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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六十七回:怒极生悲

    “你弄错了一件事。”神无君咽下一口唾沫,或是毒血。“现在,我要告诉你。”

    是什么?

    他们都看向他,等待神无君说出接下来的话。谢辙隐隐觉得,这话很重要,重要到足以扭转当下的战局。

    只见神无君上前一步,突然双手抱刀,朝尹归鸿鞠了一躬。这是个很标准的动作,腰板儿直直弯下去,弧度足以令一根树枝折断并发出“咔嚓”的响声。

    这是唱哪出?他们都没看懂,包括尹归鸿在内。

    “呵,你这是什么意思?”尹归鸿咬着牙说,“事情闹大了,才想着道歉?”

    “我不乞求你的宽恕,也从不需要你的原谅。你的痛苦我理解,但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我自己的确为你的遭遇而遗憾这件事——所以我放过你。”

    尹归鸿听了青筋直跳。

    “什么意思?到头来我还得感谢你呗?”

    神无君竟发出一声叹息。

    “我从未怜悯你的过去……却为你的遭遇感同身受。是的,我为此愧疚。我不需要你接受这份心情,我也不会为做过的事道歉。但我要告诉你,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尽管我因为工作的繁忙暂时遗忘,但,我承认——我曾动了恻隐之心。”

    尹归鸿觉得自己面部的某块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他说不清为什么,是觉得这番混账的话令他愤怒,还是他真的为此触动了什么?十多年来,他从未渴望过神无君为此说一声抱歉,毕竟他确乎是没这个义务。而这些话对神无君而言,或许当真与道歉无异了。

    “所以你放过我?”

    “所以我放过你。”

    “你、你知道你如今这些话听起来多混账吗?”尹归鸿浑身都在颤抖,“晚了!我告诉你,你早个五年八年还有可能!你若是主动找我亲自登门道歉,过往的任何一个时刻我大概都会原谅你,或者至少,我理解你接到的命令——可事到如今我们只得刀剑相向!你一生降妖除魔,死在你刀下的人数不胜数。你又那么忙,怎么也轮不到我!那是,你可是神无君,多大脸面?我又姓甚名谁,江湖上还有几个与我同姓之人?你犯得着跟我计较?”

    这些情绪化的发言几乎脱离理性,但这不难理解。谢辙不禁吞了口唾沫。事到如今,眼前发生的事都已经超过了他们的设想。霜月君虽还与天狗纠缠苦战,但这些对话还是实实在在地传入她的耳中。就算她现在不忙,拉她出来发言,也说不出几句像样的话。

    寒觞见她仍在苦战,对谢辙眼神示意。紧接着,他朝那边的战场跑去,一跃升空,化作庞大的九尾妖狐。妖狐突然出现在霜月君视野中时,她感到些许惊奇,随即很快重新投入战斗,与寒觞试图合作对付这没有理性的妖物。九条尾巴在这个领域燃烧着冲天的火焰。倘若这里存在黑暗的概念,那这些火光一定足以令此地迎来白昼。

    神无君将手伸入帷帽,用手背的指关节抹去嘴角残留的血。它们开始凝固,令他在说话时感到轻微的不适。

    “或许

    我可以弥补。你想要得到什么?我的死?倘若这样就能平息你的愤怒?”

    “少瞧不起人了!”尹归鸿震声道,“说的都是些不可能的事。你在戏弄我吗?!”

    “我没有。”

    “你只是想让我放弃报仇!所以你才说这些,谈什么所谓的恻隐之心!心?你当真有这种东西?哈哈,哈哈哈哈……”

    尹归鸿狂笑起来,声音却越来越低,让人听出一些疲惫。他的动作也松懈许多,肌肉不再紧绷。他颓然地向前几步,烬灭牙在地上拖出划痕。他的笑声还在持续。不多时,这声音又重新变得洪亮,变得激昂。他愤愤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放你 妈的屁!你什么意思?你觉得说这些很好玩是吗?我告诉你,老子不需要你的同情!真想不到啊,阴阳往涧,你也有承认自己心软的时候?我才不信你说的鬼话!你说的要是真的——要是真的……”

    他的声音又低下去,像是蒙上一层厚厚的纱,变得浑浊。

    “那我的仇恨就是……不必要的?我的愤怒,也只是自顾自地,跟自己较真而已?我的复仇,不过是被某人利用……被你们这些人当乐子看罢了。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你怎么能——擅自退出戏台,擅自宣称自己,不曾参演?这样一来,不就成了我一人的独角戏吗?”

    “你……”

    连神无君也觉得此刻的他太过古怪。谢辙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知道,虽然现在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他根本插不进嘴。但要是能做些什么……话说回来,又能做些什么?

    “我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最后一根与理智同名的弦绷断了。

    “闪开!”

    神无君发出吼声的同时,动作已经与声音同步,一记扫堂腿将谢辙撂倒在地。他毫无防备,重重磕下去,肩膀和脑袋都疼得像要裂开。但当谢辙回过神后,他意识到自己真该感谢神无君这一脚。耳边还有刀气嗡鸣的余声——就在刚才,尹归鸿提刀袭来,烬灭牙狠狠削过他们身后的地面,灰白的大地为之颤抖。谢辙和神无君连忙撤步重新拉开距离。但尹归鸿太快了,仿佛全身的情绪都转化为了力量,失去至亲的悲剧仿佛就在刚才发生。他又攻过来,两人完全放弃招架,只凭躲闪才能保命。这次,烬灭牙深深插在神无君上一刻的落脚点,同时传来刺耳的摩擦声,就好像金属插进了金属。

    这冲天的怒意包裹了玉佩,妖力渗透了它,让它翠绿的内部缓缓浮现红色的细线,就像眼白上的血丝,甚至还在扩大、蔓延。与九尾妖狐争斗的天狗突然僵住身子,回过头,双目也变得猩红,像是被什么东西占据意识。强大的怒火已从尹归鸿身上溢出,它们变得可以被察觉,只是颜色难以形容——毕竟只是纯粹的力量。它们像火焰,又像流水;像闪电,又像极光。那种刚柔并济的姿态楚楚绽放,饥渴地寻求新的容器,因而根据那种欺骗性的联结占据了天狗的身躯,哪怕它并不存在可触的实体。任何被这怒火波及的事物都会遭殃,他们该庆幸,这贫瘠的天狗

    冢一片荒芜。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尹归鸿的手死死攥着烬灭牙的刀柄。刀身还扎在地面,随时会被拔起。

    “你当初为什么不能杀了我?”

    神无君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确切来说,他无法回答。因为他很清楚这个问题暗含的意义是什么。要是真只有字面意思,那他已经回答过了——恻隐之心,就这样。但那一瞬的共情已经招致了如今的局面,他无法评价这决策的正确与否。

    “你留我一个人独活。”

    一个人,捱过这十年的漫长岁月。

    “你可知这些年我如何度过?”他攥着刀的手稳稳当当,身体却止不住颤抖,声音也一样。“我是幸运的……没有饿死,没有被野兽吃了,没有沦为奴隶被打死。我被收养,被教育,被传授生存的技艺。但是,不再有那些能让我感到触动的事了——我的养父诚然值得尊敬,但也只是敬爱而已。一旦有过真正的家庭带来的温暖,其他的都只是可悲的替代。我可以对爹娘心生怨气——没错,因为他们听从命令做了蠢事,又违背命令做了更蠢的事——治好我,让我拥有健康。兄长和阿姊,还有我,被这两双行恶的手养大,老人们也得此照顾。我知道我又何尝是无辜的?每当我试图忘记这些好事坏事,每当我真觉得这些记忆淡化了,每当我……每当我真以为自己放下的时候,它们又像鬼魅般一晃而过!它们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闪现,不论睡梦中还是清醒时都不放过我!任何小事,任何物件随时随地都能触发这些过去的影像,直到十年后,真正的鬼魅找上门来——给我这把鬼一样的刀。”

    尹归鸿的视线落在牙刃上,神情像是……养父看待养子似的。他双手交叠,掌心按在刀柄上,头颅深深下垂,两肩后的骨头微微凸起,远看过去就像弯腰伏刀的人没有头一样。这场景令谢辙感到窒息。只听尹归鸿仍在喃喃轻念:

    “我忘不掉,我知道,我逃不掉……他们在九泉之下想我,他们死了这么些年都在挂念我。为什么要留我一人苟活于世,为什么不能连我也一并杀了。是我贪生么?我当时分明怕死,可如今不怕了。我当时应该被你一并杀掉,让生命永远停在那年。这样我就不会被这段火光连天的记忆折磨至今,也不会有人找你寻仇,我更不会迎来没有终结的——孤独!你自以为是的仁慈,不过是对一个生命的二次伤害罢了。你的宽容,是你折磨人的武器。事到如今……你后悔吗?我再问你一遍,你后悔吗?或者,干脆这样,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

    “若一切重来,你还会不会放过我?”

    “若一切重来,我仍做同样的选择。”

    神无君不想说谎。

    全部的力气都被烬灭牙支撑的尹归鸿,忽然停止了颤动。整个人一动不动,定格在那儿,像是连呼吸也停止了。即便是神无君也不能无动于衷。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神无君深吸一口气,“没有人是不孤独的。”

    他听不见。

第二百六十八回:怒从心起

    尹归鸿还没有习惯孤独——相较于神无君,他不过活了须臾片刻,又凭什么该有这千岁之人的觉悟?道理再怎样浅显,话说到嘴边,都没有力量。

    天空接连响起几震惊雷,闪电像是这黑天的裂纹。四起的狂风没有缘由,将他们吹得东倒西歪,站也站不稳脚跟。神无君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可悲的年轻人重新攥紧刀柄,一点点、一点点地将烬灭牙抽出地面。咔嚓——在刀尖离开的一瞬,那细小的刀缝突然扩散出网状的裂纹。灰白的大地瞬间支离破碎,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就好像地面是雪做的一样。

    尹归鸿一步步靠近。

    神无君的眼睛与常人大不相同,就连谢辙也无法看到他所能勘破的东西。他这双阴阳颠倒的眼,是由内而外解读事物的,换句话说,他所见的往往是事物最本质的部分。那么,这双怪异的眼睛,又看到了怎样怪异的景象?

    “……原来如此。”

    “什么?”

    谢辙可不知道他看明白了什么。在他们“普通人”眼里,尹归鸿的每一步靠近都使得天狗冢内的异象更加剧烈,而他身上冲天的灵力恐怕也只能被理解成妖气。而在神无君眼中,他分明看到一个天狗的面孔——巨大的、可怖的、狰狞的天狗,就附着在尹归鸿的身后。那些妖气在他眼里清晰地刻画出它的模样,正如寻常人所能看到的天狗一样。但这场面若是出现在神无君眼中,可就太奇怪了,这般具象化的事物不该是他能看到的东西。如此想来,在其他人的眼里……这又会是什么?

    至少这模样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只是太久没见,难免有些感慨。原来根本无需担心惊扰什么天狗的亡魂……它们的始祖,从事态最初就注视着一切。而这份清静被惊扰的愤怒,也由始祖的意愿凭依到尹归鸿的身上去。此等怒火不同凡响,甚至从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究竟是尹归鸿利用了这股力量,还是这股力量寄生在他的身上,这已经不重要了。当下如何让其余几人保住性命才是要紧的事。在这天翻地覆的混乱中,原本与寒觞和霜月君纠缠的那个天狗,在这股作乱的狂风间竟然隐匿了踪迹,不知是它自发的行为还是其他不可窥视之物的意愿。原本与天狗缠斗的九尾狐落到地上,化身成人类的模样,没有犹豫便从短鞘中抽出长剑。他的气息尚不平稳,方才的战斗也令他元气大伤,但他知道此刻不能退缩。谢辙的剑也已经离开剑鞘,在方才抽剑的那一刻,狂风似乎更猛烈了。

    此地的重力本就不同寻常,现在更令人寸步难行。他们光是将剑握在手里就已经很困难了,更别提如何挥舞。这一切阻力在尹归鸿眼里都是不存在的。他越走越近,妖力在他背后的混沌之物与他自身间流窜,电流似的。那究竟是什么鬼东西?谢辙也看不清它到底是什么,难道真的是尹归鸿愤怒的实体?虽说实体产生的灵体相当微弱,但若用灵力铸造实物,那绝对是个令人瞠目的考验。但不论如何,这混沌在普通人眼中是看不见的,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只像是一场异常的

    天灾。

    当尹归鸿近到一定程度时,他抬刀斩出一阵刀气,如张着血盆大口的恶狗迎面扑来。神无君在这乱象中站定,以阴阳双刀的刀气回击。两股力量碰撞在一起无法化解,只是在接触的刹那反弹回来,肉眼可见的灵力爆发出一阵眩光,转瞬即逝。烬灭牙的刀气在掠过尹归鸿时,仿佛无事发生般拂过面颊,连刀毒也不会造成伤害。此刻,他的意志几乎与这把象征畜生道的妖刀融为一体。但神无君的刀气依旧凌厉、疯狂。在它即将朝着几人袭来的一瞬,一抹绿色的影子突兀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是一柄撑开的伞。霜月君落到他们面前,长发在风中狂乱而恣意。她一个弓步将叶隐露挡在三人面前,如盾牌般坚不可摧。刀气弹在伞面上时,竟出现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倘若是一般的伞,怕是在张开前就已经被狂风扯碎了吧。霜月君竟手持妖伞,岿然不动。

    她的头绳被吹散,长发在空中乱糟糟地舞动。那一刻,谢辙突然发现了什么。在霜月君的颈后,似乎有一块不起眼的疮疤。那是胎记,还是别的什么?他过去都不曾留意,至少从未认真注视过霜月君的背影。当下,他的天眼察觉到这处异常,便再也无法忽略。只不过现在并不是询问的最佳时机。

    “你带他们离开。”神无君对霜月君说。

    霜月君皱着眉略侧过头,仅仅是这个动作就令她的颈部感到疼痛。她不解地问: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一个人对付他。”

    “可我又能带他们去哪儿?”

    “远离我招式的范围。”

    “不行!你大约不知你还能将这里闹得有多混乱吧!”

    “你还在担心亡魂的安宁?”

    “且不论这个,我能带他们去哪儿?”霜月君被气笑了,“哈,真没想到我防完一个人类,竟还得从你手边保全别人。”

    “天狗的始祖——我那位老朋友,它始终注视着这一切。规矩就是规矩,它绝不会对我们网开一面。即便是你我在场,它也要利用自己的方式,让谁也无法活着走出这里半步。”

    “……”

    霜月君不知如何作答,而失控的尹归鸿已近在咫尺。寒觞的手指不断划过剑身,却不论如何都不能将不知火引燃,大概是此地的灵压太大,灵场太乱。他顾不上说话,但谢辙已经替他传达了两人的意思。

    “我们不会走!”他说,“穿过结界的那一瞬委实没有多想,但论此事本身,我们的确义无反顾。倘若不在妖变时将他解决,不知世上还有多少生灵要受十恶的荼毒!”

    “我欣赏你的勇气。但你最好有更好的办法,否则我连你们的死活也顾不上了。”

    神无君调整了握刀的角度,那语气不像在说笑。这种事儿他还真可能干得出来,谢辙必须想出对策。可他想什么?怎么想?尹归鸿的愤怒难道不是真实的吗?这种事若放到自己身上,让他自幼从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恐怕现在妖变的人就是他自己了。神无君诚

    然无措,尹归鸿的行为也十分合理,可局势偏偏就是要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而这一幕,恐怕,霜月君不是第一次见了。谢辙和寒觞都能更深刻地体会到,在面临灾难却毫无办法时究竟是多绝望的事。即便上一次手足无措的人是六道无常,也不能稍微减轻二人的压力。谢辙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想阻止这一切。

    他不再多想,一跃跳过霜月君的伞盾。

    “老谢你疯了!!”

    不顾寒觞的叫喊与其他人惊愕的眼神,谢辙正面与尹归鸿对峙。他身后混沌的妖力似乎是有形的,细看分明是天狗的轮廓。只是那轮廓硕大无朋,并不好辨识。而在尹归鸿身后更遥远的地方,似乎有无数个星星点点的光。但那并非是星星,而是两两对应的、无数个天狗的眼睛。一旦弄清他看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来自心底的战栗感便愈发真切,愈发强烈。

    但他不能退缩。

    结合神无君刚才对霜月君说的那番话,他理解了这个场面。所以,异变的发生并非来自尹归鸿一人的愤怒,还有无数天狗与它们始祖的亡魂。想要平息这一切并不容易,何况他连尹归鸿一个的事也对付不来。他只是逼自己面对,逼自己处理。他不断地告诉自己,要是他们做不到的话……不说无常鬼,他和寒觞一定会在此丢了性命,为天狗冢的诅咒增加一份可信度来。谢辙强迫自己寻找过去的感觉——过去那不顾一切,又为了一切的感觉。只有那个感觉,才能令他激发风云斩最真实且强大的力量,与面前的邪祟匹敌。

    想想吧!倘若他们在这里倒下,与十恶对抗的力量便会减少。想想问萤和皎沫夫人,想想食月山脚下的老人,想想南国全体百姓的安危,他们都有危险!危机很快也会波及到自己家乡所在的大陆。这并非是一座岛屿的浩劫,而是整个江湖的浩劫。六道无常能做的终归有限。到时候,自己年事已高的母亲、寒觞的妹妹与兄弟、温酒的奶奶,他们都由谁照顾?

    还有……

    还有聆鹓。

    喧嚣的耳边忽然归于寂静。就像是躁动不安的蜂群,在某一刻突然集体陷入安眠。这所有的一切理由,突然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坚固的防线,将他脆弱的部分隔绝。风似是变得轻了,剑也变得很好掌控。他意识到,是风云斩使出的风与此地的妖风相互抵消,逐渐达成和解。尹归鸿并不退缩,提刀迎面攻上。事已至此,这已不再是他和神无君的个人恩怨。

    在天狗冢内,或许风云斩不能呼风唤雨,但它的神力已足以通过另外的方式展现。两把由同一人铸造的绝世神兵不断碰撞,电闪雷鸣一刻也不停歇。谢辙承认自己并不精于剑术,但风云斩就像是经验丰富的导师,在无形中指导着他的战斗。不知为何,凛天师的一番言论在他心中再度浮现。人剑合一,剑随心发……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做到了。

    “真够难缠的。”尹归鸿低声道,“开什么玩笑?!都到了这种时候——”

    “正因为到了这种时候。”

第二百七十回:暗潮明声

    天狗冢之所在,乃死生之界,与世隔绝。但是,那里的异象仍会对外界造成一定程度的影响。谢辙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天狗冢内的种种行为都引发了什么样的后果。不过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在那之前,有两位姑娘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工作。

    说来也怪,皎沫搀着问萤慢悠悠地下山后,那种不适的感觉就完全消失了。问萤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刚恢复精神,就又想上山尝试。皎沫知道她不会死心,便跟在后头,结果在逐渐浓郁的迷雾中没待多久,她又变得晕晕乎乎了。最终她还是服了软,老老实实下山去。

    原本问萤以为,所谓必要时疏散村民的说法只是一种极小的可能,但她没想到的是,果真没多久便天生异象。她怕的倒并非现世遇到的麻烦,而是怕兄长他们在那里遭遇不测。虽然食月山方向的沙尘散去,可本该苍白的天空变得无比瑰丽,美到令人胆寒。天边涌起怪异的波纹,像是风吹过的海浪,被层层削去,露出不同的色彩。但这样的风景令人无心欣赏。冷静的皎沫很快反应过来,拉她一起劝说村民。

    当然……留下的本就是些老顽固了,并没有人听她们的话。

    “其他村子大约是管不到了。至少这里一共八个老人,里面三个都是瞎子!”问萤愁眉苦脸地抱怨着,“还有一半聋子,都不听我们说话!”

    “所有人都觉得这和之前没什么不同,过去就好……”皎沫也忧心忡忡。她望向以食月山为中心扩散的色彩,心中的不安也随之增加。“但这次不一样,只有我们知道。”

    山顶指向的中心,有什么力量在层层扩散,可以看出那是异状的源头。她们还能看见云朵,但云像是被淋上了焦油,黑乎乎的,看上去十分沉重。它们堆叠在一起,里面偶尔闪过火花似的雷电,鸣声也比一般的雷更加沉闷、更加悠长。要是下起雨来,恐怕也不难想象是什么颜色。这样的云遮挡住了部分美丽的天,让这番景象显得更加怪诞离奇。

    “怎么办……我连兄长他们交给我的任务都做不好。”

    问萤感到气馁,皎沫真不愿意看到她这个样子。她很清楚,寒觞他们只是说说,心里头更希望问萤确保自己的平安。可她又担心就这么直白地告诉问萤,会与她善良的本意相悖,而且让他们在问萤心里的形象有所改变。皎沫沉吟半晌,最终这样说:

    “兴许——我有个办法。”

    问萤像抓到救命稻草般迫切地望向她。

    “什么办法?快告诉我!”

    “我也只是猜测,不确定是否会奏效。你应该听说过这样的传言:在大海上航行的船,听到了不知来源的歌声,沉迷其中,最终触礁沉船。人们都说那是海下鲛人的歌声。鲛人之中不乏坏心眼的家伙,想借此吸引人的注意,杀死人类,好得到船上的货物。”

    “呃,我好像并没有听过这样负面的传说……”

    “有一段时间,这说法在某些地方是很流行的。”皎沫认真地说,“那是做鲛人生意的家伙,想要将自己的恶行正当化,编造出的理由。就算真有这种事,也是鲛人的报复。他们是如此残忍地对待我的

    同族,还为自己镀上为民除害的美名,好让花钱的老爷们也心安理得……不过,其实他们心知肚明,这谣言也就骗骗底层老百姓罢了。这种事虽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最开始,只是鲛人们唱着自己的歌,并不在意海上的行船。是人类自己太过在意,才酿成悲剧。当然也有许多丢了货的人推卸责任,或者干脆私扣财物,嫁祸于我们。”

    “竟然还有这么过分的事!”

    “现在这样的说法也不流行了——人们不再那么好骗,鲛人也不容易找了。不过我想说的,是鲛人的歌喉。鲛人的声音只能在海下发出,其发声的方式和技巧也与人类大不相同。除了音色动听外,这声音对人类而言的确会传达出摄人心魄的法术。这样的歌声,可以直接触碰人类的心灵,并不需要用耳朵去听……”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问萤有些兴奋,“我也想听您一展歌喉呢。”

    “……只是我费了一番功夫,才能在陆地上发出声音。我不知道这样的歌有没有用。”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呼……说的也是。”正决定尝试之际,皎沫又露出担忧的神色,说,“可那些老人,大半腿脚不便,就算这声音起了效果……”

    问萤摇头道:“恐怕他们愿意离开屋子已不容易。毕竟没有谁真的瘫痪在床。年轻人们离开这么多天,若真有谁不吃不喝,早就饿死了。我们也看过了,剩下那些老人家拄着拐,不也走得挺利索的?”

    “嗯……”

    皎沫轻叹一声,心中安慰自己道:也只能这样了。她清了清嗓子,闭上眼,试图寻找从前的感觉。她确乎是很久没唱过歌了。在她的同族之中,她也不是唱得最好的那个。正如人类一样,每位鲛人也都拥有自己的长处。有唱歌好听的、精通织绡的、骁勇善战的、方向感极佳的、对温度与海流敏感的……唯独她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最为精通的事。若硬要为她评个奖项,最有胆子将尾巴割开去验证传说的疯子,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不能想这些无所谓的事了……她在心里劝说自己,同时寻找着在水中歌唱的感觉。她很轻易便能回忆起在深海中畅游的时光,毕竟她已经那样生活了上千年,在人间的区区十年还不足以让她淡忘这些骨子里的记忆。很快,她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很轻,恍若在水中摇曳。风像洋流一样轻轻拂过她的鳃,她的鳍,她的长发、衣摆,和美丽的尾巴。好似真有股温热的水流穿过喉咙,又从早已消失的鳃下滤出。同时,人类所言名为“丹田”的地方,好像多生了颗心脏似的,开始微微颤动。

    她轻启薄唇,不难倾泄出一阵仙乐般的旋律。

    她知道自己在同族中唱得不是最好的,但她却从奶奶那里学到比谁都要多的歌。这是其中一首,没有歌词,只有韵律——鲛人的歌都是这样,只有很少带有文字,而且是鲛人自己的语言。他们认为,文字在一定程度上虽能传达意思,却不能完全传递感情。这或许与海中没有用纸笔专门记录信息的文化有关。而这些歌曲的节奏和曲调,确实能表达出比文字多得多的含义与感情……至少对鲛人而言是这样的。

    歌声很轻很轻,但问萤分明觉得,当它响起的那一刻,万籁俱寂。

    这嗓音婉转、轻柔、空灵,即便没有任何伴奏,也能摄住人心。不如说,任何形式的伴奏都配不上它,它从被制造出的那一刻起就是为了一声独奏。这首歌仿佛是有画面的,而这画面正是它所要展现的意思。眼前虽是高山,问萤却分明看到了宽阔的海,还有天边温暖的残阳,像是秋日熟果缓缓融化,将一份甜蜜流到海洋里去。海面上漂着一层薄薄的金色,似乎散发着甜蜜的香气,甚至有些醉人。画面是如此祥和,如此静谧,没有任何属于生命的影子。这时候,哪怕一条跃出海面的鱼,或是掠过天空的海鸥,都会破坏这份温柔的美丽。

    歌声真的传到人的心里。

    哪怕那些目不能视,耳不能闻的老人,也拄着拐,一步步从家门口走出,朝着她们所在的安全的空地挪行。他们看不见这方被灵流污染的天空,也听不到时不时传来的可怕闷响。在他们的眼里、耳边,都只有心中向往的那方安宁。海诚然是包容一切的,陆地上那些起源于此的生命在此刻也要被它原始的母性魅力折服。

    问萤虽是个妖怪,一定程度上免疫于这声音的妖术,可她也实实在在被这柔和的歌声打动。她所听过世间任何乐器的演奏,都比不上这阵悠扬的吟唱。她甚至怀疑,哪怕出生以来从未见过海的人,在听了这歌吟后也会浮现相同的画面。她也闭上眼睛,看到黄昏的海面好静好静。微红的波光在水天之际静静地燃烧,仿佛直到世界覆灭也不会迎来熄灭的一刻。

    而当她睁开眼时,她愣了一下。

    问萤一直在清醒地欣赏这首曲子,因而很容易能从它营造的氛围脱身。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不该属于这个地方的人。那是个年轻人,而不是一位老态龙钟的长者。他看了一眼皎沫,她还在动情地唱着,吸引其他人类。于是问萤不做打搅,自己跑到前方,靠近了那位突然出现的男性。他的衣裳虽然也有点旧,但却是上好的料子,工艺与花纹也不该是南国的产物……虽然历史上有一段时间,南国归于她们的朝廷管辖,现在又独立出来,反反复复。

    这位青年白净的两侧脸颊各有一枚痣,左侧平行于那枚痣的上方,眼皮下还有一颗。他前发的几撮发尾有些发红。这位青年也被问萤的歌声吸引,但他并没有像其他人类一样,完全沉湎于这充斥法术的歌声。想来,他也并非是人类吧……

    问萤知道,现在不该叫停皎沫夫人的。但意外突然发生,令皎沫的声音戛然而止。

    并非是问萤的打搅,而是一阵巨大的轰鸣。

    声音很大,很刺耳,久久回荡在岛屿上空,令人怀疑南国全部长耳朵的生物都能听见。皎沫立刻睁眼,讶异地望着问萤,没想到除了噪音外还有个值得在意的陌生男性。但姑且将他的事放在一边,连青年在内,她们都看向那个声源。说是声源也并不确定,只是那里的确发生了不对劲的事。在看不出远近的地方,有一道黑色的滚滚浓烟,直挺挺地冲向云霄。

    “那里是?”

    “不太清楚……”

第二百六十九回:怒猊渴骥

    他们不知打了多少回合。天狗冢内独特的天空一刻也不再归于黑暗,归于寂静。现在的天缤纷而绚烂,每一次灵力的扰动都让上方散发出诡异的色彩。就像是极光平铺在天上,时而缓慢地流淌,时而疾电般流窜。

    现在的战局,已不再是谁都能加入的了。寒觞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一向低调温吞的谢辙竟也能像今天这样,打出气魄,打出风采,连他也为之震撼。神无君大约还有加入战斗的能力,但他没有。他只是站在地面,同其他人一并观看这场可遇不可求的精彩对决。

    “你不去帮他?”霜月君问他,“像这样打,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妖变是必然会发生的。”神无君的态度有点冷漠,“就算我横插一手,也改变不了什么。还是说,你现在让我去杀了他?杀了那个我当初没有杀的人?”

    这质问真是突如其来,霜月君被呛得说不出话。她甚至有点惊讶,这人可真是有点儿理直气壮了。不过话糙理不糙,在情理上,他的身份的确很难做什么。于是霜月君重新将目光投向空中的战局。在纷扰的刀光剑影中,她紧盯着那个人。

    “他的转世……和他有点像,但又不那么像。”

    “你什么时候意识到的?”神无君问。

    “在我见到他,颈后的伤口隐隐作痛时。但是……也可能是错觉。”

    “我都快忘了你还有那个。”那个在莲花池被烧灼的痕迹。神无君当然知道,这东西象征着什么。朽月君有一招名为业海焚罪的妖火,与其相似,它能使人身上浮现出此生一切罪孽来。神无君顿了顿,对她说道:

    “我在想,你成为六道无常后的人生,究竟是否被判定在内。”

    霜月君又看向他,眼里有些困惑。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善与恶,是可以相互抵消的。倘若浪子回头,做了足够多的好事,虽在死后无望升入天道,但终归不至于下了地狱,尚还有转生为人的机会。你的伤亦然。也就是说,你在成为六道无常后杀的人、救的人,说不定也被算在内呢。在那位大人的指导下,几乎所有无常所做的事,哪怕是杀人,也有大善的理由。若这些都属于你的生平,你应该没有疤痕才是。”

    “我自认我生平功过相抵……而那块伤是我杀人的过错。”

    “杀一人不会有这么大的痕迹。”

    “……什么意思?”

    霜月君的心里突然浮现一阵惶恐。神无君的话着实吓到她了,她不知自己还做过什么亏心事被忘记的。不可能,这么多年过去,她也没有成为毫无自觉的人。可神无君的话就像在责备自己,尽管他本人并没有那个意思。到底还有什么过错被她遗忘?

    寒觞犹豫着开口,对她说道:“我想,神无君想说的是……”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在寒觞戛然而止的话语中僵住了。而后,她轻叹一声。

    缔造恶使的罪,当然没那么轻易就被宽恕吧。

    呯!又是一声巨响,谢辙与尹归鸿都在刃上施加了足够的力量。时金时青的各色电光和时红时白的各色火花,在不间断的打斗中轮番出现。谢辙似是越来越得心应手,已能轻

    易化解尹归鸿的刀气。尹归鸿被拖得有些疲惫了,但怒意不减。

    “我当真是不解。你怕是被你自以为的正义冲昏头脑吧?”他气极反笑,“既已经知道我为何要与走无常为敌,你却盲目相信他身份的符号,和我作对,做些自以为正确的事?”

    “你只说对了一点,便是这些的确是我‘自以为正确的事’。我只知道要是你以现在的模样来到现世,一定会惹出更大的祸患。”谢辙的语气是如此坚定,“而且,你现在的身份也不止是什么尹氏遗孤的受害者……”

    而是嗔恚的恶使。

    “我明白了。你想在天狗冢内解决掉我,以免我与外界产生联系,汲取人间的力量,亦或是……波及人间。”尹归鸿笑道,“你的算盘打得很好,但也要掂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话音未落,天狗冢内忽然响起隆隆声。比起打雷,它持续得更久,而且更加空灵,显得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这并非是尹归鸿制造的动静,他也进入了短暂的疑惑。两人各自缓慢地下降,轻轻落到这广袤的地面。他们察觉到,大地在轻颤,幅度愈演愈烈。

    所有人都被颠得上下起伏,站也站不住了。地面突然抬升,却只抬起了一部分,剩下的都簌簌下落,塌陷得更深。像是被踩进泥土里的树枝被重新拾起,只是它大得不可思议。霜月君的脚下完全陷落,她立刻抓住抬升的部分。寒觞直接被较细的部分带起来,举到高处,他看到神无君灵巧地层层前进。前方有一排类似阶梯的东西,但他不能肯定。只见神无君矫健地跃上,逐步攀升,跳到高处去。

    震颤持续了很久,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大地里抽了出来,而他们的落脚点正是这不明物。直到异状停止,几人终于意识到,他们一直落足的地下究竟埋藏了什么。

    天狗巨大的遗骸。

    那些灰白的、被压实的部分,难道是……骨灰?谢辙真不敢想。此地究竟是什么样的构造,又是如何成型,他完全想不明白。他只知道,此时的自己正站在遗骸的某节脊椎上。它很完整,从这里足以睥睨到下方全貌,却不能将整体的模样尽收眼底。这森森白骨是那样嶙峋,令人只觉得腿软。但谢辙没有这个工夫,他想起尹归鸿还在附近,立刻四处搜寻他的身影,却一无所获。难道趁着刚才的混乱,他逃走了?倘若他从天狗冢离开……

    “各位!”谢辙突然高喊,“我好像知道了——”

    “知道了那诅咒的秘密?”神无君从下方巨大的环状肋骨一荡而起。他落到谢辙面前,又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两人。他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天狗安魂之所,不得擅入,不容玷污;敢扰吾族清净之人,有死无生,有来无回。’是这段儿?”

    “……是。”谢辙干巴巴地说,“所以他们、他们……”

    “他们不再为人。”

    无庸蓝也好,尹归鸿也好,他们都以人类的身份来到天狗冢,又以妖的身份离开。这样一来,便不会以失去性命为代价了。很难说究竟是他们钻了规矩的空子,还是说这就是诅咒的结果。想必尹归鸿来时已经知晓这点,并从妄语那里了解离开的方法……

    “所以这都是他算好的

    。”走上前的寒觞叹了口气,“还是被摆了一道啊。”

    霜月君望着四周。其他灰白的部分已经脱落,或者“地面”已经远到他们看不见了。现在到处都是那种黑漆漆的天,但同样,这黑色并不会影响人用眼来看东西。确切地说,这里虽然没有光,却也没有影,他们早就发现了。所有的一切只拥有色彩和轮廓,而灵力能以具象的形式展现。而且,他们此刻就站在某个巨大遗骸的背部——可能正是始祖的天狗。

    “先别说那些了,我们究竟……”

    霜月君的忧虑不是没有理由。六道无常能不能平安离开暂且不提,谢辙和寒觞的安全是最大的麻烦。虽然不知作为妖怪的寒觞能否直接离开,但恐怕在这儿搞了这么大动静,那位容易动怒的始祖不会轻易放过他。

    “我们为何而来,想必你也知道了。”神无君抬起头高声说,“我与祈焕是故友,你应当认得我。”

    他大约正是对天狗说话了。其他人都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天狗没有给他们任何反馈,神无君接着说道:

    “来到此地多有打扰。我是个粗人,不会说漂亮的场面话,给你道歉了。若是奉上赔礼,你便肯放过我和这帮小兄弟离开,我也愿亲手献上。”

    这时候,上方的黑暗处出现了一个苍白的圆形,像个月亮,又像死鱼的眼睛。它怔怔地盯着他们,让所有抬头仰望它的人都觉得不安。但他们知道,那位始祖有反应了。可是,赔礼?他们都不知道还能赔什么。来到此地几人都是两手空空,最值钱的当属身上的武器。难不成要献出这些,出去赤手空拳地与妖魔对决么?

    “你干什么!!”

    霜月君突然惊叫起来,他们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神无君身上。他在做什么?只见他背对几人,单手似是解开了前襟。紧接着他突然将两把弯刀狠狠刺向自己胸膛,鲜红的血喷薄而出,染红了满地灰白。三人都焦躁地冲上前来,空中的血突然像有意识一样绕到神无君的身后,在他们面前拉开一条红色的细线,似是在阻拦。

    前方传来一阵粘腻的声音,呈现一定夹角的双刀带出一颗染血的心脏。

    “你到底在做什么?!”

    谢辙瞠目结舌,高声惊呼。反倒是霜月君冷静下来,她看懂了神无君的意思。她抿了抿唇,拉住两边的谢辙和寒觞,轻声说:

    “不要管他……即使失去心脏,无常鬼也能活。”

    “而且它早就停止跳动——在很久前。”

    神无君将双刀收回背后。他们清晰地看到,神无君的血被刀刃悉数吞没,像是渗透了金属。一颗与常人无异的心脏落到地上。神无君左胸膛的空洞在缓慢地复原,只是,那里的血肉与肋骨不再有什么值得保护。他弯下腰的同时单膝跪地,将那颗安静的心脏捧在手中,高高举起。他的手感觉到,这颗心脏没有任何温度,或许是包裹它的躯壳太冰冷了。

    从很久前起,它就没有任何温度了。

    但是,有一道醒目的疤痕在它的中央,自前到后贯穿了整个心脏。大约它就是令这颗心脏停止跳动的罪魁祸首。

    它从何而来,如今只有神无君自己记得。

第二百七十一回:暗察明访

    现在应该过去吗?姑娘们并不清楚。

    那些老人都已经离开家中。皎沫的歌声一旦停止,他们便纷纷从幻象中醒来,一个两个都满面困惑,不知自己为何离开家门。不过没过多久,食月山上的异象也开始缓和了。云渐渐褪去漆黑,重新变成白色,而瑰丽诡谲的天空也慢慢放晴,有阳光从稀疏的部分进来,几缕光柱打在食月山上。虽然那块天空就像原本鲜艳的色盘被水冲刷,变得又浅又浑浊,但人们都能看出它在好转,重新变得干净。

    “他们……结束了吗?”

    问萤担忧地望向那个方向。

    “既然当下一切正常,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皎沫不知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但是很快,她将目光落到那个年轻的男性身上。他不是很高,大约与皎沫差不多,甚至比问萤要矮一些。不过问萤在女性中算是身材高挑的,这个标准或许有点苛刻。

    “您是……您又从何而来?”

    大约是对这二人略有警戒,来者并未报上自己的姓名。不过他还是回答了第二个问题。

    “我想我和你们一样,来自北方的大陆。”

    “你果然不是当地人呢。”问萤打量着他,“而且官话说得很标准。”

    “啊,我是朝廷派来的。”青年苦笑道,“只是我对这里的地形并不熟悉,不小心和同伴失散了。我被那山上怪异的天空吸引,想一探究竟,便靠近这里。正巧赶上您唱歌,便不自觉地被这声音吸引,才走到这儿呢。”

    说罢,他望向皎沫,似是显出几分恭维。皎沫笑着说:

    “想不到朝廷也会让妖怪做官呢。”

    “您看出来了?”青年略微挑眉,有些惊讶地说,“既然这样,我也不瞒着您。没错,我生活的地方并非南国,要想很好地融入人类的生活,只能向人类妥协。我是伪装者中比较像的那个,加之运气不错,便混了个小官当当。”

    回答她们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朝着那片烟雾瞟去。的确,那黑烟太过显眼,一柱擎天,看样子得散上好一阵呢。三人都尴尬地沉默了一阵。问萤看了看毫无动静的食月山,又看了看沼泽那边。

    皎沫对她说:“你想过去么?恐怕这还有一段距离呢。”

    “我想……再等等他们。”

    不难理解,对兄长的挂念使问萤坐立难安。她不禁想,过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寒觞也是这样与可怕的东西战斗吗?在她的记忆里,人类的确是可怕的,但晓的存在让她对外面的世界保留了一份期待。晓曾告诉她,世上有好人,有坏人,形形色色的人,妖亦是如此。奶奶也时常讲述自己年轻时遇到的事。慢慢地,她打开了心结,对江湖心生向往。爹娘的死都为她带来不小的创伤,但她若要恨,不论人与妖都不该放过。如今她谁也不恨了,因为她知道唯有让自己变得强大,才有力量与不幸对抗。

    不过究竟有多强大,才足以和命运作对呢?像兄长这样也完全不够。难道说……温酒正是在追寻这样的力量,因而走上歧途的吗?

    “问萤?”

    皎沫见她发愣,忍不住唤了她一声。问萤立刻回过神来,扭头看向她。不用多说,皎沫知道她那神情,定是在想兄长的那些事。但那位青年眺

    望远处,突然这样说了:

    “那里该不会……是无庸氏在搞什么鬼吧?我——们正是为他而来呢。”

    “你、你知道无庸氏?”两位姑娘可有些惊讶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青年耸耸肩,不以为意地说,“朝廷对他们的船只,一直是有特批的,他们家的人被允许频繁往来于两地。他们纳税是很大方的,还在很多地方给朝廷做了很多事,包括……不方便为人所知的部分。你们知道,总有些东西,是宫廷阴阳师不便出手的。这时候像这种脏活累活就需要雇人干了。”

    皎沫很是惊讶:“您竟知道得很多呢。想必一定身居高职,失礼了。”

    “不不,我不过一介地方小官罢了。”青年笑了笑,又神秘地说,“只不过,我获得消息的门道更多,也更灵活。”

    “那您这次来这里是……”问萤有些怀疑。毕竟既然只是个芝麻官,有什么本事让朝廷派遣他出使此地呢。

    青年溜溜地转着眼睛,慢悠悠地说:“嗯……这个说来话长呢。你们一定知道,无庸氏继任家主的事吧?虽然他们还未正式举行仪式,不过人们都说,那个叫无庸谰的男人已经胜券在握。话虽如此,家族内部却迟迟没有定下来,如今还靠那只剩一口气的老头子死撑。这正是因为家族内部不同势力拉锯严重……倘若结果敲定,让他一人大权在握,恐怕整个江湖的局面都会受到影响。”

    皎沫稍作思索,决定多套些话。她佯装无知地追问:“可是您刚才不是说,无庸家至少对朝廷是很忠诚的,您却和其他人追到南国来,难道说,他对朝廷有异心吗?”

    青年连连摇头:“那怎么会呢。不如说,他给朝廷的好处反而更多。稍微能叫出名字的官老爷,他是上上下下都塞了银子,或者给了别的好处。他当年在南国收集了许多如意珠的碎片……如意珠你们知道吗?听说是迦楼罗留下能实现心愿的东西,只是被神无君打碎了。他正是靠这些碎片打通关系,换来许多好处。不过都碎成渣了,用一个少一个。”

    “可如意珠在许愿的同时,会带来相应的诅咒!”皎沫脱口而出,“过去在迦楼罗手中被使用自如,是因为琉璃心能净化它。这下又要谁来承担诅咒?”

    就连她也不清楚自己会背负怎样的诅咒。时至今日,这换来的声音将以什么作为代价,她仍不得而知。时间越长,她越会不安。

    “谰可是很狡猾很狡猾的,”青年说,“这些代价他绝不会自己承受。恐怕他是有什么办法,能将诅咒转移到别人身上吧……当然,这也是传闻而已,并未得到证实。”

    “既然这样,朝廷为何会怀疑他?”

    “嘘!可不敢乱说……”青年立刻左顾右盼,一副很怕人偷听到的模样。在确认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三个的时候,他才接着说:“朝廷可没有怀疑他,这是你说的。只不过,俗话树大招风对不对?虽然他对朝廷好,但对个别官员也到了贿赂的程度,而且都是他挑选的、有目的性的贿赂。这种事,原本大家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最终还是……惊动了皇上。”

    皎沫和问萤都惊愕地睁大眼睛。

    “皇上竟然也会……”

    “他们的势力也太大了。再怎么说也不是御用的阴

    阳师,不归国家管,继续放任他们发展下去岂不是养虎为患?何况无庸谰这个人,实在阴险狡诈,不得不防。在朝廷眼中,他除了是个阴阳师外,还是个商人。为了防止财大气粗的商人将手伸向政权……”

    “我明白了!”问萤一拳击在手心,“朝廷怕他在看不到的地方搞鬼!”

    “是了。何况在南国的无庸氏的人还挺多,泄露本国机密就更不好了。如今家主还未敲定,一部分原因也是朝廷在悄悄干涉。不过再怎么说,因为缺乏实质性的证据,加之内阁对此态度也很分裂,大家各执一词,最终对于他本人还是持观望态度,没投入太大的人力和财力。”青年摸了摸下巴,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这事你们听听就行了,可千万……”

    “我们不会往外说的,放心。”皎沫点点头,“所以他们才派您观察……”

    “呃,其实也不是。”青年尴尬地笑了笑,“虽然没有十分重视,但也没有轻视到只派我这样一个芝麻官来。他们现在派的是一些收集情报的……嗯,你们懂的。我其实是在小地方闲得发慌,又没什么事干,托了关系才把我带上见见世面的,哈哈哈……”

    皎沫感慨道:“您胆子也是真够大的……”

    “毕竟我听说南国还是很有趣的!不少奇珍异宝,在此地的价格很是公道……”

    “您喜欢珍宝?”

    “谁不喜欢呢?”青年反问道,“对了,还未问二位姑娘,在此等蛮荒之地做甚?”

    “我们……”

    她们还未回答,又是一声巨响,震得他们耳膜发痛,觉得脚下的大地都跟着颤抖。这次的声音比上次小一些,但在同一个方向,黑烟的劲头更猛了,还夹杂着红色的冲天火花。虽然到达一定高度后,火花就冷却消失了,可能让这个距离的他们看清楚,想必真实的场面一定很是夸张。青年摇头道:

    “这么大动静,搞什么?说起来,你们要去看看么?”

    “我们就……不去了吧?”说着,问萤看向了皎沫。但未等她回答,问萤又说:“但那可是谰……是抢走了兄长他们的朋友的……罪魁祸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只有皎沫能听见,青年好奇地歪头,好像并没有听清楚。皎沫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她不确定该怎么做才是最合适的。食月山的上空几乎完全放晴了,可是迟迟不见谢辙他们的影子。她们都不想往坏处想,可是一直干等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不如我们过去看看?”问萤彻底改了主意。她如此无畏,很想证明自己的勇气。

    “可切莫学你兄长那样冲动……无庸氏对妖怪,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哪、哪有!”她心虚地说,“我们也不必要深入敌营,只是远远看着就好,说不定和无庸氏没有关系。而且等兄长回来,看到此等怪事,也一定会过去看的!”

    “原来你们在等人。”青年恍然大悟。

    皎沫觉得她言之有理,心里有几分动摇。但就这么过去还是太过鲁莽。

    她对青年说:“您似乎对无庸氏有所了解,我想……请您给我们带个路?放心,您不需要做什么,我们只是在远处看看。”

    “诶?我、我也要去吗……”

第二百七十二回:暗斗明争

    虽谈不上踏遍岛屿的每处角落,皎沫对南国大致的灵脉还是知道些许。传说中,隐匿在群岛下的巨龙会改变岛屿的朝向与方位,然而岛上的布局却无法涉足。过去的那些邪神改造过的许多灵脉,也在岁月的修正下逐渐形成稳定的、固定的通路。这十年不过是弹指一瞬,没有什么太多的改变。

    一般来说,这食月山距离出事的地点,徒步的话要走很久。但皎沫凭借记忆带领二人找到不少灵脉,穿过它们,就能不断跳过或漫长或艰险的部分。一路上,那位青年有点不情不愿,问萤半是嗔责半是玩笑,质问他不会抛下两个弱女子,随她们独自前往危险吧。青年笑着答,倘若他是个寻常人类,说不定就中了她的魅惑。话虽如此,他还是一路跟着。

    等真正接近事发地点,已经到了酉时,正是逢魔时。那些烟雾已经淡了许多,但有另外的噪音不断传来。比起之前的巨响,它们要温和很多。虽说是沼泽,这里也生了很多根系繁杂的树,或许正因为它们有强壮而密集的根网,才能在如此松软潮湿的土地牢牢扎根。可惜的是,它们还是被锋利的斧与锯一棵接一棵无情地砍去。就连那些低矮而多孔的阔叶植物,和叶片细长的蕨类植物也没能幸免。它们的构造为防频繁降雨的击打,如今却永远地倒在水洼之中,很快迎来腐烂的命运。

    至于是谁在做这些事,真被这位青年说中了。

    “那些难道真的是无庸氏的人?”躲在巨石后的问萤悄悄说。

    “他们没有家纹,真难确定啊。”皎沫说。

    青年却不以为意。他摊开手说:“因为他们不是无庸氏的人,而是无庸氏雇佣的人。你们仔细看,他们的面貌是不是与我们那儿的人很像?这些穿着统一的粗布衣裳的,都是从北边过来干活的苦力罢了。”

    皎沫皱眉道:“这真奇怪。按理说,偷偷前往北方寻找工作的南国人更多……怎么时至今日,从北到南的人还多了起来。”

    “因为钱啊,钱。”青年将食指和大拇指圈成铜板的样子说,“他们招人还是蛮光明正大的。大街小巷,你应该也见过不少招劳力的布告吧?那些待遇好,只是表示会满江湖跑的内容,正是无庸氏的人发布的。只是他们不会声明身份,只有劳工们上门询问时才会知道。但那个时候,他们也轻易就会被巧嘴能舌说服,留下来工作。唉,在这种地方,不知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就凭这个,说他们是无庸氏雇佣的也……”

    也有些证据不足了。皎沫悄悄指向一个地方,对问萤和那青年说:“那里,再往深处走,曾经是一座诡异的神庙。那一带区域的建筑都是岩石打造,没有砖瓦,不过如今恐怕覆满青苔。但看样子,这里有许多人在活动……”

    “蟒神的神庙?”青年问。

    “你知道那个?”

    “略有耳闻吧……若是无庸氏将此设为在南国的据点,确实足够隐蔽。一般人是不会想来这片沼泽的,因为这一带据说有什么古时候流传下来的诅咒。”青年思索着,“是……呃,什么来着?”

    “我知道这些。”皎沫一边说,一边悄

    悄向四周张望,“据说是因为蟒神残余的神力使然……毕竟,当年它在这里盘踞了许久,布下了迷惑人心的法阵。它的遗体应当还留在神庙附近吧?不过,就算是所谓的邪神,这么多年尸身也该腐烂消亡才是。若是不走灵脉直接进入沼泽,会进入一团迷雾之中,失去方向。那很可能是蟒神亡骸腐烂所形成的气。有的人能回来,回来却有些疯癫,更多的人回不来……不过终归只是传说,我不在南国生活,也无从考证。但仔细想想,说不定并非是蟒神的作用,而是无庸氏借此传说掩人耳目。毕竟他们也是极擅长结界之术的……”

    “皎、皎沫夫、夫人——”

    问萤的音调不太正常,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她被吓到了么?皎沫不解。不过毕竟自己自言自语了好一阵,都说了些什么,连皎沫也没有意识。

    然而就在她回头之时,她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那是……谰!

    妄语的恶使悄无声息地站在她们身侧。他什么时候出现的?连问萤那机敏的耳朵也没有听见任何声响。皎沫立刻环顾四周,发现那青年也不知何时不见踪影。他要么早就察觉了什么,不讲义气地逃之夭夭,要么干脆就是无庸氏的人!但皎沫并不打算询问,说不定她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说的不错。再讲下去,棺材本怕是都要被你算出来。”

    他捋了捋至肩的发尾,又抬起无光的眼。在这种淡然目光的审视下,两人都姑且说不出话来。谰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二人,不再言语。但很快,那些劳工注意到这边的异样,一个两个都凑了过来。很多人的手中还拿着工具。在两位“弱女子”面前,这群可怜人总能萌生一种自己强壮而阳刚的错觉——真是大胆,竟敢在老板的地盘惹是生非,可要逮住机会好好教训教训这两个臭娘们。他们的心态都写在脸上,相较之下,发工资的老板竟显得有些正派。

    在这些干力气活的粗人之中,谰竟显得有些瘦小。但两人都很清楚,这只是错觉罢了。皎沫不禁捏了把汗,脑内迅速思考着该如何解围。可不论心里怎么打着小算盘,当下都是一种无解的困境。

    “你、你怎么……”

    问萤的话都说不利索。她本来想,若是再见到这个歹人,一定要冲上去死死掐着他的脖子,质问他温酒的下落。可是当他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即便众人之中,他看似瘦弱,那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仍咄咄逼人。即使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问萤的心里依然萌生一种莫名的惶恐,让她招架不得。

    “都继续工作吧。火药已经不能再用了,否则这一带都会塌陷。天黑之前,必须将这一带的树清理干净。”独眼的谰平静地对那些人说。劳工们一个两个都有些失望,大约在为没好戏看而感到惋惜。谰又接着说:“等做完这些,就去里头领赏。赏钱不算在工钱内。”

    要不怎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听了这话,那群劳工都觉得自己浑身又充满了力量,挥舞着工具重新投入工作之中。人群散去,现场的压迫感却是一点没有减少。皎沫悄悄看了看四周,好像并没有更多属于无庸氏的人在附近。这时候,谰突然

    拍了拍手,又走来两个人。他们看上去是体型中等的成年男性,身材几乎一模一样,穿着的粗布衣裳和那些劳工无异。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们突然上前,不由分说一人押住一个姑娘。他们力气很大,无法挣脱。就在他们的手与皎沫接触的瞬间,她立刻就从这过于完美的皮肤触感上做出了一个判断。

    他们是偶人。

    从妄语刚才的话中不难判断,他似乎想清出一片场地,而沼泽下方似乎存在空洞。但砍树搬石这些工作,说到底是机械的重复劳动,为什么不让偶人来做?是怕它们更容易损坏,还是在南国偶人的数量不够?皎沫努力思索着,尽量忽略肩膀被扭曲带来的不适。问萤不甘地挣扎,想要摆脱束缚,那偶人的手法便更暴力。皎沫立刻趁机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才乖了些,佯装配合地被制服住了。

    “既然你们在这儿,恐怕那几个麻烦精也在附近吧。”

    说罢,谰凑近了些。他弯下腰,用那仅剩一只的眼睛死死盯着被压弯了腰的问萤。问萤的视线挪到别处,极力避免和他对视。他重新直起身,随意地说:

    “无妨。只要你们在这儿,那么他们就一定会在这儿。时间问题。”

    他还没有提及那个青年的事。难道说,那人真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皎沫想了又想,不敢轻易做出结论。她昂起头看向妄语,对他说:

    “我们不过是路过此地,并未对你的事横加阻拦,为何要抓我们?”

    “鬼鬼祟祟地徘徊在别人家门口,还好意思说是路过。怎么,迷雾的法阵竟对你们无效么?”谰歪着头说,“鲛人若是都有你这般厚颜无耻,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的地步。你现在还活着,还用这嗓子发声,不知你支付了怎样的代价。还是说,你也不知道命运从你这里偷走了什么东西呢?那也太危险了。”

    “什、什么代价?”问萤没有听懂。

    “你新认识的小朋友竟不知道吗?”谰故作惊讶,“当年我资金匮乏,用如意珠与你换取海底的宝物这件事,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夫人,他说的是真的吗?您放心,我绝不会有什么看法……”

    “人类都是这样。说说罢了,别当真。一旦你被怀疑与恶使有过来往,猜忌的种子就会被种下。”

    皎沫不知该说什么,她只是闭上眼,默默对问萤承认。

    “呸!少挑拨离间了!反倒你在这时候说这种话,该不会想转移注意力。其实你们官商勾结,偷摸在这里搞了什么铸铁厂、军械库,意图谋反吧!”

    “……呵呵。”

    妄语竟笑了起来,看上去还很开心。

    “如此假设,未免也太瞧不起人。看在你……和温酒曾那样亲密无间的份上,我就带你们见识见识吧。”

    说罢,他轻一挥手,两个偶人便押着二人前进,方向正是皎沫方才指的位置。那些劳工都很卖力地工作,对于几人的路过视而不见。天色略微暗淡一些,皎沫的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分明嗅到,一股不祥的气息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愈发浓重了。

第二百七十三回:暗室逢灯

    走在一片残垣断壁间,问萤好奇地左看右看。即使被人押着,她的眼睛也并不老实。想要摆脱这种程度的束缚不是难事,但之后呢?她该如何凭一己之力与妄语之恶使抗衡?虽然没打过,但她不想冒这个险——主要是皎沫夫人的意思。而且她知道,夫人一定是想借此机会打入内部,看看这姓无庸的混账究竟在搞什么鬼。

    对她来说,这一切的确让人感到新奇,毕竟这是在故土上从未见过的艺术风格。即使只剩下不完整的石块,覆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她也能看出过去的修建与雕琢多么用心。在看似原始的搭建中透露着细腻的拼接,在精心的设计下展现出粗犷的美感。顶层早已塌陷,但棱角被打磨圆润的残墙,与被青苔淹没的地砖,无一不半遮半露地藏匿着一段特殊的历史。建筑自然属于艺术,而艺术本身是不分黑白、不分善恶的。

    不知为何,皎沫的表情愈发不安。但目前为止问萤还未注意到这点。她只发现,接下来的路段变得有些特殊,充满了现代技术加固的痕迹。已经看不出是庭院的地方,建了不少临时的茅屋,不知里面都放了些什么。问萤努力嗅了嗅空气,只觉得有股混杂的草药的气息。天色暗了下来,但对她来说暮色的光线依然够用。

    再往前,就通往地下了。

    这并不是顺着原本铺设的路开拓的入口。不知何时起,路就完全消失了。这个洞口看上去很新,侧壁的棱角看上去很是锋利,一定是近两年才挖出来的。往下走的时候虽然有石制的阶梯,但石块的品质明显与残留建筑的不同,是新埋进来的,而且很随意,只是为了方便人向下走而设计,没有任何符合之前残留建筑的美感。问萤突然理解,为何她在外面看到了许多运输碎石的车,原来是挖洞产生的石头。但向下走的路也不都是石头,偶尔会出现厚重的土层,然后又是石头,断断续续。大约过了这么久,这里的地质也发生了一定变化。而走到这里其实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光线了。

    身后的监工轻轻拍手,眼前的道路突然明亮起来。由近到远的墙壁上,亮起一盏盏蓝盈盈的灯。火苗不安分地在灯里扭动着,姿态扭曲可怖。问萤忽然就注意到,皎沫的额边落下几滴汗来。她的脸色很差——即使在这种颜色的灯光下也能看出很差。

    她不敢问,只是默默被押着向下走去。这灯应当是为偶人亮起的吧?它们的眼睛听说是真人做的,那么也一定能接收图像的信息了。

    “长久以来,我一直在思考,”妄语说,“如何让成为式神的妖物既听话,又能发挥出尽可能强大的力量?服从意味着软弱,而强大则一定叛逆。没有谁会在拥有充足的力量时选择逆来顺受,这点不论是人,还是妖怪,都是一样的。”

    “你错了。”皎沫似乎是在咬着牙说,“真正的强大,是在拥有力量时选择隐匿锋芒,背弃乖戾,选择温良。你追寻力量,却迟迟寻觅不到,是因为你一开始就不明白这些。”

    “没有人会这么做。”他反驳道,“那是愚蠢的行为。而做出此等愚行者,必不长久。”

    “这就是所谓的大智若愚。强大而低调,不仅是实力的体现,更

    是一种智慧,一种对力量的自信。这样的人,坚信自己没有什么需要打败的,坚信自己拥有反抗一切的能力,坚信自己始终站在足够高远的地方……这才是最聪明的人,你显然不明白这点。”

    “我们的鲛人朋友似乎意有所指。”

    “还没听明白吗?这就是你和神无君的差距!”问萤回头骂道,“像你这样只会恃强凌弱,盲目追寻力量且不择手段的家伙,终有一天要遭报应的!”

    “你个小狐狸好像说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他淡淡地回应,“而且,还提到了一个有趣的名字。但你们似乎弄错了什么,我从未将自己和六道无常放在同一个层面对比。打我们都还是人类的时候,甚至追溯到出生那一刻起,我们注定是不同的。但是,神无君……”

    皎沫微攥紧手,感到莫名的紧张。

    “啊——我从不否认他的力量。但是你们该不会真以为,他乐意做什么正义的伙伴么?倘若不是黄泉十二月的身份时刻约束着他,倘若不是奈落至底之主的眼睛在监视着他,倘若不是荒诞的历史与英雄虚名压制着他……他将会成为人类诞生以来最强大的妖物、怪物。正如近千年前的那一刻……如今的他却是笼中困兽,着实令人感到惋惜。”

    “放屁!”皎沫还未有表示,问萤便怒骂道,“神无君绝不可能是你说的那种人!恐怕你是在做什么自我介绍吧?别私自将妄想当做现实!”

    话音刚落,问萤突然感到一阵心虚。她差点忘了,跟在她身后的人究竟是何种身份。她隐隐记得,兄长和姓谢的人类大哥与她讲过,一些他们也不愿意承认的、言出法随的故事。

    “所谓命运,就是在你错过之后依旧会重蹈覆辙。”

    “住口!”

    皎沫喊停了他。

    她的情况很不好,即便是这样有力到在隧道内回荡的声音,也未免有些颤抖。但问萤觉得,她这样好像不仅仅是因为那番语言的刺激。打他们开始这场对话之前,皎沫的反应已经很不妙了。她没法问,也帮不到什么,只能投以关心的目光,希望她不要感觉更糟。

    “但他依然是愚蠢的……”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继续说着,“他不过是愚者之中活得比较长久的那个,不过只是因为他的身份使然。即便如此,他的路也要走到头了……”

    两人还未反驳什么,他突然站在原地,不再向前。押着姑娘们的两个偶人也僵住脚步,她们不知是为什么。回过头,问萤发现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妙的神情。他拈起下颚,好像在短暂地盘算什么,随即转过身去,大步离开了。

    “竟还有意外之喜。”

    这是他离开前两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的影子消失在向上的阶梯后,两个偶人完全定在这里,一动不动,保持着压制她们的姿势。问萤竖起耳朵,待她完全听不到妄语的脚步声后,立刻一记后踢,踹翻了那个偶人。随即她灵活地转身,以柔韧的身姿在狭窄的通道间活动,彻底打碎了偶人的四肢,还踢掉了另一个的头。她上前拉扯按着皎沫肩胛的偶人,发现自己的力气还是不够,便从手中扩散出一股寒气。冰雪覆盖在偶人的手臂上,

    她口吐一阵苍白的火,再侧掌劈下去,它的胳膊便被轻易斩断。这下再摘掉皎沫衣服上的假手,就容易许多了。她扶住有些虚弱的皎沫,慢慢坐在台阶上。真是奇怪,之前还将自己一路搀扶下山的皎沫,怎么这时候就累成这样?

    “你到底怎么啦?”问萤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你好像……很不舒服。说起来那混账去哪儿了?他竟然没派更多人手看住我们,想来是没将我们放在眼里。但这样也好,既然他已经离开,不如我们趁机跑掉吧?”

    “……”

    皎沫的手微颤着,扶在太阳穴边。她的脸在幽蓝火光的照耀中变得惨白,连嘴唇也毫无血色。她努力定神,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向一旁的灯火。

    “怎么了?你想站起来,还是……”问萤感到手足无措,“需要我做什么?”

    “那是,长明灯……”

    “长明灯?长明灯怎么了?我记得,灯油能烧很久……不过为什么要给新开的隧道点长明灯呢?”

    皎沫未做解释,猛然站起来,又因起身过猛而头晕目眩。

    “欸,你别乱动了!要不我扶着你慢慢走?我们先上去么?不知道外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难道说……兄长他们过来了?那我们还是快些和他们会和吧!”

    问萤焦虑万分,她不知皎沫究竟怎么了。但不论如何都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她既然情况不好,那一定需要治疗了。而且在这里待得越久,她的状况好像越糟。

    “我要下去。”她说。

    “什么?”问萤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下去?为什么?”

    皎沫不由分说地向下走去,手还扶着墙,像个老奶奶似的步履蹒跚。问萤不明所以,连忙跟上去,生怕她突然摔倒,用滚的下楼。她一边在旁边焦虑地伸手,一边追问:

    “到底是怎么了?莫非你要强忍身体不适,将妄语的秘密一探究竟吗?你还是身体要紧呀!他既然声称要带我们参观什么,证明他一定有所准备!万一有什么圈套该怎么办!”

    皎沫着魔似的向前走着,问萤不得不紧跟上去。但没过多久,她也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大约是因为不够通风,空气里有种说不出的腥臭,但不算难闻到无法接受。对于动物的妖怪来说,血腥的气息甚至可以显得甜美。而实际上正好有一股芬芳的味道愈发浓郁,她作为狐妖,很难判断这究竟是什么特殊的花果香,还是濒临腐烂的骨肉的气味。

    她不再阻止皎沫,一股在心房挠痒般的好奇占据理性。她步步下行,走得越来越深。而随着她对某些事物的靠近,那股甘甜的气息几乎甜得发腻。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究竟会看到什么?问萤完全捉摸不透。对她而言,这气味只能引起食物上的联想。诸如被果汁腌渍的温热的鲜肉、甜酒和血同浸的带筋棒骨、裹满糖霜的绵软的内脏……妖物中最原始的动物本能开始觉醒,这样想下去只会越来越饿。甚至,她开始比皎沫更迫切地想要见到气味的来源。

    她们终于来到底层。

    随即,问萤比皎沫更快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来。

第二百七十四回:暗室不欺

    “像是此等规模的爆炸,一定在火药里加了别的东西。”神无君道,“它威力很大,又太过精准,想必是受法术引导的。就连这烟雾持续的时间,也比一般的火药更久。”

    不顾众人警觉的目光,神无君自顾自地介绍着。来到此地的人被一群手持斧锯的劳工层层包围,但没有人贸然上前。毕竟连他们之中唯一的女子,也一副江湖人的气息。神无君抬起手,指向一个方向,那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黑烟。他们已尽可能地加快速度,从食月山赶到这边,但黑烟依然濒临消散。何况天空已是暮色,几乎要完全将烟的痕迹隐匿起来。

    “真是野蛮的造访啊。”

    某人的声音出现的一刹,四人都警觉地将手挪到武器上。他们立刻确定了声源,将锐利的目光投向来者。妄语的恶使从不远处来,步伐沉稳,气定神闲。

    “空气中还残留着硫磺的气息。”神无君无视他的出现,继续对那三人说,“不够敏锐便闻不出来。在这一带,沼泽固有的气息并不好闻,但人们很容易习惯。它中和了火药的味道。残留的那些,被起法术作用的药草掩盖了。”

    到了此刻,神无君的介绍似乎已无关紧要。透过黑暗,谢辙紧盯着谰的身影。那些劳工私下小声交流着,好像在讨论今天有多邪门、有多热闹。他们的老板说:

    “你们的工作似乎尚未结束……把灯点燃,一刻也不许偷懒。”

    命令下达后,劳工们都有犹豫,但还是在片刻后回到岗位去。场地又空出来,留给这里所谓的主人,与四位不速之客。四周的火把一个接一个被点燃,黑夜被驱散,温暖的火光将周围的景色照亮。寒觞一直没有做声,他不断在此地抽动鼻翼,嗅着这里的气息。神无君说的不错,的确还残留着微弱的火药味,但是……

    “我妹妹来过。”他对谰的眼神绝对称不上善意,“还有皎沫夫人。她们的气息还停滞于此……你把她们关在哪儿?”

    “什么?”

    谢辙和霜月君都捏了把汗。除了神无君一如既往地冷静,甚至疑似早有预料。他们不是没有猜到这种可能,只是他们都不希望此事真的发生。早在从天狗冢脱身后,他们就听到了从此地传来的巨响,并看到了异状。神无君自然是一心要往这边赶的,这便没有给谢辙他们留下找人的时间。除了神无君仅凭轻功便来到这里,其他人都是被天狗带到这儿的。他们都以为两位姑娘还留在村里。可显然寒觞又忘记了,他这位亲生的好妹妹,难道会对这里的异样熟视无睹么?

    他们最不希望的事,偏偏就是发生了。

    “她们不会有事……应该吧。”

    谰的话音刚落,寒觞突然振奋起来。他长剑出鞘,但示威终究只是示威,谰才不怕这种程度的恐吓。他厉声道:

    “我听到问萤的喊声!她们到底怎么样了?!”

    谰并未回答。他只是侧过头,看了一眼声源。寒觞确信妹妹的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声音有些沉闷,传来时也很细微,谢辙完全没有听见。

    “你其实根本没有去天狗冢。”神无君道,“你只是调虎离山,制造出你会去那里的假象。甚至这个假象,你从很

    久前就着手塑造了。人人都以为你会利用先前的方法,复活天狗冢内所有的亡灵,成为无庸氏的军团为你所用。但显然,你打的并不是这个算盘。”

    “该说你是清醒呢,还是有些迟钝呢……”

    大约是渴了,他慢吞吞地取下腰间的酒囊。几口烧酒顺着嗓子下去,连神无君都嗅到一股廉价的味道,真没想到堂堂无庸氏的继任家主有这般低劣的爱好。但他们都没说话,而是死死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在这过程中,谰旁若无人,并未表现出任何不自在来。

    “罢了,你是很聪明,我承认。”他终于接着说,“魇天狗的回归,不可复制。它的精元早已烟消云散,而就算是无庸氏,也不可能将六道神兵量产。即便实现这样的技术,也轮不到一群妖怪来使用。嗯……既然是神无君,你一定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摩睺罗迦的神庙。”神无君揶揄道,“清明早就过了,你不是来扫墓的吧?”

    “你就当我是来盗墓的吧,哈哈……”

    “我不知你掌握了什么死生之法,但摩睺罗迦的亡骸,早已回归畜生道。至今仍留在人间的,独烬灭牙一柄刀刃。”

    “蟒神尚有更珍贵的遗物……”

    妄语的话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那微蓝且泛着幽光的眼睛,令神无君很容易想起千年前,被他从内部利用水胆琥珀瓦解的蟒神遗体,化作的亿万荧光。那时,他的身边确乎也是站着一位女战士、一位六道无常,和一位能召唤天狗的奇人。

    三重身份在一瞬间发生微妙的重叠,神无君突然看向霜月君。

    “唔……你有什么计划么?”眉头紧皱的霜月君问。

    “你带了什么?”神无君反问,“我记得你身上有法器。”

    “……”霜月君瞥了一眼那边的恶使,有些不情愿地说,“我与卯月君交换了。”

    “那不就……糟了吗?”

    神无君没有什么语气上的变化,但那一瞬的停顿似乎预示了什么。谢辙和寒觞不傻,他们都从中听出一丝不妙。带着赤真珠来到蟒神的地盘,怎么听,都好像有种事态会往糟糕的方向上发展的意思。不过也没什么可怕的,大概……毕竟它早就死了。

    死透了。

    “你启用了地宫。”

    “什——”

    霜月君僵在原地,另两人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然也知道诸神之战所流传下来的那些神话。在与摩睺罗迦对决的那场战役中,几乎所有叙述里都提到了一个神秘的、漆黑的、可怕的地宫。那是蟒神构筑的巨大的法阵,能够源源不断地汲取灵力用于自身的修复或法术的创造——从各种献祭的生命中汲取,甚至是六道无常。

    谢辙急切地问道:“那个地宫,不是已经被毁坏了吗?被你亲自……”

    “算不上毁坏,最多只是塌陷罢了。那个法阵也被掩埋在深深的土层下,我以为永远不会有人打它的主意。但显然……如今想要利用它的那个,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类了。”

    寒觞怒斥道:“究竟是多么穷凶极恶的恶鬼才会想到这样的方式?想必你很早前就着手准备这

    一切了吧?但你隐藏得很好,直到现在才被揭穿。那样的法阵,对你们而言的确是便利的武器。有了它,你们便能在江湖上为所欲为!看来,只能将那里彻底破坏了。”

    说罢,寒觞看向神无君,希望他有什么切实可行的办法。但帷帽之下,他的表情难以揣摩。而在那边的妄语突然高声笑起来,就像难得听到了不错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至少你是天真的那个。”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既然你想破坏,就请便吧。只要你不担心……你妹妹的安危的话。”

    “你——”

    神无君道:“就算彻底将这片沼泽搅个天翻地覆,无庸氏学习法阵的事,已是既定的事实。但很显然,两位姑娘身处何处,已经很明确了。我不认为他有这么大方,所以……”

    “是真是假,只能亲眼看了。”谢辙闭上眼,悲哀地摇着头。随即他重新将带有希望的目光投向神无君,问他说:“但至少您去过那个地方,一定能指点一二。那里……危险吗?我们必须救她们出来。”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带着几分抱怨,神无君抽出刀来。他抬起一只手臂,用刀尖指向一个方向。

    “你们过去,我们拖延时间。”他转而嘱咐霜月君说,“至于你,绝不要让赤真珠靠近法阵。可以的话,你本人也不要靠近地宫。”

    “……好,我知道了。”

    这里的场地被清理得很开阔。随着最后一棵算得上障碍的树木倒下,劳工们的任务完成了。他们又纷纷接近这里,但又不敢完全靠上来。对于这些可怜人来说,他们只不过想领了工钱,赶紧回到家乡。不论是自己一个人四处逍遥,花天酒地,还是带着丰厚的报酬与家人团聚,都是足够美好的结局。现在,他们只知道,有几个看似难缠的人物影响老板给他们结钱。好戏人人都想看,不过最好还是在腰包鼓起来以后,再谈其他的娱乐活动吧。

    “这里地势开阔,随时可以将天狗召回来……只是,可能会伤及无辜。”霜月君说。

    “但这里为什么开阔?”神无君侧目道,“他们要清理的,只是地宫便够了吧?”

    谢辙和寒觞没工夫研究两人的对话,他们争分夺秒地赶向神无君指出的方位。谰在一个很近的位置,但并没有阻止他们的行动。宽阔的地势吹过一阵大风,这可不常见。即使树和低矮灌木再稀疏,多少也能对风进行阻拦。风掀起三人的衣角,又将周围的火把吹得颤颤巍巍。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显得那样无序而扭曲。

    偶人的兵团出现了!它们都穿着与劳工们无异的粗布衣服,朝着两位无常鬼涌来。那些工人们吓了一跳。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身边那些沉默寡言的同伴并非人类。顾不得身后乒乒乓乓的打斗声,谢辙和寒觞急忙前进着。他们踏过残缺的地砖,掠过不完整的建筑,在投身狭长的洞穴时也没有半点犹豫。幽蓝的火光照亮前进的路,每一盏灯都在催促着二人的脚步。

    问萤所嗅到的气息,寒觞也察觉到了,甚至比她更早。等他们彻底无梯可下时,前方豁然开朗,宽敞的地宫露出它真实的样貌。

第二百七十五回:暗室求物

    骸骨,到处都是骸骨。

    白森森的骸骨歪七扭八地散落着。有完整的,有残缺的;有古老的,有新鲜的。无一例外的是它们都没有血肉,寒觞所闻到的气息,也只是不通风的地形下残留的余味罢了。

    还有……形似鱼尾的骨刺。

    这些都是比较新的,上面残留着粉红色,寒觞甚至可以确定这就是芬芳的来源。这里的气息太混杂,他已经无法辨认,更不能确定问萤的方向。但谢辙比他眼尖,他一个箭步越过尸骨,上前拉拽问萤的手臂。她们藏匿在尸山之中,加之此地光线不足,确实不好看到。问萤似是早听到他们的动静,只是迟迟没有回应。寒觞也连忙赶来,发现妹妹的脸色很糟。她颤抖地伸出手,指向跪坐在一旁的皎沫。

    她的长发显得那样凌乱,那样苍白。是她法力退却使得伪装失效了吗?真不敢相信,早上匆匆道别时,她虽身体不适,却依然很有精气神,与现在截然不同。在她的面前是一具较为完整的遗骸,盆骨以下都是鱼尾骨刺的模样,还能看出鱼鳍。在遗骨上,似乎还有一些亮晶晶的碎屑,靠近看,才发现是不知为何挂在遗骨上的鳞片。那鳞片的颜色也已经淡化了,残留的光泽让人忍不住去想,它曾经一定是很漂亮的颜色。

    那是……她的熟人吗?也许是,但也许不是。光是看着同类的遗骨,已经足够令人感到心悸。周遭这么多人类的尸骸,谢辙自然也会叹息不已。尤其在鲛人中,他们与族人的联系更加紧密,同族之间几乎不会爆发任何冲突。在皎沫眼中,不论这些尸骨是谁,都值得她为此默哀,为此悼念,为此……

    为此垂泪。

    传来细小的砂石落在地面的敲击声,一个接一个地。这声音毫无疑问从面前传来,但三人都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很快,有什么东西滚落在他们脚边,谢辙弯腰捡起,发现那竟是晶莹的珍珠。只是它们造型特别,并非同普通珍珠一般通体浑圆,而是水滴状、带着尾尖。他知道,这是仅有鲛人才能产生的珍珠,稀世罕见,每一颗都千金难求。眼泪在鲛人的脸上时,还只是普通的水滴,但当眼泪下落,离开面庞的一瞬,就会化作这样的珍珠。而这样昂贵的奢侈品,渐渐在皎沫面前垒成一座小山。它们反射着地宫内微弱的光,在世人所不知晓的地方闪闪发亮。

    “夫人别哭坏身子……”问萤小声地说,“你们劝劝她呀,我已经没办法了……”

    谢辙和寒觞连忙一左一右,拉她起身。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像是哭空了一样。她的哭泣是无声的,甚至连抽噎带来的颤动也不曾有,只是静静地流泪。

    “我哭一阵就好……一会儿就好。”

    她站起身,依然传来砂石落地的声音。寒觞上下打量问萤,确认她全身上下一点擦伤也没有,才松了口气。与谢辙一并环顾四周后,寒觞说道:

    “这些尸骨,想必不少是那畜生困死的人。摩睺罗迦以人的负面精神作为食粮,甚至会玩弄猎物,让他们在最绝望的环境中死去。恐怕不少人死前都不曾受到什么皮肉之苦,甚至在他们被饿死前,就已经被折磨到崩溃了。”

    “地宫重新被开发,旧的尸骨接触到空气

    ,都已经泛黄,变得更脆。可还有不少新鲜的尸体,尤其还有……不是人类的部分。”谢辙压低声音,斟酌措辞,“一定是无庸氏做的。但是,这里就藏着摩睺罗迦留下的法阵?我并没有看到什么,难道被尸骨埋起来了?”

    “也许法阵不在地上。”

    问萤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墙面。地宫的墙壁都未经过特意的打磨,因此凹凸不平,唯独某一面墙壁是十分平整的。但它只是一片漆黑,看不出任何痕迹。谢辙示意寒觞留在这里陪着妹妹与皎沫,自己则上前细细查看。

    这面墙壁太大了……它的上端与洞顶相连,左右延伸到普通的石壁上。谢辙伸出手,轻轻摩挲一阵。从质感上判断,它的材料与其他墙壁和地面没有区别,只是被打磨得格外光滑平整。上面几乎没有灰尘,一定被无庸氏的人清理过了。光线不够强,不然谢辙还想仔细看看是否留下什么涂痕或是刻痕。无庸氏不可能对着一面空墙做研究,可谢辙的眼睛没有看出其他端倪。倘若还有妖力潜藏其中,他一定能观察到那些痕迹。

    “法阵被隐匿起来了。”

    他回过头,看到皎沫缓缓走来。她终于控制住了情绪,擦干眼泪走向这边。寒觞和问萤跟在她身后,似是还有几分担忧,但皎沫分明已经没事了。她很清楚,现在要做的绝不是将时间过多浪费在不该浪费的地方。

    “您对此了解多少?”

    “了解有限,那时候我也只是个孩子。”皎沫昂起头看着石壁,“但我想,无庸蓝一定用某种方法使法阵成像,究其构造……他大概做了些小规模的尝试,但从未真正启用过这个法阵。摩睺罗迦的本体妖力强大,能与法阵形成相互维系的局面。可现在没有那么稳定的力量,若要完全激活,恐怕会献祭整座南国……甚至不止,灾祸会殃及碧落群岛的所有生灵。天上的地下的海里的,无一幸免。”

    其他人刚吸一口冷气,谢辙突然冷静地说:

    “我倒觉得他不会这样做。”

    “为什么?”问萤不太明白。“他是那样一个丧心病狂的家伙!”

    “你说的不错,但……他能得到什么好处?”谢辙解释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有自己的动机。他难道不是个疯子吗?他当然是,但他是个清醒的疯子,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只会一味地破坏、杀戮、带来灾祸,那是杀之恶使,不是妄语。他说的话半真半假,真实的意图总被隐藏在他的言语之间,难以察觉。像是天狗冢的事,我们就被骗了。”

    “但他无疑渴望蟒神法阵的力量。”皎沫说,“他需要最小的牺牲,以换取最大的报酬,维系他们家族的繁荣,甚至将权力凌驾于朝廷之上。”

    谢辙在原地踱步,慢慢地剖析:“这正是问题所在。南国对我们来说,不过是几个省城的集聚。虽然这里有很多未被开发的新资源,但数量上,依然是我们的故土占据优势。论人脉,如今与朝廷脱离关系的南国,恐怕也不能给他提供什么。他甚至不会与什么邪教势力的遗孤达成同盟,最多是有些贸易往来。所以南国生灵的死活,与他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他没打算得到什么,也没必要破坏什么。想必南国最大的作用,在他眼中一开始就是法

    阵。”

    “也许你是对的。”问萤说,“路上,我们还遇到一个男人,说是朝廷的人……不知道现在逃到哪儿去了,但看样子至少没有与无庸氏勾结。他说,这些年来,其实无庸氏一直暗自往这里送人,有家族的人,也有普通劳工。”

    “所以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那便是弄清楚法阵的原理,而不是得到法阵本身。我们就算将这里破坏殆尽,也无济于事,这点神无君也很清楚。”谢辙说,“毕竟妄语若在这里启用法阵,很难给北方的大陆传输灵力,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构筑了子母阵。”谢辙停下脚步,“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子母阵可以跨越空间的障碍,这不仅要求布阵人精通母阵每一个步骤的原理,还要对其进行解构,方能在此基础上重塑子阵。有时,子阵的画法甚至比母阵更加复杂,顺序也更讲究。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不可否认的是,无庸蓝是个天才。”皎沫叹息道,“恐怕不能以常人的能力衡量。”

    “那我们来确认一下吧。”谢辙指向墙壁,“多强大的灵力能看清它?我们不需要它运作,只是简单地观测呢?”

    “这……我不清楚,但是不是太冒险了?”皎沫捏一把汗,“彻底唤醒它的确需要足够庞大的法力,太弱小又不会起反应。可别忘了,它是汲取力量的阵法,若是施术人与它的连接没有被切断,是会被榨成干尸的!”

    “你有把握吗?”谢辙看向寒觞。

    “唔,若是一瞬间打出强大的妖力,不与它建立联系,说不定可以。”

    “试试看吧。”

    寒觞点点头后退几步,远到他认为足够安全的距离。他让其他人躲开,自己屏气运功。妖力在他的经脉里周转,一股热流从他身上扩散。火焰是最直接,也是最具有爆发性的力量了。妖火在他手中凝聚,随后被用力打出。火球在离开他的手后开始膨胀,愈来愈大。当击打在石壁上时,其直径已有一人大小了。

    噼里啪啦的火星在石壁上蔓延一阵,却很快消失。像一块石头坠入湖中,小小的涟漪激荡,但用不了多久就会平息。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字符!”问萤激动地说,“就一瞬间!但,墙上果然有东西!”

    “力量还是太弱了……”谢辙有些犯难。

    “好吧,”寒觞无奈地拍拍手,“若是出了事,你们可要及时救我啊。”

    说罢,寒觞扎开马步,比先前认真许多。他的手在空中划动,描绘出火焰的尾巴。在平行于他的面前,一个半人高的简易法阵被凭空描出轮廓。谢辙一眼就知道,这是个持续性的传输阵法。紧接着,寒觞双手向前一推,将阵法拍向了石壁的中下方。法阵与他之间形成了一道橙红的光线,不断颤动,色如天边的晚霞——只是比晚霞危险太多。

    流光从小型的法阵扩散。猩红的光滑过石壁,每一条线都不长。它们相互平行,短促地掠过石壁,像是一群赤色长虫同时起跑,直至攀到边缘才消失不见。尽管成像只有一呼一吸的工夫,但谢辙还是看清了它的构造。

    有血落在寒觞身前的地面。

第二百七十六回:暗藏杀机

    “兄长!”

    问萤刚喊一声,谢辙立刻注意到寒觞的异样。他流了鼻血,额上还有汗。

    “切断妖力!”

    “……切不断!”

    他们慌了神,一时有些无措。但谢辙反应还算快的,他原地抽出风云斩,一记剑气甩向寒觞。他立刻被这股剑气弹开,整个被直直打到骸骨堆里,发出“喀啦啦”的声响。不少灰尘被扬起,他挣扎着爬起来,止不住地咳嗽。问萤连忙跑上前帮忙。

    “咳咳、咳——老谢,我真是谢谢你啊!咳呃……”

    “不客气。”

    简单粗暴的方法往往有效,就是有些伤感情。谢辙将剑收回鞘中,转过头继续审视这一面石壁。切断寒觞的妖力供给前,他所传输的力量够法阵再显形一次。这次与之前一样,仍是几道赤色流光扩散开来,像是日升照过特定形状的水渍反射的光泽,不快不慢。

    “连不知火都不能唤醒它么?”

    皎沫紧张地看了走来的寒觞一眼,说道:“这只是很小一部分。若要让它将你全部的力量掠走,可不是一剑就能弹开的事了。唔,你……你的耳朵?”

    寒觞立刻摸到脸侧,作为人类的耳朵果然隐匿踪迹。他的手向上摸去,碰到一对毛茸茸的尖耳朵。问萤又指了指他的身后,果然露出了狐狸尾巴。他尴尬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趁机将这些象征妖怪的部分藏了起来。

    “别逞强了,你连人形都维持不住。”谢辙叹了口气。

    “那是我大意了。”寒觞伸手清了清嗓子,“咳……行,不说这些了。总之这个法阵,你看清什么样子没有?”

    “看了个大概。这法阵果真十分庞杂,若要完全弄清其原理,就算对着完整的阵,少说也要十年九载的。妄语虽是妖怪,可今年……才多大岁数?”

    “比你大点儿吧。”寒觞道,“但也大不了多少。”

    “虽说创建子阵的可能不大,可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至于现在怎么办……”

    谢辙声音越来越小,陈述逐渐转为自言自语。他还没想好,话便也没说明白。这时候,问萤伸手摸了摸石壁,感慨道:

    “那个叫摩睺罗迦的什么神,竟然能懂如此晦涩的东西?这法阵该不会是它找人画的吧?不然,一条大长虫没手没脚的,怎么刻这阵呢?还是说,它附身在自己那个神官身上,拿工具一点点凿出来的?就算这样,这也是个大工程呢。”

    谢辙看了一眼寒觞,艰难地说,“你妹挺有想法的。”

    “……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你要理解。”

    “我不理解,”问萤自个儿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嘛?我说的不对咯?”

    谢辙思考着解释道:“这法阵的确不是蟒神绘制的,而是当年曾与它厮杀的六道无常:桜咲桃良·莺月君所作。原本法阵的目的是用于将它封印,并化解它的精元,没想到最后反被它掌握主权,篡改了其中的内容。它通过走无常的法阵学习到很多东西,并为己所用。现在的阵,已与那个走无常所作的截然不同。”

    “哇……那,蟒神学会了人类的阵法吗?”

    “呃,阵法是很复杂的东西。它是灵力的载体与反馈,是独立存在的一种体系。每一个阵法的纹路都有自己的规律,它们有条件地反馈法术的具象形式。蟒神不需

    要刻意构建什么文字与图形,它所做的仅仅是施法,并将其镌刻在实体上作保留。至于最终呈现什么影像,与它的个体意志无关。人类研习法阵,所学的正是它们反映出的规律。正如世上本就有红色,因而说苹果是红的;而不是先有苹果,人们才说世上有红色。”

    “好像懂了,好像没有。”问萤老实地说,似懂非懂。

    “嗯……算了。阵法是很复杂的东西,倘若你以后有兴趣学,我们再议。”谢辙把手抬起来,指向石壁后又掠过身后的骨堆。“当务之急,是想想我们下一步怎么做。”

    在地下,冥思苦想的是他们;而在地上,亲临战斗的人没工夫想太多。无庸氏的偶人真像不灭的蝗虫,连那些活人劳工都不知道,在角落里还藏了那么多“怪人”。它们实在太结实了,就算是人体的构造也不该这么牢固。不论刀还是拳,神无君打上去的时候,都明显地感到偶人的釉质吸收了他的力量,让他的手像是揍在了棉花上。霜月君也并不轻松,她几度想召天狗作战,却在看到仓皇的人群时犹豫再三。

    “根本是给那厮当猴耍。”神无君用力卸下一个偶人的手臂,对霜月君说,“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再不控制局面不知要出多大乱子!”

    “……好。”

    一念之间,雪白的妖物从天而降,像是天边巨大的云团冲向地面。阴影逐渐扩大,劳工们慌不择路地寻找掩体。天狗落到地上,也不知该从何下脚,虽然场地宽阔,但实在施展不开。一直在一旁看戏的妄语拍了拍手,幽幽道:

    “我就猜你们没这个耐心。那么记好了,是你们先按捺不住性子,并非我等寻衅滋事。”

    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从侧方袭来一团黑影,快得谁都没看清。等那影子将白色的天狗扑得老远,四周的火把才晃悠了一下。那是雪天狗的同类,只是它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不远处传来一阵呜咽,霜月君的天狗在挣脱后,竟三两步绕回这边,不做反击。它就这样缓慢地挪动,绕到场地的另一边去,口中虽然发出呼呼的震慑,行动上却不进反退。

    “你在做什么?!”

    霜月君真觉得不可思议,她从未见它这个样子。他们并肩战斗了那么多年,作为她最优秀的式神与伙伴,它从未退缩。哪怕在面对比自己大上数倍的强敌时,它也从不服软,对霜月君的命令也向来毫不犹豫。但今天为什么……

    “不怪它。”神无君冷冷地注视着那个漆黑的怪物,“死而复生之物,根本算不上什么势均力敌的对手。人在看到人尸走动也不会安心,对死亡的恐惧是任何生物求生的本能。或许单纯的厮杀并不能让谁察觉什么,但对它而言,魇天狗是死的化身,理应警觉。”

    “可这样一来——”

    “你的命令可以让它死斗。”

    “……我不想做这种事。”

    “我知道。”神无君瞥她一眼,“所以,拔刀。”

    魇天狗步步逼近,纯白的天狗不再后退,但它似乎对自己并没有信心。它压下头,喉中滚出警告的呜鸣,爪子上的尖刺深深叩进土壤。霜月君的嘴开了又合,手上却没有任何动作。

    “我的刀没了。”

    神无君猛一扭头,面朝着她。隔着帷帽,霜月君都被那视线盯得浑身不自在。她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吞吞吐吐地

    说:

    “我无意隐瞒,本想早点告诉你们……但从白天到现在,一直没有机会。”

    “哪儿去了??”

    神无君侧过头,果真发现她的那边腰侧空无一物。他本能早点注意到的,但先前他很少从激烈的战斗中脱身,并没有额外的精力去发现这些细节。

    “被、被……”

    霜月君吞吞吐吐,她有些紧张。这么多年,她很少像是被长辈质问的犯错的孩子。她话音未落,神无君突然一掌将她推向别处。这力气着实没与她客气,她还没反应过来,便重重摔到了后方的一棵树上,脊柱和后脑勺震得发麻。紧接着,她听到“咔嚓”一声巨响,十分刺耳,令她心头一紧。霜月君努力让视线聚焦,终于意识到刚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魇天狗不是冲着自己的式神来,而是他们二人。在那锋利的巨爪朝这边挥来的刹那,神无君没有犹豫地将她推开,自己被狠狠拍向别处。他整个人磕在岩石上,脊椎折断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身躯完全弯折,跪下的双膝还朝着石块,上半身像是下腰一样完全翻折,后背交叠,几乎没有一点距离。这场面足以令任何看到的人觉得惊悚,随即一阵骨痛。

    帷帽的布翻下来,露出他没有情绪的脸。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从那双嵌在脸上的、黑白倒错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波澜。他还是那么年轻,似乎从未老去。

    神无君开始重新构筑自身的骨骼顺序。将破损的愈合,将错位的复原,将折断的重新挺直。这段整理骨与肉的过程中,不断发出细小的咔嚓声,实在算不上悦耳。他的动作也有些奇怪,令人看着别扭,像是衣服里钻进去一条虫。他很快重新站起来,而魇天狗直直奔来。在它即将靠近的那一刻,神无君单手一甩弯刀,一道黑色的刀气横冲直撞,穿透魇天狗的身躯,斩过前方目所能及的一切。

    死过一次的天狗自然不会死第二次,但它着实受到阻力般放慢了速度。刀气将它虚幻的身体斩断,切面散发出深蓝的粉尘与薄雾,又在刀气穿过时重新贴合,恢复如初。但这个角度的确是神无君计算过的,穿过它的刀气势如破竹,将不远处的妄语拦腰斩断!

    咔!

    那身体支离破碎。一颗眼珠骨碌碌地滚到一边,瞳孔放大的同时褪去了蓝,只留下黑。与此同时,周围所有活动的偶人,包括被两个天狗踩断的、在地面挣扎的肢体,也全部失去了行动能力,回归死物。

    “是假货!”霜月君高声道,“我们都被骗了!”

    “又是替身。”神无君收回了刀,不悦地说,“还是被摆了一道。我们有麻烦了。”

    “你的眼睛也看不出他是人还是偶人?”

    “看不出。我怀疑他在替身里掺杂了自己的血肉作为‘本质’,用来混淆视听。”

    周围的劳工一片哗然,这次连一丁点议论声也没出现。他们不过是一群讨生活的普通人,被这样的场面镇住是很正常的事。有被误伤的劳工发出哀鸣,大多数人被吓得不轻,面色煞白,说不出话。少部分胆大地从掩体后冒出头,面面相觑,战战兢兢。

    “小、小心啊少侠!”

    有人这样说。神无君回过头,看到魇天狗如公牛般将前肢在地面上摩擦。他与持伞的霜月君并肩而立,道:

    “先送它上路。”

第二百七十七回:暗柳明花

    在遥远的边陲小镇,忱星有了一些发现。

    她买来不少情报,正在一座茶楼悉数整理。这些消息都价格高昂,当下江湖中的知情者少之又少。这类消息里,偶尔会掺杂一些虚假的情报,凭借鲜为人知的特性骗取高价报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买家也无从核对,只能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外加一定程度的运气。

    有人目击到一对女子,携带疑似封魔刃的胁差,多地均有证人。

    太离谱了,怎么会有这种事?这是忱星的第一反应。封魔刃的仿品近些年层出不穷。随着工艺的提高,赝品也是越来越像真货了。可是这些目击地点……相隔很远,而且形容的两个人极像是相同的。而这些地方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超过一般人的赶路速度,又符合普通灵脉的长度。会使用灵脉的也不是什么普通人,但这又能证明什么?证明她们就有能力从六道无常的手中夺取真货了吗?但若是赝品,她们如此招摇过市,又用意何在?

    虽然无法确定其真实性,但根据这条情报,她目前没有什么头绪。

    还有一条情报:一位青年男性在多地咨询首饰匠人,如何对琥珀进行雕琢。有人声称曾见法器真品,亦有人认为青年是某地知县。

    区区知县,何来得到法器的途径?若忱星没有记错,那枚重要的琥珀也在一位六道无常之手。具体是谁,她没有刻意打听。但这年头,胆敢挑战走无常权威的人不在少数……要是封魔刃都被抢走了,法器丢失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些要是真的,奈落至底之主怕是会降下罪来,或者至少给他们一个补救的机会。不过无常鬼天天来无影去无踪的,要做什么事也从来没机会打听。可是……谁会觊觎法器呢?上次收集法器的尹家,不是已经被神无君带人满门抄斩了么?说来她还见过神无君一面,他似乎也在调查偶人的事。

    偶人的事比先前瘟疫的事更加隐蔽,却更被阎罗魔重视……

    最后一条情报:许多人曾看到一位面带金缮的美貌女子,声称她的身份是六道无常。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呢,六道无常本就是一群神通广大的奇人。不过在忱星眼里,这些人也不过是活得久罢了。按道理,她说不定也能混个无常当当,不过她绝不喜欢做这种事。这人世间她已经看腻了,觉没有兴趣改变什么,江湖是好是坏都与她无关。混过一日是一日,行善积德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关于这条消息,她倒是很有头绪。那个帮助吟鹓的莺月君不正是借用了这样一具身体吗?她声称自己从皋月君那里得到,不是没有可能。像这样的技术,的确是殁影阁能做出的研究。可忱星的任务并非调查偶人的源泉,而是谁,怀着怎样的目的,利用了他们。她的东家很清楚偶人的出处。忱星觉得自己有必要再见莺月君一面,说不定她知道什么线索。只不过,她确乎是很久没来看叶吟鹓了。

    叶吟鹓去隔壁的药房了。她按照一个单子,去抓些恢复嗓子的药。她曾用纸笔告诉她,那单子是凛天师写的。忱星不是怀疑她话的真实性,而是怀疑那些药的作用。到了现在,她也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甚至一点如婴孩般牙牙学语的声响也不行。如果不是彻底失去了

    发声的能力,忱星怀疑,吟鹓得的或许……是心病。

    吟鹓的解释很潦草,只说是太久没说话才变成这样。但忱星清楚,对她而言,声音就是自己的武器,而她却没有掌控这个武器的能力。她在害怕,怕的是自己。

    算了,她又不是郎中……而且不要对一个个体倾注太多关注才是。

    叶吟鹓是不知她的事的。关于自己,因为能力的原因,她不曾对忱星透露太多;而忱星本就不是健谈的人,更不会主动和她说自己的心情与想法。她们就这样,一路上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这是一个令两人都不觉得太过尴尬的距离。

    “咦?”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叶姐姐?”

    吟鹓心里一惊。她大概和家乡已经拉开足够长的距离,怎么在这种地方,还会有人认得她?她不禁暗想,若是熟人就好了,她可以拜托对方将自己送回家去。然而这只是个孩子,或许帮不到什么忙吧。再者说来……就算回了家,之后又如何呢?且不论她出门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六道无常也帮不上她,她还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声音。也许这对家人们来说是个好消息,那她自己该多难受呀……何况她真的说不出话,家人们就会放心让她自由地活动么?要是哪天,她又像之前一样伤了人,她再也无颜面对任何一位叶姓的亲人了。

    她回过神,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个孩子她从未见过。

    女孩手里拿了一串糖葫芦,直指着自己。她另一手牵着一位成年女性,穿着枣红色的衣服,身上多处戴着轻便的盔甲。许多江湖人都是这个行头,看上去清爽又安全。女人也在买药,她转过头看见吟鹓,也露出惊喜的表情。

    “呀,是你啊!”她招呼着手,“真是挺久不见了!你最近过得可好?上次一别,可是有时候没见了呢。我跟你说,我们娘俩最近……”

    吟鹓有些茫然。她不敢贸然接近,何况她不能说话。她试着比划了一下,想弄清楚对方的身份,但她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看样子,这对母女是把自己和什么人搞混了吧。难道说……是聆鹓吗?可她一路上被不少人骗过,现在也不敢轻易相信什么人,她需要更多证据。该怎么与她们对话呢?唉,也不敢完全说实话,之前就有拐卖女子的人牙子,靠女性和孩童的身份骗取信任……

    “既然买到药了,怎么还没有走?”

    一回头,忱星带着白色的帷幔走进药房。她接过自己手中的药包,又回到门口,示意她快点跟上。吟鹓尴尬地看向那对母女,那对母女也有些无措。

    “哎,该不会认错人了吧……”女人嘀咕道,“不应该啊。”

    认错人是人牙子被揭穿时常找的借口。吟鹓已经很难相信陌生人,可这对母女又实在不像坏人。她们身上的确有江湖人那种老练的气息,看她手上的茧,也能判断出她是个习武之人。吟鹓很难做出判断,她想和忱星解释清楚,但她总是急着赶路,这会儿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吟鹓不得不拔腿追上,给那对母女投去最后的、犹豫不决的眼神。

    “这丫头……真的很像啊。”

    沈闻铮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握着拐杖,走出了药房。那丫

    头跑得很快,一转眼就融入人群之中,应当是找那位戴着帷幔的女子去了。沈闻铮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

    “不见她身边的那些人。”

    “那个白帽子的姐姐,我也没见过。”依依小声说。

    “是吧,连依依也没不记得。”沈闻铮点点头,“说不定只是想得很像罢了。不过,连衣服也很像呢……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算了,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吧。若汇报得再晚些,那群老头可要生气了。”

    “坏老头脾气可差啦!”依依挥舞着糖葫芦,“老太婆也好凶。”

    “人上了年纪都是这样的。”

    “娘也会吗?”

    “娘不会上年纪!”沈闻铮笑着说,“好啦,娘来背你走,走得快些。到肩膀上来……可别像上次一样,把糖粘在娘头上了!”

    “不、不会了!”

    母女俩有说有笑地走在路上,与吟鹓她们的方向背道而驰。迎着夕阳,沈闻铮背着女儿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街边摊贩们的东西快要卖完了,他们陆续收拾着小摊。沈闻铮快步走着,眼睛快速扫过那些摊位,想看看还有没有用得上的、或是能给女儿玩的玩具。

    “娘!叶姐姐!”

    坐在她肩上的依依突然大喊。

    “哪儿来的叶姐姐?”沈闻铮抬起头来,“你可别又看错人啦。”

    “真的是叶姐姐!”

    夕阳还未完全下落,迎着太阳,她眯起眼睛。果真如女儿所说,有个和之前见过的女子极其相似的女人,看衣服,很可能是同一人。比起沈闻铮印象里的叶聆鹓,她们都一样瘦,一样面色苍白,像是过了一段很糟糕的日子。

    沉思之际,那女子发现了她。

    “沈、沈夫人!”

    女子高声叫着,吓周围人一跳。即便如此,沈闻铮也能听出她话中的无力。她大概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也没好好休息了吧?

    “姑娘!快过来!”沈闻铮连忙向前,伸手扶她,“你不是……朝着东边去了吗?”

    “东、东边……我从西面来呀……”她的声音很虚弱。

    “你嗓子怎么了?”沈闻铮连忙给她拿出水囊,关切地说,“我下午见你时,你也一言不发,不知是怎么了。而且话没说清楚,就匆匆离开……你的朋友们呢?”

    叶聆鹓怔在原地。

    “我下午——没见过您?”

    “是么?”沈闻铮疑惑地说,“那是怎么回事?我走得挺快,按理说,你跟不上才是。”

    虽然聆鹓觉得无比疲惫,腹中空空却还有千言万语,但此刻的她完全愣住了。她睁大眼睛,紧紧盯着沈夫人的脸,像是在确认此刻是否真实。

    “我、我……唔,您在哪儿见过的‘我’?!”

    “就在东边的药房。诶,等等,该不会……”

    “哎呀,娘,那不就是——”

    沈闻铮的记忆呼之欲出,而她的女儿确乎还记得什么。不等母女二人把话说明白,原本步履蹒跚的聆鹓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突然像个回光返照的病人般掠过她们,冲向身后,急得连道别的字句也抛在脑后了。

第二百七十八回:暗礁险滩

    聆鹓追上堂姐时,太阳已经落了山。街上的人还很多,但因这是闹市区,街边的餐馆戏楼都敞开大门,小二扯着嗓子吆喝。她跌跌撞撞地推开人群,顾不得不绝于耳的抱怨,眼里只有一个方向。不知为何,简直像有某种心灵感应,原本跟着忱星走的吟鹓突然停下来匆匆的脚步。忱星疑惑地回头,便与她一并看见,不远处似乎有谁从人海中缓缓靠近。人们不满地皱起眉,甚至有人不客气地骂出声。

    然后,忱星看到一个与吟鹓极其相似的身影迎面冲来。

    久别重逢的姐妹两人抱头痛哭,谁也顾不得旁人异样的眼光。忱星望着她俩,略微拉开距离,倒也不是觉得丢人,而是为了给她们留出空间。她想,这一定就是吟鹓曾“说”过的堂妹了,只是她不知二人竟如此相似,宛如亲生胞妹。要说她妹妹也真够可怜,面如菜色,不知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重逢的喜悦充盈了四肢百骸,过去的一切苦难都同未曾经历过一样,让聆鹓从内而外觉得焕然一新。饥饿被遗忘,疲惫被驱逐,伤痛被治愈……大喜后是空虚的悲,但新的喜悦充满生命力,源源不断地从内心深处涌起,情绪的浪潮相互交织,在眼眶处喷薄而出。甚至这一刻,聆鹓会感激于过去的种种幸与不幸,由此才得到如今的结局。在以往,她们并非没有别离,甚至分开的时间比这次要更加长久。但在两人都经历了那么多风波之后,相遇的意义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重大。此刻,浑浑噩噩了好一阵的聆鹓觉得自己真正活着。

    过了许久,姐妹二人才缓过神来,忱星带她们去就近的客栈休息。等到二人的情绪趋于稳定,已经到了深夜。在房间里面对面时,聆鹓终于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自始至终,吟鹓都没有说一句话。

    她就连哭泣也只是小声地抽噎,声带像是不存在一样。不论她说些什么,得到的回答都只是沉默,或者一个欲言又止的口型。

    “你可以说话!可以……试着说点什么!”聆鹓的情绪依然有些激动,她不论说什么,手都要在空中比划一下。“没关系,我不会有事!真的!”

    忱星远远地坐在窗边。她的视线本放在外面的街上,此刻收了回来,瞥了一眼聆鹓。

    “她不能说话。让她写给你看。”

    “……我知道,我听霜月君说了。我以为见了面,她便能打开心结。现在想来,果真只是一厢情愿的期盼。但没有关系,她现在好好的,这便够了!这一路上都是您在照顾她么?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我……”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

    忱星打断了她,语气仍是冷冰冰的。聆鹓暗想,若是自己不知道她与吟鹓的情况,或许会留下此人冷血薄情的第一印象。但她实实在在帮了吟鹓一路,让她免受那些不公的待遇。吟鹓和她一样,怎么也算得上是个大小姐,自幼锦衣玉食,哪怕被关在深院也不缺衣少食。如今她对江湖的不公与人性的丑恶已初窥一隅,真不知吟鹓能否承受这糟糕的一切。

    “总、总之,真的很感谢您!”

    “我知道。”忱星将手边的帷幔推开了些,用算得上刻薄的神情审视她。“你从何处而来?你离家的这些天,莫非是一人行走江湖?说难听些,你不像有这般实力。而且你眼下

    面黄肌瘦,怕是饿了好些时日。”

    吟鹓也眼巴巴看着她,希望她能将离家后到今天的事说个清楚,毕竟体感上她们阔别太久。感慨的思绪还未结束,聆鹓的肚里传来一阵不争气的咕咕声,这让她有些尴尬。

    吟鹓手忙脚乱地从一旁的行囊里翻找,取出两个黄面馒头凑到妹妹面前。到了这一步,也不需要在熟人面前顾及什么形象。她接过来便狼吞虎咽,毫无千金小姐的用膳模样。当扎实的面制品与唾液接触时,她竟萌生一种说不出的感动,甚至有些想哭。黑乎乎的土壤竟能种出如此美味的粮食,而有钱人家却从不将这些粗粮当一回事。果然没饿过肚子的人,就算是山珍海味,到了口中也都只是杂烩罢了。

    “慢点。饿太久后又吃得太多,会弄坏肚子。”

    忱星没有提醒她小心噎住——因为这是必然。很快她便上不来气,幸亏吟鹓提前倒好了水,也像料到这一幕。她小心地帮妹妹顺着背,如直系的手足。

    一个半馒头下肚,聆鹓心里踏实许多。她这才将自己的事娓娓道来。

    “我……从死生之界回来。说来可能有些离奇,但——”

    “我信。”忱星道,“误入死生之界的人,不会被饿死,却要忍受饥渴的痛苦。看你这模样,若自称从那种地方回来,倒是一点不假。你一定流离了许多时日。”

    “我分不清时间……那之前,我还被坏人困了一段时间。逃离后,我沿着一道长长的河走,走了很久很久……”

    吟鹓的眼里充满忧虑,她不知自己的妹妹都受了什么苦。聆鹓搓了搓手臂,觉得冷,因为除了薄薄的内衬她只穿了一件外衣。这件吟鹓也是有的,现在就穿着,但她现在才发现,吟鹓里面比自己多穿一层。

    忱星追问:“绑架?什么时候的事?眼下就要立秋了。”

    “怎、怎么会?”聆鹓惊诧不已。

    “你说你从死生之界来,又是从何处出来?”

    “我不知道——我遇到一个,呃,一个熟人。她用什么方法将我直接送到了这里,说是让我与姐姐汇合。”说着她看了吟鹓一眼,又对忱星讲,“我想,可能她开了一道灵脉。”

    “一定如此了,而且是六道灵脉。”忱星微微昂起头,“什么人,竟有这般道行?与普通的灵脉不同,一些六道灵脉……是会让时间变得奇怪。毕竟,你说你……只在那待了一小会儿,出来就到现在……不过,凡人走六道灵脉,是会折寿的。而且,若无庇护之法,会轻易迷失其中。送你来的人,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她的话总是有怪异的停顿,但无伤大雅。聆鹓缓缓点了点头,承认得很艰难。

    “让小哑巴与你聊天,怕是要到公鸡打鸣。几个问题,我先问清楚。至于你都经历了什么冒险,我不关心,你可以……与姐妹彻夜长谈。”

    “好……您尽管问。”

    忱星将随意的坐姿摆得端正些。她问:

    “第一:我听闻,你是去年入冬离家,想来也过了大半年。在这期间,你是自己一人在外冒险,还是……有同行的朋友?”

    话音刚落,聆鹓觉得自己心头一紧。她抿了抿唇,一手不自觉地按到胸口,接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很容易想到一些熟悉的面

    孔,并令原本平静的心绪重新泛起波澜。

    “……我认识了两位朋友。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一个是阴阳师,一个是妖怪。”

    “真稀奇。他们是朋友,还是……”

    “他们也是朋友!我先与阴阳师认识,我们再与妖怪认识。他是化身为人的狐妖。他俩都是好人……对了,阴阳师唤作谢辙,您听过么?”

    “从未听过。”

    “唔,狐妖名作钟离寒觞,他……”

    “钟离?”忱星挑起眉,“我知江湖上,有个恶名昭著的狐妖,钟离温酒。十年前,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师父,如今还逃逸在外,不知去向。”

    “不是他杀的!”聆鹓忽然有些激动,但立刻控制住了声音,“我、我是说,我相信人不是他杀的。因为,寒觞是他的……师兄,他相信他不会做这种事,所以我也相信。总之,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一直想介绍他们与吟鹓认识。”

    吟鹓看向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她相信聆鹓喜欢的朋友一定是好人没错。

    “啊……怎样都好,我不关心这种事。”忱星疲惫地摆摆手,“看样子,你们现在,反正是分开了。”

    “嗯,我们分开了很久……”

    “第二个问题,”忱星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你说你被人绑架,那么,被谁?”

    “……被一个妖怪。他是一位恶使——妄语的恶使。”

    忱星的眼里突然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这令姐妹俩都不由得浑身一颤。

    “无庸蓝?”

    “啊,是……我们称他为谰,听说他是无庸家内定的下一任家主……”

    “你们与他交手?”

    “是的,就在黛峦城。他有一个很可怕的天狗,我的朋友们都打不过。”

    “魇天狗。”忱星的上半身微微前倾,“他们为什么绑架你?”

    “因为……我能从万鬼志中抽出妖怪的记忆,暂时作为式神。他好像想要这种力量。”

    “你们有万鬼志?!”

    “没、没有……现在已经被他抢走了。我光是逃命,就已经很不容易。”

    忱星的身体重新向后靠去,微微放松了些,但眉头依然紧锁。

    “那么与他交手时,他是不是……使用了一种人形的兵器?”

    “您是说偶人?陶土烧制,却有真人的头发与眼睛……”

    “没错。”忱星紧盯着她,“恐怕,你要择吉日与姐妹叙旧。我有许多问题问你。”

    聆鹓感到有些害怕,但姐姐握紧了她的手,以示鼓励。她也相信,帮了姐姐这样多的人一定不会刁难自己。

    “嗯,我知无不言。”

    “你先过来一下。”忱星招招手,“我之前在情报贩子那里,听说了鬼手的传言。没想到竟真有此事……哪只手?”

    “右边。”

    说着,聆鹓伸出了右臂。忱星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握得很紧,让聆鹓觉得吃痛。就着微弱的月光,忱星眯起眼端详半晌,这才说道:

    “你的手上有许多针孔。恐怕无庸氏已经得逞,你的逃亡之路才不那么坎坷。”

    “什么?!”

    “不过你要当心,他们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第二百七十九回:暗室私心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突然出现在地宫中,在骸骨的簇拥下走来的那个人影,莫非是妄语本人吗?

    四人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在此现身。他不是……被两位六道无常联手阻拦了吗?可随着他的靠近,几人看得越来越清楚,那正是谰没错。周围没有神无君和霜月君的气息,他们并没有追过来。谢辙他们相信,这两人绝不可能被击败,他一定是将魇天狗留在那里,自己则溜之大吉。一定是这样……否则很难解释得通。

    “啧,又拿式神当挡箭牌了么?”寒觞抽出剑道,“真够没种的!”

    “那么有勇气直面我的你,一定很有种了。”

    谰走上前,伸出一根指头塞进脸上的纱布,随意地调整了一下,大约是勒得久了。谢辙也缓缓抽出了剑,不打算跟他客气。但他们已经战斗了一整天,直到现在都不曾休息,也没吃什么东西,实在有些体力不支。人在被情绪支配时,或许困倦与饥饿都会被短暂遗忘,但具体投射到战斗中就说不定了。倘若真打起来,他们一定会明显察觉到,自己的反应与判断不如从前。实际上几人心里都很清楚,若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与他发生正面冲突。

    何况眼下最能打的寒觞并未完全缓过来。法阵汲取了他太多妖力,就算有不知火相助,他也需要恢复很久。谰倒是一副不想打的松散模样。他走到石壁前,懒洋洋地抬头看一眼。

    “那么,你们现在知道了真相,又打算做些什么?”

    问萤虽有些紧张,但因一些原因,她对这妖怪的怨恨向来占据上风。她的腿止不住地发抖,但气势上她可从没打算认输。

    “当然是挫败你的阴谋!无恶不作的混账,你的奸计休想得逞!”

    “很好。那你们想怎么做?”

    “当然是、是……”问萤的声音弱了下来,“是,呃,唔……要先破坏这个地方,然、然后——嗯……如、如果能直接了结你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噗嗤。哈哈哈,哈哈哈哈——”

    谰突然就笑了,这可真是罕见。这笑声是发自内心的,他好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压住自己的声音,避免他在这地宫内笑得太放肆、太大声。他克制了好一阵,终于重新站直了身子,伸手抹掉眼角溢出的一颗眼泪来。

    “真是风趣的小家伙啊。”

    “你——”

    问萤被嘲笑了,毫无疑问。昏暗的光线下不好察觉她发红的脸,但那并不是因为羞愧,而是愤怒。寒觞当然知道这番天真的发言会招致怎样的戏弄,但他的长剑还是燃起了一道烈火,像是在示威。当然,这消耗了他一些妖力,原本这是很轻松的事。

    “听起来真是不错的办法。的确,只要摧毁了我,就可以摧毁我的……唔,阴谋?是这么说?既然你这样说,恐怕是因为你们都不清楚,所谓的阴谋本身——究竟为何物吧?”

    是的,他们都不知道。就连寒觞以那么大的代价做出牺牲,谢辙也进行了他所能做出最可靠的分析,但这位恶使最终的目的,他们无从得知。

    谢辙只能这样说:“按照我们的推论,其实地宫的完整与否,对如今的你而言已经不再重要了

    。你有充足的时间照猫画虎,学到你想了解的法阵精髓。法阵的全貌应该已经有了不少抄本,你们甚至有足够的时间、资源和实验对象,来研习更多相似的阵法。至于有什么用处,那就太多了。对你而言最重要的,应该是利用它,制造出更多符合你心意的式神吧。”

    “你说的大多不错。”妄语轻笑道,“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别的追求。金钱终归是能被挥霍殆尽的,就算赚得再多,想花出去总有办法。人类就是那种拿着钱,永远在自己的能力天花板上进行消费的生物,所以有多少也不够。不是有句成语,叫做欲壑难填么?”

    “真敢说啊。”寒觞嘲讽道,“我看你的野心也不小呢。”

    “这要看你对野心的定义了。至于名誉,我也不是很看重。反正无庸氏的恶名在你们所谓名门正派的眼中,早就没有回天之力了。我也没有伟大到产生什么……复兴家族声望的使命感。不如说,无庸氏就是靠着这份你们口中的歹毒起家。”

    问萤愤愤道:“你一定是在追求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你才需要强大的式神帮你。”

    “呵呵……权力于我来说,也不是多么诱人的东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使手中拥有再多的权力,难道还能爬到天子头上去?我不是那种俗人,更没有颠覆政权的兴趣。天子要管的事太多,可单单一个无庸氏就令我头痛不已,我忙不过来。”

    “也绝不会是什么感情,”皎沫恶狠狠地看向他,“甚至连朋友也不需要,你只需要用得上的工具。你走了一条孤独的路,一条绝路。亲情、爱情、友情,你都不在乎!必要的时候,它们甚至可以是你交易的筹码,因为你根本不知爱为何物!亲人之爱、异性之爱、同族之爱……这些宝贵之物,在你眼里都是可以被轻易践踏的东西!”

    皎沫当然有资格进行这般训斥,她方才从同族的惨死中回过神来。妄语却不正眼看她一下,只是将视线挪到森森骸骨之间,轻浮地勾起嘴角。

    “你言重了。它们……还不足以成为筹码,没有摆上台面的价值。甚至只会碍事。”

    “所以你就可以随意摒弃,甚至破坏别人手中的幸福!你若是嫉妒这些你不曾拥有的爱意,我虽不会原谅,却也能理解你。但你自始至终都只是个冷血的恶鬼——从出生起!”

    “嗯嗯。”谰无所谓地点点头。

    谢辙之前只是沉默地听着,沉默地看着。现在,他攥剑的手并不是很有力,但他的心思是谨慎的。听完这些对话,他也有了自己的结论。

    “他只想追求力量。”

    “仅此而已?”

    话虽如此,谰那仅剩一只的眼睛却有一丝微光闪过,似有长明灯的烛火在里面摇曳。

    “仅此而已。”谢辙说,“这就是我的判断。”

    “啊啊……”

    谰发出绵长的感叹。他伸出一只手,皮肤之下筋骨分明。这只手狠狠地按在他的脸上,像要将一层粘在脸上的面具生生扒下,不顾原来的部分是否会被破坏,变得血肉模糊。他独眼的视线刀一样锋利,蛇一样狡黠。这视线穿过指间,直探向谢辙的眼。

    “是了,正是这样——真是个天才

    。你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很好奇。”

    谢辙深吸了一口气。不可否认的是,妄语之恶使的眼神令他有些胆寒。他很少恐惧什么真实存在的东西,唯独这种虚幻之物让他少有地无措。他不由得攥紧了剑,试图从中汲取勇气。他开始明白,睦月君是了解自己的,所以才会将这神剑传承给他。他坚定地认为世间一切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形之物,都能被斩断。唯独这样的无形之物,需借风云斩来刺穿。

    谢辙重新平静下来。不论这是疑问、质问还是审问,他都会给出自己的回答。

    “因为你是个疯子。”

    寒觞有些惊讶,皎沫和问萤也看向他。这话他不是没有说过,但那是背地里说的,性质同当着面指着鼻子骂可不一样。这会激怒他吧?甚至他已经出现情绪起伏的迹象,这可不算多见。若他当真发起疯来,就凭现在疲惫的四人,再怎么联手,再怎么默契,也难以匹敌。

    “多说两句,我爱听。”

    谢辙微微张口,僵了一阵,才接着说道:

    “你是个疯子,不择手段的那种。但你的目的从来不是办成什么事,而是……得到力量本身。阴鸷狡猾的谋略、无人能及的武学,逆天违常的勇气……甚至,创造式神、发明器具、研习咒语的智慧,在你眼里都是力量的一种形式。力量本身是绝对没有上限的,它只会被不断地突破,不论被别人还是自身。这让我想起过去的霜月君,不过他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极致的武学上,相较于你,算得上单一。你不是为无庸家族而战,而是为了自己。甚至可以说,你在用一己之力带动整个家族的繁荣,自然也有很多渴求力量的人愿意追随你的光辉。即便这种光辉,在他人眼中是挥之不去的阴影,但你不在乎。”

    “我不在乎。”他重复道。

    “我曾对友人们说过……现在可以当着你的面再说一次:你是个疯子,清醒的疯子。而这种清醒的疯子才异常可怕。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追寻什么;因什么而冷静,又因什么而沸腾。或许在你内心深处渴望出现一个能与你为敌的人。那个人可能不是和你一样,有着极端且疯狂的想法,但一定与你存在某种相似之处。”

    问萤突然感到困惑。她对谢辙说:“神无君不正是他的对手吗?”

    “不……按照他只会避战的方式,你也应当能看出来,他未将神无君视为真正的对手。或许他不否认神无君在武学与阴阳术上的造诣,但他处事态度向来简单粗暴,从来没有什么谋略。不如说,没有谋略就是他的谋略。”

    “我断然是不喜欢和那般毫无风雅可言的家伙平起平坐……”谰拈起下颚,幽幽地说。

    皎沫似乎明白了什么:“神无君一向是这样的做派。何况他是走无常,一开始在立场上就注定与恶使没有共同语言——他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谰歪着头,视线自始至终都未从谢辙身上离开。不知何时起,谢辙开始觉得,这原本阴冷的视线变得太过灼热了。

    “不过,你似乎连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吧……该说巧还是不巧,幸还是不幸呢?”

    “什么意思?”谢辙没有明白。

    “你和我是同类。”

第二百八十回:暗昧难辩

    同类。

    多么可怕的措辞。

    被妄语之恶使如此定义,真是让人无言。谢辙不知道自己是被抬举了,还是被羞辱了。但他清楚,得到谰的关注与兴趣绝对是一件危险的事。

    “真高的评价。”寒觞揶揄着谢辙,“你应该感到荣幸。”

    “这真令人意外……我不知你为什么这么说。”

    谢辙强行压住这种难以言说的惶恐,直视谰的眼眸。他重新挺直脊梁,双臂交叠在胸前的同时头部微向后仰。他那动作和神情,传达出了一种谢辙无法理解的意义。

    “不,你知道。只要你……再想想。”

    “请不要无谓地浪费时间。如果你愿意更坦诚些,将会省去许多麻烦。”谢辙直言道。

    谰一手摸向脸侧,思索了一番。接着,他指向谢辙说:

    “你们去了天狗冢。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逃脱的,大约是使用了某种规避诅咒的方式,或者破解了它,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一定见到了一个人。”

    “尹归鸿。”

    “是了。或者如今我们应该称他为——嗔恚的恶使。”

    话音刚落,他的身后就走出一个人影。四人皆目瞪口呆。因为突兀出现在此地的人,正是白天不见踪影的尹归鸿本人!

    杂乱的思绪填满了几人的脑海。他不是逃走了吗?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来干什么?从哪句话起他便在场了?为何他出现之前,没有一点点气息?即便是新生的妖物,也已经能将自己的妖气收敛到这个地步,真是小看了他。何况他来时没谁听到任何脚步声、呼吸声、心跳声。他们与妄语一人对峙就已经够紧张了。难道他一开始就在这里?不太可能……但至少现在看来,他们很明显是一伙的,说不准妄语早就制造了什么幻术,给他打好了掩护。

    “既然是老熟人,便不多介绍了。”谰淡然道,“接下来,我替他问你们几个问题。不,应该说,是对谢公子一人的提问。”

    “……”

    谢辙紧张地看着二人。尽管那两个恶使靠得很近,但他来回折返的视线还是太过忙碌,令他觉得两只眼睛根本不够使的。

    “尽管我与尹少侠在一些问题上的观念并不相同,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合作。对于尹少侠而言,情绪是一种力量,能源源不断地转化为妖力,为己所用。在所有的情绪之中,唯愤怒是最强大,也是最好利用的武器。那么谢公子认为……情绪是什么样的东西?”

    “这、这人到底是哪儿来的?”问萤忍不住说,“而且,这是什么歪理邪说?不论是人还是妖,有了情绪,灵魂才算得上完整。倘若将情绪视为力量使用,不就像把灵魂视为工具一样吗……?!这简直是对灵魂的亵渎,不可理——”

    谰突然一抬手,四下弯曲的骨骼纷纷涌起,在最短的时间内束缚在问萤身上,同时将她狠狠地推了出去。她被打入骨堆,摔得很远,一路传来骨头破碎的喀嚓声,谁听了都犯怵。困住她的骨头以弯曲的肋骨为主,将她死死勒住,喘不过气来,甚至一声惊叫也发不出来。寒觞连忙冲上前去,余下谢辙和皎沫在原地惊异得不敢呼吸。

    “你没听到吗?我说,这是对谢公子一人的提问。”

    谢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知道,若是自己轻举妄动,尹归鸿手中的烬灭牙并不是什么漂亮的装饰。如果只有谰一人在此,当他伤害友人的亲妹妹时,他已经拔剑杀上前去了。尽管他知道他们的能力还有一些距离,但人数上若占据优势,他会冒这个险。

    但现在不行,他暂时只能忍气吞声,任人摆布。否则,场面可能比此刻还要失控。

    “所以,回答我。”

    “或许情绪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有可能化作力量。”谢辙沉沉道,“就像落榜的考生,可能会化悲愤为动力,在来年的考试中得到异常优秀的成绩。甚至就在考场上,也有人在过度紧张时发挥出比平时更高的水平。但不论如何,情绪不会是人类力量的源泉——我是这样认为的。人本身应当是情绪的主宰,而不是成为情绪的奴隶。”

    尽管这话似乎没有什么针对性,但尹归鸿还是示威般抬起了烬灭牙。谰轻笑一下,伸出手背将刀刃别开。他接着说:

    “这一点,你与这位仁兄不同……也与我不同。”

    “那你又是如何认为的?”

    “情绪是人类进步的绊脚石。”

    “……是吗?”谢辙侧目道,“我真没料到你会这样想。”

    “这点上,我与尹少侠的认知有些出入,但大体上差不了太多。若说情绪是力量本身,那么我从出生而言……都是一个没有‘力量’的人。凡事凡物我都不会有太多想法,寻常人的喜怒哀乐在我眼中,也幼稚得令我嗤之以鼻,连嘲笑也吝于给予。大约如你所言,世上多数人都是情绪的奴隶……我自幼便无法理解,人类为何会在情绪的鼓舞下,做出许多难以理解的事?最后一句,我是认同的,那便是人应当成为情绪的主宰者。”

    “那你……”

    “语言,是传达情绪最佳的途径。语调和措辞上稍微的偏转,即使不改变原话的本意,也能让听者听出你想要改变的意思——因而我是妄语的恶使。凡事都原模原样地转达,那不就太无趣了吗?没有漏洞便能孕育误会,实乃有趣的艺术。”

    “你到底想说什么?”

    皎沫困惑极了,这质问里还残留着怨恨。谢辙不禁捏了把汗,他生怕皎沫遭到与问萤一样的待遇。不过妄语可能现在心情不错,并没有计较,他略微松了口气。再悄悄看向问萤那里,寒觞已经扶她起来,看上去没有大碍,只是二人都没有靠近——这样最好。

    “我也不明白,”谢辙问,“这与你说的‘同类’二字到底有何关系?”

    “你还不明白吗?”谰的语气几乎带着戏弄的意味了,“谢公子——谢辙。我查过你,你的身世,你的一切。你们所有人,我都利用无庸家的势力彻查过,尽是些无聊的消息。但我也是刚才意识到,你是一个多么有趣,又与我多么相似的人。”

    “……请你说得更明白些。”

    “你有着值得我嫉恨的优势——毫无疑问,你是情绪的主宰者。你看似没有情绪,却拥有驾驭风云斩的实力。局势愈是危急,你愈是冷静。你的冷静令你保持清醒,因而你能在任何情况下都做出近乎完美的判断。或许你在过去的几次危难中,尚未展现这种优秀的品质。但随着你不断历练,我眼

    前的你,已能娴熟地掌握这样的能力。情绪或许不是力量,但能拥有控制情绪的力量之人,无疑是最强大的。”

    这是夸奖吗?谢辙略歪过头,没太明白。即便这真是某种赞扬,他也并不觉得开心。得到恶使的欣赏难道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吗?不安的气体沉积在他的胸腔内,让谢辙的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便满盘皆输。

    “而我连感知情绪的能力都那样孱弱……大约,这就是我不断追逐力量,武装自我的原因之所在。我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你的存在无疑令我感到羡慕。某种程度上,我们分明是一类人。”

    “不……这是完全不一样的。”话虽如此,谢辙却有种莫名的慌张。他极力控制情绪,不让自己的思维更加发散,免得顺着他的引导走到没有回头路的境地。“我们并不相同。”

    谰突然说起无关的事来。

    “在无庸氏,有一种驯化妖物的方法。当它们尚是幼崽时,便给脚踝拴上铁链,活动的范围仅方圆一丈。凭借它们不论如何挣扎,铁链的另一端都牢牢固定在墙上,甚至不需要谁在一旁鞭挞。当它们挣扎得伤痕累累,血流不止,自己便会停下来休息。久而久之,它们会成长为难以驾驭的巨兽,能够轻松在同时挣断十根这样的铁链。可到了此时,即便铁链的另一端并不牢靠,它们也绝不会试图逃跑。在它们心里这是根深蒂固的认知,所以绝不浪费体力做无谓的挣扎。谢公子,你说困住它们的究竟是这区区生锈的链条,还是……别的什么?”

    “你想说什么?”谢辙皱起眉,“你又想听什么?”

    “哈哈哈……你说我是个疯子,你又是什么?我来告诉你罢:你就是头凶兽,被束缚在牢笼之中。你儿时被善良感化、被规则教化、被世俗驯化……道德伦理是你的饰链,也是你的枷锁。真可悲……现在的你被装点成如今人畜无害的模样,看起来无聊至极。可我知道,你是如此憋闷,在长大成人且无人约束之时,依旧顺从着他们的意志,作茧自缚,驯兽般温顺而软弱。而一旦抛开三纲五常的约束——你也会是个清醒的疯子。”

    谢辙浑身发冷。

    他悲哀地意识到,谰说的这些可能是真的,但谢辙无法确定。一方面,他撕烂了包裹自己良心的伪装;另一方面——他是妄语的恶使,自己不该相信这番话中的任何一字。

    可这些话像是被施了法术,蠕虫般钻进他的心窝。

    接下来的话,谢辙一句都没听进去。谰自顾自地说:“我一直渴望能遇到与我势均力敌,却又不完全相同的对手……我想,我早就遇到了。”

    他得承认,他动摇了,不论是否与妄语的特性有关。究竟他说的都是对的,还是因为他说了,所以成了对的?不……谢辙恍惚间意识到,他已经默认这些话具有正确性了。决不能这样,这简直是被恶使牵着鼻子走,真是奇耻大辱。可、可是……

    “别听他的!他是妄语的妖怪,那些都是蛊惑你的胡话!”那边的寒觞高声叫嚷。

    谰再一抬手,手腕轻转。只见数个骷髅头凌空而起。

    晦暗之中,他的那只眼睛像夜空中唯一的满月那般明亮。

    “我来帮你斩断这些束缚……”

第二百八十一回:暗无天日

    谰的话音刚落,那些悬浮的头骨都不约而同看向寒觞与问萤的方向。它们之中,多是人类的头骨,也有少数不属于人类的。问萤不禁打了个哆嗦,抓着寒觞的手力道更紧。更多被压在下方、半埋在土里的也颤动着挣扎着想要脱离桎梏。

    谢辙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谰抬起一根食指,它们便饿虎扑食般砸了过去。寒觞先用拳脚功夫解决了几个,将它们打得粉碎。奈何头骨数量太多,空间又如此狭小,他施展不开。为了不让问萤受到伤害,他不得不抱紧她,让那些坚如顽石的头骨击打在自己头上、背上、四肢上。一些骨头开裂了,一些被砸得粉碎,他自始至终没有叫喊,也没有动弹。

    “哥!”

    问萤的声音在颤抖。

    谢辙刚攥紧了剑柄,又听见皎沫呼喊:

    “那又是什么?”

    他立刻回过头,发现谰的手中多出一个青花瓷的小瓶子。凭他的眼睛,也无法看穿那是什么东西,毕竟瓶子本身似乎也十分普通,或者掺杂了迷惑视线的物质。因为瓶子是不透明的,他们无法判断这瓶子里的东西,与之前在天狗冢内尹归鸿拿出来的有何不同。可就在这时,谰将瓶子凌空抛起,在谢辙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尹归鸿一挥弯刀。这配合过于默契,像是排练过百十次一样。刀背将青花瓷的瓶子弹射上去,狠狠摔在石壁的中心。残渣落下来,深色的液体留在其上,贴着石壁缓缓下落。

    有液体流入细小的沟壑,它们开始蔓延。这少得可怜的液体,延展开来,竟多得不可思议。那些纹路甚至在发光……不,或许这已经不是液体本身的作用了。谢辙意识到,这瓶子里的东西竟激活了法阵。红色的光芒在石壁上扩散,逐渐显现出完整而复杂的线条。这下,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法阵最真实的样貌就这样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

    “这是什么?”谢辙目瞪口呆。

    “你想做什么?!”皎沫厉声质问。

    谰答道:“在天狗冢,想必你们就开始好奇这是什么东西。尹少侠的,看容器就知道,里面有出自殁影阁的东西。那是一种蛊虫,带着他前世的血。一旦种入他体内,他便能通过前世的信物,误导妖物认定他是前世本人。啊……这或许你们已经猜到了。我这瓶,倒没那么复杂,不过也装了不少东西。我料你们听不懂,就不浪费时间了。不过,里面最重要的东西,你们一定是知道的……”

    几人心中浮现了不妙的预感。

    “那个女人的血。”

    谢辙猛攻过来,几乎是眨眼的工夫就出现在谰的面前。风云斩距谰的脑袋不过一匝,前面横着一把弯刀。不过尹归鸿明显感到,自己握住烬灭牙的手在微微颤抖。眼前这个男人产生了愤怒的情绪,就与自己一样,而愤怒暂且主导了他的行为。或许他并没有谰说的那么冷静,不过也不能大意。因为尹归鸿深刻

    地发现他的杀意比之前浓郁太多。和自己交手时,他将自己放在配角的定位上,对自己的所有招式都只以压制为主,并非想取自己的性命。

    而现在——至少眼下的一瞬,他绝对是要置无庸蓝于死地。

    “我说过,我会帮你解开那些桎梏。”谰的嘴角咧得夸张,像开裂的朽木。“但仅仅这样还不够……远不够。接下来,按计划行事。”

    虽然他没有看过来,但尹归鸿知道,最后一句是对自己说的。他心领神会,一错刀锋将他的剑别开。接着,他朝着寒觞的方向奔去,似要与兄妹二人为敌。他知道,此刻的谢辙顾不上管他。但他想错了——谢辙还是足够冷静的,至少他很快意识到了。他正要朝尹归鸿追去,谰却一掌攻上。谢辙立刻意识到身后的危险,转身抵挡。这给尹归鸿留出足够的时间。

    寒觞起身一把推开问萤,让她离得远些,另一手抬刀抵御了烬灭牙的招式。两人兵刃相接,刀的毒气与剑的光焰在阴暗的地宫内闪闪烁烁,映衬着法阵的光。那光也是明明灭灭,有着自己的节奏。像是心跳,又像是呼吸,稍微看一会就令人不安,因为整个法阵都给人一种“活着”的感觉,这种无机物的生命力总是散发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不过这些人都没有太多时间凝视那个法阵,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对手身上。寒觞与尹归鸿打得不可开交,问萤总想帮忙,却跟不上他们的节奏。而谢辙那边,他自己也有些许惊讶,因为赤手空拳的谰竟能与持剑的他打个平手。虽然风云斩还未发挥出它应有的威力,但现在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该不该”的事。若是破坏了地宫的结构,他们可能都要被活埋在这里。毕竟摩睺罗迦曾在此地苏醒,致使地宫塌陷,所以这里许多骸骨都是破碎残缺的。是谰带无庸氏的人和劳工清理此处,重新开辟道路,一定程度上令它复原。

    皎沫是想帮他的,她的立场也完全能支持她的行为。可是同问萤一样,她根本无处加入这场战斗。她和问萤都实力不俗,可眼前这有神兵参与的斗争,已经不再是她们能空手参与的战场。正当皎沫焦头烂额之际,她突然注意到之前的入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神无君!没见到人,她单听脚步声就能认出来。那边还在打斗,她趁没人顾得上她,连忙跑去迎接。当他出现在地宫之时,谰突然与谢辙拉开距离。同时尹归鸿也注意到这边,在屈身躲开寒觞的一剑后,跳到一处骨堆的上方休战。

    因为所有人都注意到,神无君的手上多了一件兵器。

    那是一把长三尺二寸的直刀。背侧约半寸处,有一道镂空的放血槽。它刀锷的设计像是猛兽张开的巨口,刀柄形似人骨末端,但不一定是人骨。

    这不就是……

    “当啷”一声,神无君将怨蚀丢到地上。他衣服上有多处破口,不少是白天在天狗冢留下

    的。上面沾着湿润血渍的,一定是新添的。他的帷帽破了几个小洞,还有一道特别长的裂口。从中探去,能窥见他一侧阴郁的脸。

    “你输了。”

    谰没有低头,只是瞳孔下移,挪到怨蚀上。他反应不大,看上去沉着得可怕,就好像连魇天狗战败的结果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谢辙他们倒吸一口冷气,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这才是阴阳往涧真正的实力吗?

    “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神无君说话时气息已经趋于平和,战斗带来的疲劳在慢慢退却。他接着说:“你一旦露面,就是在百姓多的地方,时间上也难以疏散。你知道我不会下手,我也确实没这么做。睦月君……也不赞成我赶尽杀绝的做法。而在他重伤后,我意识到我们确乎对你太客气了。你要是现在认输,可以走得体面些。”

    谰的瞳孔不屑地挪到一边去。

    “青阳初空,有不建议你出手的道理。”

    “尹归鸿。”

    神无君突然说出这个名字,同时视线转到骨堆高处。被提名者冷漠地看着他,眼中的敌意不曾削弱一分。神无君抬起黑色的弯刀,指向谰,又对尹归鸿说:

    “你选择了一个糟糕的阵营。你应该意识到,当下的无庸氏,就是最初的左衽门。他们狡诈残忍,为了目的不惜代价、不择手段。你助长他们的气焰,到时候,还有无数人要落得与你一样的遭遇。不论人还是妖怪,都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也是你愿意的吗?”

    “我不在乎。”

    此刻的尹归鸿是如此云淡风轻。

    “你会成为你最讨厌的人——即便如此,你也无所谓么?”

    “我是什么样的人,跟你好像没有关系。而江湖是怎样的江湖,我也并不在乎。在我陷入苦难之时,好像也并没有谁伸出援手。这样的人间,落得什么下场,也和我没关系吧?”

    神无君感叹道:“你已经是彻底的妖怪了。无妨,这是你自己的觉悟——既然这样,希望你能贯彻下去。”

    尹归鸿并不回话,只是冷淡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嘲弄什么。至于是神无君的这番话,还是自己选择的路,他不在乎。

    神无君的视线挪到法阵上。他刚来时就注意到,这座巨大的法阵已经苏醒。

    皎沫急切地问他:“霜月君如何了?!”

    “她在上面,很安全。她带着赤真珠,我不能让她靠近这里。”

    “你错了……阴阳往涧。”谰笑着说,“一切如我所料,感谢你的配合。”

    说罢,他抬起手,怨蚀像得到命令一样飞奔到他手中,似听话的狗。刀起得太猛,刮伤了一旁皎沫的脸。她发出小声的惊呼,同时瞪向了谰。

    谰粗略检查了一下刀身,随即对谢辙说:

    “你可知道,摩睺罗迦的法阵是做什么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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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