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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五十二回:日居月诸

    理论上,出入国境是要与朝廷报备的,不过对于南方海岸一带管得较为宽松。当然,过去在才与南国建立贸易时还是很严格的,而且严了很长一阵子。到了如今,朝廷就不怎么管控了,反正已经没什么影响经济的东西会被走私了。寻常百姓偷偷地往返,被发现了多交些银子便是,也不会被抓住关起来。这次有神无君与他们同行,便可以更光明正大了。

    海边,盛夏的清晨竟显得微冷。这个渡口已经很老了,被翻修过数次。渔船陆陆续续出航捕鱼,神无君在此等候已久。他们看见他的时候,他正面朝大海,以不怎么雅观的姿势蹲在海边的栏杆上,好像被谁轻轻一推就会掉到海里。当然,没谁有这个胆子。

    “来了。”

    他没有回头,但向后一跳,稳稳落到地上,黑色的帽纱微微扬起,让人窥见一瞬下颌的轮廓。皎沫自然是注意到了,没有做声,只是在心中默默感慨,他还是年轻的模样。

    “怎么了?”

    要么说女子还是心思细腻,问萤发现到她一瞬的愣神。皎沫只是浅浅一笑,摇摇头说没什么,便跟着几人一并过去。神无君依然没有转过身,只在谢辙靠近他的时候,突然伸长手臂,指向海边的一艘小船说。

    “上那艘。”

    “……”

    谢辙和寒觞对视一眼,不知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就连皎沫与问萤看到它,也双双一时语塞。那船虽然算不上破得不堪入目,可规格实在够呛,与那些在近海捕鱼的渔民的船不相上下。若要说远航,它在大江上都算不上体面,又该怎么对抗海上的大风大浪呢?

    “神无君,我有个问题。”最终还是寒觞先开了口,“先不论这个帆船最多能载几人,您有没有想过……夏天这里刮的是西南风呢?而我们要去的方向正是西南方。”

    “不会让你们划。”

    神无君的语气总是那样坚定,不容置疑。于是他们一个两个都不情不愿地走下去,相互帮扶着拉到船上。等所有人都上去后,神无君直接一刀砍断了锚绳。这船虽小,仍有个乌篷作为船舱。神无君先走进去,其他人紧随其后,听见他说:

    “注意脚下。”

    他们低下头,这才发现有一个白色粉末画出的阵法,几人都小心地避开。谢辙粗略看了一眼,意识到这个阵的意义。他还没找神无君证实,问萤先开口了:

    “神无君,我们要多久才能到那儿呢?”

    她的性格并不腼腆,而且很容易与他人熟络,这大约是狐妖特有的技能。即便是面对神无君这样冷冰冰的人,她也能搭上话。神无君穿过乌篷,来到船头,站直了身子。太阳从东方升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千年前用朝廷的船,在夏日,只要一个白天就能抵达。现在要更久。”

    他们没听明白。过了一千年,制船的技术愈发先进,怎么反而时间更长?现在不也是盛夏吗?唯独皎沫若有所思,问神无君说:

    “是因为……那个东西的存在吗?”

    “是。”

    “什么东西?”余下三人不明所以。

    神无君不再说话,皎沫自会给他们

    解释。船没有扬帆,大概也用不着。她回头看去,发现这艘船已经离岸边远了一些。现在是退潮的时候,会适当地将船只从渡口拉远。她又看向前方,与神无君望向相同的一方海域。

    “你们应该都知道,鲛人上岸,是要用至亲之骨所制的纺锤刺穿鱼尾,亲手血淋淋地剖开……那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是数千年前的一位鲛人姑娘吧。”谢辙说。

    “您还知道这个传说呢。”

    “略懂一二,好像是从南国传来的。据说,她有一位龙族的朋友,年幼时被渔民捕获。她将小白龙救回海中,自己却被人捉住。小白龙为了不让她受苦,每日拔掉一片龙鳞交给渔民。直到他的鳞片尽数拔去后,渔民觉得她不再是摇钱树,要捞最后一笔,将她献给国君。在这期间,鲛人姑娘以特殊的技艺纺出了龙绡,给遍体鳞伤的友人做衣裳,让无法再化身为龙的他能以鲛人的形式存活。姑娘被带走前,小白龙将生命中最宝贵的龙珠吐给她,让她在宫中向国君换来最好的待遇以维持生命。途中,姑娘用纺锤刺开鱼尾,却并未迎来死亡。她变成了人……但她知道自己依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日夜恸哭,眼泪如真正的珍珠般在龙珠上层层堆砌。在到达皇宫之日,人们打开装运她的箱子,她为保全龙珠吞入腹中,却化作一条巨龙。她腾空而起,直奔江河,势如破竹地游向大海……”

    “她回家了?”问萤惊叹道,“她好厉害啊!你也好厉害,虽然是个短命的人类,却知道这么多有意思的故事。”

    ……你为什么和你哥一样不会说话?谢辙一句话噎在喉中,瞥向寒觞,却发现他在船边看着风景,装作并不在听的样子。谢辙便懒得计较,继续将这个故事讲下去。

    “但是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她已经是龙的样子。回到深海的她兴奋地奔向族人,却被族人误以为龙族进攻,活活将她打死。鲛人的梭子是至亲的骨头,她划开鱼尾的梭子,是让小白龙帮她找来的——小白龙抢了别人的梭,自然与鲛人结了梁子。那个年代,海龙还会频繁出没,所以除此之外,他们也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和鲛人有不愉快的摩擦。虽然小白龙不是故意的,他也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将这本就僵持的关系推了一把。后来,两族用了很长时间才修补了双方的感情。龙族用水晶建立了龙宫,供奉着鲛人姑娘带来的珠宝,正是那个东西让鲛人一族能够随心所欲地化身人类,而不用受切肉之痛。”

    “竟然有这么神奇的东西?”问萤说,“那现在这个珠子在哪儿呢?既然有它,为何皎沫夫人还要对自己下此般狠手……有了它还能变回鲛人,继续痛快地在海里活呢。”

    皎沫苦笑道:“若是这样,我也不必走到这步。我能选择这样的方式来到陆地上,自然是别无他法。宝珠早在千年前就已经被破坏了。”

    “咳。”

    神无君咳嗽一声,轻重只像是在清嗓子,他们瞄了一眼神无君便继续讨论。皎沫笑了起来,她当然知道神无君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可不打算隐瞒。

    “在与祸海龙的战斗中,意外被神无君砍碎了。宝珠原本十分坚固,千百年没有一丝磨损。

    但,毕竟是他的武器……”

    说罢,几人都将视线挪到神无君身后的武器上。他才懒得解释,也懒得转身,任由他们用炙热的目光注视。好一阵,几人才收回眼神,却听神无君说:

    “没有打架,珠子就是我失手碰到刀刃碎的。”

    “没有关系,反正没人怪你,你还是鲛人族的英雄呢。那些试图靠近龙珠的鲛人,都受到阵法的影响,被封印在那里,变成促进宝珠孵化的养料,是你不再让那些悲剧发生。”皎沫轻声道,“毕竟当初,傲慢的龙族不做解释便突然食言。他们想要拿回宝珠,还投射了许多祸海之龙的造影把守水晶宫,不让鲛人靠近……他们只行动,却什么也不说。”

    问萤迫不及待地追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因为他们意识到,当初那个小白龙的遗骸在试图唤醒自己的精元。人与妖的精元都是会消散的,而龙族的龙珠却能将其贮藏。所以他们想要祈愿,通过一些术式与阵法唤醒白龙的躯体,还有他沉睡的灵魂。”

    “等等,”寒觞问,“他不是只能通过龙绡,变成鲛人了吗?”

    “在龙与鲛人敌对的那段时间,他不想以鲛人的身份存活,所以重塑了作为龙的肉身。龙绡保护它,让它不会被虾蟹鱼螺啃噬得干净。藤壶海星成了它的鳞片,海草海葵化作它的绒毛;失去的角,就由珊瑚礁石铸造。在千年前,他作为能拥有万年寿命的龙族,已经变得无比庞大……”

    虽过去了这样久,这番话由“泉姑娘”再说出口,神无君只觉当日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所以话说回来,”神无君接了话,“那巨龙盘踞在碧落群岛,掌控着全部岛屿的走向。真龙无比庞大,超出人类的认知,它的生长就能左右破碎的陆地。被砍断的龙珠让他的精元四散,但终究会慢慢回到他体内。他可能随时会醒来,也可能永远沉睡。但碧落群岛的朝向、方位、构造,都真切地受它的躯体影响。所以我也说不准如今去那里要多久。”

    故事结束,几人都大受震撼,缓了好一阵子。相较于他们究竟要在路上花多久的问题,这些令人瞠目的传说竟都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而且当事人就在他们身边……这真是太不真实了。但谢辙还是心存疑惑,便问皎沫说:

    “我知道的故事,应该也与现实有所出入,毕竟流传了这么些年。您是鲛人,应当知道的更多吧?我所知道的与真实发生的事,究竟差了多少?”

    皎沫摇头说:“不差多少。毕竟在我们那时候听到的,就已经差不多是这样的剧情了。不过,出入还是有的……”

    听了这话,寒觞和问萤又重新竖起耳朵。

    “所谓人得到龙珠,就能化身为龙的传说,我不知真假。我想自然是没那么简单的。不过鲛人利用那个宝珠,只是会变成人罢了,与龙没有什么关系。所以那个姑娘……大约并没有化身为龙。事实上,她吐出龙珠想自证身份时,就变成了人类,在深海中窒息而死……或是压碎了内脏。”

    反正是活不成了。他们无不瞠目结舌,只有神无君静静笑了一下。

    大约除了皎沫,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第二百五十三回:日伏夜出

    神无君没有骗他们,这船确实不需要他们来划,毕竟船上连半个桨也没有。这艘船的运作方式与船上的阵法有关,那是神无君先前就布置好的。他只需要在船上念出一道口诀,这艘船便能按照阵中示意的方向前行。这不是个简单的法术,几人都为此惊讶,因为对于他们来说,神无君是个直来直去、在打架上绝不含糊的人,因此在阴阳术方面,他们都以为神无君不会特别擅长。人嘛,若某人在某些方面名声大噪,便定然有他所不擅长的其他东西,文武双全还要兼顾人品的,实在是少得可怜。如果要在神无君身上找出一个缺点来,说话不讨人喜欢大概勉强能算一个。

    但他的实力无疑是最强的。这可怜的船竟一路稳稳当当,像是有看不见的老水手帮忙掌舵似的,真令人意想不到。船舱里除了法阵,还放了几个木箱储备的食物,量并不大,也是神无君准备的,可能他估算群岛的移动没有进行太久……最好是。

    很快到了晚上,若是以前,他们应该已经到了。但到了现在,放眼望去,海面上依然没有能够停靠船只的地方。人在这样的地方,会觉得孤独是理所应当,他们一路上不由自主地都在说话,几乎一刻都没停歇。到了夕阳西下之时,他们都发现,自己实在是没话可说了。毕竟都当了这么久的朋友,该说的怎么都一起聊过,而神无君实在算不上一个健谈的人。他们聊天时,神无君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反正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块木头。中午那阵他好像还小睡了一阵,虽然只有两刻钟,却怎么都喊不醒,差点让问萤以为他死掉了。

    圆滚滚的太阳在他们的前右侧缓缓下沉,暖色在海波上淡去,整个天空也开始开始趋近海面的颜色。皎沫望着海面,问萤在一旁说:

    “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您知道么?”

    “恐怕,还要一阵子吧。”皎沫有些迟疑,“这附近也没有我族人的气息,可能他们还在很远的地方……也可能是我变得迟钝。”

    一直抱着臂,靠坐在角落沉默不语的神无君忽然站起来,走了几步,来到船舷边上。谢辙感到惊讶——惊讶于他盘腿坐了这么久,站起来竟不觉得腿麻。他伸出头,看向海面,锐利的目光穿过黑纱。良久,他收回视线,瞟了一眼皎沫。

    “你大约是迟钝了些。”

    “诶?”

    皎沫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她又看了看海面,仍是熟悉的深蓝,破碎而微弱的波光像是夜空的群星。她当真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觉察出来。

    船行驶了许久,几人都靠在一边睡去了,海上的温度恰好不需要盖些什么。就这样安安静静,大约不到寅时,船只路过了一片礁石。它们太小,太破碎,还很黑,稍有不慎便会撞上。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神无君的法术够好,船只能轻巧地绕开那些容易触礁的地方。要知道这样一艘小船,在充满力量的大海上,毁灭它如摧枯拉朽,轻而易举。

    最先注意到异样的是问萤。狐妖的听觉一向是敏锐的,她对一切充满好奇,也就对一切都十分敏锐。虽然小船行驶得足够小心,但半梦半醒间,她还是听见,黑暗里有些湿滑又粘腻的

    声音掺杂在波涛声里。

    究竟是什么?她觉得有些不安。她拉了拉寒觞的衣袖,寒觞睁开眼,脸上也是一副戒备什么似的神色,可两边的谢辙和皎沫还静静睡着。是他们神经过敏了吗?也许不,这对兄妹向来都很信任对方,那么这次也不会出错。船上没有亮灯,因为没有灯给他们点,神无君并未准备。这显然是刻意的,他的任何行为都有他的道理,这也是两位狐妖没有自行燃起狐火的原因。不过问萤并没有那么自觉,还是兄长提醒她的。到了现在,她想向寒觞询问更多,可寒觞只是看着双目紧闭的神无君,并不打算打扰他休息。他摇摇头,又闭上了眼,示意她休息便是。问萤有点生气,她站起身一个人穿过乌篷,来到船尾,看向身后他们驶过的海面。

    波涛交错纵横,在礁石上摔得稀碎,变成围绕在船边的白色泡沫。它们吞噬了船行过的痕迹,这与在江河上航行大为不同。问萤小时候时常在山上看到,江河里有人类撑着船从中心驶过。水面足够平静的时候,长长的船或竹排就像划开纸张的小刀,利落极了。可现在没有其他人类,只有他们几个。也许……还有更多别的什么。

    那些声音依然在附近。狐妖的夜间视力自然胜于常人,但比起猫类的妖怪还差得远。她总感觉,有什么黑影不断地往返于这些礁石之间。它们贴着水面行动,或是没在里面。是什么人的式神吗?还是名为海坊主的妖怪在搞鬼?亦或是……海市蜃楼?虽然从船头到船尾并没有几步路,可她忽然觉得这距离十分遥远,并为这个冲动的决定有些后悔。可是,兄长似乎并不打算将这种难以言说的异常,当做真正的异常去处理,其他人更是没什么感觉。她想来想去,不论如何都无法将这些无形的怪诞之物视而不见。

    她的忍耐要到达极限。

    握紧拳头,再轻轻张开,问萤的手中出现了一团青蓝色的狐火。狐火很小,也不明亮,在茫茫大海之上就如同星空下的一只萤火虫,随便哪片反射着月光的波纹都比它明亮。问萤轻轻一吹,将这团狐火送向船驶过的后方。

    当靠近礁石的一瞬,它突然震颤起来,将黑暗的帷幔砰然炸裂。数点莹莹冷光在汪洋上扩散,铺开一小片光海。这本该是梦幻般的景致,可它揭开的幕布下呈露的光景,令问萤手脚冰凉,甚至一时忘却呼吸。

    海面片片破碎的礁石上,森冷光芒之中,盘踞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怪物。

    除了这个词,问萤不知还能如何形容这些存在。若要说它们是妖怪,她感到生理性的抗拒与不适,因她难以想象竟能有这样丑恶得无法形容的造物。它们的身形有些像人类,全身却裹着鳞革质的外皮,在幽光里反射出粘腻的光泽。有一只怪物攀附在离船不远的礁石上,毛骨悚然的对视中,问萤看到它头部两侧向相反方向凸出的巨大眼睛,和侧面鳃一般的开裂。这简直像是将人与怪诞的海兽碾成了泥,混合在一起,又胡乱捏造出的东西一样。

    还有,它们怎么会是这样的色彩?问萤对狐火的青蓝色熟稔于心,可她从未想过,这种奇异的冷色会组成任何外貌类人的生命的皮肤。况且那些肮脏的蓝与绿

    ,就算非要以狐火作比,也有如狐火的光被烂泥沼滚滚翻涌的瘴气腐蚀溃烂后,所异变的不祥色泽。

    狐火的光在淡去,问萤却仍能看到数不清的光点环绕在他们船后。那是怪物们的眼睛,每一对都折射出诡谲光线,从飘摇青光里,蔓延到光影交融的边缘,融入黑夜之中。问萤看到,随着船的行进,它们也在轻轻转动头颅,以目光沉默地追猎船只,仿佛在以视线代替躯体动作,不怀好意地啃噬她的神经。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眼睛,在默默地跟随,寂静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而他们一无所知?

    直到火光褪去,问萤仍呆呆地站在原处,大睁着双眼,瞪着黑暗深处。她不知道自己是更怕再看见什么,还是更怕这样对切实存在的可怖视而不见。夏夜温热的夜风里,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因为那些怪物也并没有进一步行动,船头的人都还没醒来。

    问萤全身都像是被冻住似的,关节也无法活动,只是僵硬地以滑稽的动作一点点挪着肢体。耳边的潮声不绝于耳,她费了很大工夫,挨近了神无君身边。

    “那些东西……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们的?”

    神无君并没有睡着。

    “天黑之前。”神无君平淡地说。

    就这样轻轻的对话声,依旧让所有人都睁开了眼。谢辙警觉地环顾四周。

    “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说,出现了什么……我没有看出来的东西?”

    “天眼看不出很正常。它们很狡猾,非常善于隐藏自己。在这种单纯的拟态与伪装前,你的眼睛和普通人一样。”

    皎沫也不禁捏了把汗。她皱起眉,轻声念叨着:“我竟真没有注意到……”

    寒觞无奈地看了一眼问萤,顺手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抚。接着,他转过头对神无君说:“果不其然……我一早就注意到它们。但我相信您既然没有行动,应当有什么理由。不过,那些到底是什么?”

    “一些……熟人吧。”神无君伸出双手,熟练地抽出双刀,“它们本用不着对付。”

    说罢,他一步轻盈地跳上船舷,稳稳当当站在那里。他将两把刀用力地向下一挥,两道凛冽的风劈向海面,如两条蛇般直挺挺地从船体两侧冲向后方,溅起一排水花。在水花尚未落下的时候,他们虽然没有看清,却清楚地感觉到,许多夜叉都打了退堂鼓,各自向后撤了几步,逃离了这方是非之地。看来这对弯刀给它们的先祖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将恐惧铭刻在骨髓里,代代相传。不过,也不是所有夜叉都足够明智,还有不少不怕死的盘踞在这里。几人都感到,这小船变得比之前更加颠簸了,这绝不是错觉。很显然,不仅礁石上有夜叉,海里也有不少在更暗处兴风作浪的家伙。神无君并不会被这样轻易晃下来,他回过头,隔着帷帽对寒觞他们说:

    “点火。”

    “它们害怕火光吗?”

    “不怕,夜黑的火光反而会吸引它们。”

    “那——”

    “都要打了,让它们一起上比较方便。”

    “……”

第二百五十四回:日夜兼程

    寒觞看了看问萤,后者心神领会。他们几乎同时抬起手,从身后迸发出两种色彩不同的火花。那许许多多的小火花在愈远离他们的地方,扩散得越大。暖光与冷光相互交织,如烟花般绚烂,也如烟花般喧嚣。

    只是喧嚣的声音来自那群怪物。

    问萤最初的火光只是照明罢了,但这次的狐火散落到它们身上。不论是赤色的极热还是青色的极寒,为皮肤带来的痛感都是一致的。被激怒的怪物们手持各式兵器蜂拥而至,几人手忙脚乱地应战。夜叉冲锋与倒下的嘶喊不绝于耳,令人头皮发麻,但神无君充耳不闻。他的动作无非是手起刀落,并不慌张,仿佛精准预判了每个方向上前的夜叉都会做些什么。他没有太大幅度的招式,斩杀它们简直像切菜似的容易。其他人便不那么轻松了,毕竟大多数夜叉都不会去招惹那个麻烦的角色,只会对他们发动袭击。另一方面,船体的稳定性大大下降了。现在没有狂风暴雨,远处的海面也很平静,想来一定是水下的夜叉在兴风作浪。他们几个站都站不住,更别提抵抗那些袭击者了。

    一阵巨大的浪突然从一旁拍来,像是个遮天蔽日的巴掌。站在侧方的问萤看着它直直袭来,涌起一阵心悸。若是船被掀翻就糟了,不知神无君的法阵能不能抵御得了这么大的浪。慌忙之中,她猛然抬手,建起一道几近透明的屏障。但若细细看来,还是能发现星光为它镀上淡淡的青白色。巨浪冲击其上,像是撞到一面坚实的墙壁,粉身碎骨,化作一大片白色的泡沫,一些尚未来得及离开的夜叉也被拍进海里。与此同时,反作用力将他们的船只向另一个方向掀去。手忙脚乱之中,她与皎沫眼神交错,并在那一刻心神领会。小船果然呈现出侧翻的趋势,四周的夜叉纷纷避让。意识到船的失控,谢辙与寒觞都略有惊惶地回过头,看向另外两位姑娘。只见她们同时伸手,在船的那侧再度构造出一面特殊的屏障,这次的屏障是有弧度的,在一定程度上将船只包裹起来。当船侧翻之时,它的整体顺势转了一圈,五个人都要落下水去。但意外的是,他们并没有接触到海水,而是在船面倒扣向下之时注意到一个巨大的空泡,而这个空泡阻止了几人下落。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整个船体顺着空泡的弧度翻了回来,重新躺在海面上,微微震荡着。

    几人心惊肉跳。

    “你的妖术很强。”神无君望着问萤说,“虽然和你兄弟差点儿。”

    “不、不是,也没有……是皎沫夫人帮我。”

    说这话时,她感激地看了一眼皎沫,又心虚地望向兄长。寒觞的表情有点复杂,但绝无什么嫉妒和责备的意思。问萤已经这样厉害了吗?在她的信中,她似乎终日游手好闲,除了照顾奶奶,便是在雪山上走走逛逛。不过说实话,那里的确没什么可看的,一切景色都是苍白且一成不变的。他突然又想起,她偶尔也会提到,云外镜的付丧神,晓,是会教她练一些妖术的。仔细想来,就算晓已不再知天下事,过往那些举世闻名的武学与妖法,他一定也能记住许多。妹妹还总在信里说,自己一定要赶上他与温酒的水平,好和他们一起叱咤江湖。说不定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已经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姑娘了。

    而若是没有不知火的力量,单凭

    这些修行,兴许和有云外镜指点的问萤不相上下。但这些事谁又说得准呢?谁也不知道,某一天寂寞的雪山之上,会有这样一个强大的器灵造访。可就算是寒觞与晓碰面,他也没有理由教他什么。这一切,都是冥冥注定。

    他应该重新去审视这些问题了。

    谢辙攥着剑,警惕地向四周张望,准备随时将不识好歹搞偷袭的夜叉一击毙命。皎沫也看着身后的海面,目光忧虑。但那些漆黑的礁石已在视野里远去,一时半会都没有活物在上面活动。神无君道:

    “已经没事了,它们不会追过来。”

    船上有许多黏稠的液体,泛着青绿的微光,鼻涕似的恶心。这些是夜叉的血,散发着浓浓的腥味,就像是许多海鱼腐烂数日才会发出的特殊的恶臭,令人作呕。

    谢辙叹息道:“唉。它们倒是比我想象中更好对付。若是按照古籍记载的那样,我们恐怕不是它们的对手。”

    问萤说:“书中记载的又是什么样?”

    寒觞是知道的,他回答:“它们无法被简单地杀死。如果只是砍断它们的肢体,很快又会长出来,甚至是两条、三条,变得比之前更棘手,更面目可憎。而且这些妖物异常团结,每个个体都不单单是自己,而像你的手指一样,是你的一部分。像是之前那样被吓唬一下,就有不少夜叉退缩的情况,在过去绝对不会发生。”

    “因为没有了琥珀。”神无君说,“那是所谓海神的法器。除了不断再生肢体的力量,它们的思想通过琥珀被连在一起,形成了群体的智慧。它们以海神的神使身份自居,迷惑岸上的人们,并定期送上童男童女作为献给海神的祭品。”

    问萤问:“它们会吃人,对吗?”

    “它们要将这些孩子变成夜叉,壮大自己的族群。”

    “这是真的?”

    皎沫对问萤说:“当然。这都是他亲眼所见。”

    “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长得都这么丑陋。”问萤嫌恶地避开地上一滩血,“而且还这么坏,苟活到现在,还在祸害人呢。”

    皎沫发出轻声的叹息。她说:“这些海夜叉……是与鲛人同源的。”

    “竟有这种事?”他们都不由得多看了皎沫两眼,问,“可是,鲛人都是那样美丽的。怎么会和这种可怖的东西……”

    “是啊……我们虽起源于海中,却能在任何地方活动,海夜叉是最大的群体。该说,我们鲛人最接近祖先真实的原貌……虽然谁也不清楚那是什么样子。而鲛人可以转变为夜叉,夜叉却不能成为鲛人。当年很大一部分夜叉,是对水晶宫的宝珠动了歪心思,受到诅咒才沦为这番模样。也有一部分夜叉,是在不同时期,因为不同原因被诅咒的。至少我们可以确认的是,鲛人成为夜叉的诅咒,不论如何也不可逆转。”

    “真没想到。”寒觞念叨着,“这些东西可从没谁告诉过我。”

    问萤说:“人类与鲛人,竟都能变成夜叉……或许二者在遥远的过去也是同源呢。”

    “不无可能。”皎沫笑道。

    一旁,谢辙在与神无君说话。

    “过往的那些商船,难道不会被夜叉袭击吗?它们就这样埋伏在那里。不过,我倒是基

    本没有听说过有谁遇到这样的困境,朝廷也不曾下令整治。”

    “这就是为何朝廷规范航线的原因。”神无君说,“在很久很久前,的确发生过你说的这些事,现在虽然还有,但很少。朝廷严格规划了路线,不论官船还是私船都应按照如今最熟悉的道路行驶。老练的掌舵人都知道,偏离航线会发生十分恐怖的事。虽然不少年轻人已经不知道具体会发生什么,但他们都足够本分。毕竟,谁也不想丢了性命。”

    “那……”

    “我们是直线距离。”神无君瞥了一眼乌篷,“那个阵法里有南国原产之物,会指引我们,选择最快的路线前往那里。”

    问萤依然将担忧的目光投向后方。漆黑的礁石几乎看不见了,粗略看去只是一片汪洋。左侧的天空微微泛起光芒,太阳大约要升起来了。谢辙走进乌篷里去,不知要做什么。问萤对神无君说:

    “那些夜叉……还会追过来吗?”

    “不会。我们没什么物资,它们得不到好处。何况它们不会离开栖息地太远。”

    谢辙走出乌篷,脸色很难看。

    “大概是刚才太颠簸,阵法被破坏了,混成一团……”

    “我们到了。”

    这的确是令人受到鼓舞的发言。他们都打起精神,朝着神无君用弯刀指着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前方是一片密集的岛屿。有的岛很小,像一块普通的大型礁石;有的岛很大,但也不足以被称为什么国家。随着太阳逐渐升起,光芒让每一座岛屿的轮廓都清晰起来,他们的小船在其中慢慢行驶着。终于,船靠近了一处狭长的海岸线,金色的沙滩在阳光的沐浴下泛着漂亮的光。高高的棕榈树骄傲地生长着,连成一片,树叶随着海风微微颤动。

    这算得上是祥和的场面了。很难想象一千年前曾爆发战争的这个地方是什么样子。

    “就是这里吗?”

    “是这里,”神无君说,“不过并非是朝廷的渡口。”

    船缓缓地靠在岸上,他们都走下船,踩在阳光烘烤过的沙滩上。隔着鞋垫也令人觉得沙子很烫,能暂时忽略了空气的灼热。放眼望去,再远的地方被棕榈林遮挡,最顶端依稀能看出山的轮廓来。

    “我们距离那个天狗冢,还有多远的路要走?”

    “这地方不大,但地势种类齐全。我们要从海边走到山里。”神无君收起弯刀,向前走去,“这边的沙子,轻功好的不用脱鞋。”

    皎沫还是脱下了鞋,拎在手中,踏在沙滩上,一步一个脚印。问萤不知为什么,也学着去做,随即便意识到真正与沙子接触的温度比想象的还要滚烫,简直像踩着烙铁一样。

    “您这样走没关系么?这也太烫了,走到那边会受伤的。”

    问萤是关心她的。寒觞也提议,要不要把皎沫背过去算了。她却觉得麻烦,说不定增加了负重,反而令他们难以前行。问萤最终选择考验自己的轻功,重新穿上了鞋。

    “要不使些法术吧?这样走真的太难受了。”

    她还是很关心皎沫,即便她已在问萤身前走了很远。她回过头,脸上看不出痛苦。

    “没什么,走吧。当年为了走到岸上……我承受的要强烈更多。”

第二百五十五回:日濡月染

    谢辙他们一路跟随神无君,直到路过一座特殊的小城。

    之所以说这里特殊,是因为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除了人类的男女老少,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人,甚至,他们不足以被称为人。那些人很奇怪,有不少眼睛和头发都是鲜艳的颜色,不知是怎么染的。但当他们看到一些带着尾巴、露着耳朵,甚至三头六臂的“怪人”们时,便清晰地意识到,先前那些五颜六色奇装异服的家伙,也同后者一样是妖怪。在这些特殊的群体中,还能见到一两个人高马大的修罗。

    更神奇的是,没有一个居民用不正常的眼神打量他们。

    “我早听说在南国,妖异可以与普通人类一起生活。可我以为最多是妖怪化作人形,融入其中,然后人们对于妖怪露出的马脚更不容易追究的程度……没想到,竟比我想的更加习以为常。他们甚至……不需要一丝一毫掩饰。”

    寒觞一边走一边说,目光不断地在同类身上停留。那些同类们见到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偶尔有谁将他视为异国人多看两眼罢了。问萤看得更“明目张胆”些。而且,她还格外注意到一些细节。许多商户的老板也是妖怪,而他们工作时和人类一样自然。甚至许多商品与动作,都掺杂着妖术的成分。那边的花妖似乎在售卖颜色诡异的饮品,这里的虫妖所推销的是朝廷管制的蛊物,而在更远处的铁匠铺,是修罗与人类一同工作的。至于语言,有些话他们听不太懂,有些话令人一知半解,还有些话,竟与朝廷的官话无异。想来应当是经商对这岛国带来的影响。

    “这里对妖怪的容忍要高许多。不过也并非在战争结束后就是如此。”神无君解释道,“千年前,由于每个伪神对自己辖区的治理方式截然不同,导致人们对妖怪的看法也千差万别。有些地方的人,对妖怪恨之入骨,而有些地方的人,自那时起就能和异族和平共处。现在的南国,也没有什么最高的领导者,只和你们一样,有什么村长、县长之流,再往上有一个类似衙门的组织。但他们管的事比衙门要杂,大到杀人放火,小到鸡毛蒜皮。时至今日,竟也算和谐。他们大概早就意识到,其实这里不需要谁来统治……想想看,究竟是选一位妖怪,还是选一位人类,恐怕连达成共识都做不到。而不论人类还是妖族,都深知战争的恐怖。因此这样的平和会在南国维系——也只能在南国维系。”

    果然,这样稳定的社稷对于谢辙他们出生的土地,并不具备什么历史价值。如今南国的局面,也自有它的历史渊源。对人或妖而言,千余年不算太长,许多种族都延续下来,连同曾经的风俗;千余年也并不算短,家国兴衰、朝代更迭,更遑论诸多发生在芸芸众生之中的微小改变。神无君告诉他们,曾经在南国的土地上,人与妖并不如今日和谐。这里有过欺凌人类的妖,也有屠戮妖异的人。如今和睦的局面,延续自过去人和妖混居的传统,双方的关系却几经变幻,才达成现下的平衡。

    谢辙见神无君难得乐意说这么多话,便好奇地顺势问出心中的问题。

    “那现在南国的地形,与您当年来时有何大的区别?”

    “千年足以改变许多事。沧海桑田的事,倒也不至于。就算有巨龙盘踞在群岛之下,所改变的也只是岛屿的布局与朝向。不过,湖泊水位的高低、河流对地形的侵蚀、森林和草甸在气候变化与人类活动下的迁移,都一定与当时有所不同。但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也记不得什么了。我来到这儿,不比你们更熟悉。”

    一边说着,神无君脚下并未放慢步伐,几人也一并听着走着,几乎不曾注意自己走出了多远。尤其是问萤,她听得专注极了,好几回都踩着了寒觞的后脚跟。她似乎有许多问题,又因舍不得打断神无君的叙述,而始终没有找到机会问出口。直到几人路过一家铸锅铺,她才抓住神无君话语间的停顿,问出了心头的好奇:

    “我听过许多弑神之战的故事,一个两个都十分精彩。那当初和您一同战斗的同伴呢?这么多年……他们都怎么样了?”

    皎沫有些担心地望向神无君的背影。他的同伴,皎沫自然是记得的,甚至算得上鲜明。这番话怕是会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他的神经,因而皎沫感到些许不安。不过按照他的性子,遇到这种问题,可能并不会正儿八经地回答,也就不会往心里去。

    “怎么样?都死了呗。”

    “欸……”

    “他们都是人类啊,”神无君瞥了一眼铸锅铺,“怎么能活到现在?哦,倒有一个是个六道无常,不过也死了。另外的人,有的死在他曾感情淡薄的故土,有的永远留在这里。”

    皎沫有些意外,同时也有种莫名的心安。神无君如今能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大概是真的走出来了。那些令人遗憾的事物,最终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化,而残留的记忆已是对此最高的敬意。有些人,只要世间尚有一人存在着关于他们的记忆,他们便不曾死去。

    至于为什么他们会在铸锅铺前略作停留,神无君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人类老头,满脸老人斑,正扶着一杆烟歪歪斜斜地靠在椅子上。有个伙计正在忙碌,对着一口锅叮叮当当地敲打。他是个高大的修罗,留着蓝色的大胡子,挥汗如雨。这个身姿能令神无君恍惚间想起一个人,尽管千年过去,他们定然不是同一个人,但某些特征还残留在他的印象里,十分稀薄,却在此刻鲜活。

    按照神无君的介绍,以这座岛屿如今的面积计算,至少要二十七八个南国才抵得上他们故乡的陆地面积。而南国的人口就算加上融入人类生活的妖怪,也比他们那里更稀疏。但是鉴于这里相对而言有更多山川河流、荒漠沼泽等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形,城镇的人口还算得上稠密。他们就这样走过了许多地方,也见识了许多令人觉得与故乡相似,又不那么相同的风景。不过意外还是时有发生。在经过一处沙漠中的城池时,神无君被人拿石头打了。

    倒也没有听起来那么严重。

    具体的情况,是他们正普通地走在路上。这里的建筑都是纯白色的,没有瑕疵,据说是开采一种本地特别的山石所造。将石料从山上运到这里,也不是轻松的事,真是令人感叹。谢辙正与他们议论这里的建筑,神无君戴着帷帽走在前头

    ,突然就挨了一记石子。别看那石子只有鹌鹑蛋大小,真砸到人身上可疼了。他被砸中以后,默默停下脚步。其他人看到都有些心慌。寒觞更是朝着罪魁祸首上前两步,发出恐吓。

    “臭小子!真没家教!”

    是了,那是个孩子,才不到十岁。他刚上前准备训斥他时,那男孩突然被一个妇女打横抱走,速度快到看不清她的脸。那大约是她家的孩子,而她自知理亏,灰溜溜地跑掉了。

    “连句道歉也没有!”问萤朝着那背影愤愤地说。

    皎沫皱起眉,走到神无君身边关切道,“你还好吗?”

    “死不了。”他只是这样说。

    谢辙都惊呆了,原本他以为神无君会非常愤怒,但他没有。不如说,这样平淡才像是他的反应。可是一路上,他们都没怎么遇到过本地人的刁难,怎么到这儿就会遭到袭击,何况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孩子。虽然也有不少人对他们报以或警觉,或好奇的目光,但这么明目张胆的挑衅,还真是头一次。

    “怎么会有人这么做?”谢辙感慨道,“难道这里还有未开化的野蛮人吗?”

    “你看看他们的着装打扮,像么?”神无君耸耸肩,说道,“不过这也不奇怪。在这里的人,对我这样戴黑色帷帽的人是十分警觉的。毕竟南国还有少数极端分子,觉得是我赶走他们的神呢。当然过去我是没这帽子的,他们应该也听过传言,知道我特意扮成这样了吧。”

    “怎么还有这样的人?”问萤感到意外。

    “世上什么人都有。”寒觞叹息一声,“唉……”

    “那孩子,怎么那么肯定是您呢?在这里,有许多戴着幔布的人。”

    神无君回头,隔着黑色的纱幕看他一眼,不知是何用意,但谢辙有点心虚。看样子,他好像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但皎沫代替他说了。

    “为了防范风沙进入口眼,这里的人的确大多会戴纱幔,就比如刚才那位妇人。不过黑色的东西晒久了,实在容易热,他们都会选择透光性更好的白布。”

    原来如此。难怪这种常识性的问题神无君不想解释,谢辙自该想到的。他尴尬地咳嗽一声,与友人们继续踏上前往食月山的旅途。传言那个栖息过天狗的大裂谷就在食月山中,而这座山时至今日也没有改过名字。大约,是因为有这么个典故在此吧。

    途中,神无君找人借了纸笔,潦草地在纸上写了什么,然后塞进信封。因为他只写了寥寥几笔,速度又那么快,让人猜不出他究竟能留下怎样完整的信息。

    “您要给谁寄信?”

    “认门的人。”神无君道,“想要进入天狗冢,必然不能贸然闯入。传言中的诅咒,不能全信,也不能全不信。只有真正相关的人才知道怎么做。”

    “您是说霜月君?”问萤似乎猜到了那个人选。

    几人都不约而同地点头。毕竟除她之外,好像也没有谁能召唤天狗了。

    皎沫有些疑惑地说:“不过,霜月君对食月山天狗冢很熟悉么?她来过南国?”

    “她的天狗总该知道些什么的。”

第二百五十六回:日诡影谲

    鬼仙姑与那名女子漫步在一条清澈的溪边。昼夜早已经恢复成现世的样子,太阳有规律地从东方的天空升起,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仔细看来,属于鬼仙姑的那部分影子似乎散发着奇特的黑色粒子,像是光线将烟雾投射出来,却没看到任何烟雾的实体。关于她们已经走了多久,这并不重要,只是天气随着每一场雨,变得越来越凉爽,夏日全盛的炎热已经成了过往。对她们二人来说,睡眠好像是件可有可无的事。

    她们说了许多。即便大部分时候,似是鬼仙姑一个人的评书。

    “所以你反击了他?”她难得要笑出眼泪来,“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是那样强的。大约,这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吧。哈哈哈哈哈——”

    鬼仙姑当真笑出眼泪,黑色的液体顺着她苍白的面颊徐徐流淌,落到地上,就消融在人的阴影之中,仿佛泛起一层看不见的涟漪。

    舍子殊并不能理解这究竟有多好笑,她只是平淡地阐述着:

    “他伸手过来,我感到强烈的妖力,像刀一样直奔着我。”

    “你不会觉得害怕吗?”

    “我应该觉得吗?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但我反击,心里有声音告诉我该这样。”

    “所以你的手穿透他的表皮,深深地陷进去?还触碰到他的心脏?”

    “也许吧,如果是人类,那里应该是心脏才对。但那里很烫,像是一团火。”

    “那自然是业火红莲。”鬼仙姑抹了把眼泪,嘴角还挂着笑,“别忘了他是什么。不过,你就这样被他赶了出来,哈哈哈……真是不讲道理啊!”

    “你们竟拿我做这样的赌注。”

    这话似乎没什么特别的语气,她不再说那件事。但鬼仙姑转过头,脚步放慢了些,好像在隔着头发认真地凝视着她。她深吸一口气,压住了嘴边的笑,语气似是正经许多。

    “那么,你会因此感到愤怒吗?”

    “愤怒?”舍子殊侧目道,“我也不明白。就像是你觉得我应该恐惧时一样。”

    “说实话,我也不知你从何而来。刚见面时我便知道,为你卜算未来,并没有什么价值;而为你回顾过去,得到的是连我也无法解读的信息。你是很特别的存在,这无关你是否有妖怪的身份。许多事会因你而改变,我也不知道,来见你,将这些告诉你,究竟是不是将现世引导到那个未来所需要的事。虽然,我也不会刻意争取什么,改变什么——所以我想,那便顺其自然,满足我的好奇心,特意来见见你吧。”

    “我还以为你知道我的事。”

    “也不能说完全不知道。你的语气,好像也不觉得失望。这些凡人会有的情绪,你都不曾拥有,却大约知道该是什么样子,也知道如何表现。这究竟是你本能中的举动,还是你之后学习而来,谁也不得而知。但毋庸置疑的是,你的法力很强,像是上苍特意赋予你的一种礼物。你还没利用它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因为许多人若像你一样,定会走上不该走的路,而你不同。在你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指引你向善——至少暂时是。”

    “何以见得?”

    “你昨天救了一只蝴蝶。”鬼仙姑慢慢地说着,“它被一层薄薄的树液黏住了,你上前轻轻捏起它的翅膀,将它放飞。你看着它,它颤抖着飞

    走——然后落到蜘蛛的网上。而这一次,你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看着。”

    舍子殊什么都没说,也只是静静看着她。这个女人的出现相较于一般人来说本就特别,可在她眼里,不论妖魔鬼怪还是寻常人等,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毕竟她连自己是什么也不清楚。不过鬼仙姑说的这段话,她有些不明白。

    “所以呢?你觉得我没有再救它一次,还算得上善么?”

    “我可以解释你的想法,”鬼仙姑顿了顿,“却不能完全理解你的动机。”

    “那么,我是什么想法?我自己都不清楚。”

    “你第一次救它,是知道它无能为力,若是一直放在这儿,不是被鸟儿吃掉,就是在这里不断挣扎,直到力竭而死。你第二次没有救它,是它慌不择路,自投罗网,若是再救它一次,布网的蜘蛛便少一餐。你大约,是想到蜘蛛也会失去它的猎物吧?”

    舍子殊若有所思。她琢磨了一阵,露出犹豫的表情。良久,她才说道:

    “也许吧,我也不知我是如何想的。当时我只是单纯觉得,或许冥冥中,它到了命数。”

    “你相信命运?那些所谓命中注定的事?”鬼仙姑流露出些许好奇。

    “……我说不清楚。我觉得很多事一定会发生,就像我置身其中,亲身经历过一样。但在事情得以应验之前,我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凑巧罢了。”

    “说不定是你前世的记忆?你这样法力高强,能对过去的蛛丝马迹捕风捉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前世啊……”

    也不是没有可能。

    天已经完全亮了,森林中氤氲热意。群鸟从上方掠过,偶尔鸣叫几声。这里大约有什么水源,有种奇怪的青蛙总是发出特别嘶哑且刺耳的声音。许多大小与颜色的蜻蜓从眼前你追我赶,时不时有哪只冒失鬼擦着脸颊而过。

    “你之后决定去哪儿?”鬼仙姑问,“那家伙心眼可不大,虽然不再允许你回去,却一定会关注你的动向。不论你去哪儿,怕是都逃不过他的监视。”

    “没什么关系。”

    “走到这里,我们就要分别了。”鬼仙姑指着一处青石板做成的林间茶桌,“我与人见面,只是顺道带着你。你有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你想做什么事,也都由你。或者……你可以再停留一阵。我与那人说的话,也不是什么听不得的事。”

    “什么听不得的事?”

    真是神出鬼没的人。不过那两人似乎早有准备,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只是一直没有戳穿罢了。声音的主人从一旁的树后走来,身上穿了件崭新的衣裳,还绣着精细的花纹。但是,与这件衣裳形成鲜明对比的,大约要数她本人了。她的手臂与脸上,有一段段几近平行的金色突起。再仔细看,这些小型突起间固定了一道细密的裂纹。但若不贴到脸上去观察,这些小细节是看不清楚的。

    “锔瓷?”鬼仙姑看了一眼。

    “找到这位金缮师傅可是费了老大的工夫。”来者唉声叹气,“虽然许多人都能做这种差事,但要找到一个避世的、嘴巴规矩的师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再换一个身体不就好了?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悭贪是个吝啬贪得的妖怪,你该不会不知道吧?”莺月君眯着眼打

    量她,眼里并没有任何尊敬,“要去妄语那里可更麻烦。神无君在处理他吧?我可不想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扯上关系。”

    鬼仙姑挑起眉道:“哦?你竟对神无君也颇有成见么。”

    “他真是个怪人,几乎从不做梦,就算想要了解他也无从下手。而且能被派去与妄语较量的家伙,会是省油的灯么?”她摆摆手,“罢了,不说这些……”

    舍子殊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她。的确,从她们的对话中可以听出,莺月君当下的实体是由陶瓷做成的。而且因为一些原因发生了破裂,现如今被重新修复。她还能像个普通人一样活动,这点令她多少感到惊讶。金的延展性是极好的,从外形上得到固定,的确有她的理由。可意识呢?舍子殊并不知道她的意识如何得以保留。别说是普通人类,就连生命力顽强的妖怪,在身体破损到一定程度后,都会迎来死亡,灵魂转生,精元消散,只有极少数灵魂与精元牢牢固定的强大的妖怪能重塑肉身。但那样的妖怪,大约已修炼成神——哪怕是魔神吧。这些事她也是知道的,就像刚生下来就有人告诉她一样……也或许她的前世是妖魔中的一份子吗?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怔怔地打量着莺月君。

    她萌生了一种想法——身体就像衣裳一样,是随时可以替换的。

    “这位是?”

    就算不想在意她,她的眼神也足以令莺月君觉得不自在了。鬼仙姑只开玩笑说:

    “是个不爱做梦的姑娘,所以你才不认识她吧。”

    “你的意识藏在梦境里?”舍子殊竟对莺月君如此直言。

    莺月君是有点讶异,不过仅限于她突兀的提问方式。虽然并不熟络,这女子倒是没怎么把自己当外人呢。

    “我的灵魂生于梦境,在过去也只能从梦境中穿梭。”莺月君将头扭向鬼仙姑,就像个柔韧的人类一样。“好了,还是说正事吧。我是敬你的,但我有些新的主意。”

    “那位大人恐怕不会允许太多法器集聚在一处。”

    莺月君怔住了,她不知鬼仙姑是如何知道她还未说出口的话。算的?她侧目不语,酝酿了一阵,这才接着说:

    “只要不是七个一起,便没什么关系。我知道你雇佣了琉璃心的主人,对偶人进行调查的事……所以我送信找你面对面地谈谈。你也不是嗜睡的家伙,在梦里找你也真不容易。”

    “直白些吧,你想交换什么?”

    “我要那件法器。单是重塑肉身是绝不够的,唯独将心的意识注入其中,我才不畏形体的凋零。”莺月君幽幽地说,“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要联络她便是。她不必再调查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全部的,关于偶人的事。”

    鬼仙姑隔着前发上下打量着她,像是在审度什么,舍子殊只站在一旁看着。过了一阵,鬼仙姑轻轻摇头道:“恐怕不行。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而且,我不否认你在梦境中得到情报的真实性,但那些未必是真相本身,你所知道的,也定然不是全部。”

    “当真一点儿也不能通融?”

    鬼仙姑突然望向舍子殊。舍子殊刚抬起眉,她的视线又收到莺月君那里去。

    “既然如此,你来帮这孩子一个忙……你出入幻境,一定知道更多我们无从知晓的事。”

    子殊呆呆地站着。

第二百五十七回:日谋月算

    再度找到这个人,花了魉蛇与弥音很大的工夫。六道无常的行踪本就谁都捉摸不透,要打听特定的一位更不容易。不过,总是有人愿意提供这种莫名其妙的情报,因为在一些人手里,它们总有用处。而有市场的地方,卖家就一定会出现。

    她们正是从这样的地方找到的消息。虽然大多数情报黑市都会有这样的生意,但毕竟,这营生算不上好做,也没多受欢迎,所以手中攥着消息的人也很少主动发给下家。到最后,两人兜兜转转,花了不少冤枉钱才打听到那人的下落。

    听说她正要前往南国。

    “南国是怎样的地方?”弥音问。

    “一个……很不错的地方吧。现如今许多神话故事都起源于此。”她的友人一面挠头一面回忆,“最经典的大约就是神无君的弑神之战吧?八位神灵遭到他的斩杀,它们的法器也流传至今。还比如大天狗的故事?传言最早与天狗建立血契的人,并非是南国的本地人,他将这样的血脉带回我们如今生活的大地。还有鲛人的故事。虽然我们那里也是有的,不过在诸多鲛人故事中的一个里,有条巨大的龙,传言如今还盘踞在碧落群岛之下。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

    “我听说,一些正经的宗教也是从南国传来的?”

    魉蛇想了想,回答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睦月君生前似乎就是最早与佛结缘的人。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前的南国了,南国还不叫这个名字,也没有被八位神灵占据。仔细想来,可能是因为南国的人需要信仰才能生存,便成了那些伪神的信徒吧。”

    “伪神啊……”

    “那是对你们人类而言吧。”魉蛇笑道,“唔,差点忘了,你已经不是了。”

    薛弥音没有计较这段话,她追问道:“你有其他想法么?你不觉得它们是伪神?”

    “伪神,恶神,邪神……都是人类安排的名号罢了。”魉蛇轻轻拍拍胸脯,“我的另一部分——从最开始就属于妖物的部分,是蟒神摩睺罗迦的眷属。”

    “眷属?”薛弥音没反应过来,“摩睺罗迦?那,那天的赤真珠岂不是……”

    “是了,那是曾属于蟒神的东西。”魉蛇点头道,“蟒神从畜生道而来。而畜生道与修罗道相似,它们的一部分是与人间道并行……你看,在人间也有许多飞禽走兽,与阿修罗的妖怪吧?我的体内拥有摩睺罗迦相似的血脉。当然,这么多年,它已算得上我的祖辈,想想看,连我们间隔的地域都这样遥远了,所以血缘也已经十分稀薄。”

    薛弥音思考着,又问:“那所有的蛇妖都算得上摩睺罗迦的眷属吗?”

    “当然不一样了。大街上随便一个人,都是你的亲戚吗?”

    “呃……”

    “这不就得了?啊,又忘记你已经不属于他们了。”

    薛弥音不再说话,随她继续走。她们已经很接近目标了。两人刚从别处打听到霜月君的行踪,现在必须快些行动。但没多久,魉蛇便主动开口了。

    “现在还不知赤真珠在不在她身上,一定要谨慎才行。若是让她得知了我们的目的,我们就没那么容易得逞了。”

    “赤真珠可以窥人所想,是吗?”

    “嗯,是的。与琥珀不同,蟒神的力量可以直接侵入人的思想,让人最恐惧暴露的真实的部分一览无余,而琥珀仅仅是建立心灵的交流,需要在意识上得到对方的许可,至少不抗拒你、对你没有敌意才行。不过,应该也有能利用琥珀入侵思想的人吧……那便是他们自身强大的意志了,法器只是媒介。当然,这方面还是赤真珠好用。何况,赤真珠还能直击人们最恐惧的记忆,干涉认知,干扰精神,甚至制造幻觉。”

    “你的祖辈,竟然能孕育出这么可怕的东西。”薛弥音光是听着就觉得震撼,“那既然你与它有所联系,你也能么?”

    “那样强大的赤真珠,如今谁也弄不出来了。据说这也与南国的场力有关,谁知道呢。”

    她们又走了一阵子,距离目的地更近了。霜月君在河边的一户人家借宿,她们一直沿着河走。她要去南国,应当与普通人的方式不同。别人乘船从这里出发要好几日,她只要乘着天狗,恐怕只是转眼间的事。所以,两人一刻也不能耽误了。若是等到了地方,发现只剩下一地狗毛,这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摩睺罗迦的眷属,知道如何在一定程度上抵御这样的窥视。”魉蛇说道,“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拿着赤真珠,还是小心为妙。与她周旋时,你要到她注意不到的地方见机行事。值得注意的还有那条狗,你若被发现,便将精力放在它身上,莫让那厮针对你。另外,虽然不太可能那么对付你……但你还是小心封魔刃才是。”

    友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薛弥音点点头。她的手不自觉地摸到匕首之上。

    “万一真对付你也没有关系。可以轻易化解封魔刃刀气的,只有封魔刃自己。”

    “所以那时你没交给那个女人?”薛弥音问。

    “这是一方面吧。另一方面,这已经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了,还是由你决定吧。”

    “我……没什么意见。不过你究竟是从哪儿弄到的这玩意?”

    “我的修罗朋友曾告诉我,封魔刃在最初锻造而出时,没有任何人能驾驭它的力量。最后,是它们拼尽全力,设法将其毁坏,才镇压住它。后来,上一任霜月君习武到走火入魔的境地,误入修罗道,破解了被封印的那部分,并带到人间。而另一部分,你知道为何修罗们不曾处理么?”

    “因为它落到了人间?”

    “不错。”魉蛇拍拍手,鼓着掌说,“这是稍微一想就能明白的道理,但这么多年都没人深究过。只要有这个思路,在人间找到它就不是难事。它的上一个主人可不够识货,竟将它拿来削麻绳呢。”

    “……哈哈哈。”

    不知为何,薛弥音有点笑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现在没什么心情,可能与即将见到的那个人有关。她本是不想再见到她的,就算再见,怕不拼个你死我活也不会轻易罢休。可现在为了一个交易,她不仅要再去见那个人,还得偷偷摸摸地见。

    在她们造访霜月君的栖身之所前,霜月君独自一人来到河边,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全然不知。在她身边,有一黑一白两个小鬼。他们是黑白无常,来给她送信。大多数时候,他们所传达的都是阎罗魔最直接的命令,不过偶尔也会在走无常间

    往返送信,只不过,中间要过一趟冥府。大多数无常鬼是不想让那些琐事叨扰那位大人的,而且若非刻意联系,也没谁会选择这种效率低下的方式。

    之所以来到河边,是因为若出现在前院,可能会吓坏收留霜月君的老人家。老两口都上了年纪,大限将至,经不起这番折腾。现在他们完成了任务,已经告退,只留下霜月君手上的这封信。信是神无君托来的,这算得上一件稀罕事。而信里的内容也异常简短,很是符合神无君本人干脆利落的风格。信中所言的事,便是告知她速去南国,他们已经捷足先登了。

    霜月君明白,他们需要雪天狗来带路。毕竟天狗始祖虽然身处裂谷,不过真到了那儿可不好说。霜月君也不知道,他们几个人有没有准备好消除诅咒的办法。按照神无君的个性,该不会……事到临头才准备想办法吧?霜月君算不上了解他,只知道他有时候靠得住,有时候又……又不那么靠得住。

    “你好啊,霜月姐姐。”

    霜月君浑身汗毛倒竖。打方才就觉得这夏夜莫名有一股寒气,没想到当真有妖物显身,还是个老熟人。她的手立刻摸到叶隐露的伞柄上,抽伞的一瞬便迸发出一道强烈的刀气。魉蛇轻盈地后跳,恰好避开。她的身段与速度都像是水中的游蛇,妖娆而灵动,与那略显孩子气的尚还稚嫩的面孔十分矛盾。她很快重新靠近霜月君,露出挑衅的神色。

    霜月君横伞质问道:“你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您可别太动肝气。”魉蛇抬起手,以一副不打算动手的模样说,“我这次找您,是一个人来,只为一件事。弥音在离开您之前,不慎遗落了一枚珠宝,是个猫眼石,您一定知道。毕竟,您是拿过它的。想必您也清楚,那是属于我的东西。我现在找您来,不求别的,只想让您将它物归原主。”

    霜月君的确愣住了,她从未想到会有这一天。何况,猫眼石已经交到施无弃手中了。

    赤真珠看不透她的心思,霜月君有些紧张。她早该注意到的,在雪山上,她就没有做这样的尝试,毕竟情况不太允许。而且她有理由怀疑,这么多机会她都不曾找过自己,只有这次突然造访,恐怕只是个惹事的由头,她实则不怀好意。

    “您该不会把它弄丢了吧?”

    魉蛇皱起眉,似乎感到遗憾,眼中甚至有一丝无辜。霜月君知道这只是糊弄人的把戏。她在想,自己究竟该不该实话实说。若她真是为传家宝而来,岂不是会将麻烦带给无弃?

    她已经发现,魉蛇露出了独属于蛇的眼神,口中的信子吞吞吐吐。果真是来者不善,她不知又有什么诡计。可时间不能耽误了,她在想,自己是不是不该迎战,而是直接召来天狗离开此地?可这户人家会不会受到牵连?

    她的脑袋被乱糟糟的思绪塞满。就在这时,两人之间突然掠过一道小小的影子。

    那一瞬,连魉蛇也露出惊诧的神色,仿佛不曾料到这一幕的发生。

    “喵。”

    一只三花儿猫端端地坐在两人之间,朝着霜月君发出细细软软的叫声,尾巴轻轻一抖。

    “弥音?你在哪儿?!”

    霜月君发出迷茫的呼唤。

第二百五十八回:日月其慆

    那里就是食月山了。

    究竟为什么叫食月山,如今已经让人想不起来,只能勉强扯出一个天狗食月的典故来。不过皎沫告诉他们,在过去,从特定的角度来看食月山,就像一个张着嘴的天狗。而在月落之时,月亮刚好顺着“吻部”缓缓下沉,像是被吞入腹中。因为那道曾经沉睡着天狗的大裂谷,就在这食月山的中央。时至今日人们也不知道这裂谷是如何形成的,简直像是劈山之斧的杰作,或者被看不到的手掰开了一样,裂口算得上整齐。但又过了一千年,风打磨了它的棱角,雨带去了它的尘土,它的形状已比神无君那年见时改变太多。

    就连中央那道裂缝,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当年有个妖怪,想害我们,用拢山诀将裂开的两半山合在一起。”

    神无君伸手指着不远处的食月山,轻描淡写地说。

    “竟然有如此大胆妄为的妖怪,”谢辙露出惊讶的神色,“而且拢山诀……如今已失传很久,不知那时候是什么情况。”

    “也是套复杂的法术。那妖怪很狡猾,知道就算用山也困不住我们所有人。不巧,我们被那只巨大的天狗撵了一路……现在想想可真是狼狈。那妖怪的目的是尽可能使我们减员,事实也如他所愿,一位友人牺牲自己,引开了天狗。另一位友人,是六道无常,设计令我们死里逃生。我们身上带着四件重要的法器,那个妖怪想得到它们。”

    “咦?那个时候的无常?”问萤歪着脑袋问,“原来那个时候就有黄泉十二月了……究竟是哪位神通广大的无常?”

    神无君的帷帽下面无表情。他平静道:“我说过,她死了。她让自己永远留在画中。”

    “在她UU小说,所有被画进画里的人,就再也不会回来。”皎沫补充道。

    “……好像有所耳闻。是最初的如月君么?”

    谢辙这样问了,却并没有人回答。不过,他大约也从皎沫沉重的表情上猜出了答案。事到如今,已经鲜少有人知道她的故事。她是医者,也是毒师,是杀人不见血的杀手,也是救济一方苍生的六道无常。谢辙是幸运的,他尚且能从睦月君那里听到一些过去的事,一些被人们遗忘的历史的碎片。相较之下,寒觞与问萤都有些茫然的面孔,摆明了他们对此一无所知。大约是不想再谈这个话题,神无君转头对皎沫说道:

    “说起来,当年我从海崖坠落,也是那妖怪故意为之。我早就想明白,是他不想亲身冒险,才刻意使诈推我下去。”

    “不是那样的话,我们或许不会相遇。”皎沫开玩笑地说,“我真该当面谢谢他。可惜,他已经在那时被迦陵频伽的火焰烧死了。”

    神无君突然冷笑一声:“哼……你也不用遗憾,那家伙在今世转生成人了。这令我觉得蹊跷。按理说,他也没这个资格。八成,是殁影阁的那位动用了什么关系,在那位大人那里说了些什么吧。他的罪孽也没被洗清——又是一个祸害。”

    谢辙不知道神无君为什么要说“也”和“又”字,难道还有谁是不该在此世成人的吗?也可能是他想多了,还是不要过问的好。若有必要说,神无君自会讲的。

    竟然还有这种说法?”问萤眨巴着眼,“作恶太多,就不能转世成人了?”

    她的兄长为她解释道:“嗯,确实是这样。六道之间的岁月与距离千差万别。有时在他道只走了一阵,重回人间时可能已经距出发点十万八千里,这就是六道灵脉的原理。有些恶人,在地狱受苦千万年、亿万年,可能转生到其它地界,也只过了区区几日罢了。不是还有句老话,说的是‘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吗?虽然对应得不够准确,但道理是这个道理。又有说地狱十八层,虽不知有没有什么人们常说的油锅炮烙之刑,但所谓每一层在时间的计算上,也是不一样的。而恶业太重的罪人,会在地狱中受到漫长的折磨,再到他道历练。稍轻一些的,则直接进入饿鬼道、畜生道、修罗道,根据罪业的轻重洗刷灵魂,才能重回人道。也有那些一生积德行善者,可以转生到天道去。”

    “你懂的倒还挺多。”神无君看他一眼,“而且说的不假。”

    “是师父教得好。”寒觞苦笑道。

    “有人从地狱里回来过吗?”他求知欲旺盛的妹妹又问,“民间常说的什么上刀山、下油锅,都是人类杜撰的吧?真正的地狱道是什么样子,您作为无常鬼,一定知道吧?”

    “你怎么净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感兴趣……”寒觞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哎呀,好奇嘛。”

    休整中的神无君正重新捆绑着腿上的束带。他一边熟练地打着结,一边说:

    “话虽如此,但所有的一切都不会是空穴来风。世上还是有不少人,通过各种非凡的途径误入地狱道,又带着记忆重回人间。我所知道的百骸主便是一个。他误入地狱道,在那里度过了长得可怕的时光……还炼就了一双非凡的眼睛。”

    “啊!我们见过,”寒觞连连点头,“我现在的剑就是他慷慨相赠的。不过,他似是少了一只眼睛……哎呀,我还答应,要给他还一个能做眼睛的东西,险些忘了。”

    “那就是他自己的私事了。”

    神无君拍了拍腿,重新站直身子,一挥手,示意他们几个跟上。他们已经非常接近食月山的山脚了,有几处村庄零星分布。在神无君还不是神无君的时候,这儿还没这么多人呢。

    “诶,等等!”问萤像是想起了什么,追问道,“不是说,食月山被一个妖怪使了拢山诀,两半山合并在一起了吗?为什么现在我们所知道的,还是两部分呢?”

    神无君歪过脸,像是在想什么。大约,是在思考有没有必要进行解释吧。最终,他决定好人做到底,满足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狐妖姑娘的好奇心。

    “之前说我的伙伴被困在那里。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他驯服了天狗的始祖,甚至在他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建立了血契。天狗带着他冲破合拢的山,裂谷重新显现。当然,这次的裂谷已不能与之前相提并论。加上岁月侵蚀,现在这两半山看上去,更像是独立的两峰了。”

    “原来是他!”几人惊呼。

    “好像,是万俟家的后人?”寒觞回忆着。

    “他不喜欢这两个字。”

    神无君突然语气严厉地说。相较之下,

    之前的一切严肃都显得那么柔和,而现在他才认真起来。他顿了顿,似乎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大反应。于是他深吸一口气,重新让自己回归到之前的那种语气。只是这次,几人分明听出点悲哀来。

    “他有自己的名字。”

    皎沫一时失语。这一幕,在那不讨人喜欢的姓氏被说出口时,她就预料到了。虽然她不曾亲身经历过神无君之后的冒险,但南国就那么大点地方,与他同处一个时代的鲛人们想得知最新鲜的、最真实的情报并不困难。除了自然的生灵,还有白云看到一切。它们化作细雨降临大地,融入河流,与大海交汇,将最真实的故事传递到他们耳中。

    “哎呀,都这么晚了……”皎沫抬头看向泛黄的天空,“太阳都到西边去了,我们也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说起来,霜月君,还真是慢呀……”

    她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几人。的确,距离神无君将信送出去,已经过了好几日。尽管他们已经尽量去走普通的灵脉,但怎么说都过去了千年,城镇与道路都发生了不同寻常的改变,地质与灵力构造亦是如此。神无君就算记得当时的路,他的经验也不足以套用在当下。不如说,能这么快地来到目的地,他已经很努力了。霜月君若是要来,一定是乘着天狗的,不至于像他们一样在路上花那么长的时间。

    “说不定,已经到了?”寒觞安慰他们,“只是还没找到我们而已。”

    “她没有来。”神无君直言道,“我们的黄泉铃已经开放了最大程度的感知,却始终没有引起共鸣。恐怕她还有些工作要处理……往坏处想,那位大人并不放她过来。”

    “怎么会这样……”

    “这种准备也要做好。”

    夏末的身影悄悄地来,但南国还是热得令人眼花。他们走了一天,自然汗流浃背。可神无君这番话说下来,他们心里都凉凉的,身上的汗都感觉不到了。几人继续走,神无君望着那些越来越近的村落,说道:

    “这些大约是从别处迁来的人了。之前,食月山脚下好像并不这样繁荣。”

    “那……这里的人欢迎你么?”皎沫问。

    “不知道。我就不与你们住了,麻烦。”他一边走,一边伸着懒腰。这副慵懒的样子好像对一切都不上心,又好像对一切都游刃有余。“晚上我再去打听打听……”

    他忽然短暂地站住,但只是一会,他又普通地向前走去。皎沫注意到这个细节,便追问神无君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到一位老朋友……你见过的。”

    “我见过?”

    “嗯。我与他第一次见面,也是我第一次来到食月山。不是遇难的那次,要更早。”

    “你是说……”

    “是啊。我只是想起,当时在深海中,我差点将他的刀拔出来。”

    “差点?”皎沫惊呼,“你差点就要成为霜月君了!”

    “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现在看来,终是殊途同归吧。”

    他们说着那三人听不懂的话,自顾自地走着。他们仨面面相觑,脑海里浮现的只是那个会召唤天狗的女人的面孔。

第二百五十九回:日隐灯疏

    天空逐渐暗下来,他们几个也接近了村庄。黄昏来临后,天总是暗得很快,不出一刻钟就会完全陷入黑暗。尤其太阳在食月山的那边。但在他们尚未访问任何一座村子时,几人都隐约感觉有些奇怪。可是直到现在,村里并没有陆续亮起灯火,而是十分零星,只有几户人家。直到天彻底黑下来,也没有更多火光亮起。

    “不太对劲……”

    在他们走向最近的那个村子时,寒觞这样说了。

    谢辙道:“是啊。为什么整个村子只亮了这么几盏灯?南国人都休息得很早么?”

    “不对,”寒觞摇头说,“不该这样。我几乎没有嗅到人的气息……这村子里的人很少。说不定,其他村子亦是如此。”

    “而且这些村子也太小了。”问萤说,“只有十几户房子,也算是村子吗?这些小村加在一起才像是我们常见的那些。但是,它们之间的距离又有点远……”

    “先去看看吧。”

    他们朝着那少得可怜的亮点走去,最终来到一家离他们最近的、有人居住的院门。院子里有只老态龙钟的米黄的狗,过去大约是白色吧。它朝他们疲劳地吼叫,每一声都像是要用尽最后一口气。过了许久,这声音终于吸引了院子的主人。一个满头花白,年纪与这条老狗十分匹配的老人家慢悠悠地走出来。他腿脚并不利索,光是他从房门走到院门这一点距离,愣是等得几人犯困。更不幸的是,老头的耳朵还不好使,寒觞几乎是用吼的跟他讲清楚几人借宿的目的。他们运气倒还不错,老头答应他们暂住这里,又慢吞吞地领他们进去。

    “你们四个……”老头粗略地扫过去,“就给你们两间房吧。我两个儿子和他们媳妇的位置,刚好给你们空出来咯……”

    他的声音是那样沙哑。不过,四人?谢辙稍作思索,估摸着是没把他算在内。算了,看那老人家的模样,说不定确实连眼睛也不好使。可老头话音刚落不久,突然一阵白光在天空闪过,紧接着又一声惊雷从耳边炸响。几人一惊,纷纷停住脚步,抬头看向天空。方才还算明朗的天忽然就阴下来,看不见星星月亮,空气也变得沉重起来。

    “哎呀,”老头驻足道,“一会儿怕是要下雨了……过来!进屋里头躲雨吧……”

    他用尽全力发出的声音也不过是个年轻人的普通音量罢了。但那只米黄色的狗听到后,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速度比主人还快一点儿。但当它来到主人脚下时,它又放慢了速度与主人配合。问萤瞥了一眼它的狗窝,确实已经破旧得不堪入目了。

    “这里的天气一直是这样吗?”谢辙大声问。

    “不……也就这两天乱七八糟的。”

    他们就这样随着一人一狗,缓慢地挪到屋子去。又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几人才让老人安顿下来,并收拾好了两个房间。

    房间还很干净,几乎没落什么灰。看来,老头的两个儿子都才离家不久。

    “我不休息。”神无君直接对谢辙说,“你们睡吧,夜里头我要到山上先巡逻一趟。”

    “您察觉到了什么?”

    “灵力的扰动……连天气也受到了影响。而

    且这村子并不正常。”

    他俩和寒觞先在屋里忙着,皎沫与问萤与老人说话。她们稍作打听后,将所知的情报悉数告诉了友人。老人说,年轻人大约是在四五天前离开这个村子的,现在还留在这里的多是些对此地感情较深,或是腿脚不便的老人。这里交通不便,不够繁荣,年轻人本来就不喜欢待在这儿。正是几天前,食月山中传出异响。那声音仿佛是野兽妖魔的嘶吼,也像是一些利器尖锐的碰撞,而主体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世间没有任何物质的声音那么奇怪。而那之后,天气也变得奇怪起来。这一刻万里无云,下一刻便有瓢泼大雨;这一刻细雨纷飞,下一刻竟在夏天落出了雪。而且,食月山上一些野兽也变得更凶猛了。这些住在山下的村子,都是依靠挖掘山上的草药为生,这两天人们却一无所获,还折了几个人进去。这下,年轻人们都不乐意在这里呆了,不出三天便一个接一个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没有一点留恋。年轻人也什么都没带走——反正也没什么值钱的可带。

    “但不论怎么说,就这么短的时间,村子的人撤得干干净净,实在是……”

    谢辙感到困惑。皎沫轻叹一声,紧接着说:

    “这之中的道理不言而喻。很显然,虽然老人没有说破,但大家都在忌惮天狗的事。本地人都知道食月山里有什么东西……”

    神无君接着说:“何况,没几年前,无庸家的那位可是来过的。他们一定都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所以对天狗的力量十分忌惮。”

    “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寒觞皱起眉头。

    “无所谓,反正来的早晚都是一样的。”神无君耸肩道,“我本来也就决定入了夜先行侦查。你们先在这儿休息,明早再做汇合。若我没有回来,你们上山就要当心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平淡,可让人听起来十分不安。但神无君向来是可靠的,除了听他的安排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为了不给老人家添麻烦,他们吃的还是自带的干粮,晚饭草草对付了过去,神无君更是滴水未进。他们决定早早休息,养精蓄锐,明天趁天刚亮就上路。

    暴雨终究是没下下来,但惊雷直到深夜。

    对神无君而言,在夜里独自行动是习以为常的事。同样,被人尾随也并非少有的经历。

    朝着食月山的方向,他尚未行进多远,便察觉到身后缀着另一人的气息。又或许,说“人”并不准确。对方不算明目张胆,但亦没有恶意,或刻意地掩饰行踪。神无君停下了脚步,不多时,果然看见寒觞出现在视野中。

    “不是让你留在住所?”

    神无君的声音听不出温度,不带喜怒。寒觞摇摇头,加紧了步伐走近他,苦笑一下:

    “说老实话,我做不到。在离危机如此接近的地方,安然入睡实在太难。而且……妄语的身边,有我一位很重要的兄弟。我无法说服自己按兵不动,不去思虑他。”

    “……知道了。这样的兄弟,我也有。”神无君在短暂的沉默后开了口,“与你同行的那位呢?就这么让你追过来?还是说,他不知情?”

    “他知道,但他也知道我为什么要来,

    知道他拦不住我。”说话间,寒觞已经靠近了神无君,两人重新迈开步子,“所以,他干脆让我跟出来了。”

    神无君略微颔首。

    “在理解你的动机时,一定会给出全然的支持,即使你的所作所为并非最好最正确的一种——真正的兄弟都是这样。”

    “是这回事。不过,当他走上了歧路时,真正的兄弟也该把他拉回来。”寒觞感叹道。

    “就算为此做出的努力,有可能不是当下的最优解。”

    寒觞扭头看了一眼,他不确定神无君所说的话,是否意有所指,或心有所感。自然,他看到的只有帷帽垂下的薄纱,在夜风里拂动,隔绝了目光,遮蔽了神无君的眼睛。

    天空里又是一道惊雷。

    这样严肃的话题,多少让氛围有些沉郁。寒觞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们有要事亟需处理面对,自己可不能受到不好的情绪影响。他主动改换了话题,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点这些年的趣事。寒觞不是嘴能闲下来的类型,但他对听众的要求一向不算严格。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很容易发现神无君不是健谈的人,因而对于对方掺杂大量沉默的少量回应,寒觞不以为意。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来咽了咽唾沫,转头问道:

    “您多年前来过此地,照您记忆,我们还要走多久……神无君?神无君!”

    寒觞一个急刹,愣在了原地。四下空荡荡的,哪还有什么人影?

    他兀自不可置信,环视着周遭,又喊了几声后,感到景物陌生而熟悉,不像自己方才追来时看见的,却又仿佛刚见过不久。寒觞有所预感,循着感觉往回走了一段儿,果然在远处看见了住宿处的轮廓。

    很显然,神无君使了个小小的法术将他诱导。他本人想必已经在正确的路上走了很远,而方才与自己谈天的,不知几时起便是个术法的留影罢了。寒觞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不禁揉着脑门失笑。他意识到,早在船上时,自己就该知道神无君的阴阳术,也是个中翘楚。

    可……这究竟是哪儿呢?他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直插天际的黑色的树,没有叶子。这里真的会有草药吗?一点儿绿色也看不到,不知千百年前是不是这样。食月山十分陡峭,从刚才起,在一些特定的地方他就要手脚并用地攀爬。他知道,只要顺着自己的气息一路走,就能回到他们借住的地方。寒觞也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与神无君分别的,或许只有回头才能找到线索。可那样的话,他就能找到神无君所走的正确的路吗?何况,什么样的路,通往哪里的路,才称得上是正确?

    食月山灵力十分混沌,寒觞一人调查,的确不是最好的选择。神无君难道是怕自己拖后腿吗?还是单纯不想在未知风险的情况下让自己送死?他猜不透,也不愿再去想了。神无君就算坑他也不可能害他,所以现在这个方位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还是乖乖回去吧。

    虽然心里有千万分不甘,可这似是当下唯一的办法。他虽然迫切想要知道真相,却还没被冲动弄昏头脑。只是他一边往回走,心里一边暗想,明早起来,一定要好好和其他人告神无君一状才行。

第二百六十回:日昃旰食

    天还没亮,谢辙第一个醒来。夜里头寒觞回来了。他起身去敲皎沫与问萤的房门,他们简单地收拾一下,就准备出发了。几人本来不打算打搅老头子,没想到他也醒得很早,刚好打了照面。大概这就是人越老,越没有瞌睡吧。这老头自始至终都没有过问他们从何处来,准备去哪儿,要干什么,大约是真的不想关心。可是他又是个实在的好人,为他们烧水,提供住处,还在今早塞了些干粮——明明他自己维生的柴米就已经很少了。

    他们百般推辞,最后装作拿下来,往山上去了。中途寒觞找机会溜回去,趁老头没注意,偷摸放回了小屋的窗台。那条米黄色的老狗看到他,眼里是有些警觉。一妖一狗僵持了好一阵子。最终,那老狗并不叫唤,挪到别处晒太阳了。昨夜一整晚都在打雷,间隔却很长,每次都是人刚要睡着了,却又将人吵醒,恼火得很。

    他们在山口等待寒觞回来的时候,谢辙这样说了:

    “这老人家也真可怜。明明有两个儿子,还都成家立业了,却没有一个带他走。”

    “倒也不是这样,”皎沫解释道,“昨天我和问萤还同他聊了一阵。据说,两个儿子都想带他离开,去那些光鲜亮丽的城池生活。但他自己不愿意……因为这是他长大的地方。他年轻时就靠上山采药为生,对此地很有感情。他甚至说,直到食月山完全塌陷,他也不会离开这个地方。儿子们拗不过他,又要考虑孙子孙女的未来,便离开了。”

    “这样啊……”

    问萤站在路边,没有参与讨论,只静静地等兄长回来。天完全亮了,在这地势略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两户房子升起了炊烟,大约有老人慢吞吞开始做饭了。过不多时,问萤扭头看向谢辙,问他说:

    “昨晚我听到兄长离开房门,这事您知道么?”

    谢辙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一怔,意识到这丫头耳朵是真尖。但仔细想想这也很正常,毕竟她和寒觞一样心系温酒的事。问萤这丫头,竟然还没寒觞“冲动”,至少克制了自己半夜冒险的念头,可真不容易。该说,还是寒觞仗着自己有点本事,才更胆大吧。

    谢辙很快整理思绪,对她说:“我也不会骗你……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他半夜还是回来了。他与我说,神无君刻意将他甩掉,没让他跟上去。”

    “噢,我也记得。他出去之后,我就一直没休息好,半梦半醒的。后来隐约是感觉他回来了,才敢睡过去。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看样子,什么都没发生……”

    说到这儿,寒觞远远地走过来了,几个坐在路边石头上休息的人陆续站起来,拍拍土,商量着往山上去。天空放晴了,太阳重新出现,又多了几分夏天的气息。只是这食月山太过荒凉,让人打不起精神。

    “你昨天跟神无君走了那么久,知道路么?”

    谢辙问他。

    “你自个儿看,这陡峭的山哪里有路。人们不过是顺着稍微缓和的地方,经年累月地走罢了,瞧它多崎岖……先顺着这条道走吧。昨夜的气息,我还能寻到,这次顺着神无君的方向走就对了——除

    非他又摆我们一道。”

    “应该不会了。”皎沫笑着说,“不然,他也没必要特意同你们来南国。虽然他一向是恨不得自己把事情全包圆儿的性格……什么事让别人做,他都不放心的。”

    “哈哈哈,太有能力的人是会这样,看不上旁人做事的。”

    他们一路走,一路说着,慢慢朝食月山上去。渐渐地他们都不再说话,而是专心地爬坡了。这坡着实陡峭,或许在过去土层就很稀薄,如今经过自然的锤炼变得更加贫瘠。许多有棱角的岩石裸露在外,还不够圆滑,让他们可以伸手攀附。

    “昨天你走的时候,这路有这么难吗?”

    “说实话……道理上是一样的。”寒觞回答皎沫,“大概是在晚上,路看得不清楚,我还在与神无君说话,上山的时候便无所畏惧。如今我看得出这路有多难走,便影响了步子。不过这对我们狐妖来说算不上什么问题。是吧问萤?”

    “呼、呼、呼……啊?啊啊,是啊。呼……”

    问萤气喘吁吁地应答,当真不给做哥哥的面子。

    又爬了一阵,寒觞的脸色愈发凝重。他开始不安,因为他不再能嗅到神无君的气息。隐瞒也没什么用,他将情况明明白白地告诉其他人。大家都有些气馁,也随之感到不安。神无君夜里不过是侦察情报,现在到了正午还杳无音信,这不是太奇怪了吗?食月山实在太安静了,他们什么都没有听到,这反而让人更担心了。

    但现在退缩不是办法,他们不得不继续向前。至少要到山顶去,看看那传说中的裂谷。这天刚还晴着,此刻又突然昏暗下来,却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只像是快到了黄昏。这怎么可能呢?想来,只是高空中的尘土太多,遮蔽了太阳,制造出迫近傍晚的错觉。这一切,应该也是此地纷扰的灵力流所致。

    “……我有点晕。”

    “怎么回事?你的体力好像越来越差了。在雪山,你都不曾锻炼么?”

    寒觞皱起眉,半是责备半是忧虑地看向妹妹。皎沫扶着她,皱起眉说:

    “别怨她,她已经很努力了……半路上她就不舒服,一直咬牙坚持呢。”

    “那时候她就在大口喘气儿了。唉……”

    寒觞和谢辙停下脚步,找了块相对平整的石头,让问萤坐在上面,靠着皎沫休息。看她的表情,确乎有些不甘,想要和兄长顶嘴,但最后她还是什么也没说。大约是太难受了吧。

    “这里也不算高,你怎么会一副缺氧的样子?”

    “实不相瞒,别看她现在这样,我也并不好受。”皎沫对寒觞说,“你难道不觉得,在这里走久了,会有一种醉酒似的晕眩感么?我有种不好的想法……”

    谢辙与寒觞面面厮觑,隐约觉得情况比他们想的严重。寒觞伸出手摸摸问萤的头,算不上发烧,但也比平时要烫。她的脸蛋也红通通的,像是中暑。可是现在的天气,太阳算不上大,空气也算不上热,究竟……

    “您在南国的海域生活过,一定知道一些这里的事。”谢辙望向皎沫,“您说不好的想法……究竟是什么?没关系

    ,告诉我们便是,我们也好有准备。”

    “这只是个猜测。在过去,食月山的山顶的确有特殊的结界,能给人制造出鬼打墙的困境。不过,那也并非是食月山自然形成的,好像是……是歌神紧那罗所为么?说实话,我记不太清了,但自打那个时候就有这样的怪事。如今我们虽然没有遇到鬼打墙,可我也能因此有所联想。不然,这里混乱的灵力也无从解释。你妖力强大稳定,而谢公子又是寻常人类,大约受到的影响不大。只是苦了问萤姑娘,从未遭过这等罪。”

    “你是说……”谢辙想到了什么。

    “也是人为的原因,对吧?”寒觞抢先一步,“难道是无庸氏搞的鬼……毕竟,谰可是传说中去过天狗冢,带走了式神亡骸,又得以生还的人。所以这里可能有他们布下用于化解诅咒的结界,或者阻挡外人进入的结界,或者抵抗天狗亡灵反击的结界……”

    “总之,大约有他们法术的残留。何况,听山下的老人讲,他们几天前才来过。”

    谢辙皱起眉,脸色很难看。他们还尚未接近天狗冢的边缘,却已经因为一系列事件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不知道这样下去,他们还能不能靠近山顶。

    寒觞要给问萤喝水,她却伸出手,轻轻推开了水囊。

    “我没事。”她不再倚靠皎沫,而是缓缓坐正,“别担心我,还是正事要紧。我没事了,真的!我们快些赶路才是……”

    说着,她踉踉跄跄站起来,稳住以后,还蹦跶了两下,试图给寒觞解释自己没事。

    “要不你们还是下山吧……”寒觞并不乐观。

    “不行!”

    “别犟嘴——其实我也有些担心您。”寒觞转而望向问萤身旁的皎沫,“谰那混账,上次对身为鲛人一族的您说了很冒犯的话。谁知道他是不是真有什么鬼算盘。”

    “这倒是……还好?”谢辙回忆道,“我们一路打听过来,好像没有人说无庸氏的人曾浩浩荡荡地来过。这么短的时间,就算他们分散人手,从不同地方登陆,也该有传言才对。既然没有人发现什么,可能在南国,无庸家的人还不够多,不会对鲛人一族造成威胁。而就凭他一个人,也没有理由对夫人出手。”

    寒觞瞪了他一眼。

    谢辙只觉得莫名其妙,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只是个说辞。其实寒觞是想借势说服问萤,让皎沫夫人带着她下山,两个情况较差的人就不要冒险了。皎沫夫人当然听出弦外之音,只是她自己也有些犹豫。一来,她确实也担心问萤的状况;二来,是她对谢辙寒觞也不放心。若要说有第三点,便是毫无消息的神无君了……

    “我与你们直言,依我个人来说……我是不会选择下山的。倘若你觉得问萤姑娘下山更好,我也不是不能带她下去。只是——”

    正说着,他们都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他们回不去了。不知为何,周遭突然涌起浓厚的白雾,将四下都变得朦胧。不论晨雾还是山岚,这里都不具备形成的条件。看来,又是混乱的灵力在故意捉弄他们了。

    这一切毫无征兆,令他们措手不及。

第二百六十一回:日薄虞渊

    “我们要等雾气散了再走吗?”

    问萤小心地试探。她不想让兄长将自己强行“遣返”回去。寒觞看着她和皎沫,神情复杂,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道雾什么时候才会散去,可现在若是分散行动,会更危险。

    “一直等着也不是办法。”他喃喃道。

    “这不是普通的雾。”谢辙四下看了看,“是因横生的妖气而出现的景象。若是这样的天气,我倒是能看清路。”

    “真的?”寒觞来了希望,又陷入踌躇。他看了看同样忧心忡忡的妹妹,说道:“可总不可能让你将她们送回去,再回来吧?说不定这途中雾就散了。但若是这么等下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

    “食月山的一切都太过反常。”皎沫摇头道,“不论你们做什么决定,我都可以听你们安排,我是相信你们的。不如,还是谢公子来做决定吧。”

    谢辙可还有点怕她这么问。人多力量大的道理,他当然知道,可是他同样不想友人遇到危险。他犹豫再三,实在担不起任何人受伤的责任。不论聆鹓还是弥音的事,对他二人来说都是惨痛至极的教训,他们承担不起更多悲剧了。

    “我……还是劝你们回去。”

    问萤的眼睛明显暗淡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像是想要埋怨些什么的。可是她大概太难受了,还是坐了回去,什么都不说,只是鼓着的脸像在赌气。谢辙进一步解释道:

    “从道理上讲,天狗冢那种地方有多危险,你们也是知道的。万一真有什么传言中可怕的诅咒,我们不该四个人无一幸免。”

    “我不怕啊!”问萤立刻站起来说,“我哥都去了,我怎么能……”

    说罢,她感到一阵晕眩,又重新坐了下去。看她这样,寒觞自然不允许她冒险。

    “别闹!要是你也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照顾奶奶!”

    问萤不吭声了。皎沫顺着她的头发捋了捋,以示安慰。谢辙继续说道:

    “从私心上讲……你们也都听我们说过叶姑娘的事,还有薛姑娘的事。我知道你们其实都颇具实力,但连战场上都刀剑无眼,这等禁忌之地更不该多说。目前为止,我们还未在食月山遇到什么麻烦,相信你们回去要比继续走更安全。我们……也实在不敢看到更多亲友出意外了。希望就算是为了我们——”

    “不必多说了。”皎沫抬起一只手,“若你这样讲,我当然就明白。”

    “还有一点,”谢辙又说,“倘若……食月山的裂谷里真出了什么大麻烦,连累了天狗冢外的人类的世界,可就糟糕了。我想拜托你们,要是遇到什么异变,可以疏散山村里的老人。他们虽然选择留下面对危险,但是……我们无法真的看到这一幕发生。既然你我已经知道,就更该阻止。”

    寒觞连连点头,皎沫也完全理解,只有问萤还有些闷闷不乐。皎沫开始劝导她。谢辙的那番话她都听进去了,只是还有些不甘心。她垂着脸,双脚不安分地在地上来回摩擦。在皎沫与她说话的时候,寒觞就望着她。他想起在过去妹妹还不能很好地化形成人类时,狐狸的耳朵和尾巴总是暴露

    出来。这几乎是所有狐狸在学变形时一定会遇到的问题。那个时候,若是谁说她两句,她闹脾气了,就会像现在一样耷拉着耳朵,尾巴闹脾气似的扫来扫去。

    越是能想起这些事,他越是不想让问萤受到一点危险。

    “这样吧,我们再待一阵子。”皎沫说,“你们先走。什么时候雾散了,我们什么时候下山去。若是雾太久不散,我们就慢慢走。”

    问萤不做辩解了。她在皎沫的搀扶下缓缓起身,顺便踢走一块脚边的小石头。寒觞不想做太多离别的“仪式”,他更担心那样会成为某种不好的预兆。通常随意而轻松的道别才更容易迎来重逢,这是他混迹人间多年总结的经验。

    于是,去往天狗冢的路上只剩下他们两人。谢辙当然没有忽悠他们,他确实能看得清该如何前进。只是神无君的气息被这紊乱的妖气完全掩盖,寒觞无法再判断出正确的路了。一路上,他们都各怀心事,沉默不语。唯一两人都能意识到的事,便是对于天狗冢的诅咒,他们谁都没再提过。

    没关系……既然有神无君在,就不会出事。

    应该吧。

    走了许久,雾也没有散去,不知两位姑娘那边如何了。现在一定快到午时了吧?可是太阳一点也没有露面的意思。远远望去,四下的雾发着灰白,远处的天仍是昏黄,一切都那么朦胧。就在这时,寒觞竖起耳朵。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

    “什么声音?”

    “一种……很难描述的声音。”寒觞比划着,“像是风在拍打窗户,但又像是……金属和云母的声音,中间夹杂着一些怪异的破碎声。”

    “你这是什么形容?”谢辙瞪大眼,“我怎么什么都没听到?而且到底什么才能发出你说的这种声音?”

    “跟我来。”

    寒觞二话不说,猛地朝侧前方跑去,好像不再需要谢辙的指导似的。谢辙不得不快速跟上去。地形越来越陡峭了,数次他们都不得不手脚并用。而寒觞是极其擅长这些的,这可苦了谢辙。虽然他的速度也算不上慢,但相较于这个纯种的妖怪而言,还是太磨蹭了些。

    终于,他们来到了山顶。

    来到山顶的一瞬,所有的雾都消失了。回过头,还能看到一片朦胧的薄雾,可眼前是风景是如此清晰,简直像是两个世界。谢辙调整着气息,一面四下打量。这山崖的确没有传说中那么笔直,一点也不像是什么大斧头辟出来的样子。大概一是因为风雨侵蚀,而崖壁的结构并不均匀;二来,是拢山诀与大天狗这么一来一去……

    对岸的山几乎与这边平齐。由于距离太远,他并不能确定那边有没有雾。他又望向眼前那深不见底的山涧,觉得自己再上前一步,就能感觉到那不属于夏天的寒气。

    “老谢看那儿!”

    寒觞突然指向右侧的前方。谢辙望过去,果然瞧见了不同寻常的一幕。有什么人就在这裂谷之中——甚至是悬空的!那人的脚如履平地,像踩在肉眼看不见的坚实的地板上。而他正拿着武器,一次又一次朝着前方发起攻击。在他的两侧就是食月山,而他的前

    后都是漆黑的深渊,他竟一点也不害怕,只是不知疲惫地舞刀挥砍。有时用力过猛,他就要借势一个空翻,从高处落到地上,然后再度调整姿势,发起进攻。

    如果谢辙没看错的话,那对弯刀分明是黑白两色。他与寒觞心神领会,立刻沿着山崖朝那个方向冲去。随着他们越来越近,寒觞描述的那种声音便越来越清晰。谢辙意识到,他的形容已经足够贴切,若让自己来讲,恐怕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两人靠近神无君的时候,他们都隐约发现,他所击打的透明的前方也并不那么透明。像是有一张巨大的蛛网,被编织在两座山崖之间。中间的风景是十分破碎的,就像是一面清澈的琉璃,在中央受到重击扩散开的裂纹。就连那昏暗的天空,透过这里看,也变得一块一块的,中央有着极细的线使它们的拼接显得扭曲。

    “神无君!”

    寒觞大喊着,但神无君大约并没有听见。二人距他还有一段距离,何况神无君发出的声音实在太过刺耳。虽然传播力不是很强,但一旦能听得清楚,就过于大声了。就在他连喊了三声神无君后,那“蛛网”的中央突然溢出怪异的光。那光实在离奇,整面出现裂纹的结界都变得五彩斑斓,像是多色的琉璃拼接而成的艺术品。至于其美学价值,这三个行外人可不太懂得欣赏。绚烂的光从不规则的孔中溢出,五彩的光柱还在旋转,不知内部究竟有多么光怪陆离。神无君将一柄白刀用力捅进去,刀刃将光线折射到别处。光柱虽然很细,却直插云霄,投射到满是尘土的黄天上去。接着,他用力扭转刀刃,扩大破口。

    即使离得那样远,他们也能感觉到强烈的戾气喷薄而出。不止是妖力那么简单,还有强大的、不加掩饰的杀欲。这些不祥的前奏显然足以劝退任何一个靠近的人,可偏偏神无君纵身一跃,直冲进那被撕扯到两尺的洞窟里。在他消失的那一刻,空中再度响起一阵惊雷。这次比昨夜任何一次都要骇人,光芒穿透空中的尘土层,似是要将天空撕成两半。

    简直像是某种带有警告意味的征兆。

    突然间,两人发现神无君越过的那个裂口在缓慢地变小。这道透明的屏障正在自愈,以恰好能被人察觉的速度,不快也不慢。两人加快了速度,不约而同拼了命想要追踪过去。寒觞想都没有多想,朝着悬崖一跃而下,谢辙惊得险些心脏骤停。但他这一冒险的判断是正确的,他真的没有落下去,就像神无君一样稳稳地站住了。不过谢辙知道,一旦那个缺口恢复原状,恐怕这看不见的平台就真的不能落脚了。

    谢辙沉住气,也大步一跃,跳到虚无的平台上去。但有一瞬,他明显感觉自己踏空了。他拔腿就跑,身后的“地面”正在不断地崩坏瓦解。他只往下看了一眼,那漆黑空洞的深渊便令他脑子发懵。他立刻昂起头,眼里只剩寒觞的背影。待他跃入那逐渐收拢的裂缝后,谢辙也拼尽全力挤了进去。恐怕再晚一步,他就要被卡在结界上了。至于后果,他不敢细想。

    两人气喘吁吁地整理精神。回过神后,他们抬起头,看向这陌生的领域。

    下一刻,他们目瞪口呆。

第二百六十二回:怒气填膺

    首先令他们震撼的并非是天狗冢的风景,而是不远处笔直站立着的一人。

    他们的距离不近不远,恰好能让两人看清他的模样,而神无君就站在二人面前不远处。但两位已经没有心思将视线放在神无君身上了。比起他,另一位闯入者的身份更令人瞠目。

    那不是无庸蓝。

    “你、你怎么会……”

    后半句话,寒觞也不必说出口了。他快速瞥了一眼神无君。帷帽下,他的表情依然难以窥视。谢辙也陷入迷茫,他与友人一样对这位访客的来临感到困惑。而且看样子,他是最先进入这个地方的。

    弯弯的长刀像个钩子,在光的漫反射下呈现一种清寒的冷色。仔细看来,刀上还萦绕着暗红的光晕。光有黑色的吗?倘若有,那光晕里不断扩散的黑色烟雾应当就是了。尹归鸿所站的位置是一处灰白的高台,不知是什么材质构成的,至少不像常见的黄土。而神无君的武器也有些不同寻常。在他的背后,两把弯刀也发出奇异的柔光,只是白刃发着黑光,黑刃泛着白光,令人觉得奇怪。

    再低下头,两人意识到,自己的兵器也有着相似的效果。就好像来到这个地方,具有灵力的东西都会通过这种方式被反映出来。微微拔剑,风云斩的剑鞘溢出湛蓝的色彩,像是无云天空的颜色。而寒觞的剑鞘萦绕着金橙色的流光,像是在催促他快些出鞘似的。

    他们终于想起打量这里的景色了。环顾四周,这里没有山没有水,看不到任何活物,或者活物生存过的痕迹,连一抹植物的绿色也无法映入眼帘。甚至直白地讲,此地无天无地,上方只有遥不可及的没有星月的夜色,下方只有类似土地却不是土地的灰白物质。虽然天空没有光源,但在这方领域,他们能将所有事物的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还能看到现世中看不见的东西——例如灵力的光晕。至于大地,踩上去并不柔软,也不坚硬。它就像是一望无垠的骨灰的荒漠,只是被压得足够紧实,用力跺脚也不会留什么痕迹。

    但不论如何,最值得人注意的,还当属尹归鸿为何会在此地出现的事实。

    弯刀已经出鞘。缓缓抬起的刀尖,指着的是冤家路窄的仇人。神无君的帷帽下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那平静的身躯中裹藏的又是一颗怎样思考的心,恐怕这一切都无人知晓。他们只知道,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俗语,向来都是有现实依据的。

    “妄语在哪儿?”

    从神无君没有一丝感**彩的语调中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么一提,谢辙才想起来他们到这儿究竟是干什么的。尹归鸿并未回话,神无君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

    “你们不该来的。罢了,怪我没提醒你们。”

    “怎、怎么了吗?”

    “我想妄语不在这儿。”神无君道,“甚至,这像是某种……圈套。”

    尽管尹归鸿并没有给他答案,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而且,神无君所理解的事相较于这两人,像是突然跃进了几个层面,省略了推理的步骤。谢辙和寒觞还没来得及跟上他的思维,尹归鸿却已经从那里迎面冲来了。

    他太快,太准,真像一只灵巧的鸿雁从天滑翔。从那个位置就这样“滑行”到这里,真的是人类能做到的事吗?

    他直直攻向神无君,没有半点犹豫,特殊的刀气在空中拉出一道长长的线。另两人连晃神的工夫也没有,就看到神无君已经拿两把弯刀抵住了烬灭牙。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从身后抽刀的那一瞬间,有谁看到了吗?甚至连刀刃摩擦腰间的金属环都没听到声音,是太快了吗?来不及细想,两人连忙抽出各自的剑,直指这个和神无君作对的歹人。可剑刚出鞘,神无君便将两刀发力,将自己的刀和尹归鸿的刀别开。只听见“噌”的一声,二人之间立刻拉开了很远的距离,神无君自己也倒退了许多。

    谢辙刚走了两步,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里的重力与现世不太一样。

    一步凌空并非无稽之谈,方才尹归鸿就是从那么高的地方直直下来,却没有受伤的。当然,他一定把大部分向下的力施加在了神无君身上。若是普通的土地,被他们这么一来一往的,早就留下了深深的沟壑。奇怪的是,现在灰白的地面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痕迹。可不论如何在这里从高处跌落的伤,一定没有现世那么严重。同时,想要轻轻松松就跳得很高,也能简单地做到。在这里战斗,必须迅速适应这里特殊的条件。而看样子,尹归鸿如此轻车熟路,想必已经待了很久了。

    他来做什么?这是最重要的问题。

    “我猜,他和谰结成了某种同盟。”寒觞看向谢辙,“而他是来阻止我们的。”

    “刚刚神无君说谰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神无君仅一步就落回他们身边,“不过,那只是个猜测,恐怕还要在此地排查。天狗冢无边无垠,很难说他是不是就在什么地方。”

    在这种地方打起来真的好吗?他们最担心的,还是惊扰了在此地安眠的天狗一族的亡灵。但是直到现在,他们没有任何人看到类似遗骸或者鬼魂的事物。目光所及之处能跑能跳的东西,只有这四个人类而已。

    这架打得没名没分,着实憋屈。谢辙和尹归鸿也算得上“旧相识”。在他攻上来前,他立刻站到神无君的面前,大声地发出质问。

    “你为什么要与我们作对?因为你收了无庸氏的好处?”

    “别误会,我们只是有个共同的敌人。”尹归鸿还算是好声好气,“而且我没有和你们作对的意思。只是很巧,我与无庸谰,都有一位同样的对手。识相的话,你们就躲远点,这是我和他之间的问题。”

    “我想我见过你。”神无君道。

    “你当然见过——不止一次。”

    “是么。”他淡淡地说,“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只是不久前才见过一次。”

    “……就是你这样的态度才令人生厌。”

    尹归鸿的牙咬得咔嚓作响,手中攥紧了刀柄,一副要将它捏裂的架势。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种生杀之事在神无君眼中就和吃饭喝水般自然,屠人满门的事也能被轻易遗忘。

    神无君一动不动。

    尹归鸿接着说:“想想看,究竟是怎样的恶鬼才能做出这等残忍之事,还不以为然。也究竟是怎样的恶鬼,才能率领左衽门这样毫无人性的组织!”

    “……我想这之中一定有些误会。”谢辙认真地解释起来,“恐怕你不知道,在神无君

    接手前的左衽门,更加残暴、更加没有人性。左衽门是一个结构复杂、组织庞大、根系错综的组织,神无君在百忙之中抽空管理,数百年间将其整顿到如今的地步,已实属不易。我虽不知您遇到了怎样的悲剧,但时至今日,诸多地方神无君也触碰不到,鞭长莫及。很多事,他甚至毫不知情,只是内部的人按协议行动,与背后的他没有关系。”

    “确实如此。而且神无君也从未将左衽门当做自己真正的手眼。”寒觞补充着,“他不会与这等杂鱼为伍。”

    “哼,真是歪理邪说多到我不知该从何评判了。”尹归鸿冷笑起来,“倘若我要说明我的惨剧,正是他亲手造就的呢?”

    谢辙和寒觞都不知道具体的情况,想必只有神无君本人能够回答。他们无助地看向他,神无君却没有任何表现。看样子,他还是没想起自己究竟做过什么。

    “你可以说得明白些——或者直接上吧。”他淡淡地说,“不把你揍到闭嘴,也对不起你对我这等残暴的认知。”

    谢辙连忙拦住神无君:“呃!您先冷静……虽然我们也曾与他过招,但——若是有什么能说清的地方,我们也不必就这样舞刀弄枪的!在这种地方,若是扰了……”

    “我倒是觉得还不如打一架来得方便。”寒觞说。

    “你——”

    尹归鸿将弯刀的背扛到一边肩上,扬起手腕,顺势侧头打量两人。

    “我倒是记得你们。上一次见面,我的确是为了抢你们的东西才发生冲突。至于你们是怎么样的人,我不清楚。但趁我理智尚在,我劝你们,莫要与这等畜生为伍才是。而且,我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

    说罢,尹归鸿的另一只手从胸口的衣襟取出一本书。他在三人面前晃了一下,又立刻收了回去。只扫一眼便知道,那正是被妄语搜走的万鬼志了。

    谢辙心里咯噔一下。

    “你们果然有利益往来……那么,你可知道之前拿着这本书的姑娘——如何了?”

    谢辙拼尽全力,才没让声音显得发颤。虽然他情绪激动,但他更不想和这人打起来了。说不定,尹归鸿还知道许多聆鹓的事。尹归鸿也没有故意和他们较劲的意思,直言道:

    “我并不知道什么姑娘……等等,难道你是说,那个有鬼手的姑娘?”

    “是——!”

    “我不知情,也没问过。就连这本万鬼志,也是一个狐狸的妖怪转交给我的。”

    “你说谁?!”

    这次,寒觞的声音喊得比谁都大。当然,这样的发言足以在瞬间激起他的情绪。也就是说,尹归鸿与钟离温酒是直接碰过面的!连着对叶聆鹓与温酒的双份的牵挂,令他的心跳在瞬间变得很快。同时,赤金色的火光从他周身泛起,像是一种妖力的表现。

    尹归鸿将其视为一种威胁,他立刻挥刀指向三人。

    神无君还是懒洋洋的,甚至打了个哈欠。接着他重新调整手腕,握紧了刀。

    “不愿意说妄语本人的事,就开打吧,我赶时间。”

    “哼——倘若你真没人性地忘个干净,我就稍微给你点提示。”尹归鸿冷冷地瞪着他,“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你亲自带人烧了一户人家的院子。”

第二百六十三回:怒目横眉

    “十多年前?”

    神无君的疑惑像是发自真心。他想了又想,接着说道:“我一般不太会搞那么大阵仗,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印象。的确,我带领左衽门的人打砸烧了许多门户……至于抢掠,不是我的命令,是他们为自己谋利的行为,我确实没有制止。”

    谢辙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不知他为什么会容忍那么过分的事。

    “反正留下来又能交给谁?”神无君反问道,“无非又是被一些权贵中饱私囊罢了。想让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否则,我不觉得一个走无常的名号就可以对他们颐指气使。”

    “别他妈说那些废话了!”

    尹归鸿突然震声道。看得出,他的耐心快要到达极限。还有什么比替自己的仇人回忆凶杀现场更令人痛苦、令人愤怒的事吗?简直荒唐。这感觉像是自甘在敌人面前将自己生生剖开,指着被伤到千疮百孔的心脏,声嘶力竭地控诉被他遗忘的伤痕从何而来。不论对方的反应究竟是迷茫还是平淡,都值得人火冒三丈、冲冠眦裂。

    恰巧神无君两样都占了。

    “但所有人家,都有一个特点。”神无君说了下去,“他们都姓尹。”

    谢辙和寒觞完全听明白了。尹家被灭门的事,的确是六道无常与朝廷“相互勾结”的结果。不过他们当然有这么做的理由。收集七个法器……的确是够不要命的事。当年在南国险些发生的悲剧还不够血腥吗?不知什么原因,奈落至底之主指派了神无君处理这件事——大约是看在他“颇有经验”的份上。而尹归鸿,正是那场灾难唯一的幸存者。

    如此一来,他对神无君的一切偏见、愤怒与仇恨都说得过去。遗憾的是,即便他们知道方才尹归鸿的话失之偏颇,却也无法替神无君辩解下去。稍微代入一下自己就能想来,若是失去了重要的亲人,谁都难以在漫长的岁月时刻保持冷静。谢辙只有母亲,而寒觞也只剩妹妹。不论对于人类还是妖怪而言,宝贵的共情能力在此刻充分地发挥作用,让二人谁都张不开嘴,说不出话。

    “我想起来了。”神无君幽幽道,“你是那个漏网之鱼。”

    “你果然记得。你看到了,是不是?”

    “你躲在井里,看着可怜。”

    “所以你要说,你就动了恻隐之心,大慈大悲地放过我了,是吗?”

    说这话的时候,尹归鸿脸庞的局部微微颤动,像是野兽在愤怒时无法控制地抽动鼻翼。十几年来漫长的仇恨沉积、发酵,发酸的气体将瓶罐撑得满满当当,随时都有爆炸的风险。而神无君只是默默看着,安静的帷幕下是安静的脸。

    “你可以这么理解。反正,现在的你也不会接受我的仁慈。”

    谢辙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神无君可不是会说软话的人,尹归鸿看上去也不像好打发的主。照这样说下去,大战在所难免。他思前想后,试图为神无君解围。

    “神无君也只是奉命行事……”

    “何况他放你一马,你不感恩也就罢了,到头来还要恨他、怨他、怪罪他。”寒觞皱着眉说道,“你也真够可以的。”

    谢辙抬起眉眼,讶异地盯着他看,又带着些恼怒。这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吗?不过寒觞确实是这种性格,说这番

    话并不奇怪。可在这个时候,他多多少少也该看些场合吧!寒觞像是根本不知眼色为何物,反将谢辙盯了回来。

    “怎么,我说错了?”

    谢辙明白,他不是傻,而是故意的。这些成精的妖怪都机灵得很,能混迹人间这么长的时日,这点情商还是有的。所以恐怕寒觞也是在为神无君打抱不平,说着气话罢了。可谢辙只觉得头疼,他并不希望在天狗冢将事情闹大。若是可以,就算在现世也没必要。

    “我确实是奉那位大人的命令行事。让朝廷之外的人将谁满门抄斩,实在难以找出合适的身份。即便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六道无常,我们之中,也没有更适合的人了。我也并非乐意做这种事,千八百年前,我已经厌了。希望你别误会我有什么恶使似的爱好。不过,现在说这种话,你应该也听不进去了。”

    “你尽管说。我看你还有什么能狡辩的!”尹归鸿的声音越来越高,“当着一个孩子的面,杀死他家的老人、他的兄弟姐妹、他的爹娘——说什么情非得已?!如今你还拿命令当冠冕堂皇的借口,算什么男人!”

    神无君好像并不打算和他争辩什么,也完全没有被他的三言两语激怒。他只是提着刀,进行了一番平淡无奇的阐述。

    “我也在很小的时候失去母亲——她是左衽门的人,我爹也是。那时候左衽门的规矩,比如今严酷且残酷太多。他们两个太天真,想脱离组织去过平静的生活。但那些高层不可能放弃这两个好用的利刃,宁可亲自将它们折断,也不会让它们有落入他人手中的可能。所以他们玩了个文字游戏,在最后一场任务中试图置他们于死地。我娘死了,我爹将不满九月的我从她的肚子里生生刨出来,带我走遍了天涯海角。后来他遭人陷害,被流放南国——就是我们踏足的土地。我费尽力气寻找他的踪迹,却不知他只剩下一截尸烛,老早就被邪神交到我的手里。我受到这般戏弄,最终将这里闹了个底朝天。”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种诡异的冷静。这算得上是精彩的故事,只要主角不是神无君本人,那他的叙述就不会令人心生寒意。诸如怜悯之类的感情,他们谁都表达不出,也不需要表达。如今的神无君已经足够强大,甚至这段悲哀的过往在很大程度上磨炼了他。听了这番话,连尹归鸿握刀的手也放松了些。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重新抓紧刀柄,质问他说:

    “所以?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想说你有多理解我?不需要!”

    “你是不需要。”神无君道,“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得到你的理解,或者同情。我只能说,我明白你行为的动机。不如说你有实力站在这里,我当对你刮目相看。”

    “少说这些没用的话!”

    “我的仇人是邪神,所以我除掉它们;我的仇人是左衽门,我却不能轻易将他们铲除。即使在那个时代,想要将它连根拔起也不容易。成为六道无常返回故土后,我的确手刃了几个与此事直接相关的参与者。而单单消灭他们几个,也不能彻底地改变什么,还会有更多的他们,和更多的‘我’诞生。受制于我新的身份,我只得选择最保守的方式:渗透,修枝剪叶,随后大刀阔斧。我不想成为什么组织什么门派的首领,所以也没有对左衽门的存在进行更多干涉。他们能如此兴

    旺且嚣张地存活至今,也有他们的理由,最重要的是雇主的存在。正如刚才说的,即使没有左衽门也会有别的什么。而让它们处于垄断地位,并加以控制,是最好的遏制方式。有时候,我也用得着他们。似乎扯得太远了……总之,我不否认职责使我在客观上成为你的仇人,我理解你的愤怒——也接受你的愤怒。所以——出招吧。”

    真是干脆又坦诚的人啊。这个人又在自顾自地说些什么?!全部都是自己的事,没有一句人话,分明都是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性的诡辩!尹归鸿只觉一阵热血从脚底板儿冲到天灵盖儿,恨不得当场撕烂他的嘴,制止他的一派胡言,让他再也无法这般嚣张下去。谢辙和寒觞都明白,事已至此,是绝无谈和的可能。他们在神无君两旁一左一右摆好架势,准备迎战。尹归鸿一跃腾空,直直掠过他们,目标明确地向神无君发起进攻。这次,神无君也不仅限于单纯的招架,而是与他正经地交起手来。在这场情绪主导的战斗中,谢辙和寒觞意外发现,他们其实根本无从插手。抬起头,黑暗的幕布下是两人来往交错的影子。他们的兵器拖着长长的尾迹,宣告了他们曾经的站位,愣能让懂行的人看出几分高明来。武器乒乒乓乓,每一招每一式都会产生不同的、繁复错杂的光效。有时像波纹激荡、定格;有时像篝火摇曳、迸溅;有时像雷电闪烁、撕裂……双方不相上下,借着相互的力在空中激战,没有一刻落地。在地面的两人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全然不知如何插手。

    终于,有一个人影先落到地上。而且看样子他是故意的,是借着对方从上到下的劈砍弹到地面。两人连忙朝那个方向跑去,发现那人影竟是神无君。紧接着,尹归鸿也缓缓落到不远处。很显然,他已经气息紊乱,气喘吁吁,而神无君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好吧,如我所想——你有资格站在我面前提复仇二字,却还不具备复仇的实力。”

    尹归鸿奋力调整呼吸。越是着急,气息便越急促。他咳嗽了几声,几滴鲜红的血溅射在灰白的地面,显得刺目无比。他受了内伤,身子也站不太直。抬起手臂擦掉嘴边残留的一丝血迹,尹归鸿恶狠狠地盯着神无君,恨意有增无减。而神无君只是扶正歪了的帷帽罢了。

    “你打不赢我,但我也不劝你收手。你这种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不死心,我见得太多——跟你前世可真够像的。”

    “别他妈拿出长者的气派说教我,你这杀人凶手!”

    神无君竟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你不是没有动摇,而是不允许自己动摇。你在复仇的路上闷声走了十年,决不让自己退缩一步。稍有对这念头的怀疑,都要进行更强烈的自我批判。一旦你认同我所说的一个字,你就认为是对你全家老小的背叛。”

    “住口!!!”

    “尤其是,我知道你的后台——给你这把武器的人。他将烬灭牙给你,必有他的理由。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让你白白送死,否则他就会失去这件宝物。他一定留有后手,才让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摆上台面。先打个招呼,我接下来的话没有挑衅的意思,那么……”

    神无君接受着他灼热的目光,几乎要烧穿他的帷帽,直刺瞳眸。

    “你拿什么赢我?”

第二百六十四回:怒不顾身

    这番话在尹归鸿耳中,当然完全有立场被视为挑衅了。他虽面不改色,却死死盯着神无君,白色的眼球上爬上更多细密的血丝。烬灭牙被攥得越紧,他越能感到一种微小的力量。它在尹归鸿的手中鼓动,很明显,也很有节奏。他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自己手心的血管,还是从烬灭牙传达出的脉动了。

    尹归鸿愤怒的理由是那样充足:他与神无君不共戴天,神无君就是他恨不得剥皮拔筋的仇人。而他的愤怒,不仅因为自己同他实力上的差距——虽然那番话准准地戳在他的脊梁上,确实有火上浇油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尹归鸿无法逼迫自己认可敌人的说法,即便每一个字都像是事实。这种矛盾的心态令他感到无所适从,而这种无助更是助长了他的怒火。此刻,他一点点对那言论的认同,都是一种对自身行为的背叛。他不断地告诉自己:绝不能这样想——尽管这个行为本身已经印证了神无君的说法。

    基本上,人们的愤怒都源于自己能力的不足。可他还能怎么办呢?他记得那样清楚,自己的身体打小就那样羸弱。父亲如何花重金四处找先生教他识字,母亲如何给他变着花样地琢磨食谱;爷爷奶奶如何耐心地给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兄长和阿姊又如何绘声绘色地描绘家之外的世界,哄他开心。不如意是偶尔的,快乐是常在的。尤其爹娘冒着被家族处置的风险私用法器,治愈自己这副孱弱的身躯……

    但这一切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他还能怎么办呢?从孩童时期那一阵风就能吹垮的身体,成长到如今能手握刀刃、过关斩将、披荆斩棘的姿态,他已尽他所能。他没有天赋,没有生来武学与阴阳术双精的父亲,没有千百年间无数个历练与成长的机会。曾经有的这些,连同待他视如己出的养父也都离去了。

    “我可真羡慕你。”尹归鸿说这话的时候多少带点讽刺。他的视线从两旁的谢辙与寒觞的脸上扫过,又挪回了神无君那里。“只要背负一个从古至今的美名,所有的人都能心甘情愿地为你说话,为你卖命……而我身边的两位所谓盟友,都不过是为各自的利益虚与委蛇,我还得提防他们不知何时背后捅我刀子。”

    “你完全有得选……”

    说这话的时候,谢辙也没什么底气。比起现在为他说明利害关系,这更像是对他过去曾经的可能性而惋惜。寒觞不说话,大约是觉得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发言的必要性了。

    “我没有,但你们有。”尹归鸿看着他们,怔怔地说,“一位伟人的诞生,总会伴随着无数无名小卒的牺牲。他们的光芒愈是耀眼,身边帮助他们的人便愈是不起眼。你们难道有谁记得,曾经与神无君一起来到南国冒险的人都有谁呢?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掌握天狗血脉的那人是与神无君一同冒险的友人,甚至在他的后代之中,他的历史也鲜为人知。如此,更别提更多与他交情匪浅,却被他自己的丰功伟绩抹去了姓名的人。可以说……有人掠夺了他们的名誉。如今,你们二位……也要做这样的人吗?”

    “我从未想过在什么地方留下姓名。”谢辙如是说。

    “我有想过—

    —但不是在这里。”寒觞笑了一下。

    “可悲。”

    “他不喜欢那些虚名。”神无君好像是在说某个被尹归鸿提名的人,“名誉是会招致灾难的东西,对他而言尤甚。若是那些人会想在历史的场合上留下什么,我不介意替他们大肆宣传一番。但他们都不是这种人。而这之中的有些人,即便我觉得有必要让世人知道——可我更清楚,漫长的时光终会冲淡每个人的记忆。有时候,永生之人也无法将谁铭记。”

    “无所谓。但是你刚才问,我凭什么与你作对,是不是?”

    神无君略微昂首,音调抬高了些:“我希望你只是从字面意思上理解的。你身上除了这把烬灭牙,并没有属于任何人的咒令。我想,你一定有别的筹码。”

    “你说对了。”

    说罢,尹归鸿扬起手,手中攥着一个小小的瓶子。在无光的环境下,那瓶子的模样依然能很清晰地映入他们的眼中。而且瓶子是在发光的——那是一种柔和的青蓝色光晕。瓶子是一种黯淡的紫,但或许与其中的液体有关。从瓶子没有液体的颈口看,它原本应当也是那种清亮透彻的青色。那么,里面的内容物大约是红色的了。

    “那是什么?”寒觞侧过头问神无君。

    另一边,谢辙小声地对神无君说:“我方才看他身上是藏了什么东西。我以为,那大约只是带着法力的配饰,却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老早就注意到他藏着中空的什么。”神无君说,“我还在想,他准备什么时候用那东西。这瓶子是青璃泽特殊的青璃所制,效用很多。最重要的,是说明它的出处。”

    寒觞沉着脸道:“难道是……殁影阁?”

    “莫非是什么蛊虫?”谢辙变得更加警觉,“可要小心……”

    话音刚落,尹归鸿做出了一件惊人的举动。

    他举起手,将小瓶子悬在自己的头顶上,继而手上发力,将这瓶子狠狠捏碎了。伴随着清脆的破裂声,里面的液体泼洒在他的身上。那液体果然是红色,或许还混着他手上的血。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只是目光坚定地看着神无君,一副……

    一副视死如归的怪异模样。

    血似的液体渗进他的头发,流到脸上,顺着面部的起伏分流,像是一张脸变得破碎。有水流蔓延到他的眼中。不知那水究竟是什么成分,竟让他整双眼睛都红得像是要冒火一样。

    “他、他在干什么?”

    “退后。”神无君突然说。同时,他自己后退了两步。

    这一举动让另外两人紧张起来。虽然神无君不是在害怕什么,可这不同寻常的表现还是让他们感到不安。他们照做了,眼睛还紧盯着尹归鸿,不知他要做些什么。他收起刀,伸出握刀的这只手,按在自己的脸上,缓缓下移。那些液体在他半张脸上抹得均匀,却很快淡化,或许是挥发掉了。那当然不是真正的血,至少不是纯正的血,否则是不会像水一样稀,又能这么轻易蒸发的。

    他的手上沾了些许液体。接着他取出万鬼志,熟练地翻到了某一页,又将自己沾着红水的手按在上面

    ,紧接着用力一抽。

    这样的举动极大程度上激起了谢辙和寒觞的某些回忆。这一幕,他们太熟悉了。尽管与叶聆鹓从书中抽取妖物的手法有些不同,但有人能想到这么做,已经不是一件寻常的事。然而他们并没有从这个动作中看到什么妖怪的身影。只有一团金色的光团,在他的手中跃动。那像是个金灿灿的风滚草,又像是球状的雷电。在这般耀眼的色彩之中,还有黑色的暗影时不时掠过。这到底是什么?至少看上去不是什么妖怪。倘若不是妖怪的话,还能是什么?妖怪的精元吗?

    接着,尹归鸿用力将这光团抛了出去。

    三人立刻躲闪,成功躲避了这次袭击。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尹归鸿并非只是用这东西攻击他们罢了。转过头,那光团以左右弯折的不规律路径越过他们,飞向身后遥远的地方,很快就消失不见。再转回身,三人都看向尹归鸿,不知他在搞什么把戏。而尹归鸿的脸上,既没有策划着什么阴谋的得意,也没有场面尽在掌握的气定神闲,只有一种可怕的平静。这种平静却很容易被解读,令人联想到狂风暴雨前大地有多静谧。

    静谧很快被打破了。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从后方有什么东西疾驰而来。它太快了,快得谢辙的天眼也无法捕捉。这东西瞬间穿透他们,让他和寒觞从后背感到极其强烈的冲击,脊梁骨都要被节节打断。两人狼狈地趴在地上,再试着撑起身体时,却不论如何都使不出力气,连抬头这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引起颈部的剧痛。

    究竟发生了什么?!

    神无君的反应倒是极快的,他在察觉到问题的瞬间起跳,规避了危险,只是来不及提醒身边的两位小兄弟。当那身影已经落到尹归鸿身边后,他也恰好在微弱的重力下缓缓落到地面。谢辙挣扎着向前匍匐一步,奋力抬起眼睛,终于看清了袭击他们的是什么鬼东西。

    一个……天狗。

    那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巨兽,眼神如豺狼般狠戾,獠牙如刀刃般尖锐。在它的身上,时不时有金色的电流滑过,像是它的一部分。

    尹归鸿从妄语那里得到了复活天狗的办法!这是谢辙的第一反应。但很快,他对这个念头产生了质疑。若真是如此,这和殁影阁有什么关系?何况这只天狗看起来是那样完整,与妄语那条尸骸般的天狗截然不同。再仔细看,这天狗似乎有些透明,如幽灵般没有完整的实体。能辨识到这一步,除了他这双眼睛的功劳,还有刚才的那场冲击。若是天狗的实体从后方袭来,他和寒觞恐怕早就成两滩肉泥了。

    “嘶……”

    这吸气声许是有些惊叹,有些无奈,还有一些……困扰。神无君歪着头,上下打量着这只不同寻常的天狗。随后,他陷入思索,一手拈着下颚,颇为好奇地问:

    “我不觉得它是完整的。这样残缺的复制品,通常没有任何理智,只会遵循生命的本能活动,拙劣地对同类进行模仿。而你就算是那人的转世……哪怕加上殁影阁的什么蛊术,再怎么说,也不该能役使它才对。你是怎么做到的?”

    尹归鸿没有回答,但手中多出一枚玉佩。

第二百六十五回:怒火中烧

    “哦。若是这样,我便明白了。真不愧是某些人,演戏向来都是全套,净在这些不必要的细枝末节上铢锱必较。”

    神无君的这番话怕是别有用意,尹归鸿大约能听懂,但另两位就说不定了。这会儿,他们身上的阵痛还没能消散。寒觞到底是个妖怪,恢复得比人类更快,好歹能将自己的身体颤颤巍巍地撑起来了。他咬紧牙关,以克服关节的余痛,同时问神无君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拙劣的仿品。”神无君道,“不论哪个都是。”

    “什么意思?”

    寒觞向来不会羞于承认自己的无知,但这种情况,神无君的话还是太弯弯绕绕了,令他们云里雾里。寒觞一边问,一边上前拉一把谢辙,他痛得发出一声惊叫,感觉后肩的筋都要被扯断了。单是将他扶稳这件事,寒觞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自己差点跌倒。但终归只是差点儿,他还站着,只不过手腕和脱臼无异。

    “真不太巧,我听闻我的前世,也曾与你结过梁子。”

    说这话的时候,尹归鸿的手中捏着玉佩的绳子,慢悠悠地晃着圈儿。神无君的视线落在那枚玉佩上,回应道:

    “你不会喜欢被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支配的感觉。”

    “只要能置你于死地。”

    “看来你是想彻底地杀死我、抹除我的存在了。”神无君评价道,“的确是恨之入骨的程度,与你的遭遇十分匹配,但和你的实力就说不准了。无庸氏的某种药物让你从万鬼志中抽出那只天狗的记忆,但显而易见,你没能在天狗冢唤回它的尸骨——因为这个天狗的尸骨根本没有回归天狗冢。”

    竟有这种事?谢辙望向寒觞,寒觞摇了摇头。他们只听说过天狗死后,尸体会回到天狗冢,但从未听说过它们没有回去的情况。两人本就对此不够了解。

    于是谢辙顺势问:“为什么?”

    “只要濒死的天狗不想回去,那它的遗骸就不会被天狗冢召回,也不会在现世消失。”

    真不知道那只天狗经历了什么,又在临死前想到了什么……但不论它还是它曾经的主人的故事,都与当下无关。他们只想知道,为何尹归鸿还能将那天狗在此地复原。

    “那现在……他是怎么做到的?”

    “只是记忆罢了——恐怕这天狗与纸糊的无异,一旦受到袭击,就会消散殆尽,而它的记忆也再无法复现。他这么做,不是走投无路,就是十分自信了。当然,无庸氏若有什么手法能将它塑造得不那么脆弱,也说不准。”

    两人很容易想到一些过去的事……叶聆鹓也是这样的。曾经被她从万鬼志中拉出来的妖怪,都是记忆的复制罢了。一旦这些具象的记忆被击破,它们就完全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就连曾经承载它们的万鬼志上也只剩空白几页。难道说,无庸氏的人已经研究出了某种方法,复制了聆鹓鬼手的力量吗?她现在究竟怎么样,有没有因此受到重伤?可惜尹归鸿并不能回答他们,这与他的主观意愿无关。而上次无庸蓝的替身与他们相见时,他若说聆鹓逃走的部分是实话,也不是没有可能——因为他们已

    经从中提取了她的价值。一旦他们所需的技术得以实现,那么叶聆鹓的生死也就不重要了。可他们绝不会好心到放她健全地离开。按照他们的作风,一定不愿鬼手的力量落到别处,否则她或是她不论自愿与否合作的阴阳师家族,都会成为对无庸氏的威胁。她要是真的成功逃脱,无庸氏的人一定还会想方设法地追杀她。关于这部分,那已经成为妖怪的准家主虽没有直白地说,但并不难想到。反正对他们来说,这本就该符合众人对他们的认知。

    神无君还在对尹归鸿发表他的见解。他的话本不多,可在这种时候,他格外耐心。

    “殁影阁的返魂蛊会让你的魂魄错乱,甚至有鸠占鹊巢的可能——只是至今都没有成功过。否则,郁雨鸣蜩早就被那位大人收拾了。但我向你保证,这种融合只会令你分裂,令你更生不如死,即便你现在尚不能察觉苦果。而朽月君给你的信物,建立在天狗对你错误的认知之上——反正这等妖物认的只是灵魂。但它一旦被破坏,你又会失去对它的控制。即便这一切都十分稳定,符合你所有希望中的准备,我也不知,你要凭什么杀死我。”

    神无君看着他充血的眼睛,重复道:

    “——杀死一个死人,一个六道无常。”

    尹归鸿一挥捏着玉佩的手,雷天狗疾电般攻了上去,迅猛无比。这一次,它的速度更快了,连神无君也没能及时躲避。它是直奔着神无君去的,但连带的疾风还是将旁边的两人刮趴下去,而神无君被它死死咬住,愣是被拉到更远的地方去。待谢辙和寒觞再度狼狈地爬起来时,神无君和天狗都不见踪影。

    “你究竟想怎么样?!”

    谢辙已顾不得和他讲什么道理,他对尹归鸿发出最直接的质询。可当他与尹归鸿的视线对上之时,他竟显得有些迟疑。那是一双被怒火焚烧的双眸,烧得极致,烧得纯粹,极致到再无界限可以突破,纯粹到再无他念能被容纳。寒觞看向谢辙,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们都很明白,事到如今,已绝无任何转机。

    寒觞的语气并不输谢辙,他发出对尹归鸿更确切的质问:

    “所以你要如何杀死他?杀死黄泉十二月中的任何一人,都可能招致阎罗魔的裁决。也许你不会介意,但你要怎么做?还是说,你只需要他被困在这里,承受无穷无尽的痛苦来偿还对你造成的伤害?可那又能怎样?你真的就会消气了吗?”

    “何况,六道无常的躯体,对疼痛的耐受力远胜于常人。神无君很快就会适应这种程度的攻击,并且遏制它、无视它。你的复仇,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吗?”

    尹归鸿并不说话。他自认为,自己留给这两位杂兵的耐心已经足够充裕。他举起刀,只需要一记挥砍,强烈的刀气便如真实的利刃般飞驰而来。烬灭牙的刀气可不是在开玩笑,哪怕碰到一点,对他们而言也绝无生还的可能。两人同时起跳,借用这里特殊的重力让自己跃到高空,规避这一击。而被烬灭牙扫荡的地面,刮起一层灰白的粉尘。这片大地被削去了一部分,那部分东西化作灰蒙蒙的气浪被刀气推到很远的地方。同时,地面上也表现出了古怪的侵蚀感

    。不论是经年累月的风蚀水蚀,还是岩浆更直白的侵蚀,都不能制造出这般千疮百孔的模样。怪异的红绿色在疮口上缓慢地闪耀,一层淡淡的毒气悬浮在空中。决不能吸入这种东西。空中的两人交换眼神,各自用力朝着对方打出一掌,顺势被各自的反作用力推到别处。待他们落地后,便不会直接落到那团毒雾之中了。

    “你们只能想到这种程度的报复,我只能说天真得可以。”尹归鸿愤愤地说,“那么对你们来说,我的仇恨也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吗?!”

    “闭气!”

    尹归鸿话音刚落,他们突然听见神无君的吼声。两人四处张望,寻找他的方位,并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只见毒雾中央的高空,有一人从天而降,旋转的姿态像是捕食的猎鹰。神无君将双刀相交一斩,刀气立刻将这片毒雾驱散。在他落地的一瞬,毒气扫荡过闭气的二人的面颊,消散殆尽。神无君落在地面的凹陷中,只身一人,不知那天狗身在何处。他的衣服有些破烂,露出的伤口都能看到可怕的血迹。看来他伤得很重——却还站在这里。

    “我明白了。那条天狗没有实体,因而也不能被斩杀。这就是你的算盘?那你又觉得,凭此它能与我纠缠多久,而你又打算在天狗冢耗上多久?弄清楚,这是你自己的复仇。”

    “我当然清楚——比世上的任何人都要清楚!因为这他妈就是我的复仇!”尹归鸿的吼声气愤到无以复加,吼声贯彻整座空间,苦了听力极好的寒觞耳膜刺痛。“我没什么家族大义。说难听的,其他姓尹的人,你杀就杀了。唯独我的家人……而你却没有一句道歉,连一丝悔意也没有,还像十年前一样高高在上,用从井口俯视我时那般漠不关心的口吻!不可原谅——你会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你或许觉得我无法手刃仇人,觉得我尚不能对你造成任何威胁,也没有什么审判你的资格、制裁你的能力——但你傲慢不了多久了!”

    “我从未有什么傲慢,那不过是你的臆想。”神无君冷漠地说,“我也不会拿什么命令当做借口,杀了就是杀了,我认。但倘若,我该替你家人道歉,那么我从离开南国的土地开始,就不知还欠着几千万个祸乱世间的可能性道歉。到时候,谁来替涂炭生灵一一道歉?”

    “一派胡言!”

    尹归鸿震声之时,漆黑的天空掠过一道闪电。这闪电与凡间的不同,它划过的一瞬整个世界都陷入白色。即便非常短暂,但也足以致盲在场的所有人。而就在这个时候,先前暂时被神无君制服的天狗再度闪现,从天而降,雷击般狠狠砸在神无君所站立的地方。

    强光过后,人的眼睛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在缓慢恢复的视野中,谢辙眼里的轮廓也逐渐清晰。他分明看到,神无君前后弓步,两把弯刀在胸前交错,昂首挺胸,死死抵住了从正上方袭来的天狗的巨喙。他肩上是天狗已经深深刺入的利爪,血被漆黑的衣物掩盖。他所站的那个地方,也逐渐蔓延出细小的裂纹,如干涸的大地。

    “我也不是没有对付灵体的办法。”

    说罢,神无君两刀交错之间,泛出黑白的光。

    “住手!”

第二百六十六回:怒恨难平

    住手……?

    谁会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而且竟然让他住手,这可真是有点说笑的意味了。但是,神无君是认识这个声音的,所以他当真停了手。

    他回过头去,望向那个冲自己喊话的声源。谢辙和寒觞也看向那里,发现了一个他们意想不到,却又原本该出现在这里的那个人。

    “霜月君?”谢辙的惊异难以掩饰,“您怎么会……您怎么现在才——”

    “出了一些……意外。”

    霜月君的手已经落在武器上了。不是刀,而是伞。她神情严肃,一步步接近他们。她是从哪儿来的?几人都没听见什么动静,可能是从远处进入此地。那她又是如何来的?

    “你不能用那个……”霜月君对神无君说,“至少不能在这里。”

    神无君没空在第一时间回答。他别开刀刃,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弯折骨头,从那天狗的爪下逃脱。虽然它不具备实体,但仍使得地面的裂纹进一步扩大。离开危险地带的神无君迅速站直身子,恢复了身体原本的构造,同时发出咔嚓的声响。这动静让谁听了都感到不寒而栗。仅仅这一会儿的空档,神无君露出有些讥讽的表情。

    “那怎么办?若不把它彻底送到其他地方去,那你一定有更好的办法了?”

    不能怪神无君阴阳怪气,他很少这样,只是从他受过的那些伤不难看出,他已经被这古怪的东西弄得没脾气了。霜月君面露难色,知道自己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语气缓和许多。她也没做错什么,毕竟在来到这儿之前,她自己也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要是打开此地与他道的通路,无异是将天狗冢的大门彻底敞开,这一定会招致天狗亡魂的怒火。只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不可能在此地唤它出来。”

    霜月君说的“它”一定是自己的天狗了,但她并不喜欢用“我的”来作为叙述的前缀。几个人都没有心情在这个时候琢磨这个,他们得……琢磨那个大的。还不等天狗发起新一轮的攻击,尹归鸿抄着烬灭牙直冲过来,再度与神无君的弯刀相碰。他的每一次袭击都伴随着盛怒。而情绪是会转化为力量的。神无君能明显发觉,他的攻击比之前更加有力,动作比之前更加敏捷,甚至连战斗的技巧也得以提升。情绪的确是最好的导师,神无君很清楚这点。倘若不是愤怒的指引,当年的他也绝不会为父亲报仇,并且发明那个战胜音乐天的招式。

    可是尹归鸿的愤怒,夹带了浓郁的妖性。

    他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朽月君从中作梗已不是一次两次,他早已对这妖怪的套路不能更熟悉。大多数六道无常都在为解决人间的麻烦奔波不息,只有这个混账,对于在人间制造麻烦乐此不疲,仿佛这就是他生来的任务。神无君相信那位大人的大多数抉择,唯独对放任朽月君胡作非为上千年的事略感困惑。他从没问过,但是他知道,有朝一日自己一定会当着红玄长夜的面,当着那位大人的面,将所有人的困惑明明白白问个清楚,不给他们辗转迂回的余地。如果他得不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回答……他也会用六道无常的方式解决问题。

    但现在不行,现在他连如何处理眼前的麻烦都不知道。他想,他也许可以下个狠手,将尹家这最后的祸患彻底铲除。但若是两刻钟之前他或许还有机会,现在提这个,为时已晚。

    怒发冲冠的尹归鸿打下强力一击,有毒的刀气差点掀起神无君的帷帽。

    “你最好为曾经放过我的事感到后悔!”

    “让你失望了——我不会。”

    神无君诚然没有说谎,也没必要说谎。谢辙有一瞬似乎能明白他的心情。做了就是做了,承认便是,这才是神无君的处事风格。何况执行命令这种事,也谈不上什么后不后悔。充其量有些内疚罢了。但要解释这一切实在复杂,真说出来,又显得神无君推卸责任似的,一点也不像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大丈夫,这又要给尹归鸿落下话柄。事情既然明明不是这样,他就不必做更多解释。谢辙突然就理解了——理解神无君为什么是个不苟言笑又不健谈的人。话说得直白太过伤人,说得委婉又不明所以。不论怎么做,都要给人留下无限遐想和发挥的余地,而人类的理解能力又格外主观、格外丰富。干脆闭嘴不谈,宁可被世人误解算了,至少这样能省下一屁股麻烦。反正都要被人指指点点,不如自己方便来得更痛快些。

    相较之下,自己凡事都想说清楚弄明白的风格……的确显得婆婆妈妈了。难怪神无君在亡人沼与他切磋的时候,从为人到武学上都对自己那么不满。

    但现如今,他们同处一条战线。

    谢辙和寒觞交换眼神,立刻对尹归鸿出击,制止他不知疲惫的进攻。神无君若想反杀,即便在这种伤势下也很容易,却因这二人唐突的加入变得困难。可没想到,即便他们两人一起进攻,竟也不敌此刻的尹归鸿。另一边更为不妙。那漆黑的天狗在看清霜月君的时候,竟然失控地攻了上去。霜月君立刻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它曾经的主人死于自己的手中。即便只剩下这点魂魄,它也能清晰地辨明谁才是它最重要的仇人。

    这显然不是尹归鸿希望发生的。他在牵制了谢辙和寒觞之后,意识到那天狗不听使唤。他才不管再来几个六道无常,也不管她究竟是来帮谁——他只是不想任何人妨碍他的复仇罢了。他一记扫刃,拉开与那二人的距离,迅速拿出玉佩试图夺回天狗的主导权。原本拿着叶隐露的霜月君一人,很难成为一个天狗的对手,但碍于它此刻意识的纠结,霜月君想要在一定程度上压制它算不上难。

    尹归鸿将视线投向神无君,眼中怒意不减。

    “你不后悔?”他突然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有道歉,没有内疚,也不后悔——你可真是坦坦荡荡!你的内心要何等强大,才能做到这一步!一开始你甚至没能想起我是谁,想起你都做过什么!不,我或许应该问你……你有心吗?从诸神之战直到今天,接近千年的漫长岁月,是否已经侵蚀了你的理智,消磨了你的情感,扭曲了你的观念?你还是曾经的你,还是真正的人吗?六道无常终归也只是人类而已。想必即便是你,也有心思动摇的那一刻吧!哪怕是十年前的你,究竟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说早就成了一个

    没有感情的兵器?!黄泉十二月——说到底不过是阎罗魔那厮的走狗罢了!”

    “不许对那位大人不敬!!”

    反应最大的是霜月君。在许多方面,她对那位大人的决定确实有不同看法,但本质上她心怀敬意,神无君亦是如此,这正是他们为冥府工作的原因所在。尹归鸿不会理解,因为他还年轻——很年轻,且充满活力。诸如愤怒、仇恨、沮丧、悲哀、愁苦等情绪的维持,都需要源源不断的养料,也就是燃烧人的精力以维系存在。一旦时间够长,什么苦难都只是过眼云烟,沧海一粟。如今的问题就在于……尹归鸿的精力是过于旺盛了。

    “朽月君给他煽风点火,”神无君说,“我仿佛在哪儿看过这出。”

    “不用你说我也能看出来!”

    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和天狗周旋,疲惫与烦躁自然让她的语气好不起来。失败的谢辙和寒觞不知第多少次重振旗鼓,准备新一轮的筹划。但在那之前,谢辙意识到一个问题。

    “为何我们在此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除了从万鬼志抽出来的这个幻影外,似乎再无其他天狗的亡魂出现。”

    寒觞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猜到谢辙要说什么,神情一样凝重。

    “难道这里还不是天狗冢的中心……所以它们才没有出现么?”

    “不论如何,它们现在没有出现还算得上好事。等它们真向我们寻仇可就晚了……”

    “我们可是一时冲动进来的。”寒觞苦笑道,“谁都没有多想,谁都觉得神无君有办法。可目前看来,我们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另一回事。就算中途没有天狗族的亡魂打扰,离开此地时要经过怎样的诅咒,又该如何化解,我们尚不得知……”

    “呃!”

    霜月君发出一声叫喊。那天狗几乎完全摆脱了尹归鸿的控制,任凭他手中的玉佩发出多么强烈的光芒也无济于事。她快要招架不住,却几度没有向他人求助。她很清楚,不论谁都难与这妖怪为敌。不听话的天狗加剧了尹归鸿的怒意。他冷冷地说:

    “畜生终归是畜生,次品也终归是次品……我果然不能太过依赖什么蛊术,什么血脉。做人最重要的还是靠自己——我早知如此!”

    “……咳唔。”

    神无君忽然咳出一滩黑乎乎的血。

    谢辙吓坏了。不难猜测,在刚才的战斗中,烬灭牙的刀身或者刀气伤到了神无君。就算是无常鬼,在这些六道神兵面前,也会受到实打实的伤害。霜月君帮不到忙,连她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他和寒觞想上前搀扶神无君,却被他一把推开。他手臂还很有力量,除了这些不正常的血迹和帷帽下或许苍白的面孔,几乎看不出他身中奇毒。

    “即便你现在认输,我也不会原谅你。”看他这副样子,尹归鸿刻薄地说。

    “露隐雪见,你能拖多久?”

    霜月君不知几度躲过天狗的袭击。她明白,神无君能这样开口必然是有他的需要。

    “还能拖一阵!”

    “拜托了。”

    接着,神无君看向尹归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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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