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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二回:行奸卖俏

    “你我曾险些成为盟友,对吗?”

    说这话的时候,妄语转过身倒了杯热水,顺势推到对面的人面前。这里的所有陈设都十分简陋。粗制滥造的柜子、生了霉斑的桌子、腿部长短不一的凳子、缺口的茶具、廉价而受潮的茶叶。妄语权衡了一下,才没有将最后一样东西放进茶杯。

    “人”有三个,热水有一杯。

    “鉴于你的行为,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在这里的你仍不是真正的你?”

    淫端起杯子,眼睛朝上瞥一眼他。妄语还未回答,她又说:

    “也可能你更挑剔。”

    “都对,但不一定都是。”

    “像您这样生在有钱人家的大少爷,自然不会明白我们穷人家的苦痛。”淫轻佻地说着随性的话,身体微微后仰。身后站立的男性尸人扶住她,以免她摔下去。看上去真可靠啊,倘若他的一切不是由这个女人——或说女妖来操纵的话。

    “嗯,我不在乎。”

    “噢……你真是个无礼之徒。”淫嗤笑,同时谩骂。

    “很多人都这么说。”

    “虽然我不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我若是有这般条件,肯定不会想到去做这些事,做这些……被世俗称作坏事的事。我走投无路,我没有办法,我别无选择。”

    用轻松的语气说着沉重的话,淫举起水杯,看着侧面的印花。这花涂得很敷衍,只像个色块罢了,让看见它的人和它一样打不起精神。不过,她倒是觉得这种东西与自己极为相称。说实话她有点喜欢这个便宜货,一会儿要是可以,她得想办法顺走。

    “这么说来,我确实有得可选。我的选择太多,时常令我感到迷茫。纵随心随遇是极其快乐的,但选择若是多得令人发指,我便只想挑最不同寻常的那个。”

    妄语撑着下颚,懒散地说着。恶使间的会谈并不常见,且对各个立场的人,包括他们自身来说,都十分危险。但他们二人都是那样轻车熟路,好像什么都不担心似的。

    “你们呀,吃穿住都是说换便换的,不需要出卖良知或是**。就连这副身躯,也像衣服似的,说换便换了。哪儿像我们穷苦之人,都是这般恋旧的。身体这样珍贵的东西,怎么能是随意更换的呢。”

    说着,身后的男性伸过手来,搭在她的肩上。她反手摸住对方的手,顺势倚靠在他的手臂上,陶醉于这般冰冷的接触。妄语的那只单眼盯向那僵硬的手。那个男人死得太久,但并未死透——她还在用自己的把戏汲取生者的活力,源源不断地灌溉他日渐干涸的躯壳。妄语知道,她是诚实的,尤其是恋旧这点。

    “我以为你主动找回我谈生意,是想开了要用原则来做交换。不过看样子,你还是没有那个打算。不过没关系,我如约摧毁了百骸主的‘杰作’,至少在你看来,你的兄长已经是最接近完美的造物了。”

    “虽然那并不是我想要的,不过,我

    好像也只能提出这样的请求了。女人都是善妒的,呵呵……”她发出并不由衷的笑,心猿意马。她的头放正了些,手还是恋恋不舍地叠在兄长的手上。兄妹二人出生起便没怎么分开过,可自某天起,他们仿佛再也无法重逢。

    那一日究竟还会到来吗?

    会的,她暗想,一定会的。若无这般执念,她也绝不会以妖异的形式停在人间。这污浊的红尘让她生不出一点留恋,可是她很害怕。她怕自己追着兄长西去,却在另一个世界也无法与之相逢。她对死后的世界一无所知,尽管现在的条件可以窥见一隅,但她仍不会选择冒险。她要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将所有的可能性悉数尝试。尽管,这是她最讨厌的人世间。

    “你连我要做什么都不问,便直接对六道无常出手,也真够歹毒。还是说,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只是顺手做个人情呢?”

    “你是聪明人,我不必多说。”

    “像我们这样的妖怪,还要多多互帮互助才是呀。”淫又勾起唇角,“虽然你可能不需要,更不需要我去做什么。但你要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不过嘛……我还是想额外好奇一下,无庸氏袭击六道无常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总不能,单纯地认为他们和我们作对罢。这太牵强了。必要的话,冥府的那位会找到很多临时的替补。”

    “那样的话,麻烦便层出不穷。”妄语慷慨地解释道,“并非是袭击六道无常,而仅仅是袭击绀香梅见。冥府的那位再缺人,也不至于随意去抓的,否则黄泉十二月之位,不可能空缺那样久。依我看,他们会不择手段地尽快使那位无常恢复原状。她是特别的,即使那位可以随时舍弃,她仍属于百骸主的造物……他不会坐视不管。”

    “真是个晦气的名字。”淫摇了摇头,“铁石心肠的家伙,太无情了,他眼里只有自己创造的东西,可容不下别人。不过,你还是没有说明,你为何对如月君出手啊?”

    这次妄语的回答直截了当:“我借了她的一部分。”

    “咦?”

    “一小部分。”

    “你可真聪明啊!”淫的夸奖像是由衷的,尽管有些夸张。她睁大的眼亮晶晶的,充满了一种莫名的赞许和欣喜。“天呢,这样一来,就算他们最终发现缺少了什么,也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但你要她做什么?说到底……她不就只是一具尸体吗?你已经拥有那么多优秀的躯壳,为何还要执着于一个死人?”

    “承蒙夸奖。你说的不错,但陶制的躯体碎了,那便是碎了,怎样也无法复原。”

    “你想研究出最完美的躯体?”

    “不。”他说,“皋月君已经做到了。”

    “诶??”

    “嗯。”妄语侧过头,看不透他的表情。他幽幽地感叹道:“但那是个狡猾的女人,她不会告诉我那躯体身在何处,又是如何诞生。我只能摸索着,不断地接近那个高度。”

    淫不太理解:“你要完美的躯体么?听上去很有诱惑力,但……”

    “我仅仅执着于这个过程罢了。我可以用,或者不用,而不顾一切地追寻这些东西,会让我觉得些许充实,这很难得。同时,我也能得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力量,它们甚至只是路上的副产物罢了。”妄语耸耸肩,“我并不执着于长生。寻常人想要成为仙人,得到长生,便要抛却世俗尘念,无欲无求。然而,长生分明才是人最大的贪欲……”

    “往往像你这样不这么想的人,才是成事的人呢。”

    “借你吉言。”他短暂地笑了一下,“你也会用到的。”

    “我?我才不要呢。我说过,我只想要现在的他一个。”

    “你要留下的,究竟是他的身躯,还是他的灵魂?”妄语漫不经心地问,“若是躯体可以更换,灵魂永存,那么他便还是他。或者你更追求形体,听上去比较自私,当然这也是你的选择。但不管怎样,他的灵魂已十分扭曲,再也无法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像绀香梅见一样,让灵魂与躯壳的每部分完全镶嵌融合。也许有……但那可能并不是你想要的、最初的样子。”

    手中的杯子出现了裂痕。

    与妄语作对不是明智的选择,甚至,她知道此人说这番话,是绝对会激怒她的。想到这儿,她反而平静下来,甚至在想她的平息是否也在妄语的计算内。但他说不定也很单纯,就算知道这一切也没什么关系。他的实力够强,强到不需要考虑任何人的心情。如果他这么做了,甚至可以理解成额外的尊重。

    尽管他的尊重从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我要的他就是他。他的身躯,他的灵魂,完完整整的他。尽管你们都觉得这做不到,但我不需要你们谁来觉得。”淫将开裂的杯子轻放在桌上,对力量的控制使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等着瞧吧。”

    “你似乎失态了,若是我的原因,我应该道歉,对吗。”这不像个问句,但他接着说,“执念是很强大的力量,我不会像别人一样嘲笑你……相反,我很期待那一天发生。如果你做到了,我定虚心请教。”

    “别假惺惺的了。”

    “实际上我还要你帮我一个忙。”

    “咦?还真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么?对无庸家的少爷来说,可真不多见。”

    “嗯……我对一个人很感兴趣。不过,他只会对我刀剑相向。若有机会,我倒是很想和他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淫似乎来了兴趣。她向前倾身,半截身子俯在桌面上,撑着脸说道:

    “哟,真不容易,是谁入了您的法眼?”

    “你认识。”他说,“而且见过,还交过手。”

    “好像并没有给我留下这般深刻印象的人。我是觉得,谁也不值得你感兴趣呢。”

    “人不可貌相。就连我,也差点忽略了这个有趣的人。”

第三百一十三回:行远自迩

    路过这片林地的时候,寒觞的表情不知从何时起显得凝重起来。

    天气已经开始变冷了,却不知是几时开始降温的,仿佛昨日还是夏天。反复无常的气候总令人格外容易感冒,所幸这几人身体都算硬朗。毕竟其中三个都算妖怪,而人类只有那么一个。吃穿住行上,若是条件允许,谢辙都是中规中矩的,十分体面。

    南国与蟒神的幻影一役,消耗了他们太多力气。他们回来休整了许久,才慢吞吞地重新上路。他们也不想磨蹭,只是过去实在太累,未来又毫无期待,令他们打不起精神来。

    但谢辙自始至终都很清楚他要做什么——他与寒觞约定好了,一定要找到下落不明的聆鹓,把她安全地送回家里去。而那对狐狸兄妹也有另外的目的:它是寒觞最初的目的,也是问萤硬要下山跟他走的目的,那便是找到温酒。这么说来,唯有皎沫没有继续跟他们一起行动的理由。不过截至目前为止,她还并没有离开就是了。

    他们并不能肯定,温酒那一日究竟有没有出现在南国,出现在那方沼泽之中。他们不是没有讨论过,只是没讨论出什么结果。那之后,他们就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了。主要是谢辙和皎沫看着兄妹俩,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没有人细问他们在摩睺罗迦的幻境中看到了什么,确切地讲,是没有人提过。本就是藏起来的伤疤,再亲密的友人,也无法做到揭开血淋淋的伤口给人看。

    但是……

    这片林地——这片广袤无垠的林地,令寒觞的表情如此沉重。他闻到了一些气息,却不敢笃定,只是一言不发地随他们走着。问萤暂时没有察觉什么,但气氛过于安静,她也只是随着其他人在林间穿行。只要穿过这座林地,就能到达最近的一个县城。

    “……问萤?”

    寒觞停下脚步,在他身边的妹妹也跟着停下。

    “突然怎么了?”

    其他人都看着他,不知他的行为突然有些反常。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息?”他说,“熟悉的气息。”

    “咦?你是说什么?”问萤不知所云,“是食物,还是人?”

    寒觞站在那儿,思索良久,微抿了一下唇。

    “我们在南国见到的温酒,恐怕不是温酒。”

    “为什么突然……”问萤短暂地怔了下,“突然这么说?你如何确定……?”

    “我们将你留在山上,你与他接触得少,对他气息的印象很淡薄了。但我记得很清晰。那次在户外,气息也太过混杂,何况邪神的妖气几乎笼罩了整座沼泽,我辨认不出。但,我现在闻到了那个气味——我非常熟悉,绝不会错。”

    “你、你是说温酒他——”

    问萤还未说完,寒觞突然朝着小径的右侧冲了出去。他的速度太快,所掠之处的灌木都被撩起了烟,差点就要烧起来了。谢辙和皎沫只交换一个眼神,便连忙追上去,问萤却还僵在原地。她被吓住了,因为这个话题实在太过突兀,而且……

    而且若是温酒就在附近,或至少留下痕迹,她为何……什么都没闻到呢?

    因为阔别太久,她不记得了吗?

    她突然感到胸口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

    寒觞终于停下了脚步。他似乎丝毫没有意

    识到,他身上的力量与这样的速度,完全有能力让这座林子化为火场。他来到一处空地,这里散落着几块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石头。在两个巨石叠加的地方,寒觞低下头,凑在附近嗅了嗅。

    随后,他将手臂伸进缝隙里,在里面摸索了一阵。

    接着他拽出了一节肋骨。

    这……是属于人类的肋骨么?它只有一半,但通体漆黑,连断面都是黑的。它上面粘连着一些肉,但寒觞也说不清那是不是肉。属于鲜肉或腐肉的气息,它已经完全没有了,它只是一团固化在骨头上的胶质。

    他端详了半晌,确定了一件事。

    这是属于如月君的骨头。

    他和如月君没有接触太久,但他记得这种气息。这既不属于生者,又不属于死者,是很特别的、有辨识度的气味。虽然不是多么令人印象深刻,但若是再让他闻到一次,他一定还会想起来。而现在,就是所谓的“再一次”。

    但是,也正是这块骨头上,有着属于温酒的气息。他与他相伴多年,绝不会认错。

    “你到底怎么了?”谢辙终于从后面追了过来,“招呼都不打便这样跑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如月君的尸骨。”

    “……连这里也有吗。”

    “的确是意想不到的地方。不知这附近还有什么。”

    皎沫也终于追上了他们,她喘着气,一时开不了口。在她漫长的寿命中,用于奔跑的这双腿仅仅使用了十年而已,用于呼吸的肺也一样。她缓了很久,这才跟得上还在讨论的二人的话题。她还未开口,便听到寒觞这么说了。

    “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莫非你想说……”皎沫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骨头,“该不会——”

    寒觞指着这一截肋骨,列出两根手指,示意他们一些细小的裂纹。

    “看这里,是炸裂的冲击产生的,而这儿……是灼烧所致。虽说是灼烧,也不一定需要高温,狐火便能做到这点。这些细小的沟壑中充斥着法术的气息,而这正属于我最熟悉的那个人。这骨头藏在石头底下,并不容易让人看见,所以尚未被拿去,也无野兽啃食。”

    他说着,那两人便认真地看,认真地听。他们的表情都愈发凝重。

    “根据我们知道的消息,难道说……真是温酒所为吗?”

    “他是个温和的人,我不信他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但倘若师父出事的那个场面没有夸张,那这等残忍的手法似乎又有相似性了。我开始不信他们的描述,但根据我嗅到的浓烈的血腥,事后冷静下来思考……大概,他真做得有那么出格。”寒觞看向他们的眼神充斥着悲哀,谁也无法描述。他顿了顿,接着说:“你们知道我拥有这样一位兄弟,一定对我们都很失望吧。”

    “别说胡话。”谢辙皱眉道,“时至今日,我们一刻也不停地慢慢走,慢慢摸索。我从不认识温酒,但我认识你,也相信你坚持的这些事。我原本对妖物都不曾看好,便是觉得天底下所有妖怪,或许都如谣言中的温酒一样。到了现在,我或许不相信他,但相信你。”

    皎沫也轻叹道:“唉……是了,钟离公子。想想看,您完全有能力得到这件证据,然后藏起来,不告诉我们任何一人,独自

    处理师弟的事。可您还是如实对我们说了一切,包括您心中所想。这份信任,不论如何都值得我们的尊重。”

    这些话令寒觞心中的担子轻了不少,他有些感动。就在这时,问萤也赶来了。她的听力自然也是极好的,在靠近这边时就听到他们的话了。

    “可、可是——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不相信!”但她的语气又弱了下来,“我……不敢相信。为什么?”

    “倒有一种可能,”谢辙说,“指不定,是谰指使他做的。”

    “妄语?这倒……还真不是没可能。”皎沫将食指关节凑到嘴边,略微颔首表示认同。

    “一定是他!”问萤笃定地说,“温酒恐怕没有自发袭击六道无常的理由……他已经沉寂了那么久,怎么会突然冒着被人发现的可能,忽然做这样过激的事?”

    寒觞看向问萤的眼神有些惊讶。原本,他以为妹妹的反驳是不愿相信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她是如此认真分析过的,这在他的意料之外。问萤不知不觉已经长大了,除了个头之外,心智也愈发成熟。他不知是她本就这样,还是下山之后才有所成长。

    “你说得对。”寒觞点了点头,“他既然与无庸氏合作,恐怕也只是听他们的安排。这样一来,矛头指向的就会是这个销声匿迹的妖怪。这么多年过去,不少人早就忘了他吧。借他的手,算是选择了一把锋利的刀,而真凶却不会被血溅到,不会被任何人怀疑。”

    “话又说回来……那妄语为什么要这么做?”

    皎沫的问题让四个人再度陷入沉寂。谢辙想了又想,试探着说:

    “他应该……想要得到如月君的躯体。”他挠了挠头,“我是这样想的。无庸氏的能力很强,又有那么多经验丰富的解体师。对付如月君整个人,他们或许难以招架,而且目标太大。倘若只是拿走其中一部分,也足够他们进行研究……相当于,他们用一场看上去是报复性的仇杀,粉饰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其他三人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如此看来,谢辙说的便是最可能的情况。就在此时,天上忽然掠过一只迅捷的鸟。它噌地一下抓走了寒觞手中的肋骨,一下又飞得很远。它的速度很快,令几人完全没反应过来。

    “怎么回事?!”

    “谁?!”

    “好像是……一只隼。”

    不远处走来一个人。他的手臂上,正站着一只英姿飒爽的隼。

    “几位别那么紧张……都是老朋友了。”

    从隼的手中接过黑色的骨头,一面款款走来的扮相华丽的家伙,竟是孔令北。

    “是、是你?”寒觞的脸色并不好看,“你抢我东西做什么?”

    “你的东西?别弄错了,这是如月君的东西。”

    孔令北还是那副刻薄的嘴脸。他将半截肋骨打在另一只手的掌心,摇着头说:

    “你们啊,还真是与这些麻烦事有缘。”

    谢辙上前一步,问道:“您怎么会在此地?莫非也是……来寻找骸骨的?”

    “差不多吧,说来话长。有兴趣的话,你们随我一起到林外的县城去吧。卯月君也在那里……她在等你们。”

    “她知道我们来?”

    “她知道你们来。”

第三百一十四回:行合趋同

    孔令北确实没骗他们,他们真的见到了卯月君。

    她坐在一处庭院里,连带屋子,不知是租来的还是熟人借的。秋风习习,将她的长发时不时微微撩起。她穿着的还是先前那身长裙,臂上挂着一段披帛,是暖色的薄纱罗。坐在石制的桌边,双手静静地摆在膝上,目光恬静而悠远。

    进入庭院的时候,谢辙特意悄悄地多打量了一阵卯月君的脸庞。她的脸上干干净净,上了轻薄的妆,一点也看不出来曾经……血肉模糊的样子。六道无常的躯体有着强大的自愈能力,这是阎罗魔所赋予他们的特权。

    他和寒觞都觉得,比起之前,卯月君还是有些不太一样。倒不是说愈合的头颅有什么异常的地方,而是说……她那种温和的笑容消失了。倒不是说她完全不笑。在见到几人时,她还是站起身,轻轻向后活动臂膀,整理披帛,起身迎接他们。但那种笑只像是勉强扯出来,很大程度停留在礼仪之上。

    的确……她是最直接地经历同僚“叛变”的人了。

    卯月君请各位入座。孔令北将那不完整的肋骨放在石桌上,指向寒觞,说是他们几人找到的。卯月君微微点头,笑意不减。那笑容实在有些勉强,她为了营造那种平和的气氛不得不这么做,这便是她的个人原则了。

    “既是故友,客套话便不必多说,我们还是直奔主题罢。想来,你们也应该从百骸主那里……得知了如月君的遭遇。”

    “嗯。我们刚踏入故土时,就有妖怪为百骸主报信。原本这件事,是该避开我们说的,但当时情况紧急,加之百骸主对我们十分信任,就没有特意延后。于是,我们也知道了这件令人意外的事……”

    “谢公子,是打算与友人一并参与这件事么?”卯月君问道。

    谢辙看着她的眼睛。卯月君的双眸一直清澈明亮,不曾蒙上任何阴霾。就连莺月君与如月君的事,也没能刺激到她的神经。这些事对她最大的影响,也仅仅停留在情绪的层面。谢辙在这目光里寻觅了半天,没有找出同她的语气匹配的热切。

    她大概也并不指望他们帮忙。

    “我诚然是想帮忙的。”谢辙老实地说,“这大概……是债多了不愁吧,哈哈哈。我们身上背负着许多事,没有一件是不重要的。我们原本要寻叶姑娘的下落,要寻温酒的真相,但这一切都被天下大义所压。虽然不是说,我们不去斩除十恶,就不会继续我们的‘儿女情长’。但不论大事小事,没有一件,是我们有头绪的。”

    寒觞点点头,补充道:“只能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能是顺带。若是发现了如月君的残骸,或是莺月君的什么证据,再甚至——能追溯到瘟疫、追溯到偶人的情报,我们都会在第一时间设法与六道无常联络。不过话说回来……我想,我与谢公子的主次并不相同。”

    谢辙也没有埋怨什么,他只是说:“我知道。”

    问萤与皎沫对视一眼,两个姑娘都没再说话。她们其实很清楚,对于寒觞来说,十恶祸世固然不是好事,但最要紧的还是温酒。只不过,温酒的抉择与十恶产生交集,他才来管这些事。问萤与他一样,甚至比他兄

    长还“自私”些。他们当然知道,若要让坏人得了势,这天下定会大乱。但他们也都清楚,仅凭个人的力量改变不了什么,不如先顾好自己。何况他们过去的经历都给他们留下了一个深刻的教训……

    同情别人,谁来同情你自己啊?

    顾好自己吧!每个人都顾好自己,这世道才能安稳些。至于那些恶劣的妖怪,自会有六道无常来处理。只是走无常们也不能凭一己之力改变什么,他们也会向人、妖怪,甚至动物寻求帮助。而现在的情况,就是六道无常找上了他们。

    “说到底,帮不帮,选择权都在你们……”皎沫用只有身边的问萤能听清的音量说,“不论你们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帮你们。我能做的有限,说不定有些时候,也爱莫能助。”

    问萤用大家刚好能听到的音量道:“我都听兄长的。对于温酒……我诚然感到惋惜。但我活在世上,能惦记的人除了奶奶,血脉相连的也仅剩兄长一人。我不可能抛下这一切,不管不顾地去追温酒的足迹,到头来将大家推进泥潭里。我也只是……想弄清为什么罢了。现在的我,依然选择相信他是无辜的,但倘若真正证实了他的罪恶——我也绝不会心软。”

    寒觞发出不易察觉的叹息。问萤能说出这番话是好的,但这并不妨碍这些字句反复刺激他敏感的神经。这些年来,他背负的自然比问萤更多,当然这样不代表问萤的挂念都是不值钱的。它们很值钱,太值钱了,正因如此,就算放弃思考自己的情绪,他也要为妹妹,与温酒的亲奶奶查明这一切。

    卯月君点了点头,对他们说:“你们的事,我们相互间都告知了同僚,希望谁能帮到你们。实际上,有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几人打起精神。

    “水无君见到了叶家的姑娘……两人重逢,聆鹓姑娘的心愿得以实现。”

    “真的吗?!”

    寒觞激动地站了起来,另外两位姑娘也跟着一起高兴。谢辙倒是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他当然高兴,这条消息难道不值得鼓掌、庆祝,恨不得昭示天下吗?何况既然是卯月君说的话,那一定不假了。巨大的喜悦冲击他干涸的心灵,他真实地为叶家的姑娘感到庞大得形容不出的喜悦。这种心情,令他自己都有些意外。毕竟长这么大,他似乎还从未因他人的事感到如此强烈的情绪起伏。

    但是,他并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相反,他很清醒,尽管这种清醒在此时显得残酷。

    “那她……一定可与姐妹回家了吧?这是好事。既然知道两位姑娘平安无事,我们也能放心地处理其他事了。”

    寒觞刚扬起的嘴角又耷拉下来。

    “老谢,你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她们?”

    “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不知你是这么薄情的人。”寒觞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我们只知道她们相逢,还不知她们是否身体抱恙吧?何况聆鹓姑娘说,一定要让我们见见她的堂姐,我们也还未见过呢。只是去叶家一趟罢了,你怎么就不舍得动动腿了?天下大事,就这么耽误你的感情?”

    “不……”谢辙

    轻轻摇了摇头,“我与你们不同。我终归是个人类,寿数也终归有限。我一时也没有修道成仙的打算,这世上还有太多的事需要奔波。至少眼下,在处理完因十恶引起的一切灾祸,甚至除掉他们之前,我都不该放松。”

    问萤也站起来。她的语气显得比寒觞还急促:“为什么?这一路上,我是能看出来的,您分明也很想见那位叶姑娘。可为何您是如此不坦诚?你是个人类,我很少对什么人类产生敬意——不如说,我恨人都是完全有理由的!我的敬意或许值不了几个钱,但至少看在它存在的面子上,您能显得有些人情味,显得比我们几个妖怪更像人么?”

    谢辙有些惊讶。他昂着头,瞪大眼看着有些愠怒的问萤,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寒觞意识到,问萤说的虽然不错,但有些过分了。这些话在一定程度上的确会刺激到谢辙。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皎沫,后者心领神会,立刻也站起身来。

    “有什么事坐下说便是,我们不该在卯月君与孔令公子的面前失态……”

    寒觞先坐下去,皎沫轻轻按着问萤的肩膀,也重新坐下来。孔令北发出一声嗤笑,大概有点嘲弄的意思。他摇着头说:

    “在我们两个外人面前闹笑话,也真有你们的。卯月君话还未说完,你们可真礼貌啊。”

    卯月君从头到尾都没有制止他们的争论,也没有劝架,只是用那种有些疲惫的笑看着他们。她知道,这几人的问题都能由他们自己解决。场面安静下来,她点点头,继续说道:

    “两位姑娘的身边也有旁人。一个,是琉璃心的持有人,唤作忱星。时至今日,她已活了四五百年。她是个可靠的侠客,同时……也有些危险。具体的事,我很难说清楚,但她绝不具备对同类的感情。她能对叶姑娘伸出援手,恐怕只是看在一些前世因缘的份上。如今几人身边还多了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关于她,即便是我们也没什么消息。因此,她的身份绝不会比忱姑娘更加安全……”

    “……”

    谢辙什么也没说,但他微微握紧了拳头。

    卯月看向身旁的孔令北,对他说:“接下来,你带他们去屋里休息一阵吧。喝点儿水,聊会儿天什么的……这儿是我一个友人的房子,没怎么住过。你们当自己家便是,随意些,千万不要客气。这部分残骸,我会设法交到百骸主手中,尽早复原如月君的身躯。还有些其他的情况,也拜托孔令公子对你们详细说明了。若有什么你们要说的事,也可以先告诉他。我想……在这儿休息一会。”

    几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都站起身,准备随着孔令北朝屋里去了。这时候,卯月君突然望向皎沫,并对她说:

    “请留步……从深海远道而来的朋友。”卯月君的声音仍是那么温和,“关于您,我还有些话想对您说。”

    皎沫看向另外几人,他们都有些疑惑。但谢辙还是点了点头,皎沫也轻轻闭上了眼,重新坐下去。等他们都进了屋,关了门后,卯月君才重新坐得更端正些。

    “您有什么事,特意要单独对我说呢?”

    “倒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点还请您放心。”

第三百一十五回:行兵布阵

    几人在这里休息了一日。第二天,谢辙他们答应帮助卯月君,在这一带寻找如月君的残骸。原本以为,有孔令北与他的手下——鸟雀们的帮助,这里基本已经确定没什么东西了。但像是这些阴暗潮湿的地方,鸟儿或许还真没办法发现。卯月君思前想后,答应接受他们的帮助。不过两方说好,只找这最后一天。毕竟,这本就是卯月君与孔令北定下的时限,再久就太耽误其他任务了。所谓人多力量大,多了四个人来帮忙,终归多一分希望。

    “不如孔令公子就在这里歇息吧?”寒觞对他说,“这些天来,您也辛苦了。”

    “我无所谓。”孔令北摊开手,微微耸肩。

    卯月君看向他,视线又从另外四人面前扫过。接着,她对孔令北说:

    “你还是随他们去吧。”

    孔令北身子一僵,很快皱起眉,声音有些严厉地对卯月君说:

    “可您怎么办?虽说您的伤已经痊愈,可谁知道又会遇到什么问题?先前就算在林地里巡逻,也都是我随您一起,不至于出什么状况。上次不就是与那姓泷的分开,才被麻烦找上门来?这几天您也辛苦了,也不必再出门劳力伤神了,我陪着您就是。”

    问萤和寒觞对视一眼。他们倒是能从话里听出来,孔令北应该不是想要偷懒才不愿意跟他们去,而是真心希望卯月君别太辛苦。

    “也不用吧?”问萤挠了挠头,对卯月君说,“我们四人已经够了呀。还是说,这片林区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的凶险之地,需要孔令公子来照顾?”

    卯月君对着问萤轻轻摆了摆手,和声和气地对孔令北说:

    “在与他结识之前,我也都是独自一人行动。何况,他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帮衬着我的。在六道无常之中,我称不上骁勇善战之辈,但也并不怕伤痛。我只是……尽量回避死亡。这附近很安全,没有危险的气息,你尽管陪他们去便是。他们比我更容易遇到麻烦。”

    听到最后一句话,孔令北似是心领神会。与此同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皎沫如梦初醒。她看向卯月君,发现对方也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她们昨天私下对话之后,自然是被友人追问了一番。皎沫说,卯月君跟她说了一些故乡的事——也就是那遥远的深海。皎沫说,这些事儿对他们而言都算不上重要,因此也不必展开多说。其他人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联想到昨天卯月君对自己说一些话,便转头对几人说:

    “要不,还是让孔令公子随我们来吧。虽说我们有四人,但我们终归不该真分到四个方向去……还是太危险了。孔令公子若是愿意给我们带路,告诉我们哪里不安全,也是好事。”

    孔令北自是听卯月君的话,便顺着皎沫的梯子下来了。卯月君留在庭院内,其余人都与他重新回到林地去。这庭院距林地很近,走过去要不了两刻钟。孔令北一路跟他们说了些应当注意的事。总结下来……其实也没什么要注意的。

    来到林地,嗅觉最敏锐的寒觞不再察觉到任何不属于此地的气息。如月君的遗骸似乎只有那么一块,其余的不是被孔令北老早捡回去,就是已经流落兽腹了。寒觞问萤是一起行动的,谢辙和皎沫则在孔令北的陪同下搜寻。

    “夫人……”

    普通地走在林间小路中,谢辙突然

    喊了皎沫一声。她侧过头问:

    “谢公子何事?”

    “虽说昨夜已经问过,但是……卯月君,当真只对您说了家乡的事么?”

    “嗯……还有些别的。”皎沫抿嘴笑了笑,“但不算什么重要的事。您放心好了,卯月君有什么值得瞒着您几位的?”

    谢辙有些迟疑:“是吗……只是,我觉得,今天卯月君的态度有些不同。”说罢,他又望向前方带路的孔令北。他倒一路都很安静,只在关键的地方指指路,尽职尽责。谢辙又问他:“孔令公子知道些什么吗?”

    “我哪儿知道。”他头也不回,“那是卯月大人自己的事。”

    “唔……”

    原本他们以为,今天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他们大概最终会一无所获,好好休息一晚,第二日早早启程,前往最近的城镇。不用问他们去往何处,反正邻近的城镇也只有那么一处,而且大体的方向,是朝着翡玥城靠拢的。

    但意外偏偏就是发生了。

    这林地较为偏远,位于人类活动范围的边缘。不过孔令北说,见到人也是正常的事。因为这里的木材资源异常丰富,常有樵夫成群结队地来;还有果农在这里栽了果树,时不时会前来查看。可这次出现的人,手中没有伐木的斧头,也没有裁枝的剪子。

    只有明晃晃的刀与剑。

    这群人约有十来个,都潜伏在灌木丛间。有一瞬间,一阵风迎面吹来,令谢辙感到些许不适。这种不适是由他腰间的剑——风云斩传递来的。在他的手无意中碰触剑柄的时候,这种简直可以被称为杀气的感觉就蔓延到他身上。

    难道是他多虑了么?只是这么想了一下,那些潜藏的杀手便一跃而起。孔令北似乎早有察觉,并不感到意外。他从容而潇洒地一个转身,展开的披风挡下了飞奔而来的暗器。他预判了这群歹人的招式,招架自如。有人针对后方的两人发动袭击,皎沫还未出手,谢辙便拔剑应对。他明显感觉到,这群杀手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有的只是三脚猫的功夫。

    几人很轻易便将他们收拾掉了。孔令北不愧是个妖怪,下手可一点儿也不兜着。他杀了三四个人,都是一翎贯喉。谢辙是以刀背砍人的,打晕了两个,剩下的跑了。从始至终都轮不到皎沫出手。不过这也是件好事——从各种意义上讲。

    谢辙拎起一人的衣领,他还有气息,只是无法回应。孔令北道:

    “呵,我就知道你会留活口,下手便无所顾虑了。”

    “你……算了,还是想办法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太莫名其妙了,竟然就这样被袭击。”

    “他们虽然武功不怎么样,但掩护做得很好,连气息都用药遮蔽了。不过,他们还是露出马脚,让我及早察觉。看来,是雇佣他们的人知道得多,只是他们自己水平不到位。”

    皎沫看着那晕过去的杀手,迟疑地说:“他们……为什么要对我们出手?难道真的只是劫财而已?”

    话也不假。孔令北到哪儿都一副华丽的扮相,让人不心生歹念还真有些难度。不过他们特意埋伏在此地的目标不可能真这样单纯。与其在这人迹罕至的林子里蹲守,还不如到附近的城镇打家劫舍赚得多呢。这样想,便坐实了有人雇佣的设想。

    “好说。这两人都带回

    去,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开口。”

    “别这么做。”谢辙制止了他,“卯月君也不会让你这样的。”

    “……啧。”

    提到卯月君,他就收敛许多。的确,逼供的手段实在不适合他们这样的人来做。

    “我想……我知道原因。”皎沫说。

    孔令北撇撇嘴,谢辙认真地望着她,问道:“夫人你有何高见?”

    “不,这是卯月君提醒我的。”她迟疑地说,“她对我说,现如今江湖上四处传播着‘陆地上有鲛人生活’的……谣言。也不能说是谣言,真相你们自是知道。我从未刻意隐瞒过身份,若有我放心的人问起,也会坦然承认。时至今日,还从来没有遭遇过什么危机。但现在这消息完全传开了,甚至有人清晰地绘制出我的面容。”

    “而且江湖上大肆鼓吹鲛人的价值。”孔令北接着她的话说,“鲛人泪,鲛人油,鲛人血,鲛人肉……话我也不多说了,怕刺激到你。所以等你们自己行动的时候,要多加注意,尤其要保护好这位来自深海的客人呐。”

    谢辙实在觉得不可思议。他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说:

    “究竟谁在做这种事?这一定是有预谋的?”

    “问你啊。”孔令北说,“还能问谁。”

    其实,谢辙当真只是感慨一句。在他问出口的时候,一些答案已经在他的心中浮现。

    谰——妄语,无庸蓝。只可能是他,没有别的可能。他深知鲛人的价值,又曾与他们交手,甚至说过些意味深长的、冒犯的话。何况,他对鲛人也当真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研究。

    皎沫知道谢辙想到了谁。她的情绪并不激烈,但感到不悦是理所应当的。她皱着眉说:“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为了……给我们点麻烦?”

    “不是没这个可能。他什么恶心人的事都做得出来。”谢辙的用词毫不客气,“他知我们是阻碍,何况……我的腿上还有怨蚀留下的伤痕。虽不知怨蚀的追踪,能做到何种程度,但他少说也能将我们的大致方位散布出去。这样一来,我们便一路困难重重。”

    “这……”

    “我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讲——说出来实在不好听,但您要知道,我绝没有责备您的意思。就算寒觞与问萤就在这里,他们也会同意我的想法。”

    皎沫半晌没能说出什么,她的表情有些困惑,又有些不敢相信。孔令北说话倒是一向直接,他对皎沫明明白白地说:

    “您应当选择一条……与谢公子他们完全相反的路。这样一来,那群乌合之众就只会找谢公子他们的麻烦。您也不必有太多负罪感。想来这一切,也是他们自愿做的。”

    “是了。我们相逢便是有缘,我不该放任您于水火之中。”

    “是我害了你们……”

    皎沫流露出惨淡的神情。谢辙就怕她这样想,慌忙解释道:

    “绝无此意。即便今后会有很多人找上门来,但他们终归会一无所获。这点小事,我们当然招架得来。别忘了,我们曾与邪神为敌——与神无君交过手的邪神。但……我不放心的是,您独自一人,又能安全地藏在何处?想必我们都心存疑虑。这样,等我们与寒觞他们汇合,再做讨论。您意下如何?”

    皎沫什么也没有说。

第三百一十六回:行踪无定

    忱星不知自己的计划能否按部就班地完成,但至少,她还有计划。

    临别前,百骸主给了她一些建议。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简单的阐述。他从香炉中引燃了烟,加入了成分不明的药,念了些忱星也听不懂的口诀。香炉的预言似乎随心随性,但这次,命运是偏爱他们的——香炉中弥漫的烟雾展示出了一些特别的光景。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人,确切地说,一位六道无常。

    黄泉十二月中,眼戴黑色幕布、袖下无手的琴师从来只有一位。施无弃看到这一幕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仿佛如释重负。但他的脸上依然愁云遍布,并不像没事的样子。

    “是极月君!”聆鹓脱口而出,“我见过他!和……谢公子他们一起。”

    “我也认识他。”忱星道,“原来我们会有机会与他相逢么?”

    舍子殊和叶吟鹓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无权参与这场讨论。从那朦胧而柔和的烟幕之中呈现的,是近乎一个活人般立体的身影。原先他们还以为,香炉中呈现的会是一个平面的、如同镜像的预言。舍子殊试探地伸出手,与静默不动的“极月君”的长袖相触。她能碰到的只有一阵凉烟。烟雾缓缓溃散,属于人形的颜色也模糊一片。舍子殊收回手,看着被自己破坏的那一小块地方。没多久,香炉中蔓延的烟雾又将它修复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淡香。

    沉思许久的百骸主终于重新抬起头。他望着眼前这个幻影,踌躇地说:

    “很难说。”

    “很难说?”聆鹓不明白。

    “虽然的确出现了具象的人物——他只是静静站着,如同凝视着什么。香炉的预言通常不会出现纯粹静态的画面,可能他真的什么也没做。除他之外,再无其他人的身影,我们得到的信息很有限。在这儿除了泷邈,阵法囊括了五位人选。极月君可能会与我们之中任意一位相见。我才与他阔别不久,应该……短期不会再碰面了。若是再与他重逢,恐怕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我们倒是一起行动的……说不定,是我们四个见到他。”子殊说。

    “说不定,他又带了——重要的东西来。”聆鹓寻找着措辞,“这样,不就距离如月君的康复更近一步了吗?”

    施无弃轻叹道:“哪儿有那么简单。六道无常并不清闲,再重要的东西,若他没什么私人的话说,都会托人或别的什么送来。我想,我该说的都与他说尽了,他要是再来见我,八成带不来什么好消息。”

    “都不一定的事。”沉默半晌的忱星终于开口道,“我且问你,这预言所说的景象,究竟是什么时节发生的事?”

    “根据焚烧的香料判断……短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

    “不能更确切些么?还有,什么地点?”

    “忱女侠,您提的问题对我而言还是过于苛刻了。”施无弃苦笑着说,“只有香炉曾经真正的主人,才能得知它最恰当的用法。当然,乾闼婆早就被赶回天界发落了。当下一切炉子的使用方式,都是我一人摸索而来。能做到这一步,已实属不易。”

    “喔。”

    忱星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感谢,或者她已经疲于这么做,百骸主也不会

    在乎这个。

    如月君的复原工作没什么太大的进展。或许现在到手的材料,一共能凑出三成的她已难能可贵,何况中间的衔接很难处理。有些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包括施无弃在内的人都很清楚这点。就算日后她能重新活动,恢复神智,到那时,她还能记起完整的自己、完整的旁人么?这些都很难说。但是,他们一刻也不敢耽误。

    泷邈能帮的忙都帮了,他已是仁至义尽。他与姑娘们在同一时间与百骸主分道扬镳,而施无弃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带着如月君离开此地。泷邈要去寻卯月君,和忱星她们的方向背道而驰。此时,谢辙他们正要与卯月君道别。有些不赶巧的事,实在造化弄人。

    他们会错过彼此,兴许不止一次。

    几人相互告别,只是所有人都对如月君避而不谈,仿佛现在将她算作人类,是一种不合时宜的玩笑一样。叶家姐妹与舍子殊随着忱星上路。忱星问过施无弃,关于香炉的预言,是否是不论如何也无法躲避的结果。施无弃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他告诉她们,根据经验来看,不管当事人是否知晓这份预言,不管当事人的态度是践行还是回避,最终,香炉所展示的一幕都会在现实中得以应验。只不过,它是那样短暂的一个片段,有时事实可能与它所传达出的意思有些出入。不过至少那一幕一定会出现。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队伍”必然有一方会见到极月君。不论怎么样,这都算得上是个好消息了。遇到熟悉的故友,总比陌生的敌人好得太多。

    聆鹓心里尚且怀着一丝希望。她多希望极月君之后还与谢辙他们见过面啊。这样一来,他也能为自己指出一个方向。若是不算太远,她还能带着吟鹓一起去见他们,也好少给忱星增添麻烦。尽管一路上她什么也没抱怨,可忱星绝不是擅长照顾人的角色,谁都清楚。在聆鹓生病的那段时间,她的所谓“温柔体贴”已经尽数展现,谁都不认为她还有更多耐心。

    然而在与极月君碰面之前,新的麻烦便出现了。

    好消息是,她们也曾是故人。

    坏消息是,故人,也可以是敌人。

    这只是家平凡的酒楼,由平凡的店家经营,往来的都是平凡的顾客。而今天,它似乎不巧接待了两波远道而来的贵宾。两张桌子的距离算不上远,算不上近,但恰好就让她们所有人看到彼此的位置。尤其当忱星的目光落在那像是故意显露出来的降魔杵时,她的右眼皮似乎不合时宜地跳了一下。

    叶家的姐妹头埋得很深,她们两人,与那边的两人都是见过的。尽管时机不同,缘由不同,但终归……都有些小小的,仇怨。

    这两个词大概是从薛弥音的视角而言。

    这个距离无法让她们看清弥音的表情。实际上,她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她逐渐学会将情绪藏在心里,而不是放在脸上。这也是魉蛇的建议,她觉得听取了会有好处。过往的她可是把什么情绪都摆上台面。吃没吃过亏,这不好说,但她倾向于相信以后少吃亏。

    例如现在……让那几个家伙猜不透,她的心情至少能好些。

    她还记恨着呢,聆鹓松开手的事。她设想过很多种报复的情景,但当她们真的再度重逢之时,她一种方法也想不起来。不是说她真有多

    慈悲为怀,而是……

    那两个人,果然怎么看,都觉得很相似。

    很难相信她们不是同一个妈生的。打眼一看,至少从这个距离,她不好辨别那两个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从气息上判断也很难,因为这里人很多,而她俩又坐得太近。魉蛇大约可以,她用信子“闻”到的气息比自己要准确多了。

    这不是顿愉快的晚餐。双方似乎都克制了很久,才没在店里当场打起来。而她们吃的都不算多,很难说究竟是没有胃口,还是为接下来的剧烈运动留些空间。唯独舍子殊不明所以地左顾右盼。她多想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还分得清气氛,因而也只剩下沉默。

    一共六人,难得默契地同时放下筷子,同时走出店门,同时又走向了最偏僻的方向。道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周遭的灯也为数不多。走着走着,忱星低声对子殊说道:

    “你带两个姑娘离开。”

    “为何?”子殊毫不掩饰地问,“我早便想问,那两人究竟是什么情况?”

    她说的那两人,自然就是跟在身后的两舌和绮语了。她们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恰好暴露了两人的目的。基本可以断定,她们就是故意的。没有当场打起来,将整座酒楼或是街巷闹个底朝天,已经算是魉蛇的某种仁慈。

    真的吗……?

    忱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子殊的问题。她在想,按照魉蛇的性格,与她腰间的武器——若是降魔杵真品的话,她应该无所顾虑才是。要么她还没来得及发挥出降魔杵的力量,要么她一定是在忌惮什么。

    最大的可能:忌惮同为法器的琉璃心的力量。

    不,这样的话,反而不该让舍子殊将她们带走……

    “你听到了么?”子殊拍了拍她的衣袖。

    忱星沉默不语,略微调整了因急促的步伐发生倾斜的帷幔。她必须想个对策。这两个家伙明显是冲着聆鹓来的,真是不死心啊。

    虽说就算将她们丢在这里也没什么——甚至对她的计划没有任何影响。但是,忱星充其量只是对人类没有好感,却不能说是讨厌。她还没到对目光所及之处的人见死不救的地步。

    终于,她们来到空无一人的地带。

    这儿是个死胡同。

    忱星停下脚步,转过身,直视身后的两人。到这个地步,舍子殊已经完全不指望能将两位姑娘带走了。没办法,忱星什么都没说,她自己也没什么主见。

    “降魔杵哪儿来的?”她直接质问。

    “咦?什么时候轮到你对我提问题了?”魉蛇歪着头,笑得不怀好意,“按理来说,应该是我们有理的人先开口才对呢。”

    “降魔杵哪儿来的?”忱星继续追问,“我记得它在一个女武师手里。”

    “我还以为你要说它在左衽门呢。哎呀,你怎么知道这就是真品的?万一是假货?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还是说……法器之间,也存在某种共鸣呢?”

    “少说废话。”

    忱星将环首刀抽了出来,直指着对面的两人。叶家的姑娘们站在她的身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叶聆鹓分明是想解释什么的,只是她很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么做之前,对面两人很可能让她再也没有解释的机会了。

第三百一十七回:行歧路异

    “万事万物都有流转之日。如今降魔杵在我手里,好像也并不是件稀奇的事。还是说,忱女侠觉得自己……更有与之匹配的实力?”

    忱星没这么想,也没这么说。她不喜欢别人将自己的野心投射到她的身上,那对她来说简直是一种羞辱。但她仍不动声色,将环首刀的刀锋微转,目光死死盯在另一件法器上,等待对方将它拿出手的时刻。忱星还注意到,两舌的用词中出现了自己的姓氏,那么很显然,她一定打听过自己的事,也一定知道琉璃心在哪里。

    “封魔刃是你们夺取的。”

    两舌没有太大反应,但绮语的表情稍许精彩。忱星是如何将两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一下掠过中央种种,直接将罪名定在她们身上的?还是说,她在虚张声势?弥音本没料到她会再度与这个危险的女人重逢,而她身边甚至还多了个老相识。

    但她想起,今天早晨,自己的朋友似乎曾与什么人——或者蛇,在草丛中对话。当她靠近的时候,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草地里只有一阵窸窣声,有什么贴地的东西远去。在弥音问她的时候,她却没详细解说什么……但她说,今天可能有惊喜发生。现在想来,应当是关于叶聆鹓她们在朝这边行进的情报了。

    “你不打算出手吗?”魉蛇平静地说。

    “所谓人不犯我。”

    “是吗?真可惜。”她笑起来,“其实我也不想动手来着,不然,我早这么做了。我们与您无冤无仇——啊呀,可能或许曾经在某地冒犯过您,还请不要见怪。这一点我承认是我做的不好,还请您原谅。”

    “怎么,你还想……找我练练手?用你新的武器?”

    “嗨呀,犯不着吧?应该吧……?”

    两人的语气都带着一种拿捏腔调的嘲讽。叶聆鹓的身后不远便是墙,她抬头看了看,这个高度对忱星和子殊应该没有问题,但她和姐姐可不行。这两个人……也不会把她们丢在这儿,甩手走人吧?她当然该相信她们,方才忱星还让子殊照看她俩呢。只是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还得想想其他对策。

    但——原来吟鹓也与弥音见过的么?

    “你见过她?和忱女侠一起?”聆鹓一面打量着墙壁,一面悄悄问吟鹓。她用余光看到吟鹓点了点头,又轻叹一声:“唉。你没告诉我,也是很正常的事……你不便说,这件事你也不会多想,忱女侠更不会主动告诉我。”

    吟鹓心里有些难过。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从小到大她都是个“哑巴”,也只能是哑巴。这一路走来,她所能做的只有默默照顾其他人,打理一些琐碎且力所能及的事,好让自己别显得那么没用,那么……随时都能被抛下。她诚然是担惊受怕的。在过去被关在深院中时,她多希望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而不是做一辈子的笼中雀。现在她能展翅高飞,能来到意料中或比意料中更残酷的江湖,却发现自己当真谁也比不过,谁也帮不上。

    她实在不想承认——她什么也做不了的事实。

    “不会有事的。”子殊突然说,“你闻起来很失落,但,不会有事。”

    她察觉到什么?吟鹓惊异的同时有一丝感动。

    这句话很有趣,难道她真的散发出一股颓然的、仿佛即将凋亡的气息?还是自己的表情实在太过明显。可不论如何,子殊的确是在安慰她。这株时常静默得令人费解的红花,能在此刻说出这样的话,实打实令她感到了某种安慰。而且就算在这个时候,她的语气仍平静如水,态度仍气定神闲。她好像真有把握与对方为敌。可能子殊并不清楚封魔刃的力量,但她这份沉着与自信,对吟鹓来说是很大的鼓励。

    “你要护着她吗?”两舌伸手指向那两个姑娘,“你,如此强大的人,不拿自己的见闻与力量创造更喜欢的人生,而是拿来保护这两个平凡的小丫头?你的时间和善良都浪费在这种地方,也让我费解。不过没关系,力量就是话语权,而我们已经试探过,您的话有足够沉重的分量。因此——您有没有兴趣放弃那两个脆弱的丫头?那边那位红色的姑娘,我从您身上也嗅到了力量的气息,可有兴趣,建立一番属于我们的事业?”

    “……?”

    舍子殊不知自己为何被突然提名,她以为自己足够安静。

    “挑拨离间的把戏。”忱星评价道,“比我想象的还要低级。”

    舍子殊不知如何应答,但她觉得自己需要回复。于是晃神一阵后,她略作踌躇,试着对两舌问道:

    “你说的事业……是怎样的事业?”

    忱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叶家的姐妹也有些无言。跟这种人废什么话呢?可这的确像是舍子殊会干出来的事。她总想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若她真被什么歪理邪说蛊惑,就地改变立场的事儿,说不定也做得出来。忱星是这么认为的,她对子殊永远保持戒备,或说她对谁都有这种戒备。然而聆鹓和吟鹓觉得,她已能理解何为仁义,许是不会做些出格的事。

    ……应该吧。毕竟,父子兄弟都有可能反目成仇,江湖上谁也不曾真正了解过谁。

    “你和妖怪谈事业?”忱星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或者说这不是问,而是变相的讽刺。

    然而不等子殊回复,两舌便插嘴道:“您这话说的。难道说,凭借法器存活了数百余年的您,还在以人类的身份自居吗?”

    成功的挑衅,但效果不佳。忱星感到太阳穴青筋一跳,但她还是没有出手。她喜欢速战速决,但并不想落人先按捺不住而出手的话柄。这一点,大约是她尚且为人的重要证明。

    “哈哈,生气了?开玩笑的,您不会当真了吧?我可没什么恶意。”两舌抬起一只手,对舍子殊说,“还是为这位朋友稍作解释吧。想想看,如今的江湖是人类的天下。啊,不如说……人间向来就是人类为主宰的。人类脆弱无能又性情顽劣,横行在世,数量与日俱增。”

    薛弥音看向她,眼神有些复杂。再怎么说,她也是曾由人类转变过来的。虽然自己也一样,可是她如何说出那些反驳曾经的自己的话?不过在弥音看来,这道理也没错。她仿佛明白,自己的友人一直在否定自己的过往——那的确是值得否定的日子。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她多想把过去的事也忘个一干二净,只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位值得珍惜的朋友便是。

    “怎么,你就觉得,只有妖物配主

    宰这个江湖么?”

    “我也不那么觉得!”两舌说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话,“妖物的数量远远比不过人类,何况个体间的差异过大,观念也不尽相同。我一直在想,若是有一种既明白人类的立场,又懂得妖怪的处境的存在作为主宰,那么这个人间一定会变得更美好的!”

    薛弥音微微点头。她绝对支持这个理念,不仅因为她特殊的身份。两舌口中的世界,是能容许恶使存在的世界。不会被人类针对也不会被妖怪排挤,并能巧妙地利用双方的力量周旋在这人间——的确堪称天界了。这并不代表她认同那是一个公正平和的世界,她心里跟明镜似的,那只是个让她们这样的家伙拥有特权的世界。

    有这种自私的想法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然呢?她现在可是妖怪诶。

    “强词夺理。”这是忱星最温和的评价了。

    舍子殊陷入思考,她当然会这样。人类的道德观念在她心中并不稳固,反而妖怪的“歪理邪说”更贴近她的思考方式。

    “若当真执行起来,似乎还有很多地方有待商榷。”最终,舍子殊发出这样的评价。

    “但你没有否认这种可能,对吗?”两舌耸耸肩,“好好想想吧。想你这样有着强大妖力,却难以被称之为人类的存在,才是最适合那里的。说起来,也一定有忱女侠的一席之地呢。不知二位是否有些心动?”

    “我直说了吧,”忱星不想再浪费时间周旋,“想惹麻烦的不是你,是你身边,那个屁都不放的可怜人。你有几张嘴,你替她说话?难不成她才是哑巴?”

    这些措辞都意有所指。算不上对吟鹓的嘲讽,但算得上对薛弥音的。她的效果达到了:弥音上前两步,示意友人别再发言。后者似乎很乐意这么做。她快快乐乐地往后蹦了几步,对接下来的演出很是期待。

    “严格来讲,在那样‘公正’的世界里,说不定也容得下你这样的人。”

    她显然是在对聆鹓说这番话了。她正拿聆鹓的鬼手说事呢。原本“中间人”的定义就模糊不清,硬要说来,已经不再像寻常人的聆鹓的确很难被归类。她张开口,似是想为自己辩解,又想对弥音解释。可不知为何,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那些字句都碎石一样堵在自己的喉咙,怎么都挤不出来。

    “但那样的世界,也不需要你这等薄情寡义之人。”薛弥音冷漠地说,“就当是提前清理门户了。不论你有多少花言巧语为自己辩驳,你蛊惑得了旁人,却改变不了事实。”

    “不是的,那是——”

    聆鹓该如何解释,那是鬼手替她求生的意志?弥音是不会信的。鬼手难道不属于她的一部分吗?聆鹓自己也没法不去承认。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忱星的双指抹过刀刃,冷淡,且杀意凛然。

    “那就打。”

    “如果您坚持与我们作对的话,那很抱歉——”绮语为两舌打了个手势,“降魔杵势必要在发挥更大的作用前血祭什么人了。”

    “听起来,你原本还打算亲自动手?”忱星漠然道,“别多想,没看不起你的意思。”

    弥音的眼皮还是跳了一下。

第三百一十八回:行之有效

    杀气在这方夜色中迂回流转。秋日的冷气愈发浓郁,似乎预示着走向衰亡的时节里,必然有什么“衰亡”在今日发生。

    该如何呢?还能如何呢?倘若战斗无法避免,那就打个你死我活吧。认真评估的话,忱星认为自己没有太多胜算。她从来没与持有降魔杵的人交过手,但这么多年,她听还是听说过的。至于魉蛇本人的实力……她倒是并不认可。当然,作为恶使她已经足够强大,只是相较于忱星自己还差得挺远。

    这降魔杵是真货还是假货,马上就能见分晓了。

    战斗一触即发。

    兵刃相接之声不绝于耳,叶家的姐妹惊慌失措。两人当然希望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可面对这样有着强大武器的敌人,面对这样曾经是友人的敌人……她们什么也帮不上。忱星与舍子殊都没有独自离开——她们没有听信两舌的谗言。那是自然,再怎么说,她们已经相处了很久。至少对忱星这样习惯独来独往的人而言,足够久。

    或者……两舌并没有动真格的,她只是想拿她们试试新武器罢了。吟鹓想,她们许是盯着忱星的法器而来。这样的话,她们才不会在先前得到武器时太过声张,否则会影响之后的行动。但她们要法器有什么用呢?吟鹓也不清楚,她只是不负责任地猜测而已。

    现在,她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舍子殊单一跺脚,茂密的红花从身后的墙角拔地而起。虽然只是一群柔弱的花而已,但它们的数量庞大到一定地步时,一并迸发的力量竟使这座看起来十分坚固的墙分崩离析。不需太多犹豫,三人立刻踏过碎转,迈过粉尘,逃向胡同外的地方。墙的这边是某户人家的院子,趁主人还没来得及出来查看,她们飞快地穿过庭院。

    另一边,忱星与魉蛇的战斗僵持不下。忱星没有更多精力对付薛弥音了,但她并没有对忱星出手。她很轻易便在魉蛇创造的机会里贴墙离开,前去追踪撤离的几人了。

    弥音并非不擅长单独行动。在过去漫长的一段时间中,她都是独自一人。她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能看到那三个人的影子。她们杂乱的脚步在安静的街道上格外明显。吟鹓往后一瞥,察觉到薛弥音越来越近。街上没有灯,这场追逐战对普通的人类而言无疑是不利的。

    就在此时,吟鹓突然急转弯,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聆鹓一怔,脚也停了下来。她还没来得及喊住姐姐,舍子殊突然捂住她的嘴。只那很短的一瞬,子殊便明白了吟鹓的用意。她用力对聆鹓比了噤声的手势,然后拉扯她继续向原来的方向奔跑。

    弥音突然刹住脚,陷入短暂的困惑。

    刚刚脱离队伍的是谁?

    就算妖怪的视力再好,单看背影也不好辨认。何况舍子殊的红衣太过惹眼,让弥音根本没有注意那两人的着装有何区别。她努力地思考,兴许独自离开的是聆鹓,她想一人将一切扛下,不连累别人。何况留下的那个没有做声,八成是个哑巴。但……也不对,舍子殊会对此无动于衷么?还是她立刻就选择与谁打配合呢?若离队的是吟鹓,她妹妹定会喊住她,可舍子殊也没有这么做。难不成是她们商量好的,故意迷惑自己?

    怎么可能?从之前到现在根本没这个时间

    但她的思考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她朝着显然是“诱饵”的方向去了。道理很简单,不管那人是谁,她都只需要对付一个,不必面对她摸不清底的红衣女人。若是聆鹓,那事情就好办太多;若不是,只要控制住那个普通人,她的好妹妹一定不会弃之不顾。

    舍子殊拉着聆鹓跑了许久。终于,聆鹓奋力甩开她的手。子殊似乎从来不觉得累,跑到现在气息也不曾有一丝紊乱。但聆鹓气喘吁吁,显然已经累得不行。

    子殊抬起自己的手腕,发现在对方甩开自己的那一刻,她的手腕脱臼了。

    即使察觉到这点,她也没有觉得很痛。她很快将脱臼的部分复位,同时想起来,自己抓的是她那个危险的右手。清脆的声音立刻引起聆鹓的注意,她努力控制住呼吸,试探着问:

    “我弄伤你了?”

    “没什么。”舍子殊再度伸出了手,“不跑的话,她可能还会追过来。”

    “我不能再跑了!”聆鹓跺了一下脚,情绪失控地说,“她定是去追我姐姐了,我怎么能独自逃命?!我们得想办法,我要救她,我、我不能……”

    她的情绪很不稳定,舍子殊知道。她很难感知到对方的不安,但根据聆鹓痛苦的表现,子殊隐隐觉得她不该放任聆鹓这样。可她还能做什么呢?

    于是,她便当真说:“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吟鹓抛下我们离开,为的就是吸引她的注意,所以我才会帮助她保证你的安全。”

    “你怎么能这样?!”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你、你——”

    聆鹓感到愤怒,却知道自己理亏。她的确没有义务帮助自己,自己也没有任何立场使唤她什么。聆鹓愈发痛苦了。她抱着头,缓缓蹲到地上,紧抓着头发的手几乎要将发丝全拔下来。舍子殊看到了,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臂。

    “你认为,我不该这么做吗?”

    “你明明……明明能战斗。你明明能阻止这一切。”说到这儿,聆鹓的鼻尖一阵酸楚。但她压抑住了更多的情绪,努力让泪水不落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我没有在责备你,你已帮了我们这么多,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不该埋怨。我只、只是在胡闹罢了……”

    聆鹓并没有羞于承认这一点。舍子殊沉默半晌,再次试图将她拉起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战斗。”她认真地说,“像是心里有个声音,它控制了我。比起击败那个女人,保护你们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当意外确实发生——例如吟鹓突然选择离开我们,我则必须做出选择。”

    “……什么选择?”

    “将损失减少到最小。也就是说,保护你的安全。你是那个女人的直接目标不是吗?”

    聆鹓搓了搓脸,在清冷的夜里试图让自己更加清醒。她当真重新站直身子,认真看向舍子殊。犹豫片刻,她对子殊提出了一个问题。

    “是不是因为……忱女侠在之前说,让你护着我们?”

    “……我不否认这个可能。”

    子殊看着她的眼神是如此真诚,就仿佛她真的对此一无所知。这么多天下来,聆鹓多少也有些习惯了——舍

    子殊就是这样的人,从她们第一次见面,她就该记住。子殊一直跟着她们到现在,也只是因为她没有去处。她只与自己熟络,所以跟着自己罢了。而自己已经找到了姐姐,姐姐又跟着另一位女侠,所以四个人才建立联系。按理说,子殊和忱星根本就是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一共也没过多久,却对她的话“言听计从”——即便忱星仍戒备她。

    “你是不是,一定需要谁告诉你,去做什么?”聆鹓试着问,“忱女侠是会为我们分配工作的,而我们只会执行罢了……就跟你一样。唯有谁来要求你,哪怕不是对方的本意,不是你的本意,你都会……呃,都会当做自己的意愿去执行?”

    舍子殊又愣在原地了。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干睁着眼睛,目光穿过空荡荡的街。聆鹓说的没错,她是个没主见的人,她甚至不会因为这句话而生气。她甚至想问:“我应该生气吗?”但现在也不像是能问这种话的时刻。

    “你可能是对的。”子殊终于回过神,“我们该试试。”

    “唉,这怎么试呢?”聆鹓摇着头,“这个想法太荒唐了,而你没有否认,这是更荒唐的事。我实在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是这个样子,但……但发生在你身上,就好像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你——你究竟是什么?连恶使也说,你不是个普通人。莫非……”

    “我想我也不是恶使。”子殊摇了摇头。

    “……嗯,我也觉得。不然她们一定会戳穿你的。而且,你还心怀善意。你知道要帮助我们、保护我们,在我们遇到危险的时候,你也不会抛下我们。”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本能觉得不该这么做。”

    “说不定是我们的意愿,让你不想做伤害我们的事。因为,我们拿你当朋友。”

    子殊点点头,又说:“那么还是试试吧。”

    她又这么说了一遍。看样子,她自己也很在意自己的行为模式。但这时候,聆鹓已经能明白她的意思了。她产生了一个想法——是个有些大胆的想法。

    “都到这会儿也没有追上来,弥音一定是去追我的姐姐。”聆鹓说,“那么,我请求你替我做一件事……不,我要求你帮我!”

    舍子殊歪着头,好奇地问:“你说说看?”

    “去保护我的姐姐。”聆鹓一字一顿,“不要再管我了!确保她没事……一定要确认她是安全的!我回去找忱女侠,她肯定也需要帮忙。”

    “你能帮什么?”子殊不明白,“她与两舌周旋,就是为了让你们成功逃脱呀。”

    “照我说的做!”聆鹓突然提高声音,“求求你——听我的话吧!我需要吟鹓没事,我真的、真的需要她没事!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其他的一切也都没有意义了!我要和她回家,就带她一起回家!我原本离家出走,只是为了她的嗓子、为了她能自由!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个江湖有多残酷,是我当时太天真了!我想和她一起活下去!这样的心情……你能理解吗?我知道,或许、或许你没有太大把握,但弥音手里没有降魔杵,也没有琴。她应当只带了那把刀,也应当,不是你的对手……”

    舍子殊沉吟一阵,抬起头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第三百一十九回:行副其言

    叶聆鹓望着子殊的眼睛。她不似先前那般眼神空旷了,有某种东西在她的眼中具象化,形成了特殊的光泽。舍子殊再一次向她确认道:

    “你想让我这么做,对吗?你需要我这样做。”

    “嗯……我希望你能帮她,这也是在帮我。”

    “你要小心。”

    “我会的。”

    得到聆鹓的回答之后,舍子殊对她点了点头,便三两步转身离去,朝着她们来时的方向跑去。她的速度很快,看来之前抓着聆鹓时,她还是迁就了她。

    风从她的脸上破开,呼啸声久久萦绕在耳边。在奔跑的过程中,舍子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她很难描述这是为什么。究其缘由,或许是她第一次被人这样郑重地委托?不无道理,这的确代表了某种程度上的信任——相当程度上的信任。自她丧失记忆以来,她始终都在一种茫然无措的状态下,浑浑噩噩地活着。她看上去总是足够冷静,足够平和,实际上正是因为她心里空空如也,只对当下的事件做出简单的反应。如此看来,未免可悲。

    但这种可悲正在逐渐退却。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这种感触逐渐变成有实体的某物,在自己的四肢百骸蔓延,源源不断地提供力量。仔细想想,这一路上,她跟着聆鹓只是别无选择。她这样的人,不论走到哪里,不论做什么,只要是孤身一人,所经历的事就仅仅千篇一律。她分明是想做出某种改变,才选择与什么人建立了联系。很快,根据这一条微弱的联系,她获得了更多的资源,也就是所谓人脉。对失去记忆,同时也失去与人交往的基本能力的子殊而言,这意义重大。

    她知道忱星不喜欢她,但这并非自己的问题。她如此定义,是因为忱星与她遇到的那些寻常人而言相差太多。不是说非要列出个高低贵贱,而是说,忱星如此不同。她隐隐有种感觉,便是自己在失去记忆以前,一定也与她这样的人相识,甚至相处过。

    也不是单纯地说,这种对一切都杯弓蛇影,对一切都漠然无谓的人,而是那种隔阂感。他们与寻常人不同,而所谓寻常人就是叶家那两个姑娘。具体而言,子殊也说不上来,这是一种感觉。即便如此,她一路上还是会让自己做些什么事——哪怕都是小事,而在明知忱星不喜欢自己的情况下,她还是会去做那些忱星本没指望她能做的事。

    因为“被需要”吗?

    她需要有人“需要她”。

    但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因为被需要而难得感到一阵轻快,这就是所谓的“喜悦”?难不成,这与失去记忆前的自己有何关联吗……

    思考这些事用不了子殊太多时间,她已经看到薛弥音的背影。

    别说,吟鹓还真挺能跑,到现在都没给弥音抓到呢。一路上,都是吟鹓为了阻拦追击者所随手弄乱的路障。而这些障碍上,布满了弥音暴力与法术的痕迹。看样子,她光是拖住她的速度就已经使出浑身解数。现在,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她们的位置也越来越靠近城边了。这里依然只是个普通的县城,不像那种大型城池一样建设了城墙。再跑下去,她们很快就会来到境外。到那时,路面变得泥泞,也不再有任何道具可以使用,吟鹓还逃得掉吗?

    承担着聆鹓

    期待的子殊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好了,够近了。奔跑的过程中,子殊一挥手臂,从她的位置蔓延出无数纤长的茎,还生着红色的花苞。它们像蛇一样蜿蜒前行,速度甚至比舍子殊还快上一些。这些“蛇”很快就碰触到了弥音,并在瞬间绽放。突然出现的花挡住了弥音的视线,脚下也被花蔓使了绊子。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的目标上,一下没注意,便被狠狠地撂倒了。

    薛弥音愤怒地爬起身,回过头来,看到那个意料外情理中的人。

    “别妨碍我!”她攥紧了拳头,“这事本与你无关!”

    “你好像并不是为了杀死她。”

    舍子殊开口便是这句。弥音在盛怒之余,产生了一丝疑惑。

    她如何知道这点?

    “如果要她的命,你们早这么做了。你们应当无所顾虑才是,但显然,你们似乎还是担心事情做得太高调了。”

    薛弥音意识到,这个女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对付。现在没有魉蛇帮衬着她,她必须再认真些了。

    “所以?”

    “是谁指使你们?”

    弥音看向吟鹓逃走的方向,已经完全看不到她的影子。真想不到,这丫头的耐力能有这么强。她很快做出判断:追不上了。或许现在立刻拔腿就跑还来得及,但那个突然折返来阻挠她的女人,绝对不会当没看见。

    “与你无关。”

    “说的也是。”子殊微微耸肩,“只不过你若愿意告诉我,我会很高兴。”

    “没那个必要。”

    “我猜,是无庸氏吧?”

    薛弥音皱起眉。她分明是知道的,还问自己做什么?这女人真让人讨厌。

    “没关系,这不算你泄露秘密,是我猜出来的。”舍子殊认真地说,“其实也不难想。传说中的鬼手,就在一个寻常女子处,对很多人来说的确是一块肥肉。不过真敢垂涎它的,应当只有情报掌握最齐全的无庸氏了。”

    “你知道的还不少。看来,你的朋友都告诉了你。”

    “我也只知道这么多。”子殊坦言道,“有时候想得简单些,往往离真相越近。你没有否认我,那我是不是可以断定,正是妄语指使你们做这种事。”

    弥音没有说话。

    “他想得到鬼手,而不是简单地了结性命,所以你们得到的命令应该是‘抓活的’。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两舌没有使用降魔杵的原因,她怕打草惊蛇。”

    “不好说。即便是死的,我们也好交差,无非是获利的多寡罢了。”

    薛弥音已经不打算装傻了。她大大方方地承认,反而让子殊有些意外。子殊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恶使之间的联系,比她想象得更密切。

    “也就是说,我如今阻挠你一次,你们还会不断地执行这个命令,是吗?不管像你们这样接受委托的人还有多少?不过,你们应该是知道得最多,也是最有希望的。”

    “我们的关系还没那么亲近。”薛弥音冷冷地说,“相互利用,各取所需,仅此而已。我倒是要奉劝你,别太认真。世上人人都会背叛,而叛徒往往就在你的身边。呵,既然你知道那么多她们知道的情报,那你可知,我是为何会找她寻仇?”

    舍子殊摇了

    摇头。

    “我不是刚说过吗?她背叛了我。她以鬼手的求生欲为借口,在我命悬一线之时选择了放弃。啊……我竟然说出来了。感觉比想象中要轻松很多。罢了,你和这种自私自利的人往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劝你好自为之。”

    她是在嘲弄,还是在诅咒?不过舍子殊并不在乎。

    “我无法理解你说的感受。”

    “随便你。”

    两人都没再说话,而是站在原地。她们其实都在倾听——根据两舌与忱星的交战声,来判断这里和始发地究竟有多远。不过,这声音过于朦胧,已经很难判断了。她们跑得实在是太远。但是说不定,那两人的交战已经结束了。

    会以谁的胜利而告终?

    失败又意味着什么?

    说不定……什么也不意味呢?

    两人不约而同地分开了——朝着两个方向跑,但目的是相同的。她们都必须尽快找到自己的同伴,以确认当前的局势如何。很显然,薛弥音失败了,可她们或许会卷土重来,亦或是有更多人与她们做着同样的事。而叶聆鹓有没有平安回到忱星那里,或者,至少她不能给忱星的战斗增加更多负担——这很难,聆鹓显然是弱势。按照她的性格,也可能会先藏到邻近的地方,等待一切平息后再露面。不论如何,舍子殊都必须确定那两人平安无事。

    她好像比以前更有“人情味”了。

    距离天亮还有很久,她在街道上飞快地跑着。她的脚似乎从来不属于自己,一点也感觉不到累。想必在她失去记忆前,她多少也有些武学基础。等她掠过一个小巷后,突然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便连忙折返回来,靠近那个黑漆漆的巷子。

    “我以为,你瞎了。”

    忱星竟当真坐在那里,嘴里还念着刻毒的话。舍子殊立刻上前查看。

    “有没有受伤?”

    “很难说。”

    这有什么难说的?舍子殊不明白,她只好自己看。在黑夜的阴影处,舍子殊并不能看得太清楚。她在掌心燃起一团小小的火焰,微光缓慢地掠过忱星的全身。幸运的是,她似乎一点皮外伤也没落下。但她就是靠着墙,坐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你能走路么?”

    “可以,但需要时间。”

    “两舌走了吗?”

    “嗯,她点到为止这件事,让我有些意外。也可能……我震慑了她。那降魔杵是个真品,将那些绝世武学悉数灌入她的躯体。要知道,上次见面,她就是个废物。所以,我吓到她,让她以为我当真能承受她致命的一击……她不够火候,没能发挥出降魔杵全部的力量。”

    忱星的话比以前多了些,过去她一天跟舍子殊说不过三句话。子殊感觉,她可能是在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若不这么做她就会沉沉睡去……再也不醒来。她应该受到了某种内力的攻击,所以外面看不出伤口,人却险些要了命。

    “你哪里觉得不舒服?”子殊问。

    “……胸口,很痛。”忱星咬紧牙关,“痛得让人没有力气。”

    舍子殊上前拉起她的手,搭在肩上,试图将她移动。但她发出极力压制的呜鸣,令子殊意识到,她承受的比所说的多了太多。

第三百二十回:行险道艰

    吟鹓没命地跑。

    她的腿好像不属于自己了,但与妹妹的“手不属于自己”有所不同。她几乎完全失去知觉,只知道没命地逃窜。她知道,她成功了,那个女疯子追过来了,她便更不敢停留。她在深渊中蜗居那么多年,从未好好锻炼过,唯独去年冬天被水无君领出家门,身子骨才被迫活动了大半年。刚开始走不了多久就两腿发酸,眼前发黑,但慢慢就好了。水无君看上去冷冰冰的,却是个温柔的好人,她总慢慢等着自己,从不催促。

    想来,自己已经离家快要一年了。

    纷扰的思绪随着她的步伐在脑海里起舞。她感觉不到风刮过脸的冰冷,也不觉得运动带来了热,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她觉得累了,但暂时身子不累,是心里累。自己的心是沉甸甸的,身子却是轻飘飘的,好像如果不是这颗秤砣似的心坠着,身体就要飘到天上去。她多像一只鸟啊,似乎再快一点,她就能振翅高飞,逃到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去。倘若她真能化作鸟儿,她想,她一定不要做红色的鸟。她想做金色的,但那太夺目了,怕是只有凤凰才有这般光辉。兴许青色也不错。然后,她就能跟嫦娥似的,奔向那无人涉足的广寒宫去。

    吟鹓终归没有翅膀,也只是一介凡人。啪地一下,她突然就被脚下的树枝绊倒了。她早就离开城镇,回过头只能在夜里面前看到房屋的轮廓。不巧这里是个下坡,她一下就滚了下去,怎么也停不下来。枯草与碎石随着她的翻滚击打在身上,她都来不及感到疼痛,只看到星辰稀薄的天空时不时闪现。就在某个瞬间,她突然失去重心,突兀地从某处坠落下去。

    对,坠落。

    她分明是在斜坡上,怎么可能突然就失去重力?难不成,坡的下方是悬崖吗?这绝不可能,她们根本就没有上山去。吟鹓狼狈地在空中扑腾,像个刚被鸟妈妈从山崖的巢穴中逐出去的幼鸟。若是学不会飞,等待她的,便只有粉身碎骨的结局。

    那一瞬的惶恐被无限拉长,吟鹓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倘若真是什么悬崖,或者断层,这未免也太高了。她逼自己冷静下来,努力挪动眼球,查看四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令她意外的是,这里并非一片漆黑。周遭有种微妙的光效,像是……极光吗?当然,她从未见过极光是什么样子,只在话本里听说过,遥远的极北之境有这样幻彩的天光。但比起书中描绘的那般鲜艳奇幻,这儿好像还差点意思。比起那种天光,这儿的光感更像是透过了一层粼粼的水波,朦胧而素雅。

    但那些扭曲的线条无疑是光怪陆离的。吟鹓觉得自己一直在下坠,但那些线条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它们独立存在于遥远的地界,不论怎样都无法触及。就好像天上的月亮,人在走,它也走,在人眼中始终是静态的。

    她的恐惧被这种奇观冲散了些。但没放松太久,环境再度发生了变化。

    她突然落到水里。

    水是哪儿来的?吟鹓来不及想,只觉得浑身一震,便被冰冷的水包裹。她试图挣扎,可她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先前跑得实在是太奋不顾身,现在,腿上的酸楚终于涌了上来。就算再善水之人,在这种处境下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要死了吗?

    在这个瞬间,她竟然没有什么求生的意识。她完全没有力气,只得任由自己下沉。她的衣领似乎还因为先前的运动冒着热气,但这是在水中……兴许只是错觉吧。她仰着脸,看着在微弱星光下荡漾的水面,似乎隐隐意识到下落时的“波光”究竟是什么。

    失去意识前,她最后所能想到的,竟然仅仅是这样一个念头。

    这样一来,聆鹓暂时就没事了吧。

    究竟该如何定义“没事”二字,这并不好说。如果只是说保全一条性命,那么聆鹓的确做到了。子殊带来的只有坏消息,但也不那么坏。吟鹓没被薛弥音抓到,但她们也找不到吟鹓的下落。与姐妹失联的事足以令她寝食难安,她甚至没办法独自一人出去寻找线索。说不定吟鹓只是藏了起来,等风声过去,她就会重新找回来。

    这样一来,那两个恶使的去向就十分重要。她们不一定会找吟鹓的麻烦,但吟鹓的身份依然有存在的价值。尽管,忱星说两舌遭到了重创,但这不代表弥音不会单独行动,在这个方向寻找聆鹓的踪迹。而忱星似乎受了很重的伤——为了她们,所以聆鹓更不能在她身体抱恙的时候不管不顾,还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辜负了忱星的努力。

    尽管她也不全是为了她们出手的。

    “法器,是很危险的东西。尝过甜头的人,只会想要更多。”

    夜深了,她们无处可去,就算随便投靠哪户人家也可能带来麻烦。她们躲在镇边一个废弃的马棚里,这寒酸的地方与她们中的哪位都不相称。至于那两个恶使,或许已经逃走了,但既然两舌受了重伤,便逃不了太远。忱星也不能灵活行动,所以实际上,她们两方的距离依然很近,还是要提防彼此。

    “您这话是……”

    聆鹓看着忱星。她那本就有些困倦的面容,在此刻又多了层疲惫。她的确很累了,不论身体还是心里。与降魔杵的交战令她元气大伤,身体也同样受了重创。与受了皮外伤的两舌不同,她虽然看起来没出什么事,但五脏六腑恐怕伤得不轻。

    她的嘴角总是时不时溢出一些红色。应当没有什么器官严重破裂,否则吐的血就不是这么一星半点了。聆鹓又愧疚,又难过,同时对她们几人的遭遇感到不公。

    “你想,问什么?”忱星的停顿更加明显。

    “您还是歇着吧……”

    “要问什么?”

    忱星坚持看着她,聆鹓一阵踌躇。忱星脸色很差,比以往更加苍白的脸色显得比任何时刻都要冰冷,这让她的眼神更为凌寒,更为不可忤逆。聆鹓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吞吞吐吐地问了下去。

    “您说,人们想‘得到更多’,是想要更多法器的力量,还是……法器本身?”

    “我猜到……你的问题。”

    她缓慢地吸了一口气,用了很久。若是呼吸节奏太快,她也会感到一阵疼痛。她的声音很小,但好在也很安静,能让她与子殊听清她说了什么。

    忱星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模糊的,尽管她让聆鹓清晰地提出问题。实际上这两种人都是存在的。有些人与某个法器并不能很好地兼容,无法发挥

    法器最大的力量,这或许和他们自身的灵场有关。可一旦得知法器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他们就不会停下追逐力量的脚步。人类贪得无厌,总想要更多。当一件宝贝无法满足他们的**时,他们的野心就会膨胀,这份野心促使他们将手伸向别处。

    当然,大多数人是不会伸出手的。他们虽然利欲熏心,却尚且清醒。法器说到底只是工具,除了个别法器拥有不同寻常的特性外,本身不具备诱惑人的邪性。人们的贪婪往往只停留在思想层面上,不会真正实施——因为他们会恐惧。恐惧失败,恐惧失控,恐惧一切未知的事。而恐惧的根本原因,在于自己能力不足。

    但,像是两舌这样的妖怪就不好说了。一定程度上,她有野心,有能力,还有一个配合甚佳的搭档。忱星知道,两舌的本质是妖,妖这个族群向来依靠的工具,都是妖术,从没有什么武学。在一定程度上,她属于人类的那个部分已经发挥出了降魔杵的威力,但那终归是有限的。紫金降魔杵,是阿修罗的造物。虽说在人类眼中,修罗、罗刹之流也被定义为妖怪,但究其本质,他们是不相同的——仅仅因为他们与人类不同罢了。

    不过兵器这种东西,归根到底,还是为类人之物锻造的。所以妖怪很难发挥出它完整的力量,这种事不难理解。

    忱星似乎难得这么多话,也可能是她说得太慢了。她说一句话总是沉默半晌,停顿很长时间,才能继续说下去。就好像她知道自己快要睡去,可睡着以后便醒不来,才强迫自己不停地说话一样。当她基本上解释清楚时,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聆鹓和子殊都不困,都只是默默地听着,谁也没有插嘴。

    直到她当真说完以后,舍子殊才开口道:

    “也就是说,除了聆鹓的鬼手可能是无庸氏想要的,她们自己想要得到其他法器?”

    “否则,仅凭私仇,她们并没有足够多的理由……大费周章。”

    聆鹓有些着急:“可、可是书上不是说,法器重聚之时,必将引起世间祸乱吗?”

    “现在的世间,足够平和么?”

    “……可、可尹家不就是因为这些事,才被那位大人——”

    “因为他们,有可能还原出法阵来。法器不是简单地聚在一起,就会被激活的。”忱星无奈地解释着,“虽说法阵,与当初想要升天的妖怪所绘制的,定有所不同。但这些东西,归根到底不属于现世的造物,谁也说不清会产生什么变故。”

    天又亮了些。聆鹓看着缓慢升起的太阳,从东而来的微光让忱星的脸上有了些许暖色。

    子殊又问她:“她们为什么首先选择琉璃心?难道因为你……好对付?”

    “哈。”忱星毫无感情地干笑一声,“那她们现在领教了。但,不是这样肤浅的理由。我想,她们一定考虑过……我所说的这些。琉璃心看上去,是最稳定、最清澈、最无暇的法器。琉璃心,除了净化世间秽 物之外,当是有许多其他作用。在我这儿,只是个续命的东西罢了。人命贵重,人命也轻贱。她们大约,是觉得它大材小用了罢。”

    聆鹓说不出话来。她看向子殊,子殊僵着脸,不知又在想什么了。

第三百二十一回:行单影只

    吟鹓睁开眼的时候,最先感觉到的是顺着小腿蔓延的刺痛。

    她猛然惊醒,意识到疼痛的来源是抽筋的右腿。她痛得龇牙咧嘴,努力支起身子,试着将手伸向脚的大拇指。以往她遇到这种情况时,按照母亲说的,让脚面与腿完全垂直,将手用力地扳动脚趾便能很快复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全身都在痛,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活动起来时,腰部的阵痛传递上来。原本她能很轻易地做到这个动作,现在却受到各方面的限制,怎么都摸不到了。抽筋带来的疼痛让她冒出阵阵冷汗,她终于奋力向前,死死攀住那冰冷的脚趾。这种疼痛没有立刻得以缓解,它持续了好一阵,才让吟鹓缓过劲来。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什么地方,一旁有一张毯子。她自己的衣服被换掉了,虽然有点过于宽松,但穿起来很舒服,是件洗干净的旧棉衣。她缓缓将双腿挪到床下去,发现自己也没有鞋子。原本属于自己的那身衣服去哪儿了呢?她赤脚下地,将目光望向窗外,发现它们已经被不知道什么人清洗干净,晾晒起来了。

    这是方很小的院子,丛生的、未经修剪的杂草使得有限的区域更加逼仄。现在不知是几时,明媚的阳光落在庭院里,倒是为此地增添了温暖和生机。吟鹓有些迷茫地在屋内徘徊了一阵,不知该不该走出去。至少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没有死。

    虽然没去过地府,但死人总不至于会抽筋的。

    没多久,有人敲门。她无法应答,只得警觉地看着那里。但她并没有想着要躲起来。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没那个必要。真正要伤害她的人,会为她换上洗干净的衣服,盖上保暖的毯子,甚至救了她的性命吗?

    推开门的,是一位满面皱纹、头发花白的奶奶。她手中端着一盆热水,看着很重,重得她直不起腰来。她每走一步,都晃得厉害。吟鹓连忙赶上去帮她端盆。

    “哎呀……姑娘你可算是醒了。来,老身给你拿双合适的鞋……”

    吟鹓将沉甸甸的热水放到地上,里面的大半盆水来回晃动,差点洒出来。这老奶奶的力气可真大啊,至少水盆在她手里稳稳当当的,无非是沉了些。她的视力和听力好像都挺不错的,至少能无障碍地与吟鹓沟通,尽管自己什么也没有说。她跟上前,老奶奶帮她从柜子下翻出一个篮子,篮子里都是编织好的草鞋。她挑挑拣拣,拿出了两只,弯腰摆在吟鹓面前,笑吟吟地对她说:

    “试试吧姑娘,这都是老身自己做的。”

    吟鹓穿上草鞋,鞋底十分柔软,没有任何倒刺。她多想说一句谢谢,却依然无法发出声音。她只得微微欠身,以鞠躬来表达自己的谢意。

    “老身知道你口不能言,感谢的话,就不必多说了。姑娘,你先出去一趟,有人在院里头等你呢。”

    老人家口齿清楚,吟鹓也听着明白。她发出轻叹,顺着老奶奶指着的方向走了过去。这里不是晾晒她衣服的前院,而是后院。但这后院也是极小的,小到放不下第三张板凳。

    吟鹓的瞳孔因惊讶而短暂地扩张。

    那是……

    极月君!

    她三两步跑了上去,多少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但她终于明白,百骸主的预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它的确以某种形式得到了应验,只可惜见到他的,仅自己一人。

    “坐吧,傻丫头。”他嗔责道,“你可险些丢了性命呢!”

    吟鹓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坐在对面的凳子上,低着头,像个犯了错被责罚的学生。但极月君很快发出一声轻叹。他摇着头,隔着幕布看不透他的眼神。

    “你从六道灵脉的夹缝中出来。若不是我恰巧就在附近,你真要命丧于此了。那处灵脉在水底,不必多说,你在另一边,若不是被恶意陷害,便一定是失足使然。倘若知道这里的出口在池塘中,你是绝不会冒这个险的。”

    吟鹓点了点头,但极月君也看不见什么。但他既然能这么说,一定也大致推测出了自己的处境。她多想将自己的遭遇说出口,或写下来。不论选择什么,他们二人依然无法得到有效的沟通。吟鹓有些茫然,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现在的她是那样安全,不会有事。

    “这位老姑娘,是我的旧相识了。你身上的衣服也是她帮你换的,可不要多想呢。”

    吟鹓有点想笑,她怎么会质疑这些呢。

    “我啊,大略知道你的情况……”极月君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曾有几个徒弟,你可能知道,也可能从未听过。其中一位,就如你这样口不能说。她也有个姐妹,不过,是亲生的。她的姐妹耳不能闻,却可以将我们的意思轻巧地传达给彼此。啊……突然说这些,好像也与当下的事没什么关系。你就当,是我一个‘老人家’怀旧的无病呻吟吧。”

    说罢,他站起身,望向庭院之外更遥远的地方。这屋子很偏僻了,再往外,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是枯黄色的,没有常绿的植物生长于此。一切都呈现出微妙的萧条感,让吟鹓的心里也冷飕飕的。

    她不再看风景,而是将头转向了极月君。极月君的眼睛分明看不清楚,但他的视线好像切实存在,并且穿过了眼幕,凝望着常人无法触及的地方。他的神情有些忧愁,有些伤感,但又好像没有……没有那么的悲戚。他揣着手,一袭青衣在这了无生机的庭院内,像枯木逢春新生的嫩芽。只是生在秋天里的芽叶,终究……是会让人觉得哀愁。

    吟鹓感到一阵恍惚。这样的景象,与她在香炉的预言中窥见的如出一辙。它果然以某种形式得到了应验。她张开口,想“说”什么,即便她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说。但这样的习惯根深蒂固,她从未加以矫正,就像她笃定自己哪天能恢复如初似的。

    极月君倒是先开口了:“啊,说说你的事吧。唔,你现在很想回家,是不是?”

    吟鹓下意识地点点头,却又否定了这念头,飞快地摇头,像个拨浪鼓似的。极月君虽然看不到,但他能以其他更敏感的方式察觉到吟鹓的反应。甚至,不用看,他也能猜出个**不离十来。他轻声说道:

    “我理解你思乡的心,也知道,你舍不得扔下自己的妹妹和友人。那样的话,即使在温暖的家中被至亲的关怀簇拥,你的心也无法安宁。实际上,我

    们的确不能就这样将你送回家中……你体内蕴含着你自己也无法想象的强大力量,或说,一种诅咒。你应当已经察觉,与你的前世有关,那是她死后心中烙下的执念。你与迦楼罗之心的持有者相遇,也相当于续上了你们前世的缘分。按道理说,这样一来……你的诅咒应当解开了才对。”

    吟鹓愣在原地。

    真的?他说的……真这么简单?仅仅是与忱星相遇,相互帮助都说不上,仅仅是单方面受人恩惠罢了,就能将噩梦驱散,将这该死的声音的妖性抹消?不可能……虽然相遇的确讲究机缘巧合,可这也太过离奇,哪儿有这么简单的事呀?何况——她还不能说话呢。

    就像看透了她的心,极月君继续说道:“但你现在还不能说话,我们尚不清楚诅咒是否解除。因为你不能说话,是你的心病,并非诅咒使然,我们便无法验证。而且……确实,这一切显得太过简单,我们更不清楚你与迦楼罗的缘分是否足够令迦陵频伽的执念化解。儿时你曾与带着如意珠碎片的无庸蓝擦肩而过,当下又与迦楼罗之心的守护者别离,但这一切真的结束了么?不好说。因此,我们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放你回去。那位大人全知全能,祂笃定此事若处理不好,你将会成为祸世之恶——说不定是恶使的恶呢。”

    极月君说得轻描淡写,却听得吟鹓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太害怕了,同时也很担心。她才不愿意成为那群恶使的样子,与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为伍。

    “你也别太紧张……凡事总有办法。起初,是水无君负责你的事,但很快被莺月君抢了过去。那位大人任由她领着你,却依旧没出什么成果。这是不应该的,因为寐时梦见的能力几乎超过所有人的想象……而她‘叛变’了。”

    吟鹓大气也不敢喘,直愣愣地听着极月君,等他将一切都说个清楚,说个明白。

    “她竟对同僚出手……我以为,敢这么做的只有红玄长夜一人。莺月君有多久没与你联络了?这个问题你不必回答,我们心里有数。令人意外的是,像朽月君一样,那位大人对莺月君的反叛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这本不该如此,因为……祂分明看得清世间那么多事。”

    兴许,祂顾不过来呢?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在吟鹓脑内一闪而过,便被揉碎扔掉了。真是荒唐,六道无常还没说什么,轮得到她对奈落至底之主评头论足了。

    “这话说来残忍,但剩下的路,你得自己走。”极月君的语气多少有些悲哀,“这非我所愿,但我公事繁忙,很难带着你行走六道。其他同僚亦是如此。我们本不该放任你独自一人经历江湖的风雨漂泊。毕竟你是如此不安定的存在,这对你也太过残酷,可是……”

    可是?

    她眼巴巴地看着极月君,等待他接下来的话语。

    “可这是那位大人的意思。”

    聆鹓眉头紧锁,一时语塞。她真不敢细想为什么,因为她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位大人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决定。祂就不怕自己,真就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化作了祸世之恶?

    还是说……

    这个抉择根本就是让她等死呢?

第三百二十二回:行若无事

    皎沫不见了。

    她是突然消失的,就在与卯月君分别不久后。那天他们在一家镇子歇脚,按照惯例,皎沫与问萤住在一间屋子,而谢辙和寒觞住在一间。第二天醒来,皎沫夫人便无影无踪了。问萤以为她像往常一样,早早醒来替大家买些吃食回来。但等了很久,直到太阳高高升起,皎沫夫人也没有露面。

    谢辙有些担心,担心她遇到什么麻烦。这样的顾虑是正常的。虽说城镇算得上安全,至少光天化日之下,没有谁敢对皎沫夫人这样有些能耐的“妖怪”下手。可这也难说,毕竟无庸氏已经将这么危险的消息放了出去,皎沫还独自一人行动,委实是欠考虑。

    不如说,他们都欠考虑,没能想到她所能面临的情况。

    不能再等了。还未吃午饭,几人立刻动身出去寻找皎沫的踪迹。在人多的镇子,他们倒是能稍微放心些,分头行动。谢辙问了邻近的早点铺子,自然是没有一人见过;问萤和寒觞嗅着气息,想追踪皎沫的去向,却发现他们根本做不到。她似乎有意隐瞒了自己走过的路。到了中午,街上又热闹起来,人一多这气息便更无法辨识了。就连在客房里,问萤也只能闻到淡淡的、海的气息。

    话又说回来……

    皎沫夫人,真的有属于自己的气息吗?

    她们是鲛人,与人类和其他陆生妖物多少有所区别。而日夜相处又让他们放松警惕,没有牢牢记住属于皎沫的气息。这太奇怪了,任凭问萤和寒觞如何回想,也记不起来。倘若是皎沫再出现一次,他们八成还能重新记起那熟悉的味道,可她当真不见了,毫无预兆。

    预兆吗……也许是有的。他们开始回想起这些天皎沫的表现。记忆里,她似乎变得有些沉默寡言,注意力也难以集中,时常要多喊她几声才能回过神来。她偶尔是会这样,所以三人都没有放在心上。硬要说,便是对卯月君那番话的思考了。几人都轮番劝说过她,不要太过纠结于这个问题,没有人会唾弃她。不论是谁上门找来,他们都能对付。

    但她还是离去了。究其原因,他们能想到的只有这些。

    到了晚上,他们一无所获地回到住处。三人默契地聚集在姑娘们的房间,谁也没先开口说话。找了一天的人,他们都口干舌燥。只是茶水就摆在桌上,他们连倒的心情也没有。

    “她……会去哪儿呢?”

    终于,寒觞还是先开了口。

    “不是说过了吗,没什么可怕的……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谢辙轻叹一声,说道:“或许她觉得,不明白的人是我们。”

    “……何以见得?”

    “皎沫夫人……是难得的善人,甚至比很多人类更具备人性。她选择离开,我倾向于朝着好的方向理解。若往坏处想,我的腿被无庸蓝的兵器伤过,他如今能随时掌握我的动向。所以他将情报提供给想捕捉鲛人的人,这轻而易举。那么对夫人来说,最安全的方法当然就是对我敬而远之,这样麻烦只会落在我们身上,不会波及她。”

    “她才不是这种人!”还未说完,问萤便打断了他,“她肯定会想到,麻烦找上你,她留下才是增加战斗力的方式……她肯定不愿意因自己

    带来的麻烦,给旁人造成困扰。”

    “嗯,你说得对……但请听我说完。”谢辙抬起手,轻轻向下压了压,示意情绪激动的问萤冷静下来。“她会考虑很多事,考虑很多……我们也考虑不到的事。倘若说,她留下来才会让我们成为靶子,那是因为,敌人的目标是她。若她不在,这么一来二去,人们也会怀疑妄语情报的真实性。”

    寒觞干笑道:“哈,妄语……怎么会说实话呢。”

    “所以……她才选择离开吗?”

    “这只是一种可能,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但不论如何,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如果她决意如此,恐怕我们再怎么找,她也不会让我们发现。”

    “硬要打听也不是不行。”寒觞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但若这是她自己的意愿……”

    “是啊,你能想到这点,我有些意外。”谢辙坦言。

    “什么意思?”

    “就是……你会想到尊重她的意见。以往的你,或许不太会考虑当事人的想法。我以为这句话,今天要由我来说。”

    谢辙说着说着轻笑一声。倒也不是轻蔑,只是有些无奈,但同时又对寒觞的发言产生了一些……认可。寒觞的眉头皱得更紧,他莫名地问:

    “很奇怪吗?你就当跟你混久,有点长进了吧。可她真不是被谁绑架的么?说实话,这让人难以安心。”

    “若她真是被绑走的,应该会极尽所能留下一些痕迹……但没有。当然我们也不能完全寄希望于此。就算走,她也应当留下什么信件才对,她不是这般欠考虑的人。”

    问萤小声说:“可是……她近日一直与我们在一起。若她真急着离开,说不定,没有时间写信?”

    “……不无道理。唉,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知道她没事。”

    “是啊。若是有机会,我们该委托六道无常注意她的行踪。毕竟除了黄泉十二月,谁也不值得相信……”

    谢辙幽幽地叹了口气。今天他们几乎什么也没有吃,但谁都没喊饿。比起一天一夜的激战,这样没头没尾的变故才更令人疲惫。三人又都不说话了,只是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的月亮。今天的月亮并不圆满,但格外明亮。

    被月光照耀的海沫啊……

    寒觞不禁回想起那个名字的含义。他摊开手,一团红色的火焰在掌心上灼灼燃烧。屋里变得更加明亮,连烛灯也黯然失色。谢辙和问萤的目光从月亮上挪到寒觞的手心。很快,这团火光化作蓝色。问萤有些惊讶地看向兄长,但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这蓝色的火光使得屋内变得清冷,普通的烛火无法与其争辉。

    那天在海面上燃起的不知火,带来了独一无二的青海奇景。

    或许此生再无可能见到第二次了。

    他们最后的猜想,倒是迫近真相。好消息是皎沫当然没事,她也当然是自发选择离开。对于她这样的人,做出这种行为不难理解,要不然谢辙他们也不会只花一天就接受了这种可能性。不过那三人不知道的是,曾在谢辙腿上留下伤痕的那一剑,在更早些时候已经划过了她的面颊。她本想告诉他们的……但知道这又有什么用呢?

    妄语还是能找到她,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她只是蹭破了点皮,如今伤口已经愈合,但算不上完全治愈。因为在强光的照射下,还是能看到她面颊上一层细细的线条。这线条若是干重活的粗人隔着茧摸上去,当然是毫无感觉。但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那细皮嫩肉定能察觉这条微不可见的裂纹。

    脸上的裂纹……

    它或许永远也无法消除。倘若是用一些特殊的手法,说不定能将它遮挡起来。但也没什么必要,毕竟这本就是不仔细看便无法察觉的东西。而且仅仅是遮挡外表,并不能完全抹消它的本质。水无君的神兵无可挑剔,这一点,数千年的风雨已充分将其证实。

    怎么办呢……接下来该去哪儿?实话说,她离开的时候并没有考虑。等她考虑清楚,怕是为时已晚。还不知那些好心人要因为自己遭遇什么更多的麻烦,还是早早离开的好。难不成真要回到南国的海域去?家人们早已往更南处去了吧。她在南国,也并没有从水中得知家人就在附近的低语。

    而且她当真能再回到大海里去吗?

    十年……这十年她已获益良多,尤其认识了这些有趣而正直的人们。她如今的寿命,在人类之中还远不能被称作年迈,就这么离开,未免太不划算了。她本想像个正常人一样寿终正寝,度过充实的一生,见证大江大河,也见证人情世故。但这何时才是个头呢?她何时才觉得满足呢?大陆上的光景,总能让她耳目一新,枯燥的海洋的千年的生活也不可比拟。

    今晚的月亮可真亮呀,像是为她照耀前进的路。走到这个时候,皎沫一点也不困。不知是否与月色有关,她甚至觉得精神十足。妖物都是喜阴的,或许连自己也不例外。走在铺满银光的小径上,她的脚步变得如此轻快,就好像她并非离别,而是正在造访故友的路上。

    “您看上去可真精神呢。”

    陌生的声音。皎沫立刻停住脚步,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是杀手?当真是的话,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应付得来。听声音似乎只有一人,但他竟然没有脚步声,也没有传达出能被自己察觉的气息。若是这样的人,有再多藏在暗处,她也应付不来。

    “借一步说话。”她淡淡地说。

    “你不会真以为自己一走了之,他们就不会被无庸蓝纠缠了吧?”

    那声音的主人还没有出现,却净说些令人揪心的话。这很有效,皎沫微微攥紧拳头,也不急着让这位不速之客现身了。她对空气质问道: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真以为,无庸蓝盯着的人是你吧?”这男女难辨的声音令她开始烦躁了。一阵故意似的停顿后,那声音接着说:“所以你才觉得,自己一走了之就没事了?真是天真呐。你该不会忘了,被那可怕的兵刃所伤之人不止你一个吧?那人伤得,恐怕也比你更重吧?”

    记忆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真是的,稍微被说上几句,就觉得自己能拯救谁了。你这种自毁的美德,实在配不上我的赞美。”

    “我不需要你来赞美我。”皎沫坚定的说,“不论你是谁。”

    “不论我是谁?”

第三百二十三回:行不从径

    再三的反问令皎沫终于产生些许动摇。她不得不承认,这语言之中蕴含着某种蛊惑人心的成分。那语气阴柔婉转,像是带着些许质疑的成分,但不全是。它更多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诱导,当真将她的疑虑勾起。

    “那么,你是谁?”她发问,如对方所愿。

    于是声音的主人终于肯现身了。他的出现是那么悄然,如黑夜里无声绽放的花。他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皎沫身后,比猫的步伐还轻。皎沫没能听到任何声音,却嗅到一丝暗香。她猛然回头,正对上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她本能地后退一步。

    “你是……?”

    “你在人间游历十年,当真是没听说过我的名号?”

    男人笑起来,甜得像能拧出蜜,却很难判断有没有砒 霜的成分。他的面容趋于中性,有种超越性别的别样的美感,男女之别在他这里已经不再重要。那一袭乌发像是自黑夜而生,灼灼红衣上蔓延着黑色的纹路,如从深渊中挣扎求生的火。他的瞳中有三日月的金环,眼边缀着一颗痣,若不是今夜月光明朗,皎沫还真不容易发现。

    她的心中隐隐浮现了一个名字。

    “红玄长夜?”

    “我该夸你聪明呢?还是责备你太愚钝呢?你挑一个。”

    他一定是朽月君了。皎沫的心里浮现一丝别样的不快,以及理所当然的……某种畏惧。她听说过朽月君的名号,更知道他在江湖中做了多少在人类眼里堪称恶行的事。虽然,今年肆虐的瘟疫与增殖的偶人看似与他无关,但保不齐他又在暗中盘算什么把戏。处理十恶已经足以令他的同僚头疼,难道说,他还要给火上浇一把油不成?

    “抱歉,我现在没有与您吵架的心情。”皎沫心里发慌,脸上勉强笑着说,“希望我们只是因巧合相遇。想必您也有自己的工作,而我也有路要走,不如我们,就此别过。”

    不等皎沫迈开步子,朽月君又开了口:

    “倘若我说,我为你而来呢?”

    皎沫只觉得非常不妙。

    月亮虽然不够圆满,但光芒比以往都要耀眼。可即便这么皎洁的月光,还是无法驱散她心里愈渐浓重的阴霾。她想要逃离这里,同时心里又很清楚,自己无处可逃。

    这么多年来一直与各方势力相安无事的自己……究竟为何会成为朽月君的目标?

    不知道,也不敢想。

    “您所为何事?”

    没办法,问下去吧。她知道,朽月君在传闻中是个阴晴不定的疯子,若是得罪他恐怕没什么好事。有时候,正常人不得不顺着疯子的思路走下去来避免麻烦,尽管谁也不知疯子的真实思路究竟是怎么样的。

    话说回来,疯子真的有“思路”吗?

    “话不多说,直入主题罢,我特意来找你也不是站在荒野唠嗑的。”他耸耸肩,慵懒地歪着头,摊开手道,“我知道你的事,知道你姓甚名谁,从何处来。这十年间,或许你知道我,但从未与我真正打过照面——今天是第一次。我没有无时无刻地注视着你,不过……我确实留意过你。我还看得出,你的脸为怨蚀所伤,无庸蓝能轻易追踪到你的足迹。”

    皎沫下意识摸向面颊,碰触到那微不可察的裂纹。朽月君可从未在她身边出现过,至少她从没有察觉到他的气息,可他为什

    么无所不知?这便是六道无常的情报能力吗?可就算皎沫认识的那些走无常,也没有一个像他这样。那种无法言说的恐惧加重了,但她不动声色。

    “您特意找到我,不会就是为了告知在下,您究竟有多关注我吧?”皎沫猜自己的笑一定很难看,“若只是这样的话,那么,我感激不尽。还是说,您和那些猎人们一样,为了鲛人的眼泪、鲛人的绢、鲛人的油而痛下杀手呢?”

    朽月君突然笑起来,笑得无比放肆。这不羁的笑声在安静的夜里如惊雷般炸开,让皎沫再度后退,将二人的距离拉得更远。但她没打算逃走便是,因为她知道自己逃不过。那笑声是如此狂放,又那么轻快,尖锐感更加模糊了声音主人的性别。

    “咳、咳咳咳……”他竟是笑呛了,“你比我以为的有趣多了,真会说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

    天啊,他几乎要吐出来。皎沫甚至在反思,自己该不会在担心他笑出问题来吧?

    “好了,玩笑话就说到这里。”他突然收住表情,简直像是刚才没有笑过一样。这一刻又令皎沫感到惊诧了:难不成这些都是他的演技?若真是如此,此人也太收放自如了。不论如何,她都更加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这个妖怪,这个无常鬼并不正常。

    “我若说我来帮你的忙,你信么?”

    皎沫几乎是脱口而出:“您觉得我信么?”

    “像你这么胆敢反问我的人着实不多,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朽月君的嘴角又勾起笑意,“既然这样,我没什么表示也不太合适。为了展现出我的诚意,我来主动些吧!”

    “……?”皎沫根本听不懂他的话,连装也装不下去。

    “关于你其他朋友的事,恕我能力有限,帮不了那么多。不过关于如何消除怨蚀留下的印记,我倒是知道一点方法。你听会了以后,若有机会与故友重逢,说不定还能告诉他呢。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

    皎沫的眼里满是怀疑,但她还是说:“愿闻其详。”

    朽月君伸出三根指头:“有三个办法。最简单的,是从源头上毁灭武器。不过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毕竟怨蚀在妄语之恶使手中,不好拿,对吧?而且就算得到了,如何销毁伏松风待留下的宝贝,也不是件易事——而且很可惜,你也这么觉得,对吧?”

    “呃……”

    “啊,说起来,这东西是我给他的吗?不记得了。”

    皎沫觉得眼睑一跳。

    “罢了,这东西倒也与他般配,恐怕得另谋他路。那么第二种,便是你藏匿起来,藏到猎人无法追捕的地方去。说实话,怨蚀的能力,纵你逃到天涯海角也有迹可循。哪怕穿越六道,去别的地界,它也能找到蛛丝马迹。只要妄语愿意,找到你只是时间问题。不过躲在那些暗无天日的地方,再怎么说,也能逃避大多数追踪者了吧?至少这方面如你所愿,而他也绝不可能为你下什么血本便是。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可以推荐一些避难处哦。”

    皎沫的脸笑得僵硬:“不用了……这不劳您费心。”

    “也是,你若直接回海里去,指不定更安全呢。反正他对你没有兴趣,不是么?就看你敢不敢赌了。但你一定在意同伴的生死存亡吧?关键时刻丢下他们,置他们于危险的境地,说出去实在不好听

    呢。还是说,你真愿意背负这等骂名?现在回去未免太难看了。”

    话都让他说了,皎沫只觉得一阵头疼。朽月君嘴皮子太利索,她一句话也插不上嘴,接不上题。说实话,她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否则她也是不愿和谢辙他们分开的。

    “我确实回不到海里去,还请您不要再拿它打趣了。”

    “诶?我似乎没这么说吧。”朽月君突然说。

    “您是……什么意思?”

    “鲛人能变成夜叉,这你是知道的。若真发生这等事,便再也变不回去了。可鲛人与人类的转化,却能够通过宝珠的力量实现。换句话说,这是可能的,只要有与之相仿的力量。哪怕是你用梭子生生锯开自己的尾鳍,这一切也定有办法复原。”

    皎沫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说动了。

    朽月君的措词十分随意,但每句话都在她的心尖上精准地掠过,蜻蜓点水般恰到好处。这些年来,她虽然没有刻意寻找过变回鲛人的方法,但也不是没有畅想过这样的可能。若她垂垂老矣,还有幸能化作鲛人的模样,是否就能轻巧地剥去这层岁月的躯壳,如凤凰般涅槃重生?她能抚平自己眼角的皱纹,让干瘪的肢体重新被青春充盈,灵活得像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女性——然后一跃回到大海,像几十年前那样自由自在、无所束缚、畅游家乡?

    当然,这只是梦罢了。她早就将这一切视为美好的幻想,而确信自己能够正确地走向人类的衰亡。她已做好觉悟,正如在地下蛰伏数年乃至几十年的蝉……只要决意离开土地,爬上高高的树干,哪怕余生仅够歌唱一曲,也在所不惜。

    若是可以的话……躯壳还是希望回归海洋啊。

    回不去也没关系。她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但是,但是……

    如今朽月君却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倘若她不仅回得去,还不必死呢?

    很难说皎沫低估了自己的求生欲,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求死欲。但不论是哪一种,她都是无罪之人。现在身为人类的她,本能地追寻心中所愿,且不伤及旁人,难道不合理吗?

    她和他都知道,这盘棋,已被朽月君尽数掌握。

    “其实这便是我说的第三种方式。你可以……变回去,回归你的本源。这样一来,妄语再也追踪不到你的痕迹,你也不必再思考岸上的事了。当然,我知你不是这样的人,虽说很有诱惑力,想来你还是会拒绝吧?但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件方法,而是——能提供这种方法的地方。你听说过,你甚至……拜访过。”

    “殁影阁。”

    一切铺垫都指向这唯一的可能。这三个字,就像是朽月君提前写在皎沫的脑子里。

    “是了,殁影阁……我与正牌阁主可是老熟人呢,她不会难为你。放心,她也绝不会觊觎你鲛人的身份。你们族人的珍稀物件,她多得很。喔,别误会,可不是她做的,只是一些必要的交易工具罢了,虽然这么说会引起你的不适……”

    “你到底要说什么?”果不其然。

    “别急,我的朋友……这真是个好地方,你一定有所体会。再不济,殁影阁藏龙卧凤,配一个能真正抹去怨蚀伤痕的药膏——说不定也不是难事?”

    皎沫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膛内发出呐喊。

    那声音震耳欲聋。

第三百二十四回:行百里者

    尹归鸿从天狗冢脱身的事,值得佘氿专程抽空来见见他。

    可以的话,尹归鸿并不想回忆起这段令人不快的过往。那讨厌的蛇妖一如既往,带着一张让人不快的面容,你说不清他是不是在笑,也说不清是不是在笑你。他对身边事物的容忍度似乎越来越低了,除了佘氿这货真值得谁都来讨厌一下,或许还与他自身有关。

    他的确是比过去要强了。儿时他身体行动不便,在街上被邻里指指点点,被他们的孩子戏弄嘲笑时,他诚然委屈,更多的是不甘。他暗想,若等他有能力了,一定要叫这群人好看。可当他真的重新站起来时,他便不在乎了,独独自己大摇大摆从那帮家伙面前走过,而他们的眼神惊异无比时令他心情明快。这样的心态,他曾如实告知自己的兄长和阿姊。那两人都是聪明的人,回复他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俗话说“会叫的狗不咬人”,虽不好听,但尹归鸿与邻里的臭小鬼相比,谁吠得欢谁有能力咬人,已经十分明晰。

    当真有能力的时候,他看到的将会更多,知道的也将会更多。那时候,他就不屑于与乌合之众去计较了。很小的时候,尹归鸿便明白了这个道理。

    但……那只是,很小的时候。

    现在的他反而体会不到那种感觉了。他难道没有变强么?摒弃人类的身份,成为异于常人的妖怪,手中还握着一柄天下独一无二的神兵。可他一点都没满足,**却也没有膨胀,两头都亏得慌。他的愿望依旧简单:报仇雪恨罢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愿。哪怕为了这场复仇失去性命,他也在所不惜——不如说这样更好。

    可他怎么就开心不起来呢?佘氿见他的时候,就说了类似这样的话。他像是在故意挑衅似的,得到意料中凌厉的目光。佘氿为自己恶作剧的成功十分满意,露出笑容,这一点平等地令尹归鸿讨厌。怎么他偏偏就看这家伙不顺眼?不如说,殁影阁的妖怪都不太正常。可归根到底这群与他没有更多交集的人,应该惹不来他的意见才是。

    因为变得更加强大得到的满足,与不屑于同微小之物争辉的自信。这二者弥足珍贵,成了他求之不得的愿望。不应该,不应该……难道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强大么?

    是了,一定是的。他见识过无庸蓝的妖术与诡计,见识过神无君的法力与武学……甚至那个看上去像普通人、却拿着风云斩的阴阳师,还有他身边的几位妖怪的友人,都展现出了不同凡响的实力。最重要的,是那从法阵中短暂苏生的摩睺罗迦的幻影。他无法想象千年前它的身躯是如何肆虐在人间的大地上,而神无君……如何置其于死地。

    他对力量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甚至某种程度上,他应该侥幸自己死里逃生。神无君没有拿出对付摩睺罗迦一成的力量对付自己,到底是他的仁慈,还是他的轻蔑?

    尹归鸿不在乎。他只知道,自己差得太远。

    该说佘氿来得正是时候,虽然他并不想见到这个妖怪。他身边似乎还有一个恶使,新生的恶使。尹归鸿并不关心,但佘氿的话向来太多,自顾自地说了许多那蛛妖的事。

    佘氿当然是算计好的,不过是装傻罢了。在他提到“前世的记忆”时,尹归鸿的心里又浮现了一丝微妙的不悦。那个蛊术——那个能驾驭天狗的蛊术,便用了他的血。

    这样的血在时空中凝固,传递到那时谁也不敢想的现在。

    佘氿带来了力量:天狗的力量。

    曾听命于唐赫的天狗,死后并未回归天狗冢,这点他在南国就弄明白了。佘氿代表殁影阁,赠予他一个小小的提示——理由可能是他竟当真活着从天狗冢回来的钦佩。他不在乎,他只在乎殁影阁的情报能不能帮到自己。这情报的主题显而易见,便是天狗尸骸的下落了。

    不难找。那是个人迹罕至的荒原。那条天狗很聪明,它为了不被人发现,将自己藏匿于死生之界。不是什么出名的大地方,只是个小小的裂隙罢了。但小便意味着不稳定,任何一方环境的变化都会将其破坏。数百年来,那处裂隙理所当然地消失了,可尸骨幸运地留在了人间。更幸运的,便是那里实在太不宜居,没有人类找到那里。

    就算找到了,也没什么关系。对现在的人或兽而言,那不过是具风化的骸骨罢了,毫无价值。

    尹归鸿找到这里,用了一段时间。他对自己的新身躯有了更确切的认识——无穷无尽的精力,似乎仅靠妖力便能从睡眠中借用时间。他的胃口变得太好,过去的食物分量无法满足他的胃口,可他也没再吃过什么好东西,不论价格多贵。他的嗅觉更灵敏,甚至能清晰地辨认出每个人类独特的气息。他的夜视力也得到了明显的提升,不再那么依赖光源了。

    他精力旺盛,却时常感到烦躁。他在荒原上走了七天七夜,终于找到了殁影阁所说的那具天狗的尸骸。在这个过程中,他几乎怀疑了七七四十九次佘氿的情报。好在这一切努力都不是白费。只要找到那畜生的尸骸,再辅以万鬼志,通过某些法术,那条好使的天狗便能永远为他所用。或许比起无庸蓝的魇天狗差了些,但有了终归是好的。狗是最忠诚的伙伴——比任何人都要忠诚。

    出乎意料的是,他发现了两具尸体。

    他该如何形容他看到的景象?是受到地质运动的影响,还是其他什么外力?这两具尸体的骨骼是相互交错的,甚至肋骨相互交错。更让他惊讶的是,其中一个,分明是人类的遗骸才对。是这天狗吃下了什么人吗?恐怕不是,那个人类的亡骸相对完整,没有被咀嚼过的痕迹。天狗的嘴又如何能将一个人完好无损地吞入腹中,他实在想不明白。若这种情况解释不清,便只有其他可能了。

    他倒是……没心思推敲这些。

    尹归鸿心中的躁动无法平息。他总是恨得发痒,牙根和手指都是。若他还是寻常人类的话,这样的力道足够把牙咬碎十次,把手心穿透百次。他不知自己在为何愤怒,便只能归咎在神无君身上,即使他自己都觉得牵强。

    而在看到天狗亡骸的时候,这份烦躁感也并未得到半点平息,甚至愈演愈烈。

    今天是月圆之夜,前两天的月亮更加明亮,尽管那时候的月亮已足够清朗。月亮实在太亮

    了,亮得一颗星星也看不到。它让这片荒原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银白,像是下了一场大雪覆盖一切,即便还远没到下雪的时候。四下太安静,一丁点小动物甚至昆虫的声音都听不见。

    月光照在两具交错混乱的尸骨上,上方泛起细碎的珠光。

    它们有一小半埋在地下,想挖出来不是容易的事。可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这点小问题是无法难为他的。他伸出手,拨开一块看似属于人类的骨头。

    心中的躁动停止了——几乎连着他的心跳一起。

    一瞬间,尹归鸿的脑内闪过了无数画面。那些场景太复杂,太真实,又不那么真实。这些东西能被称为记忆吗?反正不是尹归鸿的记忆。耳边出现了一些幻听,像是所有人的声音同时叠加在一起,声音不大,却蜂群般嗡嗡作响。他发疯似的挥舞手臂,试着将脑海内的东西悉数清理出去,可怎么也无济于事。

    他头痛欲裂。

    腰间的烬灭牙似乎察觉到持有者的异常。它在刀鞘中不断震颤着,尹归鸿却无法控制自己伸手拔它。他有种感觉,他不愿承认,这种感觉可能是……恐惧。是的,在短暂的死一般的平静后,成倍的焦躁与不安席卷而来。他只想让这一切停下,不计任何代价。

    他怕自己拿刀挥向自己。

    很快,他被这个念头吓住了,另一重恐惧压住了前一种。接下来,属于妖怪的敏锐的感官令他察觉到身后有一丝异样。他嗅到了独特的气息,是他尚是人类时所闻过的。他很惊讶自己有能力记住并解析这种味道。

    同时也很惊讶,自己在瞬间便做出了抉择。

    他迅速抽出了靴侧的刀——那把属于猎人,而不属于眼前这人的刀。

    确切地说,是短刀。短刀以足够的力道刺穿来者的手掌,刀锷紧紧抵在掌心。他刺得很准,正中央,就算特意测量也很难这样完美。冰冷、坚硬、锋利的刀刃,温暖、柔软、细腻的皮肤……两种固态之间,猩红的液体缓缓析出、蔓延、滴落。

    但他被情绪所支配的全身的力量,都被这仅仅是普通地抬起来的手掌所遏制。

    他紧盯对方同样猩红的眼。

    “你真该借我的眼睛看看,你的眼神像个失控的怪物。还是说,你已经是了?”

    朽月君突然用力攥住短刀的刀锷,像是一点也不痛,也一点没受到伤害。纤细的手指擒住刀锷,又生生别开丢到一旁。刀柄与地上的尸骸碰撞,发出奇怪的声响。

    尹归鸿下意识后退一步,失去控制的情绪逐渐趋于稳定,或者……被另一种强大的什么存在压制住了。朽月君向左歪着脑袋,又向右偏去,轻转着手,看着里面源源不断地溢出血来,却不急于治愈。他那灼热的视线又立刻刺到尹归鸿的身上。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尹归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问什么。他有很多问题,但一件也说不清楚。朽月君在原地没动,银色的月光被他的红衣吞没。他抬起另一只手,一枚被绳子拴着的玉佩坠了下来。

    “你退无可退。”

第三百二十五回:行不履危

    吟鹓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这个词的程度太轻,但她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更贴切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找谁、怎么办。她所最信任的,除了自己的亲人,便只有六道无常。可若是极月君代表了所有走无常的立场……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只知道,那位大人,大约是在什么地方看着她吧。

    那位与极月君相识的老人家是个好心人。临别前,她为自己准备了许多干粮,指了一条通往城镇的路。她还为自己说明了方向,告诉她如何回到故乡——尽管那真的是非常遥远的路。老奶奶说,自己年轻时也是名噪一方的侠之大者,并有幸与极月君结缘。后来她与爱人成家生子,没过多久幸福的日子,爱人与孩子都被仇人所杀。她报了仇,便终身未嫁。那之后,她一度觉得活不下去了,是极月君帮她找了块地方,让她在几乎与世相隔的地方有了安身之所。偶尔会有迷路的旅人,或极月君带来的人需要帮助。

    她还说,自己若有孙女,差不多同吟鹓一样大了。吟鹓总是听不得这种话,她总是忍不住鼻子发酸,喉咙发紧——尽管这些事在江湖里总在发生。

    她连救人都无能为力,她怎么有能力去害人呢。

    关于南国的故事,托长辈的福,她知道许多。迦陵频伽在诸神的战斗中,的确是个并不起眼的角色。如今的话本将神无君的一场场大战渲染得神乎其神、精彩绝伦,连他身边的友人都黯然失色——有些版本甚至删去了他们。即便,吟鹓在知道了那些贴近真相的版本后,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值得钦佩。

    迦陵频伽……常是以鸟神迦楼罗身边的下属形象出现。但她早已因为各种原因察觉,这些事并不那么简单。在某个并不知名的、甚至被称作“野史”的版本中,迦陵频伽似是与一位蛛妖为敌,并击败了他。在某个时刻,她或许也曾续过这场前世因果的“孽缘”。

    她的一生就是用来还债的吗?真不甘心。

    真不甘心啊!

    可她还能怎么办呢?她只是个区区人类,她什么也做不到!如今她再度孤身一人!

    平日里,她觉得自己一向是很听话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家的时候,她听从父亲的安排,乖乖地待在深院中忍受孤独,也不抱怨;她随着水无君走了,一路上都老实本分,独在某个关头听了莺月君的话选择离开;她遇到忱星,虽不知什么前世恩仇,但也默默跟着,帮衬些自己做得到的事。毕竟从始至终,她连反驳什么的权力都没有。

    因为她知道她是不幸,她是灾厄,她为友人曾经带来伤害。可是她从没想过,自己当真有可能成为什么人间的祸害。甚至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都只是……那位大人说的,那位大人告诉了六道无常。自此,它便成了某种神谕,她一点辩解的机会也不曾有。

    她还能撑多久?这次,她一点银子都没有了,换洗衣物也不在身边。在冻死在即将到来的凛冬前,她说不定先被饿死。世上不都是好心人,她已经深切地体会到了,不如说她也很惊讶自己独自闯荡的那阵,究竟是怎么熬过来,没被骗子、强盗和人牙子算计?也许是有危险即将到来的时候,都有莺月君突然

    出现,告诉她如何规避,或提出处理问题的方法。

    她人本是不错的……怎么就,叛变了呢。

    不知道,想不明白,也无法思考。

    对了,她应该回家来着……只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而且回到家真的就没事了?她帮了妹妹一把,却没能和她一起回去。如此一来,她也不是那么想回去了。吟鹓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分明也是一样热爱自己的父亲,热爱家里的每一位亲人。可是对于聆鹓……她要多一份愧疚吧。她为自己做了许多,也吃了很多亏,但自己却……

    罢了,自己也不一定回得去。她又开始担忧了。倘若真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她家人一定会难过的。他们现在必然在四处打听自己的下落,可她也不能轻易相信谁。毕竟叶家那么大,也不是没有出过哪家孩子被绑匪劫走而敲诈勒索的事。她担心得太多,考虑得太多,心脏不堪重负,脑袋也昏昏沉沉。

    她确乎是越来越迷茫了。

    天呐,天呐……奈落至底之主,是铁了心要自己死吗?

    更大的不幸便发生了。走在路上,她看到了一个自己绝不想见到的人——的妖怪。

    “你不是……叶家的那个吗?”那妖怪审视着她,“那个哑巴。你怎么落单了?”

    即便缒乌——或者应该说,恶口,这次的语气没有什么不同,但吟鹓还是感到一阵凛冽的寒意。他周身透露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妖性,吟鹓敏锐地感到不安。这男孩看上去好像变了很多,但细看又似乎没有。他换了身衣服,但还是很贵重的布料,色调也较为暗沉。但他的气质、他的神态,与以往相比呈现出强烈的反差。有一瞬间,吟鹓似乎觉得,他像是一夜之间突然成长,变成了饱经风霜的大人。虽然还是小小的个头,但那种稳重的确真实存在。

    “你在害怕?”他的嗓音也仍是变声期的少年,“怕什么?只有弱者才会因为落单感到恐惧,因为你作为一个个体,没有任何应付突发变故的实力。哦……我明白了,你将我的出现,视为突发的变故吧?”

    于是他朝这边走过来了。吟鹓想要呼救,却自知无法开口,何况这种情况下就算她能说话,也喊不来人。就算真喊得来又怎么样呢?谁能是他的对手?

    “我倒也不是代表殁影阁的意志。我厌了,想四处走走。临别前,皋月君倒是很贴心地为我指了一条路,说是能帮到我……但我没听。目前为止确实没什么有意思的事发生,不过遇到你,也算是件好事吧?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灵场还挺强的?”

    妖怪是吃人的,吟鹓质问自己是不是差点忘了。难道听妹妹讲述的故事,都以为妖怪是像寒觞和她的妹妹一样的好家伙?

    “杀一个举目无亲的人类女性,好像不是难事,反正你也不知道如何运用你的力量。不如全盘交给我,免得浪费。”

    恶口步步逼近,强烈的压迫感山崩一样迎面而来。吟鹓彻底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她是想活的,至少暂时不想殒命于此,可她还能怎么办?是之前跑得太久,跑得太累,让自己失去力气了吗?但更多的,吟鹓心里明白:当下的她已经没什么能够保护,就连自己危在旦夕的生命也脆弱得可

    笑,不值一提。

    死不是办法。她没有别的办法,也不想死在这等妖怪手里。

    恶口将生着尖锐指甲的手猛刺过来,她下意识躲闪,利爪划破她的脸颊。一阵灼热很快泛了上来,连带着些许热意向下流淌。她摸上去,理所当然地碰触到水渍。她流血了,流得不多。就在这一瞬,连恶口也微微愣神。他将手凑近自己的鼻尖,自言自语地说:

    “好甜……”

    处境真是糟糕啊。吟鹓好不容易给自己打气儿,鼓励自己迈步就跑。但她跑得实在不算太快,连身后追过来的蛛妖都略感悠闲。

    “你实在不像是有什么求生欲的样子。”他如是说。

    吟鹓再一回头,发现他的背后不知何时生出八条粗壮的肢节。它们将他尚是人类少年的躯体支撑起来,灵活地向这边靠近。肢体末端在土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不像任何生物能发出来的。

    但恶口说得不错,她确实是……没力气逃了。

    算了。

    算了吧。

    她这样对自己说。如此想着,脚下当真被碎石绊了一跤。她扑到地上,野草又在伤口处“抓”了一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疼痛,但也可能只是她将注意力放在这儿罢了。

    她翻过身,正看到一根锐利的肢节刺向心脏。

    她猛地闭紧了眼。

    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

    很奇怪……她听到一阵陌生的声音。不,说是陌生,不如说,这种语调儿,她确实残留着些许记忆。说这话的人,她应该很熟悉,或至少熟悉过。

    而且声音也不是从其他地方来,而是——她的脑海中。

    设想中的剧痛,与剧痛后永久的寂静并未出现。她试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意外发现自己的手竟然狠狠地攥住了恶口的肢节。

    恶口微微抬起了眉。

    “你还能……反抗?真意外。不过再怎么说,也只是秋后的蚂蚱。”

    说罢,他加重了力道,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话说早了。吟鹓的目光仍是惊讶的,但并非对眼前要她命的敌人,而是她自己。她看着自己的手使足了力道,拼死将这段肢体掰到一边去。接着,她用力一别,身体朝另一个方向侧翻过去,恶口的肢节狠狠刺进土地里,身体也随之失衡了。少年的躯体磕在地上,随后很快调整方向。

    他也用同样惊异的目光审视吟鹓。

    这一刻,他觉得,这女人也与方才有所不同了。

    很奇妙的气质,他说不上来,但显得游刃有余。她的神态冷冰冰的,先前的软弱荡然无存,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她凝视着恶口,张开嘴,比了什么口型。

    她说不出话……可她到底想说什么?这模样仿佛笃定别人一定能听到似的。或者,干脆别人听不听到都无所谓。这种傲慢在一定程度上激怒了恶口,他死死盯着她,降低重心,寻找第二次猛攻的机会。

    “叶吟鹓”又比了一次口型,与刚才一模一样。但这次,恶口看清楚了,并且他有九成的把握判断自己没错。

    欺软怕硬的废物。

    两种不同凡响的力量在顷刻间爆发、碰撞,毫无预兆。

第三百二十六回:行针走线

    再怎么说,吟鹓的身体也只是平凡的人类。真要与什么妖怪拼个你死我活,那还是处于下风。她体内的灵力十分强大,只是她个人不知如何运用,即便是现在通过“他人”之手,所能发挥的部分依然有限。
    正面交锋不是好的选择,恶口也没有使出全力。这副身体现在所能做的,就是与其周旋,耗其体力,随后趁机使用障眼法,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跑得很快,与先前逃命的状态都不相同。这一次,她不是为了谁去冒死引开谁,也不是为了自己而力不从心——这一次,是“谁”为了她,拼尽全力地寻找安全的地方。
    她连续经过两道灵脉,身体不听使唤地在不同地界穿梭。有些吟鹓绝对不会碰触的、例如泥潭一样的地方,她竟在接触前敏锐地察觉到异样的灵力流动,随后便被指使着跳下去。她二度看到光怪陆离的灵脉的景象,竟然每一次都不尽相同。
    最终,她来到一处湖畔边。
    这里真安静啊……分明是白天,却没有任何嘈杂的声响。偶尔几声鸟的鸣啼显得此地更加寂寥,吟鹓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打破某种安宁。没办法,入了秋,地面的枯枝败叶越来越多了。她领子里冒着热气,蒸着脸,让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了。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湖边靠近,她仍受到某种外力的支配。秋风拂过,粼粼的波光细碎又漂亮。按理说她的心情是该平静下来的,但是……
    不行,她不想往前走。
    吟鹓心里有这样一个念头。她不喜欢靠湖边太近,究其原因也很简单——当初不就是名为缒乌的恶口之恶使,一掌将她推到水里去的吗?她又不会游泳,那次真是吃尽了苦头。这个想法浮现在心中时,她全身都变得警觉。两种力量同时控制着她的身体,她突然就僵在原地,艰难得难以迈进一步。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好吧……既然你不想,那就罢了。
    话音刚落,吟鹓突然重新掌握了身体完整的控制权。她不由得向后跌了两步,一屁股坐下去。那些干枯的落叶“咔嚓”一下,发出很大的声音。这许是镇住了周遭的鸟儿,它们一时间再也没发出一点叫声了。
    吟鹓干脆就坐在这儿,不想动了。她默默抱住膝盖,像块石头。
    那声音便追问她:你不高兴?你莫不是在埋怨我什么吧。
    你背叛了。吟鹓对那声音的主人“说”。
    你好像知道了很不得了的事。
    嗯,毕竟你也许久不曾关注我们。忱女侠……在找你确定这件事,确定你是不是,违背了黄泉十二月的立场,也确定你——是不是,同鬼仙姑一道。她不想被鬼仙姑欺骗、利用。
    哎呀……你真是说了要命的话。该怎么说呢,我与你解释起来很是麻烦。你若是能无条件信任我,那便再好不过,但对你来说还是有些困难吧?毕竟你知道那些事,也不一定有心听我解释,听了也未必会信。我想啊,不如我什么都不说,随你去想罢了。
    你还是可以说的。吟鹓想着,虽然我未必听,但你说不说是另一回事。指不定我听进去了什么……但这还有什么意义呢?忱女侠不会
    知道这些。也许她总会知道,以自己的方式,但不是现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吟鹓并未对自己的思想增加任何束缚,只是平淡地这么想着,随便莺月君听不听得到。她已经无所谓了,对任何事都,哪怕自己捡回一条命来也没有太大感觉。事情还未发展到求死的那一步,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莺月君半晌没有再说什么,令吟鹓不知她是否还在自己的思想里。
    这样啊……
    那声音再度响起了。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我想你会需要的。
    吟鹓并不想深入思考什么,她只是平淡地问:什么交易?这种反应也像是某种条件反射,有人这么说,她便这么答,实在没有多想。反正她也没有其他打算了。
    呐,你看你的身体是这样孱弱的……若你就这样一个人,不论走到哪儿都会面临危险。我知你现在对什么事都兴趣缺缺,但,倘若我能帮你找回你的妹妹?你定是想见她的。
    我不知你有什么目的,你不值得我的信任。否则当我最初察觉到你的存在时,我定会欣喜万分,觉得一切都有了盼头。而你当初莫名其妙地走,在做了坏事后又莫名其妙地来,我甚至现在开始怀疑,当真是阎罗魔让你帮我的么?而如今的你,究竟还是在听从命令,亦或是有自己的算盘?我不清楚,也不想莫名被你当刀子使。别看我现在毫无办法,但我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背负本不该属于我的骂名。
    你想的——可真多啊,我还真不知你的心思是这样细腻,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你。这或许是我过去的失职。你的观念有你认定的道理,我无从指摘,不过,还是请你了解我的想法再做判断吧。
    莺月君的声音顿了顿,在那句话结束后,吟鹓的脑海似是泛起了一丝轻笑。她不知这里有什么可乐的地方,但就连烦躁本身,吟鹓也懒得去调动情绪了。
    莺月君继续说了下去。她罗列出的条件十分合理——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她有能力从一定程度上解放吟鹓无法使用的灵力。只是一部分的话并不难,她知道作为妖物该如何使用这份力量,不过终归比较有限。这些是可以磨合的,只要时间够长,练习的次数足够多,她慢慢就能以身为人类的吟鹓的方式使用它。到时候,就连吟鹓自己也能灵活运用了。
    这样一来,就需要吟鹓允许她长期、甚至是随时借用自己的身躯。过去,吟鹓的态度算得上“大方”了,可现在她对莺月君更加警觉。莺月君许诺,她可以让她完好的、健康地活着,甚至带领她找到自己的家人,找到任何人。只要在吟鹓支配自己的躯体时,她就能潜入别人的意识中——大多数时候是睡梦里。她依然可以像过去一样,得到自己需要的情报。
    至于为什么莺月君愿意做到这个地步……她的理由很简单,也很有说服力。
    她无处可去。
    偶人的身体太过脆弱,失去法力的加固,它们一次次破碎。到最后,金缮也无法修补得完好如初。若是要新的身体,按理来说,找悭贪之恶使索要就是了,她是答应过的。不过恶使终究还是有些……人类的坏毛病:她反悔了。或许是逐渐意识到这些东
    西比较好用,亦或是察觉了这等工艺的作品在人类间的价值,她并不打算履行之前和莺月君的承诺了。
    霂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琥珀。或许,她对其他法器依然兴趣浓厚,但她经过对莺月君实力与立场的评估后,放弃与她继续合作了。霂的理由是:莺月君做得太张扬、太过火,让卯月君记住了她的脸,还让奈落至底之主关注自己。接下来,每一位走无常都会格外留意自己的行踪,于是霂决定切断与莺月君的联系。
    嗯,的确冠冕堂皇,而且无可指摘。
    莺月君自然是气坏了,可她没有办法。当吟鹓终于问及她为何要选择背叛时,她的回答是这样的:
    在你眼里,做出伤害同僚的举动就算是背叛吗?那恐怕是我“好人好事”做了太多,让所有人都轻易觉得我应该做的是他们认为的好事,而不是“正确的事”。像是朽月君,从一开始就是人们眼中十恶不赦的坏蛋,他怎么就不会被定义为叛徒呢?那位大人没有干涉自己的事,所有一切对自己的调查都是黄泉十二月自发的行为。换句话说,她的行动依然是那位大人所默许的,甚至他们私下可能有过交流。其他的同僚,未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给她乱扣帽子了。当然,她不想、不屑于、也没必要解释。
    退一步讲,她真要伤害自己的同僚,这又怎么可能做得到?黄泉十二月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虽然人类不知道他们的生命力从何处来,其原理是什么,但只要知道他们是不死之身就对了。众人皆知的道理,莺月君怎么会故意做这等寻死之事?一切都是事出有因。
    她的发言确实勾起了吟鹓的一丝兴趣。她没有完全信任莺月君,仍保持着微妙的心理距离,但是从这些角度上分析,话也是这么说没错。于是,她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目的是什么?
    做这一切,甚至借用吟鹓的身躯为她实现心愿,也要在现世活动。既然要这么做,就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叶吟鹓希望莺月君能说服自己。否则的话,她无法出借自己的躯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已经足够对不起家人,不想再让别人借自己做些为祸世间的事,当真坐实了阎罗魔的某些预言——这绝对是莫须有的罪名。
    于是,莺月君给出了她的答案。她声称,这本是她对所有人都保密的事。但看在她们有可能建立长期紧密的合作关系的份上……或者,为了表示某种诚意,她不介意暴露给吟鹓。
    ——为了铲除十恶。
    为了这个目的,她不惜佯装背叛,对同僚出手。她宁愿背负这些误会和骂名,承受千夫所指。但她始终记得自己的目的,那位大人也一定知道,才不会妄加阻拦。表面上看,她帮助了悭贪之恶使霂,实际上这传播了一种信号:她是可以与同僚为敌的。这样一来,其他十恶对于她的戒心会大大降低,而她在现世的活动也更加方便。不论从虚实的哪个领域来看她都将会有足够的能力掌握敌人的情报——然后,她会选择最恰当的方式摧毁他们。
    不过不论准备找谁,莺月君都认为她们应该先去一个地方。
    一个手眼通天,又颇有说法的地方。
    殁影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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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