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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二回:暗度陈仓

    谢辙没明白谰的问题。

    他又说:“你若不知道,还有机会观察。”

    谢辙没那么下意识地吞口唾沫,眼睛不自觉地瞟向了石壁。

    实际上,虽然大家依然紧张,但谢辙悬着的心其实稍微放低了些——因为神无君来了。仿佛冥冥中有种力量:只要他在场,一切魑魅魍魉都不是对手,一切麻烦糟心的事都会得以解决。于是,按照谰的意思,他扭过头,大大方方地看向石壁。

    法阵的全貌直白地暴露在他面前,暴露在他的凝视下。这的确是个非常、非常庞大且复杂的阵型,歪歪扭扭的符文连成一片,看似混乱,却有着自己难以察觉的规律。主阵中的辅阵环环相扣,露骨地展示出当年那位邪神的贪欲与暴虐。

    谢辙盯了一阵,觉得自己晕晕乎乎的。这明晦不定的法阵,给予他强烈的不适感。他觉得,整个冰冷的地宫都像在呼吸。石壁、地面、穹顶……一切都是柔软的,他像身处某种巨型怪物的心脏、肺部,或者——胃里。

    光芒从中央呈辐射状时不时地扩散。谢辙有点恶心。他感到视线模糊而颠簸,双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他甚至觉得正摇摆的是自己的脑子。它们已经化作一滩稠浆,却又没有盛满,在里面晃来晃去。

    可就算他再想吐,他也必须强迫自己凝视它。

    法阵回以凝视。

    眼前的纹路化作一条条发光的红线,它们似是化作一条条细蛇,在他眼前扭来扭去,令他心烦意乱。但恍惚间,谢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挡住了一只眼睛。

    虽然那股反胃的劲头还没下去,但眼前的线条立刻清晰起来。那些线条、圆圈、符文,都明明白白地固定在那里。谰露出欣赏的神情,也没多说什么。谢辙静下心来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不一会儿,他得出了初步的结论。

    “的确如传闻所说,它是汲取力量的法阵。但想做到这点并不简单。首先,它有能力对目标进行侦查、捕获、束缚与攫取,而且它能辨别出最有价值的猎物,并优先做出抉择。它虽是死物,却拥有智慧,这反映出阵法主人的实力。其次,除了最基本的灵力摄取……若我没看错,我发现了能制造幻觉的辅助咒文。它可以让很大范围内的生灵进入幻觉,我想这就是蟒神将猎物困住的方法……”

    谰鼓掌道:“不错——我就说我们是一类人。”

    谢辙不喜欢这个说法,但他没有心思反驳。他伸出手接着指向石壁,说:

    “最后……很大一部分,我不能完全解读,需要很长时间。但这个阵法的多数面积构成了这个功能。它会对生物的情绪造成影响,至于怎么做,我不知道原理。思维方面的法术十分深邃,一时半会谁也无法解读。但是……它的主人缔造了它,仅凭力量而已。”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如果有得选,我真不想明

    白。”

    两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气氛,像是达成共识,又像是在抗衡。前面具有详细解说的部分,就算是行外人也能听个一知半解。可这后两句简单的对话,反而让谁也摸不着头脑。隐隐地,连寒觞都感到一种凉意悄无声息爬上了脊椎。

    “这个阵法……的确花了无庸氏很久的时间。不少元老绞尽脑汁,举族之力也没能想个明白,反倒责备我将人力和财力浪费在这种无用之事上。那些庸俗肤浅的老顽固,我并不打算花时间说服,他们也时日无多了……”谰笑意不减,对谢辙说,“我可以,提示你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猜猜看,对于能将愤怒的情绪转化为力量的尹少侠,这个法阵……是不是很有价值,很有意思?”

    “你用阵法的一部分将他变成了妖物。”神无君不留情面地揭穿了他,“你告诉他,这就是脱离天狗冢诅咒的方法。”

    “但我没有欺骗他,是他自己接受了。”

    皎沫愤愤地说:“真是这样吗?凭妄语的言灵,能说服他也说不定。”

    “信不信由你们。”

    这番对话没能激起尹归鸿任何情绪。他已然无所畏惧,并做好了承担今后一切责任之后果的准备。妄语伸出手,在脑后寻找纱带的结,对他们说:

    “我料你们早就好奇这之中的东西了……给你们看一眼,你们便会明白。”

    白色的长条纱布被抓在他的手中,露出的并非是空无一物的眼眶。

    ——而是蚀刻着阵法的瞳眸。

    “!”

    几人大惊失色。什么样的人会做出这等疯狂的事?!拿自己的身躯冒险,甚至——是眼睛这等最接近大脑、最脆弱的地方。他眼里的线条正散发着蓝盈盈的光,虽然细小,却十分清晰。当然,小小的眼球不可能刻下全部的法阵,否则就算能够做到,也没谁能看得清楚。他只取了法阵中的一部分,并加上了一些改进——谢辙的眼睛能看出来,相信神无君也可以。说不定,神无君早就透过纱布知道了他的秘密。

    这么说来,其实很久以前他就盯上蟒神的法阵了……

    “我当时正是在天狗冢内解除此瞳的封印,才化身为妖,挣脱了诅咒。如今能帮到尹少侠,不胜荣幸。”

    寒觞冷笑一声:“哼,我想,我可知道给百骸主怎样的礼物了。”

    话音未落,他执剑径直冲向妄语的恶使。不出所料,尹归鸿横加阻拦,再度与他打在一起。两边的招式更不留情,刀刀致命,剑剑攻心。不出三个回合,尹归鸿用弯刀劈地,借力反身而起,一个飞踢朝寒觞去。寒觞正要抵挡,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问萤突然冲上前来,推出双掌,将他狠狠打了出去。

    “你怎么能插手!”寒觞厉声道,“太危险了!”

    “我怎么能不管你!”

    寒觞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他能理解妹妹的情绪

    ,才不好说她什么。不过,自己也是太小瞧她了。凭她的内力,竟也能抵消尹归鸿的力,甚至反打出去。

    ……但如果他其实根本没有施力呢?

    此举正合他意。寒觞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因为尹归鸿是朝着石壁去的——那个法阵。

    神无君迅速抛出一柄弯刀,谰却早有预料。他也扔出怨蚀,两把兵器在空中发出“噌”的一声脆响,又以不合逻辑的角度弹了回来,折返到自己主人的手里。尹归鸿顺利将刀尖对准阵的中心。就凭问萤这点力气,竟也轻易让他将刀刃插入石壁,如钥匙进锁般顺滑。那里原本光滑平坦,空无一物。

    此刻,时明时晦的红光法阵突然保持明亮,像是时间被定格。尹归鸿的一只手搭在刀柄上,双脚斜踩在石壁上。在剑与石的接壤处,还有先前泼上去的聆鹓的血。它里面其他的成分,在地宫的低温下逐渐凝固,像融化的红色树脂。

    顷刻间,大量黑色的烟雾从法阵中喷薄而出,将尹归鸿的身影吞没。那烟雾里带着红色的火光,如灰烬里的火星时明时灭。紧接着,烟雾向四面八方涌去,很快便消失不见。想必烟雾是顺着所有通往地面的暗道,或是无庸氏刻意留下的缝隙离开了。一切都太快,他们没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知道,烟雾弥散之后,尹归鸿也不见了踪影。

    “逃吧——”

    谰发出低语。

    神无君突然一刀劈了过去!他本离这恶使的距离较远,至少不及寒觞。但不知何时,他已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他。神无君的夜行衣令他轻易与晦暗融合,且悄无声息。

    “那你一定是真身罢。”

    说话的同时刀已贯穿了它的身躯。可令人失望的是,这具身躯被砍得稀碎,陶片哗啦啦地落了一地。那枚特殊的眼睛也滚了出去。它落到谢辙脚边,被捡起来仔细审视。

    “是真人的眼球——蚀刻了法阵。但想来,他真身的眼睛不一定刻了法阵,或者,至少不是这种法阵。啊……眼球背面有子阵。他借此役使替身,甚至能同时指挥多个。”

    问萤的慌张写在脸上:“只、只剩我们了吗?刚才究竟……”

    话还没说完,他们便感到一阵震颤。穹顶上有砂石簌簌下落,果然是地面发生了什么。皎沫紧张地说:“霜月君还在上面!”几人便顾不得太多,马不停蹄地朝着阶梯上涌去。毕竟这种危险的地方停留太久,不知何时又会塌陷。他们可不想给这里任何一具尸骨陪葬。

    通往地面的路有这么长么?他们几个记不清楚了。但不论谁都觉得,越靠近地面,这震颤便越是强烈。皎沫几度无法保持平衡,都被神无君拉了回来。他本可以跑得很快,不过为了其他人的安全,他并没有抛下他们。

    终于,几人重见天日——不过此刻正值深夜。

    接下来所呈现的场景,完全超过了他们有生之年所积淀的认知。

第二百八十三回:凶恣挠法

    一条可怕的、巨大的怪物,盘踞在这一带沼泽的空地上。

    大多数火把都被什么东西推倒了,有些熄灭,有些挣扎着燃烧。这里太过潮湿,没有什么易燃物,但还是有堆砌整齐的木头被引燃了。零星分布的火势不再扩散,它们传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光芒自下而上,清楚地照映出几人眼之所见的“真实”。

    那里有什么东西,是如此的……阴鸷、扭曲、诡谲,好像世间所有形容怪物的词汇都不足以描述它的可怖。它距离洞口有一小段距离,游移到工人们开拓的空地去了。稀疏的树木遮挡了它的下半部分,但那怪物的上半身,已经够几人看个清楚:毫无疑问,这是一条巨大的蛇……或者蟒,可即便自然中最大的蚺也无法与它的体型相提并论。那些漆黑的鳞甲像盾牌一样坚固,月亮的光芒为它上了一层柔和的油光,但这并不能遮蔽它的一丝锋芒。

    谢辙抬起头,他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满月的阴气会令妖物的力量到达全盛,而这一定又是妄语所计算好的。

    它缓慢地游移着,尚不具备什么攻击性,但像狩猎者在搜寻什么似的。它移动起来几乎没有声音。时不时地,它抬起前面的小半截身体,吐出有力的信子,随即又俯身折行。

    当它转了一个方向,将自己左半边面庞朝向几人时,除神无君外,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怎样破碎的脸?它的眼睛红得吓人,与右眼一样,不同的是左面有三只。它们是如此畸形地聚在一起,相互排挤,相互侵占,似乎都在争论这半张脸的主导权。可不论谁都无法将视线确定到一只既定的眼上。这张脸是如此溃烂,如**到一半的苹果,偶尔抽动的裸露在外的筋肉像虫一样蠕动。那些牙——那些龇互错综的牙,密密麻麻,不论哪种蛇都绝不会有这样的口腔构造。它还有两个犬齿,或说,蛇的毒牙,它们更长、更锋利,带着森森寒光。这很轻易地让他们联想到尹归鸿手中的刀,那正是用这怪物掉落的牙打造而成的。

    即使在看到它的一瞬,他们路都快走不动了,这比爬行震颤的阶梯还要困难。但在神无君毫不犹豫地奔过去时,谢辙还是紧随其后,其他人也陆续跟上。

    “那、那那究竟是什么?!”

    问萤极力压低声音地惊呼。皎沫动了动嘴,没能说出来。她虽未亲眼见过,但至于这是什么东西,她再清楚不过。

    他们很快来到空地上,火光将一切照映得通红。在这里,几人都看清了这巨蟒的全身。它的腹部并没有太多蛇鳞,而是一种光滑的、没有摩擦力的半透明角质,这让它的活动没有太多声音,只有簌簌的异响。但鉴于它太过庞大,在撞倒或卷起树木岩石时,仍会导致地面的震动。在它的腹部,里面还有红色的血肉微微鼓动,隐约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让人难以判断那些究竟是不是内脏,是或不是,又将是什么部分。

    神无君没有在此停留,他走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后,拍了拍某人的肩膀。那自然是霜月君了,几人很高兴看到她没事。只不过,在神无君碰到她肩膀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发难,一把擒住

    神无君伸来的手,施展了一记狠毒的过肩摔。

    他们惊呆了。谢辙都没反应过来,霜月君突然踩了面前的神无君一脚。

    “你吓死我了!”

    “你没被迷惑就好。”

    神无君静静地躺在地上,破烂的帷帽又歪到一边。正常人应该会很痛,但他像个死人似的没什么反应。说不定,他在伸手的那一刻就预测到这一幕的发生了。

    “那他妈的是什么?!是怎么放出来的?!”

    谢辙和皎沫连忙把神无君拉起来,幸亏那怪物没注意到这里,尽管只是暂时。神无君拍了拍身上的泥,试图寻找一个简洁的解释方法。

    “是无庸蓝和尹归鸿联手召唤出来的——或者该说妄语和嗔恚。至于其原理,与嗔恚复现那只天狗的手段不尽相同,只是这里更复杂也更麻烦。总之,你快离开这里。”

    “为什么?”霜月君完全没听明白,“而且这到底是什么?”

    “那是邪神摩睺罗迦……的幻影。不能让它接触赤真珠,很危险,不然就不是幻影那么简单了。没有谁同时具备远离和守护赤真珠的能力,只能由你继续担任这个职责。”

    “可是——为什么会……罢了。如果是此等可怕的东西,我怎么能留下你们……”

    霜月君还在试图争辩。谢辙和寒觞对视一眼,都没敢说话。他们必须承认,在这庞大太多的怪物面前,连剑都握不稳是一种恐惧的体现。也许他们是勇敢的,但那怪物对周围的生物施加了“恐惧”的概念,让几人无法克服。但神无君诚然是无畏的,说不定他能免疫这种情绪的施压。而且……上千年前,他就是在与这种神,这种邪神,战斗的吗?

    难以想象。

    “魇天狗可以被除掉,那么它也可以。”神无君扶正了帷帽说,“既然我杀过它一次,那么还能杀第二次。”

    “我真不敢相信……”霜月君双手紧紧夹着脸,像是在逼迫自己保持清醒。“你曾和我的祖先,与这种东西战斗——还有当年山海的生母,她、她也能和这怪物……”

    “桜咲桃良是花树之灵,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摩睺罗迦是毁灭的化身……两人的力量是相互钳制的。他们能更轻易地给对方带来更大的伤害,同时,也很容易受到更大的伤害。”

    寒觞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他迫切地问:“我们该怎么做?!”

    “和霜月君走。”

    “什么?”谢辙皱起眉,“不,我们不能走。”

    不知什么时候,尹归鸿拎着烬灭牙,从不远处靠近。他嘲讽道:

    “这时候还有心情聊天吗?”

    “召唤出当年的邪神,这就是你的复仇?”霜月君真是不明白了,“残害六道无常庇护的生灵与百姓,你便能得到安慰吗?没想到,你是这种无耻下贱的家伙。”

    尹归鸿耸肩道:“这可真是‘志向远大’。我可没想这么多。烬灭牙是蟒神过去身体的一部分,而血借此重塑了它。但这终归只是一把钥匙,法阵仍会源源不断地汲取整座南国、乃至碧落群岛的生命力。就算你们

    破坏了法阵,它的存在已是事实,无需什么维系。”

    “为卑劣之人提供帮助的你,也是卑劣者的同类。”皎沫怒目而视。

    尹归鸿不以为然。他注视着神无君,说道:“若有得选,我真想将你钉在法阵之上,正如那时的莺月君一样成为祭品。任凭寒来暑往,在那暗无天日之地你也永世不得翻身。但现在已经够了,你很快就会得到匹配的报应——迎接蟒神的愤怒吧!”

    尹归鸿突然用力将烬灭牙劈向他们身边的巨石,刀刃发出嗡嗡的鸣声,与真正的金属无异。那块石头上出现了一道裂纹,咔嚓两声后,裂纹密集地覆盖了整座石头,它随即化作粉末。烬灭牙散发出诡异的红光,与正寻觅什么的蟒神的幻影发生共鸣。

    怪物终于注意到了什么,那两道锋利的毒牙也掠过红光。它缓慢地转过身,将四只猩红的眼望向此处。他们看到,这幻影是如此逼真,如同它从未消散。蛇身正面对准此处,露出上半截可怕的胸腔来——对,胸腔。那里空空如也,似牙似爪的森森白骨从中龇出,好像随时能将什么东西捕获并挤压粉碎。空洞洞的胸膛里漆黑一片,如万丈深渊。

    一转头,尹归鸿又不见踪迹。

    “那里曾经闪烁着某种光芒,以彰显力量。”神无君语速极快地说,“倘若它得到赤真珠,元神归位,别说南国,整个人间都会遭到它的报复——现在,跑!”

    话音刚落,那巨蟒朝他们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刺耳的嘶鸣。它口中的牙别提有多锐利。一股浓郁而纯粹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头上像是被扣了一盆血。同时,恐惧与绝望的情绪伴随气味涌入他们的体内。霜月君半晌没动,问萤更是腿软,所幸寒觞很快反应过来,拽着她的手的同时呼喊其他人。

    “愣着干什么!保命要紧!”

    直到那巨口的喉咙里泛起岩浆似的红光,几人才慌忙四散。一团不知熔岩还是毒液的物质喷溅出来,将几人先前驻足的地面腐蚀出一个大洞,边缘泛着点点红光,连石头的粉末都消失不见了。

    寒觞与问萤在同一方向,霜月君和皎沫奔着另一处去,而谢辙和神无君则各自选择了两个方向。神无君的位置最近、最危险,他在试图吸引幻影的注意,但那怪物的眼里似乎只看得到霜月君。谢辙选择那个方向,也有他的原因——他看到谰的身影。

    “看看你做的好事!”

    “我助你打破桎梏,你不识好歹,我不会责备你。”谰的笑容些许怪异。他用怨蚀挡下谢辙的一击后说:“你还真不慌张,逃着命还想着与人过招。不过你们也着实大意,竟就将妖刀怨蚀抛在地宫之下,还要劳烦我专程去捡。”

    “你到底想怎么样?!”

    谰又格挡一击,转身的一刻顺势劈到谢辙的大腿上。剑尖的速度很快,却与普通的刀伤感觉不同。那一刻,谢辙感到火辣辣的疼,即便是短短一瞬,他也觉得像是腿上被恶兽狠狠咬了一口,紧接着生生拽掉一块肉似的。

    这点皮外伤竟会疼成这样……真不知睦月君受了怎么样的苦痛。

第二百八十四回:凶相毕露

    谰收回刀,落到沼泽边上。后方散布着许多水洼,没有树木在此处生长。他们离巨蟒和谢辙的同伴都有些远了。

    “我来给你们留下最后一件礼物吧。”谰说,“我衷心希望你在这场厮杀中活下来……这对你来说应当不是难事。择吉日见,谢公子。”

    说罢,他突然向后倒去,身体直直落入沼泽里。看来这又是一个替身。泥沼很深,它很快下沉,身体完全消融不见,唯独两只眼睛浮在水面上,最后消失的那个还发着微弱的光,但随即被水潭完全吞没。

    紧接着,一大片的泥沼开始泛起气泡。谢辙握稳剑的同时后退两步,警觉地盯着水面。

    令他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个接一个的偶人从中站起身来。它们身上没有衣物,也没有从人类身上得来的头发、眼睛与指甲等物,只是一个个最简单的坯子罢了。不过单看质感,它们至少被上了釉,否则表面很容易被侵蚀,不能在这里泡得太久。

    它们慢慢地站直身子,朝着谢辙走来。偶人会本能地追逐人类,这已是常识。它们没有太多战斗力,但奈何数量庞大,想来妄语早就料到这一步,并设下埋伏。在打碎几个偶人之后,他有些招架不住了。就算他武学和法术再过高超,他也无法同时与成百上千个土块儿作战,何况有不少并不袭击他——而是朝着其他人的方向去了!谢辙不得不选择撤退,试图寻找其他人的帮助。

    但实际上,别人的境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蟒神的幻影目标明确,它已意识到自己重要的东西在霜月君身上,对她穷追不舍。她和皎沫不论使用怎样的掩体,都会被立刻摧毁。寒觞和问萤意识到怪物没有追向这边,却不知如何帮助她们。

    “还有办法吗?!”皎沫一面逃命,一面发问。

    “相较而言,就连天狗的体型也难以为敌。”霜月君紧张地说,“我们没有优势!”

    皎沫突然刹住脚,停在霜月君身后。她不明白为什么,连忙转身拉她。

    “你不要命了?!”

    “你先跑,我拖它一阵。”

    “怎么拖?!”

    皎沫伸出双手,让衣袖自然下落。摩睺罗迦距她们很近,二人根本没能拉开太大距离。但对她来说足够了。只见她竖起二指,另一手横扫而过,在双手合并的那一刻念了什么。紧接着,附近的沼泽地突然凭空旋起水涡。它们转得很快,形成高高的水柱,只给地面留下一片凹陷的泥泞。水柱不断移动,与其他水柱相撞、消融,并形成新的水柱。燃烧的火堆也被熄灭。摩睺罗迦屈身袭来的那一刻,巨大的水龙卷攻向了它。那龙卷与它伫立的部分等高,说不定能起到什么作用。趁这个机会,皎沫拉着霜月君一并逃跑,试图将距离拉得更远。

    巨蟒与水龙卷相撞,隔着水幕,传出它沙哑的怨鸣。紧接着,远处更多龙卷撞向了它,将它的视线迷惑。两人朝着谢辙的方向跑去,他正尽力赶来。但当他们互相能看清彼此的脸时,两位姑娘却发现谢辙脸色煞白。

    “这可算不上高明!”

    “怎、怎么

    了?”

    话音刚落,皎沫和霜月君立马就明白了问题之所在。

    在谢辙身后,大量偶人步履蹒跚地追来。四周还有很多从泥浆里挣扎着的手。即便水位有所下降,它们也能凭借数量将自己堆上来。那些偶人身上满是泥巴,一定程度上,这影响了它们的行动,但不知疲惫的它们并不会放弃。

    “这混账——”霜月君骂出了口。

    这种拖行的声音还在增加,还在靠近。此时,一道人影突然闪到谢辙的后方,只需两刀便斩断了左右大量的偶人。它们噼里啪啦地倒下,不再前进,筑成一道瓷片的堤坝。后面的偶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前进,试图穿越这片同类的破碎之地。不过,这已争取了时间。

    “神无君!”

    神无君收回了刀,对他们说。

    “猜猜看,谁来帮忙了?”

    几人立刻扭过头去。在他来的方向上,仍有什么正在靠近。但即使在夜里也很明显,那些不是肉色或土黄色的什么,而是白色。咔啦咔啦的响声不绝于耳,逐渐靠近。带领这奇怪的队伍的,是正前方的一位生者。

    “施、施无弃?”

    谢辙做梦也没想到会在南国看到他。

    不错,出现在这里的,是如假包换的百骸之主。将前方一缕长发别到耳后,施无弃对几人点头示意。他接着一抬手,白骨的大军便不再前行。

    “无庸蓝显然在地宫里忘记了什么——我便借来用了。”

    “你怎么会……”霜月君目瞪口呆,“上次我将猫眼石交还给你时,你没说你来。”

    “若告诉你,那还算什么惊喜。”他笑着说,“我在香炉的预言里看到你——看到你在南国。你做出了一些……反常的举动。我想我有必要来帮你们什么。”

    神无君指向靠近的偶人:“那些就拜托你了。它们单有属于人的躯体,但没有灵魂。它们对活人的生命力有着不同寻常的渴求。”

    施无弃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凛天师都告诉我。即便如此,它们也只会盲目地抓捕生者,又盲目地破坏。它们会撕开活人的皮肉,却无法吸纳灵魂,只能眼睁睁等待生命力缓缓流逝,再寻找下一个目标。看上去,就像求而不得的、无意义的报复。实际上只是它们脑袋空空,意识不到这一切罢了。”

    “闲话少说,这里就交给你了。”神无君对其他人说,“既然四周都是偶人,逃跑也没什么意义。霜月君按原计划,趁现在乘天狗离开。其余的人……要打就跟着我来。对了,那对儿狐狸兄妹去哪儿了?”

    皎沫摇头道:“我们没有见到。”

    施无弃走过他们身边,那些残破的骸骨紧随其后,声势浩大地走过这方土地。身处行走的尸骸群中,他们注意到,不少骸骨都是缺胳膊断腿的。那些过于破碎的遗骨并不在其中,跟着走的,只有尚且具备行动能力的尸骸。令人惊异的是,这之中还有不少刚开始**的尸体。看它们身上的衣服,恐怕,是出意外死在此地的劳工。

    “无庸氏真是罪该万死。”霜月君握紧拳头。

    神无君旁若无人地说:“先不管他们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鉴于没有与这类妖物作战的经验……或许先前很难有,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我提前打个招呼。摩睺罗迦是擅长精神控制的邪神,它能窥视人的思想,误导人的意识。若是到了危急时刻,不论看到怎样的幻术,你们都不能动摇。要时刻谨记自己是如何到达这里,别被眼前的安逸骗了。若是让它捉住你的弱点、击溃你的精神,那你就与死人无异。甚至这样的后果会强化它的力量,给仍在战斗的同伴带来更多麻烦。如果你们非要和我一起,我不拦着你们,但谁也别拖我后腿。”

    这番话听上去着实吓人,但几人早已做好觉悟。他们都点点头,没有一人退缩。

    尽管皎沫的法术十分持久,可意外还是发生了。摩睺罗迦在他们说话间早已积攒妖力,在此刻喷出持续的烈火。烈火与水龙卷相互碰撞,蒸发成大量炙热的水汽并迅速扩散。霜月君一吹口哨,一道白光迅速从眼前闪过,天狗抄起了她,试图从空中躲避并逃离。皎沫连忙终止法术,让水龙卷全部落下。大量的水从高处溃散,如海啸般滚滚而来。已经蒸发的水汽不在少数。夜幕之下,这一带沼泽已是布满迷雾,且温度高得令人难以忍受。

    “你们在哪儿?!”皎沫有些慌乱。

    “别怕,你不要轻易走动!”谢辙告诉她,“我和神无君前去处理!”

    “可、可是——”

    皎沫伸出手,迷茫地探寻着前方,一点方向感也没有。但谢辙立刻追上神无君去。他们其实很近,但密集的水雾像一道墙,普通人的视线会被轻易隔开。谢辙一边跑,一边对神无君说道:

    “我有一个办法……不知能不能起效。”

    “别藏着掖着,有主意就使,不灵再说。”

    “好。”

    跑动的谢辙从衣襟里取出一枚哨子——那正是归海氏相赠的龙哨。他早就想起来,还有这样一个法宝可以使用。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这么做。谁知道归海氏是否在忙什么,能不能及时赶到。再者,皎沫还在这里,他不知该不该让两人相见。但现在已到了这般境地,再不拿出什么杀手锏,这辈子可都没使唤的机会了。

    至于风云斩……

    谢辙不得不承认,妄语的话触动了他的什么地方。他动摇了,因此在之后与谰交手的过程中,他意识到自己暂时无法使出风云斩的神力。所以到了这一步,必须吹响龙哨了。

    龙哨刚凑到嘴边,他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阵风声。有什么巨大之物穿破身侧的浓雾,呼啸而来,狠狠抽到他的头上。谢辙一阵吃痛,狼狈地摔在地上,龙哨也甩了出去。

    那竟是摩睺罗迦的尾巴!它知道霜月君要乘天狗从另一个方向逃离,便转身要去抓她。在改变方向的时候,好巧不巧就让尾巴抽到谢辙身上。这运气真令人无话可说,很难怀疑这条狡猾的蛇是不是故意。

    天狗抓着霜月君,拼尽全力地扇动双翼。疾风刮过霜月君的脸,小刀一样。

    而在他们身后,一张深渊巨口近在咫尺。

第二百八十五回:凶多吉少

    身后迫近的阴影令霜月君流出汗来。天狗的速度已到了极限,但对那怪物来说,它怎么能放过到了嘴边的肥肉?前方的风景愈来愈狭小,苍白的尖刺出现在视野边缘。只是一瞬的工夫,一切陷入黑暗,她身后的天狗也突然消失,任由她坠入无边的深渊。

    难道自己已经被巨蟒吞入腹中了?

    不可能——霜月君否定了这个念头。尽管被黑暗吞噬前,她最后看到的风景的确像是被吃掉了似的。可六道无常不会这样轻易死去,这下落的感觉也并不像身处巨蟒的食道。不一会儿,她的双脚突然落到坚实的地面。不像是直接摔下来的,因为没有强烈的冲击。否则这个速度和高度,她敢用双脚着地,那大腿骨都戳到胸腔去了。

    那这里是哪儿……?她的天狗又到什么地方去了?霜月君伸出手,什么也没摸到。她大胆地向前迈步,在黑暗中前行,没有什么阻拦她的东西。不一会儿,前方有一道白色的光,她便加快了步伐。那是一个类似洞口的白光,她没有片刻犹豫便走了出去。

    原来黑暗中才是洞口,她回头看了一眼山石。在洞口之外,竟已是白天。

    霜月君警觉起来。天不可能亮得这么快,再怎么想,现在也该是半夜三更才对。难道她已经进入了神无君说过的幻境之中吗?真是大意,没想到如今自己还能中幻术。她倒是要瞧瞧,这死而复生的邪神还能给她整出什么花样来。

    她向前走了一阵,意识到这里的风景与雪砚谷无异,一草一木都是记忆里的样子。看来邪神复原了她心中觉得亲切的地方。没走几步,她走到山丘边缘,看到下方的旷野出现一片建筑群,应当是弟子们的寝房吧。那些屋子的结构都很老旧,布局与现在不太相同。而且这儿太小了,如今有许多弟子,单是休息的地方就很大一片呢。

    那有一瞬间,她的心脏紧了一下。

    因为一座偏僻的小屋子里,走出了一位老妇人的身影。

    那是她的母亲。

    这是幻象,都是假的,是从她快要忘却的记忆里抽取的残片,她绝不能动摇。霜月君不断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双手攥得更紧,指甲嵌入皮肉。但这幻境好像明知道她很清醒,却偏要刺激她似的。因为很快,有一个人影朝着白发苍苍的母亲跑去,而那正是自己。

    太久了……这一切已经过得太久。自从成为黄泉十二月中的一员,她再也没有探望过母亲。大多数时候是太忙了,可即便有空,她也不愿回去。确切地说,是不敢。母亲虽然没读过太多书,但她当然知晓永生之人的悲哀,她一定会更难过的。一开始,谷中的弟子都瞒着她说她女儿还活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终归瞒不了太久。最后,大家只能给霜月君立了个衣冠冢,假装她葬在这里。母亲已有所预感,做好了面对这虚假的悲剧的心理准备。

    那墓碑连名字也没有。

    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她入殓的时候。她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母亲面前。她很瘦,头上一根黑发也没有了。她也被葬在雪砚谷,就在那衣冠冢的旁边。父亲和兄长的坟也被迁过来了,这不是她的意思,是当时的师兄师姐所主张

    ,她同意了。

    这之中的千百般苦涩谁能明白?

    这场景,她预想过无数次。她难道不想在母亲生前就回来看她么?她不能。因而这一切就只是一场美好的夙愿,一场梦。此刻,它以这般虚假的形式得以实现,可她的心结并未被解开,而是觉得胸口更沉重了。

    那个女儿不是她,那个母亲也不是她的母亲。

    “少来这套!”她仰天大吼,不知在对谁说话,“玩弄亲情的手段真够卑劣的,倒是很符合你这邪神的气质!还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吧,我可不怕你!”

    她喊了半晌,自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洁白的云慢慢移动,天空一点黑回去的意思也没有。她叹了口气,重新低下头,忽然发现眼前的建筑群消失了,周围的草木也不再是雪砚谷的样子。看来,那邪神果真换了个花样,只是这场景的切换是如此自然,她一点也没注意。

    “这次又是什么?”

    霜月君逐渐意识到,这是一场灾难发生过的山谷。

    “你为什么不救她?”

    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女孩,长着与弥音少年时如出一辙的脸。

    霜月君知道,她不该解释。她试过了,没有用,何况她很清楚这一切是假的。和幻境里的假人对话有什么意义?她才不当着邪神的面辩解。

    “有种让真身来见我。”霜月君冷冷地对“薛弥音”说。

    少年时的“薛弥音”直勾勾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倔强的表情真与那时相似极了。两人就这样相互对视,谁也不肯妥协一步。不过要说霜月君这么强硬,也只因为她明确地知道眼前的人是虚假之物,倘若是薛弥音本人站在这里,她还真不知自己能怎么样。

    僵持了好一阵,“薛弥音”突然冲上前来,这大大出乎了霜月君的意料。她清晰地看到对方攥着一把熟悉的匕首,直奔自己心窝过来。她本能地想要抽出封魔刃,却意识到这东西早被抢走了。匕首穿透她阻拦的手,又狠狠捅进自己的皮肤。霜月君瞪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她太痛了。她发现,即便在蟒神制造的幻境里,她依然会清晰地感知到被利刃贯穿的剧痛。大约是它钻入了自己的脑海,一切感知都能模拟出来。

    在真实的世界里,她会受伤吗?霜月君不知道,但她的血正在大量流失,全身的力量也变弱了许多。这疼痛简直与那时候一模一样,她无力地倒在地上。模糊的视线中,苍白的天空褪去色彩,黑暗重新占据主导,最明亮的只有今夜圆滚滚的月。周遭的风景逐渐变回了南国的沼泽地,耳鸣持续不断。她恢复得太慢了,或许在虚假的世界里,她并不具备六道无常的修复能力。

    但没关系……会好的,她已经回来了。

    当四周完全变回来时,霜月君的痛感消失了。她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和身体一点血都没有,衣服也没有破。她松了口气,重新站直身子。这算是通过考验了么?可能蟒神已经发现她不是好对付的茬,便放过她了。霜月君本就无所畏惧。几百年来,她不认为自己做过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

    “霜月君?”

    这是施无弃的声音。她

    转过头,看到无弃朝这边一路小跑,鞋底在积水的草甸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施无弃问:

    “怎么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呢?”

    “我刚差点被那怪物追上,中了它的幻术。其他人大概不在这里,我和他们的距离太远了。我担心那几人也会受到什么影响,正准备去找他们。不过,我不知天狗去哪儿了……”

    “摩睺罗迦的确是会制造幻术的邪神。”施无弃点点头,“天狗应该没事。”

    霜月君左顾右盼,找到了远处的仍在狩猎什么的蟒神。她说:“原来我们已经逃了很远……这距离总该安全了吧?对了,你那边怎么样了?那边起了好大的水雾……”

    “解决了。”施无弃耸耸肩,“只是一帮花瓶罢了,何况它们不中看也不中用,随随便便就能打碎。它们光是数量大而已。不过蚂蚁再多,终究只是蚂蚁。我处理完那边的事,发现你已不在天空中,担心你遇到什么事,才特意跑过来找你。看你没事就好。”

    “唉。谢谢你了,真的。”

    “这算什么,都是老朋友了。我们回去吧,”施无弃说,“他们肯定需要帮助。”

    “好。啊,等等……我不能回去。”

    霜月君刚走一步,突然迟疑起来。施无弃歪过头,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

    “你忘了我身上带着赤真珠吗?可不能让它发现我。”

    施无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的确……神无君是让你离开。不过你再飞到天上去,目标太过明显,还是走路吧。”

    “嗯,我也这么想。”

    施无弃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又说:“或者你将法器……交付给我?”

    “咦?”

    “恐怕神无君也没想过,赤真珠会到我的手里。”施无弃解释道,“只要我带着它从灵脉离开,你就能回去支援他们。就算是摩睺罗迦也不会发现,法器已被暗度陈仓。”

    话说得虽然很有道理,但是……

    “风险太大。”霜月君摇头说,“它一定会感应到法器不在我这里,那便只能在你手中。然后它一定会来找你的麻烦。就算我们所有人给那巨蟒脖子上栓个绳,也拉不住它啊。不如趁它还没发现端倪,我先带着法器离开。”

    “是吗?”施无弃侧目道,“我还是觉得,你将它交给我比较安全。”

    “……”

    霜月君抽出妖伞,伞尖直指施无弃的喉咙。

    “你不是百骸主。”她严厉地质问,“你是谁?”

    “施无弃”咧嘴笑了。在这个笑容完全绽放的过程中,他的身高放低了些,脸型变尖了些,黑发变白了些……

    “真敏锐啊,这样也骗不过你。”化作女性的面孔说道,“你倒是机灵了许多。”

    “朽月君??”霜月君的眉毛拧巴在一起,“你他妈怎么在这儿?”

    女子伸出纤长的指,用关节轻轻移开伞尖,慢悠悠地说:

    “错了。你不认得我么?我是青女呀……”

    “开什么玩笑?!”

    霜月君怒不可遏,抡伞挥了上去。

第二百八十六回:凶终隙末

    谢辙身边的水雾是在顷刻间消失的。同时,原本漆黑一片的天空变成了一片橘红。太阳在西方的云霞后,只流出几缕金色的阳光。

    再看向身边,潮湿的沼泽变成了荒地,没什么生命的迹象。他走了几步,正分析现在是什么情况,忽然看到远处有一片绵延的红色。在这方绯红中,还有几个人影在默默前行。

    谢辙连忙追上去,发现那是彼岸花的花海,而那几人竟都是与他并肩作战的友人。他拍了拍寒觞的肩膀,但他并未回头,而是自顾自地向前走。

    “问萤?”他越过寒觞,“皎沫夫人?”

    没有人搭理他,他们都像听不见一样。按照谢辙的认知,这显然就是黄泉路了。而六道无常是不会死的,所以神无君和霜月君没有出现在这里。说起来……一切好像就是在他看透水汽,发现霜月君被巨蟒吞噬后发生的。

    难道他们真的死了?

    不可能,摩睺罗迦还没有任何动作,怎么会在一瞬间就让所有人踏入黄泉。这一切一定都是幻象,只是发生得太突然,他才反应过来。不得不承认,蟒神果然懂得如何触碰人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从不怕被人忽视,却担心连重要的人也不再能发现他。

    三人都面无表情,像是失去意识,也看不到彼此。他们就像无机的偶人,一步步向前挪动,对周遭的一切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太假了。”他拔出剑,“黄泉之路,从来都是一个人走的。”

    他一剑划过眼前的风景,一阵狂风卷地而起,将所有的花拦腰斩断。红色的花瓣被狂风撕扯得粉碎,友人们远去的影像被红覆盖,血色完全淹没了视野。

    他又是一剑,将眼前的红劈开。可这一次,视线所及之处,只有茫茫黑暗。

    谢辙拔剑四顾之时,有人伸手拍了他一下。他猛回过头,剑梢险些将对方划伤,但他立刻遏住了手中的力量——因为那人是他的母亲。

    至少……是母亲的幻影。

    “娘……?”谢辙下意识脱口而出,尽管他清楚那并不是自己的母亲。

    她一个人,在这样的乱世上将自己养大,受尽白眼,吃尽苦头,她还不算很老,但头发接近全白。她的面庞还算年轻——她一直是美丽的,岁月难以从这里带走什么。只是她的背比年轻时佝偻许多,她除了背着生活的重担之外,还有很多沉重的东西。

    母亲的幻影紧紧握住他拿剑的手,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层薄茧的摩擦,每个位置都与记忆中相同。谢辙心里突然一空,一股无名的惆怅在四肢百骸蔓延。

    “阿辙,你什么时候回来?”她的声音已经苍老,“把你拉扯这么大,结果是个不着家的……”

    “……我会回来的。”他说,“但不是现在,不是这里。”

    说罢,他用力抽回手,后退两步,最后看一眼母亲的身影,便头也不回地逃离了。他不能看得太久,因为他很清楚这一切都是摩睺罗迦制造的假象,不能真实传达出双方的心愿。他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跑,不敢回头一次。

    不知跑了多久,他放慢了脚步。在荒无人烟的黑暗困境之中,他感到身心疲惫。识破这一切幻境的代价,就是被单纯地困在这里吗?谢辙很明白,那邪神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难道说,他真的要被一辈子困在这里,直到现世的真身饿死渴死,腐化成一具白骨,被永远地埋葬在异国他乡?他不断试着挥动武器,但风云斩在这里不起作用。没有疾风骤雨,没有电闪雷鸣。这儿也不是单纯的结界,无法通过剑法将其撕裂逃逸。他就这样不知疲惫地挥着剑,试图驱逐黑暗,迎来光明。

    “你的剑法似乎没太大长进喔。”

    谢辙突然停下动作,因为他听到了睦月君的声音。能看到他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也是值得自己挂念的人。他仍穿着袈裟,戴着斗笠,乌黑如瀑布般的长发倾泻而下。他一手拿着转经轮,一手拄着禅杖,步步靠近。谢辙看着他,眼里仍充满不信任。

    “怎么,不信我是真的么?”他笑着问。

    “完全不信。”谢辙说。

    “六道无常想要进入幻境,也不是什么不容易的事吧?”睦月君笑意不减,“何况我仍在休养,不能随意走动,唯能在幻境中来去自如。你看,被怨蚀所伤是何等疼痛,你也有所感知了。”

    他话音刚落,谢辙突然感到大腿上那股灼热更加明显。倒不是睦月君言出法随,他在幻境中仍有感觉,只是先前的景象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现在被这么一提,他的伤口又开始疼了起来。

    “嘶……”

    他坐在地上,透过裤子的破洞观察起伤口。这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长约六七公分,中央最深的地方半寸有余。幸亏没有伤到大血管,刀也不是烬灭牙之类带有毒素的刀,伤口已经凝血。睦月君蹲下身,无奈地咋舌道:

    “你啊,一向这么不小心。”

    “你不是睦月君,你骗不过我。”谢辙抬起头,无所畏惧地看向他。

    “你还这样肯定么?”

    “睦月君的长发在我的行囊内……是卯月君转交给我的。你现在的模样,是我记忆中的形象,实际上他应当是短发才对。但我并未见过他短发的模样,所以无从设想,而他很清楚,自己已不再有这般长发,养伤的他也不会优先去修复这种不重要的地方。所以,他不会以你这样子出现在我面前。现在在这里的,只不过是我记忆的剪影罢了。”

    睦月君听后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他就是这样一动不动地蹲在这儿,像是画面定格,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这样子让谢辙觉得有点诡异,他站起身,强忍住腿部的不适,准备再次离开这里。他必须想办法出去。

    “等等。”这仍是睦月君的声音,“你看这是谁?”

    谢辙做出了一个令他后悔的决定:他回过了头。

    回头的一瞬,身后的睦月君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的身影。那身影比睦月君矮一些,瘦小一些。

    那是他很久没有见到的人了。

    他动摇了,动摇得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他诚然是清醒的,知道这一切只是虚假

    之物,但还是被太久不见的思念摄住魂魄。

    他有一种冲动,想将她视为真正的聆鹓说说话。但他不该这么做,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也十分危险。只是,那一刻的心情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形容不来,它好像不止是久别重逢的思念,或者超过了思念。而另外的部分,比起贪财之人见到珠宝,久旱之人见到甘泉,这种心情更像是天真烂漫的孩童,见到了柔软的小猫。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瞬,又被他的理智重新拉回清醒的状态。

    仅这须臾一瞬,已足够邪神抓住他的把柄。

    “阿辙……”

    “叶聆鹓”双手握在胸前,眉角低垂,如她以往一切感到踌躇与忧虑的时刻。

    他必须逃离——必须。就在此刻,一瞬也不能犹豫。他不再回头,拼尽全力向前跑,比之前还要快。剧烈的运动使得大腿上被拉扯的伤口痛感激增,他顾不得。身后的“聆鹓”还在呼喊,似是为自己的待遇感到委屈,但谢辙知道自己不能动摇。这是假的,是幻象,一根头发也不能相信。真正的聆鹓已经安全地逃走,逃到无庸氏的人找不到的地方……

    尽管一些部分只是自我安慰,可他现在必须强迫自己想些好事。跑了很久,谢辙终于停下来。他大口地喘着气,双手扶在膝上,甚至不敢弯曲,否则伤口会因为肌肉使力而更痛。结痂的血块重新裂开,渗出新鲜的血。他本不会因为这点距离就感到疲惫的,更多的原因是腿上太痛,心里太慌。

    必须快点离开。虽然这么想着,他却觉得眼前的黑暗更浓郁了。他的气息刚才平复了一些,那熟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你为什么要跑?”

    他浑身一个激灵,立刻后撤了一大步。聆鹓的幻影重新站在他的身边,就好像他之前跑过的路都是徒劳。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精神衰弱的。不论是哪一种幻影,他都不能在旁边待得太久。即便他们什么都不说,也必然会出现未知的风险。邪神是那样狡诈,它会一步步一点点地挖掘到人最恐惧的部分,并激发出最真实的绝望。

    跑,不停地跑。当下谢辙只能这么做。可是不论他跑了多久,腿上的伤口怎样剧烈地疼痛,他都无法摆脱这个姑娘的幻影。她的存在简直就是在不断地提醒谢辙,自己至今还下落不明的事实。一点幻想也不能拥有,一点希冀也不能存在。与真实的聆鹓待在一起,所有人都会觉得放松又快乐,可如今这假象只会给他徒增焦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谢辙开始明白,摩睺罗迦给予他了一项严峻的考验。想要破除眼前的虚像,就必须使用手中这把锋利的剑。果真如此吗?他不知道,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自从陷入幻境中,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这么做过,如今却不得不下此等狠手。他完全能预想到,邪神会给他制造出怎样逼真的效果,如同真正的人类女子在血泊中倒下,发出不可置信的哀鸣。然后是一连串磕磕绊绊,且奄奄一息的质问。没有那邪神做不出的,只有他自己想不到的。

    在“聆鹓”些许畏惧的面孔前,谢辙迟疑地举起了剑。

第二百八十七回:凶穷恶极

    在那片久久不散的水汽中,迷茫前行的皎沫脚下一滑,跌入一个极深的坑洞里。

    皎沫不知道为什么沼泽之中还有这样的地洞,她从未注意过。是什么动物制造的,还是人类所为?一片黑暗中,她在四下摸索,没有碰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在深邃的海洋中,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有光亮。阳光能穿透的水域有限,适合荧光生物的水域也不在多数。深海的绝大部分区域,都是一片漆黑。相较于密集的水雾,这里的黑暗对皎沫来说倒没那么值得恐惧。她的眼睛很快适应,并试图前行。

    她突然发现,自己无法迈开步子。两条腿像是被黏在一起,只一边向前,另一边则要拽着自己绊倒。但她没有摔下去,而是整个人横在空中,双脚根本没有落地。

    皎沫终于意识到,这里是一片水域。而她的双腿,已经化作再熟悉不过的鱼尾。

    这是一种久别重逢的感受,她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恢复过去的模样。她按照记忆中的行动方式游向前去,这并不是难事,甚至一种熟悉的亲切感涌向周身。她来到一处开阔的地带,在这里,满月的光华穿透了水层,照到平时的夜所照不亮的地方。

    真好,像回家一样。但是……只可惜这是幻觉。

    皎沫并不知道其他人经历了什么,但有了神无君的叮嘱,她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就算没人给她打招呼,而场景突兀地切入海里的光景,自己突兀地恢复鱼尾,她也能察觉这必然不是真实发生的事。一切过于荒唐,就算心中再怎么觉得温暖,都只是幻象一场。

    这里的风景令她如此熟悉。随波摇曳的海草,成群结队的鱼,五光十色的珊瑚……这与她记忆里的家乡别无二致。就算明知这都并非真实,皎沫也生出莫名的感动。不过,她自始至终都保持警惕。她知道,邪神不会好心到让她重归家乡观光一趟的。

    果不其然,面前出现了几条熟悉的鱼尾。

    尽管已经阔别多年,皎沫仍能在第一时间认出他们的身份。有着晚霞般美丽橘红鱼尾巴的,是自己的婶婶。其他人她也都记得。虽然这个小小的群体并非通过血缘维系,但她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用鲛人的语言。尾巴像天空一样蓝的,在右尾鳍上有个破洞;像珊瑚一样粉嫩柔和的那位,背鳍上有许多分叉;有一位家人的手肘处也有鳍,据说并不常见。数百个鲛人里,大概能出一位这样的同胞。这也没什么用,只是稀奇罢了。不过这些罕见的幸运儿们通常有个相同的名字,在鲛人的语言中,是指“被洋流祝福的”。

    在所有人身后,有一位年迈的老人坐在石头上。她虽然有着灰白的头发,脸上也生着皱纹,尾巴却如黄金般璀璨夺目。那是她的姥姥。

    而她早已经去世了才对。

    她悬停在那儿,看着家人们靠近。

    “你回来了。”婶婶伸出手,“我们一直在等你。”

    皎沫看着她,心中是感慨的,脸上却是不解的。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她审视着那些“家人”,说道,“你明明知道,我不会相信眼前的一切。这太拙劣了……

    不可能有谁会突然从沼泽坠入汪洋。而且,更不可能有鲛人会、会……会在长出双腿,走到岸上后又变回去的。宝珠已经消失了,世上再无这般力量。”

    她的“家人”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男性的鲛人对她说:

    “没有什么东西是唯一的。只要你肯寻找,总会发现其他的方式——只要你想回到故乡,随时都可以。”

    “……不。”皎沫摇着头,“这只是幻梦一场。沉湎于虚假的梦境中,就能得到真正的幸福了吗?况且我怎能为这种不实之物,抛却我在岸上遇到的同伴。”

    婶婶的幻影又说:“你若不喜欢这样的虚幻之物,真正重回海洋,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条拥有靛色鱼尾的家人幻影说:“只要蟒神归位,这种程度的愿望,不过小菜一碟。除此之外,你想得到的任何东西都能拥有。”

    “只要你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

    “一些无伤大雅的帮助。”

    “反正,这世界总是需要一些,主宰者、裁决者……至于是妖还是人类,这重要么?若是以神的名义,人们倒是更容易接受一些。”

    “巫女、祭司、神官、国师……你们是这样称呼传达神之旨意的人吧。你若不愿意坐在这个位置,只是自由地遨游在海洋之中,蟒神也可以护佑你与你族人的周全。”

    “仔细想想,人类才是人间最碍事的东西吧?”

    “伤害我们的,不正是岸上的行走之物吗?”

    皎沫只觉得一阵头疼。

    她抬起一只手,制止他们说下去,同时语气也变得冰冷:“不要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了,摩睺罗迦,你说服不了我。说到底,你不也是岸上的爬行之物?谁也不是谁的神,谁也无权成为谁的主宰。我知道,你只想报复。这些话若是对儿时的我说,我兴许会轻易听信,因为我不知广袤大陆上的千万生灵如何生存。”

    “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

    “不,”她坚定地说,“陆地上的所有生命都和我们一样,一切有心跳、有呼吸的生命,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活着。你在凡间栖息过那么长久的时光,从那么多人的记忆中了解人间的全貌,却从未认可他们的努力。你太自负——自负到狂妄的地步。”

    话音刚落,那些“家人”看她的眼神在瞬间发生了变化。他们的双目都发出红光,如摩睺罗迦猩红的眼珠。皎沫略微受到惊吓,向后退了些。紧接着,所有家人的幻影都张开血盆大口,嘴角咧到耳鳍,像是裂开一样。根据鲛人的饮食习惯,他们的牙齿的确比人类尖锐,但此刻这些幻影呈现的也太过锋利,看着着实吓人。紧接着,所有人的面部都迅速融化、溃烂,化作红黑色的血肉溶在海水里,将周遭染成肮脏的颜色。

    形似夜叉、却比夜叉更加可怖的不能被称之为家人的怪物,伸出利爪,朝她迎面扑来。

    忽然间,大量的水涌入肺部,令她无法呼吸。她挣扎着,鱼尾也不知不觉变回了双腿。皎沫奋力蹬着,试图向上方移动。就这样努力了好一阵子,终于,她伸出水面的手被另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并将她

    整个人从水潭中带了起来。

    上了岸,她狼狈地跪在草地上,用力咳嗽,将属于人类的肺部的水排空。她大口喘息,从陆地上汲取潮湿且清新的空气。拉她上来的神无君站在一旁,发出了匪夷所思的质问:

    “你是怎么在这种阴沟里翻船的?”

    “咳咳……呃,我……”

    皎沫回头,发现身后真的只是一方小小的水潭,浅得能轻易看到水底的草。站在里面,水位恐怕只能没过膝盖。她确实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在这种地方被呛住的。她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在原地踱步吗?

    “你看到什么了?”神无君问,“不是说别拖我后腿吗?”

    “抱歉……不过我并没有被幻象迷惑。只是最后,那家伙恼羞成怒,吓唬了我一把。”

    “万不能大意。若是在幻境里受伤,就算现世里没有伤口,疼痛也是真实的。摩睺罗迦在你的脑内模拟这一切,提取你对所有人和事物的认知,并反馈出来……如果你始终无法破解幻术,被困在其中,即使在幻境里失血过多而亡,现世的你也真的会死去——甚至连死状也完全符合失血的特征。”

    皎沫叹了口气:“唉……人类的身体,真的很奇妙呢。不过,果然对神无君来说,识破幻境是轻而易举的吧。”

    “大概吧。”神无君淡淡地说,“好了,我们该去帮其他人了,跟上吧。”

    皎沫站在原地,身上的水已经完全从绡衣上滴落。她抬头看天,月亮是那么明亮,洒在他们身上像一层薄纱。晚风习习,吹过皎沫仍有些潮湿的脸,冰冰凉凉。她并未跟上。

    神无君回过头:“你怎么了?”

    “我在想……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什么?”神无君没有明白。

    “你为什么要化作神无君的样子,制造出连环的幻象?对你而言有什么好处?”

    她直白地质问。

    神无君——姑且能被称作神无君的那个身影怔在原地。

    “你在说什么?你难道还没清醒过来吗?”他转过身,皱起眉,“是我啊。”

    皎沫摇头道:“尽管你模拟得很像,从外形上完全看不出破绽。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吧,毕竟是从我的记忆里提取的模样。但你终归不是他,你所扮演的,也只是我印象里的他。”

    “你想说什么?”神无君的语气变得奇怪。

    “他不会这样……体贴。”皎沫寻找措辞,“或者说,他的体贴不以这样直白的形式表达。的确,在我的认知里,他有种我无法理解、但能确切感知到的温柔。我记忆里的他会以直白的形式进行美化,但,如果是真正的他,一定不会这么做。”

    “真不懂你想说什么。”

    “例如他现在不会与我浪费时间,试图说服我什么。他从来我行我素,在之前决意去救人时,他不会想着带上我。”她笑起来,“他甚至会预料到我会一厢情愿地跟上帮忙。”

    等她的话说完,“神无君”从侧方一刀斩向皎沫。

    她倒在泥泞之中,任由血色在水中缓缓扩散。

第二百八十八回:凶喘肤汗

    六道无常是不会这样轻易迎来死亡的……摩睺罗迦似乎忽略了这点。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感慨,是因为神无君已然来到一片昏黄之地。在这里,有的只是亘古不变的暮色,他见过几次,不过都是任务的原因。

    走在黄泉之路的人,注定孑然一身。这感觉很奇妙,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就像是在走属于自己的黄泉路一样。难不成摩睺罗迦会以为他畏惧死亡么?肯定不是,所以一定有什么“惊喜”等在后头。但像这样慢慢地走,对神无君而言的确是头一回。虽说什么黄泉路奈何桥的确是客观存在的,可到了人离开世间,踏过鬼门关时,每人走的都是自己的路。除了六道无常刻意干涉之外,他们都是孤独的。

    火红的花儿开得遍野都是,神无君没有太多时间欣赏。他逐渐加快步伐,不对这片不寻常的景色过多留恋。直到他站在奈何桥前,在对岸看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身影。

    共有三人。

    “你怎么才来啊?”身穿盔甲、手持陌刀的女子笑着说,“我们等你好一阵儿了。”

    另一位面容有些阴郁的女子沉沉道:“他许是凡间杂事太多,才耽误到现在。”

    中间那位双手缠着纱布的年轻人抱着臂,大声地冲他不客气地嚷着:“还搁那儿干愣着作甚?怎么,非要哥儿几个请你过来呗。”

    大家都是笑着的,当真像是等待一位迟到的老友,嘴上是那样介怀,心里却并不着急一般。他们都招着手,呼唤他快些过来。神无君默默站在这里,一动也不动。在这永恒的黄昏之中,那一边的故友们都像是在发光,唯独他伫立此岸,如一抹黄泉的污渍。眼前黑色的帷幕是他与彼岸最后的屏障。

    他扭头便走。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啊,真让人请你?”

    青年不乐意了。他大踏步越过奈何桥,朝着这边走来,神无君停下脚步,但并未回头。青年停留在桥的这端,不再前进。他抱怨似的对神无君说:

    “看,我过来接你,这下满意了吧?”

    神无君并不回头。

    那个文静些的女人张开口,不需太大的声音便能令他在这边听清。

    “这些年来,你辛苦了。现在也到了该休息的时候。”

    “是啊,我们可不想你累坏了!”那飒爽的女将说,“快走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一起做呢。”

    见神无君不为所动,那青年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向这边拽了拽。他说:

    “大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你总不能,又抛下我们一个人走了吧?上一次你就是这样……连一声道别也没有。我从别人口中听闻阴阳往涧的事,知道那是你,但也从未主动打扰。我心说,你若是愿意见我,会主动找来的。只是啊,你让我等得也太久了……没关系,你现在陪我们一起走,也是一样的。我相信你的选择,也从来不会怪你。”

    “……”

    “和我们走罢,”他攥紧神无君的衣袖,“你不再是孤独一人。”

    神无君转过身,看到那青年的眼睛一亮。在夕阳的光辉下,他的瞳孔也闪烁着希冀的光芒,似乎世间任何寒冷都无法熄灭这般热情。

    随即

    ,神无君狠狠地打掉了那只手。

    青年猛抽回手,疑惑不解:“你做什么?”

    “景色复原得不错,真的。”神无君说,“我已许久没留意过世间万物的表象了。原来黄泉之路,是这么美的地方。可惜……”

    “那你犹豫什么?”青年急切地说,“我们可是你永远的朋友。”

    忽然起了一阵风。这不多见,黄泉之路向来是风平浪静的。风越吹越大,将神无君露出的长辫吹的狂乱,帷帽上的布也时起时落。只是这股风无法动摇那三人分毫,他们像幽灵一般,世间任何有形与无形之物都能轻易穿透他们。

    他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风将黑纱彻底掀到帽檐之上,青年看到他表情的一瞬有些错愕。

    那是一张何等冷漠无情的脸。

    “你、你到底怎么了?”青年赔着笑,“连我们你都不认识了吗?”

    手持陌刀的女将喊道:“你怎么不识好歹啊!我们这都是为了你。”

    另一女子也道:“你这般不识抬举,可要让我们心寒了。”

    那张脸上的神色更加晦暗,并充斥着厌恶之情。他皱起眉,纯白的瞳孔死死盯着眼前的景象。紧接着,他缓缓抽出刀刃。接下来的话,他说得咬牙切齿。

    “你也配了?”

    话音刚落,两把刀已从左右横劈过来。青年被拦腰斩断,对面的二人也是。接着,刀气掠过了彼岸花海,每一颗高傲的头颅都被生生斩下。从绿色的颈部喷涌出鲜红的血,像割断了大动脉似的。血很快将一切染红,而那三个人的身影,也完全消融在血海之中。

    “……哈哈哈哈。”

    神无君竟笑了起来。

    “真你妈有意思。一千几百年了,搞来搞去还是这出,一点儿新花样也没有。你的技法就如此贫瘠?罢了,说来你也不过是个仿品,还远比不上真身的妖力,用的都是玩剩下的东西。赤真珠的所有权并不在你手里,想必你也十分头疼吧?差不多得了,自个儿滚蛋,别劳烦老子亲自送你!”

    澎湃的血海淹没一切,神无君站在中央的漩涡眼中岿然不动。他撂完狠话,那血色狂潮竟然变得缓和,并逐渐退却。当一片深红在神无君眼前完全消失后,他便回到了现世。

    厚厚的云层遮挡了今夜的满月,但它是那么耀眼,即便如此还能看出一块圆形光晕。

    水汽淡了许多,但还未完全散去。这个能见度,普通人也能看清就近的东西了。神无君走向不远处的谢辙,他正用手臂支撑自己起来。他动作很慢,踉踉跄跄,神无君捏着他的胳膊将他一把拽起,他险些没站住。终于落稳脚跟后,谢辙伸出手,揉着吃痛的头。

    “差点没醒过来……”

    “拦着你们不听,非要跟来。该。”

    谢辙苦笑道:“好赖是没拖您后腿。”

    “别扯那没用的。”

    神无君伸手指向丛林。有一道长而漆黑的路,是摩睺罗迦的身躯为追逐霜月君而留下的。所有的树都被无情折断,碾进土里。顺着这个方向看过去,能看到一只弓着背的巨蟒。它姑且没有什么反应,像是在冥想什么似的。

    “我去叫

    他起床,你帮其他人。”

    说罢,神无君就要追过去。谢辙连忙拦住他。

    “且慢!我、我该怎么帮其他人?”他有些无措,“这邪神还有两把刷子,我险些被困在里面。其他人若是在梦里醒不过来,该如何是好?”

    “你自己看吧,”神无君淡淡地说,“有些人并不会睡死,摩睺罗迦会控制他的精神,使得他们在清醒时具有攻击性。当年很多人就是相互残杀而亡。若是这样,你揍一顿他便醒了——身体的疼痛是最有效的醒酒汤,记得别下手太重。”

    “……您这话说的我都不知该不该信眼前的您。”

    “什么?”

    “没什么。”谢辙轻咳一声,“那倘若他们昏迷不醒,又该如何?”

    “那你打死也没用。先拖到安全的地方便是。”

    说罢,他三两步就冲进了那条漆黑的路。他速度太快,连刀都因惯性被扯在身后。谢辙一时语塞,在原地停留了一阵。随后,他转过头,开始寻找皎沫的影子。他很快发现了她。皎沫正倒在浅浅的水潭边缘,稍有不慎就会落入其中。这深度虽淹不死人,但若是睡死着进去也足以致命。谢辙俯下身,正准备轻轻摇醒她,她自己却先慢慢睁开了眼。

    “谢天谢地……”他感慨一声。

    皎沫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谢辙小心翼翼地拉起她,手法比神无君待他温柔多了。皎沫站稳了身子,也揉了揉太阳穴。看来,她和谢辙一样,在幻境中经过了好一番折腾。

    “真是场艰难的考验啊……”她感慨道。

    “嗯。若是我们意志不够坚定,恐怕真会中计。真是小看了这个邪神……”

    “神无君当年就与这东西战斗,”皎沫哀叹着,“而像这样的怪物,一共有八个——包括他自己。”

    “的确……若是我在这个处境,恐怕早就丧了命。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你知道神无君是用什么打败摩睺罗迦的么?”

    “好像是一个法器。”谢辙答道。

    “是了,是海神的法器。”

    “蓝色的水胆琥珀?”谢辙说,“它曾在霜月君手里。可惜,现在与赤真珠交换了。”

    “这不一定是坏事。”皎沫认真地说,“琥珀能修复人的肌体。有了它,尚还是人类的神无君的肉身就不会毁灭。同时,它能传递人们的思维,甚至情感。摩睺罗迦是畜生道的妖灵,对人间的感情全然不懂,也不屑一顾。于是,神无君用它进入摩睺罗迦的体内,引起了它的混乱,从而由内部毁灭它的躯壳。”

    “足够强大的妖怪,是有可能重塑肉身的。”

    “所以神无君才不想让它取回精元——也就是赤真珠。与群岛下的巨龙一样,若精元重降身躯,记忆回归本体,灵魂也有可能被拉扯回来。那时,便会引起巨大的浩劫。但……”皎沫话锋一转,“或许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亦是一种方法。他一定知道。”

    “这……”谢辙低头转转眼睛,还没想明白。

    “罢了,相信他。我们还是快点找到失散的同伴才是……”

    “是。寒觞和问萤还不知在哪儿,有没有中了幻术……”

第二百八十九回:凶不露机

    “大家都到哪儿去了……”

    问萤无助地四下张望,时不时望向远处一个漆黑的蛇影。她和寒觞竟然已经跑了这样远了。不知为何,那巨蟒停留在那一带,并没有什么动作了。

    “那怪物一动不动,事情恐怕并不简单。说不定,大家就在它附近。”

    “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过去帮帮他们比较好?”问萤揪着自己的领口,满目焦虑。她既有些害怕,却也不想让其他人直面危险。她又感叹道:“可我们不一定是它的对手。”

    “该死的妄语——”

    寒觞咬牙切齿地攥紧拳头。但实际上,他心里也是没底的。刚拉着妹妹逃离危险,现在又要回去,这不是送吗?可他单独把妹妹留在这儿,不知又会遇到什么危险,而且她肯定不会乖乖配合。自己单去救人,也没什么把握。往坏处想,大家要是都搭在这儿,问萤该怎么办呢?若想保全两人的最好方法,就是趁着现在走为上策,但他钟离寒觞绝不是这号人,干不出这档子事儿。

    还没想出个办法,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你们可真是执着啊。”

    两人猛然回头,在同一时刻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他们朝思暮想的人。

    “温酒!”

    问萤冲上去,却一把抱了个空。再一抬头,温酒又站到另一个位置了。移形换影是狐妖常用的把戏,她该想到的。但她不甘心,又跑上去一次,果不其然只抓到影子。寒觞走到问萤身边,将手搭在她肩上,希望她先冷静下来——尽管他自己的手都在轻颤。

    温酒长发飘飘,锦衣玉带,风华正茂,仍是翩翩少年的模样……

    但他们眼前的温酒,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温酒了。

    寒觞想过很多次,与亲兄弟般的温酒再度见面时,他该说些什么,但最终都没有个决定的顺序。比起他究竟有没有杀害师父,他为何不辞而别才是最重要的。可刚见面时,心情一定很激动吧,这样的话寒觞当真说得出口么?他还没琢磨明白,重逢便比预想中来得更早。

    “你到底去哪儿了?!”问萤却比他心直口快。她大声质问着,与方才细腻的语调截然不同,几乎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你为什么抛下我们?!有什么事不是我们能说清楚的?你不信任我,不信任我哥?说过的话都能不算数,做过的承诺都能反悔——可这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温酒!!”

    她字字泣血。

    温酒面不改色,带着他一如既往平和的笑。过去,这样的笑令他们心安,令他们平静,如今只让两人觉得陌生而危险。他淡淡地说:

    “你就当你认识的温酒死了吧。”

    “开什么玩笑?!”

    两人异口同声。寒觞拉住问萤,提前预判了她可能的过激举动,紧接着质问: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是不是谰对你灌输了什么……恶劣的思想?他就是个混蛋!我见识了他如何用他的话术迷惑别人,你不该轻信那些!”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他没什么关系。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二者应该挂

    钩,是你们的思维习惯。况且,我就这样容易被人带偏,你们未免也太小瞧我了……”温酒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说,“不如说,你们不认为我会自发地改变什么,已经在小看我。是的,我变了很多,我只是看了很多事,想了很多事,弄明白了很多事。我没有义务对你们一一解释,想要彻底弄清楚,还是自己慢慢去悟。当你们完全理解我的时候,再来找我罢。”

    “你到底在说什么?!”问萤几乎要哭出来了,“我为什么、为什么一句也不懂……你怎么总是说我听不明白的话,做我看不明白的事……”

    温酒的语调放慢了些,像个安抚笨学生的老师。

    “你差得还太远呢。但是,就这样修行下去,有朝一日你或许能有凤毛麟角的理解。我此次见你们,本是随蓝过来,想试着与你们正面交流一次,看看如今的你们究竟……是什么水平。但很显然,不出两句话,你们的认知已暴露无遗。我想我已经没必要耽误时间,去说我准备好的那些话了。”

    寒觞难以置信地问道:“温酒,你究竟何时这般傲慢了?”

    “将认知的不同理解为傲慢,也是你一贯的傲慢吧。”

    被这么一呛,寒觞无言以对。他知道温酒在无礼的外人面前可以极尽刻薄……但没想到这番话对着自己说出来,竟是这样伤人。

    温酒慢悠悠地说:“这世上本无对错,只是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路,没必要为此吵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我们之间,总不该走到大打出手的地步。这世间尽是庸人,我只是……想做个不那么庸的庸人。话就说到这儿吧。想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和平的见面了。”

    说罢,他转过身去。明亮的月色让他周身都被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两人看着眼晕。临走的时候,他的衣袖里滑出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浸泡在水中。那好像是什么纸制品,不知他是否故意丢掉的。寒觞让妹妹别动,自己追了上去。问萤确实没有跟上,而是被那湿漉漉的纸吸引了目光,弯腰上前。

    寒觞追啊,追啊。不知为何,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明明他是在用走的,可凭自己再怎么步履生风也追不上他。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在他的心中扩散,如早已种下的种子突然就开枝散叶。这个无望的背影,像是温酒留下的最后一个法术——让他死心的法术。

    在那边,问萤所捡起的,是一封单薄的信。它已经完全浸透了水,问萤将它捧在手中,小心翼翼地用法术烘干,又小心翼翼地将信纸从信封里拉出来。上面的墨散了不少,许多字已经分不出形状。但结合前后的字句而言,勉强能猜出点意思。

    她攥着纸的手收紧了。随着视线掠过每一个字,她的心脏都要无规律地抽搐一下。令人晕眩的悲愤,或是别的什么她难以理解的感情,如漫延的海潮渗透到她的每一处毛孔——尽管海离这里很远。她像是被透明的水泡包裹起来,无处可藏,也无法呼吸。暴露在如此刺目的文字之下,她的大脑时不时就会陷入空白。她需要很努力地将自己拉回现实,再继续看下去。可每当这么做的时候,上一句话就会被完全遗忘,就像是……大脑并不想记住。

    看完这封短短的信,她用了远超过寻常人的时间。即使里面有阅读困难的部分,但对于任何一个不是文盲的人而言,这也未免太久。何况这些东西,她记住的也没有太多,更不要提理解。干燥没有太久的纸张迎来几滴眼泪,又散开了几个字,加大了阅读的困难。水渍缓缓扩散,增加得很快。

    问萤现在所能做的,只是呆呆地站在这儿,任由这张纸从自己手中再度滑落,重新浸泡在满地潮湿之中。这次浸泡得久,墨水完全散开了。灰蒙蒙的纸张落在地上,远远看去,像是草甸上光秃秃的一小块地皮。

    “问萤?!”

    寒觞从前方跑了回来。他大约是放弃追逐了吧。他追不到的……问萤就知道。但她给不出太多反应,她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对付那封信上。

    “我没追上他……”寒觞气喘吁吁,又抬起头问,“你怎么了?”

    问萤呆板的脸是一片惨白,像真正的雪。她扭过僵硬的头,恍惚地看向他。像是经过了一番很努力的辨识,她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兄长。

    她的眉眼慢慢地挤在一起,看上去委屈得要命。若是有狐狸的耳朵,此刻它们一定缓缓地垂了下来。接着,她用自己变了调儿的,像孩子一样的声音哭诉道:

    “他不要我了……”

    下一刻,她嚎啕大哭。

    寒觞慌忙跑上前抱紧她,一面拍着她的背。她在兄长的怀里不断抽噎,像是小时候每一次受到委屈的时候。她哭得声嘶力竭,脆弱的肺与心脏彼此震颤。她单纯地发泄着心中的悲伤,而上一次这么做,还是很小的时候。这一刻,在兄长的怀里,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变成了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她不够优秀,所以她的未婚夫走掉了。这是真的吗?这难道真的是自己的错吗?不该是这样的,倘若是以前的温酒,他一定会告诉自己这从来不是姑娘的问题。可他说了,过去的温酒已经死去,如今这身处现世、又披着温酒之皮的鬼怪究竟是谁?

    问萤甚至哭得上不来气,时不时打出一个嗝,看上去狼狈又可怜。这是她所能设想的最坏的事了,没想到就这样轻易变成了现实。尽管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这一切真正发生的时候,还是远远超过了她的心理准备。她好像就这样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将自己哭干,连躯体也一并消融,化作一滩雪水,渗进地里,或蒸发到天空,挣脱红尘之网,寻得永恒的安宁。

    还会有更糟糕的事吗?

    还会有更糟糕的事吗?

    兄长的拥抱太紧了,让她完全喘不上气。恍惚间,她的眼前泛起阵阵白光,时明时暗。她觉得自己随时要背过气,当真化作一滩纯净的雪水。

    “别哭了,不值得,别哭了——”

    寒觞只是一手拍着她的背,不断地说着。

    问萤是想说什么的,可她的喉咙被完全堵住,哽咽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她试着将寒觞推开,对方却越抱越紧。

    紧接着,一柄燃烧的利刃从身后贯穿了问萤的躯体。

    “或许会发生更糟的事也说不定。”

    “寒觞”松开了手。

第二百九十回:凶神恶煞

    “你不是青女,青女早就死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霜月君疲惫地收起了伞。经过数轮单方面的失败的攻击,她已经不打算在幻境里白白浪费力气。她用袖口抹掉脸上的汗,直直盯着眼前这个永远无法被击中的人影,发出质问。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这里。”

    她的声音实在太令人熟悉了。尽管已经过了那么久的时光,当这嗓音重新出现在霜月君耳边时,仍能激起她对百年前某个深邃的夜的记忆。她想弄明白的是,眼前这假冒红玄青女的混账,究竟是摩睺罗迦制造的又一个幻觉,还是……

    红玄长夜?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没这个可能,这是霜月君萌生这个想法的第一反应。但实际上她也无法确定,而且她很清楚,当自己这么想到的一瞬,摩睺罗迦就可以捕捉到这个思维并加以利用,因此她究竟在怎样的一个泥潭里越陷越深,她不是想象不到。

    “好,我不管你是谁。但是,让我出去。”

    “可并没有什么束缚着你的双手双脚。”那个青女侧过头,“你随时可以离开。”

    霜月君隐隐感到火大。尽管她清楚,记忆是会被美化的,但在她那被美化过的遥远的记忆中,这张脸的确是那般温柔的——虽然很多时候,有人在利用她刻意挑衅。不过霜月君分得清楚,因为她的身边有那么多的人曾告诉她,这张脸原来的主人,是多么善良而强大的神女。虽然她从未见过,但凭借这种虚幻的印象,她已能构建出一个接近的轮廓,并将其与这给她带来不好记忆的面孔划上等号。

    只要此刻别追加更糟糕的记忆就好。

    “别开玩笑了。”霜月君的语气始终那样严厉,“放我走,现在。我不想和你打,你与鬼魅无异,我试了那么多次也不能碰到你一根头发,所以我不会白费力气。但我也希望你识相一些,别再用这张脸说配不上它的话,做更多配不上它的事。”

    青女的影像轻轻耸了耸肩膀,无奈地说:“好了好了,不再与你开玩笑了。想要离开幻境从来不是什么难事——因为离开的钥匙就在你手里。”

    “……?”

    霜月君露出疑惑的表情。但这并非是因为她没听懂这句话,而是因为——她在怀疑。与之前百骸主的幻影一样,她很清楚这说法意有所指。

    “那我恐怕要得出我的结论了。”霜月君侧目道,“你是摩睺罗迦的幻影,你通过种种方式,意图从我手中骗取赤真珠。”

    “真是有趣的结论。”

    “青女”这样说着,就好像之前的所有幻觉都与她无关。霜月君看着她姣好的面容,她霜白的长发,她绯红的长衣……这一切都令她感到亲切又排斥。她开始明白,摩睺罗迦的幻术是无法闪避的。因为它并非是通过五感来影响人的眼之所见、耳之所闻,而是直接碰触人的精神,在脑海内提取并投射真实的、或曾经真实的影像。这些声画与感触便与个人意志无关,而是由思维直接决定。

    ……那它为什么现在才使用这招?

    这种可怕的技能,自然是越早使用越好,在所有人都没弄清究竟发生什么时控制场面,将一切

    连同人们的思想都牢牢握在掌心。但它没有,甚至给出了神无君为大家解说的时间,以至于他们都提前得知了它的伎俩,在一定程度上免疫了谎言。

    所以,所以……

    “我已经看穿你的把戏了。”

    “嗯?”青女歪着头。

    按理说当她意识到这一刻的时候,摩睺罗迦应该已经察觉到才对。但它没有,要么它还不具备最直接的读心能力,要么它感到不知所措所以用装傻来应对。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对它来说这都是不利的。

    “你尚未得到赤真珠的使用权。”

    青女没说话,只是直直看着她。

    “在我进入幻境的前一刻——我的确是被摩睺罗迦吞入腹中,但我并没有这样直接地死去。或许是因为,卯月君将其转交给我的那一刻,它的所有权已经被呈交到我的手中。就算你吃了我、杀了我,将赤真珠重新据为己有,你也不能得到它的力量。”

    “……”

    “我无法分辨法器力量的归属,说不定每件法器的脾性不同也说不定。毕竟严格来讲,千百年前它们都是神无君‘掠夺’来的。但很显然,至少现在赤真珠在我的手里,而我没有交给你的念头,你就不能得到它……至少对你而言,‘许可’是很重要的东西,它代表着人类本身的意愿。闯入我们的精神世界,控制我们的思想,的确不像是件礼貌的事。倘若你以令人痛苦为直接目标,制造绝望是你进食的本能,那这在一定程度上……算得上合理。但除此之外,只要有一点弯弯绕绕,你就需要得到‘允许’,这是束缚你的法则。”

    见青女并未说话,她继续说:“这也不难解释。你不属于人间,而人类要活着去六道的他处,也会受到各种各样的限制。你来到人道,说不定也有什么规则的枷锁。”

    青女恬静地站在她面前,双手在前身交错并拢。她仍眯着眼,表情是那种标志性的笑,似乎从来不会有迎来愤怒的那一刻。她就这样听完霜月君的质问,随即张开了眼,对她说:

    “你之前是想知道,我是什么吗?”

    “你要回答我?”

    “我是你的恐惧。”

    就在这短短六个字结束的瞬间,霜月君的确感到了一种实打实的……恐惧。因为她听到的分明不是那个熟悉的女声,而是另外一种熟悉的男声。但是——这有些微妙的不同。那是一种叠音,像是有两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在同时说话,而她只能听清、听懂其中两种。一种的确是属于朽月君的声音,而另一种有些沙哑的声音,她从未听过。那么摩睺罗迦也不会凭空捏造她记忆中不存在的声音,所以,难道那是……

    摩睺罗迦本身的声音?

    那声音嘶哑、朦胧、阴冷。像是苍老到被时间遗忘的世外之人,像是刚被捞上岸的溺水之人,像是被野兽狠狠扼住脖颈的将死之人。

    还未来得及彻底弄清那句话的来源与含义,一张可怕的脸便迎面扑来。那究竟是青女的脸、朽月君的脸,还是……摩睺罗迦的脸?或许就像那声音一样,都是,也都不是。左侧溃烂的疮痍的脸上缀着三颗随时会掉落的猩红眼球,属于蛇的黑色竖瞳似是在里面颤抖,如卵

    中欲图破茧而出的虫。可怕的面孔直直掠过她的脸,她闻到一阵血腥,紧接着她就来到了另一个不属于南国的地方。

    也不属于此刻。

    她看到父亲的棺木被盖上盖子,沉入深坑。那不是什么好木头,薄得一敲就碎。父亲生平两袖清风,到头来什么也没给家人留下。母亲一手拉着思琰,一手拉着自己,将两人同时拢入怀中。唢呐声和风中哗啦啦的纸钱声淹没了母亲的呜咽。

    原来那个时候的母亲是在哭吗?她抬起脸的时候,分明面无表情,霜月君也记得清楚,她的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什么水渍。但如今回想起来,自己的肩上确乎有一片潮湿。

    母亲那时候竟这样高吗?还是说那时的自己实在太过年幼呢?而且那时候,就已经有白色爬上她的长发吗?

    那时的她无法感觉到太多悲伤,年龄限制了她对这一切的理解。直到时间慢慢过去,生活里彻底缺少了一个人的影子,她才被那种悲怆缓缓地淹没。对兄长和母亲来说,这画面的确是具有冲击性的一刻,但那之后的生活还要继续。对她而言,这缅怀是如此漫长,令她每一年都愈发清晰地察觉到当时被自己忽略的痛苦。

    而那时的她只有恐惧——对身边大人们反常的表现、对自己没听过的刺耳的声音、对满眼只被单调的白色占据的恐惧。

    霜月君以为,日后的悲伤已经完全掩盖甚至取代了那时莫名的无措。但此刻,这种被遗忘的情感完全苏醒,她再度真切地感受到年幼的自己在那一天的恐惧。

    然后是……更多人的死亡。

    倒在血泊中的大师姐,胸口被利刃干脆地贯穿。她熟悉的绿色衣服像衬托花的叶,即便沾染污泥也无人在意。比起火红,是那样卑微。

    半张面容烧伤的女人,身体被一支法力的光箭贯穿,胸口有火花点缀的空洞扩散。她确乎是一心求死,才会以身犯险,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面前吧。

    同样怀着这般心情死去的,还有一个小小的丫鬟。她死在自己敬爱的少爷的尸体手中,但同时也是为了他们,为了他们所有人。

    还有像她一样可爱漂亮的小女孩——木棉花的妖怪,在沼泽的烈焰中灼灼燃烧。她也是为他们所有人死去的吗?她甚至不曾挣扎过。

    而关于思琰的死,她是不曾亲眼见过的,就连下葬时她都不曾参与。但她确乎是梦到过这样可怕的场景……简朴的屋子,满地的鲜血。即便是梦,也不被放过。

    许多人的死,无数人的死,都在她的面前一一闪过。更多的是她成为六道无常后,试图极尽所能地拯救却以失败告终的死去生命。有人,也有妖怪;有些她淡忘了,有些还记得清晰。这些旧账被一一翻阅,在她面前不断闪现,她本人也不断地亲身参与这些绝望的时刻。

    是了,她感到恐惧。

    并非为死亡本身——而是为自己的无能。这种无能,今后还会葬送多少原本可以被救赎的生命?她不知道,没有足够的工夫让她想明白。

    最后的画面,是一只怪异的、双头的蛇。

    而她的手中出现了一柄不久前丢失的胁差。

    蛇看着她,她看着蛇。

第二百九十一回:转海回天

    神无君远远地看见两个人影。

    的确是寒觞和问萤。兄妹两人正呆呆地站着,一脸怔愣。二人离得不算很近,他们都盲目地在原地徘徊,手上不自觉地比划着什么,动作有些迟缓。这模样,真像是见到活人之前无目的游走的活尸。

    神无君并非不能体谅他们的反应,只是眼下情势,不允许他给予他们太多的照顾。他向来行事果断,身形掠过,干脆利落的两记手刀之后,兄妹俩便双双趴倒在地,陷入了短暂的昏厥。该说,这力道可真没跟两位客气。

    “真够麻烦的。”

    留下这么句话和地上的两人后,神无君一刻也不停歇,重新冲向了他的战场。

    很快,谢辙便和皎沫一并追上来了。倒在地上的两人是那样醒目,想忽略都难。二人当然不能将两位友人搁在这儿不管不顾,便连忙跑上前去。神无君下手并不重,不一会儿,寒觞先悠悠醒转过来。只是他情绪依然低落无比,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若不是看到他睁着眼,谢辙几乎不敢判断他已经清醒过来。

    “寒觞?”谢辙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还好么?”

    寒觞并没有回话。皎沫叹气一声,对他说:

    “神无君交代我们的时候,二位并不在场,想来是中了邪神的幻术。”

    “已经没事了。”谢辙说道,“可千万别弄错了虚实,对我们出手啊。”

    他大约是带着玩笑的意味,寒觞勉强笑了笑,至少他耳朵还能听见。这看似是个无心的笑话,实则对身中幻术的人而言是个严峻的考验。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没有一点好转,像是失血过多一样。

    “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皎沫哀叹道。

    “还是不问的好。”

    没想到,寒觞自己主动开口了:“没什么。”

    他的声音实在太过疲惫,他们从没见他这样累过。音量自然很小,两人不得不将耳朵凑到他跟前去。只听他继续说:

    “无非是……被亲妹妹用雪刃捅个对穿罢了。你们可别吓我,突然又给我补一刀。我可是经不起吓唬了。”

    “你别说话了,歇着吧。”

    谢辙皱起眉,后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看上去是对这番发言有些嫌弃,实际上,他也希望自己这番举动能令寒觞放心一些。不过接下来,寒觞艰难地抬起手,指向问萤躺着的方向,示意二人帮他看看。看来,他还是相信他们的。

    “我去吧。”

    皎沫让谢辙守在这儿,自己走到问萤身边去。她睡得不沉,不知是否还在做噩梦,眼睛像是被强光照射一样时不时颤动。她一定看到了很不好的事,但任凭皎沫怎么摇晃她,她都不会醒来。寒觞疲惫地说:

    “没事,我们只要慢慢等着……她一定做得到。”

    比起信任,更像是在祈求。

    谢辙叹了口气。当下局势胶着,他何尝不是愁苦万分,更何况这可怜的兄妹二人呢?他看了一眼皎沫夫人,心里一动,随即又是一叹:

    “要是……龙哨还在我们手里就好了。归海氏实力卓绝,是强大的龙族,说不准能对我们有所帮助。”

    皎沫侧过头,似是有些惊讶,是忘记这件事了么?但她很快陷入思考:“龙哨……”

    “啊,抱歉夫人……本来我没想用它,毕竟您曾叮嘱我们,不要向他透露您的行踪。”谢辙想了想,对皎沫补充道,“只是现在情况危急,纵使我本担忧你们见面尴尬,也顾不上再思虑人情不人情的问题。但可惜,我刚拿出哨子,它便意外丢失了……”

    皎沫抬起头看着他,她分得清轻重缓急,无意责备谢辙。她急切地问:

    “你可还记得将龙哨掉在了何处?”

    “在远处的沼泽地。”谢辙带着一丝希冀回答,指了指那片沼泽的方向。

    顾不上过多地言语,皎沫二话不说,突然将双手用力按在了地上,溅起一层薄薄的水花儿。她让水面漫过手背,随后闭上了眼,沉下心感受从身遭直到远处的水流。她回忆着海,被海水包裹操纵水流的感受一点点回到她心中,漫向指尖……

    她急促的心跳逐渐平稳。温凉的水拂动着,轻击她的指尖,划动她的皮肤,如同以一种她熟悉的无声的语言,向她热切地诉说她渴望知道的一切。须臾之后,它们当真将她所要的消息带到她手边。

    在沼泽地中,一只哨子正随着水流轻微的波动微微摇晃。皎沫抿起嘴唇,耐心操控着水的流动,冲撞着龙哨,将它裹挟进水流。鲛人拥有引导洋流的本领,她并未将此忘却。

    水流当真随心而动,如皎沫所愿,卷着那只充满希望的龙哨向他们奔来。很快,谢辙便瞄见了起伏的水浪上,龙哨正乘着小小的浪头靠近。就连寒觞也抬起了头,屏息紧盯着那个飞快放大的小点。

    可就在这时,他们忽然眼前一花。

    砰地一下,一颗火球炸裂在几人牢牢注视的地方,刺激得人几欲流泪。他们死死地大睁着眼,却无法改变眼见的事实: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那只哨子翻滚着沉没下去。

    顾不得前去找寻,他们急忙扭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在神无君前往的方向,忽然炸开了流火,四散纷飞,天女散花般洒落各处,将夜色都点得明亮起来。有一簇火正冲着问萤躺着的地方去了,不等谢辙和皎沫反应,寒觞忽然翻身而起,敏捷地扑向她,一把抄起妹妹躲开这飞来横祸。究竟是他足够确信此刻即是真实,还是说,不论多少次,他都会这么做?

    现在不是探讨此事的时候。三人将目光投向祸乱的源头,正是那巨蟒在和神无君搏斗。比起之前,它嚣张的气焰似是有所收敛,而且它好像并不好受。即便神无君没有攻向它,它仍有些心不在焉,并时不时地做出一些怪异的动作。

    “这怪物怎么了?”寒觞轻轻放下问萤后说,“它肚里有虫似的,乱扭什么。”

    “……等等,”谢辙想起什么,“说不定,的确是它的内部有什么在挣扎。它不是将天狗与霜月君吞入腹中了么?但它终归只是个投影,并不能将这些血肉直接转化为力量。按理说,它应该得到了霜月君手中的赤真珠才是,可……它的战斗看起来依然困难。”

    皎沫恍然大悟:“难怪神无君没有将它直接送入别道……恐怕正是为了霜月君考虑。”

    说话间,流火依然四蹿。从怪物开裂的胸腔内迸溅出许多火石,现在仍源源不断。他们单从不远处已感到神无君的艰辛,却不知该怎么帮忙。难道说,只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两位六道无常身上吗?

    “糟了!”

    谢辙大惊失色,但他看向的地方并非是巨蟒的战场。皎沫望向他看的方向,立刻知道他究竟为什么犯难。偶人的大军正向这边靠近,不知是数量上无法与百骸主那边抗衡,还是说它们在不断被活人的气息吸引。虽不知施无弃正在何处,但他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天空中有几只飞鸟掠过。朦胧的月光下,只能隐约看出它们的剪影,难以辨别种族。但寒觞像是想起什么,突然从怀中取出一柄靓丽的羽毛。皎沫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孔令北曾赠予他们的孔羽扇,据说是他父亲的尾毛所制。

    谢辙问:“你这是干什么?”

    “死马当活马医。”

    说罢,寒觞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挥舞着扇子不断跳起来,朝着天上的鸟儿示意。这行为看上去实在有些……蠢。但皎沫似乎不这么觉得。她似乎也意识到,夜空中的飞鸟并非普通的禽类,毕竟此刻的它们该在巢穴中歇息,就算是周遭被惊醒的,也应该逃命,而不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此方天空盘旋。

    谢辙也看明白了什么。只见那些鸟儿在寒觞的头顶转了几圈,久久没有离去。可时间不多了,那些偶人的大军靠近这里。它们之中,许多人都是残破不堪的,大约已与百骸主率领的尸骨大军作战。寒觞收起扇子,抽出短鞘里的长剑,与谢辙一起准备对付那些残党。天空的鸟儿停留片刻,都朝着不同方向四散而去。

    “带着问萤离开!快!”

    不用他多说,皎沫已经架起了问萤。现在没什么地方算得上安全,她只能往更开阔的地方去。那里隐藏着许多危险的水洼,但她懂得水无声的语言,绝不会轻易踏入陷阱。四面八方在此刻突然传来嘈杂的声响,数片密集的鸟群突然从各个角落涌出。附近的林子、远处的高山,甚至不善飞行的、沼泽间的大型鸟雀也迈步奔来。

    单凭两人的实力,或许无法和成群的偶人作战——毕竟他们施展不开。但有了这些禽鸟的加入,战况则大为不同。它们疯狂地拍打那些偶人,力气大的能扇掉它们的四肢。还有的不断扑闪着翅膀,用尖利的鸟嘴去啄它们的眼眶。裂纹逐渐扩大,让整个面部甚至头颅脱落下来。尤其重要的是,有人类在场,偶人很难垂涎鸟雀的灵魂,因此它们只能被动地承受鸟儿的攻击,却无法反击。为了防止误伤这些小家伙,谢辙和寒觞甚至收回了武器,仅凭借走位与这些没有灵魂的泥巴周旋。

    唉,就算在家乡的土地,寒觞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若是问萤能在此刻睁开眼睛看看就好了,她一定会很兴奋的。

    刚想到这儿,有一只白鹳扑棱着翅膀,落在他面前。它长长的喙上似乎还叼着什么。

    寒觞伸出手,那鸟儿就乖乖将东西放在他手上,似乎并不介意他狐狸的身份。要知道,在家乡,他和问萤还从未如此接近鸟儿呢。

    但这东西……不正是龙哨吗?

第二百九十二回:转战千里

    神无君的刀向来削铁如泥,却拿这巨蟒的幻影没有办法。和那两个天狗的原理相同,当刀砍向它们时,铁刃只会凭空穿过,留不下痕迹也造不成伤害。

    按理来说不是这样的。谢辙他们也知道,从万鬼志中抽取的记忆,受到攻击后也会消散不见。但也不是不能解释——这些无法消逝的幻影,都出自无庸氏的手笔。很可能是他们下了什么咒术,或是在血中掺杂了特殊的成分。

    弄清这些东西并不是神无君的任务。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救人。对他而言,什么是最简单的做法,他不是不知道,但那绝对不是收益最高的。将摩睺罗迦的幻影,与隐匿踪迹的霜月君一并送走,真的就是唯一的方案吗?黄泉十二月人手不足的事已经令那位大人头痛不已,何况再怎么说,就算被困住的是个普通人,他也不想率先考虑这种行为。

    最要紧的是,赤真珠究竟在谁的手上,这还是未知数。

    可以确定,即便赤真珠真的已经被摩睺罗迦掠夺,它也不能完全发挥出法器的实力。那虽然是属于它的东西,但现在的它没有肉身,尚不完整,无法被赤真珠承认。而只有得到赤真珠,它才能得到精元,重塑肉身。这看上去是个死结,其实不是,否则它一开始就不会冒险袭击霜月君。即便以攻击作为保护是这怪物的本能,它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所以肯定有别的方法,只是摩睺罗迦当下还做不到。

    话说回来,究竟该如何摧毁它而不让霜月君受到影响?像过去那样,冲进那漆黑的胸膛里去?如今它不那么炽热鲜红,只有在流火迸溅而出时才会短暂地闪烁。但是,他如今没有琥珀的庇护,这让他无法冒险。虽不知幻影体内是否同过去一样危险,可不论如何,六道无常本身的自愈力当然比不上琥珀带来的效果。

    神无君不再进攻。他专注于躲闪,并时刻注意观察霜月君的位置。在他眼里,这一团特殊的妖力与过去大有不同。它混乱、无序,只是肤浅地堆叠成型,没有任何内核可言。但也正是这种失序彻底隐匿了霜月君的踪迹。不用说,谢辙也一定看不到她。

    他跳到树上,树便被连根拔起;他落上石块,石块被砸得粉碎。它能碰触到实体,但实体却难以触碰到它。它长而坚固的蛇尾掠过潮湿的地表,掀起一阵阵无处可躲的水雾。当周围的热量激增时,水又会蒸发。一来二去,这一带又变得烟雾弥漫了。尽管这并不能对神无君的视野造成太大的影响,但那些蒸汽的温度越来越高。这样下去,足以将人烫掉一层皮。

    突然间,神无君听到一声清脆的长鸣。

    这声音很短促,也很遥远;很尖锐,又很浑厚。他没能听得太清楚,却实实在在从这声音里感到一股特殊的能量。神无君回过头,望向鸣声来源的方向。这边也是一片水汽,屏蔽了正常人的视线。但是,他分明察觉到天空风起云涌,似是有什么异象将要发生。

    一瞬的闪电照亮夜幕,天上闪过一道蜿蜒的剪影。咔嚓!一阵突兀惊雷紧随其后,紧接着又是一记闪电,一道惊雷,那剪影变得更大、更清晰了。它移动的速度很快,随着它

    的身形越来越近,神无君逐渐意识到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地。

    神无君绝无避战的意思。恰恰是他清楚地知道,若要让这场战斗尽快进入尾声,他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离开,越快越好。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是一条龙,一条白色的、强壮的海中龙。它在听到龙哨响起的那一刻便迅速出现,势如狂风疾电。它洁白的长身与青色的鬃毛,与地面上的红黑之物对比鲜明。巨蟒当然注意到它,却对空中之物难以招架。白龙直奔它来,根本不需谁做什么解释,便清晰地明白自己的任务。

    它与巨蟒缠斗起来。南国一定从未迎来过这样一个嘈杂的夜。林木或被拦腰斩断、或被连根拔起;岩石或粉骨碎身、或遁地升天;鸟兽慌不择路、四散奔逃,连那些前来支援他们的妖鸟也站着发怔,不少则撤离危险之地。所幸在它们的帮助下,已经不剩什么偶人了。

    大地在震颤,隆隆巨响接连不断。谢辙他们都看呆了,甚至忘记逃跑。这个距离绝对算不上安全。很快,施无弃朝他们跑来,奋力地挥手道:

    “愣着干什么?!跑啊!”

    他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这里。若在此刻还要求他们稳稳地驻足,实在强人所难。寒觞背着问萤,随其他人都跟着百骸主逃命。施无弃足够敏锐,能察觉到适合他们的灵脉,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最终,几人从远处石山的半山腰出现。这里有些险峻,但再怎么说,都比沼泽要安全太多。

    这是一个绝佳的观景点。雷电交加的疾风中,两个身影彼此撕咬、绞杀。有时,白色的被黑色的卷入土地,完全没有踪迹,不知在地下发生什么。但不多时,它们又会从另一个地方重新出现,都伤痕累累。有时,黑色的被白色的带上空中,在你死我活的纠缠中突然找准机会,将对手狠狠投掷在地上。即使在这里,也能听到那巨大的声响,和隐隐的震颤。

    皎沫忧虑地说:“不知神无君在何处……”

    “他一定没问题的,”施无弃道,“他聪明得很呢。”

    “那霜月君……”

    “也不会有事。”施无弃说。

    究竟是他从预言中得到了什么启示,还是说这是他的祈愿,亦或是对霜月君的信任,他们都不好问。这场战斗是那样持久,虽然开打时也已经到了后半夜。东方的天空泛起温暖的红光,像是天还未亮就又迎来黄昏——然后是亘古的长夜。

    “那是朝霞?”谢辙皱起眉,“怕是要下一天的雨了。”

    “然后就会放晴。”寒觞说,“天光总是明亮的,白昼终将驱散黑夜。”

    这时候,靠在石壁上的问萤缓缓睁开了眼。她迷茫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知自己何时来到这里,之前又发生了什么。她一动,寒觞便注意到了。他正转过身准备扶她起来,她却突然受惊般尖叫道:

    “你别过来!”

    这尖锐的喊声吓到了所有人。寒觞愣在那儿,手还停在空中。百骸主后退几步,他可不想被卷入别人的家务事中。虽然,他已多少猜到了缘由。其他人连忙凑上去,关

    切地安慰着不安的问萤,她似乎尚未从幻境的影响中抽离。

    有一瞬间,寒觞觉得心脏有些刺痛。尽管十分短暂,却也十分真实。问萤眼里的惊恐与不信任,都是认真的吗?当然不是……他知道答案。妹妹只是——吓坏了,过一阵便没关系了。他如此安慰自己,也只能安慰自己。

    “……好。”

    他艰难地挤出这个字,退到一边去。皎沫上前搀起问萤,她倒是没有太大抗拒。皎沫小声与她交流着,细声细气地安慰她,并慢慢解说在她昏迷之际发生了什么事。她将信将疑,圆溜溜的眼睛不断在几人间周转。不过,她的呼吸和心跳终归是趋于平稳了。

    “兄弟,别在意。”施无弃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一会儿就好。”谢辙也这样说。

    “我知道,”寒觞摆摆手,“我可没你们想的那么脆弱,不要小瞧我啊。”

    接着,他将视线重新投向那片“双龙戏珠”之地。很明显,幻影开始体力不支,而白龙依然精气十足。摩睺罗迦昂起前身,用尽力气在体内积蓄妖力。隔着这么远,他们也能看到有红光在原本空荡荡的胸腔内微微闪动。一团巨大的火焰喷薄而出,焚林千顷。他们完全无法想象周围若是有人会发生什么。那火焰的直径根本无法简单地比划出来,谁站在旁边都会被那股热浪蒸发殆尽。

    同时,白龙的口中有浪潮涌出。它的身体像是直连大海,源源不断的潮水在此地掀起滔天巨浪。陆地上的火山喷发并不罕见,但陆地上的海啸可算一绝。两股力量裹挟着大量的灵力相互碰撞,在接触彼此的瞬间迸发出一声巨响,势若雷霆万钧。

    嘭——

    白雾、白雾……到处都是白雾。站在高而远的地方,他们对这次的水雾面积没有太大的感觉。可若拿一棵树作为参照,就不好说了。虽是在沼泽地带,但每棵能够扎根的树,都比人类的成年男性要高。那些白雾铺天盖地涌过,吞没一切,像是掩埋了一片短小的草地那样简单。这里的植物因为这场战斗受到太多伤害,为人与妖的琐事付出惨重的代价。但若是不再有任何人前来打搅,或许彻底恢复到草木丰茂的那天,不会过得太久。

    而有一人,正站在最靠近危险的地方。或许他再往前一步,也要被这场殊死搏斗波及。这位青年躲在姑且安全的地方,正反手啃着大拇指的指甲,心中默默盘算着什么。

    那赤真珠……可真是个好东西啊。不然怎么会让他们这么疯魔,让他们争得要死要活。

    这里的水汽要很长时间才能完全消散。水的气息、泥巴的气息、草木的气息,都被一股难以形容的焦糊味暂时掩盖。不过这青年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在这漫天的迷雾之中,在这月亮淡去的天幕之下,在这即将迎来暴风雨的新一天时,他确信,只有一方势力,在这场死斗中得以存活。

    水雾中传来女人的声音。

    “归海氏?”

    不该继续停在这里,他可不喜欢六道无常。青年吐掉口中指甲的碎屑,转身离去。

    天确乎该亮了,但与没亮没什么区别。

第二百九十三回:转败为功

    在南国这样炎热潮湿的地带,暴雨是常见的天气。不如说,他们来的这几日没有下雨才比较少有。

    雨哗啦啦地下着。只有短暂的黎明时,太阳才迅速透过云层瞥了一眼惨淡的人间。此刻它又销声匿迹,乌云遮蔽天空,将一晃而过的白昼重新伪装成夜晚,下着拧抹布似的倾盆大雨。这座他们临时栖身的废弃茅屋四处漏水,若下一整天的雨,大约是撑不过去。不过几人也只是稍作整顿,很快便会离开——倘若雨势能稍微缓和些的话。

    屋外雷声滚滚,屋内的几人坐椅子上,积水保持在恰好没过鞋底的位置。谢辙就坐在寒觞旁边,问萤却与他俩有些距离。当然,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基本确定,她脱离了幻境。只不过,那便证实了她对兄长在那一刻造成的些许心理创伤。她自然觉得不妥,却也无法开口道歉,两人就一直尴尬到现在。施无弃倒是与问萤很近。他向来是健谈的,若只是简单地唠唠嗑便能转移小姑娘的注意力,他不会吝于开口。但要让不良情绪真正得以消解,还是要靠她来说服自己。

    偶尔,施无弃会故意和沉默的两人搭话。谢辙和寒觞都很累了,两人偶尔会打起瞌睡。为了不让他们睡昏了头,用脸栽进水坑,施无弃便抬高声音,突然将谁拉进话题,参与无关紧要的讨论。这样一来,问萤倒也愿意看向这边。

    “钟离公子!”施无弃又喊道,“你欠我的账,还没结清呢!还是说你要将它还我?”

    正犯困的寒觞被点到名字时突然清醒,他摇着头,握紧了腰间的短剑。

    “还不行。你不是不着急么?等有了消息,我自会来寻你,跑不了你的。”他苦笑道,“说来我判断眼前是否是幻境时,并未察觉到这短剑与笛箫有何共鸣。虽然我也不清楚它们靠近时会发生什么,但那一刻我意识到,他身上并没有笛箫,所以这是幻觉。”

    问萤不说话。她当然不知道这些。何况也不能对她太苛刻,能像现在这样明哲保身地回到现世,已是万幸。

    “你反应倒是很快呢!”

    “那当然。你等着罢,我一定会挖出无庸蓝的眼珠,来给你还债的。”

    听到这话,施无弃笑起来,谢辙也跟着勾起嘴角。但他心里是疲惫的。无庸蓝所说的那些话,究竟哪些是言灵,哪些是真实?

    或者二者都是,亦都不是?

    他太累了,脑子犯浑,不想在此刻深究这些问题。

    施无弃笑道:“净说大话。”

    “若做不到,我将自己的眼睛抠下来给你。”

    “不行!”

    问萤突然赌气似的喊出声,另外三人都愣了一下。寒觞笑起来,施无弃也更乐了。

    “你可真是有个好妹妹。说起来,她的法术也很有力量呢。”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妹妹。”

    “你可少吹吧。”施无弃摆摆手,接着又想起什么,说,“对了,来南国一趟,并不容易。下次再见也不知何时。这样吧,我将我知道的一些事趁现在告诉你们……放心,这次是朋友情谊,不收报酬。”

    屋内的人正议论着,而皎沫与那位突如其来的“客人”,正站在屋外淋雨呢。

    和归海氏都不惧水,甚至对水是极喜欢的。雨很大,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一般人站不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受不了了。但对这二人来说,雨水在接触他们的瞬间便会轻柔无比,像是认得出他们是水的朋友。直到现在,两人身上虽然都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却一点儿不乱。

    两个人站在路口,都眺望着前方的洼地。迷蒙的雨雾限制了视野,但没有关系,他们都不在真正地欣赏风景。

    “既然他们都没什么事,我便放心了。谢谢你告诉我。”

    “你的家人们很早前就往更南方去。无庸氏所抓获的鲛人,都来自近海。但……”

    “你说吧,”他的迟疑并不能让皎沫畏缩,“我什么也不怕了。”

    “即便在大陆也有所传闻,他们抓了许多活着的鲛人,并想尽办法,试图将他们转变为……夜叉。他们可能是想复现宝珠的力量,也可能另有所谋。”归海氏顿了顿,接着说,“但后来因为什么原因,这个工程叫停了,可能是人手不足。无庸氏的守旧派依然在干涉妄语的行为。他们之中有不少人都已经知道,谰已不再是人类。妖怪如何统领阴阳师的家族?以此为由,原本许多在他麾下、或准备追随他的人陆续倒戈。何况,据说很多元老在雇凶削弱他的党羽,甚至直接针对他本人。”

    “所以……妄语的势力在慢慢衰退。”皎沫分析着,“虽然见效很慢,他们也都不如谰本人狡猾,但一日不将新家主选定,便持续一日对他的打击。长此以往,他多少会受到影响。他因经费或人手不足的原因停止了对……鲛人的折磨。”

    说到这儿,皎沫的牙关咬紧了些。隔着哗哗的雨声,归海氏也能敏锐地听清。

    他略转过头,看向皎沫的侧脸,无奈地说:

    “你真不回去?我不会说些什么他们需要你的虚情假意的话……他们确实不需要你,但,他们都很想你。”

    皎沫轻笑一声,说道:“鲛人与龙族的关系,何时这样亲近了?”

    这是个没有恶意的玩笑,归海氏能听出来。他发出轻叹,隔着雨声,同样被皎沫人形的耳朵捕获。但她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龙族几乎已完全在现世中隐匿踪迹。他们大多去往天界,仅有少数栖于深海。在那样遥远深邃的地方,即使是鲛人也不曾涉足。做出这等选择的我的同胞,也只是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命罢了,再也不会关心人间的事。龙族寿命极长,在人间已很久没有幼龙诞生。我的话,大约是最后一批新生的龙族了……像我这样对人间感兴趣的,更是少之又少。”

    “即便你是那样年轻,你的寿命也长到令人类羡慕。不过,这不是很好吗?”皎沫道,“不论谁都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归海氏听得出她的言下之意。她一定想说,留在这里是她自己的选择,谁也不该做出干涉。他多少有些遗憾,摇着头道:

    “就算是我私心希望你回去么?你知道,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异族的朋友。”

    “那是很久前的事了。”皎沫挽起被打湿的刘海,继续看着远方说,“那时我也只是个爱交朋友的孩子,心里没有一点防备。所幸运气够好,遇到的都是贤良之辈。人类的世界,真是丰

    富多彩,你一定也有所体会。对我而言,只是这样短短十年,就学到了我在海中永远也无从知晓的事。有好的,也有不那么好的。比如,再想结交新的朋友,就该擦亮眼睛。不是说忠诚之人向来热情,也不是说冷漠之徒便不会忠诚。你要再与人类亲近些,才能体验到这些不同寻常的事。”

    归海氏似乎不死心。他追问道:“你不是已经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故友么?难道说,人间还有更多值得你留恋的东西?”

    皎沫的视线从雨雾中缓缓收回。她看着归海氏,认真地说:

    “不论单纯还是困难,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我啊……都是喜欢结识朋友的。何况,你也一定明白,值得付出的友情向来牢不可破,而维护牢不可破的关系,是需要巧妙经营的。你在人间虽备受尊敬,权威颇高,却还需要很多时间学习。”

    “……大概吧。”

    至于皎沫“心心念念”的那位故友,正与同僚在不远处谈论什么。大概他们是怕几方的对话相互影响,所以并未离谢辙他们很近。这里曾是一座靠近沼泽的村落,如今已荒废,像那样破败而漏水的屋子到处都是。

    “天狗也没事。”霜月君说,“其实我预料到,你可能会用那招将我们一并带走。不过,我也料到你不那么做的可能。”

    “话都由你说了。”

    “不,我认真的。我就是……有这种奇怪的预感。罢了,这不重要。”霜月君攥紧了手中的赤真珠,黯然道,“我还是快些找到卯月君,将东西换回来才好。”

    “你还是快些把封魔刃抢回来才好。”神无君揶揄着,“这都能拱手相送,真有你的。”

    “我可不是自吹自擂。若不是急着赶往这里,我有大把的时间和那两人周旋。”霜月君有些不太高兴,她接着说,“我不是在过来之前,特意抽空与无弃见了一面吗?那时我将猫眼石重新交给他,所以被找上门来时,才给不出两舌要的东西。不过那就是个由头,我知道她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过那时候,无弃就好像在暗示我什么似的……总之,我从他的话中察觉到及时赶往南国的重要性,才没多做纠缠、丢了封魔刃。也好在我及时赶来,否则天狗冢的房顶都要被你掀了!到时候,你就算把全身都献祭了也不好使!”

    “又转移话题。”

    “转移话题的是你好不好?”

    神无君突然就伸手用指关节敲了霜月君的头。她捂着脑门,气呼呼地说:“干什么!”

    “不许和前辈顶嘴。”

    “稀奇了!你什么时候还有过前后辈的观念,就你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用!哦,我知道了——”霜月君伸手指他,“你在记我过肩摔的仇是不是?”

    “还有这事儿?”神无君微微侧目,“你不说我都忘了。”

    说罢,霜月君脑壳又是一痛。

    “还是说点正事吧。那个叫谢辙的,他们在找人,你知道多少?百骸主呢?”

    神无君望向北方。霜月君本想接着顶嘴,但这话题被当做挡箭牌扯出来,就不好说其他的杂事,太狡猾了。她也看向北方,只看到烟雨迷蒙。不过待到雨过天晴,他们头顶的那方瓦蓝,再怎么说也与家乡是同一片天。

第二百九十四回:转喉触讳

    一个小小少年拿着木棍,在沙地上鼓捣了老半天。

    要说舍子殊也确实没什么事做,竟扎扎实实在旁边看了半天。从最热的时辰刚过,天气微微转凉开始,到太阳即将落山,他俩一直没怎么挪窝。

    关于少年的画技……委实不敢恭维,但架不住兴趣浓厚。或者除了画画之外,没有什么他想做的事。靠近河岸的这一带较为平坦的沙地,几乎都被他的棍子画满了。就这画画的小棍儿,他也磨折了七八根,但愣是没停过。年轻人的身子骨到底够软,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成年人,弯腰弓背这么蹲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废了。

    要不了多久,太阳就会收敛光芒。西方云霞微暖,少年的“笔”终于画到子殊的脚下。实际上,她也确实退无可退了。四下都是少年的“大作”,她知道若踩出个好歹,肯定是会惹人生气的——虽然画的也不怎么样,但再怎么说是他辛苦的造物。

    “劳您把蹄子挪挪,”少年头也不抬,“看一天了,烦不烦啊。再不走小爷收费了。”

    舍子殊看了看四周,到处都是他那难以名状的画作,就算距她最近的草地也有二丈。不过既然少年发话了,再赖着不动也说不过去。她一个后跳落到草地上去,在空中翻得很高,身姿灵巧。于是少年抬起头,正儿八经地看她一眼。

    “庆幸我今天没心情搭理你。不然白看这么久,早把你眼睛挖出来。”

    这少年的脾性可真差劲,这个年龄段儿的人类雄性都是这模样么?他靠近了几步,并不在意踩到自己的画作。子殊离近些看他,不由得感到奇怪。这孩子的肤色很深,但不是那种健康的黝黑。开始她以为少年是附近村落的孩子,现在子殊意识到,他不是。

    他肤质很好,根本不像经历风吹日晒的农民、渔人、樵夫之类的模样,那些人的皮肤粗糙得像花岗岩的表面。他不同,一看便过着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生活。虽然他身上是有些晒过的痕迹,但应该都是近来活动量大导致的,因为他衣服的质量也很好。

    而且他的皮肤,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冷色,不像是属于人类的。毕竟在人类的血管中,流淌着的是温暖的鲜红的血。而站在这少年身边,子殊也并没有感知到属于人类的温度。

    另外,从他的话中,子殊萌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受。

    她好像有些不满。是的,不满,她以前从不会这样。不论别人对她是恭敬还是蛮横,措辞是客气还是无礼,她都不会产生任何情绪上的起伏。她也说过,自己能够理解其他人在不同境遇下不同的心情,但自身却无法感同身受。

    可这少年开口时,她能明显觉察到,某种程度上,自己被“激怒”了。

    愤慨,甚至想要还口的程度,倒远远没有,这种情况反而激起了子殊的兴趣。她想与这位少年进行更多的对话,试图从中得到某种对情绪的刺激。她已有所察觉,这位少年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只是他一个人徘徊甚久,不知有何缘由。

    于是她问出口。

    “天要黑了,你不回家么?”

    “什么话。”少年嗤笑道,“又不是谁都有家的,我以为这是常识。”

    子殊点点头道:“说

    得也是,我也没有。”

    “那你还问这种蠢问题。”少年皱起眉,“你怕是个傻子,才被赶出家门吧?”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少年语塞。他注意到子殊表情上透露的不悦,但也从她没有波澜的反驳里,感到一种不正常的平淡。两人对视一会的工夫,西方的天空更红了。明天一定又是个好天气。

    “我想和你说说话。”子殊主动而耿直地说。

    “说什么?你一下午光在这儿杵着,我当你是个哑巴。”

    “那你猜错了。”

    “我是在骂你。”

    “喔,这样子。”

    少年撇过头,眯着眼,用匪夷所思的眼光打量她:“你这人也真够怪的。也够无聊。”

    他说这话的目的就是把人惹毛,可这位女子并未如他所愿,他很没有成就感。

    “我想也是。”舍子殊望着少年的作品,伸出一根指头说,“那还是说说有趣的事吧,比如你的作品。”

    “这有什么好说的?你看了一下午还没看出什么名堂。你的眼睛果真有点问题。”

    “或许吧。”子殊认真地说,“或许你再多说几句,我就会生气了。”

    “哪儿有你这种人?有病。”少年骂了一声,转过身去,“小爷的画,你这种家伙可是欣赏不来的。”

    舍子殊完全能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因为这些涂鸦都……看不出什么,至少无法与她所见过的现世中任何一个造物对应。她小心地迈开腿,穿梭在这些怪异的线条之中。少年跟在她后面,虽然看她不算顺眼,但也没有赶她走的打算。毕竟没有轻易被他三言两语打发滚蛋的人,这世上实在是不多见。

    尤其是……那件事之后。

    他已在外游走许久,再也不想在熟悉的地方停留。熟悉的面孔,更是一个也不想看到。他早有能力自己一个人生活下去,甚至是很好地生活。天色开始黯淡,视野变得有些朦胧,但这并不影响两个人在沙地上慢悠悠地踱步。

    “这是,苹果?”子殊伸出手指着或许是唯一一个自己认识的东西,“一盘苹果?”

    “瞎子,是一筐人头。”

    看少年的语气那样认真,子殊竟觉得自己被说服了。且不论盘与框的区别并不算小,他这般固执,子殊决定在态度上首先认输。

    “那这边的是……花?”

    “是树,笨。”

    可能图画得太小了,树干太细了。

    “这又是什么?”

    子殊盯着一个怪异的条状图案,死活猜不出是什么。它长长的,里面的线条乱七八糟,应该只是表示填色。周围也没有更多的元素。

    “蛇的切面。”

    “……”

    这次没有骂人。但这孩子……好像与一般人的创作思路不太一样。

    不远处传来人的脚步声,似乎有三人。脚步都很快,但很轻,应该都是成年女性。声源距离附近的村庄越来越近,可以判断出她们是要靠近村子,而不是从村里出来的人。毕竟这么晚了,应该没有谁会想外出冒险。而且村子在河的对岸,她们定不是本地人。

    她们越来越

    近。

    “抱歉,打扰了……”一位稍矮一些的姑娘走向他俩,边走边说,“请问附近——”

    当她看清二人的一瞬,她的话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少年也目瞪口呆,连舍子殊也微微一怔。三人怪异地僵在这里,谁都没有先动一下。

    “子、子殊?”聆鹓终于开口,“还有……”

    正说着,聆鹓身后又靠近一人。她的堂姐不知她问路为何不顺,便想看看是怎么回事。这下,那位少年当即惊异地说:

    “你会分身术?!啊,不,不对……仔细闻起来,你们的气味是不一样的。什么嘛,原来是姐妹。真是娘蠢蠢一窝。”

    吟鹓感觉自己额边的青筋跳了一下。她自从不能发声以来,是很能忍的,尤其在江湖上磕磕绊绊走了这么久,吃过不少苦头,可一旦提及母亲的事,她便无法容忍,何况这混账可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连聆鹓也骂了。之前就是这厮推自己下水,现在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呢。

    等一下……那时候,他是不是说过类似于,见过聆鹓的话?

    吟鹓想起了什么。当时她没能听懂这小魔头话里的意思,现在想来,应该是把姐妹两人弄混了。也就是说,他一定见过聆鹓!在自己之前!她激动地望向堂妹,却发现她的反应比自己更过激些。

    聆鹓攥紧了拳头,面色发白,周身止不住地轻颤。

    “找到姐妹,就不需要朋友了?”少年嘲讽道,“听说之前被推下山崖那女的,现在已经是妖怪了,也是恶使呢!她一定看清了你的真面目,而你也终于摆脱了危险的她。是好事!双喜临门!你们两个可不要太感谢我啊。”

    吟鹓竟感到妹妹的脸上多了一丝——杀意。比起上次,他的话好像更能刺激人的神经,何况他对聆鹓和朋友做了如此过分的事!她周身的灵力都流淌到右手上,未等吟鹓反应过来,她竟已冲上前去,挥出一记拳头。尽管她离那小子还远,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却实实在在将他揍了出去,河面上掀起一条大片的水花。

    这次是他掉进河里了,真可惜水不够深,没让他吃到吟鹓吃过的苦头。

    舍子殊迷茫地站在原地。橙红的晚霞将河岸与水面染成暖色,像极了没有落日的葬头河畔。她回想起来,在聆鹓的叙述中,她的确是与一位伙伴,被某人推下雪砚谷的悬崖。之后的事就完全失控,谁也无法挽回。

    竟然是这么一个十岁不过半的少年……江湖可真小啊。

    那么现在该怎么做呢?子殊正犯难,那少年从算不上湍急的河流里站起身来,水刚好没过他的胸口。

    “你他妈……”

    吟鹓跑上前,拦住了堂妹。她奋力地摇头,试图说些什么。她虽也对此人颇有成见,但若在此时闹出人命,对谁也没有好处。何况不知道他那难对付的、一样讨人厌的监护人是否就在这附近。

    缒乌一步步朝着岸上走来,水的阻力似乎奈何不了他。他气势汹汹,一副今天就要和这两个姐妹打个你死我活的架势。就在这时,忱星终于走过来了。晚风掀起她帷幔的一角,她在远处冷冷地说:

    “你们两个……问个路,还真是磨蹭。”

第二百九十五回:转道分途

    “忱星!”

    叶聆鹓脱口喊出来者的名字。缒乌和舍子殊在同一时刻望向她,眼神却是截然不同的。他们都未曾见过此人,缒乌皱起了眉,脸色难看。原因很简单——他能轻易感知到此人身上刻意散发的灵力,这种灵力以威压的形式展现。即使她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缒乌就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悦。这种不悦,就像是有人盯着你,随时准备指责你,让你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不自在。

    而舍子殊感受到的,是一种特别的生命力——她无法理解的生命力。

    那是什么?她有些不太礼貌地盯着忱星的胸腔。心脏在跳动,却不是左侧,而是不同寻常的正中央。那种心跳虽然有力,却很僵硬,子殊无法形容这种感觉。

    “哦,是你。”

    忱星看到那讨人厌的男孩了。缒乌撇撇嘴,心里打着算盘。若是三个人都针对他,他当然没有优势。但有时候,对方人多势众,他反而可以利用些什么扭转局面。他总是那样聪明的,就连殁影阁的人也时常拿他没有办法。哦,差点忘了,他早已离开那里。

    “怎么,你想把我推下去报复?”小缒乌抬起湿漉漉的袖子,还滴着水。他扇了扇吸了水沉甸甸的衣料,说道:“我可已经被那两个中的一个狠狠报复了一番呢。”

    忱星没有回应。她转而质问舍子殊:“但你是谁?”

    她在审视自己的立场,舍子殊能听出来。这种情况下,有人难得冷静,没有简单粗暴地将她打为身边人的同伙,可不多见。她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将直接决定那名叫忱星的、有着奇怪心跳的女人的态度。

    “这不是……”

    聆鹓还未开口解释,他们便听到第六人的声音凭空响起。

    这太奇怪了,佘氿怎么会在这里?就连缒乌也没有想到,他露出惊异的表情。也不知他在这附近徘徊了多久,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你怎么找到这儿?”缒乌质问迎面走来的佘氿说,“我分明在四下布满罗网,任何人靠近都会被我察觉!”

    佘氿仍是笑吟吟的。他看起来还很精神,并不像几位姑娘一样风尘仆仆。他一定是从附近的灵脉而来,但缒乌没有更多证据。

    “这很简单。”佘氿摊开手,“千年前你就这样布网,我太熟悉了,闭着眼也能绕开。”

    真是嚣张,攥紧拳头的缒乌暗想。佘氿却旁若无人地走到他跟前,半蹲下身,朝他伸出一只手说:“好了,这么多天你也该闹够了,我们回去吧。”

    “你倒是很若无其事呢!”

    “难道你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做吗?”佘氿故意装作没听懂的样子,环顾四下。他的视线很快扫过叶家姐妹的脸,还有忱星,那样子并不感到惊讶,像是早看到了。他说:“你是说这些老朋友吗?哟,真好,你们碰到一块儿了。这要是让谢公子他们知道,一定很高兴。”

    殁影阁真是手眼通天。除这番感慨外,聆鹓只觉得恼火。他一路为非作歹,还对这少年百般纵容,给大家平添麻烦。可她的火刚上来,忱星的手就压到了她的肩上。这一下很有力气,让她略感吃痛,甚至重心不稳。但这么一来,聆鹓的注意力被分散,也冷静了些。

    “你还装傻!”

    “哎——”佘氿的目光突然落到舍子殊身上,“你的话……我本以为是生面孔。”

    这话怎么说?舍子殊歪着头,猜测他会给出怎样的解释。没想到缒乌并不在乎与他无关的事。他一把推向佘氿,佘氿还真没站住,向后跌了几步,不知是不是故意让他撒气。这两人身上发生什么事,其他人都不得而知。正当聆鹓满腹怨气的时候,子殊走到她们身边。

    “又见面了。”

    她的语气算得上礼貌。这声问候,让聆鹓残余的火气也消散些许。吟鹓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心里一阵胆怯。倒也不是畏惧什么,只是……她还是不喜欢红色而已。她就这样站在妹妹的身后,一句话也不说——当然,也没法说。

    “正如鬼仙姑所言,她送你们姐妹重逢。”

    聆鹓回头看了一眼姐姐,低声回答:“嗯,是……你怎么会在这儿?那之后,你是不是和鬼仙姑一起?”

    “是,我们走了一阵,还见了莺月君。我们说了一些话。”

    说罢,舍子殊回头,看着还在争执的两个人。应该说,是单方面发脾气的缒乌。他这副模样,大约还是在小打小闹。凭借他现在的实力,要与那蛇妖打个昏天黑地还真不是问题。不过若任由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还真不好说。

    天已经要黑了,只有残存的极其微弱的光,尚能让人看到道路的轮廓。

    “河对岸有个村子,我知道桥在哪儿。”她侧过头对忱星说。

    忱星点点头,示意她带她们过去,于是舍子殊上前引路。聆鹓仍心有不甘,但在堂姐的推搡下也还是离开了。她已隐约知道,那两个妖怪,曾对堂妹和她的朋友们做出多么过分的事。但她也不敢任自己细想,否则,她一定会和聆鹓一样失态的。

    眼下,她们都必须足够冷静,方能保全大局。忱星和舍子殊都没有义务为二人的冲动负责,将她们牵扯进来,委实不够明智。

    天完全黑了,她们依稀还能从身后沙地的方向听到争执,甚至施法的声音。虽不知那两人发生了什么事,在闹什么别扭,不过,都和她们没有关系。

    舍子殊走在最前面,路上黑漆漆的,但她并不需要光。直到身后燃起火把,她才短暂地停留,回过头去。她接过聆鹓递给她的火把,继续前行。安静了好一阵,在前面走路的子殊突然说话了,只是脚下还在走,也并未回头。

    “我觉得你们姐妹长得不像。”

    “是么?”两人彼此对视,“很多人都说像。不过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俩和身边的亲友倒是能分出来。”

    “吟鹓姑娘稍微高一些,高半寸吧。聆鹓姑娘的眉角更翘些,眼睛也更大。相较之下,你姐姐的眼睛就总是微微眯起,而且总微微皱眉,像是惦记着过去的什么事,或为未来还没出现的事发愁。你笑得比她频繁,唇色也比她红润些。但她脸颊比你有血色。”

    好像的确是这样。长久以来,两个姐妹自己都说不出的细微差别,被舍子殊轻易概括。

    “你的步伐,也比姐姐更轻快,但她比你走得稳。你们体重相当,她的脚印比你更深,而且腿骨的占比,比你更长。你们穿的衣服一样多,不过你的胸骨比吟鹓略宽一些。”

    两人来不及惊讶,最后方

    的忱星先开口了:

    “你的眼睛很好使。”

    “嗯。”

    “像是被地狱火淬炼过一样。这样的人不少,但最知名的还是蚀光阙的百骸主。”

    “我听说过,没有见过。”舍子殊如实说。

    “我知道你了。虽还没有问,但看样子,你就是葬头河畔救了叶聆鹓的人。”

    “顺手的事。”

    “你为何恰巧出现在无庸氏的结界船附近?”

    “我想是巧合。”

    “果真如此么?”

    “呃!”

    聆鹓连忙打断她们。气氛太僵硬了,真令人窒息。可忱星像是不觉得,而舍子殊压根感觉不到似的。这就苦了她和姐姐,一路上尴尬得要命。她不想让自己的恩人和吟鹓的恩人就这么吵起来,而吟鹓又不能做什么,只好由她来转移话题。

    “那、那个,子殊姑娘,对自己的身世有何头绪?鬼仙姑一定与你说了许多吧。”

    “她有没有提到我?”忱星又打断她。

    子殊依旧没有转身,但她自顾自地摇头,举着火把边走边说:

    “从未提过。”

    “哦。”

    “所、所以怎么样啦?”

    聆鹓连忙把话题拉回来。当下她小心谨慎的样子,可与在沙地时判若两人。吟鹓有些想笑,妹妹一向对自己人软糯得很。

    “她没有提我的事,我也不知道她清不清楚、记不记得。”

    “那你要追问她呀。”

    “没那个必要。”

    “哎呀,你怎么这样。”聆鹓将火把换了个手,上前靠近几步,“真不知道是我的事还是你的事,我比你还上心呢。”

    “我和她,都觉得那并不重要。”舍子殊放慢脚步让聆鹓跟上,接着说,“她对我说,与其追忆那些无人问津的往事,不如从现在起过好之后的生活。”

    “话虽如此……但总该,汲取一些经验什么的……吧……”

    “大概吧。她让我好好学习如何生活,多观察周围的人。装作寻常之人,能让我过得更轻松些。只是,算得上漂亮的躯壳会惹出麻烦,若有机会,真想像莺月君一样换一个。”

    “别说这样的话!”聆鹓皱起眉,“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不是说丢就能丢的。”

    “我对这话没有特别的体会。”

    “而且置换灵魂,这是禁术。”忱星又突然发话了。

    聆鹓点头说:“是啊。既然要像普通人一样好好生活,就该学学普通人的态度。那除此之外,她还对你叮嘱了什么吗?”

    “说了很多,我都记得,一时半会讲不清楚。不过她与我分别前留下了祝福——我想,那应该是祝福吧。”

    “说了什么?”聆鹓兴致勃勃,“鬼仙姑道行很深,说不定有什么法术呢。”

    “她说……祝我‘活出点人样’。”

    “……”

    聆鹓的眉头皱得更紧。她求助似的回头看向姐妹,吟鹓也不明白地摇头,随即将目光投向忱星。她的帷幔别在帽檐上,视线却始终向前,不曾挪开分毫。

    “啊,到了,就是那儿。”

    舍子殊伸出手,指向只亮着零星几户的小村。

第二百九十六回:转弯抹角

    昏暗的洞穴内闪着点点荧光,幽幽青蓝的结晶覆盖在地面、石壁、穹顶上。叶雪词坐在一张光滑的石制桌边,右侧手肘搭在桌上,整个人的状态算得上放松。但她那副凝重的表情摆明她藏着心事。这是少有的,殁影阁的人过去见她,向来神色与动作都那样轻快。

    似乎自从她见了什么人后,便是这样了。

    一个小姑娘在她旁边倒了杯不知名的饮品,里面泛着不自然的荧光。杯底的细小气泡源源不断地泛上来,泡泡爆炸以后,水面上方有微光萦绕。它应该是一个很漂亮的装饰品,但不适合作为解渴的东西。

    “阮缃,你近来一直在殁影阁么?”

    “也没有,赶巧您今天来我在呢。”小姑娘说,“平日里我都在吴掌柜的铺子里看店。今天关门休息,我们才过来。阁主大人好像要找他办事。”

    “哦……是化尸池那边吧?”

    “好像是的。”阮缃微微鞠了一躬,说道,“我先告退了。似乎佘前辈还有话与阁主大人交代,他得耽误了一阵,您稍安勿躁。”

    “没关系,我不着急。”

    叶雪词是不着急,佘氿也确实有话对皋月君说。吴垠与她谈完了事,正准备离开,佘氿便踩着点走过来了,他一直等着。他们谈话的位置并非在殁影阁中,而是青璃泽深处隐藏的一座巨大的坑洞。过去是坑,现在是池——化尸池的池。

    化尸池为何叫这个名字,理由倒也简单。这里曾是倾倒废料的地方,以吴垠和解烟二人为主。吴垠除了他在青璃泽经营的当铺为副业外,主要做的是阴阳法器与药物的发明创造。解烟是与左衽门等各大杀手组织做交接的,但“个人兴趣”使她常做些毒物的研究。她身上的首饰都是金子打的,倒不是为了摆阔,只是她喜欢这些东西,但其他金属很容易被毒物侵蚀,唯独金是最安全稳定的,不必换那么勤。

    这两人都是懂行的,所以即使倾倒实验废料,也会稍微注重些阴阳五行的平衡。倘若某种成分过剩,或是毒性不稳,青璃泽的环境遭到破坏,对他们也没有好处。不是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么?为的就是能给家门留些遮蔽。佘氿不太在意这些事,不过狩恭铎与朱桐时常会“捣乱”。狩恭铎主要负责殁影阁的财务,虽然殁影阁的价值衡量与普世观念有所不同,但货真价实的钱,当然也十分重要。他经营着名为金砂庄的钱庄兼赌庄,偶尔也会帮吴垠琢磨些乱七八糟的事。朱桐跟着解烟,喜欢调配各种各样的液体——她是五人中最年轻的,玩心也最重。殁影阁自用或招待客人的饮品,大多出自这二位之手。

    其他人不会在意废料的均衡。毕竟五这个数字,在某些情况下已算得上庞大,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并不那么频繁,何况谁今天往垃圾篓里扔了果核、谁扔了瓜皮,这都是没必要相互汇报的事。久而久之,这坑洞的废料便多了起来,成分也变得紊乱。

    后来,为了防止青璃泽遭到污染,他们特意在周遭设置了结界,进来并不算麻烦,但里面的东西很难出去。这就是如今的化尸池了。再说回它的名字——当下任何失足

    落入池中的虫豸,绝无生还的可能。它们往往在下沉之前便当场融化。再轻的东西也无法漂浮在化尸池之上,哪怕是一片落叶,也一定会被吞没。小型的动物跌落其中,便只会剩下森森白骨。

    契机是一头顽皮的鹿。

    相较而言,鹿的体型较大,生命力也十分顽强。有天,一只强壮的鹿不慎进入结界,被池上的迷幻的光景引诱,将池面看做广袤的草原。它刚踏前一步,便意识到自己误落池沼,立刻清醒,并疯狂地挣扎起来。它大约是唯一一个从化尸池生还的家伙。被殁影阁的人发现时,它已经理智尽失。相较它的同伴,它变得更结实、更有力量,但那只是类似于尸僵的反应。就像如月君那样,僵硬的躯体自然不受本能的保护,可以不畏拉伤,发挥更大的力量。而且它也不再恐惧,不知是失去了恐惧的能力,还是任何感情都不再有。

    最重要的是,它发生了可怕的异变。

    属于草食动物的蹄上露出尖刺,平齐的牙齿也变得锋利,而且不止一排,它的口中生出了两圈以上的牙齿,参差不齐,反正绝不属于寻常的鹿。它柔软的毛像刺猬一样坚硬,肚子上有一半皮肤被侵蚀,露出粉色的血肉,甚至能看到血管的鼓动。一边的角脱落了,露出一部分白森森的头骨。但它确乎是……活着的。

    活着的吧?

    长久以来,结界内的生物都已经达成了无声的共识:绝不要靠近化尸池,周围那些异变的草木也不要吃。毕竟没有这个意识的小家伙,绝无留下后代的机会。但这只疯鹿的出现,还是让周围的动物遭了殃。被疯鹿袭击的动物,严重的当场死去,不严重的则会变成与它相似的模样,兴许是传染了疯病。殁影阁的几位很快控制了局面,毕竟面积不大。但这也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尤其是阁主的兴趣。

    它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原理是什么?这力量是否能为己所用?又该如何利用?下到植物,上到人类的身上,这样的特性依旧起效么?它是否还有改进的空间?

    一连串的问题迫切需要得到解答,而殁影阁也很快投入精力进行相关研究。

    “化尸池就是这么来的,”佘氿对叶雪词说,“你可以去看,不过寻常人可能受不了那里的瘴气,不知你这样的妖怪能否受得住。”

    “形容一下吧?那是怎么样的地方?”

    佘氿并不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桌边,虽然双脚落地,但身体的重力大多压在桌面上,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他瞥了一眼桌面上的饮品,叶雪词还滴水未沾。他捏着杯子观察一阵,里面的气泡已经少了许多,但那种迷幻的光景仍在杯口盘旋。当他拿过杯子时,这些光晕还拉出了长长的尾迹。

    “那是个巨大的深坑,向下有一人半的高度才是池面,所以一旦失足,很难上来。白天,它像无药可救的烂泥潭,或墨绿,或灰黄,靠近时会闻到一股古怪的尸臭,而远不止尸臭那般简单。大多数时候,深紫的薄雾漂浮在池面,萦绕在周围,这是池里的瘴气。就连我们也只在没有瘴气时靠近。到了夜里,池里会散发出奇异的荧光,

    呈现明亮晃眼的金绿与青蓝,散发出不祥的气息。时有光怪陆离的幻象漂浮在池上,让人觉得美丽又危险。化尸池周遭是一片荒芜,只有不同寻常的植物野蛮生长。远一些是灰绿色的草地,再远些才变得新鲜。草甸很潮湿,同外面一样,还生着既不茂密也不稀疏的树,种类丰富,每一棵都很高很高。”

    叶雪词不禁试想了一下,还真被勾起了一丝兴趣。

    “听说妄语以前想借用此地。”

    “皋月大人还给你说过这件事?”佘氿有些意外,但承认道,“他是根据星象与卦象推算出,我们这里应当有个不同寻常的蛊池,就连阁主也不曾料到他有这般本事。虽然她承认了,但并不外借。他很大方,最终我们只是将一部分蛊液卖给他罢了。之前他还想试着将鲛人变成夜叉,不过现在顾不上这等杂事了。”

    “他倒是挺有想法。你还与皋月君聊了什么吗?”

    “没什么,无非是近日的见闻。我要谢谢你提供镜子的消息,我前两日找到缒乌。皋月大人说,以为他会去南国,我本也这么想,但他没有。这倒也像他,他本不是恋旧的人,何况就算要‘恋’,也不该是现在的他。”

    “你们的事呀,我真是弄不懂。”

    “他遇到些熟人——熟悉的仇人,都是他得罪过的。我本想看看,如今的他能不能独自解决,但有个麻烦的女人出现了,我想他还是别冒险的好。另外……在这帮人出现之前,我还在缒乌身边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么?”

    “嗯,不过这就不关你的事了。”

    佘氿对叶雪词一向还算客气,这挺难得,他对大多数人类都没有恶意也没有耐心。或许也是看在叶雪词不再是人类,还时常帮他的份上。因此他直白地说出这等话,就是在警告她不要多事了。同时他愿意透露出这种信息,也展现了一定程度的信任。

    话其实很明白:我有权不告诉你,但我告诉了你;我知你有办法打听,但你最好别多事,反正横竖与你无关。我现在说给你听,是因为我猜迟早这件事阁主要用到你。

    叶雪词一向是聪明的,她点了点头,没有过问。

    “那孩子没跟你回来?”

    “不仅没有,还揍了我一顿呢。”

    “……我确实是很难理解你。”

    “别说我了,”佘氿将杯子放回桌面,望着她说,“你上次见了极月君就心神不宁的。我听皋月大人说,你前世曾是他的徒弟。我怀疑我本记得,只是见过也早忘了。”

    心情似乎刚好些的叶雪词,又垮起脸来。佘氿分明知道,他俩还起了冲突,而极月君却并不留情,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佘氿没有追问了,他接着说:

    “你还不打算长居殁影阁么?在你青璃泽的房子与这里之间往返,也不方便吧。给阁主一句话的事,倒是少很多折腾。”

    叶雪词摆摆手:“我还保留着很多过去的习惯呢,可别看不起人类的房子。何况,这里实在太过逼仄,不见天日,处处遮遮掩掩……”

    我可不喜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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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