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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九十七回:转迹循踪

    舍子殊跟随着忱星她们走了几日,这本不是忱星乐意的事。

    理由很简单,她不是什么做慈善的,没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去顾及与她无关的人和事,何况她还有自己的任务。原本多带一个吟鹓,硬要说是前世“命运使然”,她也勉强接受,只是越来越多在她眼里的“妇孺”参与进来,令她多少有些头疼。

    不过,舍子殊给了她留下来的理由。

    “鬼仙姑似是与莺月君有什么往来。她好像,想要什么东西?”舍子殊回忆着,“她让莺月君出入幻境,帮我什么忙,大概,是想找些关于我的记忆吧。”

    “她不是说,让你向前看么?”聆鹓问。

    “不论能不能找到过往的蛛丝马迹,我当然应该向前。但若有什么途径,我也无惧做出什么尝试,何况她是在找人帮我。”

    忱星皱着眉,不知在为什么感到困惑。吟鹓不解地望向她,她才说:

    “鬼仙姑委托我,调查疫病与偶人的事。别看如今情况似乎得以控制,实际上,我从黑市得知,还有许多偏远的、不为人知的地方,有村落接二连三地……受到瘟疫侵扰。他们不如大城池拥有应对经验,消息也十分闭塞,甚至不知此病为何物。”

    “可能一开始,始作俑者是想把事情闹大。官府的反应十分迅速,让他们无机可乘,现在只能选择那种小村子下手吧?”这是聆鹓的观念。

    忱星摇头说:“我有不同的想法。我认为,是他们在最初,需要死很多人……当然,如今的严密把控,一定程度上让他们无处下手。但,他们也不再需要大张旗鼓。一切变得严格以后,他们正好寻找小目标……而且,在时间跨度上过于整齐,想必早就如此打算。”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忱星转头望向舍子殊,“但我的困惑,并非此事。经过调查,我需要从莺月君——她那偶人的躯体上得到答案。然而,你却说鬼仙姑与莺月君有所往来。我不知她们二人是否知情,可不论如何,我仍有直面莺月君的需要。”

    聆鹓想起吟鹓告诉自己的事儿,思索着说道:“莺月君确实很久没有出现在吟鹓的梦中了。啊,她说要帮她与姐妹相会,难不成就是委托鬼仙姑做的?如今目的达成,她也就没有露面的必要了。”

    “梳理下来,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四人坐在桌边,却是呈三角形的。叶家那两个小姐妹总是挤作一团,生怕下一刻就会分开似的。过了这么些天,她们还这样亲密无间。

    总而言之,舍子殊答应忱星,带她寻找莺月君的去向。

    莺月君不论在梦境中,还是在现世里,她都不可能老老实实待在一处。所以就算舍子殊带她们直接回到之前见面的地方,大约也一无所获。至于她现在为何会出现在缒乌附近,也是鬼仙姑为她指的路。忱星认为这并非是无意之举,甚至可能与缒乌没有关系。难道说,是直接送她来与聆鹓相遇么?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舍子殊虽然没有过去的记忆,却十分聪明。听鬼仙姑与莺月君的对话,她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或许还会见她,便在莺月君身上落下一片彼岸花的花瓣。她的花瓣可以令她随时得知莺月君的方位,这比许多卜位之术都方便太多。不过,她大致也只能察觉到一个方位,不能肯

    定地说出她就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

    叶家的两个姐妹并不急着回家——主要是聆鹓想找到谢辙和寒觞。她的姐姐当然支持,如妹妹所言,她真的很想见见。因此,跟着忱星走到哪里都不重要了,毕竟她精通黑市的情报交易,跟着她还能打听到更多消息。

    舍子殊不是个含蓄的人,对于一些问题,她的好奇心会直白地显露出来。

    “你的心脏为什么在中间?”

    她直问忱星。而忱星仍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警惕——毕竟此人来路不明,她也很清楚,她不是个普通的人类,甚至可能是妖怪。在弄清这些前,她绝不会放松警觉。但相较于舍子殊的直白,她的方式要“委婉含蓄”许多。

    聆鹓不明所以,她的堂姐似乎想要解释,一副“那是因为”的表情,奈何开不了口。

    “与你无关。”忱星竟这样直白地说。

    吟鹓闭了嘴,庆幸自己没能说出来,否则她要不高兴了。确实,也怪她欠考虑。当时在莺月君面前,她没什么保留,可能是因为对六道无常不需要太多防备。但舍子殊……若不是妹妹与她见过,吟鹓自己也不会放心。

    秋天要来了,雨不再凶恶迅猛,却依旧连绵不绝。连下了两三日,终于歇了下来。令人庆幸的是,雨停后也不像盛夏那般炎热了。微风习习,甚至有些清爽。

    今天,忱星要见一个重要的人。

    她没有对其他三人的行踪作出规定,但不允许她们参与这场对话。意思是,她们刚来一天的小镇里,叶家姐妹和舍子殊可以在她谈话的茶馆里停留,但不能进入雅间;她们也可以在镇子里闲逛,只要不闯什么祸。

    女孩子向来喜欢游街的,叶家姐妹兴高采烈地就出去了,舍子殊也随她们出来。这些天聆鹓已与堂姐讲了许多事,陆陆续续将她离家以来的见闻都交代清楚。吟鹓虽口不能言,但她听着也开心。过去的大多数时候,也像现在这样,一个说,一个听。既然相逢,以后的时间多得是,吟鹓终归会有机会将自己的经历讲给她听。

    胭脂铺要数女人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了。这家似乎新上了什么口脂,虽还不知样子,却已有不少姑娘挤在门口。人向来是有好奇心的,见大家都往那边凑,聆鹓也拉着堂姐的手往过跑,另一手招呼着舍子殊快些跟上。热闹的不止这一家店,这整条街都很热闹,它当属整个镇子里最繁华的地段。行人来来往往,吟鹓突然在缝隙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

    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聆鹓察觉到,便也停下。

    “怎么啦?你看到什么?”

    一个熟悉的人,我见过,是个道长。他帮过我。

    吟鹓抿了抿嘴,想将这些话说出来,但终究没能出声。仔细想来,是自己看错了也说不定……毕竟那位仙人的打扮很是寻常,可能和随便哪个修道之人差不了多少。聆鹓探头探脑在人群中看了半天,现在当然已经没了影子。舍子殊也不知她究竟想说什么,想帮她们找人也无从找起。于是吟鹓只是摇摇头,摆摆手,权当自己看错了、弄错了。

    “好吧,那我们还是去那家脂粉店看看。”

    “斜对过有卖盆栽的,”舍子殊说,“一会我想过去。”

    “不着急,我们慢慢逛,忱女侠怕还要很久呢。”

    的确……忱星十分重视这次会面。她先前准备了一封信,里面还夹着一根鸡毛,然后直接烧掉了。她们不知这是什么传信的方式,但既然是忱星,一定有她的理由。

    她正襟危坐,在雅间里一动不动已有一炷香的工夫。她点了最贵的一壶茶,其他任何的食物都没有点。这种怪异的消费和她自带的冰冷气场,的确令一个小二也不敢进来。

    不多时,有人敲门。

    忱星抬手,门缓缓打开。来者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礼数,只是径直走了过来,坐在忱星对面。茶壶还很烫,没有一人碰它,但两边的茶杯就是同时有水从底部缓缓上升。到七八分满时,茶水便戛然而止,不再上涨了。

    两缕袅袅的烟雾在二人间飘荡,十分笔直。窗户紧闭,一点风也透不进来。

    “这雨原本要下四五日,我借一日晴赶路。从最近的灵脉过来有一段路,不便撑伞。”

    “凛天师能来见我,已实属荣幸。”

    “话不多说,我在信中见您提到莺月君……”凛天师顿了顿,“人们传言她与恶使勾结的事,您可曾听过。”

    “……”

    忱星没有回答,她面无表情,凛天师也猜不出她的意思。她沉默良久,将原本端端放在膝上的双手抬起来,架在桌边,十指交叠。

    “我知道。”她终于说,“但我原本以为那只是黑市的传闻……您知道,语言这种东西,在鱼龙混杂的地方,总是难以辨识。我倾向于选择相信。看来我还是先入为主,受到了……一些同行者的影响。大约我太久没与人相处,还未掌握好界限。”

    “同行者?”

    “她们不重要。”

    “这真难得。”凛天师微微抬眉,“之后,我找到当时距离最近的六道无常……连水无君也说,当下走无常的同伴也无法判断她的立场。但是,奈落至底之主至今没有任何行动。”

    “无形之物向有形的转变,本该引起警觉。”忱星微叹道,“是我活了太久,太过愚钝,没能警觉。”

    “这不是您的错。”凛天师摇头道,“至少通过来信,我已知道,您的认知和我达成了共识。那便是这两件事的源头,都指向了殁影阁。百骸主亲身去往南国,将他所得知的一切设法转告给我。我曾在稍有怀疑的时候前往青璃泽,但并未见到所谓的化尸池,便被他们赶出来了。殁影阁的人或许在担心秘密泄露。”

    “这也算秘密?”

    “大概吧……疫病是他们传布的,目的是持续得到大量尸骨。您也这么认为。而尸骨是用于制作偶人的,其研究过程可能有无庸氏的参与,也可能没有,只是双方存在交易。偶人及其配方,被作为一种商品,至少有两个恶使已经掌握。我们不知道是否存在中间人。若不能证明殁影阁的无关……那很不幸,皋月君也与恶使有直接往来。这对人类而言无疑是场灾难。而您的特性,可以一定程度上免疫这些事,所以鬼仙姑才会委托您调查。”

    “我不确定她知道些什么。”忱星漠然地说,“您也应该知道,我不像您,我不关心人类的死活。她大概不会故意耍我,但我已然察觉……”

    凛山海面露忧虑,而忱星的声音愈发冰冷。

    “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想将我,扯入什么——我绝不喜欢的事件中去。”

第二百九十八回:转死沟壑

    尽管舍子殊告诉忱星,如今莺月君应该在中原一带活动,但她好像并不急着去找她。自忱星与那位神秘的客人见面后,她改变了主意。

    “你见过卯月君?”忱星对聆鹓再三确认。

    “是的,我见过。”聆鹓肯定地说,“她穿着暖色的衣裳,裙摆印着大片的残花。她眉目温和,待人向来是客客气气的。你若与她相见,不必她自我介绍便能察觉出来。”

    她正是这样亲和的人,聆鹓一点也不夸张。但忱星并未有太大把握。即便活了这样久,只要不一心去与哪位无常相见,真想与特定的谁碰上一面还很难。大多数时候,即使身处一地,也只是擦肩而过。

    舍子殊对于她的决定向来没有所谓,但按照与人交流的正常流程,她还是问:

    “为何要找卯月君?”

    “莺月君的立场善恶难断,阎罗魔也没有给出答案。只有直接找卯月君打探,才能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忱星终于斜眼看向子殊,“我还没有完全信任你。”

    “我知道。”子殊的态度也不冷不热,“我只是按照鬼仙姑的指引,结交些信得过的朋友,学着如何去当一个普通人罢了。”

    说罢,她的目光看向叶家的姐妹。她们两个的立场是有些尴尬,毕竟夹在中间的人总是两头不讨好。谁曾想,从富家千金大小姐沦落至此,竟不到一年的时间。不过,在某种程度上讲,她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想要见卯月君不是容易的事。在很多地方,都建立了用于供奉不同神明的神社,与寺庙相仿,只是建筑风格与供奉形式有些许差异。据说在距如今极其遥远的年代,连六道无常也没有出现时,东国人便学习了这里的宗庙文化,并带往家乡。而东国距这里比南国更近,往来也更加频繁,稍加调整与改动的神社文化又传了过来。

    多数矗立着红色鸟居的神社,都能与卯月君联络。当年她也是神社的巫女,直到现在,人们还相信她能将祈愿传递给神明。但至于卯月君如何从诸多祈愿中,看到紧急的消息……这很难说,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说不定直接寻找本人来得更快。

    “她还有一位朋友……应该是朋友吧?好像是个白鹭的妖怪。”聆鹓继续说。

    “不是式神?”忱星问。

    “不、不是吧?我觉得不是。”聆鹓的眼睛溜溜地转,不断地思考。她回忆半晌,说:“因为……也常有人以为我朋友谢辙有个狐狸的式神。但其实他们是朋友。根据经验,我判断他们相处的感觉,也更像是……朋友吧?或者上下属之类的……”

    “噢,应该不是式神。”忱星说,“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但他是半妖,半妖是无法成为式神的——除非是人刻意为之。”

    “您是说……像无庸氏那边……”

    “你应该深有体会。”

    “至少我见过的

    根本连半妖也算不上。”她摇着头说。

    舍子殊问聆鹓:“人与妖都能这样和平地相处吗?”

    聆鹓犯了难:“我想,这还是分情况的吧……想想看,恶使不都是坏妖怪吗?以最简单的方法做判断,可能就是……好妖怪能与人和平相处,坏妖怪不行吧?当然了,这所谓的好与坏,还是人类说了算的,虽然这么讲有些不公平。”

    “式神的关系,更接近朋友,还是奴役关系?”

    “在我眼里应当更接近朋友,但一定有不少人选择后者吧。比如……你知道的。”

    聆鹓苦笑着比划起来。在她手上,那些密集的针眼还未完全褪去。按理说她右手臂的恢复速度很快,说不定,无庸氏也用了不同寻常的针。

    “你刚说你的两个朋友总是被弄错关系呢。”

    “其实也是少数情况,”聆鹓解释道,“因为……因为大多数时候,那个人类阴阳师总是会被大家忽略。”

    “为什么?”

    “说来话长……好像是因为他娘怀着他的时候,喝了躲避视线的符水。”

    忱星看了一眼聆鹓,淡淡地说:“那他还真是命大。”

    “这……此话怎讲?”

    “许多符水对有身孕的人都有影响。虽说不一定直接作用于她们自身,但对后代会有些奇奇怪怪的副作用。单是容易被人忽略,已算是好事。不少人会落得身体畸形、心智残缺、性情乖戾之类的下场。即使不是肉眼可见的问题,他们的观念都会与正常人有所差别。一般而言,不少阴阳师会将这种情况戏称为……吃错药了。”

    “不、不会吧?”聆鹓有点紧张,“阿辙还是很正常的……而且比一般人正直很多呢。”

    “但愿如此。反正,现在是有很多人怀疑,无庸蓝他娘怀他的时候——吃错药了。”

    好笑,又不那么好笑。

    若是放在别人身上,而且绝不会影响自己,那大多数人都笑得出声。而聆鹓和姐姐都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他人的苦难并不是谁拿来耻笑的资本。何况曾受谢辙影响,她也认为每个人的命运都息息相关。不为这次的灾难发声,下一刻,惩戒之刃便会落到自己头上。到那时,还有谁能为自己发声呢?

    为了寻找卯月君的踪迹,忱星又在黑市上花了不少心思。她最终打听到,卯月君那时候出事的小山包外有个村子,她的一个同伴在那里身受重伤。那村子据说被恶使占据,而在卯月君这边,出现了另一位恶使。虽然无人目击,但传言都说,莺月君正是与这位恶使勾结。

    “这村子好像与我们不远……”

    聆鹓凑在忱星身边看着那份新绘制的地图,实在没看明白。原版的地图十分老旧,一捏就碎,因为那附近根本没有什么人会去,本地人对路线又十分熟悉,这一份相对规整的地图还是在战乱时间由士兵绘制。那人

    要价奇高,忱星扫了一眼便走了,不顾他在后方大喊大叫地嚷着有还价的空间。现在这份新地图,是她凭记忆自己画的,线路分毫不差,只是很多标记恐怕只有她自己看得懂。在不懂的人眼中,恐怕像份默写了一半忘记下文的作品。

    “要直接去村子吗?”

    “附近没有任何神社,反而那里最近。”忱星折起地图,“说不定,在那里能留下那个半妖的线索。跟着他,应该也能找到卯月君。”

    想要找人真是太难了,聆鹓已深有体会。单是联络的过程,就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而那些令人困扰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从不等人。

    从这里走到那座小村已过了三日。忱星说原本有个灵脉能直接过去,但鉴于那头的灵场已经十分混乱,所以它算是废了,只能徒步。

    一路上,聆鹓对忱星说,容易遭殃的地方往往是那些无名小村。她说了与谢辙他们一起去过的荒村,那里曾是杀之恶使生活的地方。忱星也说了与吟鹓相遇的、树林里的村子,不过那儿已经被荒废很久了,后来作为殁影阁储存偶人胚子的仓库之一。

    吟鹓其实有些意外,她本能觉得,忱星并不是健谈且好说话的人,但没想到聆鹓与她交流起来好像没什么障碍。她总是这样神奇的,与谁都能轻易成为朋友。假如说,自己的嗓子从出生起就和聆鹓一样,那么现在她是不是也能这般,无所顾虑地广交朋友?

    罢了,想那些也没有用。

    忱星得到了许多情报,它们出于种种原因,尚未完全公诸于世。许多小村小镇都陆陆续续地消失了——对,没错,是消失。它们逐步走向衰亡,过程却快得像是瞬间发生,可能也因为从没谁去注意,当注意到时,已只剩满地枯枝败叶。

    毫不意外,这些都是恶使所为,但朝廷的阴阳寮尚未注重这些问题,不如说,消息还无法通过层层上交传递过去,很多地方官员就不会重视。那些地方人口稀少,甚至在算账时忽略他们还有好处,不想整治的、不方便整治的地方若直接消失,那就没有问题需要处理,岂不皆大欢喜?

    人类太多了,就算那些闭塞零星的村镇全部消失,好像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但是,似乎从没有人想过,所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那些可怕的恶势力,如今虽盘踞在各个不起眼的阴暗角落,但当他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又有谁能迅速做出充足的准备,又有谁能整合力量与之匹敌?还是那句话,矛头从不是死死指向一个地方——它是会劈砍的。今天没有砍到台面上去,那明天呢?后天呢?

    忱星虽坦言自己不关心人类的存亡,但她清楚,自己尚属于众生一员。再怎么说,她还在意自己的死活。数百年的岁月也让她比谁都对风声更加敏锐。

    当四人出现在地图上的村庄前,它确乎只剩下一具空壳。

    死了,但没死透。

第二百九十九回:转幻为真

    说是万物萧条也不为过。事实上,当她们还没真正看到什么建筑时,就已经有朦胧瘴气弥漫在空中。舍子殊伸出手,从她的衣袖衣摆间伸出几朵赤色的花,四下的瘴气被吸收了不少。但不能离她太远,她所能净化的范围终归有限。

    地面的草不再新鲜,但也并非枯黄,而是一种接近铁锈的颜色。吟鹓蹲下身,试着拔掉一根草,它还很柔软,没有失去水分,只是从断面流出的是诡异的褐色,还透着一股植物**的味道。虽是草木丰茂,百花尚未走向衰亡的时节,四下却一朵花也看不见。或许那些蜷曲在一旁,像是失去所有水分与色彩的不明物,曾是被称作花的。

    所有的树木或许因为高大尚且存活,但它们的叶片都消失了。地面上还能找到干燥的枯枝败叶。这里阴气很重,加之荒凉萧条的景象,令人不禁怀疑是不是提前步入冬天。可是靠近村子,不难发现这些房屋都无人修整,不论漏水的屋顶还是破洞的窗户都无人在意。野蛮生长的植物吞没了每个建筑的一小部分,若放任不管,相信要不了两年就能将之完全覆盖。但即便是那些生机勃勃的植物,也没有什么健康的绿色。像是一些不堪重负的老人,驮着病殃殃的孙子。

    而且……这里的村民穿得未免也太清凉了。

    要说这完全是个寂静的死村,每个村民的状态都与在家中等死无异,那倒还好办了。偶尔还是有活人走在街上的。这些人的共同点就是……衣冠不整。那些衣料当真是衣服吗?大约是盛夏单薄的布料,随意披挂在身上,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样式了。衣物的主要功能便是防寒与美观,而在这个夏末秋初的时节,这两样功能在他们身上哪个都不沾。这些行人双目空洞,口中喃喃着什么,路过她们时就像没看见一样地撞上来。

    “好奇怪,”舍子殊说,“这里和我见过的村子都不一样。”

    “被恶使祸害过的村子,不在少数。”忱星说,“它们像果实上的霉斑,当完全扩散以后,情况就无法控制。目前……尚未有几人注意到霉变罢了。”

    “这里……味道真难闻啊。”

    聆鹓和吟鹓都掩住鼻子,皱着眉。忱星也能闻到那些令人不悦的气味,但她总是闻过更恶臭的东西,这个程度面前还能接受。

    她说:“那是自然。看这些……行尸走肉的生活状态,不难想象,茅房、狗棚、鸡笼、猪牛羊圈、厨房的泔水……没有一处,像是有人处理。这些天堆积下来,真难想象。”

    舍子殊好像不觉得气味无法接受,但既然她们都这样说了,她衣里伸出的花便更多了。从花蕊扩散出微弱的气息,极淡极淡,似是百合,又不完全像,那是曼珠沙华自己的香味。但尽管只有这么寡淡的一些,当臭味入侵到这方没有瘴气覆盖的一小片区域,也能被完全中和,再闻不到任何味道。

    当四人走在荒凉的街上,路过那些屋子时,偶尔还传出狎昵的嬉笑声来。

    聆鹓尴尬地别过头,真是不知这地方怎么了。又路过一户人家,大门敞开,里面好像还有人。忱星径直走了进去,舍子殊紧随其后,叶家的两个姑娘真是无所适从。奈何她

    们不能离子殊太远,又急忙跟上前去。

    满地都是尘土,不知几日无人打扫,踏上去一脚一个坑。不少苍蝇在空中盘旋。屋里的臭气更重,大概只留一扇门通风,作用终归是有限。往里走,桌上堆着高高的碗筷,里面还有许多发臭的残羹剩饭。看样子,至少这里的主人还知道弄点食物,让自己别轻易饿死。这里的苍蝇便更多了,乌泱乌泱的,像是覆在桌上的黑雾,有人靠近时便集体腾空而起,吓得聆鹓心脏一紧。吟鹓立刻掩住她,不让那些脏东西靠近。

    苍蝇散开以后,成群的白嫩蛆虫在碗盘间恣意扭动,好不快活。

    聆鹓真的快吐了。

    吟鹓也恶心,但她强迫自己不看。她挡住妹妹的视线,自己也别过头,随着另外两人朝里面去。当人们离开时,那些苍蝇又重新落到桌面上,疯狂争抢阵地。微弱的臭味已足够让人不适,不知没有彼岸花的花香中和,原本的气息有多令人作呕。成群的苍蝇那嗡嗡不断的鸣声,也让外来者头痛不已。

    卧房传来沙哑的呢喃,听声音像个老头。

    “娘子,娘子……嘻嘻……”

    忱星用环首刀斩断门帘,屋里的人却视而不见。油腻的榻上摆着一张一人高的纸,上面画的什么,几人都看不清。但声音的来源并非是个老人,看样子还是个青年呢。他头发还黑着,却脱落了不少,脑袋十分斑驳。他眼眶深陷,不知几日没有好好休息,身形也干瘦得像一具失水的尸体。但他确乎是活着的,还在画上磨磨蹭蹭,搂搂抱抱。

    “娘子,你怎么不高兴?”青年突然跳起来,但终究只诈尸般抬起半身。他的腿太久没有锻炼而失去力气,恐怕从厨房或茅房往返一趟,已是极限。他伸出手忧虑地在画上抚摸,小心翼翼地展平了有些发皱的地方。

    “好了,这下你总算不皱眉了……没关系,娘子高不高兴都好看,嘻嘻……”

    他让开的时候,几人终于看清,那是一副美人图。出自谁手倒是没看清楚,被那污秽的被角盖住了。但图的来源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怎么这副德行?

    舍子殊略靠近些,想伸手取画作来看,却被忱星一把扼住手腕。

    “别激怒他。”

    “……”

    那勉强还能看出是个青年的人,也与外面的路人相同,对几人的造访熟视无睹,就像她们不存在一样。说的也是,还是不要贸然打扰他的好,谁知道这群不正常的村民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

    当她们离开这座房子时,连屋外的空气都显得格外新鲜。

    聆鹓终于敢将那种不可思议表现出来。

    “怎么会有人,对着一张纸……叫娘子呢?”

    “或许在他眼里,那就是个完美无瑕的恋人。”忱星淡淡地说,“谁知道呢。”

    “苍蝇未免太多了。”

    对聆鹓的感慨,吟鹓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忱星道:“那么点残羹剩饭,不足以生出这么多蝇虫。”

    “诶?那……”

    “你们不知道么?”舍子殊说,“我一下便察觉到,其他的

    卧房里有人的尸体。少说,也有三四具吧。其中一个还是个孩子。”

    聆鹓倒吸一口冷气,她惊讶地捂住了嘴。吟鹓也一阵不适,庆幸她们没有往别处走。

    她们没走几步,旁边又有一户人家传来一阵丁铃当啷的声响,像是谁被桌子柜子绊倒。这户人家的门是锁着的,几人只能跑到窗边。窗户倒是开着,她们看到一个衣不遮体、骨瘦如柴的女子,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步伐踉踉跄跄。她果然被桌脚绊倒,上面的杂物摔了一地。她就这样赤脚踩在残渣上,很快有血迹蔓延,看着人生痛。

    “她没有感觉吗?”

    “恐怕没有。”忱星道,“比起感觉,她剩下的仅有‘感情’。”

    “这、这也算是……”

    她又跑到房间外,折腾了好一阵,才将什么人拖拽进来。那人衣着褴褛,看上去比她还枯瘦,但这也费了她很大工夫。当她将那人拉了一半时,那人突然“断”了。

    她们心里一惊。但那女人像是没感觉一样,将半截人的身子轻松拖到桌边。那人竟然高度腐烂,单薄的衣裳里只裹了半副枯骨,连带着黑乎乎的腐肉。将那半截人身放在椅子上,女子捡起地上的碗勺,将碗里面前能被称为食物的东西,一点一点塞进尸体的嘴里。

    尸体是不会咀嚼和下咽的,黏糊糊的饭食只会顺着它溃烂的嘴边溢出来,缓缓流下去。

    女人全然不觉,依旧不管不顾地往它嘴里塞着,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她的声音很小,即使开着窗户几人也听不清楚,若想凑再近些,情理上和气味上,都让人难以接受。

    但是,她的表情是百般温柔,动作是百般亲昵。洒过一次的食物所剩无几,她很快就喂完了,并且没有意识到数量上有什么变化。她坐在尸体边,与它搂搂抱抱,毫不在意。仔细想来,那女人皮肤上干涸的灰色痕迹,该不会就是……

    尸液吧?

    “真难想象,”忱星看够了便走开,一面走一面说,“夏天,让尸体烂到那个程度,她还怎么生活。在一定阶段,尸体会膨胀……然后可能会炸开。那尸体上倒是没什么虫子,她或许——处理过。但在她的眼里,恐怕并不是在挑拣蛆虫。”

    “别说了!”

    聆鹓飞快地跑到一边去,扶着树呕吐起来。村内的恶臭充斥她的鼻腔,舍子殊跟上去,才让她没吐得那么厉害。吟鹓努力帮她顺着背,心中暗想,若妹妹不在,吐的人可能就是她自己了。只有当聆鹓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才能想起自己是个姐姐,要更坚强可靠才是。这样的念头可以支撑她在很多糟糕的环境中挺下去。

    “悠着点吐。”忱星淡然道,“你不会喜欢喝这里的水,还有食物。没有额外补给。”

    吟鹓哀怨地叹了口气。原本她是能接受忱星从未变过的苛刻,只是她若这么对待聆鹓,还是会让她觉得有些刻薄,但若是对她自己便无所谓。

    聆鹓终于缓和了些。她直起腰,看向远方空旷而荒芜的草地,努力平复呼吸。

    突然,她怔在那里。

    “那是什么?”她看到一抹鲜亮的颜色,“是花吗?”

第三百回:转安为危

    那抹颜色离得不远,聆鹓便鬼使神差地过去,她的姐姐不明所以地跟上。这是一抹鲜亮的粉色,不知是什么花,生在有着狭长绿叶的植株上。花只有一朵,茕茕孑立。两人看了半晌,暂时都没认出来是什么。

    但看这植株的体型,若是开花,应当是大片大片地开,怎么会有这样孤单的一朵?

    忱星和舍子殊走过来,正看到聆鹓伸手想要碰它。在右手靠近花的一瞬间,她感到了一种怪异的斥力,就像硬要将两块同极的磁拼在一起似的。她靠得越近,那斥力便越强。聆鹓暗想,若是自己再使劲一些,说不定是能碰到那朵花的。

    “别动。”

    忱星用力拍向她的手,真不留情面。聆鹓下意识地抽回了手,乖乖跟着她们走了。她小声对吟鹓说:

    “我感觉,我一定是见过这花的……但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我怎么都想不起来。”

    吟鹓有点替她担心,虽然也不知道具体在担心什么。可能是担心她的记性?或者,她原本所记住的,可能与什么不好的东西相关。

    聆鹓暂时还是没有想起来,她闷闷不乐地随着忱星她们离开了。而就在她离开的时候,那朵独自绽放的粉色花朵,像是有意识一般地追随着她们的方向,转动了一段距离。

    她们继续在这个古怪的村子里前行。再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她们也不会再多注意了,看得太久实在倒胃口。目前所见之事,已经足够忱星得出结论,她一面走,一面将自己的观点发表给旁人听。

    很显然,这个村子里的人深受某位恶使荼毒。不仅是视力,是五感全然受到侵蚀,在他们眼中的人与物,都是他们自以为、或需要让他们以为的样子。不论是抱着画,还是抱着尸体,亦或是抱着其他东西,在这些人的心目中都是挚爱的模样。他们整日沉迷**之事,不务正业,村庄也很快荒废。所以缘由已十分明确——令这个村庄沦为如今模样的恶使,是淫之恶使陶逐。

    “啊!”

    走在空旷的路上,聆鹓突然发出一阵惊呼,这让其他人始料未及。忱星刚皱眉瞥向她,她便立刻说:

    “我想起来了!我们……曾与陶逐交手,她所使出的招式,会留下夹竹桃的幻影。刚才我们看到的花就是夹竹桃!”

    “那你还敢碰。”忱星叹了口气,“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夹竹桃自然是常见的,但,你也应当知道,它的汁液有剧毒。真不知,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朝它伸手。”

    “我……”

    聆鹓的声音小了下去,忱星也不再说话,继续前进。这个村子不大,她们很快就走到了尽头。在即将离开这个村子的时候,她们正准备折返,吟鹓却有什么其他发现。

    她拉了拉聆鹓的衣袖,接着又拦住了忱星和舍子殊。随后,她指向了一座房子。那是村子边缘的房屋,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在屋子后似乎还藏着什么人的影子。按理说,在村里看到什么人都不奇怪,但唯独那个人,像是有意识地在躲避什么一样,让人十分在意。

    忱星将手摸到刀柄上,朝着那边走去。叶家的姐妹也小心跟

    上,只有舍子殊不明不白地走在最后。等到了转角处,忱星立刻抽刀出鞘。

    没曾想,那只是个普通的青年——至少和其他丢了魂儿的村民一样,眼眶深陷,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见有人来,哆哆嗦嗦扯上衣服,畏畏缩缩将自己怀里的人抱得更紧。

    但……那真的是人类吗?唯一与人相同的地方,大概是都同属肉色罢了,它甚至连肢体都是残缺的。很显然,那分明是一个偶人。

    一个残缺不堪的偶人。

    她们都愣住了。这家伙,是从哪里搞来这种东西……先前,在整个村子里,至少在她们走过的地方,并未看到一个偶人,或是和偶人相关的器具。可很显然,眼前这个没有眼眶、头部开裂、少了半条腿的不明物体,就是一个坏掉的偶人。它的脑袋上还缀着丝丝缕缕的长发,有复杂的弯折痕迹,大概原本想要模仿的,确乎是个女性吧。

    “唔……”舍子殊稍沉思,“我虽已见过偶人的模样,甚至被破坏的我也见过,只是落魄成这副模样的,倒还真是头一次。”

    “你们要干什么!”青年震声道,“你、你们不许抢走我娘子……”

    我们一群姑娘家家,要你娘子又能做甚?聆鹓真想这么回一句,但最终还是憋住了。毕竟他口中所谓“娘子”若就是眼前这不堪入目的东西,那还是罢了,是个人都没兴趣吧?

    “因为担心被横刀夺爱,才躲到这里来吗?”舍子殊歪着头说。

    忱星没有说话,她突然凑近,不顾那人身上传来的馊味,仔细观察起那个偶人。

    “做什么?!滚、滚开!”

    青年疯狂挥舞着无力的手臂,将偶人拽得更远,徒劳地反抗着。忱星盯着他那惊惶而深陷的眼睛,质问他说:

    “你从哪儿弄来的?”

    “呸!这、这是我的娘子!你们谁都不许过来!”

    他一定担惊受怕了很多时日吧,声音已经那么沙哑,不知多久没吃过一点东西,喝过一滴水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对自己眼中的“娘子”百般呵护,若他娘子是个真人,这场景还真让人有些感动。不过,若是真人,若他没中恶使的幻术……他还会这样英勇么?

    无所谓,忱星不在乎这个。

    “呃,您当心呀……”

    聆鹓小声地说。先前忱星都那样谨慎,这次却并没有,她也担心忱星因为大意而闹出什么意外。但她又告诉自己,忱女侠一定是有自己的把握。她怎么会像她们这些外行一样呢?

    “老实交代,不然我把你们两个,都杀了。”忱星横起刀,“你们就在地府再会吧。”

    “别、别!”青年的声音立刻软弱下来,“前几天……诶,是多久前来着?反正、反正是很多天前,我上山砍柴,遇到了这位姑娘。她、她说她愿意和我走,我就带她回来……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说的可真好听……倘若说他身边的人,是一个真正的人的话。

    “我管你是心甘情愿,还是强取豪夺。”忱星的脸是如此阴沉,“把它给我。”

    吟鹓有点紧张。她是了解忱星的,若是

    此人拒不配合,她当真会痛下杀手。一方面,她也知道这群人恐怕已经无药可救,但另一方面,又觉得他们罪不至死。那青年当然不是省油的灯,他抱着偶人拔腿就跑。可身体孱弱、还有如此负重的人,怎么跑得过一个健康人呢?甚至她们几个还没追上去,那青年自个儿就被未提上去的裤腿绊倒了。

    而她们几人只是默默地走过去而已。

    “虽然,你也没有什么,活着的必要……”忱星的停顿似是延长了,“但,如果可以,我还不想——伤害你。”

    说罢,忱星那环首刀的刀尖落到了偶人身上。此时,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啪”,几人纷纷低头看向偶人。或许是失去灵力的养护,也或许是磨损太过严重,这脆弱的偶人竟出现了一个裂口,裂纹很快随之扩散。这刀……有这么锋利吗?

    忽然间,这偶人碎成无数块残片,甚至还有更细碎的粉末。粉末间露出一个嫩芽,好像是一个白色的小小花苞。她们正准备凑上前看,那男人突然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如鬼哭狼嚎般难听。他一面哭喊着,一面不断用头狠狠敲击地面,几乎要将土地砸出一个大坑来。没几下,他的额头就溢出血来,虽然也只是一点淡淡的粉色——他的身体已经不剩多少血了。

    很快,令她们更惊异的事情发生了。这个青年的双臂开始不自然地向后弯折,发出咔嚓的响声,想必骨头已经断了。接着,他的双腿也蜷曲起来,以一种奇异的角度扭动着,突然就别到自己的腰上,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随后,他的脊椎也向后弯折,脑袋侧到一边去。正常人的头若是折到这个程度,早就已经断气了吧?

    几人不约而同地后退,吟鹓更是将妹妹拉到身后去。不多时,地面突然扩散出更大的裂缝,并且上下起伏。地震绝不会是这样,这更像是……地下有什么东西将破土而出。忱星后跳的同时将两人向后一拽,舍子殊的花瓣用力向下一撑,将自己送到震源的远处。有一只巨型花苞从地下探出头来,突然盛放,像一只巨手将蜷成一团的青年紧紧握住。花苞很快合拢。它像是得到了更多的力量,从下方生出许许多多纤长的绿叶。那些绿叶连成一片,开出星星点点的粉花儿、白花儿、还有黄花儿。它们都是属于夹竹桃的颜色。

    “她、她难道还未离开?!”聆鹓惊恐地说。

    “不……这里没有她的气息。”忱星笃定地说,“大约是她留下来的防卫手段。就像刚才那样,她会将每个村民最后的价值,榨得一干二净。”

    丛生的夹竹桃拦住了她们的去路。即使是身后快要离开村庄的地方,也在不知何时蔓生出了大片大片的花朵。很显然,她们被困住了,而花的主人说不定早已察觉。

    “我们还什么痕迹都没搜寻到呢。”

    舍子殊这样说,声音却并不显得急迫。她一贯如此。

    “如果你不能打,我斩开一条路,你将她们带走。”忱星握紧了刀,调整好站姿。

    “唔……这要看你对‘能打’的定义是什么了。”

    舍子殊面无惧色地站在忱星身边。两人后方,是瑟瑟发抖的叶家姐妹。

第三百零一回:转势换形

    “真麻烦,我不擅长保护什么。”忱星的语气带着哀怨,“这么些年,就连自保,我也已经拼尽全力……”

    这话听上去有些丧气,可当花枝利剑一样刺过来时,她还是灵巧地避开,又干脆地将其斩断。又有花枝冲向她。这次,她竖起环首刀,精准地劈向中央。花枝自身的力道使自己被刀刃一分为二,绿色的汁液迸溅而出,溅到她的脸上。

    “当心!”聆鹓喊道,“这花有毒!”

    “不用你说。”忱星用手背抹了把脸,转身劈开一朵袭来的白花。“这毒奈何不了我。倒是你这女人,”她瞪向舍子殊,“若只会干站着,还是别碍事的好。”

    舍子殊的确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忱星指责过后,她闭上了眼。忽然间,那两位叶家的姑娘脚下,突然生出蜿蜒的花藤。她们被两支花藤缠绕,末梢正是那赤色的曼珠沙华。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花藤高高举起,抛到夹竹桃的界外去了。

    她们重重地摔到地上,狼狈地爬了起来。当她们再看向前方枝叶构成的墙壁时,更多的枝叶层层堆叠,连一点缝隙也不留给她们窥视了。

    “糟了,这可怎么办……她们能行吗?”

    吟鹓拉住她,摇了摇头。意思是说,就算二人想要帮忙,恐怕也没这个能力。

    “可、可是她们该怎么办。”聆鹓焦虑地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吟鹓再一次摇了摇头。办法或许是有的,但恐怕不是她们随便想想就能琢磨出来的。而且说实在话,忱星和舍子殊的能力都远在二人之上,也许她们不该这么担心。当务之急,是跑到安全的地方去躲起来,等麻烦被彻底解决再说。

    “……也是,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在堂姐灼热目光的注视下,聆鹓选择了妥协。她无奈地抓着吟鹓的手,一并朝着空旷的远方去了。村子各处都很危险,实在不宜久留。

    再说花丛环绕的内部,忱星与舍子殊背对背,面对着这些过于扭曲而怪异的植物。忱星环视四周,试图寻找一个防守薄弱的部分直接杀出去。但实际上,这植物搭建的围墙几乎没有破绽,密不透风。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苍白的阳光是那样无力。她很清楚,虽说这个高度直接越过去并非难事,但她在空中的时候,一定是防守最薄弱、破绽最多的时候。

    “像这样危险的事,你时常遇到么?”舍子殊突然说。

    “时常。”她瞥过去,“像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倒不多见。”

    “这样啊……莫非应该表现得更警觉、更惶恐些?”

    舍子殊歪着头,当真是在思考,只是说出的话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不过要除掉这种东西,恐怕很难。”舍子殊接着说,“我能感觉到,它的根系已经遍布整座村庄的地下。若要将它连根拔起,并非是件易事。”

    “不需要消灭它,只需要离开。”

    “……是吗?”舍子殊看向忱星眼神多少有些不解,“我以为你会除掉它。”

    “给我个理由。”

    “因为它在人间为非作歹,而你是人

    类。”

    “我是,但我不是正义的人类。”忱星冷冷道,“你高看我了。”

    “啊,是这样吗。我本以为,人类在面对强敌时的逃窜,是因为自己没有足以匹敌的实力。但你无疑是很强的……我还以为你会更有正义感些。”

    “少看话本。”

    说话的工夫,这座枝叶构筑的墙壁慢慢缩紧。它们像是想将二人牢牢困在此地,并生生闷死。对拥有净化之力的忱星而言,这点毒算不了什么,而对舍子殊来说她就不知道了,但她也不怎么在乎。

    迷幻的花朵与叶片,在阳光的照射下投射出妖冶的影子。影子时而像有许多人在跳舞,时而像熙熙攘攘的街巷。她们都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并非是毒素的影响,而是与幻术对抗消耗了两人不少精力。

    这时,有两朵花试探性地朝着舍子殊逼近。它们像蛇一样游走,到接近子殊的脸颊时,她突然伸出手,将两朵花死死扼住。花儿像是动物一样垂死挣扎,而且这个举动也激怒了整座植株。被她攥住的枝条上,突然又生出了许多花来,示威般朝着她相竞绽放。那些花朵散发出浓烈的气味,忱星意识到,它是想凝聚妖力,将子殊生生毒死。

    不需她提醒,子殊先开了口。

    “应该够了。”

    “什么?”忱星没有听懂。

    就在下一刻,忱星突然感到一阵热浪。从地下扩散出一股强烈的热流,失水的土地像瞬间衰老的人类皮肤一样皱巴巴的。旁边有一团过于刺目的光,忱星甚至无法直视。但毫无疑问的是,那光芒是从舍子殊手上发出的。强光之后便是烈焰。灼灼烈火顺着她的手,迅速顺着枝条蔓延到整座绿色的墙壁。所有的花都在火焰中挣扎起来,试图摆脱枝干的束缚。那终究无济于事,它们只得迅速在火中失水、凋亡、化为灰烬。这个过程中,它们不断发出怪异的噼啪声。与普通的植物被燃烧时的声音不太相同,这之中似乎掺杂着微弱的哀鸣。

    “它们在哭嚎。”舍子殊说,“它们的惨叫声嘶力竭。”

    忱星以极为古怪的眼光看向她。这火实在太烫了,她很清楚这不是一般的火。周围的绿墙变成了火墙,更令人无法靠近,更别提如何翻越。烈火虽烧得很旺,可它们怎么也无法化为灰烬。而且她们所站立的这方土地,温度越来越高了。

    “你究竟在做什么?”忱星质问道。

    “唔……不妙。”

    “啊?”

    “原本预估根系的面积是足够的,可是它在汲取更多的力量……”

    除了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外,忱星还听到了人们的哭嚎声。莫非,舍子殊的火通过地下,蔓延到整个村子里了吗?可他们断然是不会逃跑的,至少也要带着他们所谓的“爱人”。而带着那些东西,一定会延缓他们离开的速度。

    “村里着火了!”聆鹓回过头。

    “……”

    吟鹓张开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她水灵灵的眼里投映出灼灼的红,像茂盛的花,像坠地的霞。熟悉的眩晕感爬上心头,令她步步后退。

    “她们两个不会出事了吧

    ?!”聆鹓却迎着村子的方向走了两步,“还有村民……那些村民该怎么办?我得想想办法……”

    吟鹓忍着强烈的晕眩,连续不断地摇头,试图阻止她回去。首先面对这样刺目的颜色,吟鹓的承受力已经快到达极限。其次,她们原本只计划明哲保身,可没说要带上一群拖油瓶啊。这么想是有些自私,但要活下去的愿望,难道就不许有吗?她们本就不是什么侠客,不用背负那些莫须有的责任。

    起码,最起码,只要聆鹓没事就好。

    “啊,你不舒服吗?”聆鹓回过头终于注意到姐妹的异样。她连忙上前,扶着她缓缓坐下。可吟鹓刚坐在石头上,她又立刻说:“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很快就过来!”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跑向了燃着大火的村子。吟鹓猛地站起来,刚向前一步便被碎石绊了一跤。她好痛,但是叫不出声。狼狈地趴在地上,望着姐妹远去的身影,她甚至连绝望地呼喊也做不到。

    “忱女侠!舍姑娘!”

    在火场中,她转着圈四处环顾,却不见那两人的踪影。到底去哪儿了?她分明记得自己是按原路返回的……走着走着,两座房间的拐角处突然冲出一个人影,她吓了一跳。

    更可怕的是,那人分明是燃烧着的——他完全被火包裹,是男是女也看不出来。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狂奔,却一句话也没说。没有因疼痛而发出的尖叫,也没有求救声。那人的声带坏掉了么?仔细听来,他的喉咙里一直在发出嘶嘶的声音。这场景实在太过可怖,让聆鹓一阵惊惶。但很快,更多人的叫喊声将她拉回现实。

    “救命……救救我们……”

    的确是生者发出的声音。虽然无力又微弱,但她确认有人需要帮助。让聆鹓感到奇怪的另一件事,便是这愈发灼热的地面。她并非没有经历过火灾——上一次,她还差点从高空坠落,丢了性命,是薛弥音拉住了她……罢了,先不想这个。至少那一次,她并不觉得地面的温度高得离谱。现在她每走一步都是跳着的。地面越来越干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细密的裂纹,这也令她感到害怕。

    但……救人要紧。

    最近的一户人家,大门口被燃烧的木头堵住,窗户也打不开。可能是木头燃烧变形导致的。聆鹓做好心理准备,伸出右手,在触摸到窗框时竟不觉得烫手。她稍一用力,就将窗户整个拉扯下来。屋里一个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看起来年纪比聆鹓还小。聆鹓朝她伸出手,她终于舍得将一只手交付过去,另一只手还抱着什么。聆鹓使劲将她从窗里拽出来,随即便拉着她逃往空旷的地方。

    跑步的时候,那姑娘另一只手抓着的东西掉到地上。她突然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疯狂地挣脱了聆鹓的左手。她惊讶地回头,发现那病殃殃的姑娘冲去捡那滚圆的物件。难道是装了细软的包袱,或是家人重要的遗物么?

    当她捡回物件,重新揣在怀里后又跟了上来。这次她双手紧紧护着那东西,一只手也不腾出来伸向聆鹓了。

    聆鹓定睛一看,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那不是一个人的头骨吗?

第三百零二回:转辗奔忙

    聆鹓不敢再去看她。虽然那姑娘文文弱弱,可她一定和其他人一样,也将自己怀中的头骨视为真挚的爱人。她为姑娘指了一条路离开村子,随后立刻折返,试图寻找忱星她们的位置,顺便解救更多的人。

    “快!快走啊!”

    这次,她帮助了一个少年,少年手中攥着一个木雕,它拥有人类的轮廓。虽然这似乎比真正属于人类的部分更容易让人接受,但聆鹓已经决定不再管这个。不论他们的状态如何,不论他们的理性存在与否,她只知道,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她一定要救他们,而不是永远成为被保护的那个人。既然命运赐予她这神乎其技的鬼手,她或许正应该做些不平凡的事。

    如果是谢辙在这里,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很难说有多大部分的勇气来源于此,但她的确受到了鼓舞。骨瘦如柴的少年跟着她跑时这一切便是她心中所想。前方有一道低矮的火墙——它甚至低矮到不能被称之为墙。聆鹓轻快地跨过去,随后朝着身后的少年伸手。少年胆怯地攥着怀里的木雕,生怕它被火掠去。

    “加油啊!跨过来就安全了!”

    少年踌躇着,终于下定决心,后退几步试图助跑跨过火墙。而就在他位于火焰的正上方时,火焰中突然窜出许多细小的触须。它们的速度太快,聆鹓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这些触须迅速抓住了少年的脚,并将他狠狠摔到地上。他的裤脚起火了,火势很快在身上蔓延。他大声呼喊着,聆鹓立刻上前试着拉他的手,他却双手抱紧木雕,怎么也不肯松开。

    “你会没命的!快抓着我!!”

    “不!我不要和她分开!”

    没办法,聆鹓直接上前拉扯他的肩膀。她的力量太大,右手甚至掐伤了少年的肩。他太瘦了,瘦得聆鹓只能摸到一把尖锐的骨头。那些火中的触须不甘示弱,与她在火里拉扯着这位可怜的少年。火焰很快覆盖他的全身,聆鹓被烫到了,不得不松开手。因为惯性,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原本被脚习惯的炽热又传到皮肤上去。但她的绝望大于当前的痛感,她亲眼看见,烈火中那少年变得干枯而瘦小。

    但并非因为火势。

    太快了,他萎缩得实在是太快……就连纯粹被火烧成焦炭的人,残存的体积也比他现在要大很多。聆鹓的大脑空白一片,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方才鲜活的生命化作一块焦炭。

    而那真的是很小、很扭曲的一块焦炭。

    为什么她刚才越过火焰的时候没有问题?是因为那触须忌惮鬼手的力量,还是因为她不曾被这里的幻术荼毒,亦或是二者皆有?仔细看来,那不是植物的根须么?她一阵惊悸,一身的冷汗令她不再能感觉到火焰的灼热了。

    这时候,有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这力道不轻不重,她并未被吓到。她突然便感到莫名的安稳。就像之前她一直从高处下坠,不知何时才能落到地面,而这只手像是一张柔软的大网,将她轻轻裹住。

    “吟、吟鹓?”

    聆鹓终于有力气站起来。她睁大眼睛,看着这位冲入她所厌恶的火场的亲人。

    吟鹓紧握着她

    的双手,她觉得原本已经麻木僵硬的右手,重新察觉到属于人类的温度。

    求救声此起彼伏,这次是两个人并肩了。她们试图将许多人从火海中救出。有时能够成功,有时会迎来失败。接下来,两人又几度看到相似的情况发生,而她们甚至无法靠近。当生命在力所不及之处凭白消逝,二人甚至留不出太多时间惋惜。她们都有些麻木,可必须快些,再快些。为了更多的人得救,姐妹俩不得不将丰富的感情封闭起来,而这绝不是过去的她们能做到的事。两人没工夫细想,这样做,究竟是显得有情,还是无情?

    她们的行动变得机械起来,连寻找那两人的事都搁置在脑后。聆鹓有些迷茫,因为随着时间流逝,她几乎听不到那些声音了。她的听力是极好的,可幸存者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她甚至来不及多做些什么。

    这场火似乎永远不会熄灭。

    越来越热了……更可怕的是,地面上的裂纹,出现了金红色的光泽。地下有暗火燃烧,这情景像是裂纹里充满了岩浆。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炭火划过喉咙,眼球也十分干燥,痛得她们睁眼都十分困难。她们不禁开始渴盼离开,这渴望并非来自善良的灵魂,而是终究有极限的**,在对她们鸣响本能的警示。好在,她们不再需要逗留太久了。

    周遭苦痛的呻吟声,聆鹓确乎是不大能听见了。往好处想,是因为她们已经救助了能救的人,而尚能自理者也靠自己逃出了灾难现场。往坏处想……

    还是不要往坏处想了。

    她们毕竟不是神,甚至连多么强悍的高手也算不上。那些无力救援的人,远超出了仅仅出于善良伸出援手的她们的能力与责任范畴。

    嗓子干得像大旱三年皲裂的土地,仿佛有无数只小爪子在挠刮,试图剖开血管攫取水分。聆鹓难受地干咳了几声,吟鹓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自己也忍不住咳嗽起来,喉咙里嘶嘶作响。她们不再流连于此,相互扶持着退开距离,恰好看见不远处奇妙的景象。

    红色,比火焰更接近朱砂的纯正的红,正在爬上一座燃烧的房屋,吞吃着火的橙红。定睛一看,那些是大片大片的彼岸花。姐妹二人脚步有些踉跄地奔过去,忍着高温绕向屋后。她们的眼睑与皮肤都被熏得又干又痒,几乎是用尽了意志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去揉搓抓挠。

    她们很高兴看见舍子殊和忱星就在屋子后面。忱星正以那把特别的环首刀轻点着一簇簇火苗,简直就像龙吸水一般,火焰向她的刀流动着,被吞没平息不见。

    “我确实是……低估你了。”她在对舍子殊说话,“但是,这样一来,线索也都被销毁了。”

    舍子殊四下看了看,神情很是沉静,就像她这般能力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她只是公允地对忱星指出的自己的失误作出回应:

    “稍微是有一些过火了吧……”

    “……”

    忱星张了张嘴,又闭上。她朝向吟鹓和聆鹓跑来的方向,转而对她们说话:

    “那些妖花,还残留在此地的,已经差不多烧完了。”

    “可是,它们也从很多人身上汲取养分

    ,将他们当作了养料。”聆鹓忧心忡忡地说。

    “嗯,我们知道。这场战斗,持续了很久,那些夹竹桃不是一直这样——有活力。好几次,它们都在萎靡时,重振旗鼓。我猜到,它们必然有恢复精力的来源。”忱星淡淡地解说着,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但是,无所谓。反正那些人,也早就没救了。”

    聆鹓为她的话语和语气停顿了一下。她明白,忱星没有义务付出善良,而她又的确是个好人,至少是会与人为善的,吟鹓不正是受益者么?况且没有她,自己与吟鹓可应付不了此地的灾祸,她不该对忱星表示质疑。但聆鹓终究没能忍住,发出了不同的声音: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就在刚才,我们还救下了不少人……”

    “你不用向我证明什么,同样,我也不用。”忱星像是有些厌倦一般打断了她,“现在,我该先关心自己。想从火场出去,很麻烦……既然这火不是凡火,是你一手造就,你无法收回它们吗?”

    她最后一句话是问舍子殊的。聆鹓和吟鹓也带着希冀看向她,只可惜后者摇了摇头。忱星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好吧。我不是无法应对,但你们只好——自求多福。”

    话毕,忱星将刀一横,看准一个方向便冲了出去。她虽然没有办法护住大家,倒也不是抛下她们不管不顾。几人看见,她所踏过的地方,火焰悉数消失,只留下燃烧后一干二净的残渣。而她自己身上也仿佛携带着一股力量,将她面对的烈焰隔绝,排斥开来,就像是火在对她的到来低头,让开道路似的。

    她的三位同伴都为这不同寻常的景象怔了一阵儿。舍子殊率先回过神来,她所惊讶的,不过是自己也无能为力的地狱火,在忱星面前竟能被视若无物。她并不能想出原因,在短暂的好奇过去后,舍子殊便迈开步伐,跟着忱星走过的道路离开火场。

    吟鹓与聆鹓被她惊醒了一般,姐妹俩对视了一眼,匆匆追着两人向外跑去。想到忱星的特殊之处,聆鹓倒是有一个猜想。既然地狱火并不是普通的火焰,而更像是一种特别的力量,那么忱星身上的琉璃心,也许正能将它净化吧?

    待她们微微喘息着站到忱星身边,聆鹓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得太轻松了。忱星的状态似乎并不太好,虽然没有明显的虚弱表现,却令她们感到与平日的沉稳有力大相径庭。虽然如此,当她看见一脸担忧打着手势的吟鹓,和正要开口的聆鹓时,还是摆摆手打断了她们:

    “我无碍。眼下还是离开要紧。”

    她们总算能放慢脚步,让疲惫的身体与精神都稍作调整。可就算她们精疲力竭,四个人走到村口时所看到的人,仍要比她们狼狈了不知多少。

    先前被救下的村民们,全都呆呆地站在一起。大多数人都衣冠不整,邋里邋遢,满面尘灰,头发也结成了一绺一绺的。有的人衣服只剩下半截儿,也有些裤脚破烂,一长一短,最齐整的也打着赤脚,被火烧过的地面烫出了水泡,却像是浑然不觉,依然木然伫立。

    相同的是,所有目光空洞的人,都怔然凝望着被烧毁的家园。

第三百零三回:转辗反侧

    这里的气氛太压抑,这么多人不言不动,动作整齐划一,更是将氛围推向了诡异的方向。叶家姐妹不安地对望,见忱星与舍子殊毫无反应,聆鹓轻轻咳嗽一声,主动走上前去,尝试着对村民们开口。

    “大家都……一起离开这里吧,好吗?这里已经无法挽救了,火场危险,而且你们也需要好好地接受救治休养才是。”一开始,她的语气有些犹豫,却渐渐变得坚定昂扬起来,“虽然,我知道,那些烧毁的,都是你们的房屋财富,可是人还活着,就有希望!现在诅咒也解除了,你们只要去往别的地方,还能有机会开始新的生活。你们经历了寻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与邪恶,可你们还站在这里!即使这块土地毁了,只要你们还在,你们的家就在,你们的未来也依然在……”

    残余的火光在背后跃动,闪动于聆鹓的眼睛,将她的面庞与话语都渲染得光辉动人。舍子殊的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动容,她从来没有家乡的概念,但聆鹓的号召力与叙述本身却恰好有些打动了她。仔细想来,她不正是将天下都当做家乡吗?因为人的存在,家便能成为家……可惜村民们并没有给出回应,令她这一丝触动也无处共鸣。

    然后,有村民开口了。

    “诅咒?”他反问道。

    “不、不正是诅咒吗……”

    “你们凭什么把别人的生活叫做诅咒?”

    他竟然这样说,聆鹓一时语塞,无措地站在原地。她万万没想到,怎么会有人这样说。

    紧接着,更多人接二连三地站出来。

    “苦难、邪恶,不过是你们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一个年纪大些的人愤愤地吐了口唾沫,沙哑又恼怒地控诉,“打着正义的旗号,践踏我们的生活,不就是满足你们的虚荣吗?”

    “就是啊,你们这些破坏一切的外人,怎么还有脸叫我们去寻找新的东西?”

    “原来的生活明明很好,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多快乐,就算稀里糊涂地死了,我心里也是甘愿的。你们想当然地为我们做决定,有问过我们的想法吗?”

    一个接一个地,生还的人们纷纷出声,谴责着使得自己如此生还的罪魁祸首。有的人说着说着,甚至泣不成声,唾骂着这些外人的罪大恶极。

    她们都呆住了,聆鹓激动时比划的手还停滞在半空,与她的言语和表情一道凝固。吟鹓半张着嘴,现在就算她能够说话,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乃至不明白自己应当有何感想。

    在不知所措的几人中,只有忱星冷不丁笑了一下。

    就像是……她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又或者,她已经见过了、经历过了太多这样的结果。

    天空像是被烧伤了一般,遍布着一片片深浅不一的通红云翳,如同先前的一场大火留下的漫天瘢痕。然后伤痕退却,留下满目漆黑的疮疤,覆盖整座曾经瓦蓝的天色。聆鹓忘记这场宣讲又是以何等狼狈的方式落幕,而自己又是怎样随大家离开那个尴尬的地方。这段记忆模糊不清,令

    她无从回想。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和同伴们坐在一团篝火前。

    这里应该离那废村不远,毕竟她们没有走得太远。来自地狱的火会燃烧很久,哪怕已经没有任何燃料供给。舍子殊既然是纵火者,也该有能力按照自己的意志控制。可很显然,她忘记了这样做的方法。现在只能保证那个废村的火势不再扩散,但何时消失是说不准的事,或许……等她们几个走得足够远吧,反正子殊并无意维持。

    忱星仍面无表情地坐在篝火边,帷幔就放在手旁。她总是那样平静,像是能预料一切,又支配一切。她从地狱火的重围中破出一条通路,现在似乎没受什么伤害一样,已经完全恢复了。她拿起环首刀,仔细检查刀刃的情况,对其他事显得漠不关心。

    舍子殊满目茫然。她沉浸于一件特殊的事——至少对她而言足够特殊。她分明感到,就在这个黄昏,她曾因为聆鹓的一句话触动。就像是余烬在死灰中泛起微光,却很快熄灭。而这一刻,她分明是捕捉到那一瞬的火光,她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

    “你还好吗?”

    大概是她的神色过于严肃,聆鹓觑了好几眼,终于忍不住发问。

    舍子殊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思索着措辞,慢慢说出自己的疑惑:

    “我并不理解。照理来说,如果一件事是正确的,它不应该得到坏的效果。我们做的是一件好事,但我们并没有得到好报……这也罢了。但反过来,那些人为我们做了好事而记恨我们。这究竟是什么缘故?”

    “人性就是这样的。”

    忱星冷淡地回答。她的语气与以往无异,却像是口中塞满霜雪才能吐出如此冰冷的字句。她懒得解释更多,可大家也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本来她便没有做好事的想法,一切只是在她向自己目标前进的路上,所顺带做的罢了。因为人性便是如此,她又有什么可以做的好事呢?

    叶家姐妹俩能明白,却不知该如何向舍子殊说明。光是去细想这样的事情,就已经足够令人难过了。

    即使在篝火旁,聆鹓也感觉有些冷,不禁环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吟鹓将手放在她肩上,轻轻安抚着。而忱星站起身来,自顾自要往远处走。

    “你要去哪儿?”

    聆鹓抬起头关切道。忱星停顿了一下,就像在短暂地思考有没有必要对她解答。

    “我自己去那边的山丘附近,看看情况。”最终她简洁地说,“万一还有线索,不该错过。”

    她们目送着忱星的身影融进夜色里。一时没有人再说话。舍子殊在心中默默权衡,权衡自己究竟该不该开口。现在,“最没人情味”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只要她不在场,说不定,子殊能得到自己需要的答案。于是又等了一会儿,她对聆鹓开口问道:

    “我依然不太懂,她所说的这种人性和我们遇到的事。”

    “这……嗯……人性就是,你付出好心,也时常得不到好报的。”

    子殊的眼睛在火光下大大地睁着,一种清

    澈与纯净让聆鹓意识到,其实她并没有听明白。舍子殊无声地追问着,她试图进行更详细的叙述。

    “就,因为你的好,有时并不是别人认为的好;或者一个好的结果,并不是大家都想要的。即使一切都做到了最好,不领情的依然大有人在。”聆鹓低落地说,一半是在解释,一半是在开解自己,“我应该习惯这样的事。毕竟,当我想做好事时,我并不是为了被人感谢,也就不该太功利地面对收到的结果。只要我的确做的是好事,就应该足够了才对。”

    “这真的是好事吗?”舍子殊有自己的疑问,“如果他们是……正常的人,遇到了他们不理解、不接受的不正常的事,我们帮助他们解决,也许的确是好的。可既然他们已经都被改变,发自内心地接纳那样的生活,我们的干涉,岂不变成了坏事?在这样的情况下,是不是任由他们堕落,对他们来说才是更好的事呢?”

    这话让聆鹓心头一紧。她立马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向子殊,像是在问,“你怎么能这样想”?但她细细想了一阵,摇着头,微叹口气。聆鹓理解舍子殊的疑惑,但她并不认同这样的观点。她斟酌着说:

    “有时候我们做的,不是为了……能看得到的一些人,不仅仅是关于近在我们左右的一点事。我们要考虑的是大局,是客观上,这些事的善恶是非,而不是在一定的时间和范围里,对特定的人而言的利弊。”

    “但这里只有我们和他们。其他的人,并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即使如此也要顾虑吗?”

    “这……不是因为有没有人知道,而是事情本身,是什么样子。”聆鹓抓了抓头发,苦恼地说,“如果别人不知道,我们就能不在乎,那我们便不是因为一件事情是好的就去做,而是为了他人对我们的评判。倘若如此,不就成了做给别人看吗?这样的动机便不纯粹,是虚伪的善了。黑白善恶的意义正是如此体现,如果没有人知道就不坚持,这样的伪善和恶又有多大区别呢。”

    子殊沉默了。从她半垂的面孔上凝重的表情来看,她依然一知半解,在努力消化聆鹓的话语。少有地,吟鹓也没有说话。非但没有对聆鹓做出安慰,她的表情和舍子殊相比也不遑多让。

    舍子殊说的真的就没有道理么?

    她对火的恐惧,是那样地深入骨髓。当她咬牙克服脑海里尖叫的本能,她所为的是自己的妹妹,根本不是为了救什么与她毫无关系的人。如果她们所做的事是被否定的,乃至给自身带来危险,它们真的值得吗?

    忱星已经离她们很远了,一点也听不见她们的声音,她也并不关心。她的步子不急,但很快,用了比先前短得多的时间就靠近了村子。但她并未朝着那余火未熄的地方去,她也不在乎那零星几个残余的村民还在不在那里。她朝着山丘走去,试图寻找自己想要的线索。

    不多时,她果真在那里发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

    她弯下腰,从黑漆漆的地面上捏起几片白色的羽毛。

    似是白鹭的。

第三百零四回:转世轮回

    腰佩一柄不属于自己的武器,这个女人踏回了名为万仞山的领域。

    不到雪线,这里便迎来了不知几度的风雪。她这样走着,雪地上却不曾留下一枚脚印。她高挑而干枯的身形,一袭黑衣,踏在皑皑的白雪上,像垂直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掠过。纷扬的雪花簌簌下落,却始终无法拍在她的身上。像是有层稀薄而透明的长衣,将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深灰的长发始终是深灰,永远无法覆上这无暇的纯白。

    她昂起头,看着黯淡的天空一言不发。太阳快要落山了,但这里似乎无法迎来黄昏,亦或是晚霞的光华无法落在这纯粹的白雪上。天只是越来越暗了,正处于一种朦胧的灰,如她那几乎落到地上的长发。

    “你回来了,”这是一个熟人的声音,“带着不属于你的东西。”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位器灵——或说曾经是。戴着青铜面具的晓站在她不远处的身后,不知是何时跟上来,或说何时发现她的。他们之间一片空旷,只有冰寒的雪。

    “嗯。”

    隗冬临平淡地承认,手放在了那柄特殊的胁差上。她一言不发,右边那枚漆黑的瞳孔中映不出任何事物的颜色。

    “你的左眼还看得到吗?”

    晓慢悠悠地靠近几步。雪地上出现了一窝窝整齐的脚印,不过,风雪正慢慢地将它们填满。隗冬临终于停下脚步,两人间的距离在逐步拉近。

    “不出所料,你这次回来,应当是为了抑制体内的寒性气劲吧。”晓问道,“你得到封魔刃以后,似乎并未得到它的认可。连你也会急躁。为了发挥更大的力量,你的阴阳一定会更加失衡。再不想想办法,你的左眼就要完全瞎掉了。”

    隗冬临的另一只手伸到脸上,轻轻碰了碰那层坚硬的冰壳。她的指甲轻磕到上面,能发出细微的“咔”声,但这声音自然被风声淹没。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懒懒地说:

    “啊啊……正是这样。”

    “猜对了呢。”

    “你看到了吧?”

    隗冬临回过头,只侧过正常的脸。她近乎纯黑的眼像没有星星的夜幕,但那一瞬间,确乎是有种怪异的寒光闪过。这对晓来说算不上什么有力的威胁。

    “我看不到,你该知道的。”晓解释说,“我说过,我只是猜测而已。而且这一点并不难猜到。就像你来到这里的目的,我也不需做过多推测。”

    “既然你在这里……天泉眼一定也在这里。”

    “我不知你为何如此笃定。”晓认真地说,“我并不知道天泉眼会在何时出现。它没有规律,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有时它停留十天半个月,有时只一顿饭的工夫。我没有刻意观测、刻意记录过,对它便更是无知。”

    隗冬临将封魔刃卸下来,捧在手中观察良久。

    “你若是记恨我夺得你故人的武器,可以说得不那样委婉。”

    “我没有记恨你,我也没有含沙射影。”晓摇着头,“能拿到它算你本事。不论是霜月君主动给你,还是你强取豪夺,亦或有什么阴谋诡计,那都算你的本事。但是,你对万事万物心生怀疑。你只相信你自己的力量。只是,过度

    迷信力量,不是什么好事。”

    隗冬临只觉得吵闹。

    “你的前世……我是认得的。你并非他直系的转世,那人也早在几百年前就死去了。那之后,这样的灵魂曾是各种各样的东西。但到了你这一世,成了与他极其相似的人。他正是这样对武学痴狂到走火入魔的境地,误入修罗道,取得此物,背负了六道无常的重任。而这一切,非他本意。”

    “哦。”

    她的回应同这漫天霜雪似的冷淡。

    “我想这一切,你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

    隗冬临完全转过身,直视这口无遮拦的器灵。

    “降魔杵不在你身上。”晓说,“你不像是忘记带它的样子,毕竟从神无君率领的左衽门手中夺取它,不难,也不简单。它对你很有用,你不可能放弃它。除非……有什么值得拿来交换的东西。”

    “相较而言,那个法器对我来说十分危险。”隗冬临终于开始认真地说些什么。但她似乎是站得累了,她放松下来,略微弓着背,脑袋像是吊在脖子上强行上仰似的。这模样让晓觉得过于熟悉,甚至他的不安随之增加几分。

    “我不觉得封魔刃更加安全。”晓说。

    “不,”冬临连连摇头,“不不,我不再需要它,我也不能需要它。的确……它凝聚了古今中外格外武林高手的极致武学,我也凭借自己的力量将其参悟。不过,你说唯独我这一世,与那个男人极为相似……难道你认为这是从出生起就命中注定的么?”

    晓陈述道:“我无法评价人类的命运。”

    “切。”隗冬临冷笑一声,“你曾看过世间人的林林总总,傲慢消磨殆尽,才走到如今这般疑似看透的余地。而那降魔杵在我手中,不过寥寥几年。你可知……这些年来,我如何度过?”

    “你太依赖它,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是它依赖我!”

    隗冬临突然提高声音,晓微微一怔,竟也被震慑到了。在那一刻,周围所有的雪花似乎都停止了跳动。这是某种法术使然吗?他们都不清楚。但不论如何,那只是短暂的一瞬。

    “它依赖我。”隗冬临的声音又落回低谷。她喃喃着:“它依赖,或者,依附于我。它像是有生命一般,植根于我的灵魂深处,与我进行最直接的、活物与死物的对话。”

    “果然,”晓皱起眉,“降魔杵存下了霜月君的武学。”

    “你不明白那种感觉。你只是……另一件死物而已。”她露出苍白的笑,“你一定知道,荒漠中有一种植物,在干旱之时会完全失水,变成一团丑陋的干草。它们变成一具轻飘飘的尸体,随着风滚动前行。直到掠过水源,它们会突然苏醒,并将根系牢牢地扎在土地之中。哪怕这只是一洼浅滩,它也能凭着稀少的水源重新汲取力量,用柔弱的根系切开砂石。”

    “……”

    “我便是那样的水了。”她淡淡地说,“我是它的水,它需要我,它植根于我。因为我是最合适的载体……是它千载难逢的、熟悉的灵魂的容器。我对它所拥有的、堪称属于我的武学感到如此亲切。我亦如是干渴之人触及甘露,

    失温之人迎来烛火。我甚至、甚至看到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和他所曾面对的一切——他甚至曾与龙为敌。尽管起初他的轮廓如一条黑色的龙般。但随着我能力的精进,那与我如此相似的身影便愈发清晰。”

    “有灵气的实物,的确有承载记忆的能力。人类也会用这种方式还原场景,或是得到秘密。”晓又靠近两步,一面说,“你看到了你的前世——在他失去名姓之前,的确是位有着黑龙之称的杀手。他如龙般强大、张扬,却与暗影合二为一,无声无息。直到现在,他也堪称史上最强的刺客,尽管名声远扬并不符合优秀刺客的修养。”

    “你说的很对。”隗冬临微微点头,又接着说,“可是,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晓有些错愕。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降魔杵,我已经不需要了。那东西终究只是载体。它想传达给我的一切,已经悉数传达。在这短短几年内,我们已经完成了灵的融合。或许对许多人来说,这强大的法器仍是人们竞相争抢之物,但对我而言只是一个空壳,毫无价值——如失去灵魂的尸体。”隗冬临面无表情的脸似是有几分嘲弄,“你啊,大约不想我步了他的后尘……”

    “因为他会后悔。”晓坚定地说,“你也一样。”

    “啧。”

    她面露轻蔑,将那种不屑明明白白地展露。她目空一切,傲慢地说:

    “那么,你说得对——就让未来的我后悔去吧。我会让封魔刃也选择我的。”

    “……什么?”

    晓还未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便忽然抬起胁差。此时,天空已经接近完全的黑色,只有白色的微粒源源不断地从空中飘落。而就在冬临挥舞封魔刃的瞬间,所有浮空的雪花都在一股神秘力量的带领下朝着夜空折返,像是地对天“下雪”似的。就连地上的积雪也被这股力量带起,纷纷涌向天空。

    今夜没有星星,雪便是亿万个苍白的星。

    晓的视野被扰乱了,他抬起手臂艰难地从缝隙里观察隗冬临的动向。他隐约觉得,至少隗冬临已在一定程度上参悟了封魔刃,只差将它拔出鞘中。雪花纷涌的那个方向,似是出现了一道灰白的裂缝,正在缓慢地、缓慢地横向扩张。

    天泉眼真的在这里!晓心中一空,无措地站着。他无法阻止这一切发生,他甚至不知该为哪些事震惊,哪些事惋惜。他隐隐觉得,今日并非天泉眼原本现身的时日,但她利用自身与封魔刃的力量,准备强行将其撕裂。

    “天泉是万仞山生灵共同的宝物!”晓高声道,“你打破它固有的规律,莫非要让此地所有的生灵为你的贪婪付出代价么?!”

    “我是贪婪。”

    若不是那半张冰块几乎固定了她的整个面庞,她或许还会露出讥讽的笑。至少,晓能从她那并不平实的语调中听出什么。

    “不过,我不会让旁人替我埋单。”

    狂乱的风将她包裹,她的双脚逐渐离开地面,每一根长发都飘带似的颤动。她被尖锐的冰晶包裹,腾空而起,朝着那当真形同巨眼的不明之物奔去。

    “我会将它夺取。”

第三百零五回:行不胜衣

    忱星笃定,她所得到的是不属于寻常动物的羽毛。

    白鹭栖息于有着茂密芦苇作为藏身之地的水泽,或是存在溪流的山上。这里虽说是山,但并没有水,严格来讲只是一个大型土丘罢了。白鹭以鱼虾为食,在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它们生存的条件。

    或者,最简单地说……她能感知到羽毛上残存的妖气。

    “像妖怪,”她的指尖拈着羽毛,细细观察道,“但不是妖怪。”

    “真的是很奇怪的气息呢。”

    舍子殊站在她对面,也饶有兴趣地盯着那个羽毛。羽毛是灰白色的,有些脏,上面挂着砂土与灰尘。上面沾着一粒几乎察觉不到的血迹,正是这里散发出浓郁的、具有辨识性的气味。每一根细细的绒毛间,似乎还残留着特殊的花香。它微不可觉,若不是子殊不久前才与那种气息的源头打过交道,她说不定也不能分辨出来。

    “这么说,这东西……就是那位半妖留下的?”聆鹓在一旁清点着为数不多的行囊,吟鹓也默不作声地帮忙。“就是传说中,那个时常与卯月君为伍的半妖?”

    “是陷阱也说不定。”忱星道。

    “你怎么总是什么都不信?”舍子殊伸手轻轻夺下羽毛,“就算不确定,等发现异常再做规划也来得及。”

    空出手的忱星抱起肩膀,冷冷地说:“来不及。做什么事,都该想想有无退路。我没那么多时间,对没把握的事冒这么大的风险。”

    “子殊好像一向对后果没有概念呢……”

    聆鹓窸窸窣窣地和吟鹓处理着手上的事,却感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又来了。她一扭头便发现舍子殊又用那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她。那眼神称不上充满好奇心,但的确是夹杂着些许求知欲在里头的。她总想刨根问底,吟鹓暗想。她说不上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可是诚然一切生命的开始,都从学习与模仿出发。

    这对她,对她们来说都是件好事吗?吟鹓想不清楚。

    “为什么?”子殊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抱歉!我、我冒犯到你了吗?”

    “没有。一般人会觉得被冒犯到吗?”

    一个激灵过后,聆鹓冷静下来细想。她看向吟鹓,吟鹓摇摇头,她便自己沉思。在这个过程中,子殊始终保持着那种热切得怪异的目光。或许这只是旁人的错觉,她只是……把眼睛睁得很大。那双眼睛很奇怪,不管谁凝视久了都会坠落其中,所以人们会本能地错开。

    忱星才不管这个,她毫不客气地将翎毛从子殊手中夺回来,却依旧面无表情。

    “难道不会吗?”她认真地解释起来,“我刚才的话听起来像是在教训人,不过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你好像总是不怕危险,不计后果,不去想以后会发生的事,所以对什么都勇往直前。有时候这是件好事,但有时候……很危险。”

    子殊看向吟鹓,吟鹓也重重地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你难道不怕生命受到威胁吗?吟鹓的眼神分明在这样问她。

    “危险是因为怕死吗?对死亡的恐惧?”子殊也认真地回应。

    “算是吧。”聆鹓看到她背后的忱星已经无趣

    地走开了。她稍作停顿,接着对子殊解释道:“像是这件事,目前除了翎毛,也没什么线索……只有在真的完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才可以按照这个唯一的线索顺藤摸瓜。若是时间允许,如何做出最正确的判断是很重要的。有时候,行动的失败会使得局面到达无法挽回的地步,所以一定要先权衡好利弊才是。至于死……是最极端的情况。但、但也不是没可能……”

    舍子殊站在那一动不动,像个假人。她们知道,每当到了这个时候,都是她在进行思考,尽管方式不那么正常。姐妹俩面面厮觑,真不知该不该继续忙手里的事。

    吟鹓侧过头,错开被舍子殊遮挡的视线。聆鹓也看过去,明白了姐姐的意思。

    “忱女侠去哪儿了?”

    “去卜方位了吧,”舍子殊说,“我见她准备了些用得上的东西。”

    吟鹓取出了纸笔,铺在旅店的小桌上。她偶尔也会像这样与其他人交流。她的字本来便小巧规整,如今为了将速度提上来,变得潦草了许多。但这样的潦草也有一种别样的韵味在,聆鹓与她开玩笑,说她回头一定能成为书法家,自成一脉。

    她写下这样几个字:真不知那位半妖,是怎样的人,怎样的妖。

    “能与六道无常关系紧密,应当是个不错的人。”聆鹓思索道,“卯月君是那般温柔的人,想必她所欣赏的人也与她一样。”

    “半妖啊……”

    子殊也不知想明白了没有,但她结束了思考,坐在吟鹓的另一边,看她写的字。

    “子殊听说过半妖么?见过么?”

    子殊摇着头,说她从未见过。

    吟鹓听了她们的话,又写下几个字来。

    想来半妖生而在世,也一定有段不好过的日子。

    “嗯……”

    另外两人面面厮觑,一时说不出什么。她们明白吟鹓的意思,而且,吟鹓最有理由思索他人的苦难。在人类之中,如今的她算得上“残缺的”,即便是同类也受到过不少次不公正的待遇。聆鹓的手通常看来没有问题,舍子殊走在路上也不会有谁突然问她的过去,只有声音,没有那便是没有了。吟鹓自己说不上后悔,但憋屈诚然是有的。如今她与那未曾谋面的半妖共情,也能够理解。

    她们早早休息了,独忱星回来得很晚。或许卜位的流程十分繁杂,也可能她更喜欢一个人待着。自从同行之人多了起来,她耳边真是一刻也不得安宁。第二日醒来,她便为那三人指明了一个方向,没多说什么。但很显然,那就是半妖所在的位置了。她给出一个不长不短的时间——五天的路程——在其他人不拖拖拉拉的情况下。她这样说话,那就是在警告她们不许磨蹭了。

    平静的三天过去了,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身处平静的地方,有的人会轻易忘却那些曾经、或未来的困苦,有的人则始终贯穿居安思危的原则。不论是哪一种,时间都不会为此特意停下脚步。

    直到第四天的时候,她们来到一个县城。

    只在一百年前,这里还是一座独立的小型城池。朝廷花了银子,将它朝着两个方向拓宽,吸收了一路的小城,并让它与其他繁华的地区接壤。

    按理说,她们是不该休息的,一路上路过而未曾驻足的地方太多,这里也没什么特别。但是,四人还是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聆鹓莫名发了高烧。

    天气转凉,她的衣服着实有限,出这种事并不算奇怪。尽管吟鹓已经分给她了不少御寒衣物,但她还是感冒了。倒也不咳嗽,也不打喷嚏,就是鼻涕流个不停。她的体温并不稳定,时高时低,这几天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刻。

    吟鹓有些心虚,她无法从忱星从来没有表情的脸上读出什么,但她知道,这位冷傲的女人一定是不喜欢耽误时间的。虽然她什么也没说,自己也有权装作不知道,不去注意。她想一门心思地照顾妹妹,却不知有没有这个条件。

    “这孩子病了。”舍子殊站在榻边,得出她的结论,“她不能前行。”

    忱星没有买药,但是给了吟鹓抓药的银子。她将药拿到客栈后厨请人帮忙煎,舍子殊和忱星留在屋里。现在是大白天,窗外的街道车水马龙,屋里却像黑夜般寂静。

    “你有什么打算?”子殊问她,“我想另一个孩子不在时问你比较好。”

    “你倒是有点人情味了。”忱星大概是在讽刺,“我没什么打算。”

    “要怎么做?她们说,你是不会停下脚步的人。”

    “你是通过,她们的眼睛,来看待我?”

    “我的眼睛看不出什么。”

    两人僵持了一阵。忱星望向床边,聆鹓正处于不好的状态。她睡不着,在床上吸溜着鼻子,脸蛋发烫。旁边是一盆冷水,吟鹓离开屋子前才用新帕子敷在她头上。她当然是能听见两人的对话,不过她烧得糊里糊涂,半梦半醒,可能并不会完全听得明白。但也无所谓,这两人都不像是在意她听不听到的样子。

    “不能大意,谁也不知,她的病是否与活尸有关。”

    “活尸不是销声匿迹了么?”子殊说,“很久没听过这种事了。”

    忱星淡淡地说:“是呢,做梦一样。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一位高人说,这是殁影阁的蛊术,这不安定的源头就掌握在他们手里。现在看起来,人间已经风平浪静,但谁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瘟疫又会席卷大地——从它中止的那些地方。”

    “这样么……所以你不打算将她们留在这里,一个人去见那个半妖。”舍子殊说,“这几日,我们都只朝着这一个目标迈进,你从未提过那半妖是否移动。我想,要么你打定主意一人去见他,那这是卸下包袱的好时机;要么那半妖当真在之前的地方一动不动。”

    忱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拿起兵器,将帽檐上的白幔放了下来,挡住脸,朝向门口。

    “你去哪儿?”

    忱星没有回答她,她径直走向门外。这时候吟鹓刚好回来,她险些与开门的忱星撞个满怀,但忱星反应很快,一把夺过她的药碗。药在她手里稳稳当当,被她的左手高高举起。她的右手用力托住栽倒的吟鹓,后者站直身子,不好意思地接过碗来。

    “你跟我走。”忱星突然对她说,“去收集情报。”

    吟鹓指了指自己,歪着头,又看了看屋里的子殊和榻上的妹妹,呆呆地点了点头。

第三百零六回:行思坐筹

    忱星带着吟鹓,在这个陌生的城镇一路向前,目不转睛。吟鹓只是慌张地跟着,不知忱星究竟是在漫无目的地走,还是早就打听到了什么地方。她也没有别的可选,只能一直追着她那不曾放慢一刻的脚步。她有些累,却说也说不出口。忱星好像从未像现在一样赶时间。吟鹓忍不住想,果真是堂妹的病令她觉得耽搁了吧。

    吟鹓真怀疑忱星是不是走过无数次,她是那样轻车熟路。她绕过一个医馆,目中无人地带着她穿过后方的药库。她们从最繁华的酒楼走到路边的苍蝇馆子。她们不断地走,穿过繁华的街道,由喧闹到寂静。人群愈发稀疏,直到白天安静得令人觉得诡异。

    终于,她来到一扇破败的门前。

    这是一片荒地,但很显然时常有人光顾。门口被访客践踏得光秃秃的草地说明了这点。有来自四面八方的人走过这些算得上路,又算不上路的草地的痕迹。这座建筑也是那样朴实无华,干脆应该说破败不堪了。虽然四下有不少人类的活动痕迹,可这里一点属于人的声音也听不到。光天化日之下,此地的寂静让人完全提不起兴趣。

    但忱星偏偏就是出现在这里了。她伸出手,抓上门环,轻轻叩了两下,接着用力叩了三下,然后又轻叩一下。吟鹓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不知她究竟想带自己去哪儿,去做什么。在她心里始终都惦记着自己的妹妹。她临走前甚至没工夫看她把药喝了,也不知子殊那样的人能不能照料好她。可另一方面,忱星在她眼中也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她是不想也不敢将她的话当做耳边风的。

    正想着,咔嚓一声,眼前的门开了。

    忱星将门推得更开,里面却没有半个人影,真不知是谁打开的门。她走进去,吟鹓紧随其后,想了又想才没将门闭上。破败的屋子里太黑暗了,除了门外钻进来的光,她什么都看不清。忱星像是生来就能适应黑暗似的,在屋里摸索起来,吟鹓紧跟着她,一点也不敢分开。墙边有一座柜子,忱星打开它,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股灰尘和霉味。但柜子的对面并非是木板,而是直接与墙壁相连。

    忱星抽出环首刀,将刀尖虚空地挑在门上,对吟鹓说:

    “你先进去。”

    进、进去?吟鹓不明白为什么,但忱星的语气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她迟疑了一阵,忱星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她才慌慌张张地往柜子里钻。在穿过柜门的一瞬间,眼前豁然开朗,属于人群的喧闹与些许汗味混杂在挥发在空气中的酒精里,让人熟悉得顾不上讨厌。

    四处都点着灯,屋里又没有窗,虽然亮堂,却有些热,像是带人重新感受盛夏的憋闷。转过身来,她发现自己从墙壁上一扇普通的门走出,而忱星也紧接着从门后跨过。在完全来到这里后,她将环首刀收入鞘中。

    这里究竟是……

    “参考灵脉的原理,制造的隐蔽场所。”忱星直接解释道,“据说,最初并非为人类造设。不论如何,当下已为人类所用。我打听过,这里是远近闻名的……情报交易所。”

    对于两位姑娘的出现,室内的人们并未感到太

    多惊讶,甚至不少人看都不看她们一眼。再怎么说,恐怕所有有能力来到这里进行消息买卖的人,都见过大风大浪,不论这里会有什么人光顾都见怪不怪了。不过,还是有一两个人,将视线在吟鹓这个怯生生的小雏鸟身上停留一阵的。

    “这孩子不会说话。”

    忱星直接将她领到一个人面前。那人身上裹着黑色的布,周遭这样多的火光也无法照亮他遮蔽的眼。她继续对那人说:

    “鬼仙姑曾帮过她的妹妹。”

    提到这个名字,那人僵住了似的,大概是在思考。他仍是一言不发的。吟鹓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俩,眼睛不敢往别处瞟。那裹着黑布的人思索良久,慢慢地伸出黝黑的手,从身后的柜台里取出了一小包不明的粉末。

    “这是鬼仙姑留给你的。”忱星将纸包交给她,“我写信,说了你的情况。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难道不用进行任何身份的核实么?还是说,他们都有信心这个流程绝对保密,不会被他人盗用身份冒领?吟鹓不知道。她呆呆地接过那个纸包。那真的是很小的一包,一寸见方。在里面有一点点白色的粉末,很轻很轻,几乎只让人觉得纸才有重量。

    忱星轻轻在她后背拍了一下,示意她将纸包收起来。她立刻照做,忱星很快带着她离开这个位置,并未与先前那人道别。她低声说:“你用得上,死马当活马医。我本不想带你,但鬼仙姑说,只有你来,才能把东西给你。”

    吟鹓从她平静的陈述中捕捉到一丝情绪的起伏。她扭过头,看不到被帷幔遮住的脸。但吟鹓觉得,她大概是咬牙切齿的。至于理由也不难想——她并不喜欢被人愚弄。这两天,她似乎有意透露过,自己对鬼仙姑有些许看法的事。不过她还是在为自己的嗓子求得药方,这令吟鹓心里涌起一丝特别的感动。

    “吟鹓?”

    挡在二人面前的,是一位面露惊异的女人。

    与此同时,吟鹓也倒吸一口冷气。她并非是受到惊吓,只是觉得惊讶罢了。但这个人带给她的冲击显然不小,她整个人怔在原地。忱星皱起眉,一眼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六道无常?”她说,“你们出现在这种地方,倒也并不稀奇。”

    “你是……拥有某件法器的那人。”这位走无常的反应也快得离奇,“是你带着她。”

    “是我。”

    吟鹓的大脑一时间只剩空白。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女人——她们诚然是认识的,且阔别多日。在这一刻,她的身体也不受自己支配,完全傻掉了一样,一动不动。

    “他们说莺月君在带着你……我担心坏了。”

    是了,这位是水无君。

    她单膝跪在地上,弯下身,极力克制自己抓住吟鹓的手的力道不要太重。吟鹓能明显地感到,她的手在颤抖。水无君是这样情绪丰富的人吗?她都快忘了……或许与忱星这样的人相伴太久,使得水无君的温柔是那样突兀也说不定。

    “难道……她算到你在这里?”

    “谁?”

    水无

    君的手并未从吟鹓身上离开,但她昂起头,对忱星提出疑问。

    最终,三个人在交易处拥有了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吟鹓就坐在水无君对面,而忱星坐在吟鹓身旁。她们耽搁了一些时间,交换现阶段发生的事。忱星告诉她两姐妹已经相遇,水无君安静的脸上绽出了一丝微笑。它像涟漪一样,算不上转瞬即逝,可以说,激荡了好一阵子。它最终消失了,可那美丽的模样令人记得它曾出现过。

    “谢谢你说了这么多,”水无君道,“在我记忆中,你并不是健谈的人。”

    “在这种场合下闭嘴,无异于浪费时间。”

    “不论如何……关于你提到的那个红衣女性,我有一些头绪。”

    “哦?”

    “她是从青莲镇被赶出来的。”

    “我知道。”忱星对这早已知情的消息皱起了眉。“还是被红玄长夜赶走的呢。”

    “不过那位大人勒令他找舍姑娘回去呢。”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最近江湖不太平,”水无君饮尽杯中的酒,又接着说,“不如说没有太平的时候。”

    “我活的年岁,不比你少到哪去。这种感觉,我很明显。”

    “南国传来了消息。据说一伙人与摩睺罗迦交战,最终,一条从天而降的龙将它压制。那些人说,这一切都是无庸氏的阴谋。”

    “……等等、等等,”忱星突然伸手,“你吓到我了。”

    这只是个比喻,忱星或许并未表现出受到惊吓的样子。但是,她制止了水无君接下来的叙述。这短短的几句话一时令她没能反应过来,这很少见。

    水无君又续了一杯酒,道:“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我若知道,就不会来这里。”忱星摘下帷帽,放在桌上,揉了揉吃痛的头。“这是多久前发生的事?”

    “不到半个月。”

    “从那里到这里……消息想要渗透黑市,少说还需要四天。”

    “是么,我不清楚这些。”水无君说,“六道无常知道得多一些,总是正常的。”

    “然后你再将这些消息卖给……黑市,并通过这里,完成信息的交流、置换。”

    “是的,我拿走我需要的东西。”

    忱星望着眼前还未碰过的酒,突然抄起来一饮而尽。吟鹓小心地坐在一边,不敢、也不能参与这场话题如此跳跃的会谈。

    “那是群什么人?”

    “这正是我要说的了……”

    说这话的时候,水无君望向吟鹓。实际上,吟鹓的视线一直没有从她身上挪开。打刚提到南国的话题时,水无君的眼睛就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瞟。仔细想想,大约还是刻意。

    “是你妹妹的同伴。”水无君对她郑重其事地说,“一位阴阳师,两位狐妖,还有一个很特殊的人……她不属于陆地。”

    那种大脑空白的感觉又出现了。她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她分明不曾经历过这一切,却似乎从聆鹓描述的过往里窥见一隅。

    此刻,它们逐渐鲜活。

第三百零七回:行难知易

    叶吟鹓既觉得自己的脑袋空荡荡的,什么也无法思考;又觉得脑子被塞得很满,黏稠得怎么都梳理不清。

    先是她们赶路,去找一个不知能不能找到的人,还要通过他去找更多人……在还不知有没有希望到达目的地时,聆鹓就病了。她很担心,她是清楚的,就连现在这样难以思考的状态也能牢牢抓住这种揪心的感觉。她们耽搁了行程,她去给聆鹓买药、煎药,然后莫名就被带到这个地方。这一切,可能与鬼仙姑的推算有关,也可能没有。但她已经确切知道的是,忱星开始对这段雇佣关系产生了质疑。

    然后她得到一小包白色的药粉——少得可怜的、成分不明的药粉。最后,她遇到了水无君,这个曾经对自己照顾有加,自己却不辞而别的六道无常。她诚然是愧疚的,甚至因为无法用语言表达而难过不已。可紧接着,她便知道了妹妹所结识那些友人的消息。

    这一切太不真实了。

    她摇摇头,很难说是想把杂乱的思绪从脑海里驱逐,还是让它们变得更乱了。

    她还提到南国,提到邪神,提到……

    “摩睺罗迦早就死了,”忱星放下杯子说,“被神无君所弑。这点,你我都心知肚明。”

    “确切地说,是摩睺罗迦的幻影。”水无君道,“妄语利用地宫留下的阵法,还有从殁影阁讨来的妖术,以及……‘阵引’,复现了那个怪物。”

    “他想做什么?在南国?”

    “让蟒神现世,或许并非他原本的目的。这个举动,或许只是单纯地制造混乱罢了。霜月君拼尽全力保全了赤真珠,没能让摩睺罗迦元神归位,已实属不易。百骸主从法器香炉中窥见预言的一隅,也赶到那里,处理了许多失控的偶人半成品——或是废品。”

    “那么,‘阵引’是?”

    所谓阵引正如药引,也不是所有的阵法都需要它。有时候,一个法阵只要足够复杂,有着不同的“引”,便能激发出不同的效果。摩睺罗迦所篡改的法阵无异是复杂的,而无庸蓝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将原本已经消逝的存在投射到现世中来。

    水无君又看向吟鹓。吟鹓原本在晃神,在被这种目光注视时,她突然一个激灵。

    “是鬼手的血。”

    水无君没有点名道姓,可话说到这儿,听者都已心知肚明。那一刻,吟鹓原本在纠结的一切事都完全消散,只留下一个念头。

    聆鹓确乎是受苦了。

    她本是知道的,聆鹓原原本本地给她们讲述过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可是,倘若不回头提及那些让人痛苦的过往,那种痛苦本身,暂时可以被眼前的平静掩盖。当它重新浮出水面时,她便无法随着受害者一起逃避了。

    “殁影阁……终归只能说,他们提供技艺、蛊术、药方之类的东西。”忱星端着酒杯思考着,“就像用刀杀了人,不能说卖刀的有罪。这件事,就算与他们的联系再密切,回头清算起来,也轮不到他们头上。”

    水无君阐释道:“我们都很清楚,皋月君与她的手下一直游走在规矩的界限上。可能从外人看来,他

    们是仗着那位大人庇护六道无常,才这般放肆,为所欲为。实际上,那位大人也一直在关注殁影阁的活动。祂不会横加干涉,有时也默许许多会引发祸乱的事。”

    “默许吗。”

    “是的。”

    “我不是黄泉十二月中的一员,我对阎罗魔的了解,终归有限。”忱星坦然地说,“但这些年来我也隐隐觉得,你们口中的那位大人,似乎并非完全站在人类这边。”

    “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但我也不关心。”忱星摇头道,“我只想在这里,得到有用的情报。我在找人,但那孩子病了。除非,你能帮到我。”

    “你担心那孩子的病,和先前殁影阁引发的瘟疫有所联系?”

    “你也知道,是殁影阁了。”

    “是啊。”

    “那孩子说,自己曾受到龙族的点化。”

    “龙族的存在历史比人类更悠久,它们的力量不可小觑,与人类所熟知的法术,不可同日而语。这之中一定有我们所无法解读的力量,在那孩子的手中,形成法术自治的闭环。但说不定,这只是场普通的感冒。”

    吟鹓张开嘴,像是想对水无君说些什么,可她并不能发出声音。水无君却很轻易便注意到她,还猜到了她想说的话。

    “医术方面,我知之甚少,恐怕去了也帮不到你们……真的很抱歉。”

    “没什么可道歉的。”忱星替她说,“现如今,我们手上有一包……砗磲的药粉。那曾是尹氏留下来的,所谓边角料。现在哪怕仅一点点,都不是我所能承担起的。我不知,这小哑巴不能说话的病,能不能被此物治好。但我想,倘若她妹妹的病,当真与疫病有关,我将无视鬼仙姑的条件,直接用给那孩子。”

    “这样么……近来此物价格疯涨。”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份是鬼仙姑送的。”

    吟鹓突然觉得自己收起来的纸包在发烫似的。竟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认定自己可以再当一阵子哑巴。这些粉末太少了,但她可以为聆鹓放弃。倘若她真是因为不干净的东西病的,那么砗磲的粉末对她而言自然是更有价值了。

    “你可知十恶之中,嗔恚的恶使已经诞生?”

    “……”

    “你不知道也不稀奇,他的出现,与南国的那场战役有关。我可以为你详细说明,分文不取。我先告诉你的是,那人在童年曾经服用过砗磲的粉末。他是尹家的人——这样说比较方便理解。世间残余的少许粉末,在已经知情的地方价格飞涨。黑市里那些有力的手,很快就会将消息传到各个角落。那时候,大家也便知道蟒神现世的事了。”

    忱星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那里并没有坐着任何人。但她并非只是看向那个方向,她凝视的分明是更加遥远的地方。她心中不知在思索什么,吟鹓看不明白。她坐立难安,对一些的前因后果究竟如何在意得要命。每一次眨眼,时间的流逝都让人觉得不够真实。

    “所以……鬼仙姑安排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见你?为了得到,这

    些消息?”

    “我并不清楚。”水无君如是说,“我与她没有联系,也并不熟络。但若是她……说不定算出了什么。说来,你先前说自己找人……要找的究竟是谁?”

    “卯月君。”忱星直截了当,“我需要咨询一些问题。当下,我们只有那半妖的线索。”

    “那半妖名叫泷邈……至于卯月君,她先前受了很严重的伤。”

    “我知道,我想弄清楚,莺月君的立场究竟是什么。”

    “看来你已知道凶手是谁。但,即便在六道无常间,这也是大家避讳的话题。卯月君不可能被这样轻易杀死,她这么做,显然是做好了暴露立场的准备。虽然现在她尚未挑明,不过,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然而,那位大人始终没有表态,或许……还不到时候。”

    “呵,你也说了,阎罗魔并非始终站在……人类的立场,是吧?”

    “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对话突然就变得僵硬了,吟鹓虽然没有参与任何讨论,却感到一阵不知所措。她很慌,怕两个人下一刻就吵起来。忱星一手托着脸,眼里满是倦意,似乎对这场会面并不满意。她另一手放在酒杯边缘,杯里不知何时又倒满了酒。水无君端坐着,身体挺得笔直,双手整齐地摆在膝盖上,不再碰杯子。她的酒已经饮尽了。中央仍放着白色的酒壶,不知剩了多少。

    “你来这儿做什么?”

    忱星一仰头,利落地将酒喝光,动作与她神情的疲惫毫无关联。这话像是质问,但水无君仍是平淡如许。

    “我也找人。不……找一具尸体。”

    “一个死人?”

    忱星反问道。她倒出的酒,恐怕是酒壶中最后一点了。这闻起来不算好酒,但度数一定不低,这气息吟鹓还是能判断出来的。不过两人到现在都没有喝醉的迹象。她上下用力甩了一下酒杯,一滴也不打算放过。

    “是活人,但却是尸体。”

    “我不知,水无君,也是这样……喜欢打哑谜的。”

    忱星中间的停顿更长了。她缓缓端起酒杯凑到唇边,却因水无君的回答戛然而止。

    “她也是一位走无常。”

    “……如月君也失踪了?”

    “我们有很不幸的设想。想要找到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我们都不知这段时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你们六道无常,不是最擅长找人了么?”

    “……这次不一样。”

    “为何?”

    “她到处都是。”

    吟鹓注意到,忱星的手明显僵住了。酒杯倾斜在嘴边,一缕酒水顺着唇角缓缓下落。她立刻将杯子扶正,磕到桌上。杯里还剩一半酒呢,这可不像她之前的作风。

    水无君取出一个包裹,小小的。她慢慢打开它,表情是那样凝重。两人都集中精神盯着那包裹看。层层布料逐渐褪去,看得出保管者的小心谨慎。

    剥去那些柔软的布料后,最终呈现在她们眼前的东西,令人惊讶得两眼发直。

    那是一截属于女人的手指。

第三百零八回:行尸走骨

    月黑风高,有时也不一定是什么杀人夜。

    这两人是有些鬼鬼祟祟了,但那是相对而言。正常人看到两个背着袋子、在林间交头接耳的影子,第一反应都是逃离现场,尽可能快地去报官。不过这种荒郊野岭,本就没人在此生活,更别提来谁举报他们的可疑行径。

    其实他们也不是那么可疑。

    “能找到的实在有限。”站着的那人背着什么东西,手中拎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我已经求助了所有能帮上忙的动物朋友。”

    “没事。谢过极月君了。”

    “见外了,我们那么些年的交情。”

    坐着的那人也没站起来,看上去两人关系很好,确实用不上多余的客套。他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接过袋子,将它打开看了看。

    “这真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没办法,实在是太过离散。我们极尽所能,寻找一切有关的线索。”

    “除了实物,线索上,恐怕不用刻意寻找。这是件很好推测的事。”

    “你是说……”

    “如此破碎,恐怕,是在灵脉里发生了什么事。仔细想想,我从南国回来也不算过了太久,就在一夜间,尸体七零八落,分散在江湖各处。怎么想,都是在混乱的灵脉中遭遇不测。而如月君没有人类应有的形体,她的一切都是那样‘轻轻地’连着,很容易变成这样。”

    “其他六道无常都已尽力而为,但……”

    “我知道,最后会差一些。”施无弃摇头道,“必然有找不到的部分。她尸身的气味,虽不会被野兽吞噬,却容易被蛊虫啃食。恐怕还有不少在灵脉中弥漫,误入他道。”

    “……”

    没有月亮的夜色里,极月君就这样站在那儿,在黑暗中“注视”着施无弃。他当然看不见他,但他知道,他就在那里。施无弃将袋子摊开,从里面取出一截很短的小臂,端详了一下断口。骨骼还是黑色的,肌肉、皮肤依次附着其上,牢牢地黏在一起。这一小块手臂,已经是这些零碎物件里最大的一块了。如月君的尸身是那样僵硬而紧实,若是寻常人类碎成这样,一定到了骨血分离的地步。可她又那样脆弱。普通人比起她,反而更能在灵脉中承受冲击,她却不行。再怎么说,失去生命力的身体如何与活人之躯相提并论?

    “我会用其他尸体来补一些。”

    “麻烦你了,这也是那位大人所希望的。”

    “即使那位大人没有这样委托,我也会做这些事。”

    极月君欲言又止,总觉得还有什么想问清楚。一方面,他觉得他们已认识得够久,不论生活还是工作都有着长期的往来。从这点上看,他们非常了解彼此才是。可另一方面,极月君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懂他。或者说,其实,百骸主也并非那么了解自己。他们的往来无时无刻不带着分寸,一言一行皆是公事公办。就连私底下聊着天,也只会绕开那些心照不宣的话题,他们都对彼此最可能引起歧义的话题浅谈辄止,从不深入。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你说。”施

    无弃昂起头看他。尽管这个动作是多余的,极月君目不能视,这种眼神交流的礼仪并不被需要。但是,他还是会这么做。

    “你……呃,你觉得谁做了这种事?”

    “你觉得呢?”施无弃反问回去。

    “那个纠缠不清的女人。应该说,如今已是女妖了。”

    “的确,她是最有嫌疑的人。但也不能就这样轻易地锁定她。”

    “唔,你倒是十分冷静。有些难得。”极月君终于要引入接下来的话题,“陶姑娘三番五次地打扰你……你现在也不气不恼的。”

    “生气有什么办法。我再烦她,也得讲道理,讲证据。”

    “如月君……还是她么?”

    施无弃停了下来。

    “我不明白你想问什么。”

    极月君有些犹豫,他知道自己在意的是什么,但并不确定如何提问才最得体。毕竟,他有关如月君的疑问,对于百骸主而言可能像一种质疑。

    “我的意思是……普通的人类,如果想要活着,多少需要保留属于自己的部分。”他慢慢地斟酌词句,“但,对尸骸之属的妖异而言,任何部分都是可以被更换的。如月君缺失了原本属于她的身体,你以其它尸体拼凑,那么她还是原来的她吗?她会不会失去什么,或是多出什么,如果每一个原来的部件都被逐次替换,她的意识又能怎么保留?”

    “我并不清楚。”施无弃坦诚地回答,“我只能告诉你,尸体确乎不像活人,靠脑子记忆和定义自己。每一部分的躯体,确实可能携带着不同的记忆。”

    “你似乎也是由不同的尸首部分——不同的骨骸结合而生?”

    极月君与其说是询问一个事实,更像在询问对于话题继续的意愿。施无弃点点头,接过了话茬:

    “的确,我的来历也使得我在诞生之初,感到了极大的混乱。正是在那一个巫女的帮助下,我逐渐协调了自身不同的部分,与自己达成和解,直至统一。只是,我自作主张地让如月君获得此等形式的生命,却是让她重复了我所遭受过的痛苦,再次经历我曾带给过那个人的焦灼。在这过程中,我却什么都没能帮上,如今面对这样降临于她的灾难,也竟如此一无是处。”

    这话说得有些重,极月君摇着头反驳开解他:

    “你无须自责,恶使兴风作浪祸及旁人,是他们的罪孽,而非你我的罪责。若要说责任,身为六道无常所担的还要大些。我们很快就会调查清楚,这种意料之外的灾祸到底是为何发生,你不要太心急,过于逼迫自己。”

    “我也不算着急。我心里分得明白,自己并非在帮助当初想要伸出手的那个人,只是——人生在世,多行善事?”施无弃笑了笑,以轻松的口吻回应,“你当年不也助我良多?啊,不过,最后你在山海面前摆出人妖有别的态度,还是教人伤心嘛。”

    极月君沉默半晌。他不是想不到自己当初的举动,的确在伤害百骸主的感情。不如说,施无弃所承认的这桩事在他意料之中,他知道对方一直在在意的正是此事。施无弃觑见他的脸色,紧接着

    补充道:

    “伤心归伤心,我早就想明白了,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山海……他是要得道飞升的人,本该如此。只是时至今日,他依旧为红尘所牵绊。”

    “我该了解他,即使我想警示,也不能左右他要走的路。”极月君笑叹着调侃,“唉,你说早知今日,我当初拆散你们做什么?倒不如别让你们那时被破坏感情。”

    “也无所谓。每个人也好,妖也罢,在他们存在于人间的每个阶段,都必须有所经历,才能成为他们当下的自己。这点道理,我最是该清楚。”

    “你是一个活得明白的人,我信你这点。”极月君意有所指,“那么如月君,你认为……”

    施无弃打断了他。他的口吻变得严肃:

    “我不能保证,回头就算她恢复了行动力,也得靠你们再想想办法。万一她又失去了理智,别说无法再胜任六道无常,失去至今为止的这些记忆,也是说不准的事。”

    极月君轻轻叹息。

    “我们自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无需担忧。不过我方才想问你的,可能更有些冒犯了:你认为,平心而论,如月君和先前你心里的那个人,当真毫无联系吗?某些惹人厌烦的人,一定拿这话说道了不少次,但我想从你这里听见一个真切的亲口回答。”

    他没有马上等到。施无弃半低着头,手里摆弄着人体的部件,却没有太多章法,心不在焉似的。他的沉默持续了有一阵儿,极月君也就静静地等待。最后,施无弃终于开口,平缓地向这位故人叙说:

    “说实在的,这事儿我真没法说。但——我怎么看她,这真的重要吗?无论对她,还是对于更多客观的判断而言,乃至对我来说,这种真实的想法都不再那样重要。她再怎么像谁,都是披着皮囊的另一个人罢了;我再怎么想谁,也很清楚那个人只是永远地活在我记忆中了。甚至当我回想当年的心境,也不得不扪心自问,在我炼制返魂香时,我真的没有预料到一切糟糕的可能吗?不,我是已经想过的,只是……我可能就是不大甘心,念头不通达,也算得上年轻气盛,就那样一意孤行,孤注一掷。得到一个并不算好的结果,就是我为此应当承受的代价。我不负责任地创造了一个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因而往后的一切,皆是补救,说夸张点,当赎罪也不为过。包括现在劳心费神,大抵亦是这样意义。”

    黑暗的树林里一片寂静,在他平静的尾音落下后,就连风也像离场,唯余极月君一声极轻的叹息,如落寞的风声拂过。施无弃已经再无话说,极月君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该不该说什么。他笼着袖子,微仰着头,兴许今夜哪处有很好的月色,但无论如何,并未照到此方,无法让他看见。

    过了许久,还是百骸主抬起头,打破了沉默:

    “我有一个想法。有些冒险,不过,它可能是损失最小的办法。”

    “愿闻其详?”极月君打起精神。

    “这个想法,它可能会牵扯到一些……禁忌的东西。”施无弃保守地描述,“不过,莺月君已经这么做了,不是么?”

第三百零九回:行步如飞

    忱星没有独自离开,她留在这里,留在这小小的县城里。

    今天是聆鹓生病的第四日,她的烧仍未完全退下去。精神好的时候,她可以十分正常地与其他人攀谈,只是脸色不太好,语气也显得有点微弱。精神不好的时候,她就只能躺在床上,脸蛋烧得通红,别说吃饭,一点儿水都喝不下去。就这样反反复复,聆鹓肉眼可见地瘦了,她姐姐跟着揪心。

    该如何是好?谁也不知道。但吟鹓心里明白,拖得越久,忱星越不耐烦。虽然她没有表现出来,但吟鹓知道,她随时可以放弃她们,前去追踪那个名叫泷邈的半妖——这是水无君告诉她们的。泷邈不知还是否停留在占卜的结果处,也不知忱星有没有再算过。她没有走,一方面可能泷邈也没有离开,另一方面她或许还在担心聆鹓的病与殁影阁散布的瘟疫有关。

    尽管后者的成分很难确定。她到底是心怀天下,还是有其他原因?吟鹓总是看不透。

    在聆鹓清醒的时候,她将自己和忱星与水无君见面的情况写给她看。当然,说也不是全说,只是挑挑拣拣,写了吟鹓觉得自己可以说的内容。在聆鹓主要看来,无非是与故知相逢的一件事——当然,这也很值得令人感慨。聆鹓惋惜自己没能同去,还问姐姐有没有对水无君表示感谢。吟鹓的话里只有宽慰,再无其他。

    关于谢辙他们的事……吟鹓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转折是在第六天出现的。

    那天聆鹓刚醒来,就觉得自己神清气爽,精神抖擞,仿佛一点病痛也不曾有过。先前几天受过的折磨都不复存在,她活蹦乱跳,下了床便能满地乱跑。吟鹓照常端着熬好的药,见到她这般精神,也颇感意外。她们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了忱星与舍子殊。

    这两人的表现……倒是“很有意思”。舍子殊像是真的为她们感到高兴,双手竖直在面前轻快地鼓着掌。但不知为何,吟鹓总觉得她的庆贺并非发自真心,而是一种表演。当然,不是说她心怀恶意,而是说吟鹓觉得,舍子殊只是认为遇到这种情形,便该这么做。而忱星的反应倒更符合舍子殊失忆者的身份——毫无反应。

    难道说,她们该期待忱星感到高兴么?也许这还值得期待一下。毕竟,她终于可以不再将重心放在这里,而去专注于追踪半妖的事了。不过按照她一贯谨慎的性格,心中留有疑虑还是很有可能的。

    很快,她便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怎么恢复得这么快?”

    这听上去实在不像好话,反而像是盼着她继续病着一样。不过,忱星说话就是这样的,她们都可以理解,也明白她真正的意思。

    “应当是吟鹓姑娘不舍昼夜的照顾,终于让她康复了吧?”舍子殊说。

    “当真?”

    忱星来到聆鹓面前,聆鹓不知为何有点紧张。她伸出手,一把抓住聆鹓的手腕,旁人都有些惊诧。但紧接着,她就将纤长的手指按在聆鹓的右手腕侧,应当是在把脉了。

    “……”忱星皱起眉,“当真是恢复了。”

    难道说,是殁影阁的人有所察觉,所以停止了

    背后的活动么?那这里嫌疑最大的自然是舍子殊这个来路不明的外人。她将锐利的目光投向她,而子殊只觉得莫名其妙。不,也不该这么想,指不定真是普通的感冒发烧,过几天便捱过去了。毕竟吟鹓是这样认真地照料她,康复也并不是不可能。

    “总之,既然已经没事了,我们现在便出发吧!”聆鹓显得比谁都着急,“耽误了这样久,真的很抱歉……”

    “也并不怪你。”舍子殊宽慰道。

    忱星什么都没说,只是去默默收拾行囊,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看不透。吟鹓思前想后,示意另两人先收拾着,她决定去确认一下。吟鹓跟了过去,站在忙碌的忱星身后。但她终归是不能说话的,便只是这样看。她想,若还有什么要紧的事,忱星会直接说的。

    忱星的东西不多,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完毕。她回过头,知道吟鹓早就进来。两人相互凝视半晌,忱星终于开口说话了。

    “不能掉以轻心,你是知道的。”

    吟鹓点了点头。

    “我做了卜位,发现那半妖……并未挪动分毫。”

    吟鹓微皱起眉来。虽然这是件好事,可是,他为什么也长时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出了什么事,还是半妖他个人有什么状况?不论哪种,都令人有些担心。她紧紧地抿住嘴唇,心中暗想,不论出什么事,她都要看好自己的妹妹。她们不能再分开了。

    “对了,药粉在哪儿?”忱星问她,“很小的那一包。你还带在身上吧?”

    吟鹓一拍衣侧,脸色变得很不妙。她露出焦虑的神色,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裳,又转过头看向客栈后院的方向。这几天她换了一次衣服,恐怕……把药粉放在那件衣服里洗了吧?看这架势,忱星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没责备什么。或许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吟鹓一心只想着给妹妹忙前忙后,何况药粉这么小小一包,被忽略了也算得上正常。

    大概吧……虽然它分明是很重要的东西,说丢就丢,多少有些可惜。

    她们再次踏上了旅途。距离泷邈的位置已经很近,何况忱星说他并没有动过位置。虽然这听上去有点让人质疑结果的准确性,但既然是忱星,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就连将那根翎羽交给舍子殊,她所得到的结论也是一样。忱星愿意交给她,估计也是认定了那半妖一时半会不会再跑。当时她们与水无君见面,自然也提到了这件事。水无君欲言又止,权衡之下决定让她们自己去看。她所能给出最确定的消息,便是泷邈在那里,很可能真的抽不开身。

    忱星将一切人的话都预设为“不靠谱”的,她更相信自己。当她自己得出的结论与旁人有所重合,那些话才能起到强化结果的作用。不论如何,她们出发了,距离目的地不会超过两天的行程。只不过,到地方找人恐怕还要一点时间。忱星叮嘱的语气太过严肃,简直像是警告一样。她说,若是路上聆鹓感觉自己有任何异常,要第一时间说出来。聆鹓表示理解,自然也满口答应。吟鹓心中暗想,还是不要再出事的好。

    一路上,聆鹓的确不再感到任何不适了。于是,吟鹓斟酌再

    三,决定将谢辙他们和南国的事告诉她。骑在租来的马背上,她从包袱里翻找纸笔。这个动作被忱星瞥见了。

    “我们,从水无君口中,得知了一些事——或许,与你过去的同伴有关。”

    两人同时愣住了。她们骑的是同一匹马,一前一后地坐着。前方的吟鹓回过头,看了看妹妹,发现聆鹓也在呆呆地看着自己。她们都有些意外。聆鹓的意外理所当然,但对吟鹓来说……忱星敏锐得未免让人觉得有点可怕。

    “说是有位公子,是唯一的寻常人。还有两个狐妖,一男一女,是兄妹。一位不属于这方大陆的访客,还有——百骸之主。另外,还有两位六道无常,分别是神无君和霜月君。”

    多令人熟悉的形容!聆鹓抓着姐姐的手更用力了些。吟鹓很快意识到,一定是他们没错了。她的妹妹紧接着张开了口,语调都在颤抖:

    “我、我知道!那个人,姓谢是么?狐妖有两个?我知其中一位,但另一位……莫非是他的朋友,还是——他妹妹?他们、他们相逢了么?真是意外。还有……霜月君!她竟也在那里。神无君为何也在那里?还有位奇怪的‘访客’,我兴许也不认识。为什么他们几个会出现在南国?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忱星几乎完全预料到了她的反应,吟鹓也猜到了。单独骑着一匹马的舍子殊凑近了些,也想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忱星简单地替吟鹓讲述了无庸氏的阴谋、新恶使的决心,以及蟒神复苏的几个事件。她知道的比较有限,其中包含着她个人缜密的推理,将水无君原本算得上破碎的消息串了起来。聆鹓的面色时而忧虑,时而感动,像是将忱星的讲述随着谢辙他们一起经历了一遍。

    说实在的,忱星讲得实在枯燥,比起话本称得上索然无味。不过她本就是一个梳理事件的过程,犯不着找太多修饰。吟鹓一直扭头盯着她,觉得她在听那些话的时候,眼里能发出独特的光彩。看来,她真的十分在意那些人,尤其……是那个普通的人类。当然,他的确值得在意。且不论他能与那些特别的人并肩作战,就已经证明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吟鹓的心里痒痒的,她也想见到妹妹所想见的、见过的光景,认识她所认识的、值得认识的人。

    聆鹓甚至埋怨她们,应该早点告诉她,这样她的病说不定好得更快些。

    唯独舍子殊听罢,只是面无表情。她太安静,大概又是陷入了自己的思考。过了许久,她才这样说了:

    “那些被丢进沼泽的偶人……听起来有些可怜。”

    忱星似是翻了个白眼。

    “死物罢了,受法术的驱使行动。你不去考虑法阵的事,竟在这里同情假人。”

    “这算作同情么?我只是觉得可惜。”舍子殊摇摇头,“就这样被打碎,下场未免太过凄惨。说不定,它们原本还可以有更多用处呢。”

    “说不定,只是些残次品吧?”聆鹓跟着猜测。

    “谁知道呢……”

    舍子殊抬头望天,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那人竟有那么多替身呢。”

第三百一十回:行藏用舍

    泷邈诚然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这座镇子。幸运的是,他自己没遇到什么麻烦。

    他遇到的是别人的麻烦。

    一开始,那甚至不是“人”,至少不是个完整的人。确切地说,是人的一部分。这种程度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当然,曾经它完整的部分,严格来讲也不能这么被简单地定义。

    简单地说它曾经就只是一具尸体。甚至连性别也只是个符号,它就是它自身。只不过,以女性的外貌呈现出来。

    是了……被泷邈所意外拾取的,是如月君身体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得到了她的头,尽管只有半个。而且这一半很微妙,是斜着“切”或者“炸”下来的。有一大半是脸,而脸的部分大概拥有将近原本的三分之二。好消息是,这斜分离下来的面部保留了左边的眼睛,一半鼻子和完整的口舌,眼睛还嵌在眼眶里呢。她的后脑部分比较少,里面已空无一物。不过没有关系,她本来就不拥有正常人的脏器,那里连接着一些头皮和长发,露出的骨骼也是漆黑色的。

    一开始,泷邈发现的也并非完整的口舌。大部分只连接上颚。有水鸟在河里捕鱼,却被水草缠住了脚,它挣扎不已,而同类向岸边的他求救。当他将那只可怜的水鸟解救以后,他意外发现,缠住它的东西并非是水草,而是人类的头发后,他便重新投身河底一探究竟。

    然后,他便得到了如月君的头颅——半个,或者更小。

    泷邈一眼认出她,这要归功于她留下的很大一部分面容。他不知这东西在水中被浸泡了多久,但她并未被水侵蚀。若是一般的尸体,早就被泡肿、泡烂了。虽然鱼与虾蟹也可以慢慢将她啃噬,不过对她来说这也是个漫长的过程。在她的脸溃烂前,泷邈有缘将她打捞。

    她还能转动自己的眼珠,这已令泷邈惊诧不已。按理说,碎到这个程度,人类与一般的妖怪都无法再将意识贮存。但她是不一样的,她的每部分都能拥有一些意识,冗杂无序,赌博一样无法确定她究竟还记得什么。

    泷邈从她的眼神中能读出一个信息——她认得自己。

    他想方设法联系周遭的鸟雀,最终从附近的林地里发现了一截下颚。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将它与那半截头颅拼在一起。但看样子,应该属于她本人没错,它们都没怎么腐烂。说实话泷邈第一眼看见那截下颚,与安详地躺在牙侧的红色舌头,他心里泛起一种怪异的恶心。

    该怎么把它们凑起来?他实在没有办法。

    紧接着,百骸主便出现了。

    他是有意寻觅到这里来的,有妖怪第一时间将这里的情况告知了他。重要的部分在泷邈的手上,他放心许多。两人相遇后没有太多时间寒暄,他做的最重要的事,便是将如月君的尸块拼接起来。对他而言这是件易事。这样一来,如月君便可以开口说话了——她甚至不需要人类的声带,只靠法术的凝聚便能震动空气。

    从她的口中,泷邈得知了她沦落至此的原因。他陷入无以复加的震惊中,百骸主则对她这半颗头颅追问道:

    “是谁做的?”

    对,这才是

    除了尽快拼凑身体之外,最重要的问题。

    如月君却陷入了沉默。她睁大那仅剩的眼睛,却什么都无法传达出来。

    “是噤声的法术。”百骸主皱起眉,“为了不暴露凶手施下的。法术只对人有效,因此应该是在她尚且完整时就……”

    “是莺月君么?”泷邈问。

    如月君依然只是沉默,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不能太难为她。她能认出我们已实属不易……她与平时差得太多。她的人格被拆分成无数碎片,毫不夸张地比喻,每一个尸块都是她灵魂的一部分。说不定也不是法术使然,只是她能理解、能表现的,就已经是她所能阐述的全部了。好在,她对我们没有敌意。”

    泷邈知道,他一定很担心她陷入疯狂,正如第一次的“复生”。

    “能给她接上更多肢体么?”

    “脊椎很少,都不能直接连起来……说起来那天,你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百骸主看向他,“莺月君——的确是最值得怀疑的对象。”

    泷邈攥紧了拳头,愤愤地说:“这家伙……”

    “但是,我们并不能一口咬死是莺月君所为。就算她真的背叛黄泉十二月,也依然有可能被贼赃。何况,上次她的行事倒是很高调,并未对卯月君施展类似的法术。当然……也可能是她洞悉了我们的看法,故意演的这出。”

    “这对她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泷邈揉着太阳穴说,“她对卯月君出手,是因为那狗官可以给她合适的身体。我不想锁定她,但……您知道,个人恩怨在的话,我很难不去想。我也在努力说服自己,思考她的行事动机,可还是想破了头也不明白。”

    “也许,还有一个人。”

    “是谁?”

    “……你当时不是还见到过,另一位恶使么?”

    泷邈睁大眼睛,立刻明白了施无弃的暗示。淫之恶使曾一直缠着施无弃,教授她使人起死回生的办法,但无弃的态度是明确拒绝。多次求助未果,她心生怨恨是理所当然,何况施无弃也说她对如月君这件“完成品”有着天大的敌意。不论是意外相逢还是蓄谋已久,她都有充足的理由对如月君下手。

    施无弃已经在很短的时间内收集了许多肢体,但仍不够,远远不够。甚至,他现在拿不出颈部或是锁骨什么的与她的头颅相连。很多尸块会顺着那条灵脉从不同的出口飞溅。施无弃已经详细调查过可能出现的地方,也多少有所收获。有些分布在高山的,恐怕已被食物短缺的捕猎者拆吃入腹;有些流落深海,大约只有鲛人才能设法找到,也不排除被大鱼吞下肚的可能。还有的部分,甚至会游离他道,再也寻不回来。

    这一切,施无弃都有思想准备,他试图给如月君进行解说,也不知她能听进去多少,又能听懂多少。不论如何,他已经尽力。其他的尸块,施无弃放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到真正需要时才敢拿出来。觊觎六道无常尸体的妖怪有很多,尤其这样零散方便的,还是头一次出现。尽管不论吃掉多少无常鬼,他们也不可能获得更长久的寿命和更高深的修为,可妖怪们还是趋之若鹜。这

    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过去南国的人,甚至本土的许多人,也都迷信着吃妖怪肉可以获得不凡的力量。虽说的确有不少东西都能入药,但再怎么说,也要专业的医师经过专业的筛选与制备,才能发挥作用。

    紧接着,便有四个人前来见他们了。

    找到他们不难,这令人有些欣喜,也令人感到担忧。几人之间没有太多寒暄,只有简明扼要的自我介绍,与表明来意。百骸主见到聆鹓与她姐妹重逢,自然替她高兴。只是他们见了面,话不必多说,气氛便从起初的僵硬转为缓和,泷邈也不再对这莫名造访的几人怀有敌意。至少敌意减退了些。

    百骸主单独对叶家的两姐妹详细地叙述了南国发生的事——他认为她们有必要知道。除了告知她们友人们都经历了什么,也为接下来可能转变的江湖做好准备。聆鹓也有许多经历想要告诉百骸主,她也有很多想问的事。施无弃戏谑地说,看在她是熟人回头客的份上,就不计较她人类的身份了。

    而另一边,泷邈为忱星和舍子殊展开情报的交换。在这之前……

    “你为什么在这里?”

    忱星瞥向子殊,眼里算不上敌意,但多少让泷邈感到奇怪。她们不是一起来的么?为何看起来……关系并不是十分紧密的样子。

    “我和百骸主并不熟悉。”

    “或许你能听听热闹,或者,打听打听自己的身世。”

    “我已经不在意了。”子殊像是和她对着干似的,“我倒是更想知道谁做了这种事。”

    忱星不再与她纠缠,转而看向有些尴尬的泷邈。她直言道:

    “可否让我们见一见如月君?”

    “抱歉,不大方便。”

    “没关系。但这个,要交给你。原本是打算……吃闭门羹时用的。”

    忱星取出了包裹好的一件东西——属于如月君的东西。那是水无君托她们转交的,或者说,是她给予她们善意的通行证。泷邈沉默地接下,嗅觉灵敏的他已经辨认出了这是什么。他微叹了口气,说道:

    “倘若不是他,说实话,我对你们的确会百般警觉。我被这等大事缠身,暂时无法寻找卯月君,也颇为焦虑,现在只希望事情快些解决。这部分,我会转交给百骸主,但现在我也无权做主……我自认为,他是比我更有话语权的。”

    “理解。”忱星说,“最重要的,还是如月君的意愿。”

    “她现在面貌可能会吓到你们。而且……她也谈不上什么意愿。”

    “受到躯体的限制么?我了解了。”

    “嗯。更具体的事,是否需要等百骸主和另外两位姑娘过来商议?”

    “不必了。”忱星替她们做了决定,“恐怕她们与百骸主,还有许多话说。这些事,她们也没必要参与——今后也别。”

    真像个独裁的大家长,但子殊和泷邈都认为,她是想为那两人少惹些麻烦的。不过也确实,这些事情,知道的人数必须恰到好处。人越少,越好处理,但也不能太少……少得人手不够,也会没法儿处理。

    泷邈将前因后果再度悉数道来。

第三百一十一回:行清言浊

    “感谢你告诉我这些。”忱星客套地说,“接下来,我有些问题。算是个人问题……也不算是。若可以的话,望您知无不言。”

    泷邈思索一番,微微点了点头。他对眼前这女人并不是绝对放心,因此他很难如实交代所知道的一切。他所能保证的,仅仅只是尽量不说谎而已。

    “这可能是个敏感的话题。”

    “你想问卯月君的事吧?”

    “对,清和残花。”她说,“我不可避免,会揭开一些伤疤。我就当你们关系不错。”

    “你这么说,怕已经是没有打算停止提问的念头。”泷邈笑了一下,“你尽管问吧,关于那天的事,我倒是有挺多值得说道的。”

    “你看到什么?这个问题一定不少人问过,甚至,你主动说过。”

    “当然。”

    于是泷邈就将那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忱星,还有旁听的舍子殊。他如何与那个村落的淫之恶使战斗,又如何赶到一旁的山上,寻找卯月君的踪迹。实际上这两件事间差了很久,因为他在战斗结束后已经精疲力竭,短暂地失去意识。他只是在天亮前挣扎醒来。

    “你醒来的时候,淫之恶使还在村里?”

    “她当然已经离开了。我想我成功将她赶走了,或者……其实是这村子已然没有利用价值。相较于和我殊死搏斗,她更情愿摆脱我这个麻烦,寻找下一个目标吧。”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忱女侠,这可不算夸奖。若你本意无此,便当我没说。”

    “那就当这是玩笑话吧。”忱星可并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她对泷邈实力的评估,可以说是算得上准确了,只是表达方式选择了最令人不悦的那种。“总而言之,你离开那里后,立刻动身前往附近的山丘,寻找卯月君的下落,然后……”

    “然后我看到的场景,不比当下的如月君更好看些。”泷邈打断了她。

    “兴许绀香梅见更离散些。”

    “……随你怎么说吧。”

    泷邈不想和她计较。他当然知道,忱星就是琉璃心的持有者,且拥有数百年的岁月。这种对“同龄人”的敏锐甚至要强于对发现法器的直觉。他不想把场面闹得太难看,尽管现在已经足够不愉快了。那个红衣的女人自始至终也只是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像个家具一样本就属于这间旧屋的一部分。

    “我们从你说的那个村子来。”子殊突然说。

    “是么……”

    泷邈好像有点意外,但也不是很意外。他没有闻到那个地方残留的气息,因为几人身上都被一种特殊的花香覆盖,他辨别不出来。不过既然她们这么说,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们与她遗留的陷阱作战,那些残枝败叶,还在继续汲取村民的力量。”忱星凝视着他的眼睛,“看来你也不那么正派。比起那些可怜人的性命,你最在意的,还是熟悉的人。”

    舍子殊突然开口道:“也别这么说。指不定,他以为村子没事了呢。我们去的时候,那些夹竹桃不也藏得好好的。他可能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才放心离开吧?”

    “不,我没有。”泷邈突然说,“正如忱女侠所言。”

    子殊露出疑惑的神色:“诶?你这人可真奇怪。我说的岂不是更好听些?就算不是这样,你也可以按照我说的承认呢。这样一来,你就是看上去货真价实的好人了。”

    “‘看上去’这三个字用的不错,但我不屑于说这种谎。我说实话,世人的生死原本都与我无关。是卯月君教导我,如何将整座江湖看做自己的一部分。我至今仍未明白她所说的那一切,但我至少愿意试着理解,试着用那种方式思考。所以,在传递我这些思想的本源受到威胁时,我理应抛弃其余的一些。我不会让构建我的框架陷入险境,就这么简单。”

    “简单?你对简单的定义,和我真不一样。”

    “那忱女侠又如何认为?”

    “啊……?”

    忱星倒是没想到他会反将一军,不过她也并非没思考过这些。她稍微停顿了一会,便对泷邈说:

    “我对人类的安危也没什么兴趣。但思路,倒是没你这么麻烦。”

    “你怎么想?”

    “人太多了。”她重复道,“太多了,不仅是现在,从过去开始便是。该说,这是个卑劣而贪婪的物种,当然,所有生物都是如此,求生与繁衍是第一本能。只是我身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对这一切的感知格外明显。我是个生意人,一直都是——从刚出生,就注定了这样的命运。生意或许没有绝对的公平,但所有交易的建立,都会在不同程度,满足双方的需求。虽说无奸不商,但在我看来,这是最不卑劣的方式。金钱粉饰了冠冕堂皇的借口,省了很多麻烦。即便如此,人们还是装作讨厌它的样子。”

    泷邈看着她,半晌又没说话。这段陈述,他不仅完全理解,甚至支持绝大多数。但不知为何他总认为,这女人的观念是应该反驳的。为什么?因为卯月君一定不这么想。不知不觉她已对自己造成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而他也逐渐选择接受。若是过去的自己,他一定相信自己会和忱星这样的人相见恨晚,可现在则完全不同。

    “我尊重你的想法。”最后,他只是这样说。

    无关的话题扯得太多,连舍子殊也听不下去。两人的对话对她来说虽然字句浅显,内涵却一时难以理解。她不得不将话题带回正轨,让他们继续讨论本该讨论的话题。

    “抱歉跑题。”忱星幽幽地说,“我相信你说的话。实际上,我正是通过……从山里发现的、你身上的羽毛,来确定你的方位。运气很好,你始终没有离开。”

    “对我来说运气不好。不仅是我,还事关其他六道无常。”

    “那么……你是否亲眼所见,莺月君伤害卯月君的事?”

    “当然没有。我说过,我那时候赶不过来。”

    “他晕过去了。”子殊“贴心”地提醒他们。

    “有没有一种可能:伤害卯月君的另有其人,但留下让他人误以为是莺月君的信息。”

    说实在的,泷邈有些恼火了。

    “什么意思?你想说,卯月君是在骗我么?”

    “没有这个意思。说不定,她也被误导了。”忱星抬起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她察觉到半妖的恼怒。“我的个人习惯,凡事多发散、多质疑。冒犯到你,我该道歉。”

    “不

    用了。”泷邈冷冷地说,“反正也没什么诚意。我以前也如你这样,但现在不是。别总觉得全世界都想骗你,都想害你。”

    “你大约是被卯月君护得太久了。”

    “你——”

    “好……那么,是莺月君做的,这句话是卯月君亲口所说么?”

    “亲口所说。”泷邈试图让自己冷静,“悭贪之恶使与她联合,陷害于她,并趁机将琥珀拿走。卯月君的头颅……已经四分五裂,比如月君更加,‘离散’。一夜过去,她的口舌得以恢复,她只是说出那个名字。我不知是她不能说得更多,还是怕我冲动行事。直到她又在没有琥珀的情况下休养了很久,才将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

    “你们?”

    “啊,是。”泷邈意识到自己说的话,“还有个孔雀精。他是一方领主,也是……”

    “孔令北?”

    “你认识?”

    “只能说,我知道。”她说,“我查过,家父……曾费尽心思,四处被骗,最终从他的手中得到了重要的法器,琉璃心。”

    “这……真想不到。”

    “我不了解他。”忱星耸耸肩,“毕竟我见也没见过。不过,他一定是个有些手段的生意人。我喜欢和这样的家伙打交道,不论他是不是妖怪。”

    泷邈不知如何评价。

    一阵漫长的沉默,三人心里都各自盘算着自己的事。偶尔从隔壁房间,会传来百骸主与聆鹓的讨论声,不过高声的部分只是暂时,他们似乎聊得很投机。

    终于,忱星又开了尊口。

    “你已经,替卯月君,承认了莺月君的叛变。我本想找卯月君再度确认,但,时间可能不太允许。叶家那位吵闹的姑娘,路上病了,耽误了一段时间。”

    “你还会关心人类呢。”泷邈揶揄着。

    “她很重要——各方面。”

    “说句你们可能不爱听的。那孩子身上,似乎具备某种妖性。是鬼手的原因吗?”

    “连你也知道鬼手的事了。除此之外,没别的原因吧?”

    “哦。”泷邈敷衍了一声,接着说,“我倒是希望你们去见卯月君。既然你们不能留下来替我照顾如月君,我一时也赶不过去,倒更想委托你们。当然,你来决定,我没有逼你或者求你做什么的意思。”

    “她在哪儿?”

    “不远。”泷邈补充道,“而且她身边应该有人辅佐。我是说……那个孔雀的妖怪。”

    忱星陷入沉思,一时不知如何抉择。她本就在一环扣一环的见面游戏中,能省略步骤固然是好事,可也不能省略太多信息。她其实已经清楚地知道,指望莺月君对她说真话是不可能的。但鬼仙姑的算盘究竟是什么?她为什么要将自己拉入这一切?关于自己的事,她还是十分上心的。而卯月君这样的人,说不定能带给她一些独到的见解。

    尽管她们的理念可能很合不来。

    “你对莺月君身在何处,有何头绪?”

    “没有任何头绪。但卯月君可能知道一些。不是我故意麻烦你,我先说明。”

    “知道了。”

    反正除此之外,忱星自己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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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