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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二十七回:行不贰过

    天气真是越来越冷了。
    秋天的确该让人觉得万物萧条,但这未免也过得太快,像大自然要急匆匆地走过去,直接迎来凛寒的冬季。时间过去了多久?十来天?半个月?日子一天比一天冷,可不论什么事儿都没有进展,也同被冰封起来了一样。
    “往年到这个时候,有很多地方,会开始下雪。”
    忱星是不爱主动说话的,但她这次却主动开口,不知是不是觉得,气氛实在僵硬了太久太久……从很多天前,从聆鹓怎么也得不到姐姐的消息前。
    吟鹓人间蒸发,再无音讯。她像是永远消失在了那座不起眼的城镇外,谁也不知她何时才能回来。这些天她们再没有打听到有价值的情报,也没有遇见哪位六道无常,所以关于聆鹓究竟去往何处,尚且安全与否,她们全然不知。
    最让人惊异的是,吟鹓分明留下了很多衣物,都是属于她的。可忱星占卜方位后,发现结论总是不同的。实在是太刻意了,像是有谁在冥冥中干涉着结果。这令她久违地不安,她并没有直白地告诉聆鹓,但聆鹓也不傻,她能看出来什么。从自己被再三托求,自己又再三回避的行为来看,聆鹓多少懂了些什么。
    命运真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它先把一个人重要的东西抢走,然后还回来,待你沉浸于失而复得的喜悦时,再一次将其掠夺。这样,你的绝望便比先前更加沉重、更加致命了。
    “这里还不够冷,”忱星接着说,“没有雪看。”
    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到底是没什么可说的了,还是真心实意地想看雪?真是让人猜不透啊。反正对她而言,没有谁会认为,她只是简单而没有目的地随口聊天罢了。
    “记忆里很久没见过雪了。”舍子殊说,“或者我见过,但是忘了。”
    “你若生活在南方,恐怕也不怎么下雪。”
    “这我也不清楚了。”
    “你还记得雪是什么样?”
    “这不是自然的事吗?”子殊为她这个问题感到不可思议。但再看到忱星那淡然的表情时,她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中嘲笑的成分。子殊又说:“就像我记得花、记得水、记得太阳,记得这一切原本存在的事物。”
    忱星没有接话了。她瞥了一眼聆鹓,她还是蔫蔫的,像失水的花逐步走向凋零。只有她的姐姐或是过去的友人,能让她枯木逢春。不过这也太难了,而且……没什么必要。
    做得到。忱星的时间足够久,足够让她处理一切常人觉得不可能的问题。但聆鹓绝对没那个耐心,也没那个时间,或者说……寿命。相较之下,忱星的目的始终是明确的:搁置如今已经不再受到热议的两个话题,找到鬼仙姑,并弄清她的动机。
    她到底想怎么样?若说江湖是一方平静的水潭,里面的鱼儿普通地过着弱肉强食的生活,而鬼仙姑的行为无疑是将这里搅得乱七八糟。她偏偏要借自己的手,给自己下了好大一个圈套,调查她自己分明是知道的真相——同样是百年的“狐狸精”,她到底想干什么?
    每当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胸口就一阵刺痛,似乎在阻止她继续想下去。她不知道为什么,按理说,该是头
    疼才对。或许是身子稍微焦虑一些,就会引发一些……创伤的后遗症。和两舌交手的那次,实在耗费了她太多精力,而那一掌也足以震碎她的肋骨。
    实际上确实是断了,不止一根。但很快,那伤口便复原如初,连骨头上的裂纹也消失不见了。忱星当然看不到这些,她只是不再觉得有任何异样,除了那种无法形容的、像是在心脏上的刺痛。这当然也是比喻,毕竟她已经没有可以拿来疼痛的心脏了。在过去,她受了很严重的伤时,也能立刻依靠调驱体内的灵力来迅速修补伤口。但这么快倒是头一次。与其说是快,不如说,这么重的伤也能短时间康复,连忱星自己也没想明白。
    痛还是会痛的,不是皮肤、不是筋肉、不是肋骨。但痛的究竟是什么?她不知道。
    聆鹓偶尔能看出她的不适。这时候,她会打破沉默,表示关心。她没有总是想着自己的事,也可能是靠去想别人的事麻痹自己。但不论如何,她的确足够特殊。这种体贴与关照他人的行为,是人类高尚的道德表现,人人都向往,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不如说,人人都不想做,人人都却想得到。单是愿意付出这点,就值得忱星再带着她、帮着她,而不是真像当垃圾一样随手丢到路边去了。
    也有一种可能。
    吟鹓的前世是迦陵频伽,这她记得。琉璃心无法被寻常的火焰所伤,甚至能从火焰中汲取力量。这样的力量,大约就能拿来作为修复用的材料。她也在想,自己从来不是喜欢成群结队,或是代领、辅导、指引弱势者的类型,可与吟鹓在一起的时候并不一样。她起初还没有发现,后来才注意到与她在一起时从不疲惫。不论是否出于叶吟鹓的主观意志,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她开始明白所谓的“前世因缘”是什么意思——是这样直观的、能让双方都获得一定利益的意思。
    “真是实在的‘前缘’啊,”忱星感慨,“虽然有些牵强,但事实如此。”
    这里是她们来到了不知经过的第几个镇子。忱星谈起这件话题的时候,是吃了饭以后的时间。她们三个围着桌子,面前放着泡了廉价茶叶的茶杯。
    她的本意除了说明这点外,大概还有一部分,是为吟鹓的堂妹解释这些。提起吟鹓的时候,她的表情真是又欣喜又难过。欣喜于自己所获得的新的信息,难过于她现在还没有消息的事实。忱星没给她太多沉浸于悲伤的时间——她提出了新的话题。
    这镇子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我的直觉。”她这样解释,“我的直觉,向来很准……它们于时光中沉淀,又被经验所精炼。何况胸膛里的心脏,也让我隐隐察觉,这个镇子并不干净。”
    “而且这气息很熟悉,许是我们见过的。”舍子殊说。
    “你也察觉到了。”
    “淫之恶使。”她说,“我熟悉那种花香,在这里也有。”
    聆鹓一下子警觉起来。在那里,她们可吃尽了苦头,吟鹓与她一并出生入死。就算拯救了余下的村民,她们不仅没得到什么感谢,还背负了一身骂名……想到这儿,聆鹓就会觉得十分辛酸。难道类似的闹剧又要在这里重新上演?
    忱星看到她惊惶的
    表情,平静地说:“也不需要这么担心。她的妖力十分稀薄,兴许只是路过。这样一来,过不了几天,妖气就会散尽。还是说,你真要留上几天?”
    “我……”
    舍子殊叹了口气:“唉,教训还不够么?你分明什么都没有得到。时至今日,我依旧不解。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支撑你做到这一步。”
    “我也说过,做不做,和做没做到,是两回事……”
    聆鹓的声音越来越小,但从结果来看,她的话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子殊虽将这件事记得深刻,却仍不知她为何仍执着于当一个“好人”。
    “为什么要在意这些?为什么不能不管不顾?”子殊看了一眼忱星,她没有任何表示。子殊接着说:“所谓的好人,连感谢和赞美也落不到,又有什么意义?形式上的礼义廉耻,该走的走一遍流程,既不费事,也能与人留下好感,有所助益。可是啊,这种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事还是少做罢。我虽不怕什么,但你可太过娇柔,还需要旁人保护。”
    “你自己能力尚且不足,确实不该仗彼之力,行己之道。”忱星接着说,“好了,继续说这些,也没什么用。我们不会停留太久,任这地方……自生自灭。就算她在此停留,我们也没有时间和兴趣,同她继续纠缠,别忘了我们要做什么。她的力量,大约还未扎根,或至少根系浅显稀疏;她的枝叶,也还未伸展,只是默默蛰伏暗处。她还没有任何动作。这里的人,若足够聪明,会在察觉到苗头时,去请阴阳师的。”
    的确,她活到现在没出意外,除了鬼手的力量,很大程度是托这两位强者的福。她确实不能借别人的手行方便,那就不是属于自己的善与义了。她有种怪异的挫败感:那种被旁人攻击的不甘,与自己理亏的卑微。
    可不是吗?是她太弱小。若她足够强大,她就不会给谢辙他们添麻烦,堂姐也不会为了保护自己做出牺牲的觉悟。
    所以……所以,还是不要管这个镇子了吧。
    不要管了吧?暂时。
    当天夜里,她们在同一间客房休息。这房间不大,三张床靠着三面墙,中间就是那张小小的桌子了。在这里,甚至摆不下一张椅子,她们都直接坐在床沿上谈天。幸亏吃饭可以去大堂,不然这个高度会让人很不适应的。
    反正入了夜,她们只需要睡一觉便是。第二天醒来再继续赶路,继续按照忱星的意思,寻找更多线索、打探更多情报。她们的心情都不好,这三场梦,注定是各怀心事的。
    黑夜里,舍子殊慢慢睁开眼睛。
    她坐起身,发现忱星和聆鹓都熟睡了。这是自然,心里再怎么装着事儿,现在也是后半夜了。她将目光投向窗外,月光将什么东西的剪影投到纸窗户上。不,那真的是月光吗?现在可不是月亮明朗的时候。看形状,那是……树么?临睡之前,这树枝的枝丫上曾有这些茂密的花朵吗?
    她应该叫醒她们——现在很危险。
    一阵幽香终于透过纸窗,它钻进舍子殊的鼻腔。嗅到这阵气息后,她竟隐隐读出了花儿的主人所传达出的某些信息。
    她蹑手蹑脚地穿上鞋,走下了楼。

第三百二十八回:行将陌路

    秋天的夜是无比清冷的。萧瑟的晚风一阵阵地吹过,但舍子殊不觉得冷。她对温度的感知诚然是存在的,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该少穿,什么时候该多穿。可她似乎热不出什么毛病,也冻不坏身子。她的体质太好,好到不需要注意温度的变化。
    子殊只穿着一件单衣出来,白得在夜里有些晃眼。赤红的外衣挂在手臂上,她只是顺手拿着,并没打算立刻穿在身上。她走到了挺远,这里的上方正对着她们休息的客房,但并没有树伫立在此处。或许有,但位置不对,也不符合月光会投影的角度。
    那花影一定是假象了。谁在骗她?骗的是她么?骗她做什么?话虽如此,她却闻到了一种熟悉的香味儿。她一定是嗅到过这种气息的,就在……不久前。
    “你来了。”这是一个女性的声音,子殊从未听过。
    回过头,她看到了陌生的面容,但这香味是无比熟悉的。来者的声音是那么亲切,似是与她那样熟稔,而她对那人的气息也有所了解,这次的初次会晤便让两人不那么生分了。
    虽然究竟算不算得上是件好事,要另当别论。
    “你是淫之恶使。”子殊直言道,“我认识你。你害了许多人,几乎全村人都成了你的食粮。余下的那些你也不放过。虽然你离开了那个村子,枝叶却仍伸在那里,荼毒人们的精神,继续压榨着他们所剩无几的价值。”
    陶逐愣了愣,歪着头认真想了一会。
    “你说哪个?”
    “我也知道你不止一次这么做了。”子殊平静地回答,“我们都知道。你是恶使,以这样的手段散布恶行的种子。你与你的同党尚且都在萌芽的时期,没有太多的力量。不过,人间的人类实在太多了,你们寻觅食粮过分容易,很快便会壮大。任由你们放肆下去,整座江湖都会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说这话的时候,舍子殊的目光在四下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她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其他人的声音。她知道的,陶逐身边有一个男性的尸体,是她的兄长。他是她崩溃的终点,也是她疯魔的起始。不过看样子,他并不在这附近——至少不在她目所能及的地方。
    “所以?你要惩恶扬善吗?”陶逐睁大眼睛。
    她身上的确有种妖性的美,连舍子殊这样的女性也如此评价。陶逐面容姣好,底子本就不错,只是早年吃穿都没太跟上,当下的肤质是被妖力修复过的,子殊能感觉到。这感觉说来奇妙,就像是唯独姑娘能破解姑娘可曾化过淡妆。不过这层美丽之上,除了淡淡的脂粉,还镀上了微妙的恶意,如薄薄的一层剧毒。哪怕指尖一厘,也足以致命。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子殊并不回避。她向来这样,不论对友人还是所谓敌人。
    “我就猜你会这样想,哈哈哈……”陶逐笑起来的声音也很柔和,像是花瓣轻轻落在人们的心底,激起浅浅的一丝涟漪。但子殊面无波澜,直直看着她。等陶逐笑完了,才继续说道:“所以我才能将你唤下来。你若与我志不同道不合,我还喊不来你呢。”
    “我想,我应与你不是同一种人。至少我知道,你这样是不对的。”
    “嗯……究竟是你知道,还是你的‘朋友们’知道?”她反问,重读了某三个字。
    在她面前,舍子殊第一次陷入沉默。她恍惚间觉得,陶逐说的是对的。她只是听到了聆鹓的想法,却始终无法真正地认同。她还知道,忱星是不喜欢她的,但她无法否认自己隐隐更加认同这个人的观念。忱星没有明说过,但表现出来,不加掩饰。
    “承认吧,你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个世界就是充斥恶意的。那些礼义廉耻只是哄小孩的把戏,是上位者愚弄百姓的工具。像你这样清醒的、完整的成年人,让一切重头开始,对这个人间塑造新的认知,无可避免会走向这样的结局。”
    舍子殊是想摇头的,但她没有这么做。她沉吟良久,最终只是干巴巴地问:
    “我不知你是这般能说会道的。不知道的,以为你是绮语的恶使呢。”
    “猜得差不多,哈哈哈哈……这是从另一位恶使的友人那里听来的,不过,不是绮语。她终归只是个孩子,不论对人类还是对妖怪来说,都远不够成熟。虽然我们年龄差不太多,但她经历的还是太少。不如说,她运气太好,受到六道无常的庇护,治愈了些许记忆铸就的伤痕……直面那些东西,反而能令她成长才是。”
    舍子殊不关心绮语的恶使,她敏锐地捕捉到话题出现的另一个身份。
    “妄语么?那也不过是些假话罢了,我很难相信——你愿意信便信吧。”她终于轻轻摇了摇头,“而且他对你说这些做什么?”
    “虽然话题的中心不是你,是另一个人。不过他这番话,我觉得实在很有道理,便记下了。你知道么?你这样失去记忆的,倒也不是唯一一人。”
    “你想说什么?若要介绍谁,直奔主题便是了。我也没有义务陪你站到天亮。”
    “您还真是心急,是怕我将您说动了,您便不回去了?”陶逐摆了摆手,“好了,是开玩笑的。直接告诉您,便是黄泉十二月中的如月君了。”
    “六道无常?”
    “您听过她?”
    “她的话……近来似乎出了什么意外。”
    “是了,不知是什么歹人,将她打得支离破碎……真是过分啊。她曾经是一具尸体,在她被唤回意识时,脑内只是一片空白,如您一样,甚至要狂躁许多。但那些混沌的意识终于在她的身躯内和解了,便造就了如今的如月君——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你这说法……难道不是吗?”
    “并不准确。别忘了,将她引向正轨的人可是百骸主。他们是相互了解的,百骸主也知道应该如何去做。而阎罗魔呢?坐收渔翁之利,将她收入麾下,百骸主还要心甘情愿地维护她的完整性。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也是谁都不愿看到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
    “无独有偶。”陶逐摊开手来,向前两步接着讲道,“百骸主曾经也是数百个人的尸骸所拼凑成的妖怪,每一部分躯体,都有着不同的意识。但,他也受到了指引与教化,才有了如今说善不善,却也说恶不恶的他。可您呢?您有这样的好运气……或者说,命数么?对世界有
    善意的认知,或是以善意对待世间万物,这是‘好’事吗?您看,这一路上即便是有善人扶持着您,您却终究形成了自己的观念。或许,她们的善实在太过微弱了。这也并不稀奇,善本身就代表着弱。”
    子殊怔怔地说:“我不这么认为……我或许还未找到反驳你的方法,但,想必世间仍然存在所谓的善吧。但我也不知我是否执着于此。我似乎也没有追逐善的必要,只是身边的人这么做,我亦这么做。她们需要我……”
    “很多人都需要你,但没有人真正需要你。”陶逐皱起眉来,“我们都是被人间抛弃的人,可别忘了……也不是谁都有那么好的运气,得到庇护,又被教化。但若是有得选,我宁愿做出同样的选择。直面血淋淋的真相固然悲惨,却比浑浑噩噩地自我欺骗好上太多。我的话也是很清楚呢,之前提到的那位朋友,也不过是在利用我罢了。你的那些朋友又何尝不是如此。她们利用你、拉拢你,就是在试图用善行绑架你。”
    子殊稍加回忆,似乎觉得这话也解释得通。想想看,忱星不也看不惯她么?结果还是对自己下了不少命令,的确是有点……利用自己的意思了。可是,她并不觉得愤怒,这又是为什么?看起来正常人,就连恶使也会生气的。她失忆之前究竟是做什么的?难不成,是杀手吗?这也能解释她的身手,还有服从命令的本能了。她甚至没有什么不愿意承认的念头,她更在意的是,自己愿意为别人做些什么的念头,究竟真是这些阴暗得她没法去想的原因,还是某种助人为乐的善意本能?
    若是为了自我满足,这是否又是一种自我感动?
    她陷入了空前的纠葛。
    “您可要小心……虽不知您之前经历了什么,您失了记忆,却保住了命。生命诚然是可贵的,若像我兄长一样不小心,可苦了活着的人。据说,人一旦转生轮回,那人的记忆便不再是先前的记忆,就算抽出来塞回过去的躯体也无济于事,如月君就是这样的例子。但我总该试一试的,一定有办法将一切做得尽善尽美。”
    “我倒是要劝你放弃这不切实际的幻想。”子殊无情地说,“既然你也知道,人的灵魂转生轮回,记忆便会抹去,就不要做这些徒劳无功的事了。身体是我的,命是我的,记忆是我的,观念也是我的。若我魂飞魄散,它们便再无回天之力。退一步讲,身躯就算受到了伤害也能修复,若是烂到无药可救,只要意识尚存,还能设法寻找新的身体——莺月君不就一直在做这种事吗?那些偶人,不也是一具具冷冰冰的尸体吗?你捞回灵魂难于登天,但只是换一副身体的话,相较之下,不就和换一件衣服、换一个住处一样轻松吗?”
    陶逐应该被刺激到的,但她陷入了短暂的惊愕。她没有对子殊出手,而是喃喃道:
    “你还真是……说了很不得了的话呢。”
    “若是冒犯到你,我并不打算道歉。这便是我心中所想了。说到底,你诱我在夜里出来究竟所为何事?如果只是听你唠叨那些有的没的的话,我便要回去了。”
    “回去?”陶逐的音调变得古怪,“你还回得去么?”
    “……?”

第三百二十九回:行家里手

    “特意与殁影阁取得联系,你想要得到什么”
    叶雪词说出客套的、没有感情的台词。
    这里是无庸氏的地盘,倒也不是本部,而是寻常的别院。无庸蓝出现在这里,似乎是一件十分合理的事,但……也可能不太合理。对于这个人,稍微有所了解的,对他的印象都并不是直接与无庸氏关联的。大多数时候,他代表自己的意志,就连他们本家的人也很清楚。
    “你越来越将自己视为殁影阁的一员了。”
    妄语——无庸蓝,或该说如今的无庸谰,对盗之恶使做出了这般评价。他并没有急于回复叶雪词的提问,就好像有求于人的并非他这一方。
    “公事公办,就事论事,私以为这是最基本的道理。”叶雪词露出一个寻常而营业式的笑容,“能让殁影阁特意派人来对接,也是对您的重视。所以,请说出您的诉求。”
    “一些情报,一些配合。”这次,他倒是直言不讳了,只是展开得不够详细。
    没有人在窃 听他们的对话,他们是安全的。或者说,无庸谰保证这里不会伸来不该出现的耳朵。这座院子并不完全属于他,里面确实也充斥着部分元老的眼线。这次,他与殁影阁的接触是全然公开的。有时,你要给怀疑你的人一个由头。这样一来,你真的该做什么需要掩饰的事时,这个由头便是最好的挡箭牌。既然人们愿意多想,不如坐实了,这更方便。
    房间是有结界的,无庸蓝自信这个法术有效,至少对付那些看他不顺眼的人是够了。他们当然也很强……但很腐朽,而无庸蓝知道他们的弱点、他们的恐惧,与其他更多他们避而不谈的部分。连同这个结界在内,家族内部已不再有任何人能与他的能力匹敌。
    看起来,继任家主的地位已经不可动摇——看起来是。
    “老规矩。您能为我们带来什么?”
    “有一个女人,”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们一定会感兴趣,大概……会觉得怀念。我教了淫之恶使一些话术,她一旦说出一些……特定的字句,便会触发那个法术。她会质疑当下的许多认知,并且,会向你们寻求帮助。这是注定的事。”
    “我会将您的话原原本本地传达回去,阁主将会对其价值作出权衡。那么请你详细地说明你所求之物。”
    “家族内部的事,我的确比你们知道更多。不过有的时候……我所看到的,仅仅是他们让我看到的。即使我的‘眼睛’再多,再能看穿黑暗中隐匿的事物,有些死角,我甚至无处可寻。所以——第一件事,很简单。有家人针对我,这是长期以来众所周知的事,但我要知道全部:是谁,何时,雇了哪些人。我能判断出他们的势力,但若要点名道姓,还看你们。”
    “没有云外镜,这可真是项艰巨的任务啊。不过这个程度,我想殁影阁是能做到的。”
    “这种事……你也不必打着殁影阁的旗号。她派你来,大约也是猜到我的诉求。盗取秘密的恶使,这种程度的情报一定挖得出来,但是要快。我也是分身乏术了……或者说,不想亲自在这里浪费时间。有人永远不知道,对外的掠夺与自身力量的提升才最重要,而他们只知内斗,消磨自己,
    而成全别人。这些事,光是用虚假的眼睛看,也令我感到可笑而无趣。”
    叶雪词点了点头。这些对话,她不需要任何东西来记录,她的脑子便是最好的纸笔。若留下证据可就不好办了。虽然这屋子里的一切死物也可能在“倾听”,但无庸谰的结界可以保证谈话不留痕迹,哪怕是结界内的事物。
    “你刚说的是‘一些事’与‘第一件事’,那么其他的是?”
    “第二件的话……不如说,之后的事,就都当做是聊天罢。”无庸谰静静地注视着桌上两个茶杯。很快,茶水的水位线便慢慢上移,同时冒着袅袅热气。
    “封魔刃失窃了,这件事,大约是霜月君的耻辱。”
    “啊啊……这个啊。的确是很丢脸的事,不过幸亏她处理好了南国的麻烦。若是再出个三长两短,且不论阎罗魔怎么想,她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听闻——在露隐雪见之前的那位霜月君,是干脆地将封魔刃丢在人间,任凭它在四海流转,等待一位有缘人将它拔出来,好让自己得以解脱。这一代的霜月君,就算弄丢它,阎罗魔应当也不会妄加指责。我倒是很不理解,她究竟何来的自我指责。”
    “应该说,她是个圣人吧?”叶雪词端起茶杯,顿了顿,“嗯……应该说,是能力配不上自己的心愿。她的确在尽自己所能,做一切能做的事。可是啊——反而就是这样半吊子的水平,更容易将事情搞砸。例如……绮语的诞生吧?”
    “很多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这一点,没想到我们竟能达成共识。”
    叶雪词放下茶杯,发出一阵轻笑:“哈哈……说不定,是你在无形中说服了我。”
    “恶使对恶使间的影响是有限的。不能说完全不存在,但,你倒不必顾虑这么多。”
    “也许吧。”叶雪词将鬓边的刘海挽上耳边,“嗯……我突然也想说起一些题外话。既然你说是聊天,那么便该是有来有往的吧?”
    “但说无妨。”
    叶雪词看着他的眼睛。她只是浅浅地想了一下,就做出了判断:面前的他并非是他的本体,而是又一个分身罢了。即使自己没什么攻击性,他仍保持谨慎。他主要防着的也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群同姓之人,一群——所谓的家人。
    “南国摩睺罗迦的法阵,你……研究到什么程度了?想必在此方大陆之上,你也一定复原了这座法阵,甚至加以改进了吧?”
    无庸谰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没有说话。随后他端起面前的茶,却没有喝下去的打算,只是转转茶杯罢了。他盯着里面一根竖起来的茶叶,沉吟一阵,似乎正在权衡能透露给叶雪词——也就是透露殁影阁多少。
    “看来皋月君也对此很感兴趣。”
    “虽算不上冲着它来的,但阁主确乎对此兴趣浓厚。”
    “这个法阵……还有很多我们无法理解的地方,那是邪神意志的反馈,涉及到大量晦涩难懂的知识。那些东西,即便是现在的我们也难以解读。我将法阵拆成很多部分,每一个阵都相对完整,功能却不尽相同。即便只是其中一个,也足以令人获益匪浅。更多的
    ,我们还不能破译其中的秘密。”
    “若是直接询问您是否有完整的阵法,是否太失礼了?”叶雪词故作惊讶,看上去很自责地说,“哎呀,真抱歉,我似乎已经问出口了。”
    “你已经问出口了。”不过他好像并不生气。“完整的阵法,不在任何地方。”
    说罢,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在这里。”
    “……”
    叶雪词诚然是惊讶的。她虽未亲眼见过那个法阵,但近来从那里传过来的消息,还有无庸谰所掌握的情况……这么庞大繁杂的法阵,他就这样轻易地记在脑海中么?可能也不那么轻易,但他做到了,这是关键。就连知道那样多秘密的叶雪词,也不能保证自己还原每一件事的每一处细节。而且阵法这样严谨的东西,稍有差池,便会使作用与结果谬之千里。
    “唔,还有一件事。”无庸谰像是刚想起来似的,他说,“若有条件,我想找到一个人。那个人,我曾经见过。”
    叶雪词没有搭话,她静静地等待他说完。
    “那个人很特别,她独自度过了数百年的时光,孤身一人……做着游侠或佣兵的工作普通地生存。我想,您一定知道这人。”
    “忱星?”叶雪词微微一怔,“您找她做什么?莫非你想要得到鸟神的琉璃心吗?”
    “该说还是不太舍得,不过……唔,看情况吧,毕竟不是非要你们去做不可的事。”无庸谰拈起下巴,稍微思索了一番。他又说:“琉璃心是很特别的法器。在七个法器之中,它的存在是如此特殊。而那个女人的存在,无疑是令人意外又与之十分相称的。她同样特殊。”
    得知她的去向或许不是大问题。他难道还有如意珠的碎片,想让忱星替他净化诅咒?
    “说起来,我记得您手中曾有许多如意珠的碎片。如意珠也曾是迦楼罗的所有物。”
    “啊,是啊。”他的反应平淡,“不过为了走向如今这个局面,我确实使用了不少。花起钱来,可比赚钱快多了。如今,我不得不将更多轻松些的事交给你们。”
    叶雪词料想,他很可能已经没有任何碎片了。这话听起来可真傲慢,但也是事实。她不清楚为什么无庸谰认为琉璃心特殊,是因为它最为纯粹而纯洁吗?它虽然是邪神的法器,却能净化万物,甚至承担如意珠实现愿望带来的诅咒。过去,鸟神直接净化它们,如今无庸谰又如何克服诅咒?其实答案也显而易见——用偶人。叶雪词猜出来了。偶人的制作过程,拥有人类的血肉皮骨,由无庸谰控制着承担诅咒的话……不知他会不会感到痛苦,但归根到底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这么说来,他那么早就掌握了偶人的制作工艺了吗?真是太早了……那时候,连殁影阁也才刚刚开始吧?他得到这些技术后飞快地进行了改进,说不定,他最初也是承担了一部分诅咒,换得之后转嫁诅咒的资本。无所谓了,这些事说到底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无非是让她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妄语之恶使是敏锐过分的人——或妖怪。
    他是如何成为恶使的?叶雪词还真有些好奇。腾出时间的话,她还挺想知道这个秘密。

第三百三十回:重明继焰

    谢辙他们来到了一个地方。
    这里是个村落——曾经是,而如今已被夷为平地。至于是怎样的力量这并不难看出,因为这里已经空余一方焦土,一点灰烬也不曾留下。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突然蒸发,消失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单单在这广袤而空旷的地界留下漆黑一片。
    至于他们为什么知道这是一处村子,当然是听旁人说的了。而如此偏远的地方,又何来的“旁人”?这也能被解释:自从此地发生了某种异变之后,特意前来此处的人络绎不绝,不外乎是群僧侣道士阴阳师。他们都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或妖物,用怎样的力量,使得这个村子遭到如此彻底的、不留情面的破坏。
    “啊,说起来……这村子之前就半死不活了。”
    这是一位女性的阴阳师,谢辙瞅着她眼熟,但半天想不起来。他便追问道:
    “何出此言?”
    “我也是听临近地方的人说的——啊,当然最近的镇子也很远。不过他们终归是有些往来的,不然这小地方也很难自给自足。很久前,那里的人说这村子的人很少来换东西了。即便是来的人,状态也不是很好,追问他们也不多说什么。又过了一阵,便再无人来。有懂行的人说,他们村里中了邪术,有大妖作祟。也有些自信的行内人前去查看情况,但终归没有回来。想必要么是一并被妖术蛊惑,要么命丧于此。反正,都成了妖物的养料吧。”
    寒觞看了看左边的谢辙,又看了看右边的问萤。三人对视一番,不约而同将怀疑的矛头指向恶使的身上。就在这个时候,寒觞突然“啪”地一拍手。
    “啊!我想起来,我们是见过的吧?”
    女性的阴阳师微微一愣,在焦土的边缘重新打量他们。问萤对她完全没有印象,也好奇地对视回去。阴阳师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格外久,像是对记忆进行核对。
    “好像、好像是见过。”她不太确定地点头,“你们是……那时候在绾龙城的?”
    “喔,对对……”
    谢辙也想起来,现在唯独问萤一头雾水。他和寒觞都还记得,那时候见归海氏时,除了他们,还有不少奇人造访呢。这位女性的阴阳师便是其中一位有些真才实学的。她还有种祖传的药方,能使人失去行动能力,甚至对一部分活尸也有效果。当时,归海氏还留下了她,也不知她现在为什么没有留在绾龙城工作。
    “嗳,我记得你们当时……有四个人吧?”她的视线又从三人脸上扫过去,最终停留在问萤身上。“这位姑娘,瞧着面生,是当时你们之中的么?”
    问萤听明白,这是发生在她随兄长下山之前的事。她扭头看向那两人,发现他们的神色同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还不等二人开口说什么,那善于察言观色的女阴阳师便开口道:
    “不方便的话,不说也行,我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哈。”
    “呃,我倒是想问您,没有留在那里么?归海氏与城主是熟人,为他广招人才,我以为您被选中了。”
    女阴阳师挠了挠头,说:“确实如此。不过我留了一阵,觉得没什么意思,便离开了。我上头管事儿的
    那位,想直接问我要家传的秘方。这不是做梦吗?我就没给。他怕是想直接拿去讨城主欢心,不曾想碰到我这个硬茬。见讨要不成,两个月里头便不断给我使绊子、穿小鞋。也用不着这么恶心我,我自己滚便是,免得我们相看两生厌。”
    谢辙微微皱眉。虽然这位姑娘也是个性情之人,让他回忆起那个带着女儿闯荡江湖的女中豪杰。不过这样的行事方式,他个人不敢苟同。解决问题,解决苦难,拯救百姓于水火中才是最重要的事。当然这不是说面对不轨之人就该为了所谓大局忍气吞声,而是说,先沉下气来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对谢辙自己而言才是上策。当然,他不会因此要求别人。
    寒觞道:“那这段时间,您也是辛苦了……”
    “还好。我走南闯北,又见了不少世面,认识了不少人,总的来说也获益良多。”说罢,她看了一眼一望无际的黑色土地,又接着说,“还是说说眼前的事吧,过去的就过去了。关于这片土地为何会变成如今的模样,也是众说纷纭。”
    谢辙忍不住问:“住在这儿的人呢?他们该不会——”
    “大多数都死了,但不是死于大火,而是死于妖异。最后好像活下来一些人,但都神神叨叨的,若不是被最近的镇上人所救,恐怕很快便一命呜呼。但他们的体质都已经很差了,而且都干不了重活。谁会养闲人呢?如今他们四处流浪,一个比一个落魄。大概过不了多久这个村子的居民们就真正地死去了。”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没有太多感情,很难知道她是已经伤感过了,还是习以为常。至少她不是生来冷血的人,谢辙相信她不是。如今虽然受利益驱使,在过去被称作猎魔人的阴阳师群体数量依然庞大,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位姑娘并非他们中的一员。
    “你刚说,大火……”
    “很显然是大火烧过的痕迹,”她指向前方,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焦土。“实际上也正是火灾。离奇的是,我听说,这场火连烧了十几天。它不曾熄灭,也不曾蔓延。火起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一来一去都令人匪夷所思。当大火终于燃尽以后,村子便什么都不剩了,就连妖气在此横行的痕迹也无从察觉。”
    火……
    谢辙看了寒觞和问萤。
    “你们的狐火做得到么?”
    “你不是怀疑……那个谁吧?”寒觞摆摆手,“我真不觉得他能做到这一步。虽说焚尽一切的力量,他并非不曾拥有,但怎么会连渣也不剩呢?狐火虽然可以有温度,但重在变幻莫测。这恐怕不仅不是凡间的火,也不是狐火,否则不可能烧得这么彻底。”
    问萤像是想起什么,拉着她兄长的衣袖说:“不知火做得到么?”
    寒觞犯了难。他皱起眉,看着这片黑漆漆的、完全失水的地表。地面沟壑纵横,但就连缝隙里也渗透了黑色。
    “我从未试过,但……但不至于吧?”
    “连烧十几天,说不准。可能有人在附近控制,或者施加了时间的限定令。”谢辙认真地思考着,“可是不知火的力量,世间也仅你一人独有。”
    “这份力量倒是能被掠夺的——难不
    成,是在南国的时候?!”
    “不、不至于吧?”寒觞有些怕妹妹说的话了,“力量又不曾被妄语所得……”
    那女性的阴阳师听了半天,终于再次开口。
    “所以在南国与摩睺罗迦决战的人……竟然就是你们?”
    谢辙连连摆手:“那只是蟒神的幻影罢了,并非真正的本体。何况神无君、霜月君以及百骸主都在场,是所有人齐心协力才压制了它……还有一些恶使带来的麻烦。但仅凭我们几个,是完全没有能力处理这种事的。”
    “天呢,真的是你们。”这女人跟没听见似的,“我那时候看到你们就在想,你们几个一定会有大作为的。”
    “呃——呃,谢谢……”
    谢辙和寒觞都有些尴尬,问萤倒是乐得很。
    谢辙清了清嗓子,重新看向过去曾是村子的地方。现在已经没什么危险了,他便迈出步子在上面走了几步。地面很坚硬,一点水也没有,相对于旁边的地势,这儿也稍显下沉。唯一算得上危险的,大概就是颜色与地面难以区分的沟壑吧。但他也没走太远。
    “还会有谁做这种事呢?”
    “说不定是好心的阴阳师。”女人说,“将剩余的村民疏散,以大火净化妖气,并非没有可能。说不定,这村子真的烂到骨子里,不这么做便没得救了。”
    “也不是没可能,可这火也太不普通了。”
    “一定是妖火。”女阴阳师笃定地说,“指不定,是天狗的火。”
    三个人突然更精神了。他们齐刷刷地看着她,心里想到了同一个人。是了,当然是霜月君,还有……那个人。如今他们所知道现世中拥有天狗血脉的,也只有他们。说不定民间其他地方也有,只是不出名,或者没有展现出来罢了。
    “您为什么觉得是天狗呢?”谢辙试探着问。
    “我认识这样的人。”
    “是……怎样的人?”
    “我在冒险途中遇到的,是一位强大的役魔使——啊,现在是不是不兴这么说了。他很强,还有余力带着自己的孩子。在我遇到麻烦的时候,他召唤的天狗从天而降,将我难以招架的那群妖怪焚烧殆尽。那天狗拥有赤红的毛发,眼睛是太阳光似的金色,整个儿看上去就像灼灼燃烧的火,气派极了。”
    三人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出这样的人。不过话说回来,江湖这么大,当然有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他们不知道,只能说“没见过世面”——尽管他们已经见过了足够多。
    “听你这样讲,若是他将此地清理,也不是没有可能。说不定,还是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厉害的角色。”
    “说的也是……”女阴阳师点点头,“我从那个镇子来,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在此地看了半天,好像也没什么值得继续驻足的东西。唉,还以为能收获什么……啊,对了,你们若想知道更多消息,可以亲自去镇上打听,往北一直走就到了,只是要走两天。我没细问,这些琐碎的情报都是道听途说。若是认真打听,应该能知道些真相的蛛丝马迹吧。”
    谢辙为她作了揖,诚恳地说道:“真的是谢谢您了。”

第三百三十一回:重规沓矩

    于是几人当真造访了那座镇子。那位女阴阳师说的话不假,第三日晌午,几人就到达了目的地。这儿确实热闹许多,尽管相较于许多城镇,规模算不上大,但它坐落于一些大型城池的边缘,与三处地区接壤,显得车水马龙,十分繁华。
    他们吃饭时稍微打听了一下,这地方以前倒是没这么热闹,是近些日子喧嚣起来的。来了很多外乡人,都在打听关于那个蒸发的镇子的事。其实这事能传开,也是因为那里不算特别偏远,以及结果……算不上无声无息。那场大火烧了太久,入了夜,隔着老远都能看到冲天的红色火光。甚至还有人神神叨叨地说,那火来自地狱,是阎罗魔对不洁之物的惩罚。
    “不过,你们还是别朝本地人打听了。”小二一边上菜一边说,“也是我有耐心,爱唠嗑,一般人早就吊着脸走了。这些天我们被问来问去,烦不胜烦,又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现在对那村子的讨论,都是外来的人自己传的。最离谱的还有人说,那村子其实根本没有存在过,不过幻觉一场,这一切都是假象罢了……反正我没去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原来如此,真是感谢。”寒觞接过他手中的菜盘找位置摆上,嘴上说,“幸亏我们先遇到你,不然就要自讨没趣儿了。这些传言也的确离谱,不过……哪儿能打听到更多呢,传言也行,就当听笑话了。”
    “往东,过四条街,有家酒肆。那儿离驿站很近,许多外乡的法师都聚集在那里。不过至于可不可信……都是他们猜的,是真是假,几位自行斟酌了。”
    谢过了小二后,他们吃完饭便动身往东走了。路上,他们也对此聊了几句。很显然,那位女阴阳师说的不错,而根据本地人的说法来看,如今这些情报的准确度……
    “虽说都是他们臆想的,但我觉得,指不定**不离十。”
    寒觞是这样想的,谢辙也表示附和:“本地人被叨扰烦了,也是情有可原。而能被此处异闻吸引而来的人,应当也有些真才实学,就像那位姑娘一样……也许我们还能有所收获。”
    “若是能直接找到那村子里逃出去的人就好了,直接问个究竟!”
    谢辙摇着头说:“虽说这是最有效的,但还是不要揭他们伤疤的好。”
    “而且现在估计也找不到那些难民了。”寒觞补充说。
    他们还未到目的地,正商量着,突然注意到前方一阵喧闹。好像有一群人正手持棍棒,围殴某一个人。打人的人手中也不都是棍棒,而是扫把、擀面杖什么的,看打扮可能是一群饭店的小二。被打的人也不叫唤,要么太虚弱了,要么干脆是个哑巴。
    三人怎么会坐视不管呢?他们连忙跑上前。谢辙和寒觞拉开了几个打得凶的,问萤钻到最里面拽人。让他们仨一搅合,这五六人便散开了些。其中一个身穿围裙,手持大锅铲的光头胖子怒气冲冲地说:
    “干什么?别多管闲事!”
    寒觞笑了一声,问道:“哈!我们路见不平罢了,分明是你们以多欺少先吧?”
    “生意人的事你们少管!”握着鸡毛掸子的人说了,“不知这混
    蛋偷了我们多少东西,反倒帮助这等贼人,你们与强盗何异?!”
    “难不成,你们赔俺们酒楼的损失吗?!”另一人说。
    问萤搀扶起来的,是一个醉醺醺的醉鬼。他身上有很多处伤,新的旧的都有,一些泛红的淤青恐怕就是刚才打的,他半张的嘴中是一口黄黑的牙,还缺了两颗,也不知是不是什么时候给人打掉的。但他一点儿也不叫唤,问萤拉着他就像拉着一大袋面粉,自己愣是半晌不肯动一下。最重要的,是他身上传来的酒气。这味道刺激得问萤睁不开眼,而醉鬼本人也是毫无意识的,好像并不知道自己被谁所救,甚至连自己挨了打都反应不过来。
    “再怎么说,你们也不该动用武力。”谢辙严厉地说,“就算是为了你们自己想想,出了人命,该如何给衙门交代?”
    “衙门?”拿着扁担的、尖嘴猴腮的人讥笑着说,“衙门才不管这等流民,他也没有家室替他上公堂告状。这种人,不好好给他一个教训是绝不会改的!不——就算把他打死,也不可能有半点收敛。不如说,这等垃圾早早死了才好让镇子上的人安心!”
    他的话实在不堪入耳,三人都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可是他们很快发现,周围聚拢过来围观的镇民,表情也并不友善。而且这种称得上敌意的情绪,似乎并不是对几个施暴者,而是对……这些为受害者伸出援助之手的三人。
    难道那群家伙说的是真的?衙门真不会管,而他也确乎是个死性不改的惯犯?不,谢辙暗自摇了摇头。即便如此,他也决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行为上,不论有没有人管,他们公然蔑视律令、漠视人命的行为都该受到谴责。
    可是该怎么制止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不像是有效的样子。正当谢辙一筹莫展之时,寒觞突然将长剑从剑鞘里抽出来。他动作太快,气势太狠,都没人注意到那是把短剑的剑柄,目光全被这明晃晃的剑刃夺去。这几人是被唬住了,后退几步,眼里还是不服。但再怎么说,真与这几个江湖人动刀动枪,也不是什么好事。
    偏偏有不识好歹的。一位个头较高的小伙子,长了一身腱子肉。仗着手里的棍长,也不知是想吓吓寒觞,还是当真不服输。他挑着长棍上前试探,寒觞只是轻一挥手,人们看到剑影轻轻掠过长棍,像是直接越过这个实体似的。顿了两个眨眼的工夫,那棍的前段便落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切口十分整齐。
    “你们就不怕自己的脖子也变成这样?”寒觞笑着说。
    有个胖子似是还想争论什么,寒觞的指尖突然燃起一团红色的火焰。他确保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围观者的视线,只吓到眼前的人。胖子一怔,其他人也连连后退。寒觞指尖的火燃得更妖异些,几人便手忙脚乱地逃了,两三个还将吃饭的家伙落到现场。人们作鸟兽散,只留算上挨打的一共四位留在原地。寒觞收了剑,帮忙一起使劲,才勉强和问萤架起那醉鬼。他身上的味儿还是太冲,谢辙几乎闭着气才敢靠近。
    “先找家旅店吧……”寒觞的表情不好看,“就这么扔在这儿也不是办法。”
    问萤嘀咕着说:“我们是不
    是——确实在多管闲事啊?”
    “别这么说。”寒觞制止她,又问谢辙,“给个主意?”
    “这样一来,去那边儿的酒肆便来不及了,我们不可能真就把他扔到什么店里。我们也看到了,当地人着实不喜欢他,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可是,他们刚说流民?我有一个猜想,莫非他——”
    “恐怕就是那个村子里逃出来的。”寒觞笃定地说,“我刚用火吓唬他们,他们比一般人对妖物的恐惧还要夸张。但我们不能找住处了,只好把他带到没人的地方去。”
    他们都表示同意,于是将这醉鬼拉到附近无人使用的棚子。棚子内部杂草丛生,顶上破了个洞,让有气无力的阳光漏进来。这里应该没有人会来,问萤帮醉鬼出去找点水与吃食,当他清醒些时方便解酒。寒觞腿脚快,决定趁消息传出去前,到那小二说的酒肆打听一下那村子和这醉鬼的情报。而谢辙则留下来看着他,以免出什么意外。
    问萤是最先回来的,附近没买到吃的。他们知道她帮那醉鬼,不肯卖给她。她只能带了些水回来。醉鬼沉沉睡去了,两人便一起等寒觞。一直到了黄昏也没什么消息。两人的肚子咕咕叫,醉鬼的呼噜确乎是还要大声,只是断断续续,不知何时就要断气一样。
    天黑之前,寒觞终于回来,还从几条街外买了烙饼。两人就着水将就地啃了起来,寒觞给他们简单说了自己打听到什么。
    “这家伙就是那里来的,来时很落魄。”他看了一眼还在打鼾的醉鬼,敏锐的狐狸鼻子觉得他身上的气味不减。寒觞摇摇头,继续说:“和他一道来的还有挺多人。他们来的时候,都干不了什么活,注意力十分涣散,脑袋没一个灵光的。与他们村子曾有接触的人说,他们过去不是这样,都是群普通人罢了,也不知为何沦落至此。但也不必多说,自然是妖怪所为。镇上的庙宇为他们进行了驱魔仪式,清除残余的污秽。可这污秽似乎不是妖气使然,而是他们自己——他们的身体已经很差,如今也没什么自理能力。大多数镇上的人还是觉得他们不干净,就赶他们走。这家伙……倒是死皮赖脸留在这儿,靠抢人们的吃食度日。”
    问萤捏着鼻尖,她好像还没习惯这种味道。
    “他哪儿来的钱喝酒?所以,当真是偷来抢来的?嗨呀,真没冤枉他!”
    “差不多行了。”寒觞再度制止她。他知道,妹妹还是不太习惯人间的规矩。他过去也是不习惯,并且不喜欢的,但跟着谢辙走了这么久,偏偏生出点自觉。
    谢辙倒是没说什么,他手上捏着饼,兀自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他说道:
    “我倒是觉得,他们像是……被夺走了什么东西一样。那大约是一种魂不守舍、失魂落魄的状态吧?我没见过,也说不准,但此人对酒有如此大的依赖,不惜挨这么多毒打,一定是事出有因了。他很可能是将一种依赖替换成了另一种。”
    问萤不知他怎么看出来的,但寒觞似乎想明白了。不等两人说话,那醉鬼抽着鼻子,像是狗在梦里嗅到了肉。他“啪”一下睁开眼,目光直直落在最近的谢辙手中的饼上。

第三百三十二回:重纰貤缪

    醉鬼或许还是醉着的,只是程度比之前轻了许多。谢辙还未反应过来,他立刻跳起来,一把夺过谢辙手中的烙饼。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相,许是太久没吃过东西。不难想象,之前他一个人在镇上流浪,过的是怎样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他们三个都生气不起来,只是默默瞧着他将那半张饼塞入腹中。末了,他又盯上问萤手里剩下的半张。
    寒觞往前一步,主动将手里的吃食递在他面前。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又抢过来塞进嘴里。果不其然,他终归是噎住了,问萤又将准备好的水囊递给他。最终,问萤的晚饭也没能逃过他的爪子。一番折腾下来,他打了个大大的嗝。肚子里的气排出去后,他又觉得胃里空荡荡的。
    “几位……还有吃的吗?”他可怜巴巴地问,没有半点戒心。
    “没有了。”寒觞摇着头,又问他,“既然吃了我们的东西,我们问你几个问题,不过分吧?你如实回答便是。”
    “我大概知道你们要问什么……嗝。”他的胃又抽了一下,“你们是,外面来的……本地人没那么好心了。他们烦我们,想赶我们走,或者干脆打死我们。”
    问萤说:“像你这样的,还有很多么?你们都是从那个——那个被烧毁的村子而来?”
    “那是我们的家乡。我从小就在那儿生活,但我比谁都明白,我们都回不去了。”
    “因为……房子已经没有了。”
    “不,不是这个事。嗝——”那醉鬼又浑身一震,打了个嗝。
    谢辙看了一眼兄妹俩,又看向他。他上前一步,靠近些问:“敢问您的年龄?您看上去似乎比较老成,但身体除了瘦弱,也算得上健康。”
    醉鬼挠了挠头:“呃……呃,二十几了吧?”
    “二十几?!”
    问萤没忍住惊呼出声,靠在柱子上的寒觞也下意识地身体前倾。他们都没想到,眼前一个如此落魄而沧桑的人,竟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的头发分明泛白,皮肤如同尚未完全失水的落叶,他的牙口也呈现黑黄色,不知是不是烟抽得太多。
    “我过去,可是村子里最壮的小伙……不然也撑不到现在吧?”
    他一抖,像是笑了一下,只是嘴角没能勾起来。谢辙觉得这问题有些失礼,但谁又想得到事情会是这番模样。他顿了顿,接着问道:
    “我们可能会……提到一些略有冒犯的问题。我们想知道,您的家乡究竟发生了何种变故,这不可避免会提及您的伤口,您看——”
    “问呗。”醉鬼倒是豁达,这次他打了个气嗝,“嗝——呕。”这一团气儿埋在胃的深处,差点将刚吃下去的饼子掀出来。“反正我什么都不剩,就留下烂命一条。光脚不怕穿鞋的,随你们怎么问。嗝……呃,头还真痛啊。”
    “你倒是少喝点儿呀。”问萤叹了口气,“唉!还偷着抢着喝,万一真叫人打出个好歹怎么办?这身毛病,都是你自找的。”
    问萤说话不客气,但也没说错,所以寒觞和谢辙都没有吱声。那醉鬼不以为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才懒洋洋地答道:
    “不然呢?死了就死了呗,活着也没啥意思。我爹娘都走了,老
    婆刚过门没两年,孩子八字还没一撇儿,就跟着老李搞到一块儿去了。呸!我之前是为她要死要活的,现在诅咒解开,倒想开了,随他妈的便,关老子屁事……就是,习惯和她在一块儿,多少有点惦记。”
    “嗯……我们还是切入正题吧。关于您的家事,我们少说少错。”谢辙试着安抚他说,“那,在您的记忆里……那个村子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呃,我想想,无非就那点儿破事……”
    于是这醉汉开始扯东扯西,恨不得从自己爬出娘胎的时候说起。让他们好说歹说,总算是快进,到了他娶媳妇的部分。他老婆与他年龄相仿,模样十分漂亮,在如今他的口中也像个仙女儿似的。但她偏偏水性杨花,像个妖精,不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和多少人睡到一张床上去了。他对他的漂亮媳妇真是又恨又爱,纵自己一身筋肉,管不住媳妇也唬不了情夫。
    再后来,村里便来了个女人。那女人看起来可怜楚楚,声称自己随兄长逃难至此。她的兄长是个哑巴,口不能言,人也有些木讷,大约是脑袋有点问题。村民们同情她,便给她一块暂时的住处,让她休养一段时间再走,或者想留下来生活也可以。
    结果呢,当天晚上,这女人就勾引收留她这户人家的男人,爬上她客房的床去。他老婆是气急败坏,要跟她理论清楚。谁知女子的兄长早就有所准备,用他们家一把生锈的剪刀穿透了他老婆的背。而她男人就跟魔怔了一样,娶了杀妻仇人做自己新的妻子。
    这一切一开始是能瞒住的,毕竟家里的老夫妇贪生怕死,又深爱着自己的儿子。他们尤其恐惧这年轻貌美的新媳妇。没过多久,在她和儿子的逼迫下,老头担下了这一切罪名,留下遗书,声称旧媳妇不听公婆的话,才让他痛下杀手。不得已写完了满篇谎话,老头字便悬梁自尽。老太太看到尸体后便疯了,冲到街上去,将新媳妇杀人的事嚷嚷得人尽皆知。但她终归是疯了,也没多少人信,何况那女人满口花言巧语,凭一张好看的脸就哄得大伙一愣一愣的,还有她相公为自己说情。没人怀疑儿子会污蔑自己的爹娘,这事儿便算过去了。
    如今看来,这一切都已十分鲜明,可偏偏就是没人选择相信。再后来,她仍是四处招蜂引蝶,勾走了一个又一个男人的魂魄。到最后,整个村子的男人都惦记着她,对自家的“糟糠之妻”是越看越不顺眼。夫妻关系不和,吵架的事时有发生,一户接着一户,一天接着一天,甚至时常有人大打出手。男人的顶撞,女人的吵闹,孩童的哭喊,一刻也不停歇。不知哪一天起,村子便再也无法迎来宁静了。
    而女人消失了,不知去往何处。她消失的第一天早晨,每个人都在自家门口收到了一株小小的花。花虽然是被摘下来的,却十分鲜活。花儿有粉有白,也有人收到黄色的。这地方生不出这样的花儿,他们都没见过,觉得稀奇。女人们要么将花儿扔掉,要么找个容器装点水先插进去,更多的人戴在自己或女儿的头上。
    渐渐地,女人也同男人一样魔怔了。那些男人知道,朝思暮想的人已经见不到了,而强烈的感情必须要找到合适的地方安放,于是对象就成了任何人——任何他们先前就喜欢,或
    之后选择承担感情的人。女人也一样。有些对自己的丈夫更加忠诚,但也有人跑去为别人的丈夫表白。更离奇的是,后者之中的目标,竟也有接受的。他们的妻子之中,有人为此恼羞成怒,因为她们自认为深爱着丈夫;也有人没什么表示,因为她们心里也挂念着别人。
    村子越来越乱,人心涣散。最终,人们都只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想看的也只有自己愿意看的事物、愿意看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选择最露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一个两个都沉迷于**之事。身子骨差的,少吃几顿饭便撒手人寰,只有部分人理性尚存,但也不是全然理性的。可怕的是,他们的爱人,就算只剩下他们的尸体,眼里仍是自己心中最完美、最值得喜爱的那个人。
    当然,这一切都是谢辙根据那醉鬼的陈述整理出来的。他所说的情况,自然是从他自己的视角出发了。他惦记着自己妻子,可妻子不知去哪儿了——可能死在哪个情夫的床上了。那时候,他躁动的心便十分不安,终日抱着妻子的被褥,不肯挪动半步。
    “这一切都是诅咒……当然,知道这些,已经是诅咒破解之时了。有一群女阴阳师来到我们这儿,将一切烧了个干净。最初来到这儿的女人是个妖怪,我们现在才反应过来。她们烧毁了寄生于村内的、女妖留下的法术,让我们从**的困境里解脱。可是啊,没有一个人感谢她们,就连我也不例外……”
    “为什么?”问萤不解。但她的兄长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场火也烧死了不少人,当然……这是活下来的村民的挡箭牌。他们,呃,我们——其实也都只图明哲保身。虽然在幻境里的生活实际上腐烂恶臭,可做梦的人并不觉得。人活在世,不就是为了高兴吗?比起短暂的、快乐的一生,谁会选择枯燥地度过漫长的时间?”
    “为什么不能选择后者?!”问萤更不明白了。
    “丫头,你不知道,”醉鬼摇了摇头,一脸轻蔑地说,“爱情的滋味,只有亲身体验过其中的好,你就知道值不值得拿命去换了。”
    谢辙冷冷地说:“为妖术所蛊惑,根本称不上是爱情。”
    “别再玷污爱这个字了,”寒觞也没好脸色,“还是说说,那些女阴阳师什么模样?”
    “这我可记不住了,”醉鬼翻翻白眼,“没逗你们啊。我们最爱的人和物件都没了,家也没了,根本没人想正眼看她们一眼。幻境再差,也比连家都没有更好。”
    谢辙说:“要不您再想想?”
    “哎呀,我这肚子……咕咕叫地吵耳朵,怎么就让人想不起来呢?”
    寒觞明白他的意思,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银锭。谢辙看出那是真的,便没说话。果然,对于他来说,撬开嘴的成本并不高昂。
    “呀呀呀,我又想起来了!就是啊,有个女的,戴着帷幔,看不清脸;还有一个,一袭红衣……另外俩姐妹看上去更年轻,长得有点像。其中一个,还劝大家伙儿打起精神……另一个从头到尾没吭声,可能也是个哑巴吧。”
    “你说谁?!”
    谢辙突然高喊出声,就连寒觞也一并被吓到了。

第三百三十三回:重提旧事

    根据那醉鬼的只言片语,谢辙他们终于在第二天到达的酒肆,得到了一些重要的情报。

    这些情报已经不再与消失的村民相关,而是……那群消失的旅人——那群女阴阳师。不过根据一些知情者提供的消息,她们四个并非都是真正的阴阳师,其中一人精通控火之术,对烧尽全村的烈火使用得出神入化,简直像个……妖怪一样。

    他们三个没见过这样的人,也从未听过。但对于另两人,所得知的消息仅仅是“长得十分相似”,一个能说会道,另一个缄默不语。即便只有这点消息也够了,足够谢辙确定她们的身份。听起来,叶家的姐妹遇到了可靠的人,他们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那四个女性的旅人,最终朝着哪里去了,谁也说不清楚。但他们最终还是得到了一丝线索:少数被说动的村民,曾在天亮前靠近她们的营地。她们在天亮前醒来,收拾好东西,逆着初升的朝阳离去了。谢辙恍惚能看到一阵幻象:有光落在她们身上,安静又苍凉。

    她们朝西方去了。

    没有片刻犹豫,在整合并分析了全部的情报后,三人的心里都明确了一个方向。反正现在所有他们该处理的事,都没有方向,让他们像群无头苍蝇一样。至少现在,其中一件事被指出一条相对明晰的道路。只要顺着它走下去,一路打听,总能知道些什么的。哪怕她们进了灵脉,狐狸敏锐的嗅觉也能察觉到她们的踪迹。

    谢辙他们本就是从大陆的西南侧回来,如今刚快到中原,又要往西方折返。虽然和之前想必不是完全重合的方向,但给人的感觉多少有些微妙。但没什么,没什么的……他们都这样告诉自己。重要的是结果,有时过程的麻烦也可以忽略不计。只要他们最终找到了叶聆鹓和她的堂姐,那么路途的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刚走了一段时间,寒觞和问萤都没有嗅到熟悉的气息。可能时间过得有些久,味道几乎散尽了。可谢辙心里总有种感觉,他觉得姑娘们一定就是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的。他不是依靠直觉的人,相较于这种虚无缥缈的预感,他更相信那些证据确凿、逻辑通顺的东西。不过作为阴阳师,直觉也是很重要的一种能力,所以谢辙只能说……他不擅长利用直觉。

    而如今,他冥冥中就是坚定地觉得,自己距离找到她们近了一步,尽管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来支持他。问萤被他并未明确表露的情绪感染,也对此充满希望。只有寒觞不动声色,隐隐觉得这一切或许并不如他们设想的那么顺利。可是自信总是好事,有盼头人才有动力。何况到这个时候,他是绝不想对谢辙说些丧气话的——不至于,也没必要。

    不幸的是,寒觞的预感首先得到了应验。

    在不见尽头的荒野之上,零星分布着一些村落。它们矗立于此,尚且苟活。但恐怕这样的地方很快就会消失了,即使免于被恶使荼毒,也终究会因过于偏远闭塞而慢慢消亡。这种消亡是无声无息的,不留痕迹,安静得没人注意。可是即便这样,人间的人口数量依旧日益膨胀。这些村落的消失不过像是拭去嘴角一枚饭粒,而碗里、盆里、锅里,仍是数不胜数与日俱增的食物。

    人类是谁的食物?妖怪吗?还是别的什么?

    或者,他们自己?

    恶使不就是这样诞生的吗?若一定要给他们诞生的理由,或许,这便是了。

    想这些问题的时候,谢辙正在旅店里一个人发呆。这个镇子相对热闹一点,至少有专门的旅店接待外来的人。他们也不为这里而来,和这三人一样,都是路过罢了,随便挑个地方歇歇脚。不过比起他们来时的、焦土村最近的镇子,还是差了一些。

    为何只有谢辙一人,是因为那对兄妹出去打探消息了。再怎么说,妖怪的体能都要比人类强上许多,因此寒觞还是有意无意地让他多休息一阵,自己则与妹妹承担零碎的工作。比如打探情报,这就是他们在做的事了。

    有四位姑娘经过这里吗?好像并没有这样的消息。不如说问题实在笼统,让人不知如何回答。有人说,不久前外来的姑娘的团体,最多只有三人罢了,没什么看上去相似的姐妹。

    下午的时候,寒觞首先回来了。他的情绪不算很好,刚进屋也不说话,只将桌上凉了的茶一饮而尽。谢辙问他妹妹去哪儿了,他摆摆手,无奈地说:

    “有庸人抹黑了……温酒。她不服气,便与人争辩。”

    “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有这样的消息?”

    “他许是最近太过活跃,终归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问萤没问题么?她要是因温酒的话题,与别人起了争执,恐怕事情不好收场。”

    谢辙最担忧的当然不是温酒,而是他的师兄与曾经的未婚妻。不论钟离温酒曾经做过什么,是真是假,他至少不喜欢寒觞和问萤被扯入不必要的麻烦。寒觞摇着头说:

    “和别人倒是争完了,和我又对付不来。小丫头片子太年轻,就爱找事儿。”

    “你啊,可要把话说清楚了。”

    于是寒觞就将发生了什么事都讲给他。他们一大早就去打探聆鹓她们的行踪。关键的信息没得到,奈何耳朵太好,听到茶楼的角落里有人讨论狐妖的事。据说前不久镇上出了几个人命,死法都是被掏了心脏。大家都说,吃人心的只有狐狸,要维持人形它们只能这么做。对此,寒觞和问萤都嗤之以鼻。这样的刻板印象实在有些过时了,人们对狐妖的了解怎么还是这么无趣、这么低端?只有真正太过弱小的狐妖,才会需要人心来维持人的模样。或者,急需渡劫化尾的大狐妖,会采取这种冒险而极端的方式,以此在短时间获得可观的能量。

    但这种方式都太恶劣、太歪门邪道,只有坏狐狸这么做。

    温酒才不是坏狐狸。他们都这么想,却没有办法。也由不得人们,要怪某些群体太能游说。近十年来,一旦提到什么可怕的、有头有脸的狐妖,人们便只能想起温酒来。这些年他俨然成为了一种符号:一种有背叛发生时,必然会被提名的符号。

    不过,挖人心这种事,偶尔也会让人想起他,比如现在。毕竟……他师父的死状就是这样的。当然,远不止这么简单。

    “竟然如此?”谢辙颇为惊讶,“你可从未提过这些。”

    “啊?我

    没提过吗?”寒觞自己倒也没想到似的,“可能我们现在太熟,我便忘了说,默认是告诉过你的。刚见面没多久时,我自然不能把温酒的老底都给你掏干净。但这些东西……你知道的,人们都喜欢危言耸听。其中哪部分是谣言,哪部分是真实,要你自己去分辨清楚。我现在只能说:是,我师父的心脏……被挖去了。我没亲眼见到,但我最信任的师门也是这样告诉我的。消息的传递时间太短,他们没有添油加醋,专门骗我的必要。”

    “那……目前为止,也只是说有人提到他的名字罢了。你们又是如何——”

    “问题这不就来了?”寒觞一拍手,“他们说,温酒修的是风雷之术,金相之法。所以他要增强自己的力量,就会选择杀土命的人,以土养金。行吧,就当他们说的没错,温酒也不会选择这么暴露自己的方式啊。我要是挖人心,不得连皮带骨头都给你消灭干净。不是说我饭量多大,而是为了不留下证据。温酒如此谨慎,十年多都没让人发现,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露出马脚?那他这些年也真是白和妄语混了。”

    “……”

    谢辙一时说不出话。虽然寒觞说的很对,可他对自己的兄弟,真是越来越不客气。

    “可问萤又怎么与他们吵起来?”

    “原本这样的污蔑,我已经见怪不怪了。过去,我可能会一巴掌拍翻桌上的筷子筒,然后让那些棍儿穿透他们的喉咙——开玩笑的,就绕过要害吧,毕竟只是警告罢了。何况我也不想杀人,只是希望他们在我在场时闭嘴。再后来我看得淡了,就随他们说。别到时候我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还无处争辩。可问萤就不一样了。虽说温酒已经确认与恶使往来,但她还是不乐意听别人说温酒坏话……唉,我能理解,只、只是……”

    谢辙点头道:“我懂你的意思。所以你是说,问萤与他们吵起来了?”

    “是了,我便拉她离开。刚出店门,她就跟我吵起来。我反复与她强调,这样做不仅不利于温酒的风评,还会将我们置身于危险之中。可她正直气血方刚的年龄,哪儿听得进去?她觉得我变了,我承认,我以前也会为谁说他坏话立刻翻脸。但到了现在,我终于能成熟一点,不做那些天真的、不顾后果的事了。可她觉得我变得不好了:她说我变得软弱,变得胆小怕事,还不讲义气。我之前都随她胡闹,等她静下来再慢慢讲道理。可到这时,她什么都听腻了,什么也都不想做,只想宣泄情绪。那说难听话,我只能等你发完脾气再搭理你了。反正她以前也这样,不用太担心。”

    谢辙轻轻叹了口气。原来是兄妹俩闹别扭,问萤有了情绪,不想回来。他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步,瞥了一眼窗外,又收回视线。

    “关于那个谣言……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刻意这么做——为污蔑温酒。这有三种情况,一种是纯粹与他有仇,一种是嫁祸栽赃,还有一种是在利用他。若真是温酒自己杀的人……他为什么做的并不干脆漂亮,不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他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暴露自己辛苦隐匿十年的踪迹?有人逼迫他么?还是说,他的目的就是吸引谁的注意?”

第三百三十四回:重迹屏气

    谢辙的逻辑向来缜密,只是那些问题,恐怕谁也无从回答。
    但是……令人最为担忧,却也从来没人想过会真正发生的事,就在今天发生了。
    问萤不见了。
    直到入了夜,她也没有回来。寒觞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他下午其实便开始担心了。他在屋里坐不住,总是来回踱步,像一只不安的笼中困兽。他以前很少这样,只有真心为什么事感到焦虑才会这么做。谢辙当然是自己人,他不需要在朋友面前掩饰什么。
    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主动开口再提问萤的事。当然了,他们在“吵架”,这也是正常的。以往,问萤也不是没有在外面逛过,但那都是与皎沫夫人在一起的。他承认自己有点担心,但又怕自己担心过度。兄妹的事,血浓于水,再怎么吵闹相互间必是挂念的。
    皎沫离开的事多少给他们留下了一层阴翳。虽说问萤身上可没有怨蚀留下的伤痕,但他们还是离问萤太近了。若是说,真有无庸氏的人找上门来,在这小小的地方先捉到问萤再威胁他们也不是难事。光是这么想一下,寒觞就坐立难安。
    谢辙当然知道,他黄昏时便开口问他:
    “你们……也不至于吵得那样凶狠吧?她还没回来。我有些忧虑,毕竟世道并不太平。即便这表层的江湖风平浪静,我们却也过着风起云涌的日子。”
    “不用你说。”寒觞用鼻子轻叹一声,“但——再等等罢。过去我贸然找她,她就刻意躲着我,还要跟我闹脾气。每次她都说自己就快要消气了,见到我又激起来,然后便继续跟我摆脸色呢。虽然……这么久,她应当是成长了,可我还有些怕她这点。她似乎从未有过真正消气的时候,反正我再找到她啊,都要闹这么一番。”
    “姑娘们的心思可太难懂了。”
    “比鬼神难懂?”寒觞短暂地笑了一下。而面对这位狐妖的揶揄,谢辙也只是说:
    “怕是比鬼神难懂。”
    于是他们又等了一会。天黑前,寒觞先出去转了一圈,谢辙留在这里。毕竟若是问萤从其他地方先回来了,看他们不在也不合适。秋天的天色总是黑得很快,谢辙刚烧热一壶水,还未晾凉,寒觞便突然回来了——从窗户。
    “当心点,”险些被撞上的谢辙抬高了水壶,“这若是洒了……”
    “不见了!”
    “什么?”
    “到处都不见她。”
    寒觞气息有些紊乱。谢辙放下水壶,这才注意到他脸色苍白,并不像是运动之后该有的模样。就算是妖怪,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全镇进行搜寻,面庞也不该毫无血色。
    “你、你找了整个镇子吗?会不会是找得太急,没注意到?”
    “不!是完全没有她的气息。她消失了!一点点她来过的痕迹也没留下!”
    谢辙心里凉了半截儿。听寒觞的形容,绝不像是问萤主动离开这里的,而且不过是兄妹间的小打小闹,犯不着玩“离家出走”的戏码。两人同时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
    “我与你一同去找!”
    “你的伤该怎么办?”虽然谢辙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疤痕,但寒觞的担心不无道理——言下之意,便是无庸氏的人能追查到他。
    “顾不得这些。若是问萤已经被抓
    到了,我暴露与否,又有何意义?”
    寒觞点了点头,转身从窗口一跃而下。谢辙带上剑,也跳了下去。刚入夜的街道还勉强算得上热闹,两人突然从二楼跳下来,令周围的人都看过来。他们顾不上旁人的眼光,立刻朝着一个方向跑去。寒觞带他去的,是起初他俩闹别扭的地方,离这儿不远。
    “她是从这儿跑走的,与我分开。”在一棵大树边,寒觞嗅了嗅空气。“按理来说,她的气息会在这儿停留一段时间,至少今晚不会消散。可是这种气味完全被抹去了,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若是无庸氏,一定有这么做的手段了。可恶……还有什么线索?”
    “没有任何线索!”
    “……”
    谢辙揉了揉太阳穴。他知道,寒觞的情绪有些激动,而且他完全能够理解。他提议与寒觞顺着她走过的街道再走一遍,沿途问问她可能路过的店铺。万一有谁记得她呢?谢辙不知姑娘们都喜欢逛什么地方,但他知道问萤定是没吃过饭的。于是他负责挨个打听客栈饭庄小吃摊,而寒觞负责询问问萤可能会去过的地方。
    他们甚至不清楚,问萤是从何时“消失”,便更无从推测她都走过了哪些店家。两个人无头苍蝇一样,都只是在一次次得到否定的答案后陷入更深的无措。最后,他们茫然地站在街边,直到街上的人们都陆续回到家里去。冷清的夜里,只有零星几人步伐匆匆,没有人会对街边失魂落魄的两人多施舍一个眼神。
    寒觞坐在地上,双手不自觉地抓着头发。谢辙在一旁没有说话,他看出他的懊悔。
    “我不该迟疑的,一点也不该!”他的手指收紧,“是我妄自揣度,错过了重要的时机。恐怕在我犹豫的时候,她就已经……”
    “先别想这些,不论是不是你的责任,我们都不该再耽误时间了!”
    谢辙是那样清醒,因为他知道干坐着不是办法。他无法感同身受地理解到寒觞的心情,但他知道,自己的朋友正饱受自身的折磨。自我谴责是应该在事情结束后再进行的事,而不是尚未解决之时。但是,这对寒觞这样向来果决的人而言也不多见,谢辙也没有办法。时间不等人,他不得不逼迫他振作起来,去处理这一切。
    “我知道我不该想,我控制不住——我从未这样过。”寒觞的声音好像在颤抖,“她是我的妹妹。”
    最后那句话,他仿佛就要哽咽了。谢辙想,他不该说出来。这些字句就像法术一样,会把人的情绪往崩溃的边缘狠推一把。
    “走吧,我们一刻也不能耽误。”
    他朝着寒觞伸出手。寒觞深吸一口气,逼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而就在这时,一个挎着蓝子的老太太走到他们的身边。她的动作颤颤巍巍,好像随时会倒下。谢辙见状准备搀扶她一下,她却摆了摆手。谢辙瞥看一眼她的篮子,发现里面剩几个炊饼。
    “老太太,我们不买东西。”
    饿是该饿的,但他们并不觉得饿,焦虑和忧愁填满了他们的肚子。但那老太太却摇了摇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问道:
    “你们……是在找人?”
    “是啊,我们可能没时间——唔,还是说,您……知道什么?”
    “你们说的那个姑娘……”
    老太太
    伸手想要比划什么,但沉重的篮子让她的胳膊抬不起来。寒觞立刻帮忙将装着炊饼的篮子卸下来拿着,认真看着她。老太太尴尬地道了谢,继续比划着:
    “是不是,大概这么高,然后……头发有,这么长——大概到这儿吧,乌黑发亮的。她穿着白色的衣服,带着点蓝,步子轻快得很……”
    谢辙短暂地错愕一下,寒觞却将是字脱口而出。谢辙立刻反应过来,大多数妖物不同寻常的发色与瞳色,在普通人眼中是有障眼法的,而他却有天眼。
    “是、是这样的姑娘……她去哪儿了?莫不是被人劫走了?”
    老太太歪着脑袋,想了好一阵,对谢辙说:
    “呃,她好像不是被谁劫了……她更像是在追什么人。”
    “追什么人……?”寒觞一愣,接着问,“大概是什么时候?”
    “就下午那阵儿呀。我记得这姑娘。你们看,我腿脚不利索,走在路上的时候差点被绊了一下……人没什么事儿,炊饼掉出来几个,都弄脏了,肯定卖不出去。那姑娘走过来,不仅细声细气地问我有没有事,还要主动买我沾了土的炊饼。我啊,是定不能卖的,正与她推脱,她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什么人,然后便追过去了。她的银子就塞在我手里,我这把老胳膊老腿,怎么可能追得上她呢……你们看,这是银子,这是我剩给她的好炊饼。你们若是与她认识,不如替她拿去吧。”
    “她追的什么人?!您看清楚了吗?”寒觞急切地问。
    谢辙扫了一眼篮子,里面的三个炊饼干干净净。
    “这、这我就不知道啦。我就记得她喊了一声,什么——九?”
    “温酒?是温酒吗?!”
    在她刚提到突然出现的人时,寒觞就已经有了这个预感,倒是谢辙反应慢上一拍。老太太迟疑地说,好像是吧。
    “那她朝什么地方追去了?附近可曾还有别人?”
    “这……这我便真不知道了。不过方向的话,好像是,朝着西边去了。难道那丫头,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不敢这样呀,像这样伶俐可爱的丫头,不该出什么岔子的……”
    寒觞来不及道谢,突然就朝西边冲过去了,快得像一阵风,一道电。老太太拿着银子,呆呆地看着谢辙。谢辙摇了摇头,将老太太干枯的手拢得更紧,让她抓好银子。紧接着,他也头都不回地追着寒觞去了。
    “你冷静点!”
    他在后方喊着,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刺耳。但寒觞并没有理他,而是自顾自地跑着,足下几乎要生出火焰。谢辙皱起眉,一面跑,一面抽出风云斩,在他足下掀起一阵狂风。寒觞猛然绊倒,在草地上滚了几圈。他狼狈地站起来,厉声质问:
    “你干什么?!”
    “你想想看,为什么没有她的气息!”
    “我不知温酒有什么目的,但他定是刻意为之!你以为我没有想过被隐匿的气息吗?”
    “此话当真?你说你了解温酒的,你也终于认为……他是会使些下作手段的人么?”
    “——我才不拿问萤的命冒险!”
    “你也不想冤枉兄弟吧?!别忘了,无庸氏并未洗清嫌疑!”
    “……”
    寒觞看上去好像冷静了些。

第三百三十五回:重归殊途

    舍子殊又是独自一人了。
    是陶逐说服了她,让她不再想要回去——但她当然也不会随陶逐离开,后者自然也没什么接待她的打算。陶逐的任务已经完成:传播一个思想,一个念头。这个想法很快在舍子殊的心里扎根,成功让她说服了自己。
    她已经无法和忱星她们走下去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既然她被叶家的姑娘们视为朋友,她更没有理由待在她们身边。这样一来,争执便是无休无止的。谁都难以说服谁,谁都无法信服谁,未来的任何交流都可能升级为冲突,这对她们的感情也会有所影响。
    舍子殊从未想过刻意维护什么关系,她是有些“直率”的,或者说,不懂得隐瞒,亦或是忘记了隐瞒的方法。朋友间的坦诚有时是好事,有时不是,她辨不出来。若总有一方要迁就另一方的话,想想便觉得很累。勉为其难地与叶姑娘们感同身受一番,她便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自在了。
    她不想迁就别人——否则她也不会想着换位思考。她并非完全被陶逐带着节奏的,而是她自己似乎开始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受。这种东西在通常人眼中,被称为“自我”。
    或者,自私?她还不太清楚这些词汇如何划分。但那一定是一种自我意识。
    想要帮助别人的行为,若是被定义为利他性,子殊恐怕难以苟同。她想啊,若是从帮助他人、满足他人的愿望中得到快乐,自身的什么东西也得到满足,那会不会有一种可能:行善的动机本就是后者?人们这样做,就是为了获得满足感,才去帮助别人?
    她是否正是这样的一种人呢?
    她的动机便不再是伟大的、光辉的,或者所有拥有这般动机的人,都不能被定义为纯粹的善人了。但她本就不是为了这些。说白了,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她都不曾细想,只是子殊无法让在意她的那些姑娘,包括忱星,将自己的“自我”定义成一种“善良”。
    她分明不是这样的人啊。
    是了,她离开了她们,又独自走在漫漫江湖路上。她向来一人,说不定在失去记忆前便是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她感觉身体里空荡荡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块。她想,她可能只是习惯了之前那种感觉,如今突然消失,是有些不太适应。
    走在空荡荡的街上,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丝异样。
    太安静了,这里。分明是白天,她刚来到这座小镇。走在青石平整的地砖上,周围空无一人。所有的摊子都无人看守,乱糟糟的,像是小贩们突然离开,不知去往何处。茶楼饭店也是一样,桌上的食物都剩了一半,食客们却不见踪影。
    究竟发生何事?她的注意力终于回到现实。近来,她的思绪总是四处飘散,稍微安静些她就止不住乱想。现在她终于被这些异常弄清醒了。她竖起耳朵,隐隐听到前方传来什么声音。那不是人的话语声——或者说,夹杂着一些属于人类的语气词。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冷兵器相互碰撞的声音。
    很快,她便发现,这只是其中相对刺耳的部分。甚至这声音不是金属与金属,而是……金属与地面、与墙壁。
    有人拿着武器,正对着空地中央的人发动
    攻击。手持武器的人很多,看穿着判断,应该不仅只有一方势力。但他们的敌人似乎无一例外都是岿然不动的那位。他们一次又一次发动攻击,却总是被对方赤手空拳地打趴下。在这个过程中,那人几乎没有离开原地一步。
    就是他们打架,才让附近的店家四散奔逃么?看来真的是打了一番工夫,才将场地转移到这个相对开阔的地方。周围的树干有些许刻痕,有些还挂着兵器。这是怎么做到的?子殊想不明白。她将目光挪到这群人共同的“敌人”身上,很容易辨识出,那是一个女人。
    一个拥有着深灰色的、厚重长发的女人。
    她穿着的黑色长衣像是东国那边传来的丧服。她不是没有武器,只是没有拿出手过。从长度判断,那是一把胁差,自始至终都挂在她腰间,不曾被抽出鞘来。她移动的幅度不是很大,从那些进攻者身影的间隙中,敏锐的子殊窥见那胁差的全貌。
    那是封魔刃,她认得。她听人说过那东西的样子——是聆鹓讲给她的。她过去的一位朋友,就是……将她视为叛徒,弃他们而去的姑娘,身上也有同等材质的匕首。而在这黑衣女人的腰间,那把胁差的模样,与聆鹓描述的丝毫不差。
    那她是……是霜月君?
    不,应该不是。六道无常的眼里各有一轮金色的三日月,如美丽的瞳环,只是薄厚不大均匀。可是她也注意到了,在这个女子的眼中什么也没有,只有死气沉沉的黑色,连瞳仁都难以分辨。
    而她的另一只眼干脆是看不到的……那是半张冰制的面具。
    那真的是冰制的吗?
    恐怕是的。子殊隐约感到,周围有一种她不喜欢的寒气。那种寒气不是普通的冷,而是透过皮肤,直刺骨髓的不适感。她下意识地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想要尽快离开这里。反正这儿没有其他人围观了不是吗?她也不该久留。何况那方战场,就算是以多欺少,也没人是那个女人对手的样子。舍子殊也并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当初拉叶聆鹓或许是兴趣使然,但她是那么脆弱……就像一朵花一样,随时会在水浪的拍打下支离破碎,无法翻身。这个女人很强,强得离谱,她感觉得到。
    子殊一面往别处走,一面思索着,为什么封魔刃会出现在走无常之外的人手上。渐渐地她想起来,忱星似乎是提过什么……封魔刃失窃了,是吗?
    那么,这个女人就是小偷?还是强盗?但这又和子殊有什么关系呢?能把封魔刃弄到手上是她的本事,就算那些群攻者们是所谓的正义之徒——当然,看上去更像眼馋封魔刃的乌合之众——无所谓了,反正他们肯定不是对手。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舍子殊从周围的气流中察觉到一丝异样。
    那女人的呼吸乱了。她发出明显的一声咳嗽,呼吸充满杂音。这令周围手持兵刃的家伙们也为之一怔,但他们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只要抓住这个机会,反败为胜也并非不可能。原本他们的意志已经有些挫败,不少人心里都打着退堂鼓,踟蹰不前不敢出手。现在这女人的异样无疑是给了这帮群攻的小人可乘之机。
    但是这和子殊真的没什么关系。她不过就是个恰好路过此地的旅人,没必要卷入自己
    没兴趣的麻烦。就算自己不出手,那群人也不会是那女人的对手。何况,她还没拔刀不是吗?
    若是叶聆鹓在场的话……
    不同派别的打手们空前团结地交换眼神。在某个瞬间,所有人同时跃然而起,手持不同的兵刃,在同一时间发动攻击。阴影笼罩在那女人的身上,她暗自咬牙,将手摸到了那柄短兵的刀柄上……
    顷刻间,绿色的藤蔓破土而出。
    藤蔓太过整齐,这一幕也太过壮观,中央的女人一愣,眼睁睁看着那些打手被捆在了天上,如时间定格。在藤蔓的末梢,一种红色的花骨朵在寒冷的空气中是如此灵动。仿佛仅有黑白灰的天地之间,突然多了一抹炽热的色彩。
    一瞬间,十几朵红花突兀绽放,藤蔓在同时收紧。一阵骨骼破碎的声音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绝于耳。鲜红的花耀武扬威,像极了没能飞溅出皮囊的血。
    藤蔓放松,十几人齐刷刷地落到地上,像是空中同时被射落的雁群。
    “……”
    隗冬临直直看着她,张开嘴,似是在酝酿措辞。
    “道谢的话不必说了。”
    舍子殊摆摆手,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地上的那些家伙还在哀鸣,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有人已经发不出声了,不知是肋骨穿过了气管,还是痛得晕了过去。虽然他们都没死,但若是没有及时得到救治,恐怕……
    “我能对付。”
    舍子殊站住了。真奇怪啊,她要么该说谢谢,要么就听自己的什么也别说。一般人不都是这样的么?而更离奇的是,子殊觉得自己没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傲慢,就好像她当真做得到一样。
    “确实是我多管闲事了。”子殊转过身,“我只是想,若我朋友在场,不会见死不救。”
    即使她并没有这个能力……
    “你是谁?”隗冬临问,“你恐怕是个妖怪。妖怪为何要帮我?”接着,她又侧过头,用那仅剩的一只眼狐疑地打量她,问道:“你该不会也是为了天泉眼来?”
    “那是什么?”子殊说,“我是人类啊。”
    “没什么。”
    “他们不是抢你的刀么?你那个,是封魔刃吧?你是小偷呢。”
    隗冬临的气息正常了些,好像方才的不适真只是暂时。她又做了一个深呼吸,幽幽道:“那些人……的确是为刀而来。而妖怪,通常为了天泉眼而来。不过有一点我要澄清,这刀不是我偷来抢来,而是我换来的。”
    “随便怎么样都好。”舍子殊微微摇头,“那么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你是什么人?”
    隗冬临很少对什么人感兴趣,但她从这个红衫的女子身上看到了一丝可能。
    一丝……似乎能成为她对手的可能。
    “咳——!”
    不等舍子殊作答,隗冬临突然一声猛咳,随后跪坐在地。这模样确乎是失态了,她面前的地上有些红色的残渣。是什么?舍子殊很快意识到,那些东西竟然是……冰渣。
    她的情况很糟……真是一阵一阵的。可是,可是啊,这和自我的子殊究竟有何关系?
    倘若叶姑娘在场的话——

第三百三十六回:重溯故日

    这里并不方便,隗冬临朝着离开镇子的方向走去了。她的步伐看上去依然稳健,像个普通人,但问题恰恰出现在这里。她的步伐不该是普通的,能让人听出脚步声的。她有着极深的内力,舍子殊知道。
    那个方向是子殊来时的方向,毕竟这里是镇子的边缘。她决定跟着隗冬临暂时离开,尽管理由似乎只是“若是自己的朋友不会坐视不管。”她必须承认,叶家的两个姑娘,甚至包括忱星都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她的行事准则。
    离镇子足够远,也足够空旷了。这里没有人来,只能远远见到镇子的轮廓。这段距离大约是隗冬临愿意走的最远的距离。她拿起封魔刃的刀柄,连带整个封魔刃都抽了出来。仿佛剑鞘与剑柄是完全连在一起的,从铸造伊始就是一体。
    她抬起封魔刃,在空中轻轻挥舞着。空气的流通似乎受它的指引,灵场也能被切割。舍子殊能察觉到,她在无形中创造了某种特殊的灵流——或者是,“取出”了什么。天空中出现了一丝黑色的裂纹,那恐怕是寻常人看不出来的。紧接着,裂痕突然张开,像一只巨大的眼睛——里面甚至有一种灵力凝聚的“瞳仁”,它的颜色难以言喻,但一定是存在的某种东西。它太清澈,像是纯粹的水,于是这巨大的眼睛当真溢出“眼泪”。
    但那不是真正的水。
    某种像是水的拟态之物从天而降,绸缎一样缠绕在封魔刃上,顺着隗冬临高举的手臂蜿蜒而下,萦绕在她的全身。在这种“假水”的沐浴下,她身上的某种污秽之物被洗刷干净。她的衰弱,她的伤痛,她的疲惫,在顷刻间消散不见。她那冰制的面具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澈了,现在子殊才意识到,方才这部分似是有些暗红的,像是面具之下有血溢出。但那些杂色已经消失不见,她的气息也重新归于平稳。
    舍子殊好奇地伸出手,指尖在这灵力的流动中感到一种别样的温柔。这力量安抚一切,连她自己的身心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洗涤。她很难形容,但,似乎全身都变得轻快许多。
    “这是……”
    “天泉眼,我应该说过。”
    “喔。”
    “你不是为它而来,也不是为封魔刃而来。”
    “我只是路过此地罢了。”
    “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舍子殊老实地说,“江湖这么大,走到哪儿都是一样的。你呢?”
    隗冬临没想到她为何会反问自己,但她并非没有答案。她耸耸肩,无谓地答道:
    “我在找一些东西。”
    “什么?”
    “我可没完全相信你。”
    “任何人都不会完全相信另一个人,”子殊看了她一眼,“不过,你的目的不难猜。”
    “你说说看?”
    “寻找拔出封魔刃的方法吧。”
    “……嗯,这意图确乎是很明显了。”
    “你拔不出它。你若做得到,你便是霜月君了,这我倒是知道的。”
    “是了,我不是。”
    聊着聊着,她们便重新回到镇子。穿过这片狼藉之地,她们来到了喧嚣热闹的地方。不少人好像在议论什么,似乎与突然发生的躁动有关。但隗冬临有一顶草帽,虽然看上去有些违和,但总的来说在人群里也不至于那样
    突兀。舍子殊跟着她,也不知为何那样自然,两人就像是相识多年的朋友,一并游街罢了。
    只不过她们的对话并不那样亲昵就是了。
    舍子殊问她知不知道成为六道无常意味着什么。隗冬临的答案出乎意料:她不在乎。不论是在谁手下做事,成为人类还是无常鬼,亦或是妖怪,都不重要。她认为自己的存在形式对她的心境都无所影响。她自始至终想要追求的东西都很简单——那便是极致的武学。
    “成为妖怪,就意味着会使用妖术吧?灵力到了妖怪身上,不就是妖力吗?妖怪的身躯对妖力的使用掌控自如。可以说,妖力就是他们的武器。你若成了妖怪,那不就意味着武学并不重要了?即便你知晓天地间一切武功的路数,或许也能被妖力破解。”
    隗冬临的语气似乎有些嘲弄,这相对于她冰冷的面庞而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她应该没有感情才对,仿佛任何一点情绪在她这里都不同寻常,这便是人们刻板的印象。
    “哈,你似乎过于迷信妖力了。如此听来,你确实不像个妖怪。你若是妖怪,便知道妖力的局限了。的确,妖术、法术……这些无形之力能做到的太多,相较之下,武学像是应当被时代抛弃的东西。但我认为——有局限的东西,才有突破的可能。”
    舍子殊满脸都是疑惑。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也是自然。你可知在过去……武学在江湖上甚至受到嘲笑。人人都想学习法术,人人都想成为阴阳师。这个故事,还是我的父辈告诉我的——人们很快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具备修习法术的条件。有些人生来灵力高强,是个妖怪都想吃掉他们。但是这样的人并不都适合成为阴阳师,因为有些人……无法将它们使用出来。”
    “啊,是有这样的人。”子殊立刻想起一些人,“我认识。”
    “有没有是一回事,会不会用是一回事。回头懂行的人说,‘你家孩子灵基不错,是根修习阴阳术的好苗子’,大约只能信前一半。有的人学起来太过困难,需要非同一般的指点或者不同寻常的经历。否则,终归只是中看不中用的摆件。”
    “这么说别人,似乎有些过分。这话应该会伤害一些人的感情。”
    “那又如何?”隗冬临耸耸肩,“良药苦口,好话难听。难道因为有些话听起来伤人,就不让我说了不成。”
    “好像也不是这个道理。”
    “那不就得了?总之……人们总觉得自己是特殊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先是打出生起觉得自己爹娘是天是地,到后来才发现,他们终究也是普通人。这一点我倒是很有发言权。”
    “听上去你有着不得了的经历。”
    “算不上吧。我一介女流,从小就不被家里人看好。我想,我便用拳头说话的好……但终归还是捅了娄子。我才意识到,我个人的强大根本无关紧要,周遭的人,尤其我的父辈,即使拳头硬,态度软,到头来什么都做不成。”
    “可这江湖就是这样,”子殊说,“所有人都很难做自己,我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每个人都被裹挟着前行,去往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
    “是啊,所以规则应当得以改变。”
    “……这就是你想成为六道无常的理由?”
    “我说过,我不在乎我是什么,我只需要做出改变。”隗冬临淡然地说,“但就像你说的,成为六道无常或许是一种途径——但这并不是我需要封魔刃的目的。我只是,需要一个能与我的武学相称的武器。”
    “那,你刚还想说什么?你似乎没有说完。”
    “嗯……是。然后,要意识到自己是个普通人吧。天资聪慧的人只是少数,更多人都平凡无奇。想想看吧,练武若是身子骨差点,还能多锻炼锻炼,强身健体。毕竟强健的体魄绝大多数都能靠自我的努力得到,灵力这种东西……哈,随缘吧,人类本就不是靠灵力存活的物种。当人们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凡夫俗子,便会老老实实地回归生活,该干什么干什么了。但这个过程……倒是漫长,毕竟人类总喜欢空想。我很早便意识到这点,知道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所以你很快选择了习武之路?”
    “是。而且我没得选——毕竟家里就是开武馆的。我只是在这条路上领悟许多。”
    “你也不是一般的人呢。”
    “我小时候资质平平,但比任何人都要刻苦,才有了如今的成就。我的爹娘对我没有太多期待,我变成如今的样子,靠的是自己。然而最重要的一点,许多人都做不到:那便是意识到自己的儿女只是平凡人而已。我在我家的、别家的武馆里,见过许多人对自己的孩子抱着过头的期待,盼着他们成龙成凤。我也发现……有些人不是真希望儿女有什么出息,只是想让自己脸上有光。有些鸟飞不起来,便下个蛋,指着雏鸟以后能跃上枝头,化身凤凰。他们不仅盼着儿女飞黄腾达,还指着这凤凰带着一家老小鸡犬升天。”
    “……虽然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但你说的情况,我似是能理解的。”
    “人人都很普通,但人人都不觉得。我啊,很早前就承认了自己的平凡,所以才要加倍努力。我选择了最适合人类的道路——武学。当然,法术我也有所涉猎,只要能将二者巧妙融合,便没有破不了的局。有一点你说的没错:纯粹的武学奈何不了法力高强的妖物。”
    舍子殊微微一怔:“唔……啊,我明白了。你是想,将法力与武学相互结合,这样一来,便能所向披靡、无所畏惧。”
    “差不多吧。”
    “那么封魔刃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了。”舍子殊看向那柄胁差,“毕竟是修罗的武器。”
    “但是……它不完整。”
    “因为它不能抽出来?”
    “不,它就是——不完整的。它该是一柄长刀。”
    “另一部分在何处?”
    “我知道它在何处……但,我暂时没有拿到它的打算。”
    “这又是为何?”
    “没有合适的刀匠。不如说,能修复它的人……江湖上几乎找不出来。哪怕是当年锻造六道神兵的前水无君,也很难将其复原吧。”
    “是么?那真是遗憾。”舍子殊配合着说,“你与我说这么多不打紧么?”
    “我的话通常没这样多……但是,既然你帮了我,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我本不需要你的帮助,所以——与你多说两句,便是当作答谢了。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
    “也没什么,听这些倒是有意思。”

第三百三十七回:重逢故知

    没有任何消息,任何消息也没有。
    寒觞极尽所能,将一切能打探到情报的地方都造访了一遍。朝着一个老太太所指的笼统方向,他和谢辙仅仅是这样走着。有时他们想走得快些,就好像问萤真在前面跑,只要速度跟上了,便能追到她的脚步;有时他们想走得慢些,就好像有一刹那的疏忽,问萤都会在身边的某个角落里隐匿不见。
    不过时间稍微久些,两人也梳理出了一丝门道。首先最重要的便是踪迹:问萤的气息在整座镇子里都无法寻觅,也几乎没有任何人看到她。后者是很好理解的,妖怪不走寻常路,很容易让人们忽视他们的存在。可是气息呢?气息的消失如何解释?就算问萤刻意收敛了自己的妖气,属于她的味道仍不可能淡化。虽然处理气息的方式有很多,但重点都很明确:那就是必须有人刻意这么做。
    若按照那老太太的说法,问萤是一时起意,追着一个疑似温酒的身影去的,她自己便不会刻意这样准备了。最重要的是,寒觞同样没有嗅到温酒的气息。
    首先一个问题是迫切需要回答的:问萤所看到的身影,究竟是不是温酒?
    她既然也是突然看到那样的身影,而不是察觉到气味,那么说明“那个人”一定做了一些伪装。草药或是法术,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先前的一切讨论都建立在他“是”的基础之上,那么换个角度,若他不是呢?
    两种可能:首先,问萤认错人了。
    这是两人最快否定的想法。她很了解温酒,虽然多年未见,也不至于这样轻易认错。只是人群中惊鸿一瞥,她就有如此大的反应,说明她很有把握。之前她和他们一起走在路上,说不定人群里出现了无数个与温酒相似的面容,她怎么就不曾认错,偏偏在他们不在时……
    那便是第二种可能了:有人假冒温酒。
    至于是谁,动机如何,这很难说。但最大的嫌疑人实在是太好确定了……
    “可妄语要是想找我们,何必诱骗问萤?”
    坐在茶桌前,谢辙叹着气说。这几天他与寒觞的状态都很不好。先是皎沫夫人的不辞而别,紧接着是问萤。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再往前,薛弥音与叶聆鹓的相继离开,都对他们造成了不小的打击。这四位离开的原因都不相同,正因如此,才让他们怎么都无法习惯、无法接受。
    “我不知道,但他始终没有真正找上我们。难道是故意的?”
    寒觞的脸色很差,他的情况比谢辙更糟。再怎么说,失踪的是他的亲妹妹。
    “这真是……”谢辙略微攥紧茶杯,“妄语一日不死,受苦受难的便远不止我们。不如说,十个恶使,没有一个是无辜之徒。”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谢辙,”寒觞叫了他的名字,“我时时刻刻都在担惊受怕,我不知下一刻究竟还会发生什么。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我从未有过。”
    “我明白。”
    “你不明白,我是说,有一天兴许你也会消失——不论以什么样的理由和形式,不论你给我什么样的原因和说辞。”
    谢辙看着泛黑的眼眶,一时无法回答。他该说自己理解这种感受吗?他真的不知道。越是这种令人焦虑的关头,他越是
    出乎意料地冷静。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不近人情。相较之下,寒觞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具有人情味的人。他不由得开始担忧,妄语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哪怕不是,也该是了。
    “我的一生都在不断失去得到的东西,”寒觞幽幽道,“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兄弟,我的朋友,然后是我的妹妹……哪怕我只是坐在这里,什么都没做,冥冥中就会有什么东西弃我而去。可是时间一直在消失,我现在什么都没做,都有种说不出的惶恐——它在责备我,责备我什么都不做。”
    “你需要休息……”谢辙知道自己在说些废话,但他还是接着说,“只有你的身体和精神先好起来,才有能力去找到她,找到她们。”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何尝不觉得难过呢?长这么大,他没有愧对过什么人,最对不住的大约是最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聆鹓。她很勇敢,只是……太莽撞。但这难道怪她吗?难道勇敢也是错吗?难道为了自己重要的人做出冒险和牺牲,就注定应该得到失败的结局?
    归根到底,还是他能力不足。
    不知为何,店内完全安静下来。一切静得可怕,像是没有任何活物。这一点他们过了很久才有所察觉,因为他们实在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太久了……这情有可原。
    当安静太过安静,安静就变得刺耳。
    他们望向窗外,不知何时天就黑了。这太突然,他们坐在这儿的时候虽然是下午,但远远不到太阳落山的时候。简直就像做梦似的,你不知自己何时来,也不知为何在此。
    两人同时站起身,惯用手摸到了剑柄之上。
    “是什么?”
    “不清楚,但一定是妖物了。”
    因为情绪太过低落,给了妖物趁虚而入的机会吗?
    “你们不会要对老朽出手吧?”
    一个女声——熟悉的女声。那一瞬间,谢辙有种放松的感觉,寒觞也是一样。他们的手离开了兵器,目光还在四下搜寻。店里空无一人,不知是何时离开的,饭菜还剩着一半。但店里是亮堂的,虽然没有点灯,却如白昼一般清晰可见。
    正当他们的视线还在大堂移动时,身后被漆黑蒙蔽的窗户,有难以名状的阴影缓缓探了出来。像是野兽试探的前爪,像是乔木伸展的枝丫。它无声地变化着,试探着,悄无声息地使自己流动到桌面上。它——它们轻盈地绕开了桌上的餐具,还有水渍,直到自己完全落到地上,令完整的自己得以拼接。
    然后,它站起来。
    鬼仙姑轻轻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意料之中,两人同时做出了防备的动作。
    “您可别吓我们了……万一真的对您出手,可太不敬了。”
    “哈哈哈哈,你们大可以试试。”
    “幸亏有所准备,才当真没有拔剑,”寒觞摇着头说,“说真的,您可要注意些。”
    “被你们砍出个好歹来,那算我活该。啊……或许我是该提防风云斩。”
    两人请鬼仙姑入座,又重新坐了回去。见到她,他们都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就好像随着她的出现,许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可同时他们也感到一丝不安。毕竟没事的时候,鬼仙姑可绝不会来找他们叙旧。
    “您是特意来找我们的,还是恰巧路过?”谢辙认真地问。
    “如此大费周章,可不仅仅为了作弄你们啊。”
    她笑起来,不知那被前发挡住的眼睛是何种神情。那种不安果然要得以应验了:鬼仙姑虽然真的会为了搞恶作剧吓唬谁一下,但这次,她利用阴影封锁了一切和外界的联系。她创造出了一个新的结界,复制了原本的造景,将真正的外物们隔绝。
    “这里完全无法和现世取得联系,不过……虽说,我们依然在现世便是了。”
    她的声音依旧是懒洋洋的,他们无法猜出她的来意。
    “那您是想……”
    “找你们帮忙。”鬼仙姑道,“当然,有酬劳。”
    寒觞的沉沉地叹了口气,他说:“不是我们不愿意帮您,是我们……如今也琐事缠身。或许您注意到了,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过去我们总是四人同行,如今友人接二连三地离去。现如今,我的妹妹也不知去向。或许……您能提供她们的消息?”
    寒觞的疑问好像没有太大希望,但多少还是心怀希冀的。谢辙也看向鬼仙姑,她的模样仍是那么苍白,白得在被黑影填充的窗户的映衬下,闪闪发光似的。
    “我或许能提供某人的消息,但是,现在不能告诉你们……”
    “为何?”寒觞不明白。
    但谢辙知道。有些事,按照通常人的说法,便是“说出来就不灵了”。他迟疑一阵,只好对寒觞解释道:
    “所谓天机不可泄露。”
    “神神叨叨。”寒觞如此评价,“我不知是不是我的妹妹,但……若真能觅到谁的踪迹,您且先说说,究竟有什么事需要我们来做。”
    “关于一位恶使——杀之恶使。”
    两人一阵恍惚。
    “枫吗……我们很久没听过他的名字了。”
    “但这可不代表他不存在。我的朋友们……要知道,他在边疆都做了些什么。如今国库空虚,钱财全推到前线打仗,再经过贪官污吏的层层剥削——眼下的江湖,身处风雨般摇摇欲坠。表面上风平浪静,可谁也不知道,若是再出什么异变,朝廷还有什么能拿出手。”
    “您该不会……是要我们上前线吧?”谢辙皱起眉,“这玩笑可开不得。虽说精忠报国乃志士之命,可我们虽会舞刀弄剑,终归不是保卫边疆的好手啊。”
    “放心。他回来了……我与一些无常鬼们做了点努力,让局势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些事都不重要,你们不必过问。如今杀之恶使重回中原,他的力量已与往日大为不同。我们不能再阻止他了,因为能阻止他的人,并不在这里。”
    寒觞试探着问:“该不会……您觉得我们就——”
    “当然,你们当然不行。哈哈哈哈……请原谅老朽罢,若是说得再多,这些事就不灵验了。你们虽然打不过他,但你们所能做的,远比你们想的更多。你们大概不知道他现在有多可怖吧。不过你们拥有对抗他的武器,只需要撑住一时。”
    “撑住?”
    “一时?”
    怎么撑?为什么撑?撑多久?
    这些问题明明白白写在二人的脸上,鬼仙姑却笑而不答。

第三百三十八回:重足累息

    忱星和叶聆鹓躲在一棵粗壮的树后。树的主干恰好能挡住二人的身影。
    聆鹓感到焦虑,她不安地贴在树上,动也不敢动。大地在微微震颤,尘土不断在地面上颠簸,像是热锅炒豆子似的。在一旁的主干道上,一支军队在缓慢地前行。
    忱星的手按在聆鹓的肩上,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她诚然是害怕的,因为那支军队实在是太不普通了。她感到自己的右手微微发热,在这样萧瑟的寒秋里显得不太正常。它就像是感应到了不同寻常的灵力流动,甚至发出了……某种警报。
    因为这支军队,实在是太不同寻常了。
    打头的人她们并不清楚,两人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将军”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上。他们的构成太过复杂。这里有步兵,有骑兵;有人扛着盾牌,有人架着云梯,甚至还有拉着中大型攻城器械的人们。可他们的资源配备明显是不同的。让人第一眼能认出来的,是朝廷的军队——很明显,那些盔甲、武器还有军旗,都彰显了他们的身份。但,他们分明是该驻守边疆的边防军,为何会出现在……中原?
    更令人意外的,是还有蛮夷之徒混迹其中,比例不在少数。
    那些人的打扮特别许多。他们的盔甲相对轻盈,甚至露出大部分皮肤。他们必是骁勇善战的,那些深深的伤痕证明了这点。他们头上插着羽毛,或许是属于他们民族的装饰。但这不是最主要的问题,问题是……他们分明是敌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会同时出现在这里?
    最离奇的……当属里面混迹的寻常人了。说寻常人也不够贴切,但相较之下,他们的装备显得简陋而可笑,跟闹着玩似的。他们应当是一些地区的民兵,为何也会出现于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能产生如此怪诞的组合?
    这支军队的总人数,聆鹓无法估计,但忱星听着脚步声,心里多少有了答案。等行军者完全消失在这条路上,聆鹓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我本以为是不用躲着的……可、可他们之中,是不是有人很奇怪?”聆鹓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腿抖,她颤着声说,“而且他们究竟走了多久?他们可曾休息过?虽说这样讲战士们并不太好,可这味道……实在太重了。”
    “不是什么——人不人的问题。有些,根本不是人。”
    “难、难道那味道是……”
    聆鹓真不敢想。但,恐怕她不得不承认,这气味实在与腐烂的血肉相似。他们果然不是正常的军队!先前她根本不敢探头细看,现在想想,这可真是个明智的选择。若是她没控制住失声惊叫,招惹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该怎么办?
    “他们被什么力量蛊惑了。”忱星望着远去的队伍,“我先前听到传闻,边疆打仗,国库空虚……原本是有战略储备,朝廷却有太多蛀虫,令人无可奈何。战事持续了几个月,没有收敛的迹象,双方的来使毫无作用,甚至——有游说对方再度发战的征兆。”
    “怎么会这样?”聆鹓感到难以置信,“一路上,我们确实听到不少对边疆的议论。但不是说,战事已经结束,双方早已收兵……”
    “有六道无常缔造了一层结界,掩护了这支队伍。好像是水无君与极月君吧……应当还有更多人。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并不是这
    支队伍的对手。”
    “掩护?为什么要掩护?这军队从何而来?”
    “……真是蠢问题。既然打不过,便只能藏起来。但这样一支军队,将它与外界完全隔离,互不影响,绝不是什么易事。何况他们是移动的,要制造可以活动的结界……一般人,甚至许多走无常也是做不到的。这样的结界很容易消散,撑到中原,实属不易。”
    “所以……所以我们算是,恰好遇到结界消散的时候?”
    “恐怕是的。先前没有这样的传闻,而我们第一次见。”
    真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了。虽然这支目的不明的军队已经远去,可聆鹓的惶恐没有丝毫消散。她的姐姐下落不明,舍子殊也在一个夜里不知去向。说起来,子殊的离开对她而言有些许遗憾,但她不是猜不到原因——大约是理念不合吧。而忱星对此没有发表任何见解,她也不好意思追问什么。不如说,如今她还带着自己这个累赘,已算仁慈。
    忱星想要做什么,想要去哪儿,她都不再过问。她本想找个机会,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和忱女侠道别。她想好了,凭她自己现在的力量,实在无法在这样残酷的江湖中生存。只要回到中原,随便哪个繁华的城镇,她去打听叶家的生意,便能想办法回去。
    她不是说要抛弃她的姐姐……但她可以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悉数交代。叶家的话,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寻找吟鹓,将她带回来。或许她又会失去自由,但总比失去生命要好。尽管说难听话,她实在不敢想,吟鹓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她……她必须活着啊。
    然而这大约就是所谓的事与愿违。一切看上去要走向荒芜的平息,意外再度出现了。她不知这腐烂的军队将会走向何方,但她知道,她认识的人们一定会陷入麻烦。她的家人,她的伙伴……六道无常也会陷入这难以摆平的工作之中。她暂时又回不去了。离开忱星,她又会暴露在人间的危险中。即便有鬼手又如何呢?无庸氏或许还在盯着她。说不定他们暂时没有出手,就是碍于忱星在场。等自己落单了,那些可怕的魔爪又会重新伸向她……
    若是不能自保,惦记再多也没有用,她已经开始明白这些道理。
    和自己当时做出离家的抉择的——任性……
    “他们有很强的杀意……为何?他们,不是战死的士兵。”忱星思索着,“他们被某种力量蛊惑,又重新集结。太奇怪了,这是有目的性的么?”
    忱星过去总是沉默寡言,她从不将心里想的东西说出来。难道,她是在问自己吗?
    “蛊惑……难不成,真的是斗蛊?”
    忱星看向她,像是在寻求进一步的解释。聆鹓试着分析说:
    “呃,就是……会不会真有什么妖物,侵蚀了他们的思想。在那短短的时间中,若是没能完成转变,被蛊惑的那些人,就会杀死没能被蛊惑的人。如此一来,剩下的就只有这些人了——这些听话的人。”
    “不无道理,”忱星道,“我就知道,你很有想法。”
    “所以您也认为,这是妖物所为吗?”
    “我想是的。但何等妖物,会有这般力量?”
    “不、不论如何,六道无常,一定会处理这些事的……”
    “什么事都
    交给六道无常,可是靠不住的。”忱星淡淡地说,“指不定,他们没想这么多。六道无常终归是人类,能力有限,思路……也是有限的。他们只是活得比一般人长,见得比一般人广。大多数时候,他们还得寻求其他人类的帮助。”
    聆鹓怔怔地看着她:“像您这样的人……一定也帮过他们吧。”
    “当然,不过——我是个,计较得失的人。要我做事,报酬得足。”
    “毕竟您也要生活……”
    “是啊。很合理吧?我又不是无常鬼,不吃不喝不睡觉。”
    可真是个十足的生意人啊,不过这话并不算贬义。不够精明的人,是活不到这个年岁的,聆鹓已经很清楚了。仔细想想,似乎忱星生前正是随着父辈做生意呢。
    “那、那这个队伍……”
    “不知要去向何方,不知领军者姓甚名谁。”
    “若有走无常拜托您——您会管么?”
    “啊?”忱星的表情有些奇怪,“他们自己,搞不定的东西……再怎么拜托我,恐怕也无能为力。这与钱不钱的,倒是没什么关系。水无君曾是个杀手,暂且不论——但你恐怕不知道,极月君的能力有多了得。”
    “是么……?”聆鹓小心地问,“他看起来,是个文弱的琴师,不像是……”
    “他的琴大有来头。据说,那五弦琴从南国而来,曾是神无君交付朝廷的宝物。啊,那时候的神无君,也不是神无君罢。后来,这琴就被赏赐给了极月君——并非极月君的极月君。再后来,琴弦便断了,他也成了如今的极月君。他与那琴在一起,便是能与军队匹敌。”
    “真的么?可即便如今所言这般强大,他也不能制止……这种军队吗?”
    “可能,因为他们之中,还有许多生者吧。极月君只能超度亡灵,他不能,或者不会对活人出手。但若让那群人就这么走下去,只知杀伐,不知进食与休息,迟早都要变成亡魂。这种东西,在亡人沼便罢了,在现世……究竟是谁带领着这样的队伍?”
    聆鹓面露忧虑:“那恐怕,要先救人了!可、可怎么救……”
    “唔,能与这种军队战斗的无常——兴许不是没有。”
    “您是说……?”
    “阴阳往涧。不过他的话,好像,有别的事吧。”
    “神无君是很强。可是,要与这些活人交手的话……”
    “啊——他恐怕会直接动手吧?”
    “这怎么能行……”
    “既然你没能力处理,就没有发言权。”
    忱星转过身,将帷幔放下来,默默走开了。聆鹓连忙跟上,不再多说一个字。她知道忱星是对的。既然自己没有处理的能力,也给不出个主意,多说什么都有种指点江山的意思。可她分明也希望事情能变得更好才是。
    为了安全,她们朝着军队来的方向走去。天空逐渐黑下来,而那鬼魅般的、浩浩荡荡的、被逢魔之时所溶解了结界的军队,也在不知何人的率领下,继续带着强烈的杀意向前进军。前方便有一座大型的城池,要不了几天便能徒步到达。
    到那时,军队有几人尚能被称为生者?
    到那时,可有人拯救那些涂炭生灵?
    叶聆鹓不敢去想这些。

第三百三十九回:重振旗鼓

    “那是……什么?”
    当谢辙真正亲眼看到那支势如海啸的军队时,他意识到,鬼仙姑还是说得太晚。
    太可怕了——这应当是所有人看到他们的第一反应。身后便是鬼仙姑来见他们的城镇,或许这之间还有一段距离,勉强能看到镇子的轮廓。这里地势偏高,而那支队伍正在朝着高处前行。他们是如此势不可挡,任何胆敢横加阻碍的东西,都会被他们的铁蹄碾成尘土。
    “为什么,那孩子,需要一支军队?”
    寒觞朝着前方张望。他眼睛很尖,能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他实在是太小了,身后的队伍随时能将他吞没,但军队就是以他为界限,配合着他的步伐。那便是枫了。
    “你看他手上还有切血封喉么?”
    “看不太清……好像是有一抹红色的。”
    “想来这军队的建成,也并非他的本意。”
    寒觞回头看了一眼谢辙,问为什么。
    “你看那些士兵,不论民族,不论服饰,都在此刻团结一心似的。他们没有目标,只是追随着这个孩子的步伐。想来,他们只是追随着最能创造杀戮欲的东西罢了。”
    “鬼仙姑是如何设下结界,将他们藏匿到这一带的……?”
    “应当不止她一人。不是说,水无君与极月君也在么?难怪最近没听到他们的消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也与战士们做着努力……百姓们平和的生活,都是他们拿命换的。”
    “而且并非所有人都像六道无常一样,有着不死之身啊。”
    谢辙沉默了一阵。关于六道无常的存在,在此刻确乎是没什么对比性可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那行军缓慢的队伍,在后方制造出大团的烟尘,看上去已足够壮观。他和寒觞也都清楚,一路上,恐怕也有不少误入结界、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的人,应该也有不少受害者死于利刃之下。这样的军队之中,也有不少亡者,这便是他们最为可怕的地方了。
    “但这支队伍会,”谢辙终于接了话,“如果不将他们处理掉……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支配他们前行的,便是生物本能的杀欲。在沙场上,枫的利刃恐怕已经吸纳了太多杀气。万不得已,就连他的命……我们也无法手下留情了。”
    “直到这时候你还想着保他,真是仁慈。”寒觞不知是不是在揶揄,“但,丑话鬼仙姑已经与我们说在前头:我们一定不是他的对手。我们所能做的,便是拖延时间……大概吧。她却不能把话给我们说得太明白。我们甚至连谁才能铲除他们、阻止恶使都不清楚。”
    “但我们不能让他们碰到城镇和村落,对吧?”
    寒觞将剑抽出来,剑与剑鞘边缘磨出细碎的火花。
    “说得对。不论是否会得到故友的情报,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
    “哈哈哈,你真是好人……”
    寒觞笑得确乎是有些心酸,谢辙无言以对。或许这话有些慷他人之慨了,他为此感到有些抱歉。但,寒觞的斗志尚未磨灭,他很清楚,自己也万万不能迟疑。
    “我真没想过,有朝一日要一人应对这千军万马。”
    谢辙也将风云斩抽出剑鞘。在那一刻,原本
    苍白的天空忽然风起云涌,晦暗的云影在大地上变幻莫测。它像是宣告了某种意志,某种决心,连谢辙也始料未及。
    他们无意解开了睦月君的结界,将这徘徊的恶灵放到人间。如今与他兵刃相对,是命中注定的一劫,或者该说……因果。
    寒觞问:“有战略么?”
    “或许,你来牵制住那个孩子,让他失去行动能力。”谢辙思索道,“我设下法术,将军队牵制住。我不能加害他们,他们之中,分明有人还活着。”
    “所以才夸你是好人啊。”
    说完这话,寒觞直接冲上前去。他的身影如真正的狐般敏捷。看样子,他是打算与杀之恶使正面交锋了。谢辙本该从侧方绕过去,但他稍作权衡,意识到他的行动会比寒觞晚些。这可不妙,他的职责分明是替他阻拦军队,应该更快才是。可是寒觞实在不给机会,他也无可奈何。这家伙太急躁了……他迫切地想知道妹妹的下落,却又不能当着谢辙的面直白地说出来。道理很简单,值得关心的友人又不止问萤一个。但在寒觞的心中,多少是有所偏袒。
    没关系,谢辙当然不会责备他。他追着寒觞的步伐,紧随其后。要不了多时,他们就出现在了枫的视野内。寒觞的身影挡住了谢辙,他最先与枫对上眼神。那一刻,寒觞竟感到一丝错愕:这真的是当初那个无措的孩子么?
    他还是那样矮小、单薄,手上的兵器都比他显得更“强壮”。尤其他身后不远处,随便挑一个士兵——哪怕是一个死人,都比他看上去更有力量。可是,这孩子的眼神却……却是那样令人陌生,让他们完全无法将之前任何一次会面时的他与之关联。
    或许是有的:在他被睦月君的念珠暂时封印时。他的愤怒,他的挣扎,他真真切切同刀子般坚硬而锋利的杀意!那股杀意在他与寒觞的眼神发生碰触时,显得更加强烈。或者也许他并非是在针对寒觞,而是他与任何一个活物对视都会如此。
    他……还有理智吗?他还能认出自己吗?
    寒觞不知道。他只知道,杀与杀的军队,不能再向前一步。
    邦!
    两种兵器发出难听的嗡鸣声,一点也不清脆。而与此同时,寒觞的身后迸射出铺天盖地的符咒——它们当然来自谢辙。那些符咒在空中闪过诡异的光,每一张上面的纹路都流光溢彩。在它们碰触到枫身后的士兵时,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伴随着滚滚浓烟,将他们行军的脚步定在了原地。
    那些是对付亡者的东西,对生者没什么作用。活着的人,依然手持兵刃,迈着步子穿过了烟雾。但这样一来,敌人的数量已经大大减少,谢辙与他们交手时不会压力太大。但没过太久,他依然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毕竟敌人的数量太过庞大,生者也不在少数。他们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哪怕是那些民兵。他逐渐感到吃力,手中的符咒终归也有限。更让谢辙感到担忧的是:这群营养不良、睡眠不足的生者,似乎……愈战愈勇了?
    他回过头,发现自己的判断不是错觉。
    寒觞与枫的战斗愈发焦灼,连他的眼中似乎也被那种强烈的杀意感染。他再度挥起燃烧的长剑时,剑尖险些刺到谢辙,而这个距离,以往的寒觞一
    定有判断的意识,他甚至很清楚在看不到的地方,谢辙的站位是什么——凭声音,凭了解,凭经验。
    但这次,他差点将谢辙的脑袋削掉,幸亏他自己反应够快。谢辙心有余悸,在挡下长矛的一击后再次看向寒觞。他的心中已经没有外物,满眼都是面前的敌人。
    他被杀意感染了,还是说……他一开始就想致枫于死地,而这种感情反倒被利用了?
    “寒觞!!!”
    谢辙几乎是扯着嗓子大吼,他却像是没听见一样。更不妙的事情发生了,谢辙分明看到在寒觞的周身,浮现出了一层苍蓝的火焰。这火确乎是不受他控制的,而是反过来,像是要控制他似的。恐怕这便是不知火的意志了——倘若它真有意志的话?谢辙察觉到,寒觞的生命力在以可怕的速度流逝。那苍蓝的火焰附着在剑锋之上,似是令它更锋利了。
    与此同时,枫的动作更加敏捷,更加有力。
    枫也从寒觞的杀意中汲取了力量。
    谢辙快要撑不住了。这恐怕就是这支军队追随枫的原因:他们先被杀意同化,再变成只知追逐杀意的傀儡。枫一旦有了力量,他们也会随之强大。这是一种相互的力量,而且是一种良性的循环——对他们而言。
    喊他怕是听不见了,谢辙决定改变策略。他踩在攻过来的几个兵刃之上,跳到了高处。紧接着,他翻身一转,自己的影子掠过了寒觞,轻风将火焰微微拉扯。就在这一瞬,谢辙突然一记顺劈,直直砍在了寒觞身上。
    他被打出去了——地上留下的凹痕又长又深。但这次,他的攻击并非是锋利的,而是用一种柔软的剑气取而代之。它具有一种韧性,以特殊的方式将不知火的妖力从寒觞身上剥离下来。蓝色的火焰在离开他时迅速消散了,而寒觞眼中的火焰,似乎也随之淡化了些。
    但这当然不能真正抽离不知火的力量,只是进行暂时的压制而已。不过,谢辙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做法有些冒险,因为这样的剑法……是他刚刚才领悟到的。
    没事就好。反正就算真会将人砍伤,也总比被切血封喉来上一刀要强太多。
    当场毙命比失血耗死要强太多。
    “我刚才——”
    啪!谢辙挡下枫攻来的一刀,让寒觞意识到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仅仅一个眼神,寒觞立刻明白了谢辙的意思:改变战略。由他来牵制住杀之恶使的军队,由谢辙来对抗疯狂的杀之恶使。枫再攻过来一刀,谢辙明显察觉,枫手上的力量是越来越弱了。
    不是他累了,而是他的杀意减退了。
    道理很简单——谢辙不想杀他,他只是想让他停下来。寒觞是那样……不计后果的,当然他有自己的理由。但谢辙不会。虽然他很清楚,十恶是需要铲除的存在,但若是真心实意地问问自己的灵魂,他给出的答案,依然不希望事情会发展到那一步。
    因为他一想到,这孩子也曾身为人类……就止不住地感到悲哀。
    寒觞察觉到,谢辙的建议是那么有效——早知如此,最初就该选择这个方案。对付这些军队,他也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也是刚想出来的。
    虽然他是有些不喜欢明火,但此刻别无选择。

第三百四十回:重山复水

    地面燃起一道金红的火,呈现弧状,十分狭长。它迅速在地面蔓延,将整个主道都封锁起来。当然,这样的火焰并不能阻碍士兵们的前行。有人接二连三地穿过这条火线,但是在他们走过的一瞬,他们就像是浸满了灯油的灯芯,瞬间便燃起熊熊烈火。
    烧起来的这群家伙,显然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类了——他们,它们已是死人。求生的本能规定任何活物都不会主动接近火源,就连赴火的飞蛾,也只是因为分不清那究竟是太阳还是烛火罢了。当杀戮欲盖过了求生欲,要么是这群人疯了,要么是这群人已经死了。
    显然,被杀意蛊惑的人远远没到发疯的程度。尚且保留一丝人类意志的士兵们,都停下脚步,踟蹰不前。他们被身后的队伍裹挟着向前,便开始主动规避这道火焰了。死人们源源不断地“送死”,这倒是让问题简单很多。
    而且这法术并不会带来额外的麻烦——比如燃烧的尸体会继续攻击,并将火焰传染到他们的身上。寒觞的火是极烈的,它几乎没得商量,在火焰覆盖尸体周身后,它们便会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与杀之恶使周旋的谢辙也比刚才轻松很多。枫的力量弱化了,虽然他攻势不减。有几次谢辙都在大声呼唤他,试图让他重归清醒。但恐怕他做不到——他们甚至不知道这孩子的真名叫什么。他有真名么?倘若有,应当算生父母给他的,还是那位悲惨死去的山鬼的养母给他的?对这些问题的思考,都令谢辙下不了狠手。
    空气中的气味更难闻了。除了尸体腐烂的臭味,还有火焰烧灼的焦糊味,后者并不比前者更令人容易接受。而且主干道上尚且没有死亡的士兵,正在朝着两边涌去。寒觞不得不延长火线,将弧形画成了一条半圆。
    但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两个人如何与这样的军队匹敌?且不论他们的战斗素质,光是数量就已经令人瞠目结舌。关于这些,他俩谁都不能多想,仿佛稍微理性一点的思考都会在瞬间让他们做出放弃的选择。
    还要撑多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答应鬼仙姑的事,比起交易,更像是一场赌博。
    真的会有人来吗?谁?来了有胜算吗?这些问题同之前一样,也是他们不敢想的。
    “该怎么办?!”寒觞喊道,“我们撑不了太久!再这样下去保命都难!”
    谢辙不知道。当真没有办法了么?他的体力也在缓慢地衰退,他几乎感到力量正在一点点流失,耳边便能听到这哗哗的流水声。
    “你还能撑多久?”他最终只问出这个问题。
    “没多久!迫不得已,我便只能……”
    谢辙心里一凉。他知道,寒觞的确拥有这种强大的力量……强大到在短时间内消灭这支队伍的力量。这样一来,场地便会被清空,他们就能与枫周旋在更广阔的空间。但,这是值得的吗?这是应该做的吗
    ?在这样的空地上,四处都是人类尸骨的尘土。甚至,它们在不久前还能被称之为活着。
    别这样——这是谢辙想要脱口而出的话,但他咽了回去。
    他们不该止步于此,即便代价是今后都要背负着沉重的东西。寒觞还没能见到问萤,他们也没能与聆鹓和皎沫重逢。自负地说,他们也没有机会再对薛弥音伸出手来。
    这一刻,晴空霹雳。
    雷动声令谢辙感到一阵恍惚,他的手上传来一阵酥麻的感觉。风云斩,这是来自它的力量吗?谢辙不知道还能怎么办。若是这把剑拥有意识,他多想直接对它发问,而不是像此刻或与此刻相似的无数次过往一样,和打哑谜没什么区别。
    事情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了——为了阻止士兵们的前进,他所绘制的火线越来越长,也越来越蜿蜒。最终,火焰在荒芜的草地上肆意蔓延,将他们也框在一处接近圆形的空地内。更不幸的是,他们能落足的地方也在逐渐缩小。那些烧焦的、化为灰烬的尸骸,在凌乱的不知是否来自风云斩的风中翩翩起舞。
    真是地狱一般的场景。
    天空变得黯淡,是因为时间过去得太久,还是云雾擅自的聚拢,亦或是“战场”上的黑烟将天幕遮蔽?不知道,也没工夫细想,他们只能告诉自己,撑下去,撑得再久些。
    火光,火光!谢辙的眼中似乎只能看到这些。枫简直像个怪物一样不知疲惫。他力量的来源实在太过强大。对恶使们而言,周身散发出的看不见的灵流,若能像是触手般触及尘网的每一处角落,那人间当真就要完了。他很清楚,杀的力量尚且不能做到这点,但他所汲取的、所积攒的部分,已经足以让他吃够苦头。
    谢辙真不知该不该庆幸:倘若还是采用之前的打法,他们可能已经交代到这儿了。可当下,这场战斗——这场战争,这场对不同人而言不同称呼的纠纷,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谢辙很清楚,寒觞依旧理性尚存,他在等谢辙的信号——等待一种能让他歼灭全军的信号。随着尸体的增加,他们很清楚,接下来的士兵中,生者的比例将会越来越大。以一个力道打晕一个人,这很容易,但要保持相同的力道,给予成百上千人这样的重击,便会失去对力量的判断标准。不失手杀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寒觞很清楚,光是先前不小心被踩踏、被误燃的生者,就不在少数。要说他两手当真干干净净……恐怕并不妥当。
    他没有办法,他也不是那么在乎,至少没谢辙那么在乎。反正那些人就算救过来,也恢复不了几个。他多想完完全全抛弃杂念,一把火烧个痛快。这些明晃晃的火令他自己也头晕目眩,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海岸边,见证那场华美璀璨的、象征着悲剧起源的视觉盛宴。
    终于,他等到了谢辙的建议。
    “走!”
    寒觞深深地吸了
    口气,眼里满是说不出的惊惶和悲戚。谢辙终究没能对这些人动手。可他心里应该明白,若是放弃这处阵地,他们来时那座繁荣的城镇,立刻会被剩余的军队鲸吞蚕食。紧着,杀之恶使的力量就会更加壮大,他们会朝着更繁荣的地方行军。
    “你要放弃?!”寒觞几乎在质问,“放弃这场战斗,放弃那座镇子?”
    “我们不知道谁会帮我们。”谢辙的声音是那样清晰,“但我们该寻求帮助。”
    那小小的镇子,当真有什么卧虎藏龙之辈,能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吗?
    但也许谢辙是对的。他是如此冷静,仿佛这个结果是经过安静的深思熟虑。他一定是好好想过的——难道是在这场激烈的战斗中吗?他如何做到招架、进攻,同时还要对接下来的策略进行思考与分析?在这方面,寒觞一直感到惊讶。
    谢辙说得对,必须要离开了。他们拉开距离,互相守护对方的后背。视线扫过四周,火墙燃烧得太旺,几乎没有破绽能让他们逃出去。寒觞心中发出一阵苦笑:或许,这就是自掘坟墓的意思吧。他的头愈发昏沉,视线也变得模糊。他太害怕那些火焰了……他甚至说不出理由。或许火焰总令他回忆起那之后一切悲剧的恐惧,而它正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寒觞丝毫不怀疑,若火焰呈现的是纯粹的蓝色,他恐怕当场就会晕过去——就像那一次一样。而这些风——这阵阵的邪风,让这些火焰显得更加猖獗。谢辙不确定这风是不是来自风云斩,来自自己缭乱躁动的心境。若是的话,他发誓这是他此生与寒觞打过最差的配合。
    终究是说晚了,逃也逃不掉,更别说寻求帮助……尽管求助的对象也弱得有些可笑。莫非真只剩下死战了么?两人不约而同攥紧刀刃。不远处,他们放在路边的行囊也被大火侵蚀了。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无非是换洗衣物和一些银两。相较之下,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值钱的东西。
    燃烧的行囊像是逐渐腐化的尸体,露出里面森森的骨骸。“骨骸”也随之燃烧,发出“滋滋”的奇怪声响。焦黑的烟雾妖异可怖,谢辙一时有些错愕,不知里面有什么东西,会发出这种动静来。有什么活物似的玩意真在里面鼓动着,像包裹里藏匿的小动物,正准备挣扎着逃离这场天降灾祸。就连寒觞也有些意外。难道在他们不知情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躲进了他们的行囊之中?若真是如此,沦落到这种地步,也实在可怜。
    就和他们一样可怜。
    突然间,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那团燃烧的、原本冒着黑烟的行囊,突然迸发出刺眼的金光。那一刻,他们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凝视太阳。两人同时闭眼,顾不得身后还有什么危险。一股比金光更加灿烂、更加夺目的力量迸射而出,一种纯粹而圣洁的白色穿透了眼皮,在所有人面前炸开。
    如盛放的白莲。

第三百四十一回:重金袭汤

    行囊里……有什么东西吗?
    寒觞是想这么问的,但是他没能问出口。眼前的一幕超过了他们的设想,让二人始料未及。但就在光芒略微缓和,谢辙将手臂缓缓放下来的时候,他心里逐渐浮现出了答案。他险些忘了,先前还有人提醒他,他们身上……带着重要的法宝。
    光芒并未消散,但它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些死人。这光芒有一种力量,它带着毋庸置疑的命令的灵压,洗净了善者的铅华,镇住了恶者的凶念。
    那是,那是……
    一片洁白的莲花四散而去,自光芒中呈现出的轮廓,是名为青阳初空·睦月君的六道无常。当这熟悉的面容清晰起来时,一种说不出的感动令他们都快要流出泪来。
    得救了。这是第一个念头。
    求生是人的本能,所以这怨不得他们第二个念头,才是感慨睦月君的出现。于是这时候寒觞也想起来了,很久之前,卯月君曾经将重要的东西交付给他们。
    那便是睦月君的头发。
    自光中诞生的身影是那样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他青色的袈裟干干净净,像新的一样,但你能看出常年穿戴的痕迹。他胸前黑色的念珠不见了,手中却多出一串白色的,而另一只手杵着他常用的那根锡杖。他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如过去一样。当斗笠被慢慢地取下时,两人发现,他的头发变短了许多。
    睦月君是带发修行的僧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对他而言,他仍处于漫长的、不见尽头的修行之路。但他已经将自身与躯壳独立开来,外貌如何,已经不再重要。正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不知多久前,他便已经达到了这等境界。
    但对六道无常而言,头发的生长是可控的。他不知从何处而来,但一定与他留下的部分有关。这部分头发献祭给了这种“法术”,因此他不再拥有那瀑布般乌黑靓丽的青丝。现在这副模样,令他原本儒雅随和的气质淡化了些,可这清爽干练的样子给了二人莫大的鼓励。
    “您没事!”谢辙高喊出声,“真是、真是太好了!我们一直都想再见到您——”
    睦月君缓缓落到地上,他的脚尖碰到地面前,漆黑的骨灰向四方轻飘飘地散去。寒觞望着他的手腕,不由得去想那手串的来历。睦月君用他们熟悉而温润的嗓音说:
    “我知道二位一定有许多问题。还是……在这一切归于平静后,再做解释。”
    当然——他们知道最重要的事究竟是什么。转过身去,两人惊讶地发现,白色的莲花与花藤死死地将枫束缚住了。难怪,在他们沉浸于失而复得的惊喜时,那坏孩子没有趁机攻上来取他们的性命。但是,束着他的藤蔓逐渐开裂,马上就控制不住了。
    睦月君将手指张开,白色的串珠滑向手腕。他取出转经轮,口中念念有词。镶嵌着七宝的转经轮簌簌地转着,咒文仿佛从中溢出,如烟雾般弥漫在灼灼的烈焰之间。在军队之中,那些尚有一口气息在的
    生者突然丢下武器,一个两个都牢牢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们看起来十分痛苦,就好像有刀子钻进了自己的耳膜。
    两人呆愣在原地,看着他们发疯似的四处逃窜。有人大呼小叫,有人跪地求饶,却不知他们究竟遇到了什么敌人。怕是经文起作用了——经轮转动一次的功德,就仿佛看到了千佛一般。传言它有功效,可以清净所有疾病及邪灵的障碍。那些生者被污染的部分得以净化,但它们仍是执着的,而生者的理性正与它们进行激烈的斗争。
    他们会没事的……不知为何,只要是睦月君在,谢辙便有这样的信心。
    从切血封喉上掠过红色的光泽。此刻它的颜色是那样鲜活,仿佛随时有血会从中滴落。一道寒光闪过,杀之恶使周身的束缚全部得以解除。枫的攻击欲更强烈了,这是寒觞不希望看到的。他即刻施法,让青蓝的火焰重新燃起。他本不想这样,但与谢辙的理由相同:只要睦月君在,他的心中就能始终保持宁静。而这种宁静给予他约束——它锁住了理性。
    两人是如此清醒,又觉得如此轻松。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之前因战斗带来的身体的酸痛也完全退却。青蓝的火焰的确阻止了杀的步伐。谢辙知道,寒觞这次并不想要他的性命,只是仅仅不让他前进而已。睦月君连他们的躁动与杀意也遏制住了,只是这种程度想要阻止枫的步伐,似乎远远不够。
    “你先前的火焰,都对不知火原本的妖力进行了限制与修饰。未充分燃烧的不知火,便是寻常火焰的橙红色了。你有这个意识,这很好,否则你早已被失控的妖念取而代之。”
    “我……本不想伤谁。”寒觞艰难地说,“我伤害一些人,是想保护另一些人。”
    “我不评价你的观念。现在的你,或许与佛门无缘,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是错的。”睦月君浅浅一笑,“这便是你的存在方式,否则,你甚至难以维系至今。接下来就交给我罢。”
    睦月君一挥锡杖,那冷莹莹的火焰便被替换了颜色。从远处、从根部,它们再度变成了一种暖色。但也不如朱红那般炽热,而是一种闪耀的金黄。这光芒让寒觞心生怀念……它像极了温酒施法时掠过的颜色。
    火焰像有意识一样,它在地面绽开,将所有漆黑的、尸体的粉尘燃烧殆尽。它们被洗去污秽,得以净化,迎来了永恒的安宁。而这周围的火焰也改变了纹路。他们不知道的是,倘若此时从天上来看,地面上火焰的图案像极了金色的莲。
    枫提着刀,黑红色的异光在他身边盘旋。他步步逼近,仿佛不知畏惧为何物。他的眼神太过可怕,再与一个孩童无关,与一个人类无关。但即便如此,谢辙还是颤颤巍巍地说:
    “若、若是可能……我不希望,那孩子的性命……”
    “看他的造化了。”睦月君的语气没什么感情,“有些事是我们无能为力的。”
    但尽力而为罢。他们分明听出了弦外之音。
    睦月君迈着坚定
    的步伐,向前走了两步,随后停下。他对身后的二人说:
    “我会施展一个法术……或许对于妖异会产生不适的影响。但我想,钟离公子应当能经受住这等考验。”
    “只要能度了这个劫,我感谢您还来不及。”
    “好。”
    他的声音轻轻的,像花苞轻轻探出水面,又如花瓣落出涟漪。
    睦月君竖起一只手,白晃晃的念珠挂在手腕上。他闭上眼,口中轻声叨念着什么咒语。这声音很轻易被嘈杂的军队的声音吞没,但睦月君不为所动。很快,他突然睁开眼,同时将手中的锡杖狠狠敲击在地面上。
    那一刻,所有残存的尘土都朝着四方溃散。一种金白交错的波纹掠过这片大地。他分明敲打的是沉闷的土地,可他们所听到的,却像极了遥远寺庙中传来钟鸣的声音。那声音浑厚而悠远,足以令人在这一瞬忘记所有的烦恼与苦痛。
    可是很快,寒觞感到了强烈的不适——正如睦月君所言,他的胸口压抑万分,像是有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与大地共同碾碎他的躯壳。眼前分明没有光,可他只能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眼前的光芒一阵接着一阵,在视野不同的地方不断炸开,就像……就像雨滴落在平静的水潭上,你永远不知哪部分会泛起波澜。钟声化作耳鸣,接连不断地回响、重叠。
    寒觞感觉一阵反胃,几乎要原地吐出来,喉咙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怎么也呕不出东西。就好像这等污秽之物不被容许玷污面前的大地。
    他想挣扎,想嚎叫,想逃离这佛光普照的地方。
    谢辙注意到他的异样,但他无能为力。虽然这强大的法术没有对他造成太大影响,但他并未因此觉得轻松。相反,他也被眼前寒觞看不到的景象震慑住了。
    ——天地间仿佛只有金色。
    这些金色却不尽相同,或深或浅,或明或暗,显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层次感。它们层层叠叠,一浪接着一浪,从脚下喷薄,从四面八方奔涌。它们碰撞、激荡,堆砌出一座座高大如群峦的轮廓。即便它们看上去灿烂而通透,却让人分明觉得,这是有重量的某种实体。
    他们听到尖叫声——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所有亡者的七窍都迸发出白色的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内部烧灼,随后与光融为一体。亡者一个接一个地扭曲、消失,溶解在幽幽的诵经声里。就连那杀的恶使,也被强大的力量夺走了手中的刀刃。切血封喉远远地弹开,而他跪坐在地,发出难以名状的、尖锐刺耳的悲鸣。
    是谁在诵经?太多了,太多人了……太多张嘴在同一时刻,发出宛若一人的声音。念的是什么?谢辙似乎听出来了,他儿时也分明随着睦月君念过。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海啸般一浪接着一浪。虽然没有实体的景象,但谢辙分明感到,无数尊参天入地的佛像,正将他们层层包围。在这样的经文与诵声中,一切污浊之物都逃不过祂们的法眼。
    此谓万佛朝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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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