘱咐我,让我小心。你们说认识我儿子和女儿……那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施无弃的脑海内立刻浮现出两张睡得十分安详的脸。

    “……挺、挺好的。”

    无弃和阿鸾一唱一和,挑挑拣拣,把他们在青璃泽的事说了一番。刨去让老人家担心的部分,也不剩多少了。虽然不知真假,但叶母全当真事儿听了。得知自己女儿还能整点汤汤水水把自己弄饱,老人家甚是欣慰。

    慕琬在一旁捏了一把冷汗。

    但话说到底,叶母对他们还是有所顾虑。不过她确乎是相信了几人的话,知道他们是江湖之人,就拖人给他们拿了张银票。数字不大,但足够解燃眉之急。

    叶母还告诉他们,苍曳城的水都是温水,尤其偏南那边,水更热乎些。那边的群峦间,有一座沉睡百年的火山,兴许是不再有动静了。城的东南有一家旅店,因为经营着许多很大的温泉池子而著名,吸引了很多外地的旅人。只是泷家案发以来,因为离得太近,生意不那么好做了,价钱一降再降。如果他们要租店,千万别去南边一带。叶府附近开了几家店,都不错,她能写封信,让他们受些照顾。

    “感激不尽”山海鞠了一躬,“我们定多加注意。”

    “而且那家店……”叶母沉吟一番,“听说是闹鬼,更没人去了。”

    妥,就去那儿了。

    有人本着一颗除暴安良的心,有人纯属是凑热闹,有人不仅凑热闹不嫌事儿大,有人是压根干什么都无所谓,还有一个连人也算不上,更别提想法了。

    五个人“浩浩荡荡”骑着马,奔着苍曳城东南方的温泉旅店去了。

    说除暴安良也好,纯属凑热闹也罢,至少几个江湖人还爱管管别人家的闲事,总是好的。

    到了地方,果然如叶母所言,这里空荡荡的——不如说一路上都没什么人,来来回回的都是那些巡逻的、衙门和朝廷的队伍。他们被逮住了两三次,反复盘问,来来回回就那几个问题。或许他们中的人都长得不具备什么动机性,也没什么危险品,便放他们走了。只是越往南,他们越明显感到,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了。

    整个偌大的店内,就老板一个人趴在柜前,一副长草似的德行。一听有人进门,他先是揉了揉眼睛,抓了抓稀疏的头发,像是怀疑自己没睡醒。等他定睛一看,确认几人是来投宿时,又惊又喜,清醒了一大截。

    “听说你们这儿闹鬼?”慕琬开门见山。

    “什么?没有,绝对没有。”掌柜的义正辞严。

    施无弃在后面翻了个白眼——哪家旅店会承认自己的地盘闹鬼呢。不过看这反应,八成是跑不了了。

    山海也觉得她的问题有些贸然,连忙拦了下来。像以往一样,他们要了两间房。掌柜的殷勤地给他们做介绍,说这儿的景色如何别致,窗外就是山;又说这儿的水质有多养人,滔滔不绝,对泷府的仇杀案与闹鬼的传言只字不提。

    不难理解。毕竟哪个做生意的希望到嘴边的鸭子飞了呢。

    掌柜的帮他们牵着三匹马,最后介绍了整个空荡荡的后院儿,说这儿最适合纳凉。施无弃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他想不想买马。掌柜的拍拍马背,承认这都是不错的种,可惜最近没什么收入,也没有闲钱,不然他真想留下一匹。说话的时候,字里行间都是哀叹,看上去是真心对好马很感兴趣。

    阿鸾看着他,又看看马,问:“为什么最近生意不好?”

    “因为,呃……”掌柜地溜溜转着眼睛,又抓了抓头发,“就是,你们,呃,你们是外地人,不知此地发生了……”

    “凶杀案”慕琬替他把话说完,“大街小巷都贴了告示。”

    “对对,凶杀案”掌柜的

    栓好马,悄悄指了指南边,“看到没,最高的屋子……就是出人命的那家。因为他们都怕凶手还在附近,我们这儿地段又很巧,吓得没人敢来。”

    “这话说的”施无弃耸了耸肩,“这么大阵仗,凶手早就远走高飞了才是。”

    掌柜的叹了口气。

    “这事儿吧,希望他走,又怕他逍遥法外;希望他还在城里,又怕他再祸害下一家。几位客官,不瞒你们说,看这么大的店就我一个——还不是要怪其他人,一个个都吓跑了。”

    一直不吭声的山海忽然回过头,问他:“吓跑?泷家的事儿,究竟有多吓人?”

    “嗐,倒也不全是泷府……啊,呃,虽说官府把消息都禁了,不过还是有人说,那场面骇人得很。”

    黛鸾来劲了:“有多吓人?”

    “噫,小姑娘家家还对这种事感兴趣”掌柜的叉起腰,“死了好多人呐。老爷、夫人、好几个少爷……还有几个拦着凶手的家丁、护着老爷的几个妾,都被杀了。活下来的,只有当时离得远的下人,还有些胆子小躲藏起来的丫鬟。哦,襁褓中的婴儿倒是放过了,兴许是没注意到……他们死的可惨了,像是被什么利器穿身,千疮百孔,心口、脖子,要命的地方都是窟窿眼儿,血往外淌了一地,可吓人了……而且现场一个凶器都没找见。”

    施无弃思考了一番,回掌柜的说:“这手法着实残忍。只是……每个尸体上都那么多窟窿么?这手法很特别,而且……很难做到。”

    “谁知道呢。说不定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就变味儿了。哎,几位,你们可别让我说完……结果吓到了,说要退房啊。呃,你们不退房吧?”

    “放心,不会。”

    掌柜的这才松了口气。他又给他们交代了些别的事,甚至告诉他们后厨在哪儿,东西随便用随便做。没办法,实在没厨子。若要让掌柜的亲自下厨也没问题,就是可能不好吃。

    好么容易把说个没完的掌柜轰走了,几个人立刻围在一起讨论起来。

    “我看那掌柜的,心里肯定有鬼”慕琬如此笃定,“你们可曾感到有什么妖气?是真的有鬼怪作祟,还是妖物使然?”

    山海摇了摇头:“不好说。这儿地势开阔,没什么人,又临山,若有些冷也是正常。不过此地温度偏高,你们看那池子——的确是冒着袅袅热气。从温度上,倒是不好判断是否有阴气。至于妖的踪迹,暂且也没有发现。”

    “我瞧着也有问题”施无弃环顾四下,“虽然目前没看出什么名堂,但那掌柜的肯定隐瞒了什么,傻子都看得出来。不过,我们反正不急……这儿也不贵,先住着,还得等半个来月,看看守备有没有放松些。我估摸着这时候,往来信件和商队也要被严格审查,要耽误一段时间。”

    话这么一说,听着人心里的确着急。可再想想那毫无下落的万鬼志,是被皋月君一句向东走轻飘飘地打发了。若她当真守信——虽然他们可能不太相信她了——也不知要等多久。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六回:故意为之

    “人活在世享乐要紧”施无弃伸了个懒腰,语气淡定,“温泉啊,我只是听往来于泣尸屋的妖怪说过。说是姑娘都喜欢,对皮肤好。”

    黛鸾又来劲了:“真的?我要泡我要泡我要泡——诶,不过,对阿柒有影响么?”

    施无弃看了一眼柒姑娘。

    “不行,不许见水,别给我泡坏了!”

    “嘁耶——”

    “烧热水洗澡实在费劲,也奢侈得很”慕琬也有些心动,“这儿还是现成的呢。我们在谷里,都是姐妹约着去泡山泉。人多也不觉得冷,冬天只能打井水的时候,倒是刺骨多了,要略掺些热水。”

    阿鸾挠挠头:“我小时候以为所有人都用热水。后来跟山海出去闯,才知道人间疾苦。”

    一年四季在山上泡凉水池子的山海没吭声。

    无论如何,五个人终于在这个地方落了脚,天也渐渐黑了下来。虽然,慕琬十分纠结于就算解决了潜在的、闹鬼的可能性,这个抠门的掌柜到底会不会打发点儿的可能性。

    罢了罢了,不想了,泡澡要紧。没有人能够在疲劳时拒绝热水池子的邀请——没有人。

    先前掌柜的还说,他们这儿有个特色,就是泡澡的时候把鸡蛋也放进池子。泡完澡的时候,鸡蛋也就熟的差不多了。据说风味独特,美容养颜,也不知真的假的。不过出于好奇,他们还是跃跃欲试。山海和阿鸾正准备去后厨看看有什么食材,答应他们顺便带些蛋过来。

    男女池子自然是分开的,都是露天。慕琬从房间柜子里找出两条干净的长浴巾,带着柒姑娘先过去了。整个浴池很大,而且只有她们,柒姑娘还不碰水,这感觉的确很舒心。柒姑娘帮忙拿着浴巾,站在石头砌的台子边。慕琬试着伸出腿碰碰水,很烫,她一下子缩回来。

    难怪能把鸡蛋煮熟。

    她以前从来没用这种温度的水泡澡,相较之下,这温泉的确与开水无异。但她还是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把腿放进水里,慢慢适应了这温度。然后才让整个人都沉下去。水没过脖颈的时候,她感觉整副皮囊都麻酥酥的,不像属于自己。

    她抬头望着天,漆黑一片的夜空没有星星。月亮已经很接近一个完整的圆了,它的光辉盖过了全部的光点。后天就是中秋,她不禁有一丝期待。这感觉很奇怪,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什么中秋端午腊八春节,都失去了那种特有的憧憬。她十分怀念那种感觉,那种盼望着的、看着节日的脚步越来越近的感觉。这感觉痒痒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加接近目标。过节时候好吃的、好玩的都是次要,大多数时候,爹都会回来。

    哦,她想起来了,是爹走了以后,她才丢了那种期待。

    她才长大的。

    慕琬又安慰自己,没关系的,相较于从出生起就没有父亲的人,她幸运很多。尽管有时候她也时常在考虑,到底是从开始就不曾拥有比较好,还是体验过短暂的快乐后被剥夺比较好——但思

    考的结果是,不论哪一种,她都会羡慕另一种假设。所以,这一切就没了意义。

    玉亭姑娘呢?她或许更悲惨些,是被父母送出来的。

    她不清楚,是不是贫穷的家庭让他们对女儿的存在感到压力。如此比较,自己的确幸运——若有了哥哥,很多人便不在乎接下来的孩子是男是女了。她不清楚自己父母怎么想,但连同哥哥在内,他们都很爱她。除了……她时常觉得,兄长懦弱太多。连父亲遭到诽谤陷害之时,为了官位,都一句话也不曾站出来说。

    或许他是想保住官职,把钱寄给家里……也或许,贪生怕死生来是人的本能,怨不得当事人做出这种选择。可慕琬即使气,气得她从父亲死后,不曾给兄长写过一封信。也不知兄长在想什么,他每每给家里寄信时,也从来直说一切安好,切勿挂念。

    兄长曾经也像张少爷一样温柔。

    慕琬自顾自地摇摇头,忽然将脸沉在水里,然后扬起来。热水让她的脸有些发烧,但也让她清醒了些。

    为什么总是想起玉亭和张少爷?

    也罢,救命之恩,谁会忘记呢。明明只是一日留宿之缘罢了,她还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救自己。说不定,是怕他们这些江湖人条件反射地将袭击者打坏吧?她的确这么想过,如果张少爷再靠近些,他们是不是会立刻察觉,并作出过激的反应。为了保护他,玉亭姑娘这么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么想的话,她的良心不会那么痛苦。

    但……再阴谋论一些,若她坚信“恩人”能救他们,连同自己在内的牺牲,是不是早有准备呢……?

    慕琬忽然从水里伸出手,猛地搓了搓脸。

    你在想什么?真是太过分了。

    与这些人相处久了,她变了很多。山海教她与人为善,以善度人;无弃却教她时刻保持怀疑,不要高估人性;阿鸾也是,连阿鸾都教她要看得开些,活得开些。

    他们每个人都不一样,可每个人都活的很精彩。

    感觉自己太糟糕了,各种意义上。

    施无弃拉开门,热浪涌在脸上。池子足够宽敞,袅袅的热雾弥漫在池子上方。他正准备解开衣衫,忽然注意到不远处还泡了个人影。他没想到,因为他并未仔细勘察附近是否有人的气息。他没有下池子,而是在边上观望了一下。

    很怪。

    那个人没有活人的气息。

    河童?

    施无弃立刻甩掉了脑中这个荒诞的想法。河童只在清凉的溪水边出现,并没有出没于温泉的说法。何况这个人影似乎有着长长的头发,脑袋上也没那张锃亮的“盘子”,露出的皮肤也并非河童的青绿色。从轮廓上,基本上能判断出是个人形,还是成年人。

    莫非真的闹鬼?施无弃开始在意起来。可眼下山海并不在,若直接跳下水去碰那人,实在有点儿作死的意思。他再次小心观察了一番,虽然它并非活物,但施无弃仍感觉到此人身上隐隐透露出的,是属于女

    人的气味。

    女鬼?在男澡池子?

    “这位姑……朋友?”

    施无弃试探性地在温泉边喊话。理所当然的,那人没理他。

    一阵清风吹过来,热气稍微稀薄了些。隔着浅浅的白烟,他仔细审视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她头发很长,很黑,湿哒哒的。她就那样浸在水中,一动不动,水面上连一丝波纹都不曾泛起。

    这东西有实体么?若仅仅是一个幻影,八成是鬼怪;若是实身,或许是鬼借人身,也可能是妖怪作祟,都不好说。人们总是笼统地将鬼与妖混为一谈,但详细来说,鬼是人变的,而妖呢,也不乏愿修炼为人——正如人愿修行成仙的部分。不过对于不了解的所谓“异类”,人类的处理向来都是这样简单粗暴且随性的。

    总之,他必须确定那是什么东西。若是柒在,倒是好办很多,只过一趟水对她而言影响不大。但柒和慕琬她们在一起。想到这儿,他忽然意识到,反正整个店内也只有他们,带着柒进男浴也无所谓。

    哦,山海有所谓,还是算了。

    这时候,那个人影忽然动了动。他立刻集中注意,仔细地观察着他。它的头微微向前低了一下,头发略微分开,散在两边。浸在水里的部分,像海藻一样幽幽地漂浮。

    不对,它应当是向后仰去的。那乌黑潮湿的发丝间,分明露出了五官的轮廓。施无弃感到一阵恶寒——他本以为只是自己观察,不曾想自己竟同这鬼东西对视许久。

    突然,它从水中迸发而出,巨大的水浪形成一道冲天水柱,令施无弃后退两步。那家伙的速度很快,一瞬间便冲向他,他立刻反身让开。怪物带着长长的水浪冲出门去,在地面上留下许多水渍。他根本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连忙追出去查看。它在室内长长的走廊拐了个弯,无弃正巧看到一道影子出现在拐角,像是逃到了对面。

    地面很滑,但他毫不犹豫地追了过去。

    这时候,山海和阿鸾各自拿了几个鸡蛋握在手里,一路上都在闲谈。他们来到浴池附近时只听到一阵嘈杂的声响,像是很焦虑的脚步,只是有些凌乱。此外,哗啦啦的水声也不知从何而来。两人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就看到尽头右侧的门边,有什么人被丢了出来。紧接着一把伞直直插在他左腰侧,穿透了衣料,死死钉在木地板上。

    “你泡澡带伞?!”

    “鬼知道会遇上什么麻烦。”

    慕琬在腋边窝好了白浴巾走出来,攥着伞柄,一把将伞扯了出来。说这话的时候,她还着重了最后两个字,居高临下瞪着他,明示与之画上等号的人。

    “这衣服很贵的耶”施无弃撑开衣摆的洞,“你赔的起吗?不是您能别自作多情吗,谁看你啊?要不是有……”

    此时,两人都注意到了什么,转了头,看向目光呆滞的师徒二人。

    施无弃干咽了一口唾沫。

    “我能解释。”

    “你最好能。”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七回:故伎重演

    在施无弃再三强调“我对活人没兴趣”的保证下,外加前因后果的解释,几人勉强相信了他。其中很大原因的确是看在认识这么久的份上,他的确不是个**熏心人。

    他最好不是。

    “可我都还没泡澡……”黛鸾在一旁嘀嘀咕咕。她知道这么一折腾,山海肯定不让她下水了。慕琬在一旁想了半天,跟他们说,自己的确没见到有什么异常。

    “如果是女鬼女妖,出现在男人的浴池里,怕是要加害男人了。”山海分析着。

    “妈的,幸亏我机智。”

    “你不是对活人没兴趣吗?这个不算啊。”

    “兴趣有限”施无弃忽然抱紧旁边的柒姑娘,“对特定的才兴趣浓厚。”

    山海叹口气,让他们别闹了。他提议,还是去问问掌柜的,此地是不是出过什么意外。他们是来帮忙的,兴许掌柜的就实话实说了。

    “那我去找他。”

    阿鸾举起手自告奋勇,然后不由分说地拉开门跑到走廊上去。

    入夜了,走廊又长又黑。因为没什么客人,店家也不曾往两边点灯,黑漆漆的道路看不到尽头,似乎随时会有什么东西冲过来。

    阿鸾盯着眼前的黑暗看了半天。

    “明天再去。”

    她哒哒哒跑回来,盘腿坐回原来的位置上。

    “哟,我们的大小姐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了?”施无弃用合拢的扇骨点点桌面,拿她打趣。

    连慕琬也有些好奇:“你见过的还少么?怎么会怕这种妖怪。”

    “心理阴影!”

    山海扭头看着她:“你以前见过这种妖怪?”

    “倒也不太一样吧……小时候我曾随父亲出过一次远门,住在别的府上。他们似乎是开什么会,但不少人都带了自己的妻儿。我和一群小伙伴在另一个屋子里,大家聚在一起讲鬼故事。”

    “……真是巧了。我小时候,一旦掌门不在,晚上师兄师姐们也围在一起讲故事。”

    “你们的童年这么丰富多彩吗?”两个大老爷们以迷惑的眼神审视她俩。

    “真的。我听过和浴池有关的,就是一个小男孩讲垢尝的妖怪。他说他们家的澡盆可脏了,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知道他半夜上厕所路过那边,才发现有妖怪在舔澡盆,越舔越脏。他吓晕过去,尿了裤子,连续发了三天高烧。后来家里请了人才弄走了那妖怪……”

    “啊,我听师姐雁沐雪讲过一个,现在印象还很深”慕琬回忆着,“好像是说一个叫角盥漱的妖怪,是木盆遗弃不用变的。他窥视人们不留神映在水面上的脸。若是夜里头再去偷看,那妖怪便让盆的支架缠住你的袖子,令你的脸消失。”

    “唔,的确有这种妖怪。”山海说。

    施无弃来了一句:“你说的这不是笑面狼吗?”

    “……你这么一讲,怎么变得完全不可怕了。”

    甚至有点气人。

    “说起来,这种聚在一起讲鬼故事的游戏,是不是有个名字?”

    对于慕琬的这个问题,山海倒是知道答案。

    “百鬼灯?”

    “对,是百鬼灯。传说地狱的小鬼变成人的模样,诱骗人们来玩这个游戏。点上一

    百支蜡烛,讲一个故事就吹灭一个。最后的蜡烛熄灭,所有参与的人都会被带往地狱。这传说也是真的么?”

    “试试就知道了。问题来了,蜡烛在哪儿?”

    “姓施的你怎么这么来劲?你是鬼变的吧?要不要拿山海的八荒镜先照照你?”

    山海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毕竟,一般操作起来也并不那么严格。比如一般就没人特意找来一百支蜡烛,而且到最后,基本上大家也都睡着了……”

    施无弃伸了个懒腰:“也是。像是类似的游戏倒也有挺多……说白了,都挺作死的。”

    阿鸾又问:“比如什么碟仙笔仙么?那些也是真的吗?”

    “别闹”山海皱起眉,“那都是扶乩衍生出的东西,别以为真只是游戏罢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何况请来的哪儿是什么仙,都是妖魔鬼怪魍魉怨灵罢了——都是招魂,损阴德。”

    “你们要说直接和妖怪掐架,我还受得了。若提到鬼魂,我还真有些……”

    “咦?阿鸾怕鬼么?”

    “鬼是人变的。”阿鸾认真地说。

    时候不早了,可是两个姑娘都没有回屋休息的意思。即使没什么话题可以继续,五个人还是正襟危坐,大眼瞪小眼。

    “你俩让不让人睡了?”施无弃终于开口,“怎么,怂了?”

    “完全没有。”

    “没有哦。”

    “……那你们倒是走啊!”

    “一会就走。”

    “马上走。”

    “你们倒是动一下啊!”

    说来也怪,讲怪谈的明明只有这两个姑娘,现在反而是她们不愿意挪窝了。说来也怪,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的原因,整个旅店都变得有些阴冷了。

    山海在一旁铺好了褥子,转头对她们说:

    “若你们真的不怕,我这儿还有几个故事可以讲给你们听。”

    “再见。”

    “告辞。”

    俩人各自攥着柒姑娘的一条胳膊,离开了他们的房间。

    “烛台留下!”

    然而并没有人理他。

    施无弃在黑暗中翻了翻白眼。

    “话说山海,百鬼灯的故事,是真的么?”

    “不知道。你真想试?”

    “没什么意义,算了。不过……你对今天我看到的那个东西,有何见解?”

    山海缓缓地躺下,将杯子往上拉了拉。

    “兴许是溺之女,淹死在浴池中的女人化成的,诱惑男人吃……或者找替死鬼。这旅店兴许有我们不知道的很多事。明天一早,还是去问问掌柜的。”

    “他若不说?”

    “你不是有一万个方法让人开口?”

    噫,凛道长学坏了。

    施无弃一边咋舌,也躺下休息了。

    姑娘们的屋子离得不远,但她们实在是寸步难行。柒姑娘若是能开口说话,是一定要抱怨这两个拖油瓶的。

    “慕琬,你说……”

    “什、什么?”

    “我们为啥要慌啊。柒姑娘,不也是个妖怪吗?”

    “……你说的很对。”

    受到安慰一般,慕琬松了手,单手整

    理了衣摆,另一只手拄着伞。阿鸾端着从他们桌上顺来的烛台,忽然又僵住了。慕琬正奇怪,发现阿鸾回了个头,就不动了,背对着她,僵硬地指指地面,她顺眼看过去。

    明明是三人,却投射出了四个人的影子。

    “我了个……”

    不论是当真“多了个人”还是烛台鬼在作祟,都够让人喝一壶的了。

    阿鸾手一滑,烛台扣在地上,眼前立刻陷入一片黑暗。慕琬手忙脚乱在地上摸索,终于捡起烛台,用灵力点燃它。火刚一亮,又熄灭了,如此反复了六七次,她都有些生气了。

    直到最后一次,火焰终于不再熄灭了。

    蓝色的。

    吹都吹不灭。

    “慕琬慕琬”黛鸾抓着她的手腕,“两个可能,一,我们在做梦。”

    “不可能,你掐的我超痛。”

    “那二,这是座鬼屋。”

    两人呆呆地对视着。这时候,天花板上有一滴水落下来。她们的第一反应都是这屋子漏雨,但不可能,外面的天气很不错,根本没有任何雨声。她们慢慢抬起僵硬的头,看到的是一张女人的脸。

    不是柒姑娘。

    也仅仅只有一张脸。

    这张脸之后,伸了很长很长的脖颈,不知从何处伸来,蛇一般在屋顶上蔓延。慕琬抄起伞本能地想要刺过去,却被阿鸾拽着拔腿就跑,险些绊倒。

    “不是,等等,柒姑娘该怎么办?”

    “无弃的女人一定有两把刷子,相信她可以的!”

    “就算你这么说……”

    松动的木地板被踩的嘎吱作响,耳边的声音却嘈杂许多,就仿佛身后还有许多追兵一般令人不安。慕琬明明记得山海的房间就在旁边,她们根本没走几步,可自己跑了很久,却还像是在原地踏步一般,根本一扇门都没有看到。

    “等等!”

    慕琬甩开了阿鸾的手,一手撑着自己的膝盖,一手拄着伞,累得直喘气儿。

    “这太、太奇怪了。阿鸾,你不觉得不对劲吗,我们……”

    慕琬觉得自己的眼睛略微适应了黑暗,方才的烛台早被丢下了。她直起身子,忽然意识到,整个走廊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她说了半天话,喊了半天阿鸾,都没有人应。

    墙边的木栏窗外,似乎传来什么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明显。但她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于是靠近了些。她看到窗外有一口井,从里面传来瓷器摩擦的声音。

    “三个、四个、五个……”

    被称作皿数的妖怪吗?她从前也只听同门讲过,若数到最后少一个盘子可就麻烦大了。虽说当时她不信这个邪,但这节骨眼上,她还是贴着墙,蹑手蹑脚地溜了。

    而阿鸾呢,跑了半天,才觉得不对劲。

    她转过头,喘着气儿,也靠在一扇窗边。

    “慕琬,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一直低着头的慕琬忽然扬起头,出现在她面前的,竟是一张过分干净的、连五官也不复存在的脸皮。

    黛鸾怔怔地望着她。

    “咦,你不怕吗?”

    “慕琬”轻声问她。

    随后她闭了眼,原地晕了过去。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八回:故步他封

    山海睁开眼的时候,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他觉得头还很沉,天也一定没亮,所以现在应当还是夜里。这夜里过分冷了,不像是中秋前夕该有的温度。于是山海起身,想去橱柜里再看看有没有被子。

    “你冷么?”他随口问无弃。

    并没有人回答他。

    他料想施无弃应当是没醒,但很快就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太安静了,安静到连人的呼吸也听不到。就仿佛除了自己之外,只有他一人是活物。山海立刻在指尖燃起一团火焰。火光蔓延之处,一无所有,连他睡觉的褥子也看不见。

    这是……为何?

    短暂的错愕后,山海很快镇定下来,分析起当前的情况。他走了几步路,走到他认为远远超过房间应有的面积时,他确定了——自己应当是遇上了鬼遮眼。

    鬼遮眼有许多形式,有的让人见到各式各样的幻觉,如自己最喜爱的东西,最心心念念的人。这种把戏是鬼魂或妖怪常使的,轻了是恐吓、捉弄,重则要置人于死地。而最简单的便是当下他遇到的情况——什么也看不见,仿佛置身另一个空间里。这要命的不是要诱惑人什么,而是在黑暗与寂静中逐渐摧毁人的精神。

    破解的方法不是没有,甚至很简单,但山海深陷其中,没办法准备辟邪的材料。实际上他还有些讶异,因为他本以为自己这样的命格,是很难碰上这种事的。既然发生了,便注定幕后黑手并不好惹。一般情况下,不要随意走动是最好的办法——就算你满地胡跑,在旁人眼中,你也不过是在诡异地原地踏步罢了。

    不过他并不是坐以待毙的类型,或者说,他知道现在只能靠自己。

    他重新盘腿坐回地上,开始琢磨,这鬼遮眼,和施无弃遇到的、疑似溺之女的妖怪有什么联系。这件事会是她做的么?若是这样,事情反倒变得简单。

    施无弃呢,其实比他醒的还要早半个时辰。

    他和山海一样也是被冻醒的。只是他睁开眼,就觉得店内不同寻常。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离开了屋子,在整个店内游走起来。他能感到,柒姑娘就在隔壁的房间里没有走动,至于另外两人他并没有留心,他的注意完全被现状所吸引。整个店内的氛围实在是太奇怪了——仿佛一个阴鸷的圈套,要把他们都困在这里。

    施无弃夜晚的视力不错,不需要点灯也能大致看清东西。当年在玄祟镇的地下暗河时,他就是依靠这样的眼神儿在湍急的水流中踏的碎石。于是他看到了,整个店的装潢都仿佛化作了荒废多年的老宅。这里四处是灰尘与蛛网,墙皮脱落许多,露出生着青苔的砖石。纸门木窗上都有许多破洞,冷风从中肆意穿行。

    这才是这座店的本来面目吗?

    不,或许不是。

    施无弃能判断出,这一切破败萧条的景象反而是幻觉。虽然他没有解开幻境的方法,但他很清楚,白天看到的模样才是旅店的真实情况。至于他为何这么笃定,他不好说,这或许是与生俱来的直觉,正如他看到鞑姬或其他什么人时,一眼就能辨出对方是妖怪

    一样。

    屋里并不安静——许多鬼魂与小妖都在这里狂欢,而且他们是真实存在的。

    路过酒窖时,他听到了里面有小鬼儿在开会,喧闹又嘈杂。他没有打扰,而是继续走下去。壁画上有美丽的女人冲他招手,他只是礼貌地笑一笑作为回应,转身便离开了。房梁、门后、炉边,到处都是真真正正的鬼怪们欢聚一堂。他们对施无弃都没有什么敌意,甚至不少小妖还对他打招呼。

    “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半截身子是骸骨的女人吗?”

    施无弃对墙上一支自燃的蜡烛问。

    寄宿其中的灯台鬼伸出一只影子的长手,在墙壁上蔓延过去。施无弃顺着这只手指的方向,来到了隔了两扇门外的第三个屋子。

    拉开门,里面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室内的温泉池。这种房间都是为贵客准备的。

    水池里灌满了水,整个房间的地面也都是水痕。甚至不止地面,门窗、墙壁、乃至天花板都有着难以祛除的、湿润的印记。

    水池中央泛起层层涟漪,从中浮现的,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从水池里抬起头时,并没有溅出更大的水花。她面容清秀,十分漂亮,仅从轮廓判断的话,施无弃的确知道那是他今天所碰到的女人。

    果真是溺之女。

    看到来者,她很快沉下半个身子,只露出一对幽怨的眼睛,默默看着他。

    “你能帮我。”她说。

    她的嘴并未离开水面,但没有气泡,声音也很清晰地传入施无弃的耳中。

    “你为何笃定?”

    “因为你是百骸主。”

    “……是。我不难为你”施无弃回应,“我要知道这屋子是受了什么咒术,如何破解?还有,你与其他的妖魔鬼怪,究竟从何而来?”

    他提了一连串的问题,溺之女并未回答。她依然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良久,她才缓缓从水中站起身。

    腰部以下所呈现的,果真是白森森的盆骨与腿骨。

    “我们被困在这”她淡淡地说着,“没有人能解开咒术。”

    “是掌柜的做的?他为什么这样?”

    “是他做的——也不是他做的。但若要让我们离开这儿,需要那个孩子同意。”

    “孩子?”

    “孩子。”

    “你们是……”

    “我死在这儿,很多年前,一场意外”她裸露着身体,长长的头发遮住了部分皮肤,“但没什么……有很多人死在这儿,各种各样的原因,仇杀、情杀、自杀、误杀……这里阴气很重,常常能引来很多东西——人害怕的东西。”

    “所谓苍曳城鲜少有鬼怪的传闻,竟是因为都聚集于此么?”

    “也不尽然。这座城总有很多人,他们镇住我们。平日里,旅店的客人很多,我们也出不来。”

    施无弃似乎明白了什么。

    “啊……泷府的意外,使来的人少了,你们便出来作祟吗?”

    溺之女摇摇头,头发甩出些许水花。

    “我说了,我们被困在

    这儿,没办法投胎。因为那个孩子也被困住了。”

    孩子,又是孩子。

    施无弃略做沉思。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知道了,谢谢你——我会帮你们的。”

    说罢,他转身出了门。临走时,许多潜藏在黑暗里的小妖怪都探出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他们确乎是期待着什么的。即使连百骸主也不知道,这种信任究竟从何而来。或许,是和柒姑娘的存在有关的。她让他们觉得,他是靠得住的。

    说来也奇怪,施无弃一把抓住山海的手腕时,鬼遮眼在顷刻间被破解。

    这太容易了——甚至没有任何咒术和仪式,仅仅是他碰触到自己。山海回过神,看着他,欲言又止。施无弃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是问他:

    “你醒了?你见阿鸾她们了么?我带柒姑娘回来时,没见她们在房间里。”

    “……你不曾感知到她们吗?”

    施无弃摇摇头。

    “这儿阴气太重,我不确定。”

    “我们得找她们。我想她们还安全,阿鸾有平安锁和桃木剑,慕琬有香囊叶隐露……”

    “一定没事。但是山海,你知不知道在旅店里,什么地方人迹罕至?”

    山海感觉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

    “旅店客栈这种地方,我想……或许柴房?仓房?”

    “是谁都不会去的地方。”

    “阁楼?一般这地方不方便拿取东西。等等,你该不是怀疑……你刚去哪儿了?”

    “我们上楼。”

    山海几乎猜到施无弃做了怎样的假设。他不清楚在自己遇到鬼遮眼时施无弃去了何处,若他一直在房间里,势必会注意到他的反常,但没有。所以他一定是出去查看了什么,而两个姑娘不见踪影,也一定与这些有关系。若她们碰上了麻烦,始作俑者一定要将能破解的人困住——例如他。只要遮了他的眼,限制他的行动,便能为所欲为。

    所以这位始作俑者,力量一定是有限的。不然哪儿犯得着拦着他?

    可这说不通……为何没有拦住施无弃?

    是不想,还是不能?

    旅店虽大,但只有三层。施无弃和他上来以后,仰头看着屋脊下方的模板。虽然现在很安静,但他肯定这之中一定隐藏了什么。

    “八荒镜在包袱里,还是在你身上?”

    在他说完前,山海便从衣襟里取出了镜子。他将镜子抓在手里,反射了窗外十分朦胧的月光。一团小小的光斑在木质的天花板上游移。没多久,光斑突然在某个区域内消失了。

    不等山海说些什么,施无弃打通了木板,一跃而上来到阁楼。这么一来,山海也没有老老实实去找梯子的必要了。

    等他上去之后,他便与施无弃陷入了同样的沉默。

    两个小女孩面对面,点了一排蜡烛,手对手翻着花线。见到他们二人,其中一个还打招呼呢。而打招呼的这个,便是失踪的阿鸾了。

    另一个红衣服的小女孩是谁?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十九回:故弄玄虚

    姑娘穿着一身红色的浴衣,矮矮的,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她身边放着许多玩具:剑玉、手鞠、木雕、弹弓、拨浪鼓……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她这儿都有。房顶有些低,他们两人不得不略微低下头,弓着身子。施无弃想上前一步,山海忽然拦住了他。随后,他抬起手,指了指阁楼的那些柱子。

    它们都贴着落灰的符咒。

    施无弃深吸一口气:“还有一个人,你把她藏在哪儿?”

    小女孩躲在阿鸾后面不说话。

    “听着,丫头”他接着说,“你把她放了,我帮你解了这些咒。”

    “你会解?”

    山海看了看他,又转身看了看最近的一个柱子。他轻轻吹去上面的灰,仔细打量起上面画着的图样来。

    “你会就行……呃,你会吧?”

    “……以后别乱答应人。”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这旅店的一切幻觉,都是这个小丫头在捣鬼。

    ——座敷童子。

    山海招招手,让阿鸾过来。她回头看了看座敷童子,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她不会有事,便转过身跑到山海他们那儿了。山海蹲下身,将视线与她平齐。

    “小姑娘,别怕。我问你,设下这些符咒的,是这家店的掌柜吗?”

    丫头本来有些害怕,但她看到与自己玩了一阵的阿鸾站在他身边,似乎觉得他的确不是什么坏人。虽然旁边那个高个子看起来真吓人,但她还是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是说,不是他,但是他找人设的么?”

    她点点头。

    座敷童子是喜欢热闹的妖怪,虽然没什么邪性,却妖力强大。通常,他们是穷人家夭折的孩子变得,本性贪玩。座敷童子经常装作一群小伙伴中你眼熟的模样,但一个个数过去,比商量好的人要多一个,那多出来的伙伴,便是他们假扮的。他们愿意留在谁家,就可以给谁带来平安与财富。因此,人们想方设法地用玩具糖果引诱他们,千方百计要把他们留下。

    当然,若这小妖怪被气走了便一定会招致不幸。所以有些动了歪心思的人,会想办法把他们困在这里,这样一来,富足的生活便得到了保障。

    他们不会照顾小妖怪的心情,甚至从未想过他们的愤怒会带来什么。

    即使妖力很强,小小的孩子也毫无办法。但若这地方本身就邪门,发生过命案,这一切就不好说了。

    “这店自从建起来,怕是死了不少人”施无弃说,“但也绝不算多。毕竟走到哪儿,都有人出意外的。所以这点灵魂对你而言,还不够用。”

    山海点头附和:“苍曳城的人来来往往,尤其是旅店,十分热闹,这地方也招孩子喜欢,你便来了。但你一定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个黑心掌柜给发现,还被困住了。”

    座敷童子低着头。过了一会,她才勉强点点头。

    “这些妖怪有些是真,有些是你作假。而那些真的占大多数——虽然不都是些死人,却在泷府发生命案后因为客人减少,阳气也逐渐少了,妖怪们才喜欢来这儿,是不是?何况我闻那酒窖里的酒,确实不错。”

    山海诚恳地看着她,就像真正凝视着一个孩子。

    “丫头,我想问问你——泷府上的事,可否与你有关?”

    座敷童子狠狠地摇了摇头,态度坚决。

    “他不会骗我们吧?”施无弃小声嘀咕。

    “不会。这孩子一样的妖怪很单纯。”

    “真的吗?我看你很好骗就是了。”

    山海没理他。他站起身,指尖点着旁边的符咒,口中念叨了什么。那张符咒发出深蓝色的光,自下而上燃起一团小小的火焰,将符烧了个干净,连一点儿灰都没有。

    座敷童子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原本青白的肤色,似乎变得红润些。她眼中的怀疑像是又少了几分。

    “我帮你慢慢解开封印你的符咒,你答应我两件事,可好?”

    小丫头歪着头看着他,眼神很好奇。黛鸾有些担心,让山海别难为她。

    “不难为她,难为慕琬么?”他反问,阿鸾不吭声了。接着,他的语气又缓和下来,对那丫头说:

    “放心,我也不会刁难你。其一,我们还有个人类姑娘,兴许被你困在哪个角落里。我们首先要见到她。其二……”

    山海伸出第二根手指。

    “你莫要刁难掌柜的。”

    “什么?”

    这话是无弃和阿鸾同时说出口的。

    “开什么玩笑?怎么,自作孽还不让人还手了?”

    “对啊山海,管那么多干嘛?这是报应!”

    山海也并不恼,他放缓了语气,平和地解释着:

    “座敷童子只要离开,此人必家道中落,得到足够的报应。只是她若继续留在这儿作祟,后来的客人也会被吓到,若是真赶上个心脏不好的,实在是伤及无辜。而且她留在这儿,身上的怨气还镇着此地所有的冤魂……最糟糕的,他们都会变成失去神志的厉鬼,不得转生。”

    那边的丫头显然是慌了,她略微颤抖了一下。就好像预想到未来糟糕的事态,她自顾自地摇摇头,想把那些糟糕的想法赶出去。这时候,他们听到楼下传来嘈杂的声响。施无弃从地板上的洞口跳下去,很快来到楼梯口。

    他看到了令人十分心情复杂的一幕。

    若说恐怖,倒也不那么吓人;若说滑稽,那实在有些不太厚道——慕琬的神经依然紧绷着,面色灰白,头发炸得像只受惊的猫,眼神儿还凶得很。她攥紧了手中的武器,随时一副召唤天狗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架势。

    “呃你冷静一点……”

    “你是谁!”

    “我是施无弃啊?”

    “证明给我!”

    施无弃叹口气,心想她别是被哪些模仿人的小鬼儿给吓住了。但若要平复她的心情,像以往一样嘴贱挑衅那真的是找打。至于证明……

    “喏,这么大的洞,你捅的”施无弃撑开腰侧的衣服,“记得赔钱啊。”

    慕琬长吁了一口气。

    阿鸾从上面的洞探出了头:“唔,你还有脸。”

    “……好好说话你怎么还骂人呢?”

    “啊不是,我

    是说……我本来看到你们,结果是妖怪变的。我还以为,你们的脸给那角盥漱的妖怪给偷了。”

    解开那些咒术需要些时间。好在符咒都不难,并没有限制座敷童子的法力——若是这样她也不会起到招财的作用力。只不过,它们控制住了她的活动范围,让她像条被绳栓了脖子的看家犬,只得在整座屋子里走动。于是她才不得不趁人少,利用起周围的一切资源来。

    这番折腾下来,天都要亮了。

    在最后一张符咒解开前,山海转过头对座敷童子说,务必要记住他们的约定。那孩子很乖巧地点点头,已经完全放下了戒心。她现在真的像个人类的孩子,脸上还带着难以隐藏的笑。她一定很高兴,因为她马上就要得到自由。在自由的奖赏面前,连仇恨都无足轻重。

    无弃和慕琬在下面站了许久,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嗑。天快亮了,他们望着窗外。施无弃对上面喊了一句:

    “掌柜的回来了——还带了俩小二,你快点儿。啊……等等。”

    他的声音忽然压低了些,慕琬追问他怎么了。

    “……呵,我就说呢,合着是惦记着旅人的钱财呢。”

    “怎么,你听到什么了?”

    “没什么,听到他让那两人麻利点,还告诉他们我们的房间。想必他知道这店有问题,却还是想尽方法要赚钱呢。啧啧,人可真是太可怕了……”

    这话让慕琬十分不悦。她愤愤地转身,上到阁楼。她很快跑到山海身边,对他嘀嘀咕咕说了什么。施无弃本来想追上,但他已经听到了她说的话。

    “我觉得山海不会答应你——”施无弃又在下面喊了一声。

    山海沉吟良久。

    “我觉得你最后捉弄他们一次也不错……别太过火。”

    “咦?山海你转性了?”施无弃依然扯着嗓子嚷嚷。

    天亮了以后,他们很快离开了这座旅店,老老实实回到城北,找到了叶母推荐他们的客栈。明天便是中秋,虽然大多数人仍不敢上街,但陆陆续续也有很多人在准备过节时的小摊儿了。不知是不是官府放松了些,还是人类的忘性太大——无所谓,热闹就行。

    当晚,阿鸾在屋里头抱怨。

    “这月饼怎么是五仁馅儿的?”

    “五仁怎么了”施无弃一把夺过来指着断面说,“这不是不错吗?看,核桃、花生、瓜子……怎么只有四个料。不对,是五个没错,但这……不是,谁会往月饼里加花椒啊?!”

    两人骂骂咧咧的,寄信回来的山海和慕琬走进了门。

    “家书写好了?东西也给那边儿说了?”

    “嗯”山海点点头,“还有,我们听了一件倒霉事。”

    “谁的?什么倒霉事?说出来让我们开心一下。”施无弃笑了笑。

    “我觉得没有比花椒五仁月饼更倒霉的了。”阿鸾抱怨着。

    “有的有的”慕琬兴致勃勃,“听人说,东南边那个温泉旅店的掌柜,疯了。”

    “哦——”

    那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回:真独简贵

    苍曳城如此繁荣,有个小小的秘诀。虽然西面是整座草原,但保持与更遥远城邦的密切往来,依靠的是频繁的信息交流。用人来往返传递信件,效率实在不敢恭维。因此,这座城市有许多养鸽人。这种寻常的鸟,是最好用的信使。

    等鸽子将信送到青璃泽得一天出头,再加上等镖师过来,保守估计,加起来共五天有余。好在他们的行李里没有什么危险品,城门应当是很好进的。这倒也无所谓,但等他们顺利出城,少说也要十来天。

    这个中秋过的并不热闹。没有戏曲,没有灯会,只有三两个胆大地摆着小摊儿。都说往年这里是十分热闹的,可他们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限行令应该快要作罢了”老板娘一边泡茶一边说,“听说犯人跑了。”

    “跑了?”山海不解,“可犯人不是还没抓住吗?”

    “这几天听到传闻,说不久前的夜里,有人翻出城门了,动作很快,没人注意到,只有一个守卫瞧见。开始没人信他,可城里怎么也查不出人,大家慢慢觉得他说得是真的。所以犯人应当是逃去东边的无乐城了。”

    施无弃端起茶杯,嘲弄着说:“现在才想起来,说不定人早连无乐城也过了。”

    “谁知道呢。能在守卫众多的情况下毫无声息地离开,也难怪能在一夜间对泷府那么多人下手。要是真走了就好,人心惶惶的日子,我可是受够了,生意也没法做。幸亏叶家荐你们过来,我这儿也不至于太冷清。不过看样子,你们早就来了,前些天都去哪儿了?”

    施无弃一口水噎在嗓子眼,慕琬连忙说:“随便逛了逛,说来话长……”

    “老板娘老板娘”黛鸾有些期待地问,“这苍曳城,还有什么值得去玩的地方么?”

    “我们这儿虽然热闹,但也都是些谈生意的人,景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南边的温泉倒是有些看头,只是早上厨子去买菜的时候,听说那边一家很大的旅店关门了,或许没人生意做不下去,也有说老板病了的。那一带有火山,值得看看,可也有重兵把守,不让人出去。再有什么好去处,我还真说不上来。啊,东北倒是有一座道观,只是香火太少,已经破了。”

    几个人看了一眼山海,但他似乎没有表达出什么特别的兴趣,反倒是阿鸾缠着他,要他们一起去看看。一天到晚闲在这儿,她会长蘑菇的。人就是这样,忙起来直喊累,闲的时候又觉得浑身不对劲。山海自然是答应了她——毕竟她没嚷着去泷府看看命案现场,已经很给面子。他们吃了饭,下午便启程去了。

    到了地方,山海发现,客栈老板娘是真没和他们客气。

    这道观岂止是破,简直不是一般的破。屋瓦上都长了杂草,青苔布满了墙面的裂纹。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破洞,漏风漏光,冬凉夏暖,完全不是人能住的地方,也绝不会有人来。

    “应该是废了。”施无弃看了看满是灰的香台——不是香灰,而是普通的尘埃。

    “哪儿是应该,绝对是废了。”慕琬叹口气。

    阿鸾倒不是很在意,她蹦蹦跳跳走上石阶,在昏暗的观内四处看着。山海也跟进来左右打量。这儿比起凛霄观实在是小太多了,选址也没什么讲究——道观道宫都是要看好风水,一般也都建在高高的山上,与天近些。这儿令他觉得,更像是为了收香火钱而设的。

    施无弃评判道:“或许早年收了些商人的钱,讨些彩头。后来发现,不管上不上香,钱还是照赚,就不花时间过来了。”

    “大概吧。”

    慕琬开着玩笑:“怎么样,有没有想家?”

    “这,唔,条件差点儿……”

    “——勾不起这位仙长的思乡之情么?”

    这是不属于他们之中任何人的声音,是听起来很也年轻的男声。

    连同柒姑娘在内,五人同时左右环顾起来。打门外走进一个道人。他容貌俊朗,怡然自得迈着无声的步子跨进门槛。虽然他看着岁数不大,头发却是青白交错,白丝比山海还要醒目。他身上的道袍也是黑白分明的,比起山海那身烟灰的质感要新、也要奢侈许多。

    在这片以破败和荒芜作为背景的天光之下,他笑着,像枯井里盎然的花。

    他行了个礼,其他人连忙回礼。山海抬起头,有些迟疑地问:

    “您是……您也是路过此地么?”

    “啊,我可是生活在这儿的呢。在下霖佑,未请教……”

    “……在下凛山海。”

    如往常一样,每个人都做了介绍。只是在介绍自己的时候,他们都不由得多动动脑子,思考起霖道长说的话。他的模样与打扮,让人完全无法与这座破败的地方扯上关系。自然,他也看出了他们的疑惑。

    最疑惑是,还是他项上的锁链。

    细细的黑色铁链缠在他襟前,两边各绕过了他的肩。因为颜色的问题,它在道袍上并不那么显眼,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

    “噢,这个”霖佑看出他们眼中的困惑,“修行用,解释起来有些麻烦。凛道长或许能懂?修道之人,总要对自身有些要求的。”

    “……”

    凛山海其实不懂。

    施无弃一直盯着他看。或者说,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这个阳光清秀的修道者,身上并未有那种道骨仙风般的清冷,反而让人觉得亲和,想与他多说说话。可对他们而言,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慕琬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他:

    “你住在这儿……?住在,这种地方?”

    “您别看这里现在是这样。几年前,这里还热闹着。访客络绎不绝,香火旺得很。苍曳城很太平,很少有妖怪惹是生非,所以没什么道士,也没有阴阳师。前些日子,来了个猎魔人,应当是把这座城最后的妖怪斩尽杀绝了。”

    山海和慕琬同时看了看对方。

    “猎魔人,这……”

    “怎么”施无弃看着他俩

    ,“猎魔人不是阴阳师的一脉么?”

    慕琬接了话:“是,可是……这是三个分支里最不受待见的。”

    “为何?我不清楚你们阴阳师的流派。不都是降妖除魔为民除害的?”

    “这你就不懂了”阿鸾将脑袋从他俩的肩膀间挤进来,“严格来讲,真正本着除暴安良原则的,只有除魔师,就是山海这样的。除魔师的理念,大约是想让人和妖怪和谐共处,助鬼怪快快转生,万不得已时才会为了人这一方,使些过激的手段。”

    “比起杀,更像是赶跑吧”慕琬说,“部分役魔使大约也有着这种心态,剩下的,是无所谓罢了。我们与妖怪立下契约,也算是寻找妖与人的平衡。当然,这之中也不排除真正把妖怪当道具、为己所用的家伙。至于猎魔人……单纯的杀戮和利用罢了。”

    霖佑又靠近了一步,加入了话题。他没有什么情绪的变动,只是静静地陈述:

    “许多正派的阴阳师并不承认猎魔人的身份。不论猎杀还是捕获,只要给足了赏钱,他们都干。前二者再怎么说,也算是站在人类的角度,只是他们……即使知道一人要用妖怪去杀另一人,也不会做多干预的。在他们看来,妖怪可以是武器、是牲口、是工具……”

    施无弃皱起眉:“像有我的风格——可听上去真有些讨厌。”

    “所谓最后的妖怪,是什么妖怪?”

    山海心里想的,其实是昨儿个见到的座敷童子。但他知道,霖佑口中定另有其“人”。霖佑轻轻叹口气,依然笑着,有些疲惫地说:

    “是群黄大仙。衙门虽说不信灭门案的凶手是妖怪所为,却还是偷偷下了悬赏单子,要除尽一切嫌疑,拿着妖怪身上的东西算钱。有个猎魔人交了少说十几个不同黄仙的牙,领了一大笔赏金就远走高飞了。”

    “他们真的作恶了么?”

    “谁在乎?”

    在山海和他攀谈的时候,无弃与慕琬走到一边小声交流起来。墙面上有个窟窿,白惨惨的光线从外面打进来,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斜线。

    “我有些在意”慕琬抱起肩膀,“那道锁链——它让我想起不好的事。莺月君身上也有锁链,缚妖锁。我不知道是不是同一种,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之那让我很不舒服。”

    “他是不是妖怪,我不好说。我本信我能一眼看出来,但这次我也不确定。不知道山海怎么看。他身上太干净……就是,干净,找不出丝毫污秽那般干净。”

    “我知道你的意思。现在怎么办?”

    “看山海如何定夺”施无弃瞄了一眼他们的方向,“还有,要看好阿鸾。”

    慕琬转过身,看着山海与霖佑轻松地交谈,柒姑娘站在不远处望着这边。从那两人平静的面庞上,找不出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慕琬又四下看了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那——阿鸾去哪儿了?”

    “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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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