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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二回:风云难测

    阴云掠过残月,仅有的微光忽明忽暗,茂密的树冠将它过滤得更为稀薄。猫头鹰的叫声从远处传来,不知疲惫。卯月君一步步走在这样的山麓间,连脚下踏过树枝的声音都清脆得刺耳。

    与泷邈的会面并不顺利。这座山虽然不大,但地形却有些复杂,单是密不透风的树林就足以将人困上好一阵子。卯月君问遍了山野的妖怪,找遍了每一处沟壑,也不曾得知睦月君的踪迹。看来他不在这里,她必须再扩大搜寻的范围。而且,从那些妖怪口中,卯月君还得知了一个消息:山脚下的村子有可怕的大妖怪出没。这样一来,泷邈也要耽误很久了。她心中有数,便决定主动朝村子的方向靠拢,方便与他碰头。

    但她走的是上坡的路,她并不觉得疲惫。令她在意的是,在看不见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跟随着她,何况数量不止一个。

    这时候,她来到一面厚重的石壁前。

    “唉,这种程度的障眼法,可是很容易识破的。”

    说罢,她抬起手,指尖竟然穿过了坚硬的巨石。接着,这层幻象便褪了颜色,逐渐在她眼前消失。这种障眼法是最基础,但也是相对最好用的。被障眼法蒙蔽的人,当真能触碰到幻术所展现给他的一切事物。倘若你识破此法,那么这些障碍对你来说便不管用了。其实这一路上,卯月君看到了许多法术制造的场景。小到一丛巴掌大的野花,大到看不见尽头的细流,不论是模样还是声音都模仿得与真货十分相像。卯月君看破了,却没有说破。因为直到这个时候,这场针对她的恶作剧还未停止,她便意识到,捉弄她的人不会是山上普通的顽皮小妖这样简单。

    巨大的石壁消失了,周遭的地形也发生了变化。原本向上的山坡变得向下倾斜,几棵树的布局也发生了变化。她的身后与左右两侧大约五丈开外,出现了许多黑色的影子。它们像鬼魂一样在灌木间飘浮,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而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

    “我听说过你,”卯月君轻声说道,“你似乎在四处收集名贵的宝物。”

    没错了。周围那些黑色的影子,便是数不胜数的霂卫。霂站在她的面前,神情泰然自若,好像并没有将这位走无常放在眼里。

    “既然你知道,就请你将你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交出来吧。”

    霂的语气是如此理直气壮,就仿佛那法器本就是她的东西,天经地义。

    “我大约猜出你想要什么了。只不过……这不是你的东西呢,我不能交给你。”

    不论对谁,卯月君的态度总是这样谦和,泷邈时常觉得这是不必要的。不过他从来没说过什么,卯月君所做的一切一定有她的理由,只需要信任就好。可惜他这会不在。

    霂捋了捋额前那撮红色的头发,随即双手叉腰,气势十足地说:

    “天底下所有值钱的宝贝都是我的,包括这些法器。放在你们那里,不过是让你们暂时替我保管罢了。现在我要拿回来,就这么简单。你的小伙计不在,而据我所知,你也并不是擅长战斗的无常鬼。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还是请你主动将赤真珠交给我吧。”

    说着,她上前两步,伸出了手。

    卯月君拈起下颌,若有所思地说:“原来如此……你是与村子的妖怪商量好的么?”

    “我们只是打了个照面。我来的时候,她早已在那里盘踞多时,可不存在什么计谋之说。何况你与那半妖是自愿分开的,可怨不得我调虎离山。我不过是跟那人打了个招呼罢了,让

    她不要插手山上的事。同样,她也不让我打扰村子,就这么简单。你们六道无常,总是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分明你们也曾生而为人,却有太多弯弯绕绕,真没劲。有时候,不论是人还是妖怪,相互间的利益往来是十分单纯的。”霂又撩起耳边落下的一缕头发,“总之呢,这些都是实话,手握赤真珠的你一定知道的吧?”

    “……”

    卯月君露出困惑的神色。随即,她轻轻摇头。

    “不,我不知道。赤真珠不在我这里。”

    “……什么?”霂露出短暂的错愕,“你、你休想让我动摇,这点伎俩可骗不过我。”

    “是真的,请相信我。我已将赤真珠转交他人——是其他的无常,并非那位半妖的友人。若想现在杀到村子里去,是不必要的,这样也会违反你与那人的约定不是吗?”

    霂咬紧了牙,心里直犯嘀咕。按照她所了解的情报,卯月君的确是向来实话实说的人,千百年来从不搞什么阴谋诡计,这也实属难得。可她说的那些话,分明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要是赤真珠真不在她身上,霂便觉得,此人比想象中更为棘手。

    她那双眼睛分明能看透所有。难道这就是阎罗魔让她掌管赤真珠的原因吗?

    因为她不需要?

    算了,想这么多也没什么用。霂可不想白来一趟。何况万一卯月君是在说谎呢?这都没个定数,还不如试她一试。

    “这套说辞你还是糊弄鬼吧!”

    霂当即挥手,一个黑衣霂卫从侧方迅速杀来,势如闪电。眨眼的工夫,鲜红的血从卯月君的颈部喷溅而出,两人间的地面出现了一道长长的红线。她的动脉被切断了,不如说,大半个脖颈都被斩断,只留下脊柱与脑后的一点皮肤。这样的伤势,就算六道无常也不能马上恢复,只要趁这个时候……

    霂正准备上前,却亲眼看见,头向后仰着的卯月君忽然向前点头,颈部巨大的裂口如时光倒流般飞速愈合。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甚至没反应过来。可低下头看,地上那道鲜红的弧线分明还在。再看向卯月君,她白皙纤细的颈部完好无损。

    这是怎么一回事?

    卯月君轻轻摸向先前的创口,没有发现一点伤痕。

    “偷袭可不是君子的做派。”

    “我可从未说过我是什么正人君子。”霂冷笑道,她反应很快,“但是……哈哈哈,我想我知道了。现在你并不是一无所有——海神的琥珀就在你的身上!否则,霂卫造成的伤势你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愈合。看起来,是你的东西,与先前持有琥珀的人交换了。哎呀,我记得皋月君告诉我说……是在霜月君那儿吧?”

    “你很聪明。”卯月君并没有表现出不满来。

    “那霜月君身在何处呢?您就告诉我吧。我现在只想要那个红红的珠子,不贪图别的了。只要您告诉我,我现在立刻就走,绝不与您纠缠。”

    卯月君微低下头,发出轻笑来。这笑声的含义尚不明确,但霂分明听出一丝嘲讽。她立刻拉下脸来,不悦地质问:

    “怎么,您不相信我?”

    “倒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只是您该知道,我不会将麻烦带给更多人去。被卷入这样的事件,只怨我运气不好,怪不得别人,我怎能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再者,若是我说不信,不管是否告诉你,恐怕你都要与我刀剑相向。至于理由,便可以拿我不信任您说事了。”

    霂的心思被说中了,她当真怀疑其实赤真珠也在卯月君的身上。被别人看透的感觉竟是如

    此不快,她攥紧拳头,朝着卯月君漂亮的脸挥了过去。卯月君轻巧地向后一闪,躲开她的攻击。霂再一挥手,那些待命的黑衣霂卫纷纷涌上前来,如铺天盖地的鬼魅。卯月君轻摇手腕,召出金灿灿的神乐铃来。她腕部发力,以独特的技巧让神乐铃发出灵动的乐声来。当这阵声浪扩散开时,所有的霂卫竟然纷纷落到地上,像吸食了蚊香的蚊虫一般。

    “如此,我便不再奉陪。我还有要事在身,先告退了。”

    卯月君礼貌地鞠了一躬,准备绕过她离开。霂仿佛受到了某种羞辱——不,这就是实实在在的羞辱,不由得怒火中烧。卯月君已经走到她的身后去了,她也并未转过身,而是在卯月君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些小动作。灌木丛中又传来窸窣的声响,朝山下走去的卯月君停住脚步,有些无奈。她真不知道要陪这丫头闹多久才能结束。

    但很快,她愣在了原地。

    再度出现的不是黑色的霂卫,而是白色的“躯体”。对,是躯体,由陶土制成的成群结队的偶人。看来它们也在此地待命多时,而霂卫成了它们的掩护。霂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偶人,是谁在源源不断地提供给她?卯月君走上前去,所有偶人的视线都随着她移动,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些无生命之物的注视下,着实令人觉得阴森至极。

    卯月君快步奔跑起来,以另一种特殊的手法摇响神乐铃。那些偶人发疯一般接二连三地追上来,却在追赶的途中不断出现裂纹。严重些的,则断胳膊断腿,不再能追赶上了。她利用声音的震动去破坏它们,思路很好,但位置与时机都不够合适。

    “等等!住手!清和残花!”

    出现在前方的,是一个穿戴整齐的偶人。之所以能迅速辨别出非人的身份,是因为这女声的主人身上也出现了细密的裂纹。卯月君停下脚步,发出惊叹:

    “是、是你?你是……莺月君?”

    “是我啊。你看,我现在也有身体了,即使不在梦境里也能行动自如……你快住手吧,再这样下去,我也要碎掉了!接下来交给我,我有办法。”

    卯月君有些恍惚。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但眼前的“女人”无疑是寐时梦见·莺月君,她垂下手,不再摇动神乐铃。身后瓷片破碎脱落的声音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近。莺月君上前两步走到她身边,指着那群偶人说:

    “呐,你回头看。”

    卯月君回过头去。

    鲜红的色彩在眼前炸开,视觉在瞬间变得扭曲破碎。碎裂的头骨与陶片一并狼狈地落到地上,其中一只眼睛飞向山坡,又顺着地形骨碌碌滚了下来。紧接着,一只脚狠狠地踩上去,阻止了它的滚落。再抬起脚来,黏稠的汁水弄湿了草地。

    无头的身体倒了下去,露出莺月君布满裂纹的躯壳。

    她参差不齐的断臂上都是血,瓷制的左手因用力过猛与卯月君的头颅一并破碎了,右手也残破不堪。她用残存的无名指抚过嘴唇,如上妆般添了一抹红色。

    “真是太感谢了。”迎面而来的霂拍起手来,“这种伤势,就算有琥珀也要好一阵吧。”

    “接下来会需要更久。”

    莺月君俯下身,一些表层的瓷片残渣落了下去。她用残缺的右手从卯月君的衣物里翻出那枚蓝色的琥珀,递到霂的面前。

    “陶瓷终归是陶瓷,真是脆弱不堪……”莺月君的声线又改变了,她从容地说,“如此一来,我便不欠你人情了。但是,我要一个新的身体。”

    “好说。”

第二百二十三回:日久见心

    天气越来越热了。

    此起彼伏的蛙鸣从水渠传出,与蝉声组合成刺耳的乐章,为人徒增烦闷。蜻蜓在水面上相互追赶,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河岸边,一棵大树上有夏鸟筑了巢,一窝雏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亲鸟无数次将虫子带回窝里,却怎么也喂不饱那么多嘴。

    幼鸟的鸣啼纤细而尖利,算不上好听。即便如此,树下的吟鹓依然投以羡慕的目光。哪怕并不是好听的声音,只要能说出话来,不是自己的声音也可以。对于过往的沉默,她感到一丝悲哀,尚且谈不上悔恨。那段被禁锢在偏院当笼中雀的日子里,她确乎是没什么话说,反正也没人听。她不像聆鹓那样,一个人无聊时偶尔会自言自语。她总是有些……奇怪,担心遭人嘲笑。可话说回来,也从来没谁嘲笑过妹妹。很多事就是这样,虽然看别人做没什么,但要让自己去做,便觉得不好意思了。

    “莺月君还与你联络过么?”

    汲水的忱星直起腰,突然转头问她。说来忱星大多数时候也都在沉默,很少与她搭话,倒是没有出现她这样的情况呢。叶吟鹓摇摇头,表示这段时间不再与莺月君有所接触。自从上一次别离,她几乎没有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意识中了。或许她刚拥有崭新的实体,正沉浸在快乐之中吧。何况六道无常本就是这样忙忙碌碌,她也一定有自己的任务,利用现世的身躯说不定更加便捷。

    忱星也不再说话了。上次与莺月君见面,她从那位走无常的口中得知了一些有趣的事。比如,她这样独来独往的人之所以不那么排斥这小哑巴,是因为吟鹓的前世与她心脏曾经的主人有所瓜葛。对忱星而言,这听上去是有些荒唐,但也算不上可笑,毕竟这的确是个合理的解释——荒唐且合理。

    想起前世……她又会联想起上次在湖边遇到的小鬼。就是那家伙,害得吟鹓有好一阵子不敢接近水源,连井边都不敢多待一阵。忱星活了这样久,也很少见到那般刁蛮无礼的孩子。但她能从那个孩子的眼神里知道,他就属于那种生性顽劣,打娘胎里就一肚子坏水的小恶霸。拥有这样眼神的孩子,骨子里都是坏的,后天怎么也无法矫正。与那孩子相似的小魔头,她确乎是见过几个,多半父母双亡,甚至为他们而死。对于亲人的离世,他们也很难拥有正常孩童该有的悲怆。这种失去至亲的沉痛是他们难以理解的事,受限于他们的脑袋、心脏、灵魂。何况,他们对亲情本身的理解就从来不够透彻,或者说……有他们自己的一套理解。在这样的理解体系中,感情是微不足道的。

    吟鹓喝了几口忱星递来的水,又将水囊放下。她盯着一个方向好一会儿了,因为她之前觉得那像是几只蝴蝶。不过到了现在,那些鲜红的蝴蝶都在草丛间一动不动,她疑心那不是蝴蝶,而是花儿。会

    是什么花儿呢?像蝴蝶的花有很多,自己的后院就种了不少。不过那地方疏于打理,仅凭自己半吊子的照顾,还是让野花占据了半壁江山。但那也没有关系,野花儿也是好看的、芬芳的。

    她将水囊还给忱星,指向那里,又指了指自己。

    “你要去那边玩吗?”忱星随意地扫了一眼,“那便去吧。时间还很长。”

    吟鹓知道,她所说的时间是指莺月君的嘱托。莺月君说过,要让忱星特别留意自己的亲人。不过除此之外,她并没有提供更多有效的信息,相当于她们一直是在随意乱走的。出于忱星个人的安排,她有在注意偶人的动向,但最近这一带都很太平。吟鹓也知道,心急没什么用,老老实实等莺月君更多的情报才是。忱星之前随口问她,大约就是在想这件事了。看样子,忱星并不打算随自己过去。也无妨,距离上次落水后,是有一段时间自己不敢单独行动,但现在她基本克服了这道心理障碍。不论如何,不能再给忱星添更多麻烦。这么长时间她愿意照顾自己,早已经超出原本她预设的情面了。

    吟鹓朝着“红色的蝴蝶”走去,到了跟前儿,才发现那是凤仙花。她有些惊讶,因为印象里,这花儿要再晚一个月才开……至少到盛夏了吧?可能这里很热,它们才提前开放的,开得也不多。这一丛花儿里,还有很多花骨朵都没生出来。她知道,家里很多丫鬟会摘凤仙花去卖。她们说,凤仙花捣碎加了明矾,将指头包起来,就能给指甲染色,可漂亮了。但丫鬟们不做,因为她们是要干活的。家里的长辈也没人做过——大家都有工作,蔻丹留不了太久,何况单是包手指就要很长时间。她没什么兴趣,理由很简单:她不喜欢红色。这些艳丽的花,总令她想起那日复一日掠过苍穹的梦中之鸟。

    虽然她从未做过指甲,但到了现在,情况便有些不同。如今,她竟为此感到十分在意。看着这些花儿,仿佛就回到了庭院中,回到了被家里人团团围住,众星捧月的时候。

    她想再多采些了。这些花儿固然是鲜红的,却不足以触动她心中敏感的地方。大约是凛天师的安神之法颇有成效,或是她自己一定程度上已经克服了心结。她站起身四处看了看,果不其然,不远处还有零星的几朵凤仙花。她一路摘下去,手里攥了好多,手心都染了色。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只觉得有趣极了。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凤仙花的。

    薛弥音看着脚边的凤仙花,半晌没动。凝视甚久,她还是大发慈悲地没有踩下去,而是跨过了它们。不过这里的花儿可开得真够早的,还挺多,稍不小心就要踏断几株来。那些花儿太惹眼,与她喜欢的素色并不搭配。若是淡一些的粉色、白色,那倒还罢了,这里的也太过鲜红。比起花朵本身,薛弥音更喜欢它们

    的种子荚。那一小团一小团的绿色包裹,轻轻一捏便由内而外地翻开,露出里面柔软的籽。捏开它们的过程,算是儿时居无定所的她鲜有印象的乐趣。

    顺着花开的方向,她注意到了一个特别的影子。

    那身衣服是杏黄色的,做工漂亮,样式她似是见过,但颜色与记忆中略有差池。是谁穿过这样的衣服来着?那人蹲着身子,薛弥音看不清她。第一反应不是“这样偏僻的荒野竟然还有其他人来”,而是“那家伙是谁?”意识到这样的念头时,弥音感到隐隐的不安。

    很快,她的不安便得以佐证——那采花的姑娘站起了身,抬起了头。

    刹那间,弥音感到天旋地转。倒不是受了什么法术的影响,而是她的脑袋不受控制地感到不适——因为这张熟悉的脸。那是、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吗?弥音不太确定,但心却跳得很快,像慌了神。可她慌什么?有亏欠的人不该是她才对。视线依然有些模糊、泛白,弥音站在原地,木头似的一动不动,等待这劲儿赶紧过去。缓了好一会,她的视野才重新变得清晰起来,那张可憎的脸也随之明晰。

    真像她……不过,聆鹓是有这么高吗?还是说靠近些才知道?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薛弥音还是没有挪动半步。一种神奇的力量将她的脚死死钉在地上,阻止她上前。她心里清楚,不去才是好的,就当没看见,就当事情没有发生过。反正这一切都过去了,当下已成定局,就算有什么仇怨也无济于事。可是……可是她仍心有不甘。那些背信弃义的人,当真不需要面对报应吗?送给她象牙拨片的那个少年放手了,在悬崖上抓住她的手又放开的女人也放手了……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宣告放弃。想到这儿,薛弥音的牙根直犯痒痒。不说别人,叶聆鹓,她是曾经救过她的。弥音并非凡事都斤斤计较的人,也不怎么精于算计,可她的确差点儿将自己救过聆鹓的事忘记。危难关头抓住身边人的手,的确值得感动。但若不是叶聆鹓放开了,弥音也不会想起自己的“恩”。

    你叶聆鹓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心里的两种思想在不断地碰撞、厮打,不分你我,却难舍难分。

    “你的表情好差……”跟上来的友人看着她,“发生了什么吗?”

    薛弥音没有回答,魉蛇便自己朝那个方向望去。精于挑拨的恶使善于勘破人心,因而她很容易从弥音的脸上读出些什么,何况她并未掩饰。

    “啊,她就是……那个孩子吗?真巧啊,在这儿遇见。那么你要怎么做?”

    怎么做?弥音不知道怎么回答。以往这位挚友虽然很少给出建议,却会将自己的想法与分析一一罗列给她。可这次,她却直接朝自己发问了。

    那么,怎么做?

第二百二十四回:日中将昃

    “我想让她付出代价。”

    薛弥音一字一句地说。

    “唔……”魉蛇的表情倒是平平淡淡。她沉吟一阵,又反问道:“你是这样想的,但你会怎样做呢?”

    “什么?我不明白……”

    “怎么想和怎么做,是两回事。”魉蛇认真地解释,“有些人只是闹闹脾气,心里将想做的坏事想了一遍,便不打算做了,因为他已经消了气。这类人本性不坏,只是脾气有些暴躁罢了,而且他们还能控制住呢。虽然也有不加控制,演变成恶意伤人的情况……而有些人做事不过脑子,直接凭着冲动实施恶行,又在事后感到后悔。你是哪种人?”

    “……我不知道。也许,都不是。”

    “你要做哪种人?”

    弥音感到迷茫。按理说,这个小她许多的姑娘应该受她的照顾才对。但自打二人重逢以来,她总觉得自己才是年幼的那个。魉蛇——妙妙太过成熟,或许与另一半与她相容的妖物的魂魄有关。那老妖怪一定活了很久,才总是说出这些弥音也难以理解的话来。

    “啊!等等……”

    风不断地吹拂,让茂密的野草与树叶彼此摩擦,刷拉拉的浪潮从未停止,掩盖了她们的轻声交谈。“聆鹓”离这边更近了一些,她尚未注意到在此处交谈的两人。但这个距离已经足以令弥音意识到一件事:她不是聆鹓。

    虽然很像,但一定不是。从她的举手投足,与面部难以形容但真实存在的细微差别,弥音已足以辨认出来,她并非是叶聆鹓。像她却不是她,弥音只能想到一个人——那是一个她先前从未见过,却印象深刻的人。

    她与叶聆鹓相处的时间虽然不如她的堂姐久,却因为饮食起居都形影不离而十分熟悉。何况她与堂姐阔别已久,恐怕两人的习惯也早已发生了改变。因此,她才能在这个还算遥远的距离很快判断出她的身份,以免误伤。

    误伤……吗?

    “不是她,”弥音的视线还落在目标身上,对魉蛇说,“她是那个人的姐姐。我依稀记得她提过姐姐的名字,好像是……叶、叶吟鹓?”

    “噢——”她的友人恍然大悟,“没听过。”

    “……”

    不管怎样,原本打算痛下黑手的薛弥音都开始犹豫了。魉蛇看出来,便说:

    “你动摇了。”

    “嗯,我承认。毕竟犯下过错的是她的堂妹,而不是她自己。她也是个可怜人,幼时误伤了姐妹,懂事后又误杀她的母亲,被父亲关了禁闭。对这样一个笼中雀出手,我多少会觉得不安,毕竟她什么也没做错。”

    魉蛇点了点头:“说的也是。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那你怎么想?”薛弥音看着她,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她很需要一些参考,来佐证自己的观念是否与以往无异。薛弥音从小看够了别人的脸色,如今只想做一

    个我行我素的人。但人活在世,总该有个参照来确认自己想法的公正与否。

    “嗯……你当真要听么?可能没什么作用呢。”

    “你说便是了。我鲜少向别人讨教,尤其是向比自己年龄小的人,你可是头一个。”

    “哎呀,你这样说我可就要不好意思了。嘿嘿……”她的友人挠了挠头,又接着说,“我的想法对你来说可能像是在和稀泥,你听个意思,最终怎么决定还是在你的手里。还是那句话:重要的是你想怎么做。不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真正的朋友不就该是这样的吗?在别人认定我入了歧途时,你就是这样支持我的,我甚是感谢。为了报答你对我深厚的友谊,我也愿意做一样的事。一方面,你可是受害者,你被她的家人狠狠伤害了身心。既然找不到她本人,拿她所爱的人泄愤也情有可原。这当然是合理的!不仅要伤害她,还要让当事人知道你伤害她。这样一来才能更好地报复行凶之人。心理负担?不需要的。她伤害你的时候,考虑过会对你造成怎样的心理负担吗?你这不过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真正的痛苦未降临在她的身上,已是莫大的恩赐。”

    说了这么多,她仍能从弥音的眼里看出犹豫。紧接着,她话锋一转:

    “但是另一方面——你说得对,这个叫叶吟鹓的女人是无辜的。她或许犯了错,或许没有,就算伤害到谁也肯定不是你我。时间还长,说不定你还有更好的报复的机会。所以说,如果你当下就要出手,我认为情有可原,理所当然;你若是放她一马,我觉得你是非分明,善恶能辨。在我眼里,你不论做什么都是对的,不论做什么我都会拥护你的决定。”

    她的挚友总是这样能说会道。

    的确如她所说,这样的回答并未在客观上促进弥音的决定。但这样一来,弥音知道,若是选择前者,自己便不再有负罪感;若是选择后者,自己也不会觉得惋惜。语言的艺术在这孩子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也不知寻常人要在朝堂摸爬滚打几十年,才会变得像她一样能说会道。

    “且慢,还有一人。”魉蛇突然说。

    薛弥音扭过头,发现吟鹓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一个带着帷幔的女人。她比吟鹓高挑太多,腰间的兵刃也能证明她能打得太多。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弥音一点也没注意到。这样的速度与这样的掩护,定是江湖中屈指可数的高手才能做到。

    忱星一手搭在吟鹓的肩膀上,后者吓了一跳。在看到是自己的老熟人时,她松了口气。

    “有妖气。”忱星说。

    “……?”

    忱星是不会骗她的。听了这话,吟鹓只觉得一阵恶寒。她立刻警觉地环顾左右,弥音立刻后退了几步,与魉蛇一起猫下腰,并调整自己的气息掩盖踪迹。

    魉蛇压低了声音,对她说道:“现在我要劝你放弃了。”

    弥音歪着头,皱起眉,不知友人何出此言。

    “那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刚才聊天走神,让我没能察觉到她的气息。但现在集中精力静下心来,我还是无法感觉到她,只能通过眼睛看到。因为她身上有一件法器,能将她的一切杂质得以净化。你绝不是她的对手,而且差距并非是那个法器。若仅以一朝一夕的时间作为度量,她的法术与武功少说领先你四百余年。”

    若不是那女人开口说话,仅凭那高挑的身形,弥音尚且无法确定她的性别。听了友人的这番话后,弥音瞪大了眼,有些惊异:“所以,你认识?你认识这样的人?”

    “嘘,她注意到这儿了。”她突然将弥音往后一推,“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魉蛇看着不大,力气却不小,弥音被这么一推,一屁股坐地上了。在魉蛇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她伸出手,一层微弱的灵流掠过弥音的周遭。这是一个很小的结界,就设在弥音面前。倘若她再向前一步,影像与气息就会完全暴露。

    “什么人?”

    忱星的手尚未落在环首刀的刀柄上,她看似双手放松,但已经离得足够近。吟鹓站在忱星没有武器的那一侧,虽未向后躲避,但也没敢动弹。魉蛇上前走了几步,拉近了三人间的距离。她摊开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接着轻松地说道:

    “我来此地寻找野果。家里实在没什么吃的了……我就住在这附近。”

    “此地,方圆百里,没有任何城镇或村落。”帷幔下,忱星的眼睛像个猎人。

    “哎呀,还是您经验老到,骗不过您。”魉蛇轻笑起来,“实话说,我只是一个路过的妖怪,没什么恶意,恰巧肚子也不饿。”

    “是吗。”

    “是哦。”

    话虽如此,吟鹓还是隐隐感到担忧,因为双方似乎仍剑拔弩张。她不觉得害怕,只是在担心忱星,她不想再看到任何争斗在眼前发生。她从来不喜欢流血的事件,可偏偏出于种种原因,类似的事总是一件接着一件,一刻也不停歇。

    “啊,那边那位人类的姑娘。对,对,说的就是你。”魉蛇指着吟鹓说,“有件事我有些奇怪:你明明是个人类,为什么要与妖怪待在一起?你不怕她吃了你吗?”

    这是一段颇有冒犯的说法。吟鹓皱起眉,看了忱星一眼,但看不透她幔下的表情。忱星夫人不是妖怪。她摇摇头,很想这样说,可嗓子却还是不争气。于是她又摆了摆手,试图加强自己的“语气”。

    “活了快五百岁,一般的人类可做不到呢。要我说,你可要小心别成为妖怪的储备粮。虽然我身为妖怪提醒你这种事,好像没有说服力,但既然我吃不到,总要恶心一下别人嘛。人类能活上百岁,包括六道无常在内,个个都像老狐狸一样精。你可不要被她的表象所蒙蔽,情况究竟如何,等你知道了,怕是已经晚了。”

第二百二十五回:日销月铄

    吟鹓似乎理解她在说什么。她有些无措,想要辩解什么。她的嘴张了又张,却一如既往地无法吐出只言片语。魉蛇注意到这个异象,颇为欢快地说:

    “天呢,你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忱星没有耐心去听这段完整的嘲讽。环首刀脱鞘而出,她的速度比疾风还快,立刻出现在魉蛇身边。她早有准备,闪开这一击。

    刀尖抚过结界表层,险些划伤弥音的脸。

    战斗一触即发。忱星与魉蛇的速度都快得吓人,眼睛怎么也追不上她们的身影。薛弥音即使想做些什么,也完全无法插手,何况友人让她不要轻举妄动。她就这样站在结界之后,不敢前进,也没有后退。有几个瞬间她与忱星视线交错,令她不禁怀疑其实自己的存在已经暴露了。但目前为止,她并未对自己出手。

    弥音将目光投向唯一静止不动的人。叶吟鹓起初只是踉跄着后退两步,便无措地站在原地。类似于这样的场景,她大约随忱星见了许多次,而且没有一次她插得上手。薛弥音所在意的是刚才友人说过的话。

    哑巴?

    难怪……从她第一眼看到这个形似聆鹓的姑娘时,她的嘴里就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但在她的记忆里,聆鹓也从未提过自己的堂姐是聋是哑。难道她有所隐瞒?还是说,她的姐姐限制住了自己说话的能力?聆鹓似乎说过,她的声音会使人受到伤害。

    那她岂不是很危险?

    不能让她开口。这是薛弥音的念头。虽然尚且弄不清她不说话是自愿还是非自愿,但她一旦发出声音,恐怕会对友人不利。再看向打斗的两人,她们已经拉开了距离。魉蛇抽出了红绸,灵巧如蛇的绸缎裹挟着强大的妖力,随着她的挥舞袭向忱星。忱星将环首刀横在面前,正面拦下了一次次攻击。弥音不禁感到奇怪——几乎没人能拦下魉蛇的法术。她的法术蜿蜒柔软,无孔不入,再怎么阻拦也能灵巧地绕过,直击要害。但那个女人,那个拿着紫铜环首刀的女人,总是能轻易化解。她斩断了魉蛇的妖力吗?还是说其实挚友她只是周旋罢了,并未使出全力?弥音并不清楚。

    弥音步步后退,与结界拉开距离,并且兜起了圈子。她要接近那个不知所措的丫头,好让她别开口说话。要杀人吗?她还并不确定。她的手握紧了三味线,时刻盯着对方的双唇。那双薄唇没有血色,就像是干涸的花瓣。弥音已经打定主意,一旦那女人开口,她就会拨动手中的琴弦,使得二者的声律得以抵消。

    然而就在她即将接近叶吟鹓的一刹那,忱星突然如鬼魅般闪现在她的面前,甚至她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弥音也不得而知。忱星一挥刀刃,一股强大的撕裂般的痛楚袭上胸膛,弥音硬生生被掀飞出去。魉蛇一甩红绸,将她从天上抄了起来,紧紧裹住,卷到地上去。倘若是狠狠摔到地上,还不知要落到哪里,断几处骨头。即便如此,弥音还是觉得身体疼痛难忍。她摸到有异样的地方,衣服并没有破裂,也没有明显的皮外伤,但两侧手臂确实有一道从身体相连的淤青,很深。从忱星的刀中展现的力量,或许是一种法术。

    “注意你很久了,休想,搞什么小动作。”

    弥音痛得说不出话,连重新站起来都觉得困难。但即便如此

    ,她也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迅速恢复。痛觉逐渐被抑制,淤青的颜色也如潮水般退却。虽然不适感依然存在,但她知道,这种感觉是在消退的。这就是妖怪的身体吗?不论受到怎样的伤害,都能通过妖力的运转来治愈。的确是方便的身体,比身为人类的时候好用太多。

    她从未对这样的转变感到悔恨。

    魉蛇站在忱星面前,但距离较远,至少比忱星与吟鹓的距离更远。她的视线落在环首刀上,然后微微点头。

    “噢……原来你是这么用的。数百年来它都不曾有一丝锈迹,你将它保养得很好。”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

    “我不了解你,抱歉啦,我对你的了解真的很有限。我所知道的,只有你拥有某个法器,和你将近五百年尸身不腐的事。”

    尸身。这真不是个好听的词汇,但忱星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不过那张冷漠的脸庞隐藏在纱幕之下,无法窥探,无从猜测。叶吟鹓对这个形容感到不适,但她希望这仅仅只是个形容,而不是某种事实的陈述。

    但……或许正是。她的心脏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无机的宝石。如此一来,她还真的能被定义为人类吗?这不好说。但吟鹓却相信,她也并不属于妖怪的范畴。

    “我们走吧。”魉蛇突然转身对弥音伸出手,“其实我只是想试探一下传言中这位行尸走肉的实力。很强!我说不定打不过,所以我认输。我们走吧。”

    的确没必要留在这里了,现在对吟鹓下手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弥音伸出手,让友人将她拉起来。她身上的肌肉还是能在被拽起的瞬间感到疼痛,或许还要缓好长一阵子。魉蛇当真打不过她吗?弥音不知道,毕竟她通过观战感受到,两人的实力应该不相上下,除非某一方仍有所保留。反正,她们都没有使出全力,这本身就不是一场正儿八经的对战,而是毫无缘由的奇袭。

    “感谢那边的姑娘吧!若是没有她,我们可能就不会这么轻易地走掉了。”

    魉蛇突然指向吟鹓,她一惊,随即魉蛇给她鞠了一躬,但弥音没有动。她这话说的没错,但弥音也知道,若没有她,她们根本不会对忱星发动攻击。虽然听魉蛇的说法,忱星带着某种法器,可不知是出于对实力的权衡还是法器作用的评估,她的朋友没有兴趣。

    “你……不会说话,是吗?”

    弥音突然对那边的吟鹓说话,忱星和魉蛇都望向她。但她并不害怕,只是等待吟鹓的回答。突然被提及,吟鹓感到惊讶,但也没有觉得恐怖,仅仅有些犹豫罢了。不多时,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这个提问。

    “你永远地失去你的声音了。”

    这话说出口时,弥音自己也有些意外。

    为什么想说这种话?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为什么偏偏是这种话?她不知道,但她心里有这样的本能。像是一种预言,或者一种诅咒,它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这股力量漫上喉头,让她不吐不快。虽然有些恶毒,但说出口后,弥音竟觉得轻松了很多。感觉就像是周身的妖力不受控制地积攒起来,如箭在弦。

    这话当然令吟鹓觉得不舒服,她皱起眉,有些怨恨,又有些无奈。她能做什么呢

    ?自然什么也做不了,连痛骂两声也没有能力。她一旁的忱星攥紧了刀柄,似是某种威胁。唯独魉蛇有些欣喜,那愉快的神色让弥音觉得奇怪。但魉蛇立刻推着她的后背,作势离开此地,口中还不断念叨着:

    “哎呀哎呀,可别放在心上,我朋友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再见啦!”

    虽然这的确可以被视为一种恶毒的挑衅,但局面并未被激化。即使留给忱星的是两个远去的背影,她也并没有赶尽杀绝。不知她确实并非好战之人,还是为了不离吟鹓太远才没有行动。直到她们彻底离开了忱星与吟鹓的视线,后者才放松下来,长吁一口气。

    天色渐晚,两人又沿着河走了一阵。忱星又恢复了先前的沉默,一路上一言不发,吟鹓早已经习惯了。她当然不知道,其实一开始并非是魉蛇要袭击忱星,而是弥音对她存有敌意。天彻底黑下来后,她们找到一棵高大的树,并在下方生火,准备再应付一夜。吟鹓在河边简单地洗了脸,在篝火边烤干时,忱星突然开口了。

    “白天出现的两个人,都是恶使。”

    有些犯困的吟鹓忽然清醒了些。

    “一个是两舌之恶使。即便她并非故意挑拨离间,也会无意地说出令人相互怀疑、拉开距离的话来。你信不信都无所谓,这是由她法术的力量决定的。而我,不会输给她。”

    吟鹓茫然地点点头。她不太明白,但她知道忱星一定有办法。在她身边,自己不论如何都能安下心来,不是三言两语的教唆就能勾起疑虑。

    “另一个,是绮语之恶使。她是……新来的。最后的那句话,也是法术。那番话,会让你几乎无条件地相信她。兴许你现在还不觉得什么,但往后,或许会在关键的地方,令你痛苦。我帮不到你——那是你自己的斗争。”

    吟鹓不禁吞咽了一口唾沫。薛弥音的话的确令她心里很不舒服,但她只当那是一句挑衅罢了,后果会很严重吗?她本可以不放在心上的,偏偏忱星要提那么一嘴……倒也不是埋怨她,不然岂不是顺了两舌的意?只不过,担心是难免的。

    她垂下眼,为自己的无声感到悲悸。她侧过脸,看到忱星已经摘下了帽子。在自己面前,她好像已经用不上那种掩饰了。紧接着,她视线下移,又落在忱星的环首刀上。这一次,她带着些许好奇。

    忱星难得话多。

    “是我的陪葬品。”

    “……”

    这话可真是有够怪的,吟鹓觉得别扭极了。

    “我的生父,在找到合适的心脏前,想方设法,保持我躯体的年轻,防止魂魄的离散。这柄紫铜打造的环首刀,是那个年代常见的武器。提纯工艺复杂,造价昂贵,是用于定魂的法器——当然无法与七**器比肩。我醒来后,将它留到现在。你见到我的战斗方式:它吸收法术,化解力量,将之贮存、转化,并通过我的心脏净化污秽的部分,再将之释放出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的确是值得惊异的法术。感慨之余,吟鹓的哀愁也被冲淡了些。

    忱星用一块布耐心地擦拭着刀,小心谨慎,力度恰到好处。四五百年的时光不曾将刀刃侵蚀,忱星的容貌也从未腐朽分毫。但她的灵魂有多苍老,只有她自己知道。

第二百二十六回:日暮途远

    暮色已迫近此方天地。

    梦一般绚烂的晚霞在天幕上挥洒,流溢出大片暖光,倾泻在错落的屋宇上,将古朴的镇子刷上鲜亮的光彩。在迷梦样的光线里,有阵阵炊烟腾起,氤氲点染这番温暖景色,试图为这画卷注入人间烟火的气息。

    街道上往来不绝的人流渐渐稀疏,随着日落,这里的居民也纷纷掉头,往自己的家中回返。彼此熟悉的人们相遇时,多会驻足寒暄,说些司空见惯的家长里短。无论话语内容抑或语气神态,还是拉家常的举动本身,都显得生动而鲜活。

    又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木偶戏。

    在这名为青莲镇的特殊戏台之外,有人正沿着脚下的斜阳,一步步向台中走来。她本不是这方舞台中的人,也把这场戏与戏角儿们都看得清楚,明知随着步伐逐渐将她包裹的一切,皆不过是一场虚幻。可她依旧走入戏中,融入戏中,当虚假的人们向她招呼,她也回以问候,礼数周到,并不疏忽。那些对她视若无睹的人,她亦不怀额外的好奇,只是同样不理不睬地离开。这一系列的应对,与她面对真实存在的人时,并无相异之处。

    若说她一并做起了梦,倒是不对,她深知这种种都是假象,随时便会由某一个人拿捏于股掌;若说她全然清醒,她的反应又和大多清醒的看客大不相同。要说是有意入戏,又不准确,她未怀有任何玩乐之心。

    应该说,对她而言,幻境固然是戏与梦一场,可现世又未尝不是如此。在此地活动的人,不是遵循着外界人们言行举止的规律吗?外界的所谓真实,投映到各人眼中,本质不还是诸多表象的堆砌吗?

    与其说她将幻象当作现实一般,不如说现实对她而言,本就是另一种幻象。

    营造幻境并将她带入其中的人,由上而下投来一道目光,似有心,如无意。倚在茶楼窗边的朽月君刚端起茶盏,留意到街上那抹不属于这个地界的影子,手中动作微顿。

    她走得不是太快,同样不算缓慢。朽月君自忖,等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再喝这杯茶也说不上晚。他这样想着,便看着女人走进视界,再淡出不见。自始至终,他没有打算放下手里的茶盏,而她脚步未曾停下,遑论抬头对上她所感受到的这道目光。

    朽月君收回视线,呷了口茶。倘若以他本意,她是不该随意外出的。这是一个女人,更是一团疑云,关于她的一切都模糊得不成形,连他也看不明白。对于这样不可控的因素,本该多加控制才是。

    虽然如此,她依然在两界来往频频。朽月君很快发现,她没有逃离此间的意思,可躲避在幻境里的心思,却同样未见。对她来说,这种穿梭自然得就像日升月落,游历归家般理所应当。并不是说她将青莲镇当做了自己的家——而是无论往哪儿走,她都像回家一样顺当,仿佛这整片大地都是她的归宿。

    自然了,能以这样的态度做出这些举动,她是不觉得其中有任何不妥的。而令人头疼的是,除了妥与不妥的概念,许多其他重要的事,也不存在于她意识中。

    譬如她仍未恢复的记忆。

    对于她睡在花海中引起异象的原因,她自己依然说不上来。朽月君也没能摸清眉目。他不是没有为此向那位大人寻求答案,但那位语焉不详,对于答疑解惑并无帮助。相比起阎

    罗魔也不知道答案的可能性,他倾向于对方心里清楚,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没有给出明确答复罢了。

    无论如何,那位大人要他自己去寻找答案。

    而至今为止,他唯一知晓的只有那姑娘的名字。就算名字,也是那位大人告诉他的。它也许是真,也许是假,也许是阎罗魔信口捏造……但这些不重要,目前朽月君还不认为有必要去分辨。

    “舍子殊,这是你的名字。”

    他对她——对该被称呼为舍子殊的女人,如实相告。

    朽月君莫名觉得心中烦闷,便撂下杯子,从二楼一跃而下,径直朝着舍子殊消失的方向去了。他的速度很快,没多久便追上了她。现在,她正俯坐在河岸边的青石上,朝着平静的水面“顾影自怜”。

    捉摸不透的女人……若她真的能被称为人的话。她望着水面,打量着那虚幻的自身,面色平淡,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是在回忆自己那毫无眉目的过去吗?谁知道呢。当朽月君的倒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早已预料到这一幕似的。

    这倒是令朽月君更为不快了。

    “外面的江湖一定很精彩吧?”他揶揄着。

    “与这里没什么不同。”她如此回答,“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皆为过眼云烟。”

    “真是豁达的理念!”朽月君说不出是在赞许,还是在调侃,“只可惜你连自己是真是假,是虚是实,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我就在这里。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说到这儿,舍子殊将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那里会传来怎样的心跳,朽月君不得而知。一般失忆的人都会感到焦虑,感到惶恐,急于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或至少无助地坐在原地,露出颓然的样子。可这舍子殊太过特别,她心里似乎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像个伪装成失忆的女子一样。但朽月君也清楚,她不是,这一点才令人尤为恼火。

    都记不得自己是谁了,怎么还这么优哉游哉的?倒是表现出一点慌张的样子啊。

    没劲。

    朽月君不理会她,上前两步站在她旁边,然后用手凭空拨撩,池中的莲花莲叶便自觉地分离到一旁,露出一大块清澈的水面。他伸出手,吹去一片火红的花瓣,它轻轻落在水池中,在未曾平息的水面上激荡出新的波纹。待那些涟漪趋于平静之后,水面上竟然显露出了不属于青莲镇内的镜像。

    舍子殊难得露出些许惊讶来,这让朽月君莫名感到舒心了些。

    “这是谁?”她问湖里的人,“这是什么法术?”

    “算不上什么特别的法术。”他有些小得意,“这里所呈现的一切,都是我所知晓的东西。只不过我大发慈悲,将它们明确地展示出来借你解闷罢了。里面出现的人,几乎都是与我建有咒令契约之徒,多是妖怪,也有人类。或者是我做了些手脚,留下气息的人,也能将其呈现在莲花池上。喏,这是我近来比较看好的一个家伙,他会有大作为的。”

    于是舍子殊认真地盯着水池看。里面是位装束普通的男性,黑色为主,稻草金为点缀。他的行头与一般的江湖人士没有太大差别,唯一不同的,便是他腰间那柄武器。一般的刀剑都是直来直去的,哪儿有弯如月钩似的武器?就算是弯刀,也太

    过夸张,何况它还很长呢。

    大约是出于好奇,舍子殊将自己的手缓缓伸向池中。

    刹那间,天空的色彩都发生了变化。朽月君错愕地抬头,发现整座青莲镇的天空都变成了血似的猩红,全然没有了黄昏柔和的样子。大街小巷所有人都因为他的晃神而怔在原地。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刻低下头,发现池中的景色变化得飞快,每一幕场景都不曾在眼中停留能产生印象的时间。飞速切换的景色变成了不断闪烁的色块,让人眼花缭乱到想吐的地步。这一切没能持续太久,舍子殊忽然发出一阵短促的惊呼。

    “啊!”

    她抽回了手,所有的一切都恢复原状,像是从未发生过改变一样。但在她的手曾经接触的水面之上,燃烧着一团灼灼的火焰。火势越来越小,过了一杯茶的工夫,才挣扎着完全被池水吞没。

    “你究竟是什么人?!”

    朽月君一把抓住舍子殊的衣领,她在短暂的无措后别开了眼。朽月君的惊异理所应当,没有人可以干扰或者打断他的法术。他的法术是强大的、纯粹的、权威的,这样的行为在他眼中无异于一种挑衅,甚至侮辱。遗憾的是,舍子殊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感到无奈,朽月君也知道自己毫无办法。他压住火气,松开了手,重新整理自己的仪容。他很清楚自己的失态,因为事情好像越来越脱离他的掌控。

    或者一开始,就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你很强。”他坦然地说,“虽不知你的力量从何而来,但普天之下,没有几个大妖的法术能超过你。兴许你失忆之前,在哪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也真是奇怪,竟然从没在哪里听说过什么有能耐的家伙失去踪迹……”

    “我不知道。”这似乎是她醒来以后说过最多的话了。

    “既然如此,你空留一身妖力着实浪费,还不如让我把你吃掉呢。”

    朽月君当然是在说笑。他观察舍子殊的反应,并未得到自己想看到的惊惶,或是其他什么。原本以为可以从这劳碌不明的家伙身上找到什么新乐子,可到了现在,他对这张一成不变的脸快要失去兴趣了。

    “也好。”她竟然说。

    “……傻子。”

    朽月君真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或许还有更加不堪入耳的侮辱性用词,但终究没说出口——他觉得不值。

    “躯壳只是容器。心若尚在,灵魂永存。”舍子殊一板一眼地说。

    “我竟觉得这歪理邪说像是我能说出口的话呢。”朽月君耸耸肩,“只是你煞有其事地说出来,我竟感到一丝可笑。罢了,看你瘦瘦小小,吃着卡牙。或者……你来成为我的东西吧?我将咒令附灼于你,自此以后,我的力量与你相通,为你所用。只不过,反过来你凡事也要听我的才是。反正你什么都不记得,不如抛却过去,选择一条明路呢。”

    这次,舍子殊没有说话,瞳眸如死水般沉寂。她沉默良久,这才轻声说了句:

    “你可以试试。”

    这是在小瞧人吗?那种被轻视的不悦又浮现出来,更可气的是他还没有办法。既然如此,那就如你所愿吧!于是朽月君当真伸出手,摁在她的心口,试图在最危险的位置烙下自己的印记。

    突然间,朽月君瞳孔紧缩。

第二百二十七回:日不我与

    近来有些奇怪的传言,说镇子里有鬼怪出没。

    怪力乱神的东西,尹归鸿倒也不是不信,只是觉得不必这样人心惶惶。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个道理整个江湖的人都该明白。再说,真有什么厉鬼作祟,总是有办法收拾他们的。若确有什么无辜的人受到伤害,可怜归可怜,弱也确实太弱。

    看着他似是带些不屑的神情,邻座的老头却来了劲。在这家店里,最神神叨叨的就是这干干瘦瘦的老爷子,打他进店吃饭起,老爷子的嘴巴一刻也没有停止。他也不是只追着尹归鸿一个人说,而是在大堂里四处游走。有别的客人让小二把他轰走,小二也犯难。他们解释,这老爷子是掌柜他爹,本来脑袋就不怎么正常,被这几天的怪事吓得更神经了。

    照这么说……怪力乱神之事,还当真存在了?

    吃罢了饭,他特意寻了些地方四处打听,还真问出点眉目。要说这小镇也算不上什么边陲之地,交通还算便利,人心也算是淳朴,谁也想不出谁做过什么腌臜事来。可一听到鬼怪,人们就一定要追究其缘由,便互相揣测,互相污蔑,闹得镇里很不太平。具体是什么样的鬼怪呢?有人说是夜间在镇里行走的僵尸,一个接着一个,看上去整齐得很,令人心生恐惧。也有人说,是打去年起就闹得沸沸扬扬的活尸,因为有人看到它们是单独行动的,还会攻击别人。前者便反驳,也没见谁染上怪病,更没谁在怪物中看到熟人的面孔。另一波人又反对,那些妖魔鬼怪根本令人不敢靠近,当然不能确定。何况近些日子,镇上确实失踪了几人,都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当然,也有说那些人根本没有失踪,只是去了别的地方,或者干脆是造谣罢了。这些话真真假假,难以辨认。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原本不属于这个镇子的东西出现了,而且并不像是活人。在这方面,不论持有什么观点的人都不会否认。可说到底,这一切与尹归鸿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过是路过此地罢了。他还要赶路,没时间在这里耽搁太久。

    不过,他也不是白在这里打听的。

    有麻烦的地方就会有人处理,若是寻常人处理不了的,便会有六道无常。他本只是抱着侥幸心理随便打听打听,得到的答案也在预料之中:这种档次的麻烦,算不上什么大的麻烦,何况风波刚起没几天,两只手数得清日子。在酿成更严重的后果之前,恐怕还不够麻烦走无常们特意跑一趟的。

    不过尹归鸿接下来要走的路并不会沿着主干道。这一带的城镇分布,是西北自东南的走向,他要往正南方向去,才能最快地到达沿海。但正南方会是一片荒原,方圆百里都不会再有城镇,所以他要在这里多做些准备。粮食和水是最重要的,鞋底磨得太薄,不得不重新换一双,刀具也要略加保养。烬灭牙的护刀油还不能用普通之物替代,而是需要剧毒之物养护。至于是什么,倒也没有太多要求。反正不论是什么毒性,都会被它尽数汲取。这些,是朽月君曾对他叮嘱过的。

    他越来越觉得,烬灭牙作为冰冷的武器,似乎

    以另一种生的形式存在。那些毒液就是它的食物,为它所猎者,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铃兰、马钱子的树皮、蓖麻子、相思子……这是能在这家药房里能买到的东西。这里的物品种类比较齐全,有许多阴阳师才用得上的、在常人看来过于古怪的东西。它们比较好带,而且价格适中。药房里除了掌柜,一个磨药小童,只有两位客人。另一位客人好像已经买完东西,手里提着药包,不知为何还没出去。当尹归鸿准备带着东西离开时,那位客人却开口说话了。

    “你不会真用它们榨油,对吧?”

    是个女人?尹归鸿转过头去,发现这位比他还略高一些的、戴着浅色帷幔的人似乎在看向他。他还以为那是位瘦弱些的男子呢。按理说不做搭理,直接走开是最轻松的,免得白费口舌。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说了声:“不会。”

    不……这算不上鬼使神差。这女人,太奇怪了,她怎么会想着揣测自己的目的?难道她会关注每一个自己路过的其他客人吗?这不可能。尹归鸿略微有些想知道原因,但即使对方一个字也不提,他也不会追问,不会在乎。

    “但你确乎是打算拿它们做护刀油用的。”

    “……”

    两人来到开阔的地方。太阳快要落山了,人们行色匆匆,急着在天黑前回家吃饭。只有尹归鸿与那位女客人拎着各自的药包,散步似的慢慢走着。

    “你那柄刀,从何而来,我便不问了。想必,这些年已有不少人问过。”

    也没有多少年……我才刚拿到它没多久。尹归鸿本想说出实话,但他觉得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太过坦诚,可能不是一件好事。于是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用鼻子简单地“嗯”了一声。他的视线挪到女子的刀鞘上,停留了片刻。

    “前辈您可不像是买油的。”

    “常备的药罢了。”

    “……您那柄刀,”尹归鸿稍作犹豫,还是问了出口,“是什么材质?我料想它并非六道神兵,但看上去仍令人在意。”

    “哦?”女人顿了顿,“何以见得?”

    “刀柄与刀鞘的材质并不相符。而且,这环首刀上的纹路,与刀鞘的纹路并不相同。看起来,刀身应该也和把手一样,是较为古老的风格,但刀鞘上是近两年常见的花纹。工艺上,二者也存在差别,但我没有亲手触碰,并不确定。”

    女人也没有多话,她直接抽出了刀。仓啷一声金属摩擦,环首刀的全貌出现在他眼前。尹归鸿多少有些经验,一眼认出那紫铜的材质,不由得感到震惊。这声前辈可真没客气错了,谁会用这种材质的刀刃行走江湖呢?尹归鸿算得上是识时务者,他知道该对什么人讲礼貌,不必对什么人讲礼貌。而且对他客气的人,他也自然以礼相待,反之则亦然。换句话讲,在这方面,他其实很简单。至于身边这个女人,他也打一开始就判断出一些端倪。手上长茧的位置,音调里透出的沉稳,没有声息的步伐,都隐隐透露出了她的深不可测。她令尹归鸿想起那位逝世的养父……虽然从

    一个女人身上产生这般联想有些奇怪就是了。

    没有与她在战场上相见,对自己来说算一件好事。她一定能看出,自己只能算得上初出茅庐的新手,尽管尹归鸿一直在极力掩饰这一点。几乎所有与自己交过手的人,都认为自己十分老道,深藏不露。实则不然,他一路上都在避免与别人发生冲突。倒也不是打不过,而是没那个必要,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大多数人,不过是不入流的无名小卒,就算与他们交手也学不到什么功夫。不过若是能得到高人指点一二的机会,他也不会放过。

    “我们若是兵刃相见,您认为,我有几成把握?”尹归鸿突然问。

    “你若拿着普通兵器,我大约觉得你在自取其辱。”女人倒是毫不客气,“但你拿的是烬灭牙,我便不能草率地得出结论。”

    “您的意思是,我们还需真交起手来,才能高下立判么?”尹归鸿感到有些奇怪,“您就不担心,我是从别处偷来借来的刀么?”

    “那也是……你的本事。能拿到,六道神兵的人,不会愚蠢到——令人随手将武器顺走的地步。就算是借,也只会借给,资质相同的人,或至少情谊足够深厚。你或许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不是能力,便是人脉。你若没有身手,我就要考虑你的后台。这一切,亦是你实力的一部分。”

    尹归鸿注意到,她说话时偶尔会停顿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似的,但很快能反应过来。那些可有可无的犹豫并不值得在意,但他还是察觉到了。这倒也无伤大雅。

    “您这番话,我受益良多。”

    这倒是真的。尹归鸿自己是不会考虑这么多的。至少意识到这些需要时间,而不会像这个女人一样习惯成自然。她……究竟多大了?声音并不能听出来,面容也看不清楚。

    天马上就要黑了,西方的光明恋恋不舍地挪动脚步。尹归鸿又诚挚地说:

    “我有心与您切磋,您能否赏脸指点一二?”

    “下次再见,我们兴许会是敌人。手拿六道神兵之人,不会有等闲之辈。上次听说有谁拿烬灭牙,可是在一百年前。那人叱咤江湖了好一阵子,终究,送了卿卿性命。你初入江湖,尤要当心。我还有亲朋相候,先走一步。”

    正说着,眼前横着的那条丁字路口上,似有什么人站在那里。二人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能看清他的轮廓。那人一动不动,不知何时出现的,他的右侧面对着两人行走的这条路,看向前方未知的东西。接着,他突然拔腿就跑,消失在路口处。

    女人突然提刀跟上,快得不可思议。

    尹归鸿或许知道她为何追过去,因为连他自己也察觉到,那人没有属于人类的气息。僵尸也好,鬼魂也罢,但都和尹归鸿没什么关系。说来那女人不是还有朋友在等么?就这么追过去,当真不要紧?

    正琢磨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又有一个黑影从路口左侧冲了出来,一晃而过,顺着先前那没有气息的人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次,尹归鸿突然也追了上去。

第二百二十八回:日堙月塞

    戴着帷帽行走江湖的人有很多,尹归鸿早已司空见惯。否则,他在见到忱星的第一眼就该心律不齐了。只是方才从他眼前一晃而过的影子,值得尹归鸿拔腿跟上。太像了——和记忆中的那个影子。即使上一次目击,据今已过了十年有余,但那鬼魅般的影像早已深深刻印在他的骨髓之中。

    身高体型基本完全没有变化——六道无常当然有这样的能力。戴着的帷帽是黑色的纱,末端距肩一寸,背负双兵。这样的打扮算得上多见,却不能说是常见。夜行的杀手中,类似打扮的人不在少数,但不会戴着不利于行动的帷帽,徒增麻烦。

    接下来,只需要确认那对兵刃的颜色。

    一种怪异的不安与惊悸漫上尹归鸿的心脏,他觉得胸口越收越紧,呼吸也愈发急促。但这些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奔跑所导致。他仿佛生起一丝期待,同时带着愠怒——毕竟那仅仅是对确认目标身份的期待罢了。若不是为了报仇雪恨,谁会乐意见到仇人?对方的身手过于灵敏,他几乎无法追上。忱星和起初的那个妖物呢?他们或许更快,这实在匪夷所思。但尹归鸿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弃,一想到来之不易的机会近在咫尺,他就无法冷静下来。至于自己几斤几两,他姑且全抛在脑后。若思想的包袱太过沉重,便永远也追不上了。

    不消一会,那神秘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尹归鸿的视野之中。他并不死心,仍朝着那个方向追了一阵,却一无所获。在这条宽阔的路上,有几处小巷从一旁延伸。这个小镇的格局十分规矩,方方正正,四通八达,那几人可能随时会跑到任何一个地方。尹归鸿确信他应当没有去奇怪的地方,因为自己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那个背影,没见他闪到一旁去。

    可他就是消失了。大约他跑得实在太快,已经拉出了距离。夜晚本就不是追猎的大好时机,视野受到黑暗的禁锢,这极大程度限制了尹归鸿的行动。他的脚步终于慢下来,重新调整气息,眼里还有一丝不甘。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缺了一半的月像在嘲笑他一样。

    一把明晃晃的刀刃横在他的喉上。

    虽然今天的月光弱得可怜,但就着这点儿光,这把刀竟然明亮得如雪,连纸也不如它洁白。他下意识吞口唾沫,视线立刻朝刀柄的方向斜去。

    一旁的小巷中站着戴帷帽的人,他的身影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何人?”

    尹归鸿觉得难以呼吸。

    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更有磁性,也更沉闷,如幽深山涧里无情而空旷的回音,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威压,就好像言语间也裹挟了强大的法力,甚至不止于此。尹归鸿一动不动,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想做些什么,还是不能做些什么。

    “你一路上都跟着我,何意?”

    尹归鸿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倘若横在

    他面前的是双刀中黑色的那把,他可能早已身首分离。另一把刀还在那人身后,但白色的这柄已经足以说明问题。在它的刀锷上,一半镂空,另一半还镶嵌着黑色的玉石。

    “阴阳往涧。”

    最终,他只吐出这四个字来,连疑惑的语气也免去了。

    神无君将刀收了回去,刀身与金属环摩擦,在安静的夜里发出刺耳的声响。尹归鸿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至少他无法形容。这不怨他,不论谁在这种情况下突然见到自己深仇重怨的家伙,都不能很快反应过来。他应该愤怒,应该痛斥,应该拔刀相向,这一幕已经在他的心中预演了一千遍一万遍。但当相遇真正发生,他却发现,自己连刀也拔不出来。事到如今情况已经十分了然:凭他的速度,绝无与神无君为敌的可能。不论是轻功还是出鞘,他都还差得太远。

    但神无君将刀收了回去,说了这样的话:

    “你不像是无庸氏的人。我不知你的尾行出于何种目的,但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尹归鸿深吸了一口气。

    “你不记得我?”

    这的确是个诡异的问题,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看见神无君那黑色的纱幕下,闪过了一刹那的匪夷所思。虽然神无君的确怔住一瞬,但他很快说道:

    “我不必要记得每一个见过的人。”

    尹归鸿不由得皱起眉。仔细想来,十多年过去,不论谁对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失去记忆,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甚至完全没能留下印象也不是不可能。但一股怒火就是从尹归鸿的心底窜了起来,这大约是他今日最正式的愤懑了。左衽门在江湖上作恶多端,残杀的无辜之人不计其数,作为走无常的神无君更是杀人如麻。于他而言,自己的确只是个无名小卒罢了,像他一样遭遇的孩童兴许还有很多。那些人中,也许有些人长大了,有些人的年龄永远定格,但没有一个人像他尹归鸿一样真正站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面前。

    你会记得自己一生中吃过多少粒饭,喝过多少滴水,见过多少次蜂蝶的起落吗?对神无君来说,江湖中所谓恩怨情仇,都如一呼一吸般自然,且无谓。

    尹归鸿以理性警告自己,强压住胸口的积怨,将手默默放在刀柄上。神无君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个动作,只是他没什么作为。

    “要不您再好好想想,我们兴许多年前确实见过的。”

    “我不建议你这么做,”神无君的声音不咸不淡,“我敢保证,烬灭牙若是出鞘一寸,它便会连着你的手掉到地上。”

    对神无君来说,他根本算不上什么威胁。同先前那个女人一样,他也能一眼认出手中的兵器。只不过,他偏偏认不出自己这个人。当然了,当然了……尹归鸿很清楚,他没有义务知道,没有义务记得。只不过这一切仍足以成为他愤怒的理由。

    “这刀您倒是能叫上名字。”

    “畜生的部件儿,也算得上稀奇,记住它不算什么难事,何况是六道神兵。我与它的铸造者曾是相识的,他还大我一辈。”

    你还曾将它最初的主人碎尸万段。尹归鸿知道这个故事,神无君也没有多说,不知是默认他听过还是觉得不必多言。对他来说,讲这些东西已算说得够多。尹归鸿从来没有了解过他的其他方面,也没有必要。在他记忆中刻印着的,唯有那狭长井口上那张神秘且漆黑的头颅……这已成为他多年驱之不去的梦魇。

    “但我确实不记得你,”神无君轻飘飘地说,“你应该是近来才得到它的。能拿到这柄兵器,多少算你有本事,我应当恭贺你。倘若……你不是从某个六道无常手中得到它的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尹归鸿不想思考,他好像只是单纯为了反问而反问。

    “我认得你前世的某一世……按理说,他的罪还不足以让他在五百年内转世成人。我料想有谁滥用职权,从中作梗。如此一来,你得到此物确实算不上稀奇。奉劝你当心,莫要给别人当矛使。”

    他一定知道,那是朽月君了。朽月君是黄泉十二月中唯一的妖怪,也算得上大名鼎鼎,这不仅是因为他的身份。虽然归鸿对他也算不上尊敬,但听神无君的语气,他也并未将这妖怪放在眼里。尹归鸿自诩是个容易冲动的人,但他不傻,能从细节里推敲出许多东西。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像阴云一样蒙在他的心头,却算不上恐惧。他也不知那是什么,或许是……失落?值得失落的地方太多,二人的落差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点。

    “话就说到这儿。虽然,我料想你们这样的人,也听不进去太多。”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尹归鸿的愠怒有增无减。“你们”二字中的后者,可带足了轻蔑。听起来他的确是看了不少前车之鉴,只是他还有心情给自己送上忠告,或许与前几位也没怎么打照面。想来也是,神无君自然不会关心朽月君的事,朽月君也一定很少自讨没趣。

    只是,朽月君对他倒是关心得很,尹归鸿是知道的。否则,他便不会找上门来,拿自己当做进攻的长矛。想来朽月君自然也有盾,能御住敌方的刀剑,只是他这柄矛折了可就是折了。神无君想提醒他的这点,他自己也清楚。

    但那可是……屠他满门的血海深仇啊。

    火与血那鲜明的颜色从不会从这位无常鬼身上呈现,可他却亲手缔造了那么多场火的狂欢,血的盛宴。只是这一晃神的工夫,神无君忽然一跃而起,像夜里的雄鹰掠过墙头屋檐,眨眼便消失在他的视野里,甚至没有告别。他明显是听到了新的动静,要继续自己先前的任务了。尹归鸿一人站在原地,竟有种说不出的落魄。

    他觉得刀在发烫。

第二百二十九回:日无暇晷

    紫铜寒刃一闪而过,瓷制品的破碎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忱星俯下身来,伸手捡起一块碎片。面前被拦腰斩断的这个偶人,从中空的部分冒出袅袅幽蓝的烟雾,很快随风而逝。将瓷器刚拿在手里的时候,她还能察觉出那种似硬似软的质感,胶漆似的带着一种微弱的弹性。但当它内部的灵力完全消散以后,手中所感受到的,只是一块普通的、坚硬又脆弱的陶片,留着一层薄薄的釉质,与柔软二字并不搭边。

    “只是个探子罢了,连灵力也没舍得多给些。”

    忱星站起身,看到身后走来一个同样戴着帷帽的男性。他的步伐太轻了,连忱星也没有听到。但她没有太多惊讶,只是接着他的话说:

    “既然神无君在此,那么这里,一定不算太平。”

    “你在这里很危险。无庸氏的人会盯上你。”

    “你认得我?”

    “我认得你的心脏。”

    “随他们,”忱星直起腰,将碎片丢到一旁,“他们奈何不了我。”

    “倘若我说无庸氏的继任家主就在此处?”

    说到这儿,忱星倒是有些惊讶了,不过也只是片刻而已。

    “没关系。我本就会尽早离开……但我可并不怕他。”

    神无君走上前,半跪在这破碎的偶人边。它穿着的衣服与这里的百姓无异,不知是偷哪家晾晒的衣物,摸起来还有些潮湿。它是被忱星拦腰斩断的,织物的断面也整整齐齐。一头属于人类的长发附着在它的头上,那人类的眼珠不甘地瞪着,睁得老大。现在,它没有一丝灵力,只是个不完整的摆件罢了,放到哪儿都占地方。

    神无君单手挖出一枚眼珠,在手里端详片刻,说道:

    “被特殊的药水浸泡过,阻止了它的腐烂。但的确是人类的眼睛。”

    “陶土内部,与表面的釉质,应当也经过了……特殊的处理。在它体内还有灵力时,会软化,触摸起来,更接近人类的皮肤。”

    “你为什么要调查这些东西?”

    神无君忽然发问。这个新问题在这场对话中显得有点突兀。

    “有人雇我。”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得到这个答案就已经够了。至于忱星的东家是谁,他没什么兴趣。不论是想斩妖除恶、行善积德,还是想偷师学艺、为非作歹,都不是神无君现在应该关心的范畴。他眼下的任务是缉拿妄语之恶使,这一点从未变过,此外的一切都轮不到他去关心。他像自然中千千万万的捕猎者一样,一旦锁定了目标,就绝不会将视线挪到别处。

    “这些偶人的工艺……有所长进,”忱星说,“我曾在一个废弃的村落里,发现大量的胚,尚未经过任何加工,或许只是暂存之地。虽不知是否出自无庸蓝的手笔,但二者的差异,已不可同日而语。目前而言,若想区分它们,恐怕只能从语言判断。”

    “它们尚且无法说话,但我想……大约快了。”

    忱星思忖一阵,说道:“若他无庸蓝,当真得知什么令死物开口说话的法术……我倒想学学。世上太多聋哑之人,比他更需

    要这门技艺。”

    “别想了。他最多用些发声之物,植入偶人的体内。维持这些傀儡像正常人一样活动,需要耗费大量的灵力,寻常的花花草草根本无法提供支持。现在,已经有妖物在黑市中被批量买卖,大量人口失踪的事或许也与之有关。不过后者,是如月君在负责了,尽管她先前的事还没什么眉目……人手总是不够。”

    “无庸之罪,罄竹难书。”

    即便忱星是这样说的,神无君也不能完全信任她。从表面上看,二人的对话平平淡淡,一派祥和,实则他们却各有所思。神无君没有追究忱星的事,是因为她在这数百年来都安分守己,几乎不曾参与过一件恶行中去。仙人们尚且做些普度众生的好事,而依靠法器维持存亡的忱星没有干些坏事,就已经很不容易。

    神无君叹了口气,道:“这些傀儡的行动愈发接近人类,混在人群之中便愈发难以察觉。一旦同人类一样开口说话,定会引起极大的骚动。那位大人不会凭借这些特征便认定它们属于新的生命,但已足够引起混乱,人类是能被轻易煽动的。”

    不知不觉间,这个偶人的身体已逐渐消散了。它坚硬的结构开始变得松散,当着两人的面,一步步崩坏瓦解,如尸体在迅速腐烂。像是一把特别的火将它点燃。它生于烈火,如今又消失在看不见的火中,化作一抔捧不起的灰烬。神无君站起身,不再继续观察下去,它们已经失去价值。不多时,地上便只剩几件破烂的衣物了。

    “他还真是一点马脚也不留下。”

    两人站在一边,看着地上的破衣裳。神无君抬起头,看向忱星,又说:

    “你可曾学过易容术?”

    “学过,没怎么用过。”

    “你的容貌经久不变,在每个地界,只能停留十年二十年。兜兜转转五百年来,你莫非仅仅一直这样遮挡?”

    “比易容方便。要换上另一张脸皮,扮演另一个角色,会麻烦太多。世间掩面者,大有人在,反倒不会引起怀疑。”

    “近百年来,你可曾成家立业,有过子嗣?”

    “六道无常何时爱管别人的家务事了?”

    即使隔着两层布料,神无君也能感到她的视线冰冰凉凉。

    “我料你也没有。”

    “真稀奇,为人之妻,为人之母,何时成了女人生来的义务?不过是诸多选择罢了。我辗转各处,从未久居,不必在意那些风言风语。只是不曾想到,你六道无常也颇为好事。”

    “你不必顾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想,凭借法器存活的人,兴许也无法将异能传递给下一代去。倘若法器的力量能脱离主体,以其他形式传播,未必是好事。”

    “您真是尽责。”

    “说到职责——妄语不会在此地停留太久,”神无君说,“他有自己的目的。”

    “我倒是觉得有些奇怪。凭借您的轻功,想追上他并不困难。难道,他神出鬼没,连你也无可奈何?”

    “他走过的地方,会留下麻烦。倘若我稍一疏忽,便会有整座村庄陷入灾厄。他们的人会布置一种可怕的阵法

    ,将一定范围内所有的生命纳入其中,以至周遭寸草不生。”

    这的确是骇人听闻的法术。忱星思考片刻,说道:

    “目前为止,我尚未听到类似的传闻……除了整村都染上疫病的事外。看来您的努力颇有成效,只不过,很花时间。这是影响您步伐的关键?”

    “算是吧。疫病的事,似乎另有起因。而且,那个法术尚不完整,他们还缺乏一些重要的部分。此法一旦炼成,后果不堪设想,即便六道无常也无能为力。七**器,应当很容易被盯上,所以才说让你当心。”

    “多谢提醒。但是——您身为无常之鬼,也要多加提防。”

    “……何出此言?”

    忱星撩起一边的纱,别在帽檐上。她的神情十分认真,像是有什么严肃的话要说。

    叶吟鹓在旅店内等了很久,忱星还没有回来。她只说自己去补购些常备的药,不该花这么久才是。而且听说,镇子里近来并不太平,所以她连门也不敢出。入了夜,千家万户都闭门熄灯,一个接一个进入梦乡了。她连开窗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街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走得倒是很快。不过他是个男性,也没有戴帷幔,怎么看都不可能会是忱星。他……应该是个普通人吧?虽然这么晚了还在街上走动,让人看着怎么都觉得不安。吟鹓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目送他消失在远处,街道又恢复了空无一人的状态。她靠在窗边,微微叹了口气。招架不住的倦意令她有些走神。

    与可靠的忱星在一起,她并不觉得劳累,思绪也时常被琐碎的日常占据,不再将不必要的时间都拿来思念家人。尽管她说不了话,忱星也很少主动开口,但终归是有个伴儿在身边。过去一个人闯荡的日子实在太苦,每次稍受欺负,都会对亲人的思念更深一分。

    尤其是她的堂妹。

    近些日子,她很少再梦到那只火红的巨鸟,迦陵频伽,但却经常在半梦半醒间见到聆鹓的身影。在无意识的海洋里,聆鹓身处一个非常黑暗的地方,一丝光芒也透不进来。就好像她代替了过去的自己,在暗无天日的偏房里受孤独的折磨,而自己成了自由的金色小雀。可这样一来,她的心便被自己的好妹妹拴住了,怎么都无法飞到更远的地方去。莫非过往的日子里,聆鹓也是这样,因为挂念着自己才受到了牵绊,连无忧无虑地生活也做不到吗?她不知道,她像她,却终归不是她。自离家的小半年中,比起过往,心中的动荡被莫名放大了几分。

    忱星回到旅店的房间里时,她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靠在窗边,已经睡着了。她拽着吟鹓的胳膊,将她慢慢拉正,盖上被子。但忱星自己还不能休息。她拿出纸笔,就着一盏见底的烛灯开始磨墨。她要写一封信给自己的雇主。

    信写成了,烛火也即将熄灭。火苗挣扎着,像要溺死在灯油里。忱星将某些碎屑扔进灯内,火光变成了阴郁的紫色,桌面的影子扭曲了些。

    忱星拎起信纸,又松开指尖。纸飘落在阴影里,隐匿了踪迹。

第二百三十回:日坐愁城

    睡梦里,聆鹓察觉到一种强烈的失重感。

    因为尚未醒来,她还沉浸在幻觉里。她梦到自己从高处跌落,却一会儿下沉,一会儿上升,怎么也落不到地面上去。类似于飞翔或者坠落的梦,自打十五六岁开始她就没怎么做过,可这次却像是把先前欠的情节都补上似的,不知何时才能结束。按照经验,在落地前的一瞬她总能醒来,可她的心脏随着每次起落收紧,不论如何也无法摆脱这场可怕的梦。

    终于,一阵胃酸从喉咙里涌上来,她在被胃液呛住前睁开了双眼。

    说起来有些恶心,她清醒后的第一件事是不得不将胃里的东西咽下去,胃酸将食道灼得火辣辣的。聆鹓摸摸衣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虚汗。

    她站起身,觉得双肩莫名酸痛,简直像是梦里和人打了一架。她点燃了蜡烛,不安地在屋内踱步。被困在这里多久,她几乎没什么意识。那位公子之后还来过,无非是说些无足轻重的话,没有作用的安慰,补充些蜡烛什么的。但那天之后,聆鹓不再敢有什么逃跑的动作,甚至连与那公子说话都需要勇气。那男人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这足以令人在惶恐中度日。

    但向往自由的念头是不熄的。

    那是一个白天,聆鹓还记得——至少看起来是的。她不清楚燃烧一根蜡烛需要多久,但烧完一根蜡烛的时间是一样的。她以蜡烛燃烧的长度计算那位公子拜访的时间节点,发现他来是没什么规律的,每次蜡烛烧的数量和长度都不一样。不过,聆鹓还是发现了端倪。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打开门,她所看到的窗外一定是白天。

    那些光是苍白的、散漫的,没有其他任何杂色。受到窗户高度的限制,她也从来看不到太阳处于什么高度。看上去似乎从未迎接过朝霞或晚霞。这里的温度几乎是不变的,聆鹓从未觉得冷或是热。这一切都太过固定,太过不同寻常。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这景象是假的。

    所以,聆鹓认为,自己所处的整个空间都是虚幻的,是一个造景。那位公子在的时候是最危险的,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反而他不来的平时最为安全。聆鹓还可以确定的是,这空间内只有她一个活人,其他的全部是受到控制的式神,或者……机甲,因为它们好像完全没有自己的理性。

    人一醒来,方才做过的梦很快就如潮水般退却,她努力回忆自己都梦到了什么,可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莫名从高处掉下来,也不知是从房顶还是云端,而风景天旋地转。胃里的不适感还在,她将蜡烛放到一边,坐在床上,不想动了。门口的地面已经放上了今天的食物,但她没什么胃口,饭就被彻底放冷了。她一直在床上躺着,脑袋昏昏沉沉。不知躺了多久,她从床上撑起身来,去取盘子。将盘子放在桌上时,她拿起筷子,在饭里捣鼓了一阵,仍没什么吃饭的**。

    ……这是什么?

    米饭边缘有黑色的粉末,她将手指按在上面,沾了一点,凑在笔尖上。它的气息太淡了,聆鹓闻不出什么,于是她试着用舌尖舔了一下。有股奇特的锈味,难道是铁粉?可饭里怎么会有铁粉呢?就算是锅碗瓢盆生锈,也不该是这个样子。除非这不

    是铁粉。

    她将一旁的菜拨开,鼓捣了一阵,发现这些粉末是混在饭里的。只要在菜汁里多泡一阵子,“铁粉”就会完全消融,看不出踪迹。若不是这次有一部分洒在米饭上,她还看不出来。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在饭菜里发现异物还是很倒胃口的,聆鹓不得不将它们倒进茅坑里去。她知道,浪费食物是不对的,可是……这次就原谅她吧。

    不多时,旧盘子被收走,新的一顿饭又送来了。这次是汤片面,她又在里面翻搅了一阵,果然又看到些许黑色的杂质。这些东西慢慢地融化在汤汁里,不见踪迹了。这是最近才出现的情况吗?她都不曾注意。由于那场梦对她的刺激太大,她又将这顿饭放弃了。

    她躺回床上去,希望这次不要再梦到怪异的东西。

    可惜事与愿违。她很轻易地进入梦乡,却再度回到了颠簸的梦境里。这次,她看得很清楚:她的脚悬在高空,下方是一望无际的山野。她正觉得害怕,上方忽然传来一阵呼啸声。抬起头,巨大的赤色鸟抓着她的肩膀,偶尔振动双翅,这带着她在天边翱翔。

    她吓得不敢动弹,生怕梦里的大鸟将自己扔了下去。

    这鸟的样子有些熟悉。它一身都是火红火红的,看着就令人发汗。它的羽毛边缘泛着金色的珠光,很是漂亮。聆鹓突然意识到,这不正是姐姐向自己所描绘的梦中红鸟的模样吗?她觉得讶异,因为不知为何,这鸟竟跑到自己的梦里来了,二十几年来还是头一次的事。到这会儿,一种微妙的安定感涌入聆鹓的心头,她没有那么害怕了。

    可就在这时,大鸟松开了手。

    聆鹓立刻从高处下坠,迎面而来的风如此强烈。失重感令她的恐惧重归巅峰,视野里的草木山景越来越近。可就在此时,红色的大鸟又俯冲而下,重新抓着她的肩膀,将她带到高空中去。这样的事反复了三四次,每次都让聆鹓提心吊胆。她不断在心中默默哀求,希望这场噩梦赶紧结束。至少在吟鹓的梦里,也不曾有过这样骇人的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聆鹓终于睁开了眼,又是一身冷汗。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地喘着气。她胃里的内容物似乎真的经历颠簸,翻江倒海,虽然不剩下多少东西,却都挣扎抢着要从喉咙里挤出来,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这么一来二去谁受得了?她感觉糟透了。

    不过,这样的异状……似乎是从她开始不再吃这里的食物开始的。

    聆鹓有些许怀疑。

    但人是铁饭是钢,她不可能一点也不吃的。再等到下一顿饭时,她首先将肉眼能看到的粉末挑出来。蔬菜尽量不吃,多塞些干净的米饭。她不确定水里有没有,便只敢喝很少的一点,以维持身体必要的水分。过不了多久,她便发现,在梦境中的那种起伏感竟然传递到了现实中。有时候她只是在地面上站着,就能感觉到隐约的眩晕,一阵一阵的。

    叶聆鹓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关了太久,得了某种精神上的疾病,导致她做什么都浑浑噩噩,唯独吃了那些加了“铁粉”的饭菜,才能暂时恢复正常。它们就像是药一样治疗自己,但怎么可能?她才不相信无庸氏的人有这么好心,不给饭里下毒就不错了。聆鹓也未自己分辨不

    出不明粉末的成分而苦恼。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无庸氏的人一直将她扔在这里,绝不可能耗费粮食单单为了消磨自己的意志。说不定,他们现在在忙别的什么,顾不上管她。

    又是一阵颠簸,聆鹓重心不稳,摔倒地上。她的头很痛,缓了很久才恢复正常。正当她准备爬起来的时候,她忽然从门下的送餐口看到一丝异样:走廊的光是橙色的。

    是那种微弱的暖橙色,她很熟悉,就像她在二十几年来见证过无数次的夕阳。

    现在是太阳落山的时候了?她有些恍惚。自从来到这儿,她从未有过确切的时间概念。不能再耽误下去了,否则有限的饮食提供给她的能量终究会耗尽。这时候,门口有了动静。送餐的式神来了,她看到了一个餐盘与一对熟悉的爪子。聆鹓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一股特别的勇气,她突然爬过去,用力抓住了餐盘两边的爪。门那边传来激烈的挣扎,但没有叫喊声,就像个哑巴。聆鹓打定主意,死也不肯放手。但那家伙的力气还是很大的,它挣脱了一只手,另一只手仍被聆鹓的右手紧紧握住——正是那拥有特殊力量的手臂。

    一阵细小的电流如白蚁般窜过聆鹓的脊柱。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外面的景象,两眼的视线交汇处竟出现了一扇门。她很熟悉,那正是自己面前的这扇门,只不过是从外面看到的罢了。她将这只妖物的手攥得更紧,就仿佛顺着十指将意识埋入了对方的身躯。她看到了式神看到的光景。

    聆鹓有一个想法。她试着指挥这个妖物,竟然成功了。她让它抬起空闲的那只手,缓缓朝着门栓伸过去。虽然中途这个妖物挣扎了一下,但聆鹓还是做到了。模样可怖的爪子倒还算灵巧,将门栓轻轻拨开了。这时候,聆鹓的前方突然失去阻力,门被她的体重撞开了,而那妖物也被打到了一边去。

    她出来了!靠自己一个人!

    她兴奋地冲到走廊上去,看到那个式神扭曲地跌在角落,并没有攻击。大约无庸氏的人认为她没什么攻击的能力,便不会让这些妖物发起攻击吧。她没管太多,疯狂地在走廊上跑起来,按照之前记忆中的路线寻觅。一片昏黄在室内漂浮,颜色愈发暗沉。很明显,现在是下午,迫近傍晚的时分!她头一次因为见证了时间的转变而如此欣喜。

    这里的布局很复杂,却与记忆中有些不同。她疯狂地奔跑,推开一切阻碍她的式神。在右手接触到它们的胸口时,它们都被这股力量狠狠掀翻在地。很快,她发现了一条不同寻常的路线,这是上一次逃脱时没有注意到的。她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在逐渐黑暗的室内探寻着自由的道理。空气是憋闷的,但愈发清新了,她相信自己距广阔天地近在咫尺!

    空气变得潮湿起来,一些不同寻常的呼啸声在耳边回荡,天色也愈发黯淡。整个空间仍在起伏,但她并不畏惧。不论她接下来看到的会是怎样的景象,她都不会害怕。还有什么比被剥夺自由更令人窒息的事?

    冲出屋檐,她被久别重逢的黑夜包裹。

    ——和迟来的真相。

    是浓雾,和江河的翻涌声。一艘巨大的船上被雾裹挟着前进,不知去往何方。

    绝望与黑暗在同时降临。

第二百三十一回:日有所思

    茶楼内,茗香氤氲热意。本就已经入夏的天怎么都凉不下来,何况刚过饭点,人们正想找个地方乘凉,就一个接一个地涌进茶楼。谢辙他们打午时中在这儿坐着,来时还能看到几个空位,现在竟已经开始等位了。室内的温度是只增不减,惹得人心烦意燥。

    谢辙和寒觞都没什么精神,皎沫夫人倒是罢了,她对温度的感知似乎没那么敏锐。常年待在雪山上的问萤是最受不了的。她伸着脖子,架在桌面上,前臂伸得老长,都要碰到对面她哥身上了。这模样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真正的狐狸。

    是了,终于——她还是跟下了山。

    狐狸奶奶早就想让她来山下闯荡了,还将寒觞好好地说教了一番。一般上了年纪的人,都不希望儿女子孙离自己太远,但这位老狐狸可不一样。她坚称自己的身子骨还硬朗得很,还有着一套自己的理念。与人类不同,她相信只有亲身到江湖中闯荡,才能对人世间有更深一层的理解。作为妖怪那自然是比人的教育理念更“莽”,这谢辙也没话说。

    寒觞当然试着给奶奶解释,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死活不敢将温酒的情况告诉她。奇妙的是,她听了寒觞的糊弄也没有追问。寒觞不知道,奶奶究竟是老糊涂了,还是没有糊涂,亦或是说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是温酒的亲奶奶,不可能不关心自己的孙子,她是真的弄不明白了,还是有其他得知消息的渠道,就连问萤也说不清楚。她知道山下是凶险的,也能听懂寒觞说现在的人间有多乱——横行的瘟疫,感染异变的人类与动物,不知何时蹿出来的移动人偶……奶奶活了很久,多离奇的事情都见过,应当知道当下有多危险。

    “她真是老糊涂了才会劝我带上你。”

    寒觞嘀咕着,轻轻打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皎沫宽慰道:

    “想必老人家有自己的想法。至少,她一定是信任你的能力,才让你带着她的。”

    “是啊。老人家不是也与问萤谈条件了么?只要她跟着你不乱跑,就可以下山。问萤这不是答应了吗?”

    谢辙也这样附和,但寒觞的脸色并没有好到哪儿去。自打下山开始,他就吊着这张死人脸,怎么看怎么没趣。他如此严肃自然是有原因的。几人目的明确,要从恶使手中夺回被绑架的聆鹓,又不是带着亲属出来旅游的?都已经过了上百年,多等一会儿问萤就不乐意了。当然……他心里也明白,她必然是为了温酒,才没耐心的。

    “哎呀,好热啊……往年夏天有这么大的太阳么?”

    “一直都是这样热的。是你在冷风里待久了,不习惯。”寒觞说。

    “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天就是比过去更热了,是你一年四季都在这平地上,感觉不出来呢?”说罢,问萤将手臂缩回去,支起脸来。

    寒觞摇着头道:“你可少贫两句吧。”

    皎沫说心静自然凉

    ,不过也不是谁都有她那么强的定力。眼看着高温就这样禁锢着他们的步伐,消磨他们的意志,皎沫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伸出手掌,轻轻朝着手心吹气。不知为何那些没下肚的茶水变成了看不见的气流,涌向她的手心,又反弹出来,变成了一股细细的白烟。从一旁看,就好像那些烟雾是从她掌心里冒出来的。白烟弥漫在他们的附近,颜色淡化,直到看不出来。但几人都明显感觉到,周围似乎变得清凉了些。

    “这是什么法术?”问萤好奇地拉着皎沫的手臂,“姐姐你教教我!我也想学。”

    皎沫当真就与她细说起来,问萤也听得认真。谢辙微微摇头,给杯子又续上茶,轻叹一口气。寒觞问他:“怎么,你又有心事?”

    “说起来,我昨天又做梦了。”谢辙端起茶杯凑到嘴边,“我梦到聆鹓,还有一个很像她的姑娘,但她不是聆鹓。”

    “那就是她的姐姐了?”

    “应该是吧……我也没见过她的堂姐。她只说跟她很像,所以在梦里,那两个人便几乎一模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面前有个镜子。我梦到她们一起聊天,一起吃饭,一起逛花街。她们不像是重逢,而像是从未分开过的亲姐妹。”

    寒觞沉默了一阵,将茶杯盯了半天。半晌,他才说:

    “是个不错的梦。”

    “可我们现在一个也见不到。”谢辙悲哀地说,“这是我们的错误,我们必须找到她。”

    桌上突然传来“哗啦啦”的声音,无数细小的冰晶洒在桌面上,无序地蹦跶,还有的跳到地上。两人的注意力被问萤吸引,她正尴尬地摊着手,手中还有一团碎冰。

    “呃,我弄得不好……”

    所幸这动静不算太大,没人注意。而且不一会儿,那些冰晶就融化了,变成无数个细小的水珠。大概不用太久,水就完全蒸发,甚至不要抹布擦一下。

    皎沫摇头说道:“不,这说明……你的力量很强。你必须要更加小心地拿捏你的法术。就像有的人生来力气大,要比常人还要谨慎,才不至于在拿起什么的时候将它破坏。”

    “是这样吗?”

    “是的。或许你的兄长更有感悟。”

    “啊……是的。十多年前,我刚得到这份力量时,也按照以往的经验搞砸了许多事。不过问萤这孩子打小便是这样没轻没重的。一开始,她有些体弱,比其他同龄的狐狸都要小一圈。何况这样的毛色……在天敌眼中十分明显。爹娘将她保护得很好,让她平安长大。法术上,她最初学得很慢,即便学会了,也很难把握力道。而且,她比别人更容易累。”

    “一路上我也发现,这孩子吃得不多,”皎沫解释道,“妖力和人的力量一样,摄取的食物和灵力要跟得上才是。她本来胃口就小,妖力又强,会更早感到虚弱是正常的。”

    “唔,是这

    样啊……”

    寒觞认真地看着问萤,她还在琢磨刚才皎沫教的法术。寒觞意识到,与妹妹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很多事他都只看到表象,却没有琢磨深层的含义。奶奶让自己带着她,是有让他们加深了解的意思吗?他本以为他们出生起就认识了,不需要折腾更多才是。但现在看来,自己可能是错的。

    “抱歉打扰你们……”一个陌生的女子走到桌边,“这位姑娘的头发,真是特别啊。”

    几人突然警觉起来,尤其是寒觞。他很清楚,在人类的世界中,很少有发色纯白的人。这样的人要么上了年纪,要么是得了什么病,要么干脆就是妖怪。问萤现在这个活蹦乱跳的样子,虽说岁数大了,在狐妖中可还年轻着,而且她也绝不像是得病的样子——虽说她全身洁白确实是先天的原因。但不论如何,为了掩藏她妖怪的身份,寒觞让她给自己施了一道法术。这是一种障眼法,在所有普通人的眼中,她的头发和寻常女子一样是朴素的黑色。只有灵力高强的人或妖怪才能看出她本来的样子。这样的技法算不上新鲜,很多妖怪都用这种方式混在人群之中。可眼前这陌生的女子竟开门见山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说,她看出了什么端倪?

    “是……我吗?”问萤指了指自己。

    “是的呀。”

    那女人真是不将自己当外人。她坐在两排人之间的那面椅子上,左手边是皎沫和问萤,右手边是谢辙和寒觞。要说她长得倒是标致,皮肤白皙细腻,五官端正,眉眼带着笑意,脸上恰到好处的妆容惹人喜欢。但寒觞可见多了美女,连他自个儿也能化作惊艳的女性,根本不吃这套美人计——虽然对方不一定使了。

    她之前手里抱着一匹布,放到自己的右手边。谢辙扫了一眼,是上等的布料,印染的暗纹美观考究。她自己身上穿的那件看上去也不便宜。见谢辙看了她的布,她连忙说:

    “几位莫要见怪。我呢,晌午才去集市上买到一块好料子,正想找裁缝做衣裳呢。只是现在天儿太热,我走不了几步路就想休息,这才进了这家茶馆,还在门口的棚下排了好一阵呢。我刚进来在你们旁边那桌坐下,就听见这位公子,在说自己做过的梦。我一回头,就看到这位年轻漂亮的白发姑娘了。”

    “你是什么人?”寒觞可不跟她客气。

    “我若说我是六道无常,你信么?”

    她的语气真不像是在开玩笑。四双眼睛齐刷刷投向这位女子的脸,将她的眼睛细细观察。寒觞冷笑一声,没好气地说:

    “呵,哄谁呢?你这眼睛可不像是六道无常的眼睛。再者,你的黄泉铃呢?”

    “此事说来话长……若是想向你们自证,还真是困难。但我要多问一句,那位公子梦到的两位姑娘,是不是姓叶?”

    谢辙一愣,问道:“是又如何?”

    “这就对了。”

第二百三十二回:日有万机

    那自称六道无常的女子勾起唇角,笑靥如花。只是谢辙一向不喜欢这样故弄玄虚。

    “您若想说些什么,直言便是,实在没有拐弯抹角地浪费双方时间的必要。”

    “您可别心急。我说我是六道无常,你们不信,那我便说具体的事吧。我认识一位姑娘,而后我自告奋勇找到阎罗魔大人,揽下帮助她的责任。如今她身边有可靠的人相伴,我才稍微腾出空闲,忙别的事。那位姑娘有上等胡桃木色的长发,一双忧郁的眉眼,还穿着一件绣着金桂的雪篷。”

    谢辙的烦闷削弱了大半,他扭头看向一旁的寒觞,他也是满目茫然,觉得她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皎沫察觉到气氛的变化,悄无声息地观察着那个女人,独独问萤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不知所措,一会儿看看那个女子,一会儿又看看兄长。

    “她不能说话。”那女子接着说,“但她有个口齿伶俐的堂妹,与她十分相似。”

    “那正是她了,”谢辙呆呆地念叨,“似乎是她的姐姐,唤作吟鹓。”

    “唤作吟鹓。”女子重复了一次。

    寒觞还是有些怀疑的。毕竟此人来路不明,自称无常,却连像样的证明也拿不出来。

    “你说你是六道无常,忙别的事,该不会就是做衣裳吧?”寒觞瞥了一眼那块布料,“何况您拿不出什么证明,可不太合适。据我所知,无常鬼都有能证明身份的黄泉铃。您一没铃铛,二没有三日月的瞳环,仅凭三言两语,我们很难相信你。”

    问萤连忙附和:“是啊是啊,我见霜月君眼里就有金灿灿的弯钩,还有一枚漂亮的印着月牙儿的铃铛。你有这个吗?”

    那女子倒也不恼。她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些当真是说来话长呢。倘若我花些时间与你们说清楚,你们就肯信我,那也值得。我是寐时梦见·莺月君,或许你们有所耳闻。”

    谢辙说:“莺月君是没有实体的走无常,只会在梦境中出现,也被称作‘梦中无常’。可是……”

    “哎呀,谢公子真是见多识广!不错,我曾经是没有实体的。如今这副皮囊,还是在不久前得到的。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难得能在人间迈开步子,想要穿些漂亮的衣裳,也无可厚非嘛。”她为自己辩驳,“话又说回来,正因我是梦中无常,黄泉铃才不能拿到现世中来,而这具身体也不是正儿八经的人类身躯——因而也无法投射出三日月的瞳环来。不知我说这些话,能否博得你们些许的信任?”

    “……”

    尽管她的话很有说服力,但几人仍不敢轻易交付信任。问萤将她瞅了半天,问道:

    “怎么会有没有身体的六道无常?大家不都是,像霜月君那样么……我还听说,他们都是因为一些原因才成为无常的。有好人,也有坏人。”

    “还有没办法的人。”

    问萤没听明白,眼里满是不解。

    “他们自己也没办法,那位大人也拿他们没办法。”她进一步解释,“不如说几乎所有的无常最终都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只是恰巧他们生前做出极大的贡献,或者……造成极大的损失。呐,像皋月君,她就是被蛊虫吃掉了身体,却在某种意义上还活着,

    滞留人间,不被他界收容,才成了无常之鬼。我也一样。我的前身究竟是什么,连我自个儿也说不清楚。或许是柳酣雪解·如月君的遗作,或许是残留着鬼女千面怨灵的面具……但如今,我就是我。”

    她说的是有板有眼,谢辙与寒觞都挑不出毛病。谢辙将信将疑地问道:

    “那您与我们搭话,莫非只是确认我们是否与叶家的姐妹相识吗?”

    莺月君又抿嘴笑起来,让人觉得有些捉摸不定。

    “实际上,是我刻意找上门来的。”

    “是么?”四人都感到疑惑。

    “是的呀。”

    莺月君将一切娓娓道来。原来谢辙忽然做那样的梦,并非毫无征兆,毫无缘由。在梦境的世界里,成型的意识仅有莺月君一人,她便是每一场梦的主人。在精神的海洋中,她施了一个特别的法术,强化了所有与叶家姑娘有关的碎片。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与记忆也息息相关,甚至可以说,记忆就是梦境的原料。莺月君说,你在梦中出现的每一位路人,都并非由你的思维独立架构,而是来自于现实中与你擦肩而过的人,兴许连你自己也已经忘记。这法术虽然不难,实践起来却是一个很大的工程。与叶家相关的记忆太多,太杂,最思念她们的当然是家中的父母兄弟。排除他们,再排除零碎的一闪而过的念头,才能像沙里淘金似的发觉谢辙等人的踪迹。虽然谢辙与寒觞离得很近,在虚幻的世界里却无法简单地判断出人和人的距离,所以才让莺月君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待她有了这新的身体,才能同时出现在每个人的面前,将消息传递给他们。

    “你什么人都能找到么?”

    提这个问题的人是问萤,她问这话,心中想的是另一个人。寒觞看到她眼里的热切,料到她对温酒的事有些想法,却不好说。他能明白那样的心情,也知道自己不能贸然提问。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叶聆鹓的下落。

    “是的呀。只要抓住梦境的蛛丝马迹,寻觅它们的主人并不是什么难事。除非有人在梦里也设下结界,有所防备。毕竟人在睡梦中也是最松懈的时候。不论人还是妖怪,很多酷刑不都是折磨犯人,让他们睡不着觉,摧毁他们的意志从而达到目的吗?”

    听起来可真像是无庸氏的做派……不过这也不算他们发明的就是了。

    莺月君又说:“我在想,没有人会轻信一场梦吧?仅仅因为我在梦里说了些什么,你们就会醒来逐一核对……这好像不太现实。当然了,我想方设法得到这副身体,也不全是为了你们,这算是我长久的心愿,你们不必有多大的负罪感。”莺月君自顾自地说着,语气变得像是在数落什么,“最麻烦的是,现在的人啊……真的是很容易忘记自己的梦!这样一来,我在梦里的话不都是白费口舌了么?”

    寒觞挠了挠耳后,语气变得犹豫:“唔,呃……这么说来,我似乎也在近来梦到过聆鹓姑娘。我本是想说的,但刚起床洗了把脸,转眼便忘了。”

    “我没有见过叶姑娘……但你们时常说起她,我在脑中也有一个虚幻的印象。兴许,在一些梦里,我是将一些面容认作她的……”

    连皎沫也这样说了,谢辙便愈发觉得

    莺月君的话有说服力。他们几乎都要相信她了。皎沫却在此时轻叹一声,似有万般愁怨。

    “您何故叹气呢?”

    “您说您与吟鹓姑娘有所联系,而且她还过得不错,只是……”

    说到这儿,其他人便面露难色。大家好像都没有勇气把这话讲下去,便由皎沫继续说:

    “如您所见,她的妹妹聆鹓姑娘,已经不在我们身边了。若您与其他无常鬼有所联系,应该知道,她已经被恶使劫持了。”

    莺月君点了点头,好像不觉得意外。

    “我知道的。在精神的世界中,我完全无法捕捞她的踪迹。所以我设想,她兴许被困在严密的结界,或是生与死的交错之处。尽管如此,几位也不要灰心。你们知道么?人类永远也无法梦到自己不曾见过的事物,因为缺乏想象的……素材。人的头脑是无法自发创造的。但是,即使跨越六道,思想依然可以从虚幻的世界里传递。倘若谁梦到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思所未思的事物,多半是另一个地方传达了什么信息。也就是说,在精神的世界里依然有希望与失联的聆鹓姑娘取得联系,获得线索。只是……即便对我来说这也有些难度。”

    谢辙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语气急迫地说:“也就是说,您是有办法的?”

    “当然——其实我现在找到你们,是想让你们去见见吟鹓姑娘的。”

    “去见……吟鹓姑娘?”

    “是呀。你们不是聆鹓的朋友么?你们一定能将很多消息带给她,让她高兴起来。等你们汇合后,再与聆鹓姑娘重逢,对她来说不是莫大的惊喜么?”

    “可是……”

    他们的犹豫不无理由。

    眼下最要紧的当然是救人,他们都很清楚。实在太遗憾了,倘若聆鹓姑娘在这儿,听到这消息该多么高兴。谢辙不可避免地感到自责,锁紧眉头。

    “这主意听上去不错,但是……吟鹓姑娘距离我们,究竟有多远?”

    “唔,你们要往北走。”莺月君想了想,“她与那位可靠的保镖,正朝着中原腹地前进。她那位同伴有自己的事。”

    几人都犯了难。

    “这不是和我们背道而驰吗?”

    “我们总不能顾此失彼。”谢辙无奈地说,“而且,既然吟鹓姑娘尚且安全,我们最该担心的是聆鹓的安危。莺月君可否有什么办法,确认她现在是否无恙呢?”

    莺月君点头道:“办法肯定是有的。只不过……你们看,我刚身处现世,没什么钱财。而布置法术所需的材料,都是一笔不小的价格……”

    “钱你们不必担心,”皎沫突然对那二人说,“我在人间游历数十年,多少积累了些。”

    这可让两位大男人有些不好意思。且不论自己活了这么多年没攒下什么家底,别人十来年就小有成就。最重要的是,他们这一路上都在花女人的钱,说出去实在难听,他们自己脸上也挂不住。寒觞正要说些什么,问萤立刻接茬道:

    “用假的不就行了?反正那些商人只是略有损失,没什么关系的!”

    唉,狐狸终归是狐狸呀。

    谢辙瞄了一眼寒觞,后者别过头去。

第二百三十三回:日移影换

    像是为了掩饰尴尬,寒觞立刻转移话题,对莺月君说道:

    “不对啊,你这有钱买布找裁缝……怎么就没钱买阴阳术的东西?”

    “这毕竟是你们自己找人,当然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才对。”莺月君转了转眼珠子,抱起身边的布匹站起身,“好啦,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快些出发才是。我来时经过一个铺子,里面有不少有用的东西……”

    余下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莺月君实在算不上靠谱。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兴许她真有什么办法?当务之急,的确是确保聆鹓安然无恙才对。五个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出茶馆,来到街上。虽然已经下午了,可天气还是没有凉下来的意思。

    能与这样的无常相遇,本就是意外的事。然而,更大的意外却将几人打个措手不及。

    “咔嚓!”

    没走两步,一根尖锐的利器突然贯穿了莺月君的胸膛。利器的末梢穿透谢辙的衣料,戳到他的腹部,微弱的刺痛如电流蔓延。

    他目瞪口呆。

    谢辙后退一步,那利器只是扎穿了他的衣料罢了,倒是并未真正伤害到他。身后几人听到那突兀的声响,又看谢辙是这个反应,立刻涌上前查看。这会儿街上的人并不算少,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可又因为场面太过危险,所有人都和他们有一段距离。

    “您还好吗?!”

    皎沫和问萤立刻上前,俯下身来想做些什么。寒觞与谢辙面面厮觑,都觉得这一切太过蹊跷了。莺月君跪在地上,浑身都在微颤着。她伸出双手,用力攥住了自己前胸露出的半截利器并使劲向外抽取。谢辙完全认不出这是什么东西,但它一定是某种武器。它很长,两头都很尖锐,上面镀了绚烂的火彩,在阳光下五光十色。

    可是……奇怪的是,穿过莺月君身躯的那部分武器,一丝鲜红的血也没有出现。

    “真是怪了……刚才的声音也不太对,”寒觞依然理性,“那是骨头的声音吗?”

    百年间似乎对折断谁的骨头很有经验的寒觞发出这样的评价。莺月君先前不也说了吗?这副身躯并不是传统意义上人类的身体。那,会是什么呢?但不论怎样,在众人的围观下,他们两个还无动于衷实在说不过去。

    可就在这时候,原本被行人们让开的空地内,径直走来一位男子。此人衣着华贵,步履生风,大踏步地朝着莺月君走来。这身打扮,这个天气,真是让人不禁怀疑他到底热不热?恐怕只有不论走哪儿都能纳凉的名门望族,才敢这身行头出门吧。谢辙注意到,他眉目凌厉,分明是带着怒气的。他手中还有一杆武器,与刺穿了莺月君的那个分明是一对。

    “你是——”

    莺月君话音未落,这位男性扬起手腕,一击便将她的上半身彻底击碎。他动作太快,没人看清手中的那柄武器是如何从侧方打烂她的,只见到纷纷扬扬的陶器碎片。它们哗啦啦落到地上,只留下中空的半截身子,腰部的断面参差不齐。

    男子伸出手,将另一支武器也收回来。这下谢辙便明白了,这双武器是分水刺,不是一般人耍得了的。

    “你、你是何人?”

    “大家都看见了!”此人并未搭理他们,而是摊开手,对四下惊异的围观者解释,“这是行凶作恶的偶人,混在寻常百姓之中,不知要做什么恶事!偶人背后的势力已经如此深入,你们竟浑然不觉!去,告诉你们的衙门,告诉你们的县太爷,加紧人手,莫要让歹人钻了空子!这种东西无孔不入,等出了事再管,可就晚了!”

    围观的百姓不明所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直到不远处的捕快跑来赶人,大家才一哄而散。离开的时候,每个人都在议论纷纷,相信不久此事就会弄得人尽皆知了。捕快与那男子说了什么,也很快离开,大约他真是某种有权有势的人吧。可这算是怎么回事呢?在他与捕快说话的时候,四人都蹲下来琢磨地上的碎片。问萤拿起一块看上去能与断裂处对应的部分,刚插上去,又掉了下来,摔得更稀碎了。她新买的红布在地上摊开了,像一滩方方正正的血。

    “这位仁兄,你可不太厚道啊。”

    待那捕快走开后,寒觞站起身,毫不客气地怼在那人面前。

    “我是在帮你们,怕你们着了妖物的道。”

    他慢吞吞地说着,语气里有种难以形容的傲慢。寒觞眉头锁得更紧,将自己克制了半天才没有因为一时冲动揪他的领子。看样子这块布也挺值钱的,若是扯坏了,没什么真金白银能拿来赔。

    “这可是六道无常!”问萤气得跳脚,“看你嚣张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多大脸面的阴阳师呢!归根到底,不也只是个妖怪吗?神气什么?”

    问萤倒是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个真正的妖怪。尽管他刻意隐藏了自己的气息,瞒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却没有瞒住他们四个。被戳穿身份的男子也不气恼,只是淡淡地说:

    “六道无常就不会骗人了?”

    几人方才对莺月君建起信任,被这妖怪来了一套突然袭击,还发表了一番制造恐慌的演说,怎么想都令人难以接受。再怎么说,莺月君原本都是要为他们解决问题的。

    “她刚刚答应我们,要带我们寻找友人的下落,你竟就这样断送了我们的希望。方才你说,六道无常也会骗人,这变相证明了她的身份——她的确是一位无常,你却敢对她出手。”

    皎沫严厉地批评着。在这样的时候,她总能及时收回先前的温和,摆出一副不容置疑的神色,就连寒觞他们也敬畏三分。那妖怪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皱起眉,发出轻蔑的笑。

    “哈!究竟是我说得不对,还是你们耳朵有问题?看看地上这些碎片,你们应该很清楚她是什么吧?江湖当今与偶人相关的势力,有哪个是正人君子?无庸氏已够臭名昭著,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这话倒也没说错。他们低下头,看着残破的碎片,一时也有些失语。一方面,这妖怪说的也不算

    错。偶人本就是危险的存在,其威胁程度不亚于那些乱窜的活尸。而且他们目前已知持有诸多偶人的家伙只有恶使。但另一方面,走无常怎么会与恶使攀上关系呢?她与恶使合作,为妖怪卖命,难道没有违背使命吗?这一点,几人委实没有想通。

    “可她图什么?六道无常怎会无故伤人?”谢辙不解。

    “鬼知道。”妖怪收回了分水刺,懒洋洋地说,“我只知道,这混账伤了我重要的人。”

    说到这儿,他似乎不想在这几人身上浪费时间了。他一摆长长的披风,转过身,

    问萤抱起肩膀,不甘示弱地走上前,与他针锋相对:“她能打伤的人,怕也是一方祸害罢了。该不会是惩戒了和你一样对人类不好的坏妖怪,你才怀恨在心吧?”

    话说到这儿,他突然就站住了,整个披风都微微一颤。问萤自个儿算不上凶恶的类型,不过是仗着自己有兄长撑腰,才敢撂下狠话。不过那妖怪……看上去很小心眼的样子。刚才看他的身手也不好对付,她和兄长该不会打不过他吧?不过问萤只是动摇了一瞬,便立刻站直了身子。怕什么?他们可有四个人,才不怕他一个。

    那妖怪猛地转过身来,竟然气笑了。

    “哈哈哈!妖怪?真可笑,你们之中,好像只有一个算作正儿八经的人类吧?你是如何说出这种话来的?在人间混久了,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吧?除了走无常外,人类都是贪婪且无信的!我要是告诉你,刚才那混账伤的,是另一个六道无常,你又如何?”

    这话便将问萤噎住了。被噎住的不止是她,其余三人也露出惊异的神色。谢辙立刻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态度坚决。

    “这话,还是请您与我们说明白。我们不想稀里糊涂被点燃希望,更不想被莫名泼一头冷水。希望你理解。”

    皎沫也走到一旁,从侧面将他拦住,语气缓和了些。

    “同样,我们也会与您好好说清楚。我想这是我们对彼此应有的尊重。”

    妖怪似乎还是不想和他们浪费时间。

    “凭什么?我没工夫被你们耽搁。方才打碎的不过是她临时的容器罢了,她早已逃回虚无的世界里去。我再与她见面,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你若是够识相,就不要挡道儿。难不成,你还想跟我不客气?”

    “……倘若您执意如此,我还真不能与您客气了。”

    说罢,谢辙将手挪到风云斩的刀鞘上。剑身被他的衣摆遮挡,先前这妖怪并没有好好看他。现在,妖怪注意到了那把剑,眉毛微微一挑,突然问道:

    “且慢。你这把剑,可是天剑风云斩?”

    “算你识货。”寒觞上前一步走到妹妹身边,冷冷地对他说,“你要是够识相,就照他说的做。他已经对你很客气了。先礼后兵,是兵家常识。”

    妖怪拈起下巴,转过身将谢辙打量一阵。

    “唔……难怪凭你个区区人类,竟也能与妖怪打成一片。”

第二百三十四回:日干夕惕

    在街上傻站着也不是事儿。四人与那妖怪来到附近相对偏僻的一个巷里,终于好好将事情说了个清楚。首先最重要的,便是妖怪的名字。他名孔令北,父母都是孔雀的妖怪,那么他自然也是纯正的妖怪。再者,他们确认了方才那位相识不超过一个时辰的偶人女子,正是货真价实的莺月君本人。最后……孔令北说的不假。

    “她将我的友人卯月君重创。我赶到现场时,她已身首异处,破碎的头颅将头发染得血红……就算是无常,这种程度的伤也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恢复。此事千真万确,若我稍有添油加醋,不得好死!”

    说到这儿的时候,孔令北情绪激昂,一副愤慨的模样。他说的不像假话,只是这件事委实离奇,让他们想不出缘由。谢辙替友人们将问题整理起来,一条条问他。

    “那,您如何知道她被何人所创?”

    “当然是她恢复意识后说的。我打靠近那一带的时候,便嗅到熟悉的血腥,一刻也不曾耽误地找到她。她的下颚还在脖颈上,我找到她时,只剩不到一半的头颅上,一张猩红的嘴与我说话。她能认出我,却怕我惹是生非,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我凶手是谁。也怪她心慈手软,才没能让我当时就捉住真凶。”

    谢辙和寒觞不约而同吞咽了一口唾沫。孔令北描述的景象,在他眼里或许只是凄惨,却谈不上可怖。他也是上了年岁的妖怪,应该见过很多更加血腥残暴的场面。可是,卯月君是那样一个优雅知性的女子,她的衣裳与她的心肠都纯洁无瑕,竟也会沦落到那种惨不忍睹的地步。他们实在无法想象,也不敢想下去。

    谢辙换了问题:“您也是妖鸟……不过我记得,她当时身边跟着的是一位白鹭的半妖。”

    “啊,那个没用的家伙。”孔令北摇摇头,一脸不满,“在重要的时刻,他竟没能在卯月君身边保护她的安全,真是失职的保镖。要怪,只能怪他太弱,被山下的恶使缠住脚步。”

    “恶使?”几人立刻追问,“什么样的恶使?”

    皎沫又补充着哀叹一句:“终不该,六道无常当真与恶使有所联系……”

    “恶使确实是有的,而且有两个。”孔令北伸出两根高傲的手指,“山下与那半妖作战的是淫之恶使,好像是个叫陶逐的女人。她的魅惑之术十分高超,并凭此汲取了很多偏远村镇的百姓的生命,如今更难对付了。也不能全怪那半妖学艺不精,毕竟那女人手里还有个自称兄长的傀儡使唤。啧,真是令人作呕的情趣。”

    问萤皱起眉,和寒觞对视一眼,怎么想怎么觉得恶心。寒觞是与陶逐在去年就打过照面的,想到这件事便更觉得可恨。有这样的人,简直是对全天下兄妹的污辱。

    “他现在怎么样了?”

    “说是将那恶使赶跑了,只是自己也身负重伤,现在留在卯月大人身边照顾。没用的东西真不经打,还要劳烦我收拾烂摊子。失去琥珀,他们都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元气。”

    谢辙道:“那倒是还好……另一个呢?另一个恶使。”

    “另一个?那便是悭贪之恶使了。我起初以为她只是个小偷小摸,不成气候的毛贼罢了,不曾想她竟有做江洋大盗的气魄。”孔令北的语气像是在嘲讽,“她对各种珠宝垂涎已久,而卯月君身上的法器也不见了。就目前的情况看来,莺月君是与

    她达成了什么交易,帮她抢走了宝贝。”

    “是……赤真珠?”谢辙还没反应过来。

    “不对,是琥珀。你忘了?她与霜月君换过法器。”

    “既然这样的话……糟了!也不知,法器被夺走时,她可曾找过睦月君?”

    孔令北耸耸肩,道:“这谁清楚?反正我没问。不过,睦月君被怨蚀之力所伤,不论他出现在哪里,都会引起魇天狗的注意。所以不论他近况如何,最聪明的办法都是隐匿踪迹。”

    这话说得没错,但徒增了谢辙的心理负担。仔细想来,好像最近是没听过魇天狗有所行动的消息,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的位置太远,消息不好传达,还是真的无事发生。谢辙无法想象这么些天来,每日都受到毒素在身体蔓延、伤口溃烂不愈的痛苦是什么滋味。即便明知道无常鬼不会失去性命,他还是担惊受怕。

    “唉……”

    最终,他只是发出沉重的叹息。

    “霂那个可恶的女人,”寒觞攥紧拳头,“真是贼心不死!倘若法器遭到破坏……”

    孔令北耸肩道:“这你们不必太过担心吧?法器的材质,都是寻常手段难以破坏的,否则也无法传承这么多年。当下唯一支离破碎的砗磲,也是用特殊的方法制作成串。据说它带有金丝的部分,怎么也无法破坏,而现在即便成了一件首饰,法力也不比从前弱。”

    “总不能事情真到了那步才能确定吧?何况法器在恶使手里,从来不是好事,怎么让人不去担心?”寒觞没好气地顶了一句,孔令北闭嘴不谈,不知是理亏还是懒得计较。

    问萤气馁地说:“现在可好了,说是要找人,线索就这么断了。哪怕她先将那法术说出来,再被逐回幻界也好啊……这下,不就只能一心朝着南国去了吗?”

    “罢了,我们的目标既然已经决定好了,就是去南国,现在也不必太过伤心。”皎沫宽慰众人,“莺月君的立场难以确认,还不知是否能真帮到我们。”

    “说的也是。”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相互都劝对方不要伤感,别耽误了正事。孔令北听了,疑惑地问:

    “你们要去南国?是我想的那个南国吗?”

    “唔,应当是吧。”谢辙指向南方,“从大陆的尽头出海,到达碧落群岛中最大的那座岛屿,便是了。过去它有很多名字,其中一个是九天国,传到现在也所剩无几。”

    寒觞补充道:“就是神无君弑神之战的地方——如果你认识他的话。”

    孔令北点点头,不屑地说:“要论这个,我可比你们清楚。我爹就是当年从九天国领队北迁而来,随他一起的还有很多弟兄。我如今手下的势力,也都是他们的子嗣了。那群人类小人得志,便对妖鸟一族大肆迫害。有生之年,我可绝对不想踏入那里一步。”

    “坏的从来是人,而不是什么地方。”皎沫对他说,“你来到这片大陆,想必也遇到过不少仇视妖怪的人类,但也一定见过善良的人。这样的人,在什么地方都有。至于九天国,是因为常年处于封闭状态,人们受到妖物的支配,思想闭塞才会如此。”

    孔令北摆摆手,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跟我讲什么大道理。你才活了多久,在这里教育起我来?”

    皎沫无奈地笑笑,似乎不打算和他争执。倒

    是寒觞冷笑道:

    “呵,你还真别说,按辈分,她与你爹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你只觉得她是妖怪,却不知道她是什么。你相信自己的经验,自己的判断,却不敢面对事实。”

    “谁说我不敢?”孔令北瞪他一眼,瞥向皎沫的视线却有些心虚。

    “她还是你父亲的老乡呢。他们都是南国的原住民。”

    问萤大方地介绍起来,像是因为认识这样的朋友引以为荣。孔令北稍作思索,重新将皎沫认真打量了一番。不过在妖怪的世界里,也很少存在什么辈分上的敬意,他才没什么多余的礼节呢。僵持半晌,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皎沫?”

    “是啊。方才不是介绍过了么?”

    “那你一定知道归海氏了。”

    皎沫明白了什么,淡淡地点头:“嗯,他是我的朋友。”

    “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他一直在找你,还说,我若得知你的消息,一定要告诉他。”

    皎沫好像并不是很激动,她只是笑着说:“既然是你兄弟,我说什么也没有用处,您随意便是。只不过你可以告诉他,在我步入老年之前,是绝不会回去的。”

    “为什么?他一直在找你,还在寻找让你恢复鱼身的方法。”

    “那是他自己一厢情愿,没有我一定要承情的道理。”

    孔令北皱起眉,无奈道:“你这家伙,真如归海说的那样古怪。罢了,随便你吧,反正我话是传到了,今天也真巧能碰上你们。可是你跟他们去南国干什么?回家探亲么?他们不是要找什么人吗?总不能是去那儿找吧。”

    “这是两回事。”谢辙疲惫地解释,“因为……唔,不,也许也是一回事……”

    “你到底在说什么?”

    问萤走过来,站到谢辙身边,拉扯他走:“算了,别跟他废话了。他又不能帮上什么,跟他说这些也是浪费时间。”

    这下孔令北可不乐意了。他朝旁边站了一步,挡住二人的路,不服气地抱起臂质问:

    “你这丫头片子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质疑我的实力,还是在质疑我的势力?”

    皎沫连忙解围,免得两人又重新掐起来。她看一眼寒觞,倒是一脸不打算干涉的样子,看起来过去也没少给妹妹撑腰呢。皎沫对孔令北简单地解释,他们要找的人被妄语劫持,而妄语身边的魇天狗,按照高人的占卜,猜测在遥远的南方。又因为妄语似乎对天狗冢另有图谋,近来或许会有什么动作,所以他们才不得不朝南国去。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皎沫三言两语,一来二去,孔令北也就听明白了。他承认自己有些意外,原来不是谢辙混在一群妖怪之中,而是妖怪们重情重义,为救一个人类的女子走到今天这步。他点点头,像某种上位者般露出赞许的神情:

    “想不到你们也是群仁义之人。我孔令氏虽是妖怪出身,好歹也有身侠肝义胆。我不好战,但也绝不避战,更知道什么该是自己的,什么不该是。不然明哲保身都算困难,更别提将父亲的领地经营到现在。既然如此,我就大发慈悲,帮你们点小忙吧。”

    “您愿意帮我们,的确是好事一件,我们当表感激。只是……您如何帮我们?”

    “我有件法宝,你们一定能派上用场。”他笑吟吟地说。

第二百三十五回:日短心长

    珠宝是女人的魂魄,这话不论是商人还是文人雅士,似是都说过的。

    喜欢漂亮的金银珠宝是什么天大的罪过吗?对美好之物的追求不该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吗?对事物贵贱的鉴别不正是人区分于兽最重要的地方吗?霂希望全天下的男男女女,乃至魑魅魍魉都能明白这几个道理。

    兜兜转转,最终拿到的还是最初最想要的,真是意外之喜。世上值钱的东西很多,若有机会,她都会想方设法弄到手里。世上谁人都靠不住,只有宝贝们是真实的。名贵的花草虽然好看,却要投入太多精力,入不敷出,而且大多短暂。绫罗绸缎也是好的,但若是沾了污秽或是无意被剐蹭,再怎么修复,也不如一开始的好。时间久了,穿得多了,布匹也会开线、褪色,不比从前。而且衣物再怎么多,穿的躺的不可能随时去换,单是压在箱底也没多大意思。珍贵的乐器就更不用提,虽然光放在那里就是有价值的,但还是交到真心喜爱乐器、能谈会唱的人手里,价值才最大。不过霂可没那么好心,只要这些宝贝都攥在她的手里,那么它们价值的天花板也就到这儿了,它们当下就是最值钱的,谁也别想重新定义它们的价值。其他的,字画也容易放老,古董又过于笨重,虽然都是好东西,但终归不如金银珠宝最为轻便实在。它们是美的直接表达,也是价值的化身。

    霂自然是喜欢金银的,只是这些东西本身就与钱直接挂钩,过于庸俗,若想让金属的价值更上一层楼,就要去考虑雕镂的工艺。但那不就只侧重于人工的造物,而无法体现贵金属天然的美了吗?虽然金银本身的价值,她也是喜欢的,但能体现出自然的鬼斧神工,还是非宝石莫属。上至高山纯净的石英翡翠,下至深海名贵的珊瑚珍珠,她都喜欢,乃至深爱。宝石是远古历史奢侈的馈赠,是无法复刻的岁月的造诣,甚至还有一些是血肉之躯的生命的孕育。尤其是这块琥珀,比月长石色彩鲜明,比青金石质感剔透,是财富,也是凝固的时间。

    琥珀的额饰,琥珀的扳指,琥珀的耳坠,琥珀的项链……被包裹晶莹的蓝色所装饰,在这样炎炎夏日中,即使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会感到清凉。

    “我一定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了。”

    正当她顾影自怜,对着镜子自说自话时,镜中突然多了一人的面孔。她觉得熟悉,但也没那么熟悉。兴许……梦里人的容貌,都是清醒时与谁的一面之缘吧?

    “那可不一定。”

    那面孔说话了,霂却连头都不想回一下。她懒懒地说:

    “你懂什么?美需要价值去衬托。精致的面容与生俱来,就算学了什么易容术,或者动了刀子,终归不再是自己的。只有用这些值钱的饰品来做陪衬,你的气质也便更昂贵了。”

    “我可与你说不到一块儿去。不过首饰这种东西,当然多多益善。”女人的面容与声音同时改变,她接着说,“你想做什么都随你的意。比起你来,我实在可怜。原本到现世中去,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展现我那么多漂亮的脸,唯能凭衣裳珠宝稍作安慰。只是你给我的身体实在太过脆弱,我现在又只能来梦

    里找你。”

    “哎呀,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打碎的。你觉得它不结实,该找殁影阁去说。”

    “你啊,单单拿鱼,还不如拿鱼竿来。你从殁影阁买来做好的偶人,却不再做更多研究与改进,那自然一直是这个样子。无庸氏买来了工艺与技术,到现在,即使偶人支离破碎也不会留下痕迹。”

    梦境中的霂懒懒地磨着指甲,慢吞吞地说:“那你可以去找他们买。”

    “若让无庸氏狮子大开口,他们可比悭贪还要贪心。”

    “毕竟是一个家族的胃口,怎么能和我一个人比?”

    “我了解他们,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不过你也真是的。每次拿到新的身体,不出多时,又要跑到你这里换,有时候你又会开些我没兴趣的条件,这也并不长久。”

    霂指责道:“你若更爱惜自己一些,就不会让自己受伤了。”

    “陶瓷本就是脆弱的东西呀。你收藏数以百计的瓶瓶罐罐,自然知道保管有多不易。”

    “也没有很不容易……找个空旷的地方,放在架子上就行了。平时就在那里吃灰,只要没有地震山洪什么的,出不了什么问题。”

    “你就喜欢干那些老鼠攒仓的事。”莺月君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不知多少年以前,我也是有过活生生的躯体,还有很多——尽管我早将那些记忆抛却了,甚至那些也算不上是属于如今的我的记忆。我就想要一个能跑能跳的躯壳,为何比登天还难?只能在虚幻的世界里度过漫长的时光,水月镜花般毫无用途。我总不能像你的古董一样,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我说你啊,不如直接去找皋月君算了,让她给你个结实些的。你是她的同僚,找她应当容易,哪儿像我一样难于登天。”

    “你当我没问过么?我可是没办法,才找到你的头上。我在殁影阁存储偶人的村子里,见到那些东西时,就意识到它们是殁影阁的东西。那时候,我所寄宿的躯体的主人有着不错的灵力,我能借此感觉到,附近有通往青璃泽的灵脉。我急匆匆地便去了,满怀欣喜与皋月君在梦中相会。到头来,还是被泼了冷水,熄了热情。”

    “为何?”

    “精心制作的偶人,不是没有。用那种工艺制作出来的躯壳,不论钝器或法术都不会轻易使其伤残。但,那是她自己亲手所制的第一个偶人,心血与手法都颇有讲究,还有法术加护。之后所有的偶人,都是固定的模子烧制。她为第一个偶人注入了意识,让它为那些粗制滥造的傀儡上妆,使它们看上去更接近人类。但因为法术的失控,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那最精良的上妆偶人如今下落不明,她也没有精力去做第二个了。”

    “我好像也确实听她手下说过有这档子事……之后他们才直接将成品卖掉的。”

    莺月君叹了口气,满面愁容。说话的这段时间,她不知道又换了几张面孔,霂也并没有留心。莺月君看着那些打磨好的晶莹的蓝色饰品,便问她:

    “你找到合适的匠人了么?”

    “还没有呢。真让人难受,费尽心思拿到手的东西

    ,竟只能在梦里穿戴。我找的好几个老熟人,刚拿到东西的时候信誓旦旦,说是能给我打最好的首饰,结果呢?一个两个,连切都切不开。我现在也不追求什么手艺了,随便什么人能把它砸碎就行了。”

    “我早跟你说过,法器不是那么容易破坏的。”

    “砗磲不就被磨成手串了么?怎么琥珀就不行。”

    “那是尹家的手艺,现在当然失传了。何况,他们最大程度地保留了法器的灵力,顺其天理而解构,你光想着拿锤子打个稀碎,当然没那么简单。”

    “那我该怎么办?尹家都绝了后了。”

    “还有一个毛小子,似乎是当年神无君大意放走的。不过那时他只是个孩童,对家中的事一无所知,恐怕就算你现在找到他也没办法。”

    霂气馁地瘫在绫罗软垫之中,伸了个懒腰,像个疲惫的大猫。莺月君也不知是不是在开玩笑,她这样说:

    “既然法器都是坚硬无比的,不如你再弄来一个,两两相撞,总有个能碎吧?”

    “说什么呢!且不论你这方法有多邪门,我拿到一个就费劲得要死,何时才能得到另一个法器呢。不过,你刚才提到神无君……”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传说中,他的刀,是不是连龙珠都能破坏?”

    莺月君挑起眉,笑出了声:“天呢,你可真会打主意。”

    “举一反三。”霂伸出三根手指,“既然他的刀,是过去的水无君打的,那是不是说明六道神兵也能做到?”

    “你可真敢想。”莺月君摇了摇头,反应谈不上乐观。

    霂从软垫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我说真的。这是不是很有道理?不如这样吧,你告诉我上哪儿能找到其他刀剑,或者干脆帮我拿来。在这前后,不论你的躯壳被破坏多少次我都将新的随便给你!”

    莺月君扶住额头,一副颇为困扰的模样。

    “我怎么觉得,你又是在挖坑让我往里跳呢?”

    “唉,你就帮帮我吧!这不就像是做好了热饭,却不给人碗筷一样难受吗?”

    “你这女人……唉。要说六道神兵,业·劫在朽月君手上。”

    “我不认识。”

    “怨蚀在无庸蓝那里,魇天狗的眉心。”

    “我才不要和牲畜打交道。”

    “烬灭牙,似是在尹家遗嗣的手中。”

    “说得简单,这上哪儿找呢?”

    “断尘寰在一位仙人手中,他被称作凛天师。”

    “哎呀,这不是更难找,也更难借了吗?”

    “切血封喉的话,在另一位恶使那里。”

    “你是说杀吧?虽然只是个孩子,但他杀气太重,我和这种人处不来呢。”

    “……这这那那的,可真难伺候。啊,对了,风云斩的话,我倒是刚和它的主人见过。它的主人是个普通的人类,周围却有几个妖怪相伴,也不算好对付。”

    “真的?说来听听!人类可就好办了。”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我只知道他想去哪儿……好像,是南国吧?”

第二百三十六回:日月参辰

    青璃泽是潮热多雨的地方,刚入夏便下起瓢泼大雨,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每一滴雨都像是一枚钢针,从天上带着粉碎人间一切的使命而来。雨打芭蕉向来是浪漫的事,只是这雨若带着杀意就不一样了。它们落到哪儿,都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要把伞打穿,把树打碎,把石头打裂。若是谁直接站在雨地里,站不了一会儿就要鼻青脸肿地回来。天空阴沉得分不清昼夜,只有一阵阵闪电将它点亮,空气潮湿得若是呼吸过猛都会像呛一口水似的难受。

    在一棵参天大树的中央,巨大的树洞其内部与灵脉相连。但就在这洞口内,有两个人影正待在这儿。

    “这么大的雨,不会将化尸池冲毁么?若是里面的东西流到外界,麻烦可就大了。”

    “不会。化尸池地势较高,何况我在下雨前就设下避水诀。反倒是你照顾的小朋友,他的房子不会被暴雨冲垮么?”

    “结界会极大程度地削弱降雨。何况……”

    “他还没醒吗?”

    说着,狩恭铎看向佘氿。佘氿皱起眉,没再说下去。自他们从万仞群峦中回来以后,那个被佘氿称作缒乌的孩子一刻也没有醒来。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毕竟他年龄不大,身子骨也不够强壮,对各方面的承受力都略小一些。两人从雪山回来后,佘氿粗略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若不是爱看热闹的狩恭铎催命鬼似的追问,恐怕他也懒得再说。

    “你现在这个新眼睛,能看清东西么?”

    “与普通的眼珠无异,不过,能从中调出冗长的回忆。”

    “那么你得知了他的一次次前世,有何感想?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值得在意吗?”狩恭铎继续问道,“我也委实好奇,你要看那些东西干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更谈不上感想,无非是那些千篇一律的东西罢了。正与你所见的芸芸众生,别无二致。那漫长的岁月,虽然也有我能用得上的东西,但非常少。”

    “那你可有点贪心哦。”

    “毕竟不能点菜。难不成,让云外镜给我挑出来?”

    “这可不像你。”黑暗里,狩恭铎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你绝对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我也要敬你三分。哪怕是这白占便宜的事,你也不会草率行事。说说看,你打了什么鬼主意?”

    佘氿瞥他一眼,嘴角只是冷笑一下。但他点了点头,说:“真是让你说中了。实际上,需要过往记忆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你要让他知道你为他付出的努力,对不对?虽然他还不是他,但可以是。”

    “他不能是他。”

    又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是一阵惊雷。佘氿的眼睛短暂地亮了一瞬,将反射的冷光投到狩恭铎的视线里。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没有完全明白。

    “呃?这我可就不理解了。你不是为了让他恢复前世的样子,迄今为

    止已经做了很多努力吗?你的性格,从来不像是服从管教的人,却也在皋月大人的麾下任劳任怨,想必也是为了那一天能早些到来。”

    “来殁影阁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自己的理由。我只是恰巧和你们相似。至于我那位故友……我可以给你说明白些:我甚至不需要他看到我付出多少努力。虽然云外镜所给予的景象,无法窥视那时的思想,但这也足够了。”

    狩恭铎短暂地停顿了一会。他稍加思索,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该不会……”

    “佘氿!!”

    这是一声尖锐的少年的嗓音。尚未完全度过变声期的男孩声音一旦尖锐,就几乎与女性的嗓音无异,这便意味着这两个简单的字节蕴含着极大的能量,几乎要穿透耳膜。这声音连嘈杂的雨声也无法覆盖,近得就像爆发在耳边一样。

    就是爆发在耳边。

    狩恭铎捂住双耳,立刻看向声源——树洞里的灵脉入口。一个少年已经站在那里,让这狭小的空间显得更紧迫些。他可不想得罪这位小少爷,但在他开口说话前,更加不可思议的事已经发生。话音刚落,那少年竟然冲了过来,直直将佘氿从树上撞下去了。

    狩恭铎目瞪口呆。

    那小子可是铆足了力气,当然也因为惯性和佘氿一起栽下去了。这里可足足有三丈高,就算有枝叶、草甸和泥水作缓冲,摔下去恐怕也够要命的——至少对人类来说是。狩恭铎小心地探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这小子诚心拿佘氿当肉垫的。佘氿一身衣服都脏了,那小子也干净不到哪儿去,但看样子没受什么伤。

    又是一道闪电。伴随着隆隆雷声,狩恭铎左右为难。一方面,他自然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却又不想被牵扯进去。思前想后,他还是离开了。最主要的原因是雨声太吵,还有地面上哗哗的流水声,他不想分出精力去辨别这两人的对话。反正到最后,佘氿想说的话一定会告诉他们,狩恭铎便悄默声地从灵脉溜走了。

    “不,应该叫你晏?才对!”

    小小的少年灰头土脸,不顾脸上溅射的泥泞,恶狠狠地坐在佘氿腹部,双手揪住了他的领子。佘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约怕这孩子在雷雨中听不清楚,几乎是用喊的说:

    “你想起来了?先前你与迦陵频伽的转世相遇,有一瞬的记忆复苏。但你冷静下来以后便忘了,我就知道,过去的你还在。”

    小缒乌一拳头打在他脸上,他也没有反抗,这真是足够稀奇。佘氿又笑着说:

    “一般人躺这么些天,绝对没有这个力气。虽然人类的拳头很弱,但你恢复很快。”

    “少他妈跟我扯这些!”少年猛地一揪他的领子,让他晃了一下,“你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我听不懂。”

    “别给我装傻!你是故意要看我前世的记忆,目的就是为了刺激我,让我好奇

    你那些破事!你这混蛋,竟然敢利用我!”

    “是你自己争强好胜,在某些方面,又古怪地追求所谓公平。你心里其实很清楚,你还只是个孩子,现在的吃穿用度都出自我手,心底里不想被比下去。我了解你,你和你的前世一样,你们的每一世都很相似——也都短命。好强是好事,现在的你只是……缺乏经验。”

    这孩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他熟悉的某种东西,这是之前都不曾有过的。虽然这仍是张稚嫩的脸,但佘氿确乎是从这个角度看出了什么东西的影子。接着连续三道闪电,天空像是要被割成数块,不知第几道光电点燃了远处的树。那里燃起红色的火光,但佘氿知道,在这样的暴雨下,它很快又会熄灭。

    “你带我走时,倒是不曾对我撒谎,之后也慢慢交代了我的身世。这不是因为你有多真诚——而是你知道总有一天要让我知道真正的一切。但你也不是从未说过假话。你说你想要你的友人回来,我确实是觉得有趣才答应你。那时候,我甚至没有过问我如今的意识究竟会如何,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觉得我做不到。”

    “你一定做不到!”少年的额头撞在佘氿的额头上,“即使当时的我只是个人类的孩童,也很清楚,你要做的是阎罗魔明令禁止的事。但我来到殁影阁后,我开始明白了,你们所做的都是些擦边的事,从来不明目张胆地触犯律法。我也终于意识到,你想做的,根本不是复活一个早已经死透的人。”

    佘氿竟然笑了。现在已经没有闪电,他的眼睛却闪闪发亮,像是遥远的火光照映在他的瞳中。可是,那林火分明已经熄了,只有袅袅的黑烟与密不透风的乌云相接。

    “你只是想捏造一个你需要的人而已。”

    “嗯。”

    他竟然承认了。

    他竟然恬不知耻地承认了!

    年少的缒乌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惊呆了,世上竟有人如此厚颜无耻。虽然佘氿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他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缒乌。

    他从来不是,但他可以是。

    他需要他是。

    读取了佘氿有生以来的全部记忆,虽然对于那份真挚的友情,这年幼的孩子阅历有限,尚且无法认知。但是,其中最重要的佘氿希望能传达的部分,似乎已经完全得到理解。

    “你真的下作。当年你听他的,是你敬他;得知他目的后离去,是你觉得他令你陌生,你觉得你受到了伪装的欺骗;而你最后跑回来,却没能救他,是你问心有愧。从那之后的你的余生,你都在后悔你的离开——但从未忏悔你的背叛!”

    说到这儿,少年的情绪太过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有蓝色的血喷溅到佘氿的脸上,他没什么反应,只是静静等雨水冲洗干净。

    被雨水模糊的视线中,他似乎看到一对腭的轮廓,与闪电在一瞬照亮八根肢节的剪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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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