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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三十七回:日甚一日

    当熟悉的梦再度降临时,吟鹓的心中涌起一股不自然的亲切来。

    吟鹓之所以清楚这是一个梦,是因为她正在高高的天上。她怎么会在现实中展翅高飞呢?当然不会,那这自然便是一场梦了。天瓦蓝瓦蓝的,云离她很近,似乎触手可及。于是她当真伸出手去触碰那些飘忽的云彩,仿佛真感到一丝凉意,像是在现实中碰到一样。可云朵摸上去究竟是什么感觉,她也不知道。

    她的手是红色的。确切地说,是红色的羽翼。这便是这场梦不同寻常的地方了。以往,她都是站在地上,静静地凝视那赤色巨鸟在高空盘旋,直到从天而降,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林海。这次,她干脆就成了那只鸟——成了她最不喜欢的意象,在天上展翅翱翔。

    若是这样飞下去,她也会像之前看到的那样燃烧殆尽吗?她也会周身燃起火焰,拖着长长的烟雾在天上留下轨迹吗?大概是夏夜太过闷热,她的确觉得自己快要燃烧起来,但暂时还没有。这场梦的感觉很真实,她不禁将羽翼伸直,任凭自己随风恣意翱翔。即便是在梦里,这样的感觉还是很舒服。风呼啸着迎面而来,下方是漫无边际的森林,每一棵树都变得很小很小,看不出形状,只远远觉得是一片绿色的海洋。

    也许就这么飞下去也不错,她忽然想。世界好像没有尽头,时间也好像没有尽头。可能突然她就会在某一刻迎来黄昏,然后,晚霞会将她点燃,让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成为它们的一部分。她这么想着,昂起头,于是真的看到下沉的夕阳。或许是因为她这么想,这场梦就这么发生了,毕竟这是她自己的梦。

    若是在醒来之前,能够畅快地在这里发出欢快的鸣声该有多好。她记得,记得梦里的赤鸟迦陵频伽曾发出悲悸的鸣啼。但若是她自己,她不会这么做,她一定要缔造不同寻常的画面。她深吸一口气,胸前的绒毛都膨胀起来。接着,她张开锋利的喙——

    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连在梦里也没有说话的权利吗?她不明白,先前分明都是可以的,难道她的身体已经适应了无法说话的生活?吟鹓实在不甘心,又张嘴想要奋力地大喊出声。可她越是努力,喉咙就越被紧锁,怎么都喊不出声,连气也要上不来了。这感觉就像是有人扼住她的脖子,恶狠狠地,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感到焦虑了,试着与这场荒唐的梦抗争,试着与这悲惨的命运抗争。她不要习惯不能说话的日子——永远不要。

    嗓子里像是卡住一块烧红的炭,喉头灼热无比。随着她拼尽全力的又一次尝试,一团烈焰从她的口中迸发而出。长长的火焰扫过林海,竟轻易地将它点燃。随着太阳愈发西斜,天空愈发昏黄、朱红,这下方的山林也成了一片赤色的火海,与天幕相互照映。吟鹓觉得自己像是落入炼狱一般痛苦而煎熬。在翅膀毫无规律地扇动着时,她突然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多

    了一个人影,这人还死死掐着自己的脖颈。这人她见过!他的脸分明是上次带着一个小男孩的成年男性——就是那个将她推下水的男孩!

    吟鹓太痛苦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其妙梦到这个本该忘记的可恶的人,更不知道这场噩梦何时才能结束。她不断地挣扎着,甩动身体,或是飞得忽高忽低,都无法将这张讨厌的脸从视线内摆脱。他就像是普通地站在自己面前,而不是被自己带着飞行,因为他根本不会受到任何阻力与惯性的影响。就好像……被扼住喉咙这一幕被刻在眼里一样。

    她一头扎进山间的火海中去。

    从高处坠落的梦很容易让人醒来,但不知为何,这场梦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在这片火海之中,她竟一头扎进了一片湖泊。在入水的前一刻,她隐约觉得这场景也与当时被推下去的湖有些相似。水也是滚烫的,她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强烈的窒息感将她包裹起来。不多时,她终于从湖边狼狈地爬了出来,却发现,周围仍是一片葱葱郁郁,一点儿火星也没有。

    “真是场危险的梦啊。”

    是莺月君的声音。虽然她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但吟鹓就是有种感觉,声音的主人一定是她。果不其然,一个美丽的女性面孔身着华衣,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端端地坐着,姿态优雅,像是之前就着平静的湖面梳妆打扮。

    吟鹓意识到自己可以说话了。

    “这梦,是你搞的鬼?”

    “胡说什么?我虽有这样做的能力,可从没想着害你,还是我让这可怕的梦变得安全许多呢。你心绪的稳定对我而言至关重要,我是绝不会将你置于不安的境地。”

    “……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可是你的梦啊。梦是许多事物的桥梁,甚至藏匿着前世今生的秘密。”

    “是这样吗?”

    “是的呀。”

    吟鹓想,凛天师曾告诉自己,她的前世就是迦陵频伽。只不过,她的前世与那天遇见的两人究竟有什么关系,她并不清楚。可仔细想来,他们俩的态度莫名其妙的,说的也是些奇奇怪怪的话,难不成真有什么所谓前世今生的联系?

    “罢了,我不去想了。”吟鹓叹了口气,“这么久没见你,你又去哪儿了?最近一段时间不论在梦里还是现实中,你都没有出现了。你说你来帮我,可……”

    “你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担心什么。我不来见你,当然是因为寻找你妹妹不是件容易的事,就算再怎么催也快不了呢。”

    “好吧……我不催你。你这次来,难道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吗?”

    吟鹓的眼里燃起希望的火光。她殷切地望向莺月君,而莺月君不知不觉间又换了面孔。她那么多张漂亮的脸,似乎都有自己的主意,想方设法要一占高地。不过吟鹓想着,若是现世里,她只有一个身体能

    够使用的话,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千变万化了。

    “很抱歉,没什么消息。我是来提醒你的。你与忱星姑娘不能再走这条路了。”

    “为什么?”

    “有恶使在,”莺月君说,“是很危险的恶使。”

    “又是恶使吗……这次又是谁?”

    “这次可不太一样。是杀之恶使,枫。近来,他真的像是疯了一样。”

    “诶?”

    “你不知道么?西边匈奴来犯,已经打起来了。”

    莺月君告诉她,杀已经去往国土边境了。他的力量与日俱增,人们的戾气越重,杀意越强,他的妖术就越强大。所有的恶使当强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无法被杀死。人间的恶意是他们力量的源泉,到了那时,即便他们什么也不做,无非是路过哪里,都能掀起哪里的血雨腥风。战争本身已经足够可怕,更可怕的是他随之带来的更多问题。打仗需要兵马粮草,需要钱。兵器要铸,粮饷要发,这就加大了赋税。人与马要吃饱,也会在战争中死去。不及时处理的尸体会引发瘟疫,带来更多的死亡。

    虽然这次朝廷派兵是为了反击,但匈奴的来犯也与以往不同。在过去,他们是有组织有计划,专门截取朝廷的商队来获得物资。而且他们抢完就跑,绝不恋战,这是他们生存的方式。随着边境军事力量的加强,他们也很少铤而走险了。可是这次,他们并没有对商队发起袭击,而是直接动用投石车攻击了城墙,这在过去可是前所未有的。这或许说明,枫已经通过某种途径离开了国土,必须立刻让哪位无常抓他回来,将他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莺月君说这样的工作,可能是水无君做的。提到这个名字,吟鹓心里还会泛起一丝波澜。

    枫所铸造的杀意,并非是简单的攻击欲、杀戮欲,而是一种带有鲜明目的的有计划性的情绪。否则,敌人可能会简单地拎着刀剑,一个两个跑到城墙边上无组织无纪律地送死,但他们偏偏动用了投石车、火矢与燃油罐等军事武器。这说明枫在利用杀欲本身制造更大的杀欲——杀的目的与后果,便是夺取性命,降临死亡,途径上并不讲究。因此,枫会做的就是将这些糟糕的事不断扩大。为了平衡各方的力量,他或许还会在某种程度上给予敌方支援,而这一切,都无关枫作为一个孩子自身的意志。

    但枫还在距离吟鹓她们那么远的地方,为什么会对她们造成威胁?原来是枫在许多地方都留下了诅咒——兵刃是杀欲的载体,极易控制持有他们的人。现在别说解决恶使的问题,就连处理他们造成的影响,都要将人累死呢。

    真是可怕的事呀,不能再往前走了。等醒来以后,一定要告诉忱星。她饶是没有接到处理事件的单子,也是不会多管闲事的。

    吟鹓感到一阵悲凉——她何时成为这样明哲保身的胆小鬼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第二百三十八回:日异月殊

    这是一个浓雾似乎从不散去的世界。

    大型的船只如一座鬼船,除了自己外空无一人,其余所有会动的东西都只是式神,或说机甲。那些东西,叶聆鹓到现在还没有弄清究竟是什么。但在受到自己的袭击后,所有的式神都会对她的存在表示攻击,似乎自己触发了它们的某种……防御的机制。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们的行动被局限在船舱以内,一旦暴露在外,哪怕是露天的船板上,它们也不会再向前一步。它们在进攻时,会伸出一种平时不会展现的细长的触须,宽度均匀,前端尖锐,而长度上似乎永无止境。当聆鹓跑到船板上时,那些触须就会戛然而止,不再向前。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恶心。

    她不知道在这里漂泊了多久。但是,至少这里的时间替换是如此正常。整座船被浓雾裹挟着前进,她的视线无法触碰到更远的地方。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滚滚的江河。她时常因为颠簸而晕船,可她已经没什么东西能吐了。这些天,想要拿到食物并不容易。因为不再吃船上加工过的食物,她也就不再受船内什么**阵或是鬼打墙的影响,船内的构造是十分固定的。那些式神开始巡逻了,她必须躲避它们。先前自己能打过它们,不过是因为那些触须尚未被触发,现在可不太一样。聆鹓获取食物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它们巡逻的空档,跑到厨房里去。厨房有仓库,里面储存了许多生的米面,还有蔬菜。它们好像总是新鲜的,也是因为受到什么法术的影响吗?聆鹓已经不敢吃了。而且直到现在,她也没弄清那铁锈似的粉末究竟从何而来。这几天来,她都只能靠啃食那些生米粒来维持生命。

    不再有人来过……也许是时间不到。反正不论那位公子,还是其他什么人,都不曾来处理这个失控的地方。道理或许也能想通,毕竟茫茫大江之上,它孤单而闭塞,消息很难被传达出去。聆鹓知道自己必须想到某种方法,至少要在那位公子再来前离开。

    聆鹓的胃时常觉得沉重酸痛,大概是难以消化的生米导致。她莫名地想起,长辈们说,闹饥荒的时候,很多地方的人们只能靠吃观音土为生,直到现在很多穷困潦倒的人也凭此过活。她那时候就问过,土是不可能被消化的,最后不还是……排出去了吗?长辈们就说,是啊,的确是没办法的,但至少能骗骗肚子,让它知道饱是什么感觉。而且很多土也是排不出去的,再喝点水,它们就坚实地堵在肚里,直到饿死还高高地挺着肚皮。

    像这样的教育,在叶家是很常见的。他们祖辈发迹前,过的也是穷苦日子。如今家族算不上多么兴盛,但也在江湖各个领域都略占一隅,靠的正是将这样的精神传承下来。当然,聆鹓从小是没有饿过肚子的,就算她再怎么同情故事中穷苦的人们,那终归也只是故事里的东西。可现在,饥饿实打实地找上门来。在与谢辙他们行走江湖的那一小段时间,她当然也有不能按时吃饭的时候,可她并不觉得痛苦,是因为她知道下一顿饭总会有着落。哪怕在荒郊野岭,寒觞这样一位好猎手也能给他们弄来野味。现在完全不同了,每一天都提心吊胆,每一粒米都扎扎实实地来之不易。她实在咽不下去的时候,就用牙将它们磨得更细,混着唾沫变成粥,倒是和熟的差不

    多了。

    这样的生活绝不会长久,她知道,而且她一天也等不了了。

    不论昼夜都不会消散的迷雾,聆鹓已经察觉到,这必是法术使然。她想不明白的是,这迷雾究竟起什么作用?目前按照她的推断,这可能是船的动力来源。因为这样一艘大而安静的船只并未有谁为它划桨,但它仍然缓慢地漂泊着。还有一点令她疑惑,那便是她想知道这座大江究竟是什么江?如此宽阔的江河,在她的知识里至少十几条以上。但不论哪条,都会穿过一些大型的城池,而且沿大型江河的城池都十分繁华。可这些天,她从未听到沿岸传来喧闹的声音。难道说,这艘船行驶得很慢很慢,到现在都不曾路过城镇吗?

    她必须离开。一刻不能再停留。

    聆鹓坐在船舷上,看着下方的河水。天已经黑了,但水面泛着偏暖的微光,不知是从哪里反射来的。她不太擅长游泳,硬要说,是淹不死自己的地步。距离河岸有多远,因浓雾的原因也完全看不见。她包裹里的东西都不值钱,并不打算冒险去带了,反正最贵重的万鬼志与陶埙都不在她的手中。她屏气凝神,盯着江面,终于下定决心,向前倾身跳了下去。

    水声在耳边炸开,水冷得刺骨,简直不像是夏天的温度。不知为何,这里的水很粘稠,很沉重,像是无数只手死死拖拽着她似的。她奋力地在水中游动,努力克服了这些莫名的阻力。浓雾很长,看不到尽头,她每一次换气都感到心灰意冷。而她在水中无意睁开眼时,却感到眼前都是一片红色,像在血海中挣扎一般。但她确认,自己的衣服未被染色,水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难道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她的体力在逐渐流逝,她担心自己游不到岸边去。让她心里稍微感到安慰的是,雾变得稀薄了许多。她尽量确保自己朝一个方向游动,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已经过了这么久,大概离岸边很近了吧?她不知道身后有没有追兵,也不知夜色能否为她提供掩护,只有拼命地游。这样下去,聆鹓愈发疲惫,觉得周身的力气越来越小,甚至连鼓励自己都做不到了。

    她的意识濒临涣散。就在此时,她看到一株红色的花。

    这是什么?是从岸边伸来的吗?那一定离岸很近了!聆鹓突然觉得力气重新涌到四肢,并伸出右手,死死拽住这枝无叶的花。这花很结实,像麻绳似的。更为神奇的是,它顺势蔓延到聆鹓的手臂上,自己也在使劲一样,将她拉扯上去。

    聆鹓来到陆地上,像个狼狈的爬虫。她努力咳嗽着,将呛在嗓子里的水咳出来。视线仍是模糊的,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趴在地上的时候,除了自己两只手的轮廓以外,她还看到一对红色的小鞋在视野的正前方。

    她稍微缓过神来,抬起头,顺着这双鞋子向上看去。

    是红鞋红裙的女子,留着乌黑的长发,似与自己同龄。聆鹓一缓过神来就匆忙爬起,有些慌乱地对她说:

    “是、是你救的我吗?我看到一支花……”

    再看向岸边时,哪里还有什么花。四下一片荒芜,只有黄棕的沙土,连一根绿色的杂草也看不见。更令她惊异的是,明明从船舷上跳下来时,已经入了夜,可现在……为什么

    才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天空是橙红色的,看上去一片暖意,只是她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一切古怪得令她害怕。

    见她突然不说话了,面前的那个女子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见你在水中挣扎。”

    她的声音很清淡,让聆鹓感到一丝安慰。她回头望向江面,不知是晚霞上染,还是水本身的缘故,那边的颜色呈现怪异的血黄。聆鹓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从一艘船上下来。我被坏人抓住了,找到机会,才趁夜逃命……”

    “哪里有什么船?”女子很疑惑,“江面一直这样平静的,时间也从未入夜。”

    简单的几句话,让聆鹓几乎无法处理其中的信息。她茫然地望着宽敞的江面,上面的确空无一物,哪里有什么大船的影子。她疑心是那团怪异的雾将船隐匿起来,也就是说,其实船还在某处吗?这样的话,会不会被那些式神追上来?想到这儿,她又不禁后退几步。再说这天,听女子所言也从未有过昼夜更迭。倘若她是趁天亮的时候从船上逃走的,她还不会相信女子说的话,但哪儿有入了夜,太阳又走回头路的说法?难道就连她所忍耐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也都是奇怪的雾模拟出的假象吗?

    “那,这里是哪儿?”聆鹓干巴巴地问。

    “这是葬头河畔。”

    “是……生与死的交错处?”

    “正是。”

    “所以我已经死了?”

    聆鹓不敢相信,她无助地站在那里。身上的水渍已经干了,这也很不自然,但她没有心情顾虑这些。她有点想哭,但也哭不出来,她分明觉得自己还活着。

    “一般人应该也进不了这里。”女子歪着头,“说不定你还活着。”

    也是,八成,是自己在船内,被无庸氏的人用某种方式藏起来了而已。这么想来,他们也真是精明。她稍微感到一丝安慰,但忧虑不减。

    “你手臂上是什么?”女人指着她的手腕,“为什么这么多小点?”

    “我、我不知道……”

    聆鹓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上的确有密密麻麻的细小的黑点,但很不起眼,这位姑娘是怎么看到的?话又说回来,她自己倒是不曾注意过,兴许她有点儿……营养不良。饭吃不对的时候,总会有很多怪病。先前因为光线太暗,加之她心思不在自己的身体上,不曾注意到这些细小的变化。她猜想,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很像个难民。

    聆鹓又小心翼翼地追问:“那你是谁?难道你是无常鬼,还是……妖怪?”

    “我?”女子指向自己,“我倒也想知道。我非人非鬼,并不受任何地界的限制,来去自由。你若一定想知道什么,可以叫我舍子殊。”

    “舍子殊……那,子殊姑娘,我该怎么离开这里?”

    “有很多办法,和很多条路。你想去哪儿?”

    “……”

    聆鹓不知道她想去哪儿,又能去哪儿。她当然想回家,可眼前这位舍姑娘怎么知道她住在何处?目前看来,她愿意帮助自己,已是莫大的好事。

    “我想……回到现世里,越近越好,人越多越好。”

第二百三十九回:日炙风筛

    寒觞热得不行,坐在马背上,拿着一把折扇扇个不停。

    “再不出两天,就能到藏澜海。我知道那里有个渡口可以出海。”

    谢辙看着他,看了半晌。他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磨磨蹭蹭,最终还是开口道:

    “你拿着人家的宝物,就这么扇了一路,是不是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扇子不就是拿来扇凉的?不要随便剥夺器物的用途。”

    谢辙懒得与他废话,将马赶得快一些,与寒觞并驾,伸手夺过寒觞手里的扇子。寒觞一愣,想要抱怨什么,终归还是咽回去了。后面两位姑娘也各骑着一匹马,看到眼前这一幕,面面相觑,颇为无奈。

    这扇子是孔令北托人送给他们的,世间仅有七把。它是由孔令北父亲的尾羽混合制成,这是他的遗愿。每个孔雀的尾羽,都有上百个眼斑,传给孔令北的这七把扇子,每一柄都有二十一个“眼睛”,不多不少。这扇子的做工也十分精致,并非是简单将翎羽粘合制成,而是重新梳理了每一根细小的绒毛,削薄了厚度,软化了羽管,让它像纸一样薄,也像纸一样轻。这扇子摊开的时候,就像一个缩小的孔雀尾扇,充满灵气;将扇子折合起来后,它上中下三排大小不一的眼斑会完全重合,没有丝毫破绽。

    最重要的是,只要有这柄扇子在手,就可以得到几乎所有南国的鸟妖,还有千年前从南国流亡而来的鸟妖,以及它们的后代的尊重。凭借这种身份的象征,能在鸟妖间获得许多便利,即使是普通的鸟妖也会敬畏有加。这样特殊的扇子,的确不是孔令北会轻易交出去的东西。他声称自己手中还有一半以上,谢辙他们用完以后,还得还给他。不过,他倒是亲手将其中一柄赠予了归海氏。他这么一说,谢辙和寒觞都隐约想起,似是在归海氏身边见到过这样的折扇。但那是很久前的事了,他们都记忆稀薄。

    据说扇子还有其他妙用,不过孔令北没有明说,似乎是在显示一种傲慢,尽管这毫无必要。对于现在的寒觞来说,最大的作用就是扇凉了。

    “兄长,你跟着大师修习武学和法术的地方……一直这么热吗?”

    “不能啊。”寒觞摇摇头,“我记得以前没这么热。不过我确实也是很久没来过了。”

    “越靠近南方,当然越热,不然为何大雁们都会在冬天去南方过冬呢?”皎沫在他们后方说,“藏澜海大约是这方大地所触及的最热的地方。倘若继续往南走,到了我们南国的夏天,还要比现在更热。”

    问萤骑着马,看着她,好奇地问:“那你在这种地方生活了这么久,不难受吗?”

    “别忘了过去我住在海里呀。海水是很特别的。到了夏天,海比地要凉爽,而到了冬天却比地面温暖。尤其往海的更深处游,游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对人类而言,一年到头都是极冷的。当年神无君与他的同伴来到我们的栖息地,必须要穿上鲛人特制的绡衣。绡衣是我们用亲人的骨梭将海流编制而成,寄托了亲人与家园的祝福。披上绡衣的人,便能在海里汲取空气,如鱼鳃一般,还能与深海的水压抗争。”

    问萤说:“我听说还有一种纯白的绡,叫做龙绡。更是如龙鳞般水火不侵,刀枪不入。这是奶奶在小时候告诉我的,是真的吗?”

    问萤喜欢听这些事。这样的故事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兄长和爹娘从来不会讲,只有奶奶还会说出一两个有趣的事。狐狸奶奶活得太久,见多识广,即使连南国的事也有所见闻。

    “是真的。只不过,龙绡便不是我们谁都能织的了。”

    “好厉害啊……那绡衣漂亮吗?”

    “绡衣的颜色应有尽有,总会有你喜欢的。倘若我有机会回到故乡,便给你讨一件。我怕是已经不能织了。”

    “真的?还有这种好事。真是太谢谢您了!”

    “问萤!”

    寒觞似乎觉得有些不太礼貌,回过头严厉地呵斥一声,问萤立马气鼓鼓的,不说话了。

    “别这样,这不是什么大事。”皎沫笑着说,“我可以给你们一人讨一件呢。只是……只是别抱太大希望,我想,我大约是见不到他们的。十多年前我离开的时候,我们的家族已经前往更加南部的地区,所有的岛屿都没有人。应该还有别的家族留在这里吧?我们很少回到北方,因为……人类确乎是变得太多了。虽然人类之中,亦是有善有恶的,可一旦一个群体的数量庞大起来,原本微不足道的那小部分,都会变得太多,这对我们来说很危险。”

    “奶奶说,六七百年前还有沿海的人类捕到鲛人,再往后,就只有人说见过,如今鲛人几乎都销声匿迹了,只留下传说。独独海边的老渔民还对此深信不疑。”

    问萤说罢,谢辙回过头,对皎沫说:“我曾听睦月君说过,鲛人与南国的居民关系融洽,但当诸神之战结束后,结界被打破,他们与我们商贸频繁,意识到了鲛人的价值,才大肆捕捞并运往中原腹地。这些事,也都是真的?所以你们才会南迁?”

    “唔……是有这样一段历史。不过我们南迁最重要的原因,是食物太少了。人类越来越多,捕网越来越大,投得越来越远。过去渔民会放掉小的猎物,只抓走大的,来年再捕那些成年的海产。但现在……”

    寒觞说:“现在宫廷里都能见到海货,因为人们学会用冰来运输。深居内陆的贵族们也能吃到海里的美味,需求便大了起来,即便拉到内陆用海水饲养,也跟不上消耗。”

    “是了。争也争不过,抢也不敢抢,除了远走高飞,别无他法。”

    他们都不再说话,气氛沉重了好一会,连太阳似乎都不那么热了。几人骑着租来的马,走在前往下一座城镇的路上。马蹄的声音啪嗒啪嗒,他们偶尔在马蹄声中看到前方出现三两个人影,有些还挑着担,在这样的大热天里汗流浃背。他们追上他们,再超过他们。

    谢辙想起什么,又回过头问皎沫:“对了,那在您之后,可曾还有过像你一样剖开鱼尾,走上陆地的鲛人?您见过或是听说过吗?”

    “我只在陆地上待了短短十年,又辗转各处,倒是从未见过我的同族。若是看到了,即便在海里不曾见过,我们也都能一眼认出对方的

    身份。而且自打神无君破坏了水晶宫的龙珠以后,这唯一的方法也不会有多少人尝试。就算来到陆地上,我们也只剩下短短几十年的寿命,想要见到谁,确实是难于登天。只是我想……既然已经过了这么久,说不定,在我前后真的有这样的同族,而他们的后人也会繁衍至今……”

    “听上去感觉很美。”问萤突然说。

    “美吗?”皎沫不太明白,“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呀。”

    “我也说不上来,就感觉……有种诗意。”

    “噗嗤。”前面的寒觞笑了出来,“没想到你还懂诗意。”

    问萤不服气地说:“我就是懂!我和你明明差不太多,懂的可多了!”

    “好好好,你懂,你都懂。”

    这话根本不像是服气的样子,反而只像大人迁就小孩似的。问萤当然不吃这套,生气地要讨个说法。这条炎热枯燥的路上,多了一阵欢声笑语。

    寒觞说,藏澜海不是一处海,而是一个地方。接下来,他们距离目的地少说有七八百里地,又因为他们不会一直骑马,就算是纯赶路,少说也要十来天。天只会越来越热,他们却没有选择。晚饭以前,他们到达了目标的镇子。这个镇子叫苋阳坡,地势倾斜,北面向阳。据说那里的土壤颜色发紫,很能养活野草,即便是拔秃了也能因一阵风一阵雨就重新焕发生机。传闻在饥荒年代,村民们靠吃这土地上一种特别的苋菜存活下来,发展成如今的镇子。这里出产的野菜,经过层层筛选,可以送到天子的餐桌。

    他们在镇里的一个餐馆歇脚,如愿以偿地吃到了本地的多种野菜。大概是期望太高,他们不觉得有传言中那样好吃,但确实比寻常野菜要好吃些。无需太多调料,只用冷水一洗,热水一焯,摆上餐盘,送到嘴里,令人只觉口齿生津,仿佛站在入春的原野上,带着草香的清风迎面而来,夏日的炎热全然不见。

    住店依然是要了两间房。寒觞洗漱过后,刚坐在床上,谢辙便坐到他旁边。

    “下午赶路的时候,我见你心情不好。”

    “哪儿有?不是一路有说有笑的吗?”

    “你确实不太好,比以前更沉默。”

    “说明我更稳重了。”

    “你其实……并不是很想回藏澜海,是吗?”

    “……你知道的。”

    “因为那对你来说,是一个很沉重的地方。”

    “虽然也有很久开心的日子,但那件事——和他再也没见过我,这件事,都令我……算了,我说你要是有心搁这儿琢磨我,不如把这份心思放在女孩儿身上,保证你子孙满堂。”

    “……我们还背负着天下大任。”

    “行了行了,我就知道。不如说,你心里其实已经有人了吧?”

    “我不敢有。但……我难免感慨。”

    “感慨什么?”

    “之前的一段时间,我们也是这样,与两位聪慧的女子同行。”

    “别再想那些事了。至少现在不行。”

    “……我知道。”

    “睡吧。”

第二百四十回:日下无新

    一大清早,吵醒谢辙和寒觞的不是公鸡的鸣啼,而是慌慌张张的拍门声。

    谢辙腰带还没系好,便踉踉跄跄跑去开门。一开门,他见到的是皎沫惊惶的脸,她手里还提着一篮面食,冒着热气。

    “您怎么这么紧张啊……”

    寒觞软绵绵地从床上坐起来,打着哈欠,还伸了个懒腰,乱蓬蓬的头发当真像个毛绒狐狸。皎沫将篮子放在桌上,语无伦次,他们头一次见她这样着急。

    “您慢慢说,出了什么事?”谢辙问,“对了,问萤呢?”

    “她还睡着,就在隔壁房间。店家昨天说,街对过有家蒸菜饺,是极好吃的,但只在早上卖。我想着你们昨天赶路累了,我倒还很有精神,便替你们去买。我正与老板娘说话的时候,她家孩子跑了出来……”

    “这不是很正常?”寒觞慢吞吞地起了床,坐在桌边。

    “若是寻常孩子,我当然不会有这样大的反应。”皎沫的眉头锁得更紧,“孩子都是爱跑爱跳的,那小子也一样。老板娘看着他笑,可他突然就摔了一跤,吓得他娘钱都没收,奔过去扶起他。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了,孩子的膝上出现了裂纹。”

    “裂纹?”谢辙看向寒觞,后者的脸色也变得奇怪。

    “同时我还听到了清脆的破裂声,他就像是瓷娃娃一样……他被扶起来以后,也不哭也不闹。老板娘喊来孩子的爹,他爹立刻将孩子抱了回去。我才意识到,从始至终,那孩子都是不曾说过话的。”

    两人也不说话了。很显然,这小孩很容易让他们想起某些……他们见过的东西,而且绝不是人类。问萤还睡得迷迷糊糊,她慢悠悠地晃进这间客房,揉着眼睛坐在皎沫身边。

    “怎么一大早,你们都起床开会了……又怎么了?”

    “这座镇子,也有偶人?”这是寒觞听出来的意思,这让问萤精神了许多。

    “什么什么?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和人一样的陶瓷做的东西?”

    谢辙更显担忧:“而且,竟然已经混在普通人中了吗?那两口子,就没觉得不对?”

    皎沫继续解释道:“那时候,我的确是很惊慌的。我想起你们的遭遇,心提到嗓子眼,却又不敢声张。我只得假装没有看见那裂缝,只当他普通地摔了一跤,问老板娘说:‘您的儿子可真是活泼。’老板娘回应我:‘活泼也不是好事,总是受伤。孩子又想玩,我们不忍心在屋里关他太久。’这一切都像是在说普通的人类小孩,让我无所适从。我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只得带着早饭,佯装无事地离开,又匆忙跑过来告诉你们。”

    问萤当真是胆大,即使听皎沫说了这样一番不凡的经历,她还是将手伸向篮子,嚼起蒸饺来。这会儿,肚里都塞了三个了。

    “但这菜饺确实不错。”

    “……你少吃点吧。”

    寒觞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毕竟把危

    险的偶人当孩子养的爹娘,该不会精通什么邪术吧?那谁知道饭菜里是不是下了药,才令人觉得好吃?八成有什么有害的东西呢。

    谢辙思虑再三,提议道:“这样吧。你不是说,是客栈的人推荐你去买他们的蒸饺么?想来他们做生意这么些年,只隔一条街,关系应当不错,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我想也是。这话是账房对我说的,我们兴许能去问问。”

    商议好后,四个人快速地将自己收拾利索,一同下楼来到大堂。账房已经坐在一边拨算盘了,大概是在核对昨天的账。几人走上前,谁也没敢先说话。账房还没有注意到他们,仍低头忙着手里的活。寒觞在背后伸手捅了捅谢辙,一用力,直接将他向前推了一大步。

    谢辙险些摔倒,撞到前方的桌子,桌脚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账房一抬头,看到谢辙满脸的尴尬,这才注意到他们。

    “几位客官,有何吩咐啊?”

    “啊,是这样……”谢辙回头瞪了一眼寒觞,又转过脸赔着笑,“您昨天不是推荐了一家早点铺子,是卖蒸饺的么?就是斜对面那家。”

    “是啊!那家的手艺真是绝了,你们再晚就买不到啦。”

    “其实是这样,我们买饺子的时候,遇到一件事,有些在意……我们想先问问您,您知不知道,那卖早点的两口子,可有个孩子?”

    账房连连点头:“你是说盼盼吧?是不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还挺活泼的?”

    皎沫点头说是,账房便接着说:

    “哎呀,那孩子也可怜。他过去可讨人喜欢,街坊邻居都爱逗他。可是他太过贪玩,上蹿下跳的,有天爬到树上,脚边一滑,脑袋先落了地,血流不止啊。其他孩子叫大人来的时候他还能动弹,刚让他娘抱到郎中那里,就断了气……”

    这听上去可真是一个令人发毛的鬼故事。几人的脸色都变得铁青,尤其皎沫更是想不明白,那她今早看到的小孩,究竟从何而来?她还没来得及追问,账房又说道:

    “郎中虽不能起死回生,却想了别的主意,定住了盼盼的魂儿,放在一个新的容器里。这样一来,盼盼又是他们的好儿子了,只是平日里要多加注意。普通的磕碰,尚有办法用黏土粘粘补补,大的裂口,就要去锔。若是还从高处摔下来砸个稀碎,可就没有办法了。”

    “这、这是什么邪术?我怎么从未听过?”

    谢辙表面上只做感慨,心里却暗想着,这不是起死回生之术,还能是什么呢?就算不是过去的躯体,也完全违背了伦理纲常,那郎中什么身份,竟敢做这种逆天之事?

    “哎哎哎,怎么能说是邪术呢?那位郎中是五年前来到镇上的,时至今日,大家还很尊敬他呢。虽然他一直不肯告诉街坊自己的名姓,但他说自己精通阴阳之道,与医药之术稍作结合,可定魂于身。人们都称他是神医。”

    问萤说:

    “可是那个叫盼盼的孩子,这辈子,都只能那么高了吧?”

    “那是自然,这身子只能换一次,他这一生都只能当个孩子了。但没关系啊,他的爹娘不也没什么意见,街坊也都很高兴吗?何况在我们苋阳坡,有许多这样的‘人’呢。”

    “许多?!”他们惊讶极了。

    “这不?外地人大惊小怪了吧。”账房一手顺势拨着算盘,摇着头笑道,“不过,神医也是要吃饭的,将一人的魂魄从鬼门关拉回来,还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有很多远道而来的人带着金银财宝来求他。不过他是个善人,对咱镇子上的人从来只收一点钱。求他的,无非是没了孩子的爹娘,还有痛失所爱的矜寡之人。”

    这郎中究竟什么来头?没有人知道。若想弄个明白,看来只能亲自拜访了。于是寒觞装作十分在意的样子,说自己失去双亲,想要求见神医想想办法。问萤和他一起摆出真挚的模样,涕泪横流,这让账房立刻不知所措起来。他本就无意隐瞒,很快交代了神医的住址。不过他也说得明白:虽然他说出了神医所在何处,但神医他老人家愿不愿意管,可是另一回事了。若是事情没办成,几位客官可不能找他麻烦。四人连连道谢,头也不回地奔出客栈。

    走在街上,谢辙说:“真是怪了,这小小的镇子,怎么能藏得住这么多偶人呢?”

    问萤说:“会不会是那个账房逗我们玩的?”

    “不该。毕竟皎沫夫人看到的东西,不能是假的。”

    街道上的人们络绎不绝,看得出,这的确是个繁华的镇子。大约又走了一刻钟的路,沉默不语的寒觞突然开口道:

    “那账房的确没有骗我们。”

    “此话怎讲?”

    “记得刚刚那个与娘子携手走过的书生么?”

    “怎么了?”

    “他拉着娘子的手,说个不停,但那女子只是笑而不答。”

    谢辙有些不明所以:“这能说明什么呢?你未免也太敏感了。”

    “不……我一路都在认真地听。与他们二人擦肩而过时,我听到书生的心跳,却并未听到他娘子的。那女人也是个偶人。”

    “这……”

    听他说罢,问萤也频频回头,但那书生已经和娘子携手消失在人海中了。寒觞还说,方才有个抱着婴儿的女子,已经头发斑白,应当是老年得子。那婴儿安安静静,不哭不闹,想来也只是个复制品罢了。说不定,它的原型是那女子年轻时的孩子。还有个帮老人提菜的年轻人,也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应当是老人托“神医”做的已逝的儿子。就这么一段路,寒觞已经确定了三个偶人。如此危险的东西如今竟与人这样相似,还渗透在人们的生活中,甚至没有一个镇民觉得奇怪。

    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只有五年,兴许还不会暴露出什么问题……真不知那人有何阴谋。”

第二百四十一回:日不移影

    “问题?”问萤好像不明白,“会有什么问题?”

    听了这话,寒觞忽然停下脚步,有些惊异地看向妹妹。

    “你不觉得这之中有很大的问题吗?”

    “可、可是……目前看来,这里的百姓生活稳定,每个人都很幸福。而且,说不定真的能让爹娘回来——”

    “你胡说什么?!”

    寒觞突然厉声斥责,比先前任何一次喊她还要大声,惹得附近的人都朝这里瞥了一眼。皎沫连忙劝他,问萤只觉得莫名其妙。她一脸无辜地站在那儿,不知为何兄长这么大火气。

    “可刚才分明是你提的,怎么又怨我了?”

    “骗人的把戏和真情实感之间,你就分辨不出区别吗?”

    谢辙已经开始意识到,为何寒觞觉得问萤不适合出来闯荡,她经历的果然还是太少了。现在的世道,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是她所能马上理解的。他解释说:

    “这样的幸福只是一种假象,是暂时的。你明知死者已经死了,你却还愿意相信,留在你身边的就是当年的那个人……这未免太自欺欺人。”

    “可我们如何确定,如今身边的人,不是当时的人呢?”

    皎沫叹了口气,说:“我多少能够理解。你现如今是清醒的,当然知道如何分辨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但那些人——那些刚刚经历巨大的打击,无法从伤痛中走出来的人,要的不是一个正式的、漫长的诀别,而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替代物。一开始,他们不会对这个赝品提出太多要求,因为他们太需要填补心里空缺的地方。长此以往,被过去的幻影束缚了脚步,是不能面对现实,走向未来的……”

    问萤的表情似懂非懂,姑且没有说话。寒觞压着火气,瞪了她一眼,甩下一句话便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你若找那样的仿品当爹娘的替代,他们在九泉之下会为你感到悲哀。”

    问萤感到喉头一哽,总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没能张口。皎沫拉着她的手,默默跟在那两人的后面。谢辙并不擅长处理这些事,只觉得,从今早开始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荒唐。

    没走几步,他们就到了客栈账房说的那个地方。这可真是家简陋的店面啊。它的左边是全镇最大的药房,右边专卖阴阳师的法器。这两家店,都比中间的门面要大,要干净,唯独中间这家既没有招牌,也没有个像样的门。门口只挂了半张深蓝的脏帘子,真不知大风刮起来卷着灰尘落叶的时候该怎么办。

    “真的就是这儿吗……”问萤不是很想进去。

    “他说的就是这里,应该没错。”

    说着,皎沫上前走了一步,感觉里面有种阴冷的气息。寒觞怕出什么意外,主动走过去掀开帘子,来到屋内。其他人陆续跟上了。房间里黑漆漆的,这可真令人奇怪,仿佛一层单薄的帘子就能隔绝全部的光线,而屋里也没有单独点灯。空气里有种淡淡的地下室才有的气息,说不出是灰尘的味道还是潮湿的霉味。

    “没有人么?”

    “也没有灯……”

    他们正说着,寒觞点燃了狐火,三团活跃的光焰将室内彻

    底照亮。这里实在太过狭小,狐火像三个小太阳似的,他不得不熄灭其中的两个。这样的地方,连四个人并肩行动都无法容纳,他们只能错开。边上有个架子,稍不注意就会碰倒,谢辙注意到上面放了许多不同形状的刻刀,还有几根不同的毛笔。其他几层还随意摆放了些搭子、竹拍子、牛角片什么的。

    “都是陶工活儿。”

    “哎,这里面有个门。”

    问萤已经站到里面了。这个空间的地形很狭长,像个长长的走廊。寒觞的火光暂时无法照到这个地方,问萤自个儿在指间点亮了一团青白的火焰。在这样的照明下,他们的确看到了一个完整的门。寒觞走上前,犹豫地看了看友人们。谢辙和皎沫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他才伸出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

    没有人回应。

    寒觞皱起眉,将耳朵贴在上面。大家问他听到了什么,他说什么都听不见。正当他准备将脸离开门上时,门突然开了,差点让他栽一跟头。谢辙觉得,自己有权在此刻幸灾乐祸。

    不过,确实不是时候。门虽然打开了,却没有人,就像它自己主动打开一样。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简直比正午阳光暴晒的街道更让人痛苦,还带着一股土腥味。毕竟这是室内,热气都被闷在里面。他们都站直身子,左顾右盼,发现这里倒是明亮很多,宽敞很多。

    屋里竟有个窑,但没有开始运作。不然,恐怕他们从外面就能看到黑烟了。一旁的地面上躺了个没穿衣服的人,四人初见时都吓了一跳。但他们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个躺在地上的土偶。它神态安详,脸上有着细密的皱纹,像个安静睡去的老人。尽管它还是陶土的原色,但那巧夺天工的技艺还是会在第一眼迷惑看客。

    他们的目光都被这假人吸引,但随后谢辙注意到,在土偶的旁边分明还有一人。

    那人佝偻着背,看上去也上了年纪,甚至比他雕刻的这人要更加苍老。他脸上的皱纹像是山峦嶙峋的断面,弓着的背像是在衣服里垫了枕头。他灰白的头发十分稀疏,像是入冬后只剩零星枯草的荒原。他看上去垂垂老矣,却有一双无比稳定的手。他正攥着修坯刀,一点点刻画着土偶手背上的皱纹。

    “这就是……神医吗?”问萤难以置信。

    怎么看都像个手艺人,和郎中二字实在不搭边。何况不论是外面的走廊,还是这里的土窑,没有一处摆放着诸如草药柜之类的东西。那白发老翁虽然上了年龄,耳朵似乎还是好使的。他扭头看了一眼问萤,那深陷得让人看不清的双目像是两个漆黑的无底洞。

    “咳咳、咳……”

    他像是要开口说话,却被卡住嗓子,别过头连续咳了很久,震耳欲聋,动静大得几乎要将房上的灰尘都震下来。他们忧虑地望着这个可怖的老人,他终于停止了咳嗽,站起身,一步一步蹒跚地靠近他们。在这小小的躯体中竟然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压迫感,让他们小幅度地后退了一步,只有寒觞站在原地,皱眉打量这位白发老翁。

    老翁本就不高,还佝偻着,站在他面前像个小孩一样。他努力仰着头,望着寒觞,从侧

    面看他的脖子都快折断了。老翁抽着鼻子,在他胸口下方嗅了嗅,又侧过头,闻了闻身后的几人。随后,他用沙哑得像燃烧的木柴一般的声音说:

    “妖孽。”

    “……”

    的确只有谢辙是寻常人,可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委实有点羞辱人的意思。还没等寒觞问个明白,他又背过手,转过身去,指间还别着那把修坯刀。几人都踌躇不前,眼神交流再三,谢辙终于代表友人向前几步,走到那老翁的身边。

    “我听闻您有一种绝技,能借身还魂,这……是真是假?”

    老翁并不立马应答,仍在土偶的手腕处修修改改。他用沙哑的声音反问谢辙:

    “你猜,这是谁?”

    谢辙看了看,摇头说:“不知,只认得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妇人。”

    “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们……老朽告诉你们,这是一位孝子的母亲。这母亲命苦,孩子生来就没见过父亲,全凭当妈的一手拉扯。当儿子的,长这么大,虽然没混出什么名堂,至今仍在这小小的镇子里,却知当妈的含辛茹苦。待他母亲年事已高,还未怎么尽孝,便撒手人寰。于是他来拜访老朽,求老朽将他的母亲带回人间……”

    几人没有说话。虽然这的确是个令人动容的故事,但……

    寒觞淡淡地说:“真是个自私的儿子啊。”

    老翁抬起了头,看了他一眼。

    “哦?”

    “你或许听过百骸主的故事。”寒觞接着说,“最重要的一点是,那些死人自己想不想回来?你所做的一切偶人,都只像是模仿生者的行为,不会言语,不会表态。归根到底,它们都是行尸走肉罢了,从未有过真正的感情。你满足的,不过是生者们的一己私欲罢了。”

    “公子说的不错。”老翁点点头,继续修改着土偶,“但老朽做的,本就是活人的生意。需要认真道别的从来不是逝去的人,而是生者。”

    谢辙道:“既然您这么说,我们也明白了。我们不能说您有错,只是这种方式……”

    “老朽以为,这是个人的选择。”老翁调整了一下握刀的姿势,“谁也不该过问。”

    他们尴尬地站在这里,总想反驳什么,又不知如何反驳。问萤好奇地走上前,蹲在老翁的对面,打量着他已经雕刻好的手臂。皮肤的纹理十分细致,像是下一刻就会动动小指,坐起身来。问萤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新奇。她问老翁说:

    “您这回魂之法,真有这么神奇么?是不是一定要将胚子雕得与人生前一模一样,灵魂才会寄宿其中呢?”

    老翁头也不抬地说:“小丫头,你想得太简单。这土怎么和,可大有讲究。”

    “难道手法也有门道?而且要在这个过程中摆什么阵法,注入什么灵力之类的……”

    “嘿,你个丫头,该不会是想偷师学艺?”老翁停下手来。

    问萤连连摆手:“这怎么会?听上去就好难,而且我小时候就不怎么会捏泥巴,让我做这个,真是强人所难。”

    寒觞和其他人忽然明白了什么,都不再做声,不再动弹,极力当自己不存在。

第二百四十二回:日益月滋

    老翁挪了挪身子,去修正土坯的腹部。老年人的腹部是塌陷着的,松松垮垮,像是盆骨上盖着一层皮。即使是一团潮湿的泥巴,他仍做出了这样的效果。现在他在添加更多细节。

    “这土,大有讲究。”

    问萤追问道:“什么样的讲究?是土和水的产地,还是二者的比例。”

    “用的只能是那人的墓土。”

    “木……土?”

    “包着棺材的,或者直接挨着尸骨的……坟包土亦可作为材料。”

    问萤猛地站起来,快速后退一步,大约是被吓到了。其他人也感到惊异,但都只是瞪大眼睛,没敢说什么。这土单是闻起来没有任何异味,可能混杂了别的东西。站在老翁身后的寒觞左顾右盼,四下看了看,试图找到一些新的线索。

    老翁的声音像是来自一个已死之人。他接着说:“这和土啊,就像是和药一样,要百般注意。药有药引,这土,也有土引。”

    “什么是土引?”

    问萤提问的时候,寒觞已经瞥到角落里放了个盒子。木头很普通,但从形式上看,应该是个骨灰盒。这个木盒里曾经装着的,是这老太太的骨灰吗?虽说是受到一些异族文化的影响,选择火葬的人变多了,但入土为安在现在依然是主流的推崇。说不定并非是她儿子选择的安葬方式,而是后来这老翁自己干的。

    “骨灰是必要的引子。”他不紧不慢地说,“水没有太大讲究,但若是,人刚死没几天,漫出尸水,也能掺进来用。烧制成型后,若是有此人的尸油在上釉前铺上薄薄一层,效果会更好……看上去会更像活人。”

    说到这儿的时候,听众们都变了脸色。问萤一直后退,直到靠近了皎沫,她被扶住时还吓了一跳。谢辙与寒觞交换眼神,寒觞的手已经挪到了剑柄处。老翁全然不知,一手撑在地上,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继续他的工作。

    谢辙暗想,难道说,过去他们见到的每一个偶人——亲手破坏的每一个偶人,都是别人的尸骨吗?那些人分明是没有思想的……但这样一来,不就相当于他们残害了那样多他人朝思暮想的亲人吗?不,不该这么想,要被这老头绕进去了。谢辙攥紧拳头,不断告诉自己,那些人已经死了,和受到疫病控制的活尸没有任何区别,它们都不属于这个世界。

    “您可知道,在其他地方,曾经出过偶人袭击人类的事?那是怎么回事?它们是成群出现的,总不能说是报私仇吧?”

    “不会。”老翁摇头,“那些只是劣质品罢了。去乱葬岗刨尸挖土,随便什么人的骨灰都混在一起,在固定的模具里批量烧制。这样一来,制作出的偶人也只是普通的傀儡,虽集合太多思想,却各自都少得可怜,只能勉强支撑起一些人类的本能。”

    这么说来多少令人心安一些。原来现在那些“起死回生”的偶人,是这老翁有针对性的工艺。老翁咳嗽了几声,势如惊雷,在屋内反复回荡。他清了嗓子,接着说:

    “之前也试过直接用泥土包裹在尸体上,烧制成型,里面的尸首便化为灰烬。烧成的偶人还是硬邦邦的,一动不动……唉,像这样的死物,无血无肉,确实没有办法。一开始我们还没有想到上釉,只晓得将人皮剥下来,再蒙上去,自然也毫无用处。我们料想,兴许是人一死,魂魄马上就跑了,于是开

    始试着烧活人……”

    室内的窑还未开火,他们却都流出汗来。这老头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别是上了年纪,开始说胡话了吧!还是说他只是吓唬这群年轻人而已。可他如今的手艺如此令人惊异,恐怕这些话不是没有可能。寒觞的手已经落到了剑柄上,攥得很紧,随时会拔剑而出。

    “活人怎么能烧呢?”谢辙佯装无事地说,“恐怕会让他们变成怨灵吧。”

    “是啊,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对付的……有些人,耐不住痛,剥皮剥了一半就昏死过去,要么就不断地惨叫、乱动,我们只好先拿药熏晕他们。待他们不省人事后,剥了头发,在头顶划个十字,灌上特质的药,溶解了皮下的脂肪……人皮就像衣服一样落到地上。”

    老翁那苍老的声音使得这段叙述更加诡谲,他们像是在听志怪话本一样,专心致志且不敢言语。拉着问萤的手,皎沫能感到她在微微颤抖。寒觞故作疑惑地问:

    “您说得这般详细,当真不怕有人偷师学艺?”

    “嘿……你尽管听。只要我说的这些个药,你能还原得来药方,我还得夸你有本事。”

    谢辙快要忍不住了,他的手也不由得摸向了风云斩。但他们所在的位置,稍微做点动作都能让人看清楚。皎沫立刻拉住他的手,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恭维道:

    “您可真是博学多才。若我没听错,您刚才的话里,有个‘们’字,难道……您还有许多学徒与助手?”

    老翁倒是爱听这话,他笑起来,脸上的褶子千沟万壑,比干枯的尸体还要吓人。

    “哎——老朽是有几个弟子,现在,应当也身居高位。不过研究这些的,多是些有学识有才艺的人,他们大多年过半百,最小的也有四十余岁。如今年轻人们,应该还会大有所为的,只有我这种老骨头,在做这些无聊的好事。”

    问萤实在忍不住了:“你、你们干这些杀人的勾当,不怕有人报官吗?”

    “报官?”老翁脸上的褶子陷得更深,“我这么一说,你这么一听,有何证据?老朽不过是胡言乱语,官老爷何故信你一个黄毛丫头?报假官,可也是要吃牢饭的。再者,老朽若真是被抓了去,可莫要怪苋阳坡的百姓刁难。”

    几人不语。的确,现在他可是这鬼地方大受欢迎的神医。倘若与他为敌,那就是诚心和受了恩惠的镇民们过不去。老翁又嘿嘿地笑起来,气声断断续续,像是一口浓痰上不去又下不来。

    “况且……”他停住了手,“与我作对,不就是在向整个无庸氏宣战吗?”

    在最关键的字说出口后,寒觞即刻拔剑出鞘。可那白晃晃的剑身只离了鞘一寸,那老翁的修坯刀立刻向他的手飞窜而去,似捕食的鸟般灵巧、迅捷。寒觞的手被击中了,他因疼痛而松开了剑柄,剑“哗”一声收回了鞘中。回头一看,那小刀的把手已经深深刻在了墙里,扩散出裂纹,明晃晃的刀尖直指着他。若那老翁是拿刀向后扬手,用刀尖对准寒觞,想必他的四根指头已经被齐刷刷地划掉了。

    “你——”

    “年轻人,勿要急躁。若是老夫还年轻时,定会先以暗器转移你的注意,再以回旋之踢将你蹬到那刀刃上去。现如今,人变老了,就不那么好战啦。”

    他究竟是在说大话还是真有这个本事,谁也不好说。谢辙

    干脆利落地抽出了剑,将两位姑娘护在身后,随时准备与这东西拼个你死我活。这老不死的拍了拍手,重新从一旁的工具栏里抽了另一种尖端带铁环的工具来,似乎也是做陶艺活用的。可他重新坐下来,又对着土偶雕琢起来,不像是想和他们打的样子。谢辙明晃晃的刀暴露在空气中,他不为所动。

    “无庸氏的走狗!”

    “嘿嘿。老朽,不过是数百医师中的一个无名小卒罢了……”

    “你是解体师!”

    “你们外行爱这么叫。”

    说到这儿,他还是头也没抬。皎沫轻轻推开谢辙走过去,问萤试图阻止却没有成功。皎沫站直了身子,双手自然地并在身前。她微微鞠了一躬,说道:

    “您老人家宽大为怀,不吝于分享过去的事,我们备受感动。我们若与您针锋相对,实在失了礼节。念您还有工作在身,我们便先行告辞。日后若有需求,还多有叨扰。”

    老翁没说话,只是摆摆空闲的手,又专心致志地埋头苦干。皎沫示意寒觞过来,他皱着眉,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三人,还时刻提防身后老翁突袭。四人来到门边,拉开门,回到了狭长的走廊里,回到街上。帘子被掀开的一瞬间,滚滚热浪扑面而来,让他们都重新意识到现在正是夏天。

    每个人的额上几乎都有几颗冷汗。

    “为何拦我?”寒觞不解。

    “我们不能伤他。他是苋阳坡居民心中的神医,也是无庸家的解体师。我不是不信你们打得过他,而是觉得杀了他,会惹来麻烦。若是留他一命,还有打探消息的机会。”

    “那为什么要走?我们当场就该问个明白,让他说出叶姑娘的下落呀。”

    谢辙缓过神来,也知道了皎沫的用意。他对问萤说:“你也听他说了,他们解体师有数百余人,何况他目前并没有跟随团队活动。很可能,是上面给他一个命令,让他自己在这里做些研究,而试验品就是苋阳坡的镇民……他很高明,明面上我们确实不能拿他怎么样。不过他的确说了很多关于偶人的信息,我在想……”

    “你想说,你确定了活尸和偶人的关系?”寒觞问。

    谢辙露出意外的神色,他没想到寒觞直接说出了口。他点了点头。

    “他们需要大量的死人,所以这场疫病的爆发也与他们有关。只有瘟疫,能在短时间内提供大量的死人,还能迅速扩散……”

    “其实我在想,无庸氏恐怕也与殁影阁有直接联系。”

    “哦?”

    “我们曾与殁影阁的吴垠作战……你忘了吗?他精通泥土砂石之法。而且,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他声称自己在回收感染疫病的尸体,所以……”

    “果然如此么。想不到,六道无常竟与恶使沆瀣一气。”

    皎沫倒是有些犹豫:“我认识的殁影阁主,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难道她是被恶使所骗,才——”

    “有什么不可能的?”问萤噘着嘴说,“不是还有六道无常与恶使合作,伤了另一位六道无常的事吗?我们之前才听过的。”

    “说别人我信,皋月君,不可能。”谢辙摇摇头,“她可是殁影阁主,什么都知道。”

    另外三人都叹口气,走在回客栈的路上。今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得好好商量对策了。

第二百四十三回:日夜无休

    夜幕降临,小镇渐渐安静下来。一番商议过后,谢辙四人决定在苋阳坡多停留几日。那烧制偶人的土窑,他们无法当做不存在。可想要彻底将偶人从镇里驱逐,不够现实。时间太短,镇民根本无法意识到沉浸于过去的影子是件多可怕的事。尽管在这里只待数日,他们几个可能也没有更多作用,但至少多在镇上打听打听,再试着从老翁那里套套话,应该,还是能得到些有用的线索。

    姑娘们都梳洗过了,只是并不急着睡觉。问萤躺在床上滚来滚去,不断地问皎沫问题。皎沫一边应答,一边望向窗外。她坐在窗边的椅上,看着被黑暗包裹的静谧小镇,觉得心里十分沉静,所有的烦恼都被暂时搁置了。

    “你之前说,你没见过他们口中的叶姑娘?”

    “是啊。”皎沫点点头,“我与他们二人相识,已是叶姑娘失踪之后的事。”

    “但其实我记得兄长说……他和谢公子还有叶姑娘,都是去年入冬才认识的。”

    “的确是这样。尽管认识的时间不长,他们还是为她踏上了这段遥远的路。我行走江湖多年,不论认识谁,跟谁走,做什么,都无关紧要。既然大家都需要帮扶,路上多个照应也是好事。若不是认识了他们,我恐怕还不会这么早动身前往故乡。”

    问萤躺平在床上,四肢伸得很开。很多客栈的床铺都不算大,条件差的还是地铺,不过这是一张很大的床,让她感觉很高兴。在雪屋里,床只是小小一张,她习惯蜷缩在角落里睡觉。但与可以放心的人在一起时,她伸展得很开,就需要更宽敞的地方了。

    “之前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故乡呢?”

    “或许……年近古稀,垂垂老矣。我应当再也遇不到故乡的亲人了,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在岸上,兴许连其他族人也碰不到。”

    “你会难过吗?”

    “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从未后悔。”皎沫望着天上的星星说,“我想,我不需要用棺木葬在陆地上。我会走向海的深处,让海流将我的死讯告诉家人。那时他们便知道,我度过了充实的一生。”

    问萤翻过身,趴在床边望皎沫,能看到她眼里落着点点星光。问萤认真地说:

    “我真觉得你说话很漂亮,很有诗意的。”

    “话只能说是好听,哪儿有漂亮一说呢?”

    “真的很漂亮,像是有画儿一样。”

    问萤话音刚落,皎沫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她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但她很快意识到,皎沫的视线紧紧盯着窗外的某个方向,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她对问萤说:

    “你过来看,那个方向,是不是我们白天去的地方?”

    问萤翻身下床,三两步走到床边,望着皎沫手指的地方。她们在二楼,这镇子的建筑大多低矮,所以能轻易看到几条街外的样子。就在半空中,有一柱黑色的烟袅袅升起,下面大约在烧什么东西。问萤明白了她的意思。

    “好像是……”

    两人正挤在窗边看,忽然有人在此时敲门。

    “没锁,请进吧。”

    果然是谢辙与寒觞。他们就在隔壁的房间,大约早看到了动静。谢辙说,他们想去那边再调查一下。在谢辙眼中,他认定那缕黑烟邪气太重,担心有不好的事发生。原本不准备告诉姑娘们,而打算私自行动。但寒觞想起白天的情况,觉得若遇到什么变故,他们俩不一定能妥善处理,所以才来问皎沫是否愿意同去。

    听这意思,是不打算带问萤了。

    “为什么?我不能去吗?”

    寒觞说道:“不是多大的事,去看看罢了,你早些休息。”

    “怎么不带我?”她有些生气,“奶奶让我跟着你,不就是为了多经点儿事,多见见世面吗?怎么到这该见世面的时候,你反而让我躲起来睡觉?”

    皎沫立刻打圆场道:“不是多大的事。没关系,既然问萤姑娘想去,就一起去吧。”

    寒觞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四人就这样来到街上。小镇的夜色很美,天空很干净,虽然看不到月亮,星星却无比璀璨。尽管夏夜还是有些温热,但相较正午,已经足以令人觉得身心愉悦。若是他们没什么严肃的任务,心情就更轻松了。

    过了许久,皎沫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们白天……走了这么久吗?”

    “夜里行人更少,我们不是该快点儿到么?”

    “走了这么久,那黑烟的确还离得那样远。”

    几人议论起来,唯独谢辙并不言语。他们仍朝着那个方向去,并且对周遭的景色多加留意。最终他们发现,不论走了多久,都会绕到先前走过的地方。

    “鬼打墙?”

    “若是鬼打墙,我应当能看出来。”谢辙说,“我怀疑,不知何时起,我们就进入了另一个结界中。”

    “什么时候?!怎会如此……”问萤攥紧了兄长的手臂,不安地说,“我也精于**阵法,却瞧不出这之中有什么问题。”

    寒觞已将手挪到武器边上。他与大家一面走,一面细细聆听。一杯茶的工夫后,他停下脚步,对友人们说:

    “不必再走了。老谢说得对,这里是独立的结界。一般的镇子入了夜,能听到人们的鼾声或是儿童的啼哭。白天你们也见了,家家户户都养了看门的狗,我们路过不少人家却没有一只狗叫喊。也就是说,这里除了我们,没有任何活物。”

    谢辙的眼不断地四下扫视,对附近加以观察,说道:“的确,现下仅有我们四人。远处的那个黑烟,大概只是个诱饵……想将我们骗过去。”

    “谁会这么做?那个老家伙吗?”问萤说,“那他为什么不白天就对我们出手?”

    寒觞认为,可能是白天街上人多,若是里面打起来,容易吸引镇民的注意。但这也没有什么说服力,毕竟到了晚上,那么大的动静就不会有人听见?而且在他

    的工作间内打起来不是明智的事,万一破坏了他的作品和工具,对他来说没有好处。

    “我在想一件事……”谢辙的表情有些难看。

    “怎么?”

    “那解体师对我们说了这么多情报,也许并不是没将我们放在眼里。说不准,他一开始就看出了我们的意图。毕竟我们一来是外地人,二来也无事求他,只是从账房那里套话时编过一个说辞。第三,则是在他表明自己无庸氏的身份时,我们所展现的敌意……”

    “我还在想,你们何时才能反应过来呢。”

    熟悉的嗓音!谢辙与寒觞几乎同时抽出腰间佩剑,两人分别将剑亮向街道不同的方向。皎沫与问萤左顾右盼,试图寻找声音的主人。但这声音行踪不定,像是从四面八方来,让人分辨不清。每个人都格外警惕,也格外紧张。

    这时,问萤注意到远处那袅袅的黑烟改变了形状。它从先前的笔直变得扭曲,变得弯弯绕绕,像是烟柱里住了条活蛇。突然,那团烟雾膨胀了数倍,像是憋着的一口气被全部吐出来,大量黑烟直奔天际。她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黑烟消失的高空突然出现一个黑点,并迅速朝这边飞奔而来。它越近,形状便愈发清晰。

    是魇天狗!

    寒觞竖起耳朵,一把将问萤扯到身后去,自己换到她的方向直面那疾驰而来的天狗。他微侧手腕,剑身从剑锷开始泛起熟悉的红光,这截金属又成了正在锤炼般的模样。问萤吓了一跳,因为她一直以为佩在兄长腰上的是一柄短剑,现在为何成了长剑的样子?还没来得及多想,寒觞将剑用力一挥,一道赤色的弧形烈焰甩向了那黑色的天狗。它口吐毒气,烈焰将其点燃,在地面的四人与天狗之间爆出一团巨大的火球。

    火焰消散后,魇天狗端坐在街边的屋顶之上,眉心的怨蚀闪着寒光。而在它身边,多出了一个熟人的影子。

    “别来无恙。看来我们的老相识,已经结交了新的姑娘。”

    “滚下来!”谢辙的剑与寒觞齐齐指向他,他愤怒地说,“把聆鹓还给我们!”

    “谁?”

    妄语之恶使满面疑惑,似乎真想不起来这名字代表何人。不多时,他恍然大悟般说:

    “喔——是,这东西先前的主人吗?”

    他抬起手晃了晃,有什么东西被他攥着。他们一眼认出,那曾是叶聆鹓随身带着的埙。

    “还回来!”谢辙怒喊,“那不是你的东西!”

    “也并不属于你们。”他将那埙抛起来,又接住,反复几次,令他们无奈而愤怒。他接着幽幽地说:“这次重逢,本还有机会将那小姑娘还给你们,可惜……”

    “可惜什么?!”

    “别紧张,她没死。她只是跑了。”

    寒觞冷笑一声:“呵,谁信你的鬼话。”

    谰的声音还是那样凉薄,他低声说:“那姑娘比我想的更有本事,是我低估她了。”

第二百四十四回:日月重光

    “少说那些没用的!”

    “看看你们。我不说什么,你们怨我什么也不说;我说些什么,你们却又说没用。”他低低地笑着,“她本被困在妖雾之中,葬头河上,竟看破结界,跳进河里逃走了。至于现在在哪儿,我并不清楚。若是去追,或是用此物占卜,还能有些眉目。但她已经没有价值了,不值得现下浪费时间。说不定,现在她已流落冥府……”

    “你住口!”

    谢辙震声大喊,令旁人一惊。他是怕了,怕妄语言出法随,正如……薛弥音那样。

    “紧张什么?不过随便说说罢了。”

    谰轻松地说着,一副快要笑出来的样子。

    “你若是不下来,我便要上去了。”

    未等他回答,谢辙一个箭步凌空而起。可他脚下尚未碰到屋檐,魇天狗便发出一阵聒噪的吼声,势如汹涌波涛,无形的力量将他掀了下去。谢辙调整动作,勉强平稳落地。再抬头看向上方,天狗还端端地坐在那里,动也没动一下。挫败中夹杂着愤怒,谢辙却无可奈何。

    “你如今又想做甚?”寒觞盯着他唯一的眼睛,“别是那土窑里的老东西,今夜寿终正寝,你来给他收尸的吧?”

    “凭他的本事,大约还不够这个待遇。此次魇天狗不过恰好路过本镇,稍作休息。谁曾想,被你们几人惊扰,却还怪到我的头上。”

    “怎么,你要给你的狗讨个说法?”

    “倒也不必。不过,事到如今,你们好像已经知道不少事了。”

    谢辙冷言:“比如你要再去一趟天狗冢的事?”

    “你们能算到这一步,称不上令人惊奇。任何人得知这些情报,都该能想到。”

    “天狗冢的安宁岂是你等鼠辈能去惊扰的!”

    “你既然不是天狗冢的看门犬,那这就还轮不到你叫唤。”

    几人在下方愤愤地盯着他,无不握紧拳头。世上嚣张的人很多,惹人生厌到他这个地步的还真是少数。见兄长被贼人骂了,问萤气呼呼地说:

    “你这混账,真是厚颜无耻,贼喊捉贼!”

    “这词似乎不是这么用的。”

    谰的眼神似是有些许不屑,却在问萤身上停留了很久。他毫不收敛目光里审视的意味,惹得寒觞想上前抽他几巴掌。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

    “我听闻你们之中,多了一个白色的狐狸妹妹。原本你们这样的人,我是不会浪费时间多看一眼的。不过,既然是我兄弟的未婚妻,我自该知些礼数,特意拜访,才能心安一些。只是此行没什么礼物能带给嫂子,还请见谅。”

    这话究竟是问候还是挑衅,想也不必多想。寒觞攥着剑的手上浮出青筋,倘若剑柄是一般的材质,恐怕已经被他捏碎了。他已受过一次贼人的羞辱,而自己的妹妹竟还要受他这般嘲弄,实在是欺人太甚。

    “去你 妈的!”他破口大骂,“你上次还他妈说不认识什么钟离温酒。你满口谎言,没有一句可信的话!”

    “他也姓钟离么?天底下还有这样

    巧的事。我直说我不认识什么温酒,却没说过我可曾结识过一个狐狸的兄弟。原来你们认识?”

    不必多说了,直到现在此人也在装傻充愣。他什么都知道,连寒觞的姓氏也一清二楚,其他人的情报自然也不必多说。他们怎么能忘了呢?这厮是妄语之恶使,宁愿当个聋子将他全部的话都充耳不闻,也不该信一个字。寒觞压住胸中怒火,看了一眼问萤——问萤的表现却令他感到担忧了。她浑身汗毛立起,头发似乎都蓬松了些。她在发抖,却不是因为恐惧。

    “就是你!”问萤抬高了声音,整个人语调都变了,“是你带坏了温酒!他去哪儿了?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

    情绪被谰带了节奏可不是好事。寒觞立刻攥住问萤的手腕,示意她千万别冲动。可那妖怪还若无其事地说着挑衅的话:

    “不过这话说得有些晚了。他究竟会不会回来,会不会娶你,谁也不知道。缘分这种事,何时开始,何时停止,向来都不由当事人说了算。说实在的,你也配不上他,就这样放他自由也是好事。他那样的人,后半生都拴在你这里,才是损失。”

    问萤一定会气坏的。三人又恼怒,又担心。他们忧虑地望着问萤,发现她的脸上、手臂上,都泛起了白色的绒毛,脸也变得有些尖锐了。她该不会是想化出原型冲上去与那恶使拼个你死我活吧?这可太不明智了,就连她兄长也不一定是谰的对手。皎沫不禁感到自责,若不是她以为不会有大事发生,问萤也不一定会跟过来,更不会发生这种事……

    在他们争吵之时,皎沫一直在思考,现在她有了一个结论。但是,这个结论的正确与否,她还不得而知。所以她决定亲口问上一问。她定了定神,上前两步,望着高处的恶使与他的式神,仰起头说:

    “既然堂堂无庸氏的继任家主,不打算与我们好好说话,按理说,我们也该识趣地闭嘴才是。但唯独这件事,我一定要向你讨个说法。我且问你:你将我们四人引到街上来,困在结界中,这是何意?除了两位公子的兵器外,我们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既然你对我们如此了解,那一定知道,我们一路上都在留意你的踪迹。你一人与我们四人作对,或许你的实力值得你如此自信,但这又何必?无庸家族有那么多人,恐怕用不着您亲自出马。因此我想,我们的相遇并非是你精心设计……而是一个巧合。”

    她说罢,另外三人也多少冷静了些。想来的确很有道理,不然那无庸蓝在与他们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毫无重点。他们看向谰,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他一向如此。但到了这会,他不说话了,也不知是不是被皎沫说中。

    “碧落之海的子民……如今可真是罕见。想不到你现在能堂而皇之地在大地上行走。你有胆量将自己的身份透露给这些相识没多久的人,想来,也是做好了随时赴死的觉悟。”

    谢辙厉声道:“你又在说什么鬼话!”

    “她透露自己是鲛人,大约不是出于信任,而是在开口时就没指望你们相信。你们倒也单纯,就这样简单地接

    受了。都说鲛人一族慧眼识珠,知道什么样的人值得信任,什么样的人不可轻信。我还以为他们只是愚蠢而已,想不到真有些分辨的能力。不然,若她让歹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或是你们无意中说给别人听……后果如何,你们该不会没想过吧?”

    问萤生气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向你们这帮愚昧之人介绍一下鲛人的价值。鲛人滴泪成珠,纺海成绡。最重要的,却是鲛人炼出的油脂。这是南国人在很久以前就发现的燃料,用以制作长明灯,或直接将灯油供奉上去。如今作为灯油的贸易价值,远比他们的布匹或是泪珠贵重更多。”

    “住口!”

    寒觞刚喊出口,皎沫便抬起手臂示意他冷静。她并没有被这番语言所刺激,大约,在人间行走已经接受了足够多的恶意。不过谢辙也是才意识到,她在见面时就愿意坦诚身份,对他们来说竟是这样一件可贵的事。

    “但我知道你的价值远不止于此。”

    谰忽然抬手,魇天狗立刻从口中喷出一团漆黑的火焰,势如千军万马,直奔皎沫而去。火焰的面积太大,劲头太猛,像是雷暴云般在几人眼前炸开,他们手中的武器在此时就像两根虚弱的藤条,毫无招架之力。距离过短,来不及让他们做出反应。

    就在四人即将被这黑阳吞噬的一刹那,视野被一片纯白占据。

    像是将白昼的云稍加裁剪,伸展平整,拉扯到面前。黑焰在一瞬间被这片白色隔绝。白幕面前,多了一个人的影子。他头戴帷帽,正单手挥舞,飞速旋转着他们所见的纯白之物,就像是在转着一块小巧的手帕般轻而易举。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匹白色的布。可在此人手中,就像一块坚实的铁板。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他的另一手拿着一把刀——是一把明晃晃的,泛着白光的刀。

    皎沫彻底怔在原地。

    来者将白布一收,简单地挂在单肩上,像披了一块纯白的披风。余风将他黑色的纱布掀起一角,却不至于能看清面庞。这已经够了,几人已经完全认出了他的身份。

    “神、神无君?”

    谢辙是极其眼尖的。从头到尾,他只见神无君拿着一把刀,却不见另一把。正当他迷惑之时,上方突然传来一阵瓷器破碎声。谢辙顺势抬头,与同伴们惊奇地发现,谰被一把黑刃弯刀穿透了身体,四分五裂,化作满地的瓷片。魇天狗仰天发出一阵呜鸣,极会审度时势地振翅而去。它飞得很快,却在逐渐变成一个黑点的远处突然消失。

    “它逃了。”神无君转过身说,“你们被骗了。这结界是妄语用于掩护天狗的行踪而设,以防被我追查。不知为何,你们误入此处,还险些丢了性命。”

    再望向屋顶处,那里破碎的瓷片已化作袅袅细烟,逐渐消散。谢辙惊讶得说不出话,他完没有想到自己会被神无君所救。寒觞拉着问萤致谢,神无君只说不用。虫鸣如潮,附近响起犬吠声,不远处传来婴孩的啼哭。

    皎沫仍呆呆地站在那里。

第二百四十五回:日月如流

    如水月色一点点漫上,将整个小镇浸在朦胧里。

    一两个夜虫开始鸣唱,逐渐地,愈来愈多的生灵加入进来,给月夜的画卷添上生动的一笔。这些声音渺小又美妙,散落各方,又相互唱和,编成音律的丝网。安静的家家户户是网中千结,从高处望下去,又像月光的海里一张张载浮载沉的筏。万家灯火闪动,千万星子扑朔。

    随着月亮攀升,天上与人间的繁星一并淹没进月色,于静夜里沉入酣眠。

    客栈同样融在这片安谧里。住客们几乎都睡了,就连谢辙与寒觞也在客房中准备歇息。不论今夜投宿的人们有何种身份,为何而奔忙,此刻皆在一处,等待进入梦乡。这些来路各异的旅人们,机缘巧合聚在同一片屋檐下,谁都不知这萍水相逢是来日再续之机,还是一别两宽,后会无期。

    总归还有人醒着,不舍今夜明月。

    皎沫坐在屋宇上,仰望半盈半亏的月亮。月光的轻纱温柔地笼住她,如同一件天界织造的绡衣,飘临凡间,来拥抱同样翩然出尘的美的化身。在月的光浪的冲刷下,百年光阴的尘埃也如同被洗净,她看起来是那样年轻,几乎像还是一个好梦无需醒的年纪。

    可无论是她,还是她身旁的人,在梦一样的月色里都保持着清醒。

    “我应该见过你。”

    神无君不是一个喜欢攀谈的人,但这一次,他主动打破了沉默。

    “不过,你与我见过的人,不大一样。她也不属于这片大陆,理应不会与我在此重逢。再者……离我上次见到那人,已经过了很多年。非常多年。”

    他看向皎沫。鲛人沐浴在月色的海洋里,而他的帷帽阻挡了月光,留下一小片阴影遮蔽着他,就像容身于海中黑黝黝的岩洞。

    皎沫的目光仍投在月亮上,她是那样专注,仿佛在那半轮月里,上演着一场陌生而虚幻的悲欢离合,而戏角儿正是她熟悉的人。她娓娓道来时,声音也像一段吟哦小调,温柔得一吹就散。

    “那个人……这么多年过去,许是已儿孙满堂,亲朋满座,诸事圆满,安享天年啦。”

    “是吗,”神无君转回头,也看了看同一轮月亮,却像看见了截然不同的景象,“我以为,她不可能闲得住。就她那性子,大概要满世界去闯,到死才能安静下来。”

    “那你还是挺了解她的。”皎沫轻轻笑了,眼睛在月光里一闪一闪,似涌过晶莹的浮沫,“她啊,就爱在异国他乡游荡……她走过了遥远的路,度过了悠久的岁月,已经离家很远了,很久了。”

    神无君顿了一下,但仅有一瞬。他从来不是迂回婉转的人,还是直截了当问出了口:

    “那她的家人呢?那个人的家人,都还好么?很久以前,他们曾有恩于我,不知她是否还有他们的消息,还是像我一样,与他们失去了联系。”

    “生老病死是自然之道,衰亡与新生一样,在任何种族都是常事。千年的时间过去,那些本已走向尽头的生命,早就抵达了终点。”她轻声回答,“不过,也有很多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和那个姑娘一样,相信古老的传说:鲛人可以蜕变为人,踏上广袤的陆地。”

    “我很少信这种离奇的神话……只是我没想到,这一个竟然是真的。”

    神无君淡淡地说,帷帽掩住了他的神色。

    “这也是我们一族唯一踏上土地的方法了。唯一的。”

    “生生剖开尾巴,获得一双血淋淋的腿,想来必定疼得锥心刺骨,刻骨铭心。”

    “代价不止是这样……以这样的方式成为人类,那么身为鲛人的寿命也会被舍弃。生命的长度会骤然缩短,变得像人类一样。更要紧的是,鲛人在陆地上不能发声。人类说话的能力,鲛人并不能因变成人,而自然而然地获得。”

    神无君愣了一下。他皱起眉,仔细端详起身边款款而谈的女子,似乎有些疑惑,眼神都显得陌生了一分。皎沫恰好看向了他,立即明白过来,笑着叹息一声。

    “这不意味着能在这里说话的,就不会是鲛人了。世间有很多奇人珍宝,想要让鲛人在陆上开口,相应的方法总是会有。那个恶使……无庸蓝,在他还未成为妄语的恶使时,我与他见过一面。”

    与他见过一面。

    早在那时候,无庸蓝已经收集到了一些如意珠的碎片。那时他尚未有今日的力量权势,甚至连钱财也不够支撑他的野心。走上岸的鲛人,曾与恶使做过一次交易,用深海带来的奇珍异宝与他换来了一个碎片。她许下的愿望,自然就是找回自己的声音,愿自己在陆上能与在海中一样发声说话。

    “……如意珠。”神无君捏了捏鼻梁,“我知道那玩意。用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必须承担诅咒,而这诅咒甚至是未知的。你可能连内容都不知是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破解。”

    “我知道。”皎沫轻摇着头说,“那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我不知它从何而来,它就是那样悄然出现在我的脑内,我甚至无法辨别那种声音。它好像,只是一个念头,但我确定不是我的。但那时起我便知道了——我时日无多,大限将至。但不是从愿望实现的那一刻开始。直到有天,我能够领悟到生命的价值之所在、意义之所在,我就会迎来我的终结。我确信,这便是我要承担的代价了。”

    这算什么?神无君张了张嘴,又闭上。这诅咒乍一听唬人,稍一想奇怪得很。不仅形式上过于笼统,难以判断,其内容也阴毒无比。哪儿有刚参悟生,就让人去死的说法?再加思索,便能觉察其险恶所在。说不定,这真会是愿望带来的诅咒。但神无君并没有说出这番话来,只以沉默回应。

    “反正,再过二三十年,我也就老了。现在……还早,我并不着急。”皎沫笑了笑。

    “二三十年不过须臾片刻,弹指瞬间。”

    在漫长的时光后,这句话从如今的神无君口中流出,是如此平静自然。二三十载光阴,对鲛人或无常而言,不过是时间长河里稍为起眼的浪花;可对于人类,却足以用来完成匆促的余生。除了六道无常之外,能说出这番话的,少说也是位花甲老人了。

    “但我记得,你过去对人类的语言并不熟练。”神无君说,“可如今,你说得很好,对每个字词的说法都那样熟练。你用了多久,才完全掌握人类的语言?”

    皎沫笑

    起来,对他说道:“你不会忘了吧?我也不是很小就跑到岸上来了。过往的族人从陆地上带来很多人类的语言。常用的字词,一些年长的鲛人都熟识在心。我拜访遍了阅历较深的长辈们,学会了最基本的那些。至少来到岸上,我能与人类进行简单的对话,人们说的我也能听懂不少。”

    “你说你十年前来到岸上,那在海里恐怕也经过了漫长的时光。陆地上的事物总是发展很快,不如海里那般一成不变。文字也一样。连我自己也能感受到,文字很轻易便会过时。同样,总有新的说法诞生。”

    “当然。不过,任何语言都有基本的套路。我虽然接触的少,但琢磨得透彻,可以很快适应岸上的语言。一开始是不太习惯,但在人类之中生活,很快就能适应环境。文字是我比较头痛的,因为海里并没有文字的概念,只是……以图画留念。我们会发出人们听不到的声音来传递信息,它们可以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过,我后来听说人类的文字也是从画儿演变而来的,说不定时间再久些,我们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文字。鲛人的寿命很长,很多东西只是口耳相传罢了……唉,总之海里也是不能用纸笔的,画也只是刻在石头上,所以也没什么必要。之后再让我感到困难的,就是方言吧。有些与官话完全不同,简直像是另一种语言似的。”

    “啊……这我理解。我方才成为六道无常,四海奔波时,也遇到过这样的麻烦。”

    “但只要时间够久,怎么都能掌握的。不过,我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我喜欢走动。”

    神无君望着她,神情有些不解。

    “可海也很大,远胜于陆地。在海中,就不值得你游离走动了么?”

    “你忘了吗?其实,最初我会到岸上来,也不只是为了见你。我早就知道,相较鲛人而言,人类的生命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你的名字被阎罗魔拿去,我也无从打听。可来到岸上后,我得知许多人间的传说……其中一个,令我印象深刻。‘斩杀了八位邪神的弑神者,有一对举世无双的黑白弯刀’。他本在最后一场战役中牺牲,与‘天’同归于尽,而阎罗魔大人赞许他的功绩,便赏赐他六道无常的使命。是有这样的人,现今还存活于世。”

    “……什么乱七八糟的。”神无君冷笑一声,“是苟活才对。你大约是记错了,这故事还有另一个广为流传的版本,说是一个恶人,毁灭了善良的南国人的信仰,还抢走了他们寄托信念的法器。那位大人为了惩罚他,才让他做走无常,还清亵渎神明的罪孽。你信哪个?”

    “你愿意让我信哪个?”

    神无君没有回答她。

    皎沫自顾自地说着:“我料想那一定是你了。那时起,我才想着见你一面。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想告诉你,我到岸上来了。说来,我还在想……八个邪神,七个法器,究竟为何?何况我生于南国领海,却从不知第八个名为‘天’的神明是何方神圣。后来我也见过那个时代遗留的后人,还有一些无常,大概猜出了来龙去脉。以天之名,取己之命……我想,这真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你像是在形容一个疯子。”

    神无君别过脸去。

第二百四十六回:日月经天

    “嗳,那谁知道他是不是个疯子。”皎沫故意看向别处,“我就是想来到陆地上,看看不同的光景。这之中,定也有你之所见。这些你是知道的……我曾与你说过,你一定记得。”

    “我忘了。”

    “哎呀,你怎么这般不坦诚?”她笑着嗔责一声,“你记着呢,我看得出来……初见你时,我尚不能确定你的身份。可见了龙绡我便知道了,那是我姥姥的针脚……所以一定是你。你竟好好地保存至今,我以为你会卖掉还是什么的。”

    “我不是那种人。”

    “总之啊……我是极喜欢陆地的。无边无垠的大海,对于人类而言,也许神秘莫测。可也正是因为没有人类,海里不如陆地生机盎然。”

    “海里也有海里的独特之处。虽然我很久没有再去往那无人涉足的地方,但往日曾目睹的惊艳风景,仍然印象深刻,恍如昨日。做了这门差事后,我很少再有时间休息。少数时候,当我闭上了眼,在即将陷入梦境的时候,都仿佛听到深海空灵的潮音在耳边回荡,眼前尽是不同于凡间的景色。或缤纷,或荒芜。”

    即使故人离散,也当风物依旧。

    “嗯……的确,只是一旦看遍了,也就兴味索然。海下太深的地方,即使是鲛人也是去不得的。除此以外,我们游动迅捷,体力也异于凡人,很快便能看尽海中风景。千篇一律的景象,即使再美,看了太久,总归会心生寂寥。而这片大地,我还未来得及用双脚丈量完——也许这辈子也完成不了呢。”

    “或许是的。”

    “海洋里有五光十色的珊瑚,宏伟雄奇的地貌,海丘、海沟、海岭,都游弋着各具特色的生灵。亦有一望无际的荒芜海原,死气沉沉,见不到生命的痕迹。陆地上的景致与之相似,既有壮阔恢宏的森林、沼泽、草原,也有了无生趣的沙漠、冰川、戈壁……我最喜欢陆地上的高山。站在地上时,我与顶峰的距离,比起和海下最深的地方还要更远,可我可以轻易抵达那里。而山却不一样了。那些巍峨的高峰,分明能看到布满积雪的山顶,我却怎么也无法前行。山路总是那样崎岖险峻。而在那样嶙峋的地方,人类竟然还能建造出恢弘的庙宇,宛若悬空的建筑。我以为,这样的东西只能在海里看到。人类又不是飞鸟,没有代替鱼鳍的翅膀,怎么能凭空造出那些巧夺天工的东西……”

    神无君没有说什么。但皎沫的这番话,也令他那死气沉沉的心中激荡起些许波澜。是了,她说的很对,自己似乎从未深究过那些人类的奇思妙想。人们总有办法,在各种各样的绝境中开拓领土,留下独属于人类的印记。

    “陆地上的生命也很有意思,有飞禽走兽,还有属于陆地的特别的游鱼蛙蛇。”皎沫继续说着,“海中生灵虽多,为了在大同小异的环境中存活,也都长成了相似的样子。我最佩服的还是人类,他们以一己之力征服了广袤土地,加以改造,活得欣欣向荣,这是一种伟大。”

    神无君微微摇头,即使千年过去,他仍不能理解皎沫这种善意的好奇。但这些话他是能听懂的。有什么坚硬的部分在他灵魂深处被触动了,像是一块嵌在土里却松动了的岩

    石。如此看来,渺小的人类也能创造不朽的奇迹,这自然值得感动。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语气颇为严厉地对皎沫说:

    “可人心向来叵测。千百年来,人类相互争斗不休。或又有时,谁也算不上错误,最终一切却走向消极的结果……很多事,别说是无常。倘若真有什么天神降世,我怕他也收拾不了这烂摊子。”

    “这些事情,我自是知道的。虽然只有短短数十年,我却已见过许多。我想,正因有这样繁多的人和事,人间才如此精彩。”皎沫托着下巴,眺望脚下片片屋宇延伸去的远方,“即便如此,对于海洋的力量,我依然铭记在心。你也知道,相较汪洋,陆地分明是很小的部分,正如大江上的一叶扁舟。海是宽阔的、深远的。世间一切江河湖泊,终将通往大海;而世间所有的海域,都如人的经脉般纵横相连。海可以轻易摧毁人类的一切,包括他们脚下的土地。所以相较之下,无论是人类,还是这片大地上的其他存在,都无比微小。可这些微小的事物,还是有独属于自己的千姿百态,这难道不可爱么?”

    神无君的嘴边浮现了一些弧度,是刚好能被称为笑容的弧度——虽然有些勉强,但对他而言已经足够稀奇。他自己都快记不清,上一回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是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

    “过去,我确实不了解你。说实话,就算是现在,我也不能懂你这些感觉。在我眼里,人类一直是太为复杂的存在。但你……宽容得就像大海本身,对这一切是非善恶,你都自然地接受。你看到的不是每一个独立的、微小的事件或人,而是宏大的人性的集合,与世间百态本身。”

    “您可真抬举我,我怎能与海齐名呢!”她像是觉得海被冒犯了一样。

    “或许,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神无君想了想,静静陈述下去,“这一切悲欢离合,你都不算是……亲身经历。你并不身处其中,即使你行走在陆地上,也从未扎根于何处,对什么怀有寄托,而只是无根浮萍,四处飘荡。这世界再怎么精彩纷呈,说到底,都与你无关。”

    “你这人呀……没有人告诉过你,这不是聊天之道吗?”皎沫笑了起来,“不过,你说的倒也在理。我只是在看着,却未曾投身那些悲喜。倘若身处其中,想来又是不一样的体验。”

    她自己思索着,大概将神无君的话语又体味了一番。然后,她接着说:

    “虽说我本不是为了寻你而来,却也有打算着见上一面。我已与你错过数次,人类的寿命太短,因而倒是想着快些找到你了。说实在的,我没有别的打算,也就是想让你看看……看看我实现了承诺,完成了当初的心愿,我的日子,就像我想要的一样美好。”

    “看出来了。你确实做得很不错。”

    “在见你的执念得到满足的此刻,我并没有曾以为的那样开心。”皎沫慢慢地说,目光像投在很远的地方,“儿时感情懵懂,觉得触碰到了从未见识的美妙世界。就像是……对人间本身的情感一样,这样的情愫太复杂了,连我自己也没有弄清,它究竟包罗了多少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学会理解其中皮毛;等到我真正明白,那样的情感只剩下

    很少很少,更多已被时间冲淡,或发酵成其他意味,又有些被侵蚀剥落,露出曾被错觉掩盖的真实的感觉。”

    “时至今日,我对你最大的感受,是尊敬。”她收回了视线,投向此刻身边的神无君,“这样的尊敬,和感恩长久地并存。当年你所做的,远远不止对我们施以援手那样简单。”

    “原来如此。”

    神无君口吻淡然,反而让皎沫感到一阵由熟悉而生的亲切。

    “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你变了挺多。”神无君认真地回应,“稳重多了,跟我当时认识的那小孩儿……不可同日而语。”

    “这不是好事嘛。”

    她是笑吟吟的,神无君倒微皱了下眉。

    “真是好事就好了。你这样,家人不担心?还有朋友呢,他们不关心你这事儿?”

    “我没有儿女,长辈……也都已经送走啦,要么就是有自己的后辈,能把他们照顾得很好。朋友倒是有一个十分热心的,简直难缠呢。”她轻笑出声。

    神无君嘴唇动了动,转过头去。

    “看你这样,显然是并不后悔,我也就不问你了。”

    “确实没有。”皎沫换了个坐姿,似乎又起了谈兴,“从我上岸的第一天起,我所看到的景色,就让我从未后悔。”

    “嗯。”

    “十年前,我在一座石滩踏上了陆地。那个地方,后来我才知道名字,叫做藏澜海。那儿有一段石崖,并不算陡峭,若是在海里,我轻易便能游上去。可大地的力量让我举步维艰,新生的双足也无比疼痛,每走一步,都像有无数尖刺,由脚底扎到脚背。海边的石头也很潮湿,附着了滑腻的植物,或被海潮打磨得光滑。我走过去,时不时便维持不住平衡,跌倒在地上……可我不断地爬起来,不断地往前跑。我必须快点逃离此地。大海的鬼魂在我身后,如跗骨之蛆。”

    “什么?”神无君不禁出声打断了她,“我从未听说过此物。”

    “那是大海的力量之一,极为可怖。”皎沫寻找着易于理解的说辞,“万物有灵,海中生灵也不例外。单是鱼虾一类的微小水族,死后的灵就像陆上动物一样脆弱,可海里还有很多更加强大的存在。而且,水本是极阴的载体。陆地的山川河流,最终都汇入大海,挟带极重的阴气,沉淀在海洋深处。在那里,有许多浓郁得普通人也能看到颜色的灵力,无一不是妖灵、邪灵、怨灵。它们来自陆地,也会追随试图上岸的一切存在,意欲回到原初所处之地。”

    “它们知道,我要真正地离开大海,缠上我,就能去往它们的来处。我剖开尾巴后,血腥味更是持续刺激着它们,对我穷追不舍……好在,只要我完全上岸,就可以摆脱它们。深海寒冷刺骨,一旦它们脱离大海,就会化为暖色,开始燃烧。那真是惊心动魄的景色,就在无边无际的汪洋上,暖光灼烧着大海,水火相接,翻涌不休……”

    她正待进一步与神无君描述那一日看到的风景,一个变了调的声音插入了这场对话。

    “你在说的……是什么事?”

    寒觞的脸从楼梯口出现,面如金纸。

第二百四十七回:日省月试

    江湖上有个一路向南的年轻人,声名渐起。

    这算得上是好名声,也算不上是。具体来说,是有个争强好胜的习武之人,到了一个地方,就要找那个地方最厉害的人相互切磋,一决高下。他找的人不一定是当地名气最高的,但武功一定是最好的。除了武学之外,阴阳法学上颇有造诣的人,他也会请求指点一二。人们都说,这是一个礼貌的人,武学精益的人,却算不上一个有武德的人。

    是了,礼貌与武德是没有冲突的。他会在切磋前行礼,切磋结束后,也胜不骄败不馁。可是在这比武的过程中,他是会使阴招暗器的。虽说一开始也从未有谁禁止,但很多切磋默认的规矩,他并不放在眼里。对他来说,不成文的规定便不算规定,没有事先说明不能使用的招数与兵器,他就有权使用。他是这样认为的,也有不少围观者认可他的说法,但更多人觉得他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尤其当战斗进行到白热化时,他更是不依不饶,无所不用其极,那股狠劲似是因争强好胜而生,一定要将对方逼到死路。很多人因此受了重伤。而最过分的是,若是他找上的人不愿意与他打,他就要逼对手出招,硬要分个高低。有不少人都觉得,此人虽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人,但戾气实在太重。

    他似乎也不是专门寻找武艺精湛的人,而是走到哪儿算哪儿。有时候他找到的对手,还不如上一个地方遇到的强劲,他倒也来者不拒。他的第一场比武,大约是在国土南段三分之一处,至今仍在向南走。他有名字,姓尹,人们说他这般凶恶,怕不是过去那个已被肃清的尹家的后人。那他为何还如此明目张胆,像是全天下人都知道他这“漏网之鱼”也不在意似的?没有人知道,只觉得他在刻意为之。

    不多时,更可怕的说法出现了。据说曾经与他交手的人,不论结果胜负,不论伤势大小,过半的人都在他离开后突然发病,直到失去性命。发病时间根据伤势有所不同,但唯一相同的是,郎中和验尸官都说他们的表现与尸体特征像是一种毒——一种迄今为止没有解药的毒。开始他们的亲属都觉得是那群医师无能,配不出解药,但有些懂兵器的人说,那姓尹的少侠用的是六道神兵中的烬灭牙,那弯刀的毒就像是有生命一样,可以进化。它能根据所接触的不同的毒与解药调整自身,甚至从所伤之人的血液中汲取他毕生用过的草药,并出现相应的抗性。是真是假,谁也无从考证,只知道那些受了伤的人,哪怕只是被刀刃蹭破了皮,都不能幸免于难。活下来的人都闪避了他的刀。当然,他们也十分担忧,惶惶不可终日。与他交手的共有近二十余人,如今仅剩八个活口。

    若要追究尹少侠的责任,他却早走远了。不过消息传播的速度永远比任何马匹要快,他到任何地方,人们问了他的姓名,就会避而远之,没有谁想与他交手,风险太大。这次他来到一个无名的村子,这里消息并不灵通,倒是没人认得他。不过,这儿也没有什么厉害的角色,他更不是来找人切磋,不过是路过休息罢了。

    入了夜,他在一个借宿的草棚里小憩。有两贼人趁夜偷袭,却早已被他察觉。那两人武艺高超,并不好对付。若是以往的尹归鸿,或许还会感到棘手。但在与二十余位高手过招切磋后,他有所长进,已能与这两人游刃有余地周旋。他很清楚他们是谁,前胸压住的左衽已经暴露了他们的身份。不过尹归鸿知道,他们不是被神无君派来的,而是先前与他交手殒命的亲属雇佣来的。如果可以,他不想置他们于死地。不过这并非是因为他的心善,而是他想要套出门主的信息。这两人不是左衽门派出的第一批刺客了,他也不知这和上一次的主顾是不是同一人。对他而言,比起上一次,这两人的武艺没有强到哪儿去。先前还有一次,是有人在他暂时离开座位时,给他的茶里下毒,也不知是不是左衽门的人。不过他并没有中计,而是习惯性地将茶水淋在刀上,甩手走人,没能让下毒者奸计得逞。

    场面太过混乱,这临时的草棚早就塌了,这户人家的院子也被弄得乱七八糟。小黄狗被拴起来,它还不到能独当一面的年龄,只得瑟瑟发抖地躲在角落里,发出委屈的鼻音。但兵刃的打斗声已经足以吵醒主人。主人家不聋也不瞎,他们在屋里就看到后院乱作一团,却没人敢出来阻止。这会儿,已有一人倒下,尹归鸿正与剩下的一人剑拔弩张。

    “不愧是左衽门的刺客,随便一个两个,都能与我先前过招的高人们相提并论。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实在是埋没了你们。”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情我愿的交易,不需要名誉的弯弯绕绕。”

    僵持之际,那刺客先发制人,提刀迎面攻来。尹归鸿轻易招架,仅凭三招两式便化险为夷。刀刃乒乓之声不绝于耳,谁也没有想要休息的时候。很快,尹归鸿又处于上风,用这弯刀特别的构造反将他一军,刀尖在距刺客的鼻尖仅一寸时,刺客抬剑相抵,这才没让这怪异的弯刀正面刺穿自己的脸。

    “我不想杀你。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们门主现在何处,所做何事,我便能饶你一命。听说你们近几年的规矩不那么严了,即便做了丧家之犬,也不会被门规处决。”

    “轮不到你来审我!”

    尹归鸿眉头一紧,觉得自己已不必和他废话。左衽门的爪牙尽是些不识抬举的乌合之众罢了。弯刀的刀身逐渐凝聚出一滴液体,从刀尖上缓缓下移。正在刺客紧张得头冒冷汗的时候,一股毒液喷射而出,令他毫无准备地淋了一脸。他松开兵器,捂住脸,发出凄惨的叫声,同时因难以忍受的灼热感满地打滚。液体很快会顺着口眼耳鼻流入体内,他命不久矣。

    尹归鸿借另一个死人的衣摆,将刀刃擦拭干净。月光下,刀身仿佛是半透明一般,散发着柔和的幽光,却令观者不寒而栗。他收刀入鞘,大摇大摆地迈步离开。路过房门时,还对躲在门口的村民一家行礼道歉,这才走在街上,消失在他们的视线当中。

    狭窄的土路上空无一人。一边是田,一边是院墙。夜间的田地里,虫鸣聒噪得很,

    夹杂着蛙的叫声,时远时近。在走到某一处时,他停下脚步,将手放到烬灭牙的刀柄之上。

    “何人在此等候?”

    “唔,你的武功真不赖嘛。”

    是一个温和的男性嗓音。顺着声音,尹归鸿抬起头,看到在院墙内,一座两层楼的天台上站着一个人影。他对那人说:

    “你也要与我过几招么?”

    “哈哈哈,倒也不必,我不是习武的料子,怕是打不过你。”

    “那你这是何意?在这样的村子,是不该有你这种特立独行之人的。”

    “你一路走来,声名大噪,真是让人不得不注意你啊。不过,你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来,是近才开始变得张扬。我猜你是刻意为之,却猜不出何故,只觉得……有引左衽门之人的意思。对您妄加揣度之事,还请见谅。”

    这人说话客客气气,但尹归鸿依然有种隐隐的不爽。他不满地说:

    “你高高在上,不像有想和我平等对话的意思。”

    “嗯……抱歉,好像的确不太妥当。”

    于是高处的人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他的面前。他微笑着,月光描绘出他的脸庞,呈现出一种特别的恬静。一身中规中矩的衣裳干干净净,没有值得在意的地方,唯独腰间别了一支碧色的乐器,不知是笛还是萧。

    两人面对面,之间不过三尺距离。那人作揖行礼,自我介绍道:

    “你可以称我温酒,尹少侠。”

    “你知道我。但你……和其他人好像不同。”

    “因为我不仅知道你,还了解你。”温酒笑着说,“我稍微打听了一些你的事。”

    “为什么?”

    这种你暗我明的感受让尹归鸿感觉并不舒服。他知道,自己到现在的确算得上“小有名气”,只是引来的人,似乎并不是他想见的人。

    “若让我猜测,你似乎——在刻意吸引六道无常的注意力。至少不打算隐瞒。”

    “说下去。”

    “人们说你是尹家的后人。若此事为真,你最想见的走无常,应当是个使双刀的主。你一路都在使那把特别的刀,大约也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了。我不是怀疑你,但你的行为,是否与你当前的实力匹配,我还不得而知。”

    “我已经见过他了。”尹归鸿说,“我已经能感受到我们实力的差距。但是,我也知道他不会因为我这般横行而吸引注意。所以无所谓。”

    “原来如此。这一路,你果然只是为了磨砺自己,而不是为了打出名声。”

    “是又如何?”

    温酒微微点头,思忖片刻。

    “我有位朋友,他有一个与你共同的仇人。而且,更巧的是,他大概还与你有一个共同的方向。”

    “方向?”

    “若我没猜错,你的目标,是要前往遥远的碧落群岛吧?”

    “你怎么知道?”

    尹归鸿并不隐瞒。他投以疑惑的目光,等待对方的回答。

第二百四十八回:日照生烟

    “……你要去南国?”

    水无君神色惊异地望着面前的人,半晌说不出话。她不明白面前这位不知多久才有机会见上一面的老朋友,为什么要做出这个令她匪夷所思的决定。

    “我从香炉的烟幕里看到了一些影像……一些不吉的影像。”

    施无弃端起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莫名晃了一圈,像是想要比划什么。他真的很喜欢茶,还嘱托许多走无常朋友有时间帮他带些。不过那是他在蚀光阙中所做的委托,如今他自己也行踪不定,很少再能碰到什么熟人。两人中间除了一盏烛灯,一个茶壶,还有一个银色的小香炉。明晃晃的烛光给它镀上一层暖光。

    “我确实听过,香炉作为法器,好像有许多特别的用途。可所谓的预测未来……未免有些难以置信。现在许多阴阳师能做到的,也不过是让占卜的结果接近事实,再出名的大师也难免有失误的时候。”

    “香炉可不一样。烟幕所展现的结果,最为清晰,也最为直观。”施无弃摇头道,“我也试过一些方子,目前最准确的一种,还是从香神乾闼婆那里流传下来的,我也只是稍加改动。大多数时候在炉里点香,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可每次有什么大事,它还当真能显现出真实的影像,让我窥探到未来的一角。”

    水无君似懂非懂地点头,问道:“那你根据指引,前往南国,是因为想改变什么吗?你说你看到不好的东西……”

    施无弃疲惫地笑了笑,说:“我什么也无法改变。我所能看到的,都是将来必然会发生的事,不论做怎样的努力都不会对那一幕产生任何影响。当然,也许有时候我会误解那个片段的意思,结局的走向与它让我理解的内容有所出入,但画面终归不会骗人。”

    “你究竟看到了什么?”水无君问。

    “抱歉,我不知该不该说。”

    “这有什么……不该说的?”水无君仍不理解,“你不是说,那些是既定的事,无法改变吗?那你在担心什么?因为‘天机不可泄露’,你说出来难道会遭到法器的诅咒?”

    “倒也没什么诅咒。若是有这样强的反噬,阎罗魔恐怕也不会任由它们流落人间。但关于那些画面,我当真是有些怕了。过去我也看到一些可怕的事,我试图做出改变,但最终都是无济于事。甚至有时候,事件的发生恰恰是因为我选择了干预——你能明白吗?”

    水无君面露难色,手中的茶水在空中僵了半天:“我不太明白……”

    施无弃欲言又止,肘关节架在桌上,半只手臂又在试图比划什么。水无君已经发现,他在遇到自己无法快速用语言解释的问题,就会下意识地做出些动作。尽管他最后还是能把事说明白的,只是手上歇不下来。水无君之所以现在才发现,是因为无弃的表达能力在大多数时候都很不错,仅仅在他真的难以用通俗的语言解释时,才会出现这种状况。这不怪他,他很好心地想让听者理解。

    “有一次,正是因为我说出了预

    言的结果,那一幕才会出现在烟幕里,这是我也没有料到的。就像倘若我不告诉你,你的杯子里有只飞虫淹死了,你是不会看杯子的。”

    水无君一愣,立刻低头看向她握着的僵在半空的水杯。但杯子里干干净净,漂浮着的仅有几枚茶叶渣罢了,没什么飞虫。她这才放心地将水杯凑到嘴边,同时将疑惑的眼神投向施无弃。他笑起来,对她说:

    “你看,但你还是看杯子了不是吗?”

    “这……”水无君似乎明白了什么。

    “所以我不告诉别人,是因为我不确定事件最后如此发生,究竟与我泄露了‘天机’有没有关系。我是说出口才会导致那一幕呢,还是不说才会?我无法确定,只能将所有可能性变得有限,变得我能掌控——因此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才是最好的。过去,我曾经将看到的景象直接告诉当事人,并且极力希望事情不要那么发生。但这没有作用,最终,那一幕还是会出现。在先前的画面里,我看到那人在向某人道歉,而身处画面当中的那一刻,我才知道,那声抱歉是对我说。是他想告诉我,他仍然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对我的忠告表达歉意——尽管他不需要这么做。我也试过旁敲侧击,当然都没有用处。所以我慢慢意识到,这些预言都只是既定的结果,而不是什么来得及拯救的悲剧。”

    “可这也太痛苦了。”水无君放下杯子,面露犹豫,“你知道悲剧一定会发生,却无可奈何,做什么都是徒劳,这也太……太折磨人了。”

    施无弃却像是看淡了。他平静地说:“我一开始也会因为自己无能为力而垂头丧气。但到了后来,我慢慢明白,这也没什么关系。虽然场景一定会出现,但结果不一定是坏的。而且反正都知道那件事要发生,那就意味着我做什么都无关紧要——那么我做什么都没有关系。所以,兴许我力挽狂澜地做些什么,争取些什么,还有希望得到一个不错的结果。”

    “你这样想……倒也不错。虽然我听不太懂,但你有主意就好。只是我还真想不明白,你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才想着要去……那样的地方。”

    “必要的时候,我一定会告诉你。”

    “唉,南国啊……”水无君晃着茶杯,不像是在品茶,更像是要喝酒。她喃喃着,一口闷下这杯茶,又对施无弃说道:

    “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南国……还是个相对保守的地方。那里不算朝廷管辖的地域,他们自己之前也很分散,每个所谓的国家,最大不过和我们的一个省相同。最初,他们因为长期被人带领,没有谁站出来将大家统一起来,朝廷便派人去。他们是被奴役惯了,若是让他们自主地做什么,还很困难呢,必须给他们方向,给他们任务才行。还有一部分人是比较开明的,他们吃过亏,受过苦,不愿再被谁领导,便吵嚷着不要人来管教,朝廷便不再让人过去了。毕竟南国又穷又远,当官的过去都跟被贬了似的,没谁愿意好好干。于是直到今天,那些聚落仍是群龙无首,各自为营罢了。你到了那

    里,千万要小心。”

    “听说弑神之战后,被压迫的人们很快对妖怪反攻倒算,尤其妖鸟一族,因迦楼罗的阶级划分方针被害得不轻。人与妖怪水火不容的境地,过了百年才有所缓和。现在,他们应当也能和平共处了。我有这样一个东西,便是南国妖鸟的后人给我的……”

    说罢,施无弃伸出手,轻轻敲击中央的银色香炉。香炉冒出一阵袅袅的烟,钻进他的手里。他攥紧了烟,如攥住了什么实体。他再一扬手,一柄折扇便出现在他的手中。这扇子比他自己的要大一圈。将扇子张开,上面二十一个孔雀眼斑熠熠生辉,生动无比。

    “看上去是很贵重的东西呢。”

    “嗯。他让我帮他做事,给我这样东西做报酬。”

    两人又续了杯茶,聊了一阵其他的事。他们这次相遇只是巧合,遇上了而已,也不能在一起聚太久。他们所能说的,无非是最近经历的事,还有过去认识的人。

    “你们近来一定都很忙吧,”无弃说,“说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莺月君了。过去我只能在蚀光阙中与她相遇,我不再回去,也不再见到她了。”

    说到这儿,水无君的脸色沉了一下,施无弃注意到这一幕,暂时没说话。她酝酿一番,将剩下一点茶水涮杯子似的快速转圈,显得有些不安。

    “……我近来得知一件事,关于莺月君——她打伤了卯月君。”

    “什么?这……这我倒是不知道。”

    施无弃坐端正了些,不如之前放松了。水无君解释说:

    “我不是在负责追捕淫之恶使的事吗?有次我与她交手,并将她重创。但……还是让她给跑了。之后我再没找到她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她专门在灵脉间与我周旋,挑选附近的小型村落下手,将整个村子都包裹在她制造的幻术里,汲取人的灵气休养生息。如此一来,消息便不容易传出来。”

    “真是行事隐秘啊……”

    接下来,便是她尚未找到陶逐时发生的事。卯月君与泷邈在那里寻找睦月君的踪迹,却被两位恶使相继袭击。泷邈那边倒是能算平手,可卯月君那边却并不能算得上一场公平的对战,因为在关键的时刻,莺月君插手了。

    “卯月君恢复元气后,告诉泷邈究竟发生了什么。据我们猜测,她应该是与霂达成了某种约定,换来一个可以使用的实体。现在,我们都无法与莺月君取得联系。那位大人对我们尚没有指示,大约事态还不够严重。但若是真到了那一步……怕是晚了。”

    施无弃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不再说话。他望着天上明亮的月亮,似乎还有千言万语,但给他再多的时间也无法一一陈述。最终,他问水无君说:

    “那姓陶的恶使,身边还带着那具尸体吗?”

    “是。令我不安的是,他……好像越来越接近人类了。我是说,活人。”

    “那是假象,是灵力包装的结果。他内里已完全腐烂,不过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第二百四十九回:日昧月昏

    薛弥音得到了一大笔钱。

    粗制滥造的麻布袋中装的是真金白银。她接过钱,觉得手中沉甸甸的,不敢轻易摇晃,生怕袋底烂个洞,银两哗啦啦地流出去。拎着袋子,她望向喧闹的远处。在那条街上,有台漂亮的花轿,像极了被精心装饰的獠牙,即将把一位贫穷的姑娘送进宽敞的宅院里去。院门与墙壁上挂满了猩红的绸缎与灯笼,如黑夜张开它的血盆大口。鞭炮似过年烹羊宰牛时的热闹,与提前的咀嚼声无异的喧天锣鼓在她耳边阵阵作响——即便已远去许久了。

    “你发什么呆?”友人用胳膊肘戳了戳她,“不点点数么?”

    “啊,我忘了。”

    弥音低下头,敞开袋子打眼看了一下。今夜的月光很弱,但这些金银简直像光源一样足以晃瞎太多穷人的眼睛。

    “应该没问题?”

    “应该?你可真是不上心。算啦,快找钱庄存起来吧。”

    “这么晚了,不知钱庄关门了没有。”

    “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都不再言语。她们在此地只停留了三天而已,却赚了这么多银子。其实每次都是这样,她俩总能在新的地方用很短的时间搞来很多钱,然后去下一个地方花天酒地,享受生活,再故技重施。这两人的确是很好的伙伴,至少在生意上,她们合作比两人各自行动要高效太多。就像是近几天,她不过是装作算命的阴阳先生,给一个穷姑娘的家人算了一卦,稀里糊涂说了些骇人听闻的事,让他匆忙将女儿嫁了出去。魉蛇所做的工作,便是去找那姑娘,还有她的心上人各自说了些话,让他们都不快活起来。姑娘和小伙都不大,年轻气盛,赌起气来可得好一阵子。再由东家的媒人趁虚而入,这件婚事可就成了。

    这怎么能算缺德呢?感情本就没有什么先来后到。可怜的穷姑娘若是嫁给可怜的穷小子,还要照顾他病重的爹娘,是绝对不会幸福的。那富人家的少爷对姑娘的感情,也不输给那死砍柴的,不然怎么想到找她们帮忙。虽然这二位的名声在江湖上并不响亮,可她们到了一个地方,总是能先以算命先生的由头把名声打出去。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有大客户找上门来。她们像个戏班子,来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去后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又很快被遗忘。弥音也从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高尚的事,毕竟她们也是被利益驱动,何况更缺德的,两人也不是没有做过。

    她知道自己的话有种力量,能让大多数普通人信以为真,即便那只是经过修饰的花言巧语,但没有谁会去考证。人们不在意真假,只在意你怎么说话好听。一旦将你的话听进去,再让人做些什么,就简单得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对她的说法深信不疑。她已经发现,自己说话时越是自然,越是自信,听者便更容易相信。

    “这不是比你吹拉弹唱赚得多?”她的友人笑着说,“相较之下,真不敢相信过去那么苦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嗯……反正都是熬过来了。”

    说到这儿,弥音轻轻摸过肩上背着的三味线。她几乎没怎么认真弹过曲子了,这

    琴最大的用途,就是在刚到一个地方落脚时,借此吸引路人看向她们这边。她的琴声也有特殊的法术,不论是谁都会在她身边驻足。这一点,是过去的她不曾有过的能力,她已经意识到,连经过指尖的琴弦也被赋予了妖力。她想起自己有一次骗了聆鹓——谎称这琴是霜月君送给她的。也不知道如今聆鹓是否知道了真相,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阿淼似是很久没再出现过了。

    关于这点弥音并不是没有想过。除了在万仞山间的那雪屋前,阿淼曾因贪玩跑出来过一次,之后就……弥音能感觉到,这古灵精怪的小家伙并未远去,可它确乎是没了影子,大约是赖在琴里,不肯出来了。或许对阿淼来说,它对自己的定位便是弥音的朋友,当然弥音也一直这样认为。只是事到如今,她有了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失而复得的朋友,所以阿淼觉得自己不再有必要陪着她了吗?还是说,它觉得自己失去了价值?弥音不希望它这样想,她当然也将这只有灵性的猫视为自己的同伴,不论何时。它不仅只是个简单的猫,更不是妙妙的替代品。它若是真在闹脾气,也该给弥音一个哄它的机会才是。

    不过,妙妙并不喜欢猫。倒不是针对什么,而是……蛇妖的本能。她很坦诚地对弥音承认这点,弥音也接受了。这是个合理的原因,她不该无端指责。所以现在的情况,对朋友来说倒是很不错。蛇虽然快,可猫比蛇更快,即便挚友已经这样强大,也仍会有这样的忧虑。这很正常……弥音告诉自己,每个人的喜厌都该被尊重。

    “对了,”弥音忽然说,“我们接下来该去哪儿?”

    “走到哪儿算哪儿呀。怎么,你不喜欢这样居无定所的生活吗?”

    “不,当然没有。”弥音连连摇头,“现在这样自在的日子,比过去虽然有住处,却不快乐的时候要好太多。只是偶尔,我也想知道我们脚下通往何处,又究竟该去向何方。”

    她的挚友停下脚步,抿嘴笑起来。她这样笑很可爱,与小时候一模一样。但现在,她又像个大人一样耐下性子,悉心教导起晚辈来:

    “弥音还不适应成为妖怪的生活吗?真正的妖怪就是这样的,只有极少数保留动物习性的劣等妖怪,才会和种群保持联系。强大的妖怪四海为家,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日月星辰皆是屋中火烛。独立是成熟的标志,自由是力量的象征。答应我,不要有太多顾虑。只要我们仍在一起,就不再会感到迷茫。”

    薛弥音是想说“好”的,但喉咙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让她只能干张着嘴巴。于是她点点头,对魉蛇的话表示认同。已经相处了这么久,她早该知道,朋友不会有错。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吗?”弥音还是忍不住问她,“想做的事……什么的。”

    “目标还是有的。我啊,真的很想得到降魔杵。你也看到了,虽然现在我的妖术足以自保,可是想做更多还是不行。所谓天外有天,想要在短时间内得到大的进步,单是闭关修炼也没什么用处。你知道,我啊,是耐不住寂寞的人。”

    说罢,她拉起弥音的手臂,继续向前走着。路上没有灯

    火,只有微弱的星光。但她夜间的视力已经变得比以往更好,这点光线已足够她看清脚下的土地。

    “可是,正因为还差得太远……我们还很难从那个女人手里得到法器。”

    “再想想别的办法吧。”魉蛇说,“我们确实不够强。你听,今天晚上多安静啊——可我就是不喜欢安静。我体内属于蛇的部分告诉我,安静意味着空无一物,也就意味着饥饿;属于人的那部分则比蛇还要令我恐惧……它不断地让我回想起,很多年前的山谷中,我是如何在无人的夜里挣扎。那时我也很饿,但恐惧比饥饿更可怕,人不仅仅对死亡有所恐惧。我那时很小,也很怕黑,直到现在才好些——因为蛇的部分是捕食的一方,是夜的主宰。可我仍然没有克服对安静的恐惧,所以我喜欢不停地说话。你还记得,当时我很会鼓励大家一起想办法活下去吗?因为我害怕大家失去对生的渴望,只是安静地等待死亡。我不喜欢。其实这样一想,最害怕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薛弥音很早就切身体会到了这些话。对待自己,魉蛇足够坦诚,她说的都是实话。即便有谎言混迹其中,弥音也觉得无足轻重。对待别人,她会说很多非常非常骇人的东西。

    “降魔杵不仅能带给我们力量,”朋友接着说,“它是一种象征。有了它,我们就在人间拥有更多话语权。我们生于人间,沧海一粟,别无选择,现在也该轮到我们做主了。”

    “怎么做?”

    “有法器在手,我们就有更多权威。很多地方,即使什么都不做,人和妖怪都要敬畏我们。拿着它,我可以挑拨的便不局限于人与人之间……还可以是城与城、国与国、种族与种族之间的。当个体上升到群体,争吵便会成为战争。”魉蛇一拍手,欢快地说,“我喜欢战争——人声鼎沸,兵刃相接,炮火轰鸣,每时每刻都像是过年。战争令一切分崩离析,但没有关系。即便大地千疮百孔,也不要小瞧了它自愈的力量。道教里不也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物吗?”

    好像是这个道理……好像不是。

    “听起来有些可怕,”弥音顿了顿,又说,“但好像也不赖。”

    “是吧?只要我们有能力活得够久,就能见证人间更加繁荣。”

    “疯子似的胡言乱语。”

    “谁?!”

    第三人的声音突兀地闯入这场天马行空的构想。两人停下脚步,发现路中央多了一位不速之客。魉蛇愤怒地盯着这位拦路虎。可当她看清面前的人是谁以后,便露出了又惊喜,又疑惑的神色。弥音也是一样,但后者更多。她质问道:

    “是你?你如何找到我们?你……又来做什么?”

    友人却跃跃欲试:“你可真是送上门来。我们刚聊到你呢。”

    “找你们很容易,但我不想见面就打打杀杀。”

    隗冬临的眼神依然冰冷,或许是那冰假面的作用。魉蛇歪着头问:

    “那可不一定由得了你。不过,你来做什么?聊天?”

    “聊生意。”隗冬临淡淡地答道,“还有……制造战争——不是和你。”

第二百五十回:日消影长

    在这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地方,叶聆鹓不知走了多久。

    聆鹓觉得很累,很困,也很饿。随着时间的流逝,饥饿感愈发强烈,让她的胃里像是有火在灼烧。之前那些少得可怜的生米早就消化干净。她当然也很渴,却绝不敢饮下葬头河的水。然而,距离真正的死亡还有很长的距离。舍子殊陪着她,她说在这样的地方生者不会迎来真正的死亡。聆鹓现在的状态,接近于在人间游离的饿鬼,白白忍受饥困带来的磨难,却求死不能。

    终日都是黄昏,没有一刻是其他的景象。对生者来说空无一物有时是件好事。普通的动植物很难存活在死生之界和现世的接壤处,而若是看到漫无边际的彼岸花海,那可就离黄泉路更近一步。那自己何时才能回到现世中去?舍子殊只说,当天空的颜色发生变化,也就是有了普通的昼夜更替后,她才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至于是何时,她给不出确切的答案。

    在这段时间里,聆鹓已经发现,这个女子与寻常人实在大不一样。

    她只知道自己的名字。聆鹓也不是没有怀疑,会不会这个女子不想告诉她。可这段时间下来,她发觉子殊不像是装的。这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让聆鹓对她萌生一种特殊的亲切。若与一位刚结识的陌生人说自己的私事,她多少不太放心,但在这样荒芜的无生命之地,能够信任的也只有一人,该说不该说的,也都说了个七七八八。在这之前,她已沉默太久。

    除了叶吟鹓,关于谢辙与寒觞的事,她说的尤多,薛弥音也不例外。子殊是位很好的听众,她总是安安静静的,在你说话时也总盯着你看——虽然这有点让人不安,但她终归是听得认真。在这样期盼的目光注视下,聆鹓连对薛弥音的愧疚也吐露而出,毫无保留。

    “我对不起她。”她说,“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是这样啊。”

    舍子殊如此回答,便是让聆鹓感到奇怪的地方了。一般人再怎么说,听了这样悲惨的故事,都会说些安慰的话,例如“这都是万不得已,别再责备自己”之类的。虽然她不会真的因此减少愧疚,但并没有听到经验所得的说法,便觉得不太对劲。子殊的确是认真听着,也不曾对她任何话和话中的行为表现出恶意,但就是这种时候,舍子殊会表现出这种古怪的冒犯,像个欠考虑的孩子。想来,她真的是失忆了。

    不过失忆也是有很多种的。

    “会不会是碰到了头?我一个亲戚就是这样,七岁那年贪玩摔到脑袋。他只记得一些与熟人相处的片段,却都叫不出名字……不过不出两天他便好了。”

    “我并没有明显的伤。”舍子殊摸了摸自己的头,“而且我这样已经过了很多天了。”

    “那,你有没有被别人吓到?我奶奶年轻时有个朋友,在战争时期丈夫和儿子都被抓去当兵。后来打完了仗,其他人都陆续回来,给她的却是两人的死讯。之后她就疯了,什么事都忘了,别人怎么解释她也不会记住。人们见她只会因

    为得知真相反复受苦,便不再给她解释。直到她临死前,都觉得自己才三十几岁,丈夫和儿子还在打仗。”

    “那你觉得,我像是疯了么?”

    “也不像……而且若是发生这种事,你大约,也不愿意回想起来吧?”

    “不会。我既回忆不起当时的悲悸,也不会受到刺激,自然想要寻回其他丢失的记忆。而且现在的我,似乎也不知道悲悸为何物。”

    聆鹓面露难色,又对舍子殊充满同情。就算无法帮她想起什么,她也希望至少对找到失忆的成因有所助益。聆鹓抓破了头,终于又想到什么。

    “还有一种情况呢?我还听别人说了,有个四十几岁的大老爷们,发了高烧就失忆了。有人说是头天夜里淋了雨,得了风寒;也有的人觉得他是中了邪。”聆鹓竭力回忆着过去曾听过的只言片语,将它们串联叙说,“等烧退了以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家人也都忘了,生活起居像婴儿般一无所知。穿衣一类的小事,都需要手把手地教……”

    聆鹓说着,自己沉吟了一阵儿,嘀咕道:“这样一想,岂不是成了傻子?”

    舍子殊静静看着她,似乎有些无奈,又或许,这是聆鹓尴尬之下的幻觉。

    “你也不傻……”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对于舍子殊这样的情况,她所能想到的实在有限,更遑论对这位救命恩人起到帮助了。子殊自然并不介意,她从未指望她解决自己的麻烦。聆鹓不再说话,舍子殊也没有多少谈兴,对她的沉默不做打搅,二人便保持着这份安静,沿着葬头河畔慢慢踱向前方。

    四下笼罩的依然是暖色的暮光,她们仿佛走在永恒凝固的黄昏之中。只有天上缓缓舒展的云流,提醒着她们并非冻结在时间里。这片特别的空间像她们一样,在进行自己的呼吸。河面也有重重光影,聆鹓与舍子殊在河畔走着,难免时而瞟上两眼。不一会儿,子殊注意到了奇异之处。那些影子的颜色远比天幕的云要深邃,翻卷舒张之间,亦有自身的独特韵律。

    “河里有东西。”

    “什么?”

    聆鹓望向河中,也注意到那些特殊的影子。它们似乎在向岸边游动,岸上的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带着警惕,伴着好奇。很快,层层影子挤挤挨挨,漫至河畔。

    一个人影站起身来,向二人走近。影子簇拥着她,如她最忠实的信徒。

    聆鹓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一眼舍子殊,后者也并未作出反应,也许是像她一样,还摸不清该如何应对走到面前的女人。两人都不是无事生非的人,在对方展现出敌意前,很难对这位新来者针锋相对。陌生女人的前发遮住了眼睛,令人看不清表情。按理说,此等样貌该让人心生提防,偏偏她的笑容与语气都分外亲切,乃至使两人摸不着头脑。

    “你在这里。”她以熟稔的语调对舍子殊说着,“不错。你可要加把劲,我被迫在你这里押了很大的注呢。哈哈哈……”

    舍子殊略显迷茫地张开唇,又不知该问些什么。是问对方的话语是什么意思,还是对方是否认识自己,知道自己的过去?陌生人自顾自地说完后,她侧过头,笑吟吟地看着聆鹓:

    “你长大了,真好。小时候就是个人人喜爱的小丫头,如今出落成这般模样……”

    聆鹓仔细端详着女人的脸,却丝毫也想不起来。这样特别的外形,她若是见过,理应记得才是。莫非对方见到自己时,自己还不怎么记事么?若是这等的“老熟人”,怎么会恰好出现在这种地方,与自己相见?

    虽然这样想着,聆鹓却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多少惊诧的感受。在这样的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她已经见怪不怪了。但该问的问题还必须问清楚,聆鹓可不想一直稀里糊涂的。

    “那个,请问您究竟是……”

    “你小时候,我治好了你的耳朵,你兴许不记得了。”

    鬼仙姑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并不觉得这是件多大的事,被忘记了也很正常。聆鹓全身过电似的一颤,将惊惶写在脸上。她万万没有想到,早已被她遗忘的恩人竟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未免也太不真实了。这奇怪的女人,难道真的是……

    “您、您真的是鬼仙姑?”

    “骗你我也没有好处不是。”

    鬼仙姑咧嘴笑起来,长长的前发在脸上留下大面积的阴影。虽然聆鹓早已记不清她的样貌,可能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都不会是什么寻常人等。聆鹓在思想上已经选择了相信,只是表情上还是没有收回震惊与质疑。

    “我来到这儿,就是找你们方便。先来解决你的事吧。”鬼仙姑瞥了一眼茫然的子殊,又接着对聆鹓说,“前些日子,我见到了你的堂姐,是叫叶吟鹓对吧?与你差了一个字。”

    聆鹓更加坚信此人就是鬼仙姑了。她连连点头,连近来受过的苦都抛到九霄云外,迫切地追问:“真的?您真的见到她了?!她、她过得好不好?我我、我想……”

    鬼仙姑嗤笑道:“看把你这孩子急的。我算过了,现如今,她应该已经到了——唔,真难说,总之我是来送你去见她的。”

    竟然有此等好事!本就激动得连话都不会说的聆鹓全身都在颤抖,表情的变化已经不足以展现她心中的激动。舍子殊知道她激动的原因,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之前的确听她讲了很多姐姐的事,与故人重逢……应当是值得这般欣喜若狂吧?她记忆中的什么东西在动,却没能让她真正想起具体的片段来。

    可她还没高兴太久,从鬼仙姑脚下延展出黑色的影子,没有任何本体。它们灵活地投射在聆鹓的腿上,向上爬去,如树蛇,如藤蔓,如触须。她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这些影子有种特殊的力量,在她的衣物与表皮上攀附、拉扯、拖曳。脚下的黑影突兀地扩散,形成一个纯黑的空洞。

    无措中,她尚未来得及发出尖叫,就这样在舍子殊略显惊奇的注视下陷入深渊巨口。

第二百五十一回:日引月长

    海边的城镇与内陆有所不同,这一路来的变化他们都看在眼里。尤其是问萤,她对一切都觉得新奇。虽然还没有见到真正的海洋,但独属于海水的咸风已时不时沐浴在他们身上。在这样的夏日,这种地方尤其令人觉得粘腻,稍微走两步路就让衣服和皮肤黏在一起。问萤跟着皎沫又学了一种法术,让其他人在靠近她们时能感到些许凉爽。若不是这样,恐怕他们再有一个月也走不到这儿。

    神无君并未与他们同行,他还有其他琐事要处理。不过,他承诺会在藏澜海的渡口来接他们,并随他们一同前往碧落群岛最大的岛屿——南国。虽然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涉足那个领域,但比起其他人来当然算得上有经验,可以成为几人的向导。

    今天,他们来到一个特别的地方。

    “再往前二里地,就是我曾经随师父修习的地方。”寒觞指给问萤说,“现在有没有搬迁,我也不清楚,毕竟很久没回来,更不曾打听过。”

    “你不敢打听吗?”

    “嗯。”寒觞知道妹妹还是懂他,叹息一声说,“唉……估计现如今,还有不少师兄弟在那里吧。这些年间,也有不少人出来寻找——”

    寻找温酒的下落。他戛然而止,并不想说下去。

    谢辙道:“你现在接近那里,若是让熟人看见会带来麻烦。”

    “是啊,这些年我不也被那家伙害得躲躲藏藏,哈哈哈哈……”

    寒觞干笑几声,话里尽是无奈,带着隐隐的埋怨。这埋怨倒是没什么恶意,只有忧虑与哀愁。剩下的话都不便多说,连问萤也没有多话。她偶尔显得有些任性,但一向是个懂事的丫头。不过没多久,寒觞又这样说了:

    “我倒是想去一下那个石滩。”

    他们都知道那是有着石崖的石滩,他过去常与温酒在那里,或切磋比武,或谈天说地。但那些都已经是遥远的记忆,不可望,不可追。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另一个理由值得冒险前去那里看上一眼。皎沫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在寒觞看向她时,两人有短暂的眼神交汇。之后直到入夜之前,两个人都不再提过这样的话题,当然其他人也不例外。

    “说说罢了,你们不要在意。”他苦笑道,“正事要紧。”

    寒觞找到相对安全的一个住处,是个带小院的旅店。长居本地的人,最不容易拜访的就是外地人的住处,所以寒觞做了个明智的决定。

    同时,他也做了一个不那么明智的决定。

    今夜海边的天空很干净,比内陆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干净得多。唯一一处能让他觉得足以与之媲美的,便是雪山上的夜空。高耸的山,广阔的海,这种能够尽快将尘世污浊散尽或根本触及不到的地方,每一颗星都格外明朗。师父曾教他们辨认天空中的星宿,他还记得。在这样的夏夜里,它们明晰地待在寒觞熟悉的位置,让他觉得低下头的下一秒,似乎就有温酒低低地笑。

    “猜到你要来这儿。”

    寒觞回过头,看到皎沫款款走来。晚风吹起她带着花边的衣角,像浪在海面上轻摇。

    “猜到是你跟来。”

    “不然若是别人接近山崖之下,你早已溜之大吉了吧。”

    皎沫说罢,寒觞便笑起来。待他收敛表情后,问皎沫说:“你出来时,问萤睡着了么?”

    “自然是睡了。不然,我也不敢就这么出来。”

    “那还好,不然又要闹了。”

    “听上去真像带孩子似的。”

    “这么多年,我好歹也算她半个爹了。”

    “看上去她不是很服你的管教呢。”

    寒觞又笑起来,这次却多了几分凄凉。他分明与问萤一样,父亲的位置空白一片。二人对生父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那个可怕的夜,血淋淋的父亲带着血淋淋的猎物,散发着预兆死亡的腥气。

    海边的风也带着些许腥气,这让寒觞不太好受。两人并肩站在山崖的最高处,看着远方的海涛激荡起伏。海浪声一阵一阵,此等喧嚣孕育出一种别样的寂静。

    不过,这阵寂静没有持续太久。

    “你觉得这地方比起十年前,有什么变化么?”皎沫突然说。

    “呃,下面的石头好像更圆滑、更细碎了。”寒觞低头看了看石崖下的石滩。

    “毕竟是经过了十年的打磨。”皎沫没有看向石头,却看向寒觞,面露犹豫地说,“虽然……唔,但是很抱歉。”

    “喂喂,您好像省略了不得了的部分。”寒觞如此打趣。

    皎沫勉强挤出微笑。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的。不昧良心地讲,我若不认识你,你也没有凭借不知火的力量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么你过得好不好,我可一点儿也不在乎。但正是因为与你相识,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我的心便不那么安定了。”

    “这没什么。我当时要是再年轻点,恐怕还真要嚣张好一阵子。但那时候紧接着就经历了师门的打击,对此也不那么在意了。师父教过我们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让我们学会克制。克制情绪的释放,克制**的膨胀,克制法术的力量……克制是自我管控中最为重要的一环。光是学会还不够,还必须真正理解。虽然那时我尚未完全弄懂师父的意思,但当不知火被我攥入手中,而我离开此地,我便慢慢能领悟些许。”

    “他老人家说得很好。任何东西不加以控制,再强大也只是伤人伤己之物。一开始你一定很难和这种力量相处,真是辛苦你了。”皎沫叹息道,“唉……不知火是沉重的怨念,极为危险。你若是体质太差,就会成为它的燃料,被燃烧殆尽,只剩一抔余烬;你若不自律不克制,它便反客为主,将你的人生由失控的情绪支配,沦为怪物。但你既没有化为粉尘,也没有变成疯子,这证明你有足够的资质驾驭它。我甚至想,若那天不知火凭依的人不是你,真不知现在的江湖会是什么样子……也怪我太过草率,不

    知怎么就吸引了它们,怎么也摆脱不开。”

    “都这么熟了,我也不说虚情假意的话了。确实很苦,很累,但都过去了,我很感激那段残忍地让我分不清虚实的日子……我不是信命的人,但时至今日我也慢慢觉得,许多发生了的事,或许注定要发生。既然发生了,选择接受便是,不满意就去抗争。说不定,这也是命运的必然。”

    皎沫有些惊讶:“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感觉可真不一样呢。”

    寒觞扭头看向她,笑说:“怎么,我不像是能说这种话的人么?”

    “你像是那种……即便看到了命运的尽头,也要烧到最后一刻的人。”

    “您可真抬举我。不过,我可没有认命。说这些话,想来也是我与老谢相处太久,受了他的影响吧。”

    “我也觉得你是皎沫夫人口中的人。”

    两人齐齐回过头去,发现谢辙正站在那里。而且看样子已经站了好一阵。

    “我知道你来,”寒觞道,“专门说好话给你听呢。”

    “你那狐狸耳朵,当然灵得很。也不用夸我什么,别把我叫得比你还老就谢天谢地。”

    “这是尊敬你。”

    “也不必。”

    寒觞摇摇头,苦笑着说:“我一个人来,就是不想惊扰你们,让你们担心。何况我们聚在一起,万一让熟人瞧见了怎么办?虽说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却令人烦躁。”

    谢辙上前两步,也站在山崖边缘。他看向下方的石滩,又仰起脸看着夜空,头也不回地说:“不怕谁闹,明日就要出海了。你放心,不论出什么事,都还有我们。”

    “我不怕师门那群人……我甚至也不怕去南国。我只是担心——”

    “不要说了。”

    寒觞被谢辙打断,便当真没说下去。他想,谢辙一定猜到了,他怕去了南国,不论妄语与天狗冢的事有没有得以解决,若依然没有聆鹓的消息,在一定程度上都会令他们挫败。

    寒觞摇了摇头,转身准备离开。他一边走,一边提高了声音说道:

    “走吧。我们几个还真是招摇过市……问萤,回去了。”

    一旁的结界突然解除,散落一地细小如白雪的粉末,很快消融。

    问萤面露惊异地问:“你、你怎么发现我的?我觉得我藏得挺好……”

    寒觞难得没有训斥,反而赞许地点点头:

    “是挺好,我差点就没有发现。这么多年过去,我也该意识到,你的妖术已经训练到如此地步了……倒是老谢,你铁定能看透结界,知道她跟着你过来,竟不阻拦。”

    “那可是你妹妹,我拗得过?”

    谢辙赶上去时,对问萤轻轻耸肩,脸上像是写着“这不怪我”。问萤鼓起脸,不知在气些什么。看到这一幕的皎沫觉得好笑,但并没有马上跟着大家。

    她在石崖边多站了一阵,望着大海的目光里似是有些许眷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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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