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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四十二回:重于泰山

    此刻的枫,似乎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境地。
    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将他自上而下狠狠压住。他向前几步,腿上像是被捆住了沙袋,而且重量在逐渐增加,让他的步伐更加缓慢、迟钝。那重量不仅施加在腿上,还有他的腰上、背上、肩上、头上……最终,他的腿不堪重负,整个人俯趴在地。
    他努力伸出手,像是要抓住前方不存在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呢?谁也不知道,正如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战斗。难道杀的名号就应该定义他的一切吗?那么他那些悲哀的过往,又算是什么?谢辙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悲悸。内心深处,他承认,自己同情这无辜的孩子。若得知了他那样的故事,谁又不会泛起怜悯?但没有人知道——没有了,再没人了。
    人们只记得他的杀戮……尽管那还是六道无常极力帮他“掩饰”过的。死于他手的人很多,多得数不胜数。单单是眼前这支被佛光超度的亡者的军队,便是一笔令人瞠目的数字。是的,他犯下的恶行无可否认,无可洗刷,罪孽不会因为他的过去而被淡化、被粉饰。
    可是啊……
    寒觞似是从那阵眩晕中恢复些许神志。他一把抓住谢辙的肩膀,谢辙立刻扶住他。两人同时看向地上的那个孩子。此刻的他,当真像是一片入秋的枫叶,单薄、脆弱,软软地落在那里。相较于由高远之处向下流淌的层层金光,他孱弱的身躯似乎随时会被这力量碾碎。
    他俯身尖叫着,震耳欲聋。声音不像是从眼前这一方空地传来,而是从更深层的地底喷薄而出,与这从天而降的光彩相抗衡。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悬殊的实力不允许他做出任何反抗,刚才那凶兽般的形象从他的体内被剥离,剩下的只有蝉蜕一样的空壳。
    他真的好可怜。连寒觞也止不住想要如此感慨,但他当然没有愚蠢到为此求情。再怎么说,恶使就是恶使。恐怕在他们没看到的地方,杀之恶使所做的一切,已经算是十恶之中危害最大的情况。他们都处于成型的初期,可一旦开始抽枝发叶,速度便会越来越快,场面会在顷刻间失控。整座江湖在风雨中摇摇欲坠,这个场景,是谁都不想看到的。
    所以要控制他,只能趁现在,一丝一毫的怜悯都应被舍弃。若是一时心软,恐怕之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而人间也将陷入更大、更明显的险境之中。
    他真的会死吗?这担心当然是多余的……因为根本不该有担心的必要。他必须死,必须被铲除,必须被连根拔起,必须被彻彻底底地消灭。
    枫的尖叫,枫的哭嚎,枫的歇斯底里——这一切都无法更改任何现状。于他而言,事实是如此残酷。所谓佛法无边,他所对抗的力量,远不止区区一个六道无常而已。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了。
    天边的流光刺穿厚重的云层,将它们也溶解在一片炫目的色彩之中。那些光,那些山一样的光,海一样的光,千万尊佛像一样的光,沉沉地倾泻而下。它们全部压下来,完全渗透了枫小小的身躯。他的身躯在发光,当真如金蝉一样。
    “他……”
    他再也没有声音了。谢辙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但睦月君没有任何反应。
    “你的仁慈,是佛赐予你的礼物。”
    这句话的声音分明如此温和,可是谢辙却感到一种微妙的不适。究竟是……为什么?他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但睦月君抬起了戴着白色手串的那只手,正对向地面不再动弹的枫。他还活着吗?在这个距离,谁也不能确定他的生死,可他看上去确乎不像是睡着了。
    “我借用这份力量,试着……唉,周全难保,看造化了。”
    那些洁白的珠子上浮现金色的纹路。它们先前就在那里,现在也溢出微弱的光。睦月君的手与枫之间没有出现任何有形的连接,但睦月君的手分明在微微颤抖。仿佛那种看不见的力量转移到了睦月君的手臂上。天空的光芒已经微弱许多,就像是尚未弥散的、残存的部分还在游荡——否则砗磲上的光辉便会被完全掩盖。
    但他的手颤得越来越厉害……很快,睦月君的指尖开始泛起黑色,这让他们十分不安。这感觉就像是睦月君在对什么庞大而无形的力量说情,而对方对恶行的愤怒,被施加在他的身上。那黑色从他指尖蔓延,逐渐遍布了整个手掌,像是被透明的火焰烧焦了一样。被黑色侵蚀的部分也出现怪异的裂纹,如粗糙的树干。但睦月君眼睛也不眨一下,像是感觉不到任何痛楚。
    他怎么会不痛?怎么可能?谢辙很清楚他只是将这种不适隐藏了起来。在千年前,他还曾是一位寻常的苦行僧时,各种**的苦难都尽数将他折磨。时间流逝,他在风雨中屹立不倒,饱经风霜,对沧海桑田再无概念——他亦是海,亦是田。这点程度的痛苦,大约,当真是无关痛痒了。
    砰!
    一股强大的推力将睦月君掀了出去。两人连忙跑过去将他搀起来。他们注意到,他的手上的黑色痕迹蔓延到手腕处便消失了,恰好整整齐齐地截止在砗磲覆盖的地方。
    “您没事吧?!”
    “……唔。”
    睦月君踉跄地站起身。他变黑的手开始溃散——化为细碎的粉尘。他的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甚至从容地伸出另一只手,接着掉落的砗磲。再放下手臂时,那袖管便显得松松垮垮了。他们不知道对睦月君而言,这种程度的伤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没关系,去看看他吧。”睦月君捏着砗磲指向枫,“不知那孩子……怎么样了。”
    谢辙没有动,寒觞站起身前去检查。谢辙欲言又止,想说让他小心些,最终觉得没那个必要。他有一种感觉——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不会再有任何转机。
    寒觞走上前,试图将他拉起来。太奇怪了……他明明是个孩子,为何却那样沉重。他扫了一眼四周,看到那沉重万分的切血封喉静静地躺在地上。那他更不该这样了……这又是为什么?他拉扯得更用力,这孩子仍岿然不动,与地面固定在一起了似的。深陷昏迷或者死去的人,会因为身体给不出一星半点的支撑力,显得过于沉重,但寒觞觉得这明显不太对劲。
    他俯下身,看到枫发白且微黄的脸
    。他很熟悉,这是人刚死去时的样子。
    他干脆伸出手指,轻轻碰在他的脸上。很僵硬,而且没有任何温度,像是死了很久——也可能身为妖怪的他就算活着,也是这样的体温。再试探枫的鼻息,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流。接着寒觞将手指挪到他的颈动脉处,微微施力,却发现硬如化石,触不到他的脉搏。
    他真的死了。
    寒觞直起身,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看向谢辙。只是一个眼神,谢辙便立刻读懂了他未说出口、也不敢说出口的话。他看了一眼睦月君,然后扶着他走向那边。睦月君看向这孩子蜷曲的身体,也半晌没有说话。他尽力了,他们都知道,但他失败了。
    他没能保住他的性命。
    原本声势浩大的军队已经不见踪影。死者完全消失了踪迹,就像从未存在过。幸存者们躺在地上,暂时失去了意识。这样的情况,恐怕要与身后的镇子甚至更远的城池求助,希望当地的官员别那么不近人情。
    天空是昏黄色的,不仅仅因为黄昏的降临。
    天是暖的,云是暖的,残阳是暖的。今日的夕阳比任何一天都要瑰丽,都要绚烂。残留的光华还在天空中弥漫,如一阵有形的烟雾,不知何时才能消散。它见证了一切,又宣告了一切的终结。但它始终那样安静。
    “我们……不该将他放在这里。”谢辙艰难地说出口。
    “那——那我们得想办法,唉。”寒觞叹了口气,“他的家乡在哪儿?我们、我们是不是应该,准备一个像样的葬礼?对人类而言,这么做好像是有意义的。”
    睦月君却说:“不必了。那些地方对他而言都是束缚。他不该沉睡在故土,也不该沉睡在这里。他应该……去他该去的地方。”
    枫就这样蜷起来,窝在那里,像是躲在壳中的蜗牛,要对抗整个世界的压力。可他又像在襁褓中,甚至在母亲腹中的胎儿一样。这片大地并非他的温床。
    他欠人间的太多,人间还他的太少。
    睦月君缓缓抬起锡杖。杖顶轻轻叩击在蜷缩着的枫的头顶。他们听到的,是一种沉闷的响声,像是在敲打一块石头,他连头发都变得那么僵硬。沉重的罪孽堆叠在他的身上,重塑了他幼小的躯壳。这个动作让谢辙无法看清这孩子的表情——他甚至没有胆量猜测。
    与锡杖接触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细小的裂纹。裂纹开始蔓延,逐渐覆盖了他的全身。他——它开裂了,发出咔嚓嚓的细小声响。裂纹逐渐扩大,光争先恐后地从它的身体逃逸。随后,它那石头似的外壳完全碎裂,化作苍白的粉尘飘散而逝。
    谢辙恍惚间看到,一个人形的轮廓轻快地从里面抬起身子。它像是一团气,一阵光,一种无法形容的存在。谢辙见过许多鬼怪,但从未见过这样轻盈而干净的灵魂。
    它缓缓脱离了这溃散的躯壳,朝着高远的天空去了。它对这片大地似乎没有太多留恋,就好像他生来就不是俗世的造物。尘网困住了它。如今桎梏解除,它终于能回到它的来处。
    它奔向太阳。

第三百四十三回:重见天日

    蓦然回首时,叶聆鹓看到天边灿烂的云霞。
    这场景是如此辉煌,任何人都会为此驻足,为此如痴如醉。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想着回头,但她就是这么做了。她分明没有察觉到背后有什么光芒的异状,身后却像是传来了谁的呼唤。可那呼唤也分明没有声音,没有内容。
    但足以让她察觉这瑰丽的风景。
    “哇……”
    她小小地惊呼出声,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忱星见她不走,也回过头去,突然跟着便怔住了。在短暂的惊异过后,她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叶聆鹓一愣,慌忙跟上前去。她不知道为什么忱星会靠近她方才规避的风险——那支可怕的军队。但她不想被抛在这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
    忱星跑得太快了,就像是忘了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普通的姑娘。但就在越来越靠近那片光华之前,她的右手臂出现一种怪异的感觉。表层的皮肤有些刺痛,深层的什么东西在血管里叫嚣,呼之欲出。她虽然没有痛感,但这种奇妙的体验还是令她一阵心慌。
    这鬼手很久没有出过事了,这次……又要发生什么?
    天色开始暗沉,温暖的橙红变质成墨似的黑。但是,那片金色的光仍悬停在那一方天空之上。它比原来淡化了许多,但并未消散,加之天幕的变化,它反而显得更有光泽了。远远看去,就好像谁裁剪了一段银河,胡乱地挂在夜空中看不见的枝头上去。
    忱星的视野里首先看到了一片巨大的空地。这片地皮寸草不生,没有特定的形状可以用来描述它。空地上没有杂草,却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看打扮,都是些寻常的士兵。忱星不在乎他们是否还有气息,她更在意的是始终站立着的为数三人。他们几乎是一动不动,像雕塑一般。今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但地面仍被那尚未散去的光华照亮。
    有人靠近这里,寒觞的耳朵最为敏锐。但他并不担心什么,谢辙和睦月君都在,不论是求助的还是寻仇的,他都有办法。只是他的情绪尚还沉浸在刚才发生的悲剧之中,他没有立刻就将手放在刀刃上。
    当谢辙也察觉到谁在靠近,并且警觉起来时,来者已经放慢了脚步。是个女人?不过二人并没有放松警惕。睦月君始终闭着眼,平静地默念经文,并未看向来者。
    谢辙很紧张,因为就在不远处,切血封喉还静静地躺在地上。枫已经死了,这个消息暂时还不会传出去,但就快了。可现在,这也太快了……她不该是为刀而来吧?
    “无碍。来者,是持有琉璃心的忱女侠。”
    睦月君分明没有看向她,却给了他们这样的答案。靠近的女人戴着帷幔,风将她的纱掀到了身后,她默默将它们拨撩到前方,重新挡住了脸。
    “睦月君,别来无恙。”
    “忱女侠……我们也是有日子不曾见过了。”
    “人们四处说您死了,我只觉得好笑。如今,您不正活生生地站在这儿吗?”
    “哈哈哈哈哈……我的确受魇天狗重创。为了躲避怨蚀的追
    踪,只得选择如此下策。”
    “您究竟在何处休养?”谢辙终于有机会提问了,“您的手中,是砗磲的法器么?我真的太担心您了。您这次突然出现,也着实令人大吃一惊。”
    睦月君静静地笑了。他睁开眼,深吸一口气,终于对自己如何出现在这里做出了解释。原理很简单,便是他的长发。为了不让妄语能够察觉他的栖身之所,他并未在寻常的地方休养生息。他选择了一处六道的裂隙,一处被称作死生之间的空泡。在那里,时间的流逝与现世全然不同,想要顺着现世的规则寻找他,便不太可能了。
    然而,这只是权宜之计。
    睦月君身上的砗磲,是鬼仙姑带给他的,以帮助他利用这件法器的特性定住魂魄。可既然鬼仙姑有手段在死生之间找到他,谁又敢说妄语之恶使不能做到呢?况且,他十分清楚,妄语一定想要对自己赶尽杀绝。因为妄语知道,睦月君的威胁,甚至比神无君还要大。
    是而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在睦月君的授意下,鬼仙姑采用了一种……极端而威胁的的解决方式:她拆碎了睦月君的肉身,只留下了他的长发。长发与指甲,即使在蛊术中也不过是下蛊的工具,并非人的皮血骨肉,十分特殊。因而,他便不会遭到妄语的追踪了。
    只要身体的部分得以妥善保留,六道无常便能重新恢复自己的形体。通常来说,这也不是简单的事。凭此重塑肉身却并非常人可行之道,但睦月君非但是能力高强的六道无常,还有砗磲的助力,在这样的前提下,以发定魂,也并非不可实现了。
    此外,睦月君还在青丝之上施展了一个特别的法术。谢辙大致听出,这手段源自于佛教的涅槃之理,但凡作为载体的头发遭到焚烧,睦月君便会依靠它现身。至于他为何如此有先见之明,则要感谢卯月君的出力。在她为睦月君所算的卦象里,她卜出了这些长发在火焰中燃烧的征兆。
    不过……她倒是不知道睦月君根据这一卦,做出了这样的应对。他只是留下了头发,藏匿卯月君能找到的地方。这样一来,他们也就没能从卯月君那里,知道睦月君会如此出现。
    在他们交谈的空暇间,忱星走向了一旁躺在地上的切血封喉,将它拾起。它此刻是这般安静,落入她手中时,甚至显得很轻,就像已经被抽走了沉重的部分一般。谢辙瞥见了这一幕,不禁张开了嘴,寒觞更是挪动了一步,想要过去阻止她。他们可是深知这把妖刀能如何将无辜的羔羊变成凶恶屠夫的。但睦月君朝他们轻轻摇了摇头。
    “不打紧。忱女侠想看,便看罢。”
    “毕竟见所未见。”
    此人臂力了得,这是他们的结论。仔细看看,她的腰间也有一柄特殊的环首刀。光芒黯淡了些许,那武器究竟什么模样,他们没能看清。但看那刀柄似乎是紫铜打造,这不多见。
    “该怎么办?”谢辙问睦月君,“这东西是当年朽月君交给那孩子……才令他心神大乱,为刀所支配。恐怕下一个得到它的人,又会被那强大的杀欲夺走神智。”
    “需要
    的话,我来洗净它的杀意。”忱星如此说,好像这是很轻松的事儿。
    然而,睦月君却轻易说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话。
    “这柄刀不能留。”
    这怎么行?
    它可是前水无君打造的绝世神兵,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说毁就毁了?也正是因为它由那位锻造师所铸,想要摧毁它,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忱星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她的表情比那二人平静。她用力将切血封喉插在地上,刀刃深深刺入大地的肉身。她松开手,刀刃的一部分被泥土吞没,并死死咬住这猩红的筋骨。它傲然伫立,仿佛一切与它毫无关系。
    在一切有个定论之前,又有人靠近这里。
    那人气喘吁吁,并不如忱星来时那样稳重。她好像很累,仅仅是到达这里,几乎就要燃尽全部的体力。寒觞的神色突然凝重,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就在谢辙与来者四目相对的一刻,习习的晚风突兀停下,人间止住了它的呼吸。
    今夜的天光是这样明亮吗?谢辙并不清楚,他只觉得来者的身影如此明亮,如此清晰。就好像黑暗里所有的光都凝聚在她一人身上。在这一刻,聆鹓也止住了脚步。她感到一阵恍惚,像是天上有星星下坠,正正地滴落在她的头上。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在发烫,或又是一阵冰冰凉。她没能回过神,但双腿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
    “聆鹓!”
    最先喊出声的是寒觞。他的声音里也有一阵掩饰不住的激动,而谢辙几乎是忘了要如何说话。他张开嘴,所有的声音都流到另一个世界去。接着,他向前两步,不自觉地向聆鹓伸出了双手。可他又很快反应过来,似是觉得这样有些冒犯。聆鹓却直直地伸着双臂,在迎面奔来时紧紧地攥住了谢辙的臂膀。
    聆鹓太使劲了,让他感到一阵明显的酸痛。可他没有避开,只是依然有些茫然地注视着她。谢辙甚至在怀疑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阔别已久的那个姑娘。但不是她还能是谁呢?他应该想到的——叶聆鹓与琉璃心的主人在一起,这不是别人清清楚楚说过的么?他怎么忘了?
    聆鹓也分明想说什么的,可她却哭了。这真难得,印象里,这姑娘绝对没有轻易掉过眼泪。她并未发出任何声音,甚至一丝啜泣也没有,可眼泪就是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寒觞欣慰地笑了。见到她,也如见到自己的妹妹一样平安。他突然有种莫名的侥幸:他的确也是如此坦然地看待聆鹓。说实话,他之前还在担心,倘若鬼仙姑提供的消息并非是问萤,而是别的什么人,他会不会为自己的付出感到失落?若真是如此……他只能说,自己虽不是个怀妖怪,但也绝称不上什么圣贤。
    他自然是不想做圣贤的,可出现的偏偏是聆鹓。这连令他责备良心的机会也不给了,命运这次分明是将他放了一马。
    睦月君像是预料到这一切,只是安静地笑。忱星站在一旁,默默将纱幕撩在帽檐上,露出那张冰冷而坚毅的脸。他们都不再有人说话。
    夜是那样安静……连人间的恶意都沉沉睡去。

第三百四十四回:重谋密算

    “所以我有什么理由把它们都给你?真是狮子大开口,该不会是趁火打劫吧?我可没那么好敲诈哦。我还在四处找人,能将它打造成一套稀世罕见的首饰。希望你能在它支离破碎之前,开出一个好听的价格。”
    “不用找别人,我帮你。”
    “嗯?”霂睁大眼睛,“想不到你个小丫头,还是个小工匠呢。你如何做?”
    两舌朝着桌上的降魔杵努努嘴:“喏,用法器破坏法器。”
    悭贪微微挑起了眉毛。
    “虽说……我也不是没听说过这种方法,但当真行得通么?”
    “可以试试,”薛弥音冷淡地说,“但不是现在。”
    “听起来很诱人,但不合理。”精打细算的霂耸耸肩,“还是那句话:给你们拿跑了怎么办呢?而且这法子还不一定能成,成了,它也没效用了,只能打首饰。”
    “弥音,把匕首给她。”
    “啊?”
    薛弥音一怔,完全没料到朋友会说出这种话来。虽然匕首的确是两舌送给自己的,不过送的东西,就已经送出去了,怎么还有往回要的说法?她不太情愿给,主要是觉得奇怪。
    “可是——”
    “会还回来的,只是借用她而已。”
    弥音微微动了动嘴,将她们二人的对话重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觉得两舌的考虑似乎也不错。但她终归还是有些舍不得——这是妙妙送给她的礼物。她很难说出这之中的差距,眼前的两舌不也正是妙妙吗?但这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随着时间变化,妙妙好像变了一些,但应当是更成熟了,与她记忆中和再度重逢时都不太一样。两人朝夕相处,自己很难感知这之中的转变,只是这样突然回头想起她送给自己匕首的那一夜……一切好像有什么不同。
    “给她。”两舌重复了一遍,“你不是还有三味线么?防身的东西总是有的。”
    一瞬间,薛弥音有种怪异的错乱感:她几乎要忘了,她最初用的武器是三味线啊。究竟是从哪一刻起,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是她太依赖友人,所以凡事都不上心了吗?这可不太好。她沉默半晌,终于将匕首拍在桌上,朝前一推。匕首恰好滑到霂的面前。
    悭贪伸手拍住了它,抓起来端详一阵。
    “是很特别的匕首。不过,好像并没有法器值钱哦。”
    “差不多了。这可是完整的封魔刃的一部分——就算你不喜欢,也能卖出让你满意的数字。”弥音张开口想说什么,两舌及时打断了她,道:“安心,她不会卖的。悭贪之恶使,只执着于价值本身。”
    “听你这么一说,它的身价瞬间就变得有意思起来。可以,我接受。但你们若最后没有把蓝珀和赤真珠都交到我手里,这匕首我自会处理。殁影阁应该会开个不错的价格吧?或者是左衽门——随便什么地方。至于那些偶人,你们拿去便是了,我正愁占地方呢。唉,我可真是大方呀……希望六道无常别这么快注意到我。”
    “你倒是行事低调——相对而言吧。”两舌的身体微微向后倚,思索道,“最惹人注目的……该说是妄语了。其次是淫。啊,说起来,我们时至今日也不知邪见是何许人也呢。”
    “管不上那些。”

第三百四十五回:重逆无道

    就要入冬了。
    天很冷,人们穿的衣服都多了几层。条件差些的,把领子裹得更紧,他们总觉得还能再撑些时日。可天气是不等人的,谁晓得今年会不会和去年一样,大多数地方都提前下了雪。
    在这样的街上走着的子殊显得太特别了。她的衣服还是那样单薄,松松垮垮,一吹冷风便顺着衣领和袖口往里猛灌。她不是没做过其他衣裳——就在不久前,但也是红的,甚至厚度都差不多。她没有更多钱买材料更扎实的衣服了,实际上,她也没钱吃饭。
    但,正如她不怎么冷一样,她也不怎么觉得饿。而且再怎么说,食物的获取方式更加简单快捷。打猎、讨要、偷窃……听上去并不是能相提并论的三种方式,但她都做过。这么做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的羞耻心或负罪感。她只觉得平静,因为她说服自己,没有什么是比她活着更重要的事。但有时候她不认路,会走到荒郊野岭,有时连田鼠鸟雀也不见踪影。这时候她便只能喝水。找到溪流湖泊,灌个水饱骗骗肚子,也不会有什么不适。
    她发现自己是很能扛饿的,也很扛冷。天再怎么冷,风再怎么刮,她都只觉得皮肤清清凉凉,此外没有更多感受。她很难理解那些蜷缩在街角的人。他们穿着破烂的麻布衫,地上是一张脏兮兮的草席,席前摆着一张破烂的碗儿。这样的人们曾经分布在城镇的各个角落,相互之间似乎还有势力的划分,如流浪的猫猫狗狗,在谁入侵谁的领地时展现出强烈的恶意来。但现在不同了,他们都聚在一起,相互取暖。反正也没有其他可以共享的资源不是吗。
    舍子殊不理解的地方,除此之外,还有……他们为什么会这样轻易地死去。
    她等新衣服的时候,在这条街道多停留了几天,街角就有两三个这样的叫花子。他们看向路人的眼神总是充满期待,但不是完全的期待——是一种特别的、让行人们觉得期待的期待。子殊想,他们太脆弱,所以需要伪装。是了,她看透这种脆弱是一种伪装,一种对旁人甚至自我的欺骗。其实他们深陷绝望,只是求生的本能让他们不得不燃起这种希望的光。
    也许有时候这种东西能骗过别人,也能骗过自己。但这副孱弱的躯壳,依然没能被这种谎言温暖,而且它永远不能替代食物。他们就这样生生冻死、饿死在街头了。舍子殊穿着新衣服离开的那天,看到他们一动不动的、僵死的尸体。
    他们怎么会这样脆弱?
    她想起裁缝的眼神。那个裁缝应当知道,子殊交给她的布料并不属于这个季节。她随口问了句,是给来年做的么?子殊说不是,但她也没追问了。有着那些乞丐的街道,住着的也都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子殊也是打听过,有门面的店她消费不起,才辗转到这个小地方来。女裁缝凭此糊口,除了填饱肚子外,对一切无关的事也兴趣缺缺。子殊只说,照着她身上这件做便是了。她没有可换洗的衣物,脏了破了会很麻烦。
    那裁缝也真是个老实人,或者,也没别的新意了。她做的样式当真与子殊身上的无异。不过确实不贵,子殊也并不在意。在这样寒冷的、灰
    白的天空下,她一身灿烂的新衣烧着人们的眼睛。行人很轻易被这样的目光吸引,然后惊叹于她精致的外表,最后的重心永远落在——她看上去可真冷,这件事上。
    她不冷。按理说,她的心比她的人更冷。
    这种冷不是对外人的态度,而是一种对她自身的形容。她有时也觉得,自己对万事万物的态度过于淡然,但她没有别的想法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好像不属于这里。她的意思是,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的记忆消失了,是她自己选择遗忘,还是记忆弃她而去?
    她本不在乎这些了。可当她是一个人时,她又开始在乎。
    她也遇到过许多人,好人坏人,但都是过客。印象最深的,应该就是那位手持封魔刃的奇怪的女人吧?她会一种神奇的法术,能召出一种神奇的眼——那当真是个眼睛,被称之为天泉眼。那么从那之中涌出的水,便是天泉么?她不清楚,只知道那东西确实神奇。
    当然,她没有和那个女人相处太久。她们只是一起通过一个地方,又在之后一起走了一阵,聊过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再然后,她们相互道别,选择了不同的岔路。她终于发觉,自己永远在做出选择——却从不知任意一条路通往何方。
    生从何来,死往何处,或许是永恒的话题。
    子殊想啊,那些人是那样轻易便失了性命,那自己能平安地活到现在,也是一种幸运。当然她自身的能力是必不可少的。说不定,在失忆之前她也是靠这身本领独活的。为什么是独活,自然因为……并没有像是谢辙寒觞这样的江湖人寻找自己。所以这样寻找自己的人,可能没有,也可能因为她不值得。而且这么久了,找她麻烦的人也不是没有过。
    最多的不是劫财,倒是劫色。她在江湖上没有仇人,至少目前没有。所以那群令人厌恶的家伙多是见色起意。寻常的江湖女子当然无可奈何,但她并不寻常。最终,那些人都落荒而逃,一边跑一边大叫,她是个妖怪。
    妖怪?妖怪吗?
    这一次,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周遭已被鲜血染红。
    怎会如此?
    她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是她走神了吗?仿佛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失去了意识,但由于衔接得很快让她没能察觉。若过去出现过类似的情景,她一定会知道,因为忱星和叶家的姑娘们一定会告诉她。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知道自己杀了人。
    杀的是坏人呀,对她图谋不轨的坏人。
    她将思绪向前推了一段进度,只记得这三人拦着她。那时候,她刚离开一个村子,就在树林里被这群人阻拦。看打扮和气质,这几人应该是附近的山贼。他们穿着皮质的外衣,拿着豁口的刀。舍子殊不需要怀疑刀下曾有没有谁丢了性命。
    但,他们拦住她,说着令人害臊的话。她全然不觉,只感到莫名的厌烦。她是要走自己的路,却非要被三人缠着说什么“一起玩玩”。她没兴趣,没心情,只想离开。
    再然后,就是现在这副样子了。他们应该是留下了什么遗言,例如……“有妖怪”之类的话吧,她想起来。
    可能吧。对没见过世面的粗人来说,从地上破出花与藤蔓的法术,从手上燃起烈火的法术,凭空幻化出索命鬼使的法术,都不是寻常人做得到的。不过,总有阴阳师能做到吧?那就是他们没见过世面了。
    到处都是血。空旷的地面上浸染了红,却无法滋润那些枯萎的草。附近的树上也都是血迹,看上去十分粘稠,像是夏天的树溢出了树脂。做得太过火了吗?因为血溅射的范围实在是太大了。她的身上也有红色,但与这件崭新的衣服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来。
    她觉得面颊很烫,她终于有温度了吗?伸出手,指尖摸到的仍是一抹红色。
    原来这温度不属于她。
    不属于她的东西,便很快会被掠夺。
    温度流逝得很快。那些四散在地的内脏,一开始还冒着袅袅的白雾,在这个季节里像是静态的火焰与篝火。但它们很快“熄灭”,再没有任何动静。按理来说,她杀了人,很快就要被衙门抓走了。可他们是坏人,是这样吧?被定义为坏人的人死了,凶手好像也不会受到审判。大多数时候,他们还被奉为英雄。
    算了,不管了,就这样吧。
    正当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她隐约觉得,这场残局似乎显得有些……
    有些不公平?
    为什么她会这么想?
    这个词语出现在脑内时,她已经感到了奇怪。毫无理由地,她蹲下身,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三团乱七八糟的东西。或许已经不止是三团了。她的手指戳在地上,混合了尘土的血液已经开始凝固。那些肉块还是软的,只是有些冰凉。但他们活着的时候,她也碰不到。
    他们是想从自己这里掠夺什么的,那么,只有她再夺走什么,才更公平。
    生命?不,那只是她自保的方式罢了,何况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出手这么狠毒。但既然想着去做坏事,就该有承担后果哪怕是送命的觉悟,对吧?她自问自答。所以这不算什么公平,她必须拿走更多东西。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值得的?
    她分明觉得,此刻的空气是那样甘甜。
    子殊细想了一下,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就在这个时候感到饥饿,虽然有些荒谬,但也算正常。她想吃东西,软的、热的、鲜活的。
    那些人,和更多人的尖叫声突兀地跌入她的耳畔。
    妖怪?
    她恍惚间觉得,是不是这么长时间里,自己当真弄错了什么。她知道如何使用筷子,却不知人们该多久进食一次,她只是跟着别人这么做;她知道衣服是如何穿上的,却不知人们究竟是为了保护、御寒还是美观,她只是看所有人都这么做。
    原来她什么也不知道。
    原来她也是盲从者。
    但,人类应该也是做过分食同类之事的……做过吧?
    做过吧。
    她凝视着满地狼藉,双目像是被不成型的躯壳绑架,双足像是被凝固的血禁锢。
    “你在犹豫什么呢?”
    恍惚间,她听到有人这样说。

第三百四十六回:重增其放

    “你应该已经很饿了吧?”

    这声音明晰了些,男女莫辨,但很好听。她知道这声音是谁——再也清楚不过了。她觉得脑袋依然空空的,视线难以从眼前的狼藉中扯到别处。恍惚间有视觉之外的官能帮她辨识来者,这并不是多困难的事,只要一瞬便能知晓。

    朽月君是那样的……平静。他没有展露出任何情绪,连那招牌的笑也没有挂上,这反而显得不太正常。他究竟是怀着何种心情,又带着怎么样的目的来到此地,来寻找、拜访这位被他赶出去的女人?

    女人?

    舍子殊没有看向他,她依然望着一地的血肉。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在意这些东西本身,还是因为没办法拉回自己的思绪。但她还是能听到朽月君在说什么的……虽然连眼神也不舍得施舍。

    “人类的食物对你而言味同嚼蜡,你很清楚。就算是再厉害的厨子做出的美味珍馐,你最多也只能尝到它的口感与味道,却无法获得真正的力量。这倒也不难理解……就连人,若只是啃啃树皮,挖挖野草,也能勉强果腹。哪怕顿顿都是这般敷衍,至少是饿不死的。你也一样,你现在也仅仅只是饿不死的地步罢了。你需要真正的‘进食’。皮肉、血液、骨头,都是很好的食粮。”

    舍子殊终于回头了。她看向朽月君的眼神仍是空旷的,黑色的眼瞳倒映不出什么影子。她的眼白蔓延着奇异的血丝,缓慢地凝聚,像是要遍布眼球的样子。那眼神看上去很吓人,不像是因为太过愤怒或是休息不好之类“简单”的原因。

    “我是妖怪,是吗?”

    “这个嘛……怎么说呢?”朽月君故作迟疑,“虽然当初草率地将你赶了出去,不过我承认,这是一个不够理性的决定。在那之后,我设法好好彻查你的过去,甚至向那位大人开口询问。”

    “没有人知道,”舍子殊轻轻摇头,幅度很小,“谁都没有办法。”

    “不,办法是有的——只是那群庸人没本事罢了。虽然那位大人没有明白地告诉我什么,但是,我也得到了一些启示。就这样顺藤摸瓜,我得知了一些有趣的信息。”

    “看起来你并不打算告诉我。”

    “我答应情报的提供者,不能直接对你说出口。这件事,还要你亲自去查。”

    朽月君说这话的时候显得认真,不像是在敷衍或者耍什么滑头。这种程度,对他而言已经算得上正儿八经了。很难说他是不是自愿找到子殊的——至少不是为了乐子,而是真有什么任务,有什么属于六道无常的是他也得去做的任务。舍子殊的目光略微明亮了些,她将视线努力聚焦到朽月君身上。他身上的红色总是那样鲜亮,即便有黑色的纹路,也像是一种影对于光的反衬。他像是时时刻刻都在燃烧,不知哪儿来的养料。反观自己,这身暗沉的红色像是凝固的血液,与这惨绝人寰的凶案现场倒是匹配。

    她就像是从血池里缓缓走上来、缓缓绽放的血肉的花。

    当真有花从泥泞的地上出现,连带着血,它们的颜色仿佛是被血浸染的,与那些曾经

    温暖的“脏东西”如出一辙。伴随着有些黏稠的声响,花苞一个个抬起沉重的头颅,在舍子殊的背后站直了身,示威一般面朝着朽月君。而他不为所动。

    “你那时的力量的确是强大的,你还有很多没有解放的力量。但现在,你可能当真无法对我造成那般伤害了……一来我有所防备,二来,你确乎是饿了很久。哎呀,你怎么在偷吃呢?”

    朽月君倒也没说错什么。细密的根须疯狂地从土地里汲取养料,地面上的血虽然黏滞,却努力地渗透下去。这些花儿显得更狂放、妖艳。它们猛然绽放,势如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你还不承认自己是妖怪吗?”朽月君还是笑了一下,“说来,我也认识这样起初不接受事实的一些人……但最后,你们终归能明白的。”

    “从什么时候?”子殊淡漠地质问着。

    “你是想问,从什么时候变成的妖怪吗?是失忆之前就是了,还是失忆之后?亦或是,令你失忆的那件事成就了如今的你?唉,该怎么说呢……”

    他卖起关子,语调儿里又带上了令人讨厌的感觉。他是故意的,子殊知道,他也不打算真正回答。因为他方才就说了,他要做一个守密人。虽然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点可笑。虽然子殊不够了解他,但她就是知道,真正的他就是这样令人讨厌。

    舍子殊这才意识到,原来这次,朽月君并非是以那个白发女子的形象示人的。

    只有强大的妖怪才会一眼辨出人或妖的本源,相貌上的东西怎样都好,骗不过他们。她总是能很快分出聆鹓和吟鹓的区别,不过那个叫绮语的妖怪暂且不行。或许离得近,她也能做到,但在那场追逐之中她没能在第一时间给出正确的判断。她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自己也是。

    舍子殊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去在意那些遥远而缥缈的过去了。可眼前这人偏偏烦得很,非要给她看到一线希望的影子,而她甚至不能判断这是不是谎言。她深吸了一口气,逐渐淡去的血味让她清醒几分。她决定做一个试探:试探自己的能力到什么程度,而朽月君的能力又到什么程度;试探朽月君说的话,究竟能不能以亲身追寻之外的方式得以吐露;试探她到底……是不是个“强大的妖怪”。

    那些花儿,那些属于她的花儿当真像是龙爪一样,带着风的呼啸声袭了过去,势不可挡。就在同一时间,赤色的莲花凭空幻化,很快进入交锋状态。不论是哪边的花梗都像是鞭子一样,力量是那般狠毒。花与花的影子像乱窜的火苗,又像飞溅的血。该庆幸这是一处空地,没有其他什么阻碍,也不会有人路过。谁也不知道就这么从战场上穿过去会发生什么。当真还能从另一边出来吗?即便如此,洒到对面的,恐怕也只剩一地肉泥了。

    可这两人都是那样平静地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半分。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强大的、无声的博弈。双方的灵压像两股遒劲的风,势均力敌。哪怕谁稍微有一点点疏忽,这种安静的平衡便立刻会被打破,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天色昏沉沉的,但也仅限于这一方的天空罢了。若是人们从远处看,会发觉这一带的天有种怪异的红色,就像是把最浓烈的晚霞裁剪了一块,生硬地贴在上面。那一带也弥漫着某种血雾,不过这种东西,反而是灵力强大的人才能察觉到的。而能察觉这一切的妖怪,绝不敢靠近半步。

    这样的对峙没有持续太久。有那么一个瞬间,舍子殊突然咳出一团血来,她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但那又不是普通的血。血水溅到地上,突然就燃起熊熊的火焰。那些人类的血就像是油一样,火焰迅速攀着它燃烧过去,将那些残留的遗骸当做柴火,烧个精光。火还在扩散,连成一片。彼岸花与红莲并没有在这样的火光中燃烧殆尽,但是除此之外的一切——连同地面上小小的石头,也被火烧成了粉末,烧成了尘埃。而尘埃则被烧成了更加微不可见的东西,就像是被扫到另一个世界。

    是地狱火。

    “你为何拥有驱使地狱火的能力,想来也算简单……你是从鬼门关回去的。”

    朽月君耸耸肩。他收敛了自己的力量,仿佛当真没打算将她置于死地。他始终在调整两种力量的平衡,并不把对方逼到绝路,但也不留什么希望。实际上,他确实有些勉强。他不喜欢弱者,也不敬畏强者——他好像只是平等地看不起一切自己看不上的。至于这个标准,很难说;而舍子殊处于什么位置,便更难讲了。

    “唔,这应该算不上透露什么,就当是我好心地引导你思考吧。”

    舍子殊勉强抬起头来,她感到周身都有种特殊的疼痛。她对痛本是不敏感的,只是觉得有某种“触觉”罢了,可这次这种真正的疼痛向她袭来,她竟难以承受。漫天的火光间,她看到朽月君仿佛化身火焰中的一簇,影影绰绰,扭曲的热浪让他的表情更加深不可测。她恍然察觉,以前这位六道无常对她可真是太客气了些。

    朽月君说:“一般的妖异与人类不同。虽然他们也能设法来到生与死的交界之处,但是当他们迎来死亡时,绝不会像人类一样,需要踏过漫漫的黄泉之路。而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是你已经死过了一次,还是你通过其他方式到了那里,又为了什么?这些问题倘若得到回答,你的身份便能明晰。罢了,就说到这儿吧,似乎也没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了。”

    说罢,朽月君转过身去。那些人类的血肉被烧了个干净,子殊觉得身上不再痛了。相反,更多力量源源不断地涌上了身体。她有种莫名的饱腹感,她暂时不愿想这是因为什么。看着那抹穿过火焰的背影,子殊突然扬起手,所有的彼岸花瓣都迸射出去,像是某种特殊的暗器。每一片花瓣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直直朝着朽月君的背影刺去,代替它们的主人传达出一种浓烈的敌意——谈不上杀意。

    但看不见的结界将它们彻底挡在外面。击在那层透明的罩子上时,甚至能听到清脆的声响。

    朽月君止住了步伐,却并没有回头。

    “对了……好像忘记告诉你。想知道些什么的话,就去殁影阁罢?有没有人如此建议过你?”

第三百四十七回:重温旧梦

    “你准备追着我到什么时候?”

    这或许是在“那样的事”后,温酒第一次正面直视着他曾经的未婚妻。

    两人的视线直直对上了,这一刻,竟令问萤感到错愕。

    她当真不知自己在茫茫人群中察觉到的,完完全全就是温酒本人。在追击的途中她也并未被情绪冲昏头脑,她也思考过,这是一个陷阱,一个诱饵。说不定,这只是个沾染温酒气息的什么人,甚至傀儡,反正不需要是他自身。

    但当她完全确认这就是活生生的温酒,钟离温酒时,她便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样的追逐已经持续了数天,她几乎滴水未进,支撑着她正常活动的力量早已经消耗殆尽,现在让她得以站在这里的,是身体对妖力的燃烧。这对妖怪来说是很正常的事,不如说大多数妖怪都是运用这样的方式生存——以种种方式大量获取妖力,再缓慢地燃烧以维持生存,或为下一次屠杀与吞噬做准备,后者需要你更强大……对一部分妖怪而言,像是人类一样从简单的食物里汲取营养,不去消耗自身的妖力,是很可笑的行为。

    既然有这样的能力和力量,为何不加以运用呢?他们不会理解。就像,问萤不理解明明可以凭借浮于表层的方式维持生存,不必一天到晚打打杀杀的。她虽然是个妖怪,虽然与大多数人类,和已经融入人类生活的妖怪相比,仍具备原始而强烈的妖性——但她终归还是更喜欢和平。

    或许现在,到了某种不得不交锋的时刻。

    天色暗沉沉的,黄昏已逝,随时会迫近黑夜的暮色令人惶恐。两人就这么站在原野上,中间隔着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距离。这里没有任何掩护了,只有荒芜的空地。冬天是那么冷,在没有遮蔽物的荒原上,寒风肆意驰骋。

    问萤的头发凌乱地在风里摆动,像是想要挣脱束缚的雪。

    “回答我!”她的声音穿透冷风,“倒是你要逃到什么时候?”

    “我从未逃过。”温酒平静地说。凛冽的寒风里,他乌黑的长发也随风摆动,与前方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为什么要避着我?躲着我?我向来不想做纠缠不休的女人,我就想问个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你选了如今的道路?我也不想逼问你,让你去回想起传言里的那天——你离开的那天!可你该给我说个清楚,说个明白!你若能做解释,能让我信服,我便不再纠缠!”

    “我知你不是什么纠缠不休的女人……这么多年,你没什么改变,我甚是欣慰。”

    “你已经不再有资格对我感到欣慰什么的了。”问萤摇了摇头,“我原本以为,这之中有什么隐情……或许真的有吧。但是我已经不能原谅你了,你为无庸氏做事,而他们又是那样一群——混账!”

    望着紧咬牙关、面目几近狰狞的问萤,温酒只是淡淡地回应:

    “这话可真不好听,但我不会反驳你。我唯一要纠正的,便是我并非为无庸氏做事。我所帮助的,只有无庸蓝一人。”

    “他是混账中的混账!”

    “我依然不否认你的评价。”温酒浅浅笑了一下,“你还是同过去

    一样武断。你说的不对也不错,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是一个十分强大的家伙。不论是作为人类,还是妖怪。”

    “你何时变得这般趋炎附势了?!”

    “你要这么理解我也不打算辩解什么。不如说,我应该承认。我的确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盟友,来达成我的目标。既然你追到这里,我也该拿出点时间说明。我们姑且算得上是朋友吧?就目前而言。他有他的理念,我有我的追求。至于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做,是我们个人的事。我们双方也都心知肚明,自己的目标或许并不相同,但在前往目标的路上,都少不了对方的帮助。至少,有了会更方便。”

    “你有什么样的理念?又有什么样的追求?这么多年,我竟一点也不了解你。”

    “我们毕竟是阔别多年……妖与人,都是会变的。”温酒重复着,“都是会变的。”

    “你想变就变罢——你已经变了。”问萤眼边感到一阵酸楚,“我知道过去的你许是回不来了。我喜欢的,怕也只是过去的你。”

    “是了,你不喜欢我。”

    说这话的时候,散乱的头发让问萤看不清楚温酒的表情。但他的语气是那样平常,就好像叙述的是别人的、无关紧要的琐事。可她仍感到一阵心悸,像是被揭了老底似的。可自己分明已经承认了不是吗?她又在在乎什么?她深吸了几口气,冰冷的风让她的意识清醒许多。接着,她稳住了情绪,顺着温酒的话说了下去。

    “我是喜欢过你的,但我很抱歉。你若是变了,我便不再喜欢。”

    “嗯,你喜欢的不是真真正正的我本人,不是变成什么样,你都喜欢的那个人。”

    “这难道有错么?”问萤真不明白,“我乐意喜欢谁,都是我的自由。”

    “别误会,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不如说,我觉得你的选择反而很正确。从理性的角度考虑,你一次次的冒险虽然有些愚蠢,但终归能落得合理的解释。我选择了与强者同行,而你选择与人类为友。你倒是比我坦诚,比我清醒。我现在也弄不清,当初的我究竟是真正地……那样喜爱着你,同你一样,还是说,这只是一种水到渠成罢了?”

    的确,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他们的关系。一个是寒觞的亲妹妹,一个是寒觞的好兄弟。他们互相扶持,一路走来,谁听了这样的故事,都会觉得他们是天作之合。但就是有些意外发生了——没什么,世事难料嘛。虽然听起来有些遗憾,可这不是故事,他们也有自己的人生。活在这世上,就要不断做出选择。只是恰巧现在他们各自的选择,让他们渐行渐远。

    问萤其实比谁都要明白。

    “我要反驳你。”问萤的语气突然变得坚定,“其他的事,我都当你没说错,唯独你不该拿强者与人类作为同级的什么来比喻。人类之中亦有强者,你不该从心底里否认他们。”

    温酒的表情突然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他像是皱起了眉,又像是想笑。这绝不是个常见的表情,不如说打小他们一起长大,问萤就没见他会这样子过。他大概是想要嘲笑的。

    “不然呢……?”在他说出口的时候,他的

    脸彻底阴了下来。“人类都是无可救药的东西。再怎么强大,内心也是那般肮脏,总想着追求着更大的财富或者力量。既然有这种追求,那就是不满足于现状,就是贪婪。那么,他们就认为自己还不够富有,还不够强大。这样一来,他们不就是弱小的吗?每个人都是如此。”

    “你怎么能这么说?!那些曾经帮过我们的人,你都忘了吗?!”

    问萤失声大喊,她今天还没这样情绪激动过。因为温酒的话实在太令她匪夷所思了。

    “……你该不会忘了,人类曾经对你的家人做过什么吗?”温酒沉着脸说,“我看你是和那群人类相处太久,忘记了他们的本性。我不否认,在我们困难时,也曾经接受过许多人的帮助——但那是因为他们以为我们是人!若是以妖怪的身份,一百条命也不够死的。你忘了你与寒觞的遭遇,我记得,我还记得我爹我娘——记得一清二楚!我也曾以为,人类是分善恶的,世上一定有真正善良、真正正直的人。我还以为,那时我与寒觞的师门也……”

    他的声音不大,却语调激昂。他的情绪有了真正的变化,问萤感到一阵费解。就因为她提到了人类吗?温酒的过去……的确会让他对人类留下不好的印象。可是,有着相似经历的寒觞已经看得明白,还引导他们两个学会正视,学会放下。问萤已经做到了,可是难道温酒没有?他分明不是也……莫非他一直都不曾放下,只是为了给他们面子而装作无事?

    这样的话,对三人来说都未免太不公平了。

    问萤彻底哽住了,她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她有理由怀疑,在师门中一定发生了什么。那一天,他的兄长在泛着荧光的海岸上晕厥,获得了海洋深处而来的、不知火的力量。但在他所不知道的那个地方,温酒将他们的师父亲自杀害了……这之中有什么联系?他本来是要赴约,要与寒觞见面的不是吗?

    这十年来,温酒又背负了那么多骂名,不论他是否应该承受——骂名也的确都是人类附加在他身上的。她还是不知温酒想干什么,她只知道,他们的路早已走到了尽头。

    她今天才探出头,切实看到那漆黑一片的深渊罢了。

    恍惚间,问萤忘记了自己究竟想追求什么答案。既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在意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朋友都是怎样的人——也不屑于知道,那么,这一切当真就无话可说了。不是因为这些事本身,而是因为他的态度,已经传达了许多“不可”。

    不可为,不可追,不可问。

    那……就这样罢。

    “你可以回去了,回到你的兄长与朋友们的身边。”他的语气又温和起来,“替我向他们问好。这一次,我不刁难你,但若是再有下次,便不那么简单了。我们都有自己的立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愿我们好聚好散,别再妨碍彼此。啊,当然……这话对你说也没用。”

    “我知道了。”问萤的声调冷静得可怕。

    “让你那位人类朋友……小心些。另外,送给你一样东西,作为我们的饯别礼吧。”

    方才垂下头准备离开的问萤默默回望了一眼。

第三百四十八回:久别重逢

    忱星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状态。

    没有多余的道别,她说走便走了。她已经离开了很多天,但仍让叶聆鹓觉得怀念。谢辙和寒觞对那个女人……算不上有太多好感。这并非因为他们有什么偏见,相反,根据他们行走江湖的经验所给出的判断,反而具有相当的可信度。

    的确,那个女人是十分危险的——这样的判断并没有错。只是对受了恩惠的叶姑娘来说,她已经是极大的善人了。在这纷乱万千的险恶江湖,没有行恶,就已经算作好人,标准可定不了太高。当然,为了照顾聆鹓的心情,他们的确没有说更多不该说的话,只是擅自默默地对她抱着一份警觉。

    当然,该感谢的还是要感谢。

    过了这么久,两个大老爷们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与忱星说的。但相较之下,她更像是个模糊了性别的、纯粹理性的人。她不喜欢过多的褒奖与不必要的客套,她甚至明说,摆脱了这个麻烦真是件好事。她还有很多重要的事去做,没有时间拿来照顾人。这语气也是谢辙不喜欢的,但他知道,她没说错。谁都没有义务承担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就这点而言,她的确是天大的善人了。

    至于她要做什么……倒也并非是完全保密的。

    忱星与谢辙寒觞虽然未曾谋面,但她终归是知道些两人的事,至少聆鹓都与她说过。基于对同僚的某种认可,在临别前她说了些自己正在做的事。她要弄清楚一件事,便是鬼仙姑这样的人究竟是什么立场。她分明是知道,莺月君是个危险存在,可为何还与她有所联系?那样长生而睿智的、被尊称为仙姑的女性,不该对此毫不知情。她一定有自己的打算,却依然雇佣忱星甚至更多的江湖人士为此卖命。

    这是为了什么?

    提出这些疑惑的时候,谢辙和寒觞都感到一阵恍然。再怎么说,他们一路上都受到鬼仙姑的指导。就连与叶聆鹓重逢这件事,也在她的卦象演算之中。他们怎么敢对此人提出怀疑?于是这个时候,忱星便再也不说话了。她已经知道,和这两人交换情报没有更多意义。他们除了都在调查活尸与偶人的事外不再有任何交集。就连这两件事本身,双方都没有摆出太大的诚意。究其原因,主要是谢辙和寒觞也不知道更多的事了……实在拿不出有价值的东西。

    他们本可以同行,聆鹓一定是乐意的,但忱星就是那样“无情”地离开了。她一定是自有打算,旁人都无权过问。于是,一切都回归到了最初的模样——谢辙、聆鹓、寒觞。人还是他们三人,就仿佛什么都未曾变过。

    什么都未曾变过?

    怎么可能。

    重逢的喜悦转眼即逝。事情回到表面上的“原点”时,充盈他们周遭的事物唯有“空虚”。

    他们本该有许多话要说的。可今后的时间似乎很多,机会很足,而现下给出的

    恋旧的时光不够宽裕。这样一来,他们一时反倒是无话可说。聆鹓想说自己失而复得得而又失的姐姐,那个对她而言外冷内热的高傲强大的女侠,那个神秘又美丽的失去记忆的奇妙女子;谢辙他们该说说自己如何与她重逢,如何结识了一位来自深海的异族朋友,如何与那个与她相仿的、寒觞的亲妹妹相遇又——离别。除了这些人还有更多说不清的事,他们终归能说清楚的。

    而眼下唯有沉默。

    时间太短,事情太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和苦衷。若他们都是孩子,或许可以抱在一起哭作一团,然后擦干眼泪又能迎接新的一天。可他们不是了,他们都是成年人,他们要处理问题。孩子宣泄完情绪是可以选择逃避的,可成年人不行,因而连宣泄情绪这一环节都显得不那么必要了。

    回想起来,重逢的那一刻依旧感人至深。

    他们需要重拾这种感觉——重新去拯救那些离散的人。眼下最现实的问题,便是他们究竟要从何下手?聆鹓急需寻回自己失联的堂姐。既然与熟悉的朋友聚在一起,她又不再去想回家的事了。人就是这样的,当一件事得以解决,就仿佛之前的灾难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谁说不是呢?自始至终,她那稚嫩的目标都不曾变过,那就是找到吟鹓,和她一起回家去。只是经历了这些,她的思想和行事方式都不再那样稚嫩了。

    然后便是……寒觞的妹妹。听上去寒觞似乎更为可怜,尽管悲伤在不同人身上有着不同的尺度,不能就这样一概而论。他本是打探自己兄弟的下落,如今却又把妹妹弄丢了。他不止一次地反思这个行为是否正确,如今否定的念头更加深刻。他该更坚持的,坚持不要让问萤跟来……这下,该如何给自己,给家中的老人,给爹娘的在天之灵交差呢?他还对得起谁呢?

    可是自责只是留给自己在原地偷懒的借口。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们比谁都清楚。动起来,行动起来。至少这样,不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因自己的“无作为”而感到悔恨——或许悔恨将另有他物吧。

    谢辙呢?谢辙要贯彻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的任务。

    所谓的——拯救苍生。

    听起来实在是太虚幻了,太飘渺了,太过离奇而引人发笑了。可的确没错,随着他的前进,他的任务越来越明晰了。过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出发时也只是带上了母亲的嘱托,连这把剑也是在路上得到的。现在的目标很明确。虽然那些对世间异常的调查是必要的,但最为清楚明白的,便是十恶的问题。

    “杀”已经死了。

    那孩子已经被超度了。谢辙在里面扮演的角色似乎十分重要,又似乎无足轻重。但他与寒觞是实实在在抵抗了这支庞大的军队——死人的军队。如果没有睦月君,他们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不过睦月君的苏生,也定体现在鬼仙姑的卦

    象之中吧。

    下一个呢?下一个怎么办?

    “你不会当真要将他们都杀了吧?”客房里,寒觞提出了这最重要的问题,“十恶,十个恶使……且不论他们究竟都是谁还没弄清楚,每个人都那样不好对付。”

    “不,等一下!比起那个,他们真的、真的都该死吗?”

    聆鹓的话显得有些可笑了,但谢辙知道,她心中最先想到的是一个重要的人。至少曾经重要过。

    连寒觞也这样说了:“一定存在其他的方式,能让他们获得救赎。”

    这话可真不像是妖怪说出口的啊。不过……说不定也正符合他作为同类的身份。可三人都知道,他们也都曾是活生生的人类,只是现下已经不再有任何手段,能让那些伤害都恢复如初了。他们所造成的伤害,与他们所受到的伤害。

    “想要让弥音回心转意,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谢辙认真地说,“甚至我丝毫不怀疑,这件事绝无可能。当她被阎罗魔也认定为妖怪之时,这危险的身份便得以落实。于此,六道无常便要展开行动了……”

    “能阻止他们吗?我是说,在能解决问题的时候,不要让他们……”

    “我的天呐,小姑奶奶,”寒觞苦笑着说,“你可别惦记那姓薛的丫头了。想想无庸氏吧……他们困住你,又拿从你身上抽出的血到南国对付我们。你不知他那些混账话,听起来有多令人作呕。至少这个家伙,能下死手,就绝不要留情。”

    聆鹓沉默了一阵,微微点头。她心里明白,便不会生硬地反对什么。

    “今非昔比,聆鹓跟着我们,也算不上是安全的。魇天狗消失了——至少看起来是的,但那柄怨蚀,还在无庸蓝手中。他用那东西划伤了我的腿,现在我们的一切动向都能被他掌握。依我看,还是该让寒觞将你送回自己家去。”

    “你要赶我走?”

    聆鹓此话一出,寒觞立刻轻拍桌子,掐灭了争执的苗头。他以开玩笑似的语气对谢辙说:

    “我的天啊,你竟然要让我把这位小姑奶奶送走。她有多固执,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才不干这苦差事呢。不过你们放心,只要你与我们在一起,我们便不会让你受到伤害——定然不会。”

    这种保证有多少安慰的成分,寒觞自己也不得而知。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有些犯怵,可又有种意外的坚决。他像是暗自承诺了什么,承诺不让一些悲剧重蹈覆辙。可他一面又有些怀疑,他们真的有能力护住叶姑娘的周全吗?连问萤那样妖法不错的姑娘,也都离开了他们。场面话谁都会说,当下也只是让他俩别吵起来罢了。

    但归根到底,就连谢辙也觉得,问萤离开的事赖不得他……就算说给叶姑娘听,她也不会这么觉得。

    生活似乎一刻也不曾施舍他们希望与安宁。

第三百四十九回:久假不归

    独自一人的路,走起来或许没那么艰辛。

    应该说是习惯了——叶吟鹓也不是没有一个人走过。她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经验去判断是非对错。更何况,见识过忱星的独立之后,她的心中也多了一个榜样。每当觉得太过孤单、太过彷徨之时,她就会想想这位强大而自信的女侠。

    她一个人走过了数百年的时光。相较之下,仅仅是去往青璃泽的路,也并不那样远了。

    莺月君寄宿于她的躯壳内,但并非总会出现。她只是讨来了一个许可,多数时候,还是在梦境的世界里做自己的事——或者那位大人的任务,谁知道呢。至少这几天,她都没再出现过了。叶吟鹓也比以往成熟许多,她知道,不是说什么事儿都能指望别人的。

    没有莺月君的指点,吟鹓没法儿走灵脉。有的地方,她当真认得出灵脉,并相信它能带着自己去往未知的地方。问题就出在“未知”二字上,她的能力和经历还不足以让她看得透彻。她只好这么走,徒步走。除了过去遭遇的种种幸与不幸,这几天的日子堪称是一帆风顺了。但她知道,这一切也不会顺利太久,麻烦就在不远处等着。

    或许,对她来说很多事是有好处的。例如现在,她有一项非常实用的能力:看人很准。她以前就拥有这种方便的技能。或许是对语言的抑制让她面临了更多困难,也让她的眼睛“看”得更加清晰透彻。尤其近两年来她所遭遇的事,已足够让她变得更聪慧些了。

    她知道怎样避免麻烦与麻烦的人——在短时间内根据某人一定的表现,迅速判断出对方是否危险,其次再是能不能帮上忙。她必须预设所有人都是坏人,才能最根本地保障自己的安全。因为这种快速识人的方法辨得出真小人,却难以分出伪君子。要弄清楚这些,需要更长的契机和时间。但吟鹓现在谁也不需要交流,谁也不需要观察,她只要走自己的路。

    她已经走了这样远了……

    天冷得很,她当时逃得匆忙,当然没有厚衣服穿。叶家的生意做得很大,按理说,她总能找到自家开的什么店铺。但是她知道,这并不是一条可选的路。首先,那些姓叶的生意人不一定能认出自己,指不定就当她是个小哑巴。叶家也不是谁都人美心善,做生意的人冷漠起来是什么样子,她很清楚。其次呢,就算她的身份被认出来,连叶家人也不一定帮她。这儿距本家真的很远,而且倘若知道她是吟鹓——那个用声音将自己亲娘害死的孽种,不论谁都会敬而远之,不论现在的她究竟会不会说话。

    最后,退一万步讲,若是真得到了帮助,回到家去……她就到不了殁影阁了。

    莺月君不在的时候,吟鹓会开始思考关于她的事。进行这种思考,她是十分谨慎的,因为她不愿意让莺月君知道这层意思。这就像在背后说人坏话似的,被当事人知道终归不好,何况……她们的交流过于深入了。

    莺月君并不是值得信任的。

    回想起来,从她出现开始便一直麻烦不断。当然,这不是说没有莺月君,自己就没

    麻烦了似的。而且莺月君也确实帮了她许多——在荒废的堆砌偶人的村子,还有很多地方,她都给予了指点。但吟鹓有一种感觉,她若不在,麻烦也不一定会找上门来。

    吟鹓承认自己向来不是胸怀大义的人,她连自己的麻烦都解决不了,声音也发不出。因而她对莺月君的那番话实在是没什么实感。铲除十恶,拯救苍生,听上去实在太宽泛,太离奇了。何况莺月君算得上是“恶名远扬”,虽说大部分百姓都不知道这些事,但在一些领域,“背叛”已是众人皆知。当然,吟鹓还不知道这些,她更没有接触过这等危险的地方。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判断,她自己的直觉。

    该说她实在是不太占理。将身体借用给莺月君,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莺月君的思想对她而言是不可窥探的,她可以将真实的想法藏于梦境的世界,而自己若将一些浅显的思想不加压制,对方立刻便能察觉她的意图。

    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将自己的身体借给她呢?很简单,她得活下去。

    在这广袤的冷漠的危机四伏的江湖上,就算自己再怎么警觉,再怎么聪明,终归还是一介弱女子,不会说话的弱女子。但她知道,莺月君的体术倒是不错,只要给她一个施展的容器和空间。不管吟鹓自己是什么想法,危急关头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相当于她和这位无常鬼立下了一个契约。毕竟,莺月君也不会希望自己好不容易借来的容器陷入麻烦。

    吟鹓以为,自己一个人会走不下去的,但她显然比自己设想的更加坚强。人就是这样,能力永远大于预估,觉得自己不行只是还没落到那个处境。她知道,自己可能变了太多,至少比以前更多疑,更多愁善感,也更冷漠了。看起来是这样。

    现在,叶吟鹓正坐在一家苍蝇馆子的角落里。这种地方稍微混乱一点,但胜在便宜。她连数自己剩下来的钱都要偷偷摸摸的。从之前那位老妇人那里得到的衣物,暂时还能与越来越冷的天气作对。可之后呢?天会更冷的,她是不是应该匀一点钱出来,买件儿现成的衣裳穿?做是肯定来不及了,买别人的旧衣物还有谱些。可就算是二手,终归还是有点花钱。她路过一些院子的时候,看到一些很好穿的衣服都晾干了,若是顺一件,或许也没什么。

    道德观念变得薄弱了——她意识到这点,但没什么想法。活下去是最要紧的事。反正被困在家里的时候,不让她出去吓到别人,就已经是最“有道德”的事了,不能要求太多。

    或许……也可以不那么赌气。她要去的青璃泽,是一个温暖潮湿的地方。虽然冬天会比较湿冷,但比起其他地界要舒适许多。再怎么说是南方,自己现在这身衣服,应当是够了。虽然还不够保暖,冷空气还是会钻进骨头里,但冻不死人。只要她赶路的速度够快,就能省下这笔钱。而速度要跟得上,恐怕——又要租借车马了。

    唉,可真愁人啊。这账到底怎么算才最实惠呢?

    吟鹓的忧虑许是写在脸上,她觉得也没人注意。不过,为了防止什么人盯上自己为数

    不多的盘缠,她仍对周围保持高度戒备。她还真防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坐在自己不远处。吟鹓本是没注意她的,可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的也太久了。

    于是她抬起头,决定盯回去——反正是个女的,不至于一上来就要舞刀弄剑。对方没料到她会这么直勾勾看过来,反而露出一丝错愕,但也没有躲开视线。这是位穿着一袭白衣,有着黑色长发的年轻的女子……

    等一下?

    不,她不是黑发。吟鹓紧紧盯着她的这会工夫,她意识到,对方乌黑的发色只是一层伪装。实际上,她的头发是与雪一样苍白的颜色。她是个妖怪!意识到这点后,吟鹓忽然就有些慌张了。她要防的可不仅仅是那些坏人,还有那些居心叵测的妖怪。虽说熟练地混迹在人群中的妖怪没那么危险,但有时候,这也只是一种假象。这样的妖怪若要危险起来,可比荒原饥饿的野兽可怕太多,这证明他们很会伪装,也很会消除证据。

    白发的女妖看了她一阵,欲言又止。

    罢了,别惹事。看在那女妖来得更早,饭也快吃完的份上,别给自己找不自在了。吟鹓低着头,默默吃着自己那份冷掉的拌面。这家面馆分量给得很多,顶饱,价钱也不高。直到晚上她应该都不用再吃东西了,若天黑了还觉得饿,就直接找地方睡觉。晚上赶路才是最不安全的事。

    那个女妖站起来了,看上去是要结账走人。吟鹓将外面的粗布外衫裹得更紧,挡住里面有着精美纹路的衣裳。虽然那件衣服很旧了,但它仍象征着一种财富,会惹来麻烦。好在那个妖怪没有走过来刁难自己,她很快就将面刨完了,还喝了三大碗面汤灌个水饱。

    这时间店里不忙,就两个店伙计还都懒洋洋的。反正没什么人,来了客人能随便找座,只要无视其他桌面上堆着乱七八糟的餐具就好。

    起身离开板凳,掠过之前那位妖怪坐过的地方时,她愣了一下。

    吟鹓眼角的余光分明瞥见了一个荷包。白色的,上面绣着浅蓝的花纹,像极了刚才那女妖的所有物。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脑海内出现了一个声音。

    “快,拿走它。”

    这不是幻听,也不是什么暗示——莺月君出现了,时机“恰到好处”。

    为什么?不,这不对……该还给她,或者交给店里,等那姑娘回来。就算是妖怪,拿走他们的钱财也……

    “你真傻!可别闹了,你以为这店家有多正直呢?可从来不要对人性有多好的预期。而且呢,你之前不也数次都在思索,要不要去偷一件衣服来穿?现在顺走一个荷包,可比拿一件衣服简单太多,还不会被发现。别犹豫了,不然你就要饿死了!”

    天那样冷,这小面馆也四面通风,可吟鹓愣是被紧张出了一头热汗。她有一种别样的煎熬,她甚至在想,若没有莺月君跑出来推波助澜,自己又会做何选择?她只是怕被别人包括莺月君看见,还是当真有勇气自始至终地坚持原则?

    或许原则终归会改变……只是时间问题。

第三百五十回:久蛰思启

    “我……不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

    泷邈这样说。

    卯月君正在铺子前选着布料,听到这话便回过头来,停下手里翻找的动作,认真看他。

    “你是说如月君的事?”

    她问道。她正在选一些好看的布,用来为如月君做一件合适的衣裳。但这件事可以暂时放下,毕竟找些现成的麻布衣裳也不难。她转过身,继续问他说:

    “你认为百骸主的提议不够‘好’?”

    “我想不出更好的提议了,但我隐约觉得……不太对。”

    近来在同僚们的努力下,如月君的身体已经找回了大半,但更多的便没有踪影了。黄泉十二月本就不够十二人,稍作减员对他人来说便是巨大的压力。最终,在几位无常的共同商议下,决定采用百骸主的提案。

    那便是用偶人的部件来弥补如月君缺失的部分了。

    且不论这种工艺究竟能否唤醒如月君的意识,更别说完全复原她的状态了。这一定有赌的成分,甚至,还不知会召来什么可怕的东西。但无常们终究不傻,他们不会使用枉死之人的墓土与骨灰,而是征求了“熟人们”的同意,取来寿终正寝的亲人的一部分。为此,他们还试图请来睦月君与凛天师做法,消除一切可能的不洁之物。

    但睦月君没有参与,甚至没有表态。而凛天师终归是忙碌的,别说征求意见,就连找到他身在何处都很困难。今天听了一个地方,顺着灵脉赶过去,人又到了别处。最终,几位无常只请来其他一些德高望重的僧人与道士,而他们自己也极尽所能做了许多准备。

    同意冒险采用这个方法的六道无常,仅卯月君、水无君、神无君、霜月君、极月君与皋月君而已。而极月君与神无君仍有要事在身,最多只是帮忙回收了肢体。

    是了……这之中包括皋月君。

    殁影阁是值得信任的吗?这很难说。皋月君并未亲自来访,而是派遣了自己的手下。殁影阁总是那样忙碌的……大概吧?至少她与她的手下都这么说。而被派来的人,正是五毒之中最为年轻的朱桐。陶土是什么样的成分,火候又是什么样的大小,工艺又该怎样塑形……这些问题,她带着殁影阁的技术而来。

    按理说,她是不值得相信的。毕竟殁影阁嘴上都是生意,心里都是主意。很难说他们究竟有没有恶意。可是,皋月君向来如此——公私分明罢。在“复活”如月君这件事上,她似乎表示了强烈的支持。罢了,虽然偶人的技术从殁影阁传出已几乎是众人皆知的事,但如月君的悲惨遭遇又与殁影阁无关。还是那句话,不论如何,赌一把。若是谁耍什么小聪明,他们也能在第一时间加以制止。

    除六道无常外,他们还有帮手。施无弃、孔令北、泷邈……他们都是知情人。

    水无君听施无弃的安排,毕竟他们也算是多年老友,甚至有段“雇佣关系”。现在,无关金钱与人情,他们仅仅是在友谊的层面上相互配合。孔令北在盯着朱桐,以免她做什么多余的事。他本是不乐意的,但卯月君委托他。霜月君在为别的事奔波,但她答应一定要在“仪式”开始时赶

    到现场。对她来说,不论是如月君本身还是其他参与者们,在她的心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

    而泷邈呢?他跟着卯月君到集市上“散散心”,准备一些“姑娘的东西”。

    再然后,便是他开场说的那番话了。

    卯月君在大多数人眼里,是置身世外的、无垢的巫女。实际上稍微熟悉的人都知道,她也有着类似寻常姑娘的一面。例如她对集市兴趣浓厚——这或许是因为她生前只能留在神社之中,不能去往任何地方。即便时间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上千年,云游四海的她似乎仍未感到满足。这精彩的人间有太多值得驻足的地方,人们总能发明出新的花样以供消费。在这个过程中,她收获了不少乐趣,今后若有时间还会一直坚持下去。

    不过目前,她只是与泷邈坐在茶楼里,面对面地谈着天。

    泷邈甚至觉得,卯月君此次“单独行动”是故意为之。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有机会安静地谈话了。时间越长,人便越忙,也不知是近来江湖并不太平,还是有别的原因。

    不论如何……他们还是坐在这里了。

    “我一直想知道,生而为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泷邈开诚布公地讲,“我是人与妖口中的半妖。从觉醒之日起,我便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迷茫,时至今日这样的恍然……也未曾消散。但我的心境已经大为不同,我不再执着地想要寻求什么答案。我只知道,这个疑问依旧没能得以解答。是您与所有人给了我如今的机会,让我思考这一切究竟意义何在。”

    “那么,如今的你觉得自己身为何物?你又觉得这件事,还重要么?”

    卯月君端着茶杯。她望着杯子,无力的花儿在杯中默默漂着。

    “我想,我可以同时是人与妖怪,又可以二者皆非。但不论如何,我不会是单纯的人,也不会是单纯的妖。这并非是由我自身决定的……木染雁来·叶月君,就曾用那被毁了的妖刀剥去凡骨。我也有过无数个机会,无数个没那么血腥而无助的机会——可以蜕变为彻彻底底的妖怪。但我并不打算做出这个选择。不是说我觉得现在有多好,而是我认为就算做了什么,也不会变得更好。我已经对那些非议与嘲笑充耳不闻,没有谁能影响我,我便是我自己。我也知道,我终究不会成为纯粹的人。人成为妖怪的过程,被称为妖变,而妖变绝无逆转的可能。我不知生来就是半妖的我究竟有没有这种可能,我也可以去探索,但……”

    卯月君不说话。她在等泷邈的陈述走向尾声。

    “但我终归不会成为人类,纯粹的人类。形式上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本心,这是您与其他朋友都曾告诉我的道理。但我很清楚,人之所以为人,有太多的原因……但凡体验过成为其他什么的感觉,一切都是回不去的。”

    “唔,你是这样想的啊。”卯月君点点头,“不算太坏。”

    泷邈降低了声音:“您不会……觉得失望吗?做了这么多努力,我如今却——”

    “不,怎么会呢?”她放下杯子,凝视着泷邈的眼睛说,“我当初对他们说,愿意亲自带着你,就不曾说

    什么让你成为真正的人……这样的话。我过去就说,重要的是你的想法,现在亦是如此。如今你说的这番话,不正是自己的所思所想吗?这一切不都是值得的么?”

    “……谢谢。”

    “不必道谢。我只是……带着你罢了。六道无常非人非妖,非鬼非神。以我们的视角与立场带着你,对你而言一定有好处——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我之前不也说过,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做六道无常吗?”

    泷邈摇了摇沉重的头,说:“您别再开这种玩笑了。说起来……我原本想对您说的,应该是如月君的事才对。”

    “我记得。但你方才说的这些话,已经让我猜到了你的想法。”

    “是吗?”泷邈并没有意识到。

    “嗯。你一定觉得,如月君若由非己之物还原肉身,便不再是原来的她了。哪怕她的意识得以回归,也与以往的她大不相同。”

    “唔,呃……是,但也不全是。”泷邈试图解释着,“我想这个过程不够安全,不能保证醒来的她真的是如月君。一方面,我知她本就是……由尸体凝聚了无数自发的、涣散的意识成型,并慢慢凝聚出了自我的人格。现在,她的躯体被打散重组,还掺了杂物,她……”

    卯月君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泷邈能读出这层意思。她头上的花儿还很鲜艳,但不少花瓣已经脱落了。落在桌面上、地上的花瓣,脱离了灵力的供给很快就枯萎了。它们就那样蜷缩起来,看上去十分可怜。

    “你说了那么多深邃的事,担忧的却是技术上的、浅显的东西。这是不是说明,你也在隐隐担忧着别的什么?”

    “她的肉身终归是人类——可未来还是吗?她还能以人的立场……”

    泷邈没有再说下去。

    卯月君以沉默回应。她嘴角那浅浅的温柔的笑依然还在,但在泷邈的眼中,这显得有些勉强。他知道,出此下策实在是情非得已,这些正直的无常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冒这个险。可他们属实是没办法了,如月君的一部分已经销毁,一部分根本不在人间。就连在人间的一小部分,也葬身兽腹或是到了永远无法寻回的地方。不如说现在能凑出一半来,已是奇迹。

    该死的妄语!

    “我不想说那些空话……那些,只让你我相信她的空话。为何你、孔令公子与百骸主会在此处?连霜月君也不远万里地要回来……这不仅是情怀,还有——防止意外的发生。如月君在意识觉醒之初,也是个只会伤人伤己的疯子,我们要避免这场悲剧再度发生。”

    “怎么做?控制她?消灭她?”泷邈心中所猜想的部分得以落实时,仍然有些激动,“这算不算……算不算那位大人禁止的——创造生命?然后,还要销毁?”

    卯月君没有给出答案,但她回应了上一个话题:

    “不论她是否是人类的立场……六道无常中,不也有一位妖怪吗?”

    “可——”

    泷邈所忧虑的另一件事,又要得以落实了。

    那位妖怪的种种恶行——奈落至底之主都不曾降下惩罚。

    甚至说是默许。

第三百五十一回:久情厚谊

    施无弃在擦拭工具的时候,水无君来到他的旁边。她将一盆水放下,又往里面洒了一种青绿色的粉末。这些都是一会儿要用得到的东西。他们要做的准备还有很多,但水无君并没有立刻去忙,而是站在一旁,问施无弃道:

    “你觉得……朱桐那姑娘,靠得住么?”

    施无弃将一把修胚刀放在一旁。接着,他拿出另一支细小的钩子。他的手并没有停下。

    “那我问你:你觉得她的方案,有几成把握?”

    “殁影阁的眼里——向来只有生意。但那位大人让他们做些实事,也从来没见耽误。何况,他们该出手干点什么,也从不含糊。这点上,我想他们值得相信。偶人的工艺是他们发明的,他们也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池。”

    “看来你很信任殁影阁。”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水无君摇了摇头,“若要让如月君回来,只能冒险一试了。”

    “而且他们是很乐意进行各种尝试的。这次的机会,他们绝不会放过。而且皋月君派来的手下,算得上是最温和的那个,应当也是一种友好的表态。”

    “你也很信任殁影阁。”

    “我们都只是说些好听的罢了。”

    不好听的,现在实在是说不得。

    水无君又去忙了。她取来了一些草药,是施无弃嘱咐好的材料与剂量。她将它们放入捣药罐,用力均匀地将它们碾碎。这些东西据说能调和人体部分和土质的灵力……水无君虽然学了不少阴阳术上的知识,但还远不够多。现在,她不过是按照安排行事罢了。反正施无弃会处理好这一切的。

    “如月君……对我们六道无常来说很重要。”

    水无君一边捣药,一边喃喃地说。她的声音不大,几乎融入到捣药的声音里去。但施无弃听见了。

    “你可以坦诚些的——对你也很重要吧?”他笑着说。

    “是的。与我而言,她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水无君大方地承认道,“我与你们生前便结识了……你们是我重要的朋友。尽管在那时候,我们也曾因为不同立场有过冲突,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或许现在的如月君与那时的……那位姑娘无关。但对我来说,她是不可多得的朋友。她虽然不是活生生的人类,可是……却比很多人更像人。”

    她的声音依然不大,但至少在有节奏的捣药声中能听得清楚。施无弃微微点头。

    “你说的不错。而且你也很清楚,她的确不是当年的姑娘。”

    “我曾讲过一些她过去的事……或许有点多余了。但我想,她终归有必要知道。哪怕是当做别人的故事听听也好。这次我赶来帮忙,不仅是因为这些……更因为她对你很重要。”

    原本手上仍忙个不停的施无弃突然没了动作。

    水无君顾着捣药,没有注意他的反常。但施无弃一时也没说什么。他发出一声难以察觉的叹息,表情平淡无奇。良久,他幽幽地说:

    “可能你对我仍有所误会。不过啊,我也是将她当做新朋友看待的。”

    水无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手上的节奏短暂地乱了一下,随后立刻恢复。她重新组织语言,试图解释道

    “不,我并不是说……罢了。但你要相信,我不是说你沉浸在过去什么的。只是她还生着过去的模样,多少——令人觉得亲切。我时常想感慨于此。对你我而言,时间真是说慢不慢,说快不快。这些事,就像昨天才发生过一样。”

    “没事。我懂你的意思。我倒是觉得你刚才一句话很有趣……你说如月君虽已算不上生者,却比很多人更像是人。那是因为,她更懂得何为人性吧。”

    她也曾生而为人啊。

    他们对于这次失败的可能没有做过多交流。毕竟在之前,他们几人已经聚在一起谈了够多。最温和的失败是他们没能唤醒如月君,只是得到了一具完整的尸体……或者偶人罢了。而最可怕的后果,便是她醒来以后失去了过去全部的意识,甚至发疯、发狂,就像过去被返魂香唤醒的她一样。

    说来殁影阁也带来了一些药物,其中一部分,是返魂香的基础材料。但它们并不会产生和返魂香一模一样的效用——这可是禁忌的事。它们只是在生效的原理上,对“还魂”有所助益。而当年施无弃铤而走险,宁可违背伦理纲常的事……

    “——也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呢。”

    聊到这儿,朱桐轻飘飘地说道。

    她与孔令北就在隔壁房间,和水无君、施无弃离得不远。这座房子是暂时租借的,不过真正的“仪式”并不可能就在这里举行。地理位置和时间都有讲究,朱桐仔细地算过。除了她,其他大师也给出了相似的定论,所以朱桐并没有说谎。

    大家总是要下意识地怀疑她,但她并不在意。

    不过现在,她算得上是在背后“议论”些什么了。孔令北不太清楚这些事,他过去虽是个称霸一方的领主,但可算不上是见多识广,至少施无弃与如月君的事,他就完全不清楚。也不知怎么就聊到这儿,朱桐便讲述了他们的故事。这个距离,施无弃能听到她的话么?但朱桐姑娘可不怕这个。再说了,大名鼎鼎的百骸主,总不该怕别人说点大实话吧?

    “听你说的,他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因为从结果上看,如月君被收到那位大人麾下,倒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那之后为了补偿,施无弃手把手地教了她许多人间的事。我本以为,又能展开一段美丽动人的重逢故事呢……但没有!两个人明明在一起相处了那样久,却都‘拎得清’,让人觉得颇为无趣。”

    “你也真够好笑的。”孔令北露出有些讥讽的表情,“一天天盼着别人的笑话呢?凭什么孤男寡女在一起久了就该心生情愫,我看你是坊间话本看太多了。”

    “哎呀,你怎么知道?”原本手中折腾着什么的朱桐停了片刻,她抱怨道,“可是我终日离不开殁影阁,就这次出趟远门,可以透透风。平日被困在那儿,都是些干不完的活,我在别处开的几家店都要维持不下去了。有谁出去一趟,我就托他们带些话本回来。虽说是妖怪,可了解人类时下兴起的东西,对做生意也是很有帮助的。”

    “你可胡扯吧。”

    “孔令公子可真苛刻呀。”

    她继续忙手里的事了。孔令北看了一眼墙壁,那里隔着一条走廊就是施无弃他

    们所在的房间。而如月君散落的遗骸,也在那边堆放着。在他们这儿呢,有许多成袋的土。它们都经过处理,被封装得很好,一点也弄脏不了地板。

    “你要实在闷得慌,就出去走走吧。”朱桐随意地说。

    “我才不去。卯月大人让我留在这儿,就是为了盯着你。”

    “那您随意啦。”

    朱桐的态度满不在乎。孔令北的确看不太懂她在折腾什么。他探过头,发现她在一个容器内鼓捣着一小团血肉。这部分东西是属于如月君的,朱桐从百骸主那边要了过来,说是要做一些接合的实验。她就像是捏泥巴一样,只残留着些许血色的肉块看不出是哪个部分。但它在朱桐的手里,就像一块真正的泥一样任人拿捏。她从一旁的土里揪下一团泥巴,与这块肉差不多大。不知她灵巧的手指,怎么就将它们揉面似的和在一起,又徒手燃起一团小小的火。火焰以这个合成物为燃料,灼灼燃烧了起来。最终出现在她手中的成品,像是一块洁白的骨头——属于脊柱的部分。

    “你在做什么?”

    “反正你也听不懂,说了也是浪费口舌呢。”

    孔令北翻了翻白眼,有些生气地说:“你个小丫头片子可别瞧不起人。当初我夺下领地的时候——”

    “你怎么像个人类的老头子一样絮絮叨叨的,哈哈哈哈。”朱桐笑起来的声音还是像个年轻的小姑娘,“真没劲。既然帮不上忙,就不要添乱了吧。”

    “你——”孔令北被噎住了。他伸手指着她,凭空挥了两下手,又不知还能怎么办。“罢了,我不与你计较!若不是卯月大人叮嘱我待你好些,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张口闭口都是卯月大人,你可真在意她呀。”

    “那是自然。”他轻笑一声,“我在初次见到她时,便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故友般亲切。”

    “难道她就没有告诉你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她为什么这么乐意与你说话呀?你堂堂一方领主,就这么被身为人类的六道无常呼来喊去,可真是没有尊严。”

    “我们的事还轮得到你个丫头指指点点?”

    “论岁数,我们谁大谁小还说不定呢。你那落魄的老爹从南国逃往这里时,你还没有出生,而我已经开始修炼了。按人类的辈分,你最次也得叫我声姐姐呢。”

    “我不想说这些。”

    “切,不占理就不说了。你不说,我可要说下去了——当初卯月君尚是巫女时,她与一位山妖情投意合,却遭到村里人的反对。那时候……”

    “她的事我知道,用不着你再给我介绍一遍。忙你的去。免得到时候出了什么差池,你的失误可要整个殁影阁担责!”

    “你可吓不到我,我偏要说下去。你难道就没想过,卯月大人是在利用你呢——利用你是她老相好的后世!至于有没有感情,谁说得清楚,但你反正是很听话,很好用嘛。不然你以为为何你们会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她认得你的灵魂,你未必认得她呢!天下哪儿来这么多一见钟情的好事?你不喜欢话本,我可就给你讲讲现实的事儿……咦?你怎么没声了?你还在听么?”

第三百五十二回:久梦初醒

    今天,便是“仪式”开始的时日了。

    这之中的准备有多么艰辛自不必多说,尤其两位六道无常“旷工”了几日,已有些耽误事儿了。虽然江湖还是日常的江湖,但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喜阴的事物定是愈发“长势喜人”。不论结果如今,快点在今天给出一个定论吧。

    这是一处山间的洼地,地势很高,但地形是凹陷的,范围很大。水无君和卯月君站在边缘的高处,身侧是陡峭的、向下的高坡,看上去有些危险。施无弃、孔令北、泷邈还有朱桐姑娘在做着最后的准备。水无君没什么事做了,无非是等一等,看他们还有什么事需要调遣自己。而卯月君,会在这场仪式里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她不过是稍作休息。

    今夜有许多繁星,没有月亮。若单有月亮,恐怕会招惹不该来的东西。水无君昂起头看着天,轻声说道:

    “这场招魂仪式——你有多少把握?”

    “招魂可真是……不太合适的说法。”卯月君微微侧目。

    “抱歉,我不太懂这些。这该怎么说?”

    “也不能说全错。毕竟,仪式的确有相似之处,但我们做了许多改进。首先时日便是算过的,衣裳也是新裁的。真正的招魂,该用死者的旧衣物吸引他的魂魄,但我们没有……就连施无弃,也并未留下任何纪念性的东西。这倒是无伤大雅。硬要说……该叫‘唤魂’才对吧?不过我们要召回的也不是如月君的魂魄,只是唤醒她的意识作为新躯体的主宰罢了。”

    “这样吗。”

    水无君听懂了一半,但也够了。她只需要知道,她留在这里,是为了避免意外的发生。这时候,她注意到夜空中有一个亮点越来越近,像是有星星坠落,迎面冲了过来。那白色的星越来越近,散发着柔和的光。水无君并不觉得意外。

    “来了。”她轻轻拍了拍卯月君的肩膀。

    两人抬头望向它,那正是一只洁白的天狗。它从两人上方掠过,并未着陆,但有一人一跃而下。不必多说,那自然是霜月君如约赶来。

    “辛苦了!”

    两人迎上来,看着风尘仆仆的霜月君。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当然不是因为亲自赶路的劳累——而是紧张焦虑的心态。凛冽的风将她的脸吹得很冰,她虽然不冷,却脸蛋发麻,连简单的表情都做得僵硬。她的语气急促地问:

    “怎么样?我来晚了吗?”

    “不,没有,正是时候。”卯月君牵着她冻得发硬的手,领着她说,“走,我们这就过去吧。”

    三人便往目的地去了。霜月君抬起头,看了一眼逐渐远去的天狗,它的身影几乎完全消失在夜幕之中了。在这无人的地方,霜月君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此地的结构与灵力的周转实在像极了雪砚谷……但她没有太多感慨的时间。她只需要知道,这对如月君的苏醒是必不可少的条件。

    她依然很忙,忙得脚不沾地,人间总是有太多大大小小的琐事。比起客观存在的十恶的威胁,那些阴沟里的秽 物也不容忽视。但是,这次她必须来,因为参与其中的、站在这里的,都是她曾经、现在和将来最重要的人们。

    见到故友

    们时,霜月君来不及抒发什么感慨。他们的时间有限,若是错过时辰结果便不好说了。何况他们的生命都是那样……那么漫长,今后还有更多机会。当下只要明确眼前的一件事:就是集中精力,让如月君在这次唤魂仪式中顺利苏醒。除此之外,那些琐碎的细节都不重要。

    霜月君的视线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施无弃的表情与卯月君相仿,看不出忧虑,只有沉稳。但她知道,这两人并非毫无顾虑。相反,他们这般“主事”的人才是最紧张的。但他们能压得住自己的情绪,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事件本身上。

    相反,泷邈的神情便和水无君别无二致了。霜月君初见水无君时,她的迷茫和忧虑就在脸上暴露无遗。按理说,她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地表现出任何的——但那或许是过去了。她已经不是生前的杀手,不需要再时刻注意这些。何况,这里同样也是她最亲近的人,她才会如此放心地表现出自己心中的顾虑。泷邈也不明白这些,他只知道,事情由懂行的人去安排便是,他和水无君一样,在这里就是为了控制潜在的不测。

    孔令北倒是真的气定神闲些……也不是说他漠不关心,而是说,他无法像其他人一样感悟到这件事的具体价值。他当然知道其中的重要性——那可是一位六道无常!可对他来说,与友人相处至今日的感情是难以发生共鸣的。他只知道,其他人都很在乎这件事,于是他也应当跟着在乎。单看卯月君,他可能觉得这件事还有比较大的把握。不过他也不傻,他看得出泷邈的焦虑,也知道轮不到自己去说“放轻松”什么的废话。

    他就这样端端地站在这里,倒是透露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威严。或许这便是他身为领主的那部分气质了……别说,让人看起来还真有些安心。

    朱桐倒是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这个外表上是小姑娘的妖怪,似乎总是这样,干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她的气质与表现,让旁人能忘记她是个丫头——忘记一个这样的小丫头,一般干不成什么大事。可她这轻松的态度,就仿佛她当真能克服一切难关似的。

    “朱桐姑娘……”霜月君踌躇再三终于开口,“此事,您又有多大把握?”

    “没什么把握啦。”

    ……?

    真是丧气话啊。其他人听了也不说什么,最多是翻翻白眼。也罢,这丫头片子就这个德行。何况她能代表殁影阁前来帮忙,已经攻克了许多问题,不然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到了这一步,站在这里的人,除了选择相信,又能怎么样呢?

    仪式就要开始了。

    一阵晚风吹来,每个人的发梢都微微扬起。其他人退避到合适的距离后,唯有卯月君迈步向前,走向法阵中央的那具安静的尸体。她穿着一身色彩暗沉的、与过去那件款式相似,料子却好上许多的新衣裳,看起来那么体面。

    那么……那么完整。

    她缺失的部分已经被补全了。这样的手艺,是除了有经验的朱桐姑娘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如月君的一条腿、一只手臂、腰部腹部,还有很多细小的地方都是拿土质补上的。大一些的部件是可以烧制完成,直接安装上去的,而一些细节则需要朱

    桐姑娘为尸体做好防火措施,以特殊的火、合适的温度和环境,连同陶土一起处理。

    她也是日夜未眠,滴水不进。虽然对妖怪来说这不算什么难事,但当真执着处理好一件事,也实属不易。但她看上去还是那样轻松快乐,让人觉得气氛并没有设想中那么沉重。

    仪式前,卯月君换上了巫女的衣服。

    相较于她常穿的那件,红白两色的巫女服显得太过朴素了。她的头发用纸带束起,手中的神乐铃让在场的各位都觉得熟悉。她脚踏木屐,步步向前,踩在枯枝败叶上有种沉闷的声音。她来到如月君面前,看着她被补全的、安详的面容,心中涌起一种别样的悲悸。那张熟悉的脸被修复得十分还原,只是衔接处有不易察觉的裂纹,和轻微的、光线略暗便无法察觉的色差。想来朱桐姑娘也是尽了全力。

    但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来。她有规律地摇动手中的神乐铃,铃铛发出有节奏的、清脆的声响。与以往任何一次“回溯”不同,这旋律配合着她的舞蹈,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怪异的安宁。这种安宁不是音乐或香料带来的舒缓,而是法术般过于直接的、让人意想不到的带有强制性的“催眠”。

    在场几乎每个人都变得昏昏欲睡,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在结果到来前,他们必须亲眼见证这一切——也以防结果不那么“柔和”。

    接着,按照章程,他们每个人都轻声念叨着如月君的名字。

    不是绀香梅见·如月君。

    不是属于六道无常的那个名字。

    而是真正属于这个身体的主人的、未曾被那位大人所回收的、最初的名字。

    第七香苓。

    第七香苓。

    第七香苓。

    第七香苓。

    第七香苓。

    念叨着这个让人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施无弃内心深处的什么蠢蠢欲动。有什么记忆呼之欲出,那会是如月君被收回的名字吗?突然涌现的不安让他的心里像是有火在烧,又痛又痒。可那个地方,却是单凭手无法触碰的。

    不要再想了……没有用的,不要再想了。

    想不起来了。

    就算想起来,又有何用呢?

    所以不要再想了。

    呼唤没有持续太久,但仪式还有许多准备。焚烧的香料在山间飘荡,延伸到每一处草木的缝隙里去。卯月君已经很累了,但她并没有停下。天上的繁星依然璀璨,像是一个个眼睛在密切关注着当下的一切。

    终于,仪式结束了。

    躺在那里的,还是双目紧闭的如月君。之前,她的表情与肢体还能受到自己的控制,但到了今日,她已经很久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了。很简单,体内储存的灵力几乎完全消耗殆尽。之前还有施无弃等人用其他植物或小动物设法补充,但为了准备这场仪式,她已沉寂太久。

    “……应该是,失败了吧?”

    卯月君转过身,擦掉额边的汗水。她勉强撑起一丝微笑,就像在努力告诉大家,这不算什么大事一样。

    但她看到的并非是众人失望的表情,而是……

    “当心身后!”

第三百五十三回:久惯牢成

    两根锋利的翎毛擦着卯月君的左右侧脸,穿透了她柔顺的长发,两边各自断了一缕。断掉的部分自然垂下,又被纸带束缚的部分拦住,它们无力而尴尬地吊在那里。

    华丽闪耀的孔雀翎羽,与洁白无瑕的白鹭翎羽,一左一右。

    砰!两声清脆的、属于瓷器的声音传到卯月君耳中。她猛地回过头,看到如月君已经站了起来,而两根锋利的翎毛打在她面部的瓷制部分。可那瓷器竟然没有任何裂纹,反而将两人的翎毛弹开了。这是一次无效的攻击,她没有任何停顿便朝着卯月君袭来,那动作流畅极了,一点也不像个……

    不完整的“人”。

    孔令北和泷邈第一时间冲了上去。水无君看了一眼施无弃,等待他做出最正确的判断。霜月君反应过来,心中涌起几分忧虑。他们难道要攻击如月君吗?事情竟真的朝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她是不是也该出手?总之,应当先把卯月君救下来!她刚做了决定,迈出第一步,却被一旁的施无弃拉住了手臂。

    “怎么——”

    霜月君有些错愕,但施无弃只是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他的另一只手抽出一张符咒,只轻声对她说:

    “等着机会便是了,他们知道该怎么办。”

    “可、可……好,我相信你。”霜月君艰难地说,“但这件事,怎么突然就……而且如月君,竟能健步如飞,身上一点也看不出他物拼合而成的痕迹。就好像,它们天生就是一体。”

    “那是当然了!”身边另一侧的朱桐姑娘自豪地拍了拍胸脯,欣喜地说,“这可是我呕心沥血之作,试验了许多新的工艺在里头,保准她的活动与正常人无异,甚至更强呢。”

    霜月君瞪向她,突然声色俱厉地说:

    “是不是你搞的鬼!”

    “这怎么会呢!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呀。”朱桐有点委屈地说,“我分明只负责了还原人形的工作罢了,这些人从头到尾事事都怀疑我……就连霜月大人都这么说。真过分……”

    霜月君无法判断她是不是在装可怜,可她暂时也没更多的证据,便也不能拿这丫头怎么样。再看向战局,孔令北已将卯月君一把抓过来,推向他们这边,而泷邈一开始便直接击向如月君。她现在并不是什么六道无常,只是一具失控的尸体罢了——就像过去一样!

    不,或许还是有所不同的。

    霜月君拉着惊魂未定的卯月君,向后退了很远一段距离,以离开战场可能波及的地方。按兵不动的水无君心中暗想,这一切虽说是似曾相识,但也不完全一致。如月君当初刚被返魂香唤醒的时候,至少还是会说话的。虽然她拒绝沟通,却十分有主见——以自己为中心的主见。这样的她在日后对思想进行修正,是一件相对容易的事。可眼前的如月君……

    “他们配合不行,”水无君对施无弃说,“我去控制场面。”

    “好,你去罢。”

    对战斗的场合熟悉异常的水无君,的确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泷邈先是张开了白色的双翼,用力振翅时,强大的气浪将她掀翻在地。但她很快压低重心,重新站起来,以最稳固的姿势保持平衡。孔令北挥舞着分水刺,朝着如月君最脆弱的

    关节攻上去,想要限制她的行动。可很不巧,泷邈的方向迸射出十几根锐利如刃的翎毛。孔令北很快反应过来,猛然振袖,身后的斗篷扬了过来,盾牌一样抵挡了他的攻击。

    “新的”如月君的学习能力,很强……她自己的身体的确对陶制的部分起到支配作用。不过这两位朋友的配合,似乎就不那么顺利了。

    “你是要我死吗?!”孔令北愤怒地震声道。

    “你没长眼睛吗?!”泷邈不客气地反击。

    好在趁他们吵吵嚷嚷的工夫,水无君也如一道魅影,迅速从侧方摸过去。她一振双臂,缚妖索刷拉拉地闪现在眼前,铁链滑动的声音令人胆寒。一部分铁链在如月君面前打了几个十字,暂时封锁了她的行动。

    霜月君皱着眉,表情很糟。真是要命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还有心情吵架。而且这段时间的相处,似乎并没有让这两人的关系好到哪儿去。还是说他俩一开始就没有共战的念头?不过该说泷邈也是真着急了。以往的他可比现在耐得住性子——至少卯月君在场的时候是。

    “哎呀——”朱桐突然感慨道,“孔令公子倒依然十分忠诚呢!”

    “我知你在我们背后说了些什么。”施无弃瞥了她一眼,“我想,你也该清楚我是知道的。我便只能认为,你是故意为之。”

    “怎么会呢?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

    “但孔令北并没有如你所愿。他虽然没有回应你,但截至目前的表现,都不像是将你的话听进去的样子。”

    “他听不听是一回事,我说不说是另一回事呢。”

    不过的确……尽管朱桐把实话告诉了孔令北,他也没有表态,但从刚才的反应来看,他仍是在第一时间选择帮助卯月君,而泷邈则直接攻向了威胁本身。这并不是要说出两人的方法谁对谁错,只是这件事反映出他们潜意识的决策。对孔令北而言,卯月君本身的安全仍是第一位的,而泷邈则认为直接攻击威胁本身才能更好地解决问题。这是细微的思维差异。

    但……天啊,水无君的作用恐怕就是在这里体现的。指不定,施无弃把他俩“内讧”的可能也考虑进去了。该怎么说呢,姜还是老的辣吗……霜月君和卯月君忧虑地望向混乱的场地。原本用于仪式的清净之地乱作一团,场面真是难看极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得控制吗?”

    隔着不远处,霜月君质问朱桐说。

    “仪式本身该是没问题的,恐怕,是我们运气不好……唉。”卯月君深深叹了口气。

    几人还没说完,施无弃突然选择现在走向战场。不过,他并没有取出他的武器,也没有赤手空拳与如月君交手。如月君无法突破锁链的束缚,它们将她越缠越紧。另外两位终于停止了争斗,看向走来的施无弃。

    尽管其他人离她更近,但被束缚的她充满敌意看着的,却是水无君,就好像她很清楚这些武器是她召唤出来的。恐怕属于如月君的一部分记忆被这具新的身体接纳,但真正该回来的却并没能回来。

    “怎么办?”泷邈问施无弃。

    “给个主意。”孔令几乎是同时说。

    施无弃将沾了血的符咒贴在她的额

    头。妖怪们嗅了嗅空气,知道那是施无弃自己的血。符咒贴在她身上时,她像个被束缚的野兽想要将讨厌的东西甩掉。奈何她腾不出手,只是胡乱地摇摆脑袋,头发都有些散乱了。这身新衣服很合适,可惜没穿多久,就已经出现了一些破洞。大概拿回去补补,还能接着穿吧……

    “属于人体的部分太少,我是控制不了她的。”百骸主施无弃说,“所以要做其他准备。”

    说罢,他抬起两指,躁动不安的如月君瞬间冷静下来,一动不动了。孔令北还是第一次见他役使尸体的本事,他啧啧地说:

    “有这本事,你倒是不早点把东西准备好。仪式开始之前你就给她贴上,总不至于害得我们为此大打出手,连卯月君的安全都差点受到威胁。”

    “像之前的悲剧,一次就够多了。”泷邈轻叹道。

    “呵呵,你还有脸说呢?”孔令北又开始了揶揄,“也不知是谁保护不周。”

    “少说那些风凉话。”

    施无弃抬高了声音,严厉地说:“都别吵了!水无君,拜托你松开锁链了。”

    远远站着沉默不语的水无君点点头。缚妖锁逐渐松弛,缓缓地没入地里消失不见。而如月君还保持着被控制的动作,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塑。施无弃说:

    “你们注意好,若是她轻举妄动,便立刻控制住她。”

    孔令北和泷邈都点点头。施无弃从他们身边走过,朝着同伴们汇合,如月君乖乖地跟在他身后。他们迎着霜月君的面来,她觉得这一幕有种非比寻常的……亲切感。她以为,自己都要将那些遥远的岁月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她没来得及感慨什么,施无弃便率先对朱桐开口了。

    “你还是往陶土里掺了骨灰,是不是?”

    “欸——”

    朱桐拖着长长的音,眼神多少有些无辜,可她却没有反驳。那么大家便都明白了。泷邈瞟了一眼孔令北,那眼神就像是在质问“你怎么看人的”。孔令北像是料到他会这样,两人同时对上了眼神,而前者轻蔑地别开了。

    “我确实没有注意到她有什么小动作。但既然事情这么发生,我便认了,是我失职。若诸位要责备我,就请便吧。”

    实在不像是认错的态度,泷邈心中默默想了一下,但懒得说出口,免得他没完没了。何况对这有点高傲的家伙,这个态度,真算是足够诚恳的认错了。

    “没办法嘛,”朱桐摊开手,“不然,凭借纯粹的陶土,怎么可能很好地与人的部分融合呢?都说女娲娘娘拿泥巴造人,可不是在这时候这么用的。没有作为转换的媒介,自然是行不通的。我看你们救人心切,才没直说的。不过,百骸主大人是如何发现的?凭借您那双……被地狱火淬炼的火眼金睛么?”

    “不。”施无弃冷冷地说,“那个符咒,按理来说是不能完全控制住它的。如月君虽是尸体一具,在她尚有意识之时我无法操控她。即便现在她的意识消散,我也不能完全带动这团不成型的血肉。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尸体现在人类的部分,占据比我们想的更大的比重。”

    “哎呀!您真的是太聪明啦……”

    “防人之心,不可无。”

第三百五十四回:久经风霜

    吟鹓来到了一个镇子。

    这个镇子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来到这里的路上,便有一座指路的牌子。那牌子上的名字被划掉了,而且方式十分粗暴,像是有谁发疯了一样用刻刀用力地乱涂乱画。这牌子是很结实的实木造的,但已经残破不堪。上面残留的不是风吹日晒的侵蚀的痕迹,而是人为的、刻意造成的破坏。边角的断面参差不齐,像是刚被折断的。

    就好像这里的人并不欢迎你来。

    可还能怎么办呢?她没别处去了,她沿路走了一天,周遭没有任何村落。说来也有些离奇,这一路上她没有看到什么人。虽然两个地区间的距离有些远,但一整天过去,她就见了两人而已,一个上午见的,一个下午见的。而他们都不与自己同路,而是迎面而来。

    她当然想打听还有多远,奈何开不了口。上午见到的那人骑着马,很快从自己身边跑过去,险些撞到她。吟鹓有点生气,但没什么办法。不过这么说来,若他从最近的镇子出发,快马不到三个时辰就能到么?不好说,不知这骑手是什么时候出发的。下午见到的那位倒是徒步行走,面色很差,似乎在为什么事生气。吟鹓考虑了一下,正犹豫该不该打扰对方,对方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像是并不想让她开口问多余的事。

    她没办法,只好继续慢慢走着,终于在天黑前到了这个地方。

    从看到指路牌到真正来到镇子里的工夫,天色从暖黄变成了暗蓝。一般而言,到了日落以后,村子与小些的镇子就透不出一点光亮了。冬天是寒冷的、颗粒无收的季节,不需要耕种,也没有太多其他要做的事,顺着天色早些休息才是正常的。只有在大些的、资源丰富的镇子和城池,热闹还会持续很久。

    叶吟鹓很难判断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刚到这儿,根本不清楚这里规模如何。她分明是看到镇里家家户户的窗户正一个接一个暗下去,所以必须尽快找到住处。镇子里给她一种相似的不安感,因为四处都乱糟糟的。天已经黑了,但就着别人窗户的光,还有天上的月亮,她能看清街道上四处都是垃圾。

    那些是垃圾吗?也不好说,它们只是……都被破坏了。摔碎的瓦罐、折断的农具、稀烂的果蔬——没有一件东西是完好的。有一家还亮着灯,院子很大,希望这里的主人能分出多余的爱心,提供一点吃的,一个住处。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走到门前,发现门口的青石板上有一层淡淡的、黑色的痕迹。

    不对,应该是深红色的,只是光线不够罢了。在敲门前,她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阵。或许是失声的事让她的嗅觉敏锐起来,也可能是这个痕迹是新留下的——她闻道血的气息。结合这个混乱的镇子目前展示出的信息,她有些心慌了。

    但,万一是杀鸡的血或

    是什么的呢?别光往不好的地方想,自己吓自己。吟鹓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这张纸上写好了她的请求,来代替她不能说话的嘴。接着,她缓缓伸出手,准备拍响这户人家的院门。

    还没来得及碰到门,她就听到隔着院子,屋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她立刻缩回手,被什么东西烫了似的,紧接着后退两步。屋里的声音越来越大,至少有三四个人在同时争吵些什么。听声音,似乎有一位老人,一对男女,还有一个听不出性别的孩童的声音。但不论是谁,每个人的声音都越来越大,越来越歇斯底里。接着她听到丁零当啷的声音,或许谁先动了手,将家里的锅碗瓢盆砸来砸去。

    这、这该怎么办?完全是吟鹓没有想到的情况。不多时,有人猛地推开门,骂骂咧咧地朝着前院走来了。这是个年轻的女人,大概是生了气,不想再在家里待下去。为了避免殃及池鱼,吟鹓迟疑再三,还是在女人打开院门之前尴尬地跑远了。这种情况别说去请求留宿,别在掐架的时候被误伤就很不错了。

    怎么会这样呢?吟鹓沿着另一条街走着,心中一阵感慨。虽说吵架的确不是件新鲜事,甚至在很多家庭里,这算得上是家常便饭了。就连在叶家,也曾因为自己的事,家中天天充斥着各种人的争执。父亲与其他长辈、亲戚的,父亲与下人的,其他长辈、亲戚和下人的,长辈亲戚之间的,下人们之间的……偶尔还有算命的,还有郎中。后来这些争吵慢慢平息下来,她在后院也不怎么能听见了。或许大家都觉得,这些话题实在没什么值得吵下去的价值吧。架吵得越来越少,来家里的和尚道士、郎中医师,也随之一起减少了。

    是一种被放弃的感觉。但,没什么关系。

    说来聆鹓妹妹的家里偶尔也会发生争执,她都在信里说过。不过那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啊,不论是穷苦人家还是富贵人家,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催生各种各样的矛盾。或许矛盾本身的性质各不一样,但世上终归没有不吵架的家庭。最重要的不仅是弄清起因,还有后续处理的方式。在这整个过程中,每个人的态度都是至关重要的……

    罢了,想这么多没用。若是人人都能心平气和些,世上也不会有这么多争执的。很多事啊,就是有人非要多说一句,甚至动起手,那场面失控便是很正常的事了。

    吟鹓重新抬起头,深吸了一口冬日冰冷的空气。她默默摸了一下钱袋,里面没有剩太多东西。那钱袋不是属于她的,她最终还是决定“借用”一些银子。该说,也正是因为里面实在没有很多钱,对失主来说应当耽误不了什么事才对。

    但在钱袋里,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是她当时意想不到的。也是她唯一感到有些庆幸,没有因为莺月君的诱导而后悔的东西。

    那是一个……玛瑙做的埙。

    这个年头,埙算不上常见,而玛瑙制品便更罕见了。她知道,聆鹓的家人收藏着这样一个疑似法器的东西,但她不清楚是不是这件——她又没见过。至于手头这玩意到底是不是法器,她可就更不清楚了。可这东西实在是给她一种怀恋的感觉。看着它,吟鹓就能想起她的妹妹。这东西,应该也是个仿品吧?不然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女妖身上?

    当时的她的确为此追了出去,想要问个明白,但那白色的女妖已经消失不见了。她想不明白这东西怎么能出现在其他人手里?如果真是聆鹓家的,那就是说他们家被偷、被抢了。这不恰好证明,她手中的埙就是真正的法器吗?但江湖上没听过叶家被抢的风声,更没听过关于法器的议论。何况啊,若真是那么重要的东西,这妖怪也太不小心了。

    别想了,还是琢磨琢磨今天住哪儿吧。其实和过去一样,找个避风的地方也能将就一晚上。可这个镇子实在是太冷了,比荒原上还冷……这真是奇怪啊。按理说,建筑物多的地方怎么都能挡住寒风的。

    但她渐渐意识到,露宿街头恐怕是唯一的选择了。

    天还没黑多久呢,家家户户的灯又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了。这并不是值得人感到温馨的场景,因为所有人都在吵架,甚至大打出手。怎么会这样?大家不都是一家人吗?吟鹓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个灾星了,走到哪儿,哪儿就不太平。这个夜晚逐渐开始吵闹,像是白天的集市一样,可气氛却差太多了。

    先找个稍微安静些的地方吧。正走在路上,突然一户吵闹的人家的窗户便破了,一个人从里面屋里滚了出来。失去木架支撑的窗户透着冷风,屋里的温度比屋外还低似的。源源不断的咒骂变得清晰,甚至有更多零七八碎的玩意儿从里面被扔出来。那人强撑着站起身,顾不得拍自己身上的土。他摸向已经磕青了的脑袋,正准备和里屋的人吵个明白。

    听声音,里面的似乎是个女人。可真是、真是彪悍啊。不过吟鹓可没时间感慨这个,她被吓了一跳,在原地呆站了半天都不知该作何反应。那鼻青脸肿的男人注意到她,面目狰狞地指过来咒骂着:

    “哪儿来的婆娘在这里偷听?我看你是活腻味了没事找事!听别人家吵架觉得好玩是不是?你家里人是死绝了大晚上鬼一样在外面站着。你他妈的,老子现在就该教训教训你——”

    说着,他真撸起袖子朝着自己过来了。吟鹓心里一惊,立刻拔腿便跑。身后传来沉闷的声响和一声惨叫,吟鹓只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被破碎的窗框绊了一跤,正趴在地上。真是好机会,赶紧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吧!

    她跑啊、跑啊,没命地跑着。她被不绝于耳的咒骂与厮打声包裹,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第三百五十五回:久仇积怨

    街上热闹了起来,吵得比白天任何地方的集市都让人难以忍受。

    人与人总是争执不断,理由听起来一个比一个无端,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理由。许多争斗的人们从街道的这边打到那边去,夜晚喧嚣得不像话。在墙间的小巷里,高高堆起的柴垛间,没人注意到这个藏起来的二十出头的姑娘。

    太乱了……这里真的太乱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镇子诚然是充满了“活力”,但在这种过分的活力下彰显的是一种变相的消沉。不论是多大规模的聚落,其运作方式都应该是一团篝火。火焰灼灼燃烧,人们往里面加着一根又一根的柴火维系温暖。但是,在这里发生的却是一场场阶段性的……爆炸。柴火在发挥出应有的价值之前便灰飞烟灭,什么都不曾留下。这种激烈的事物终归只能是暂时的。直到最后留给人们看的、带给人们温暖的东西,空无一物。

    怎么办?先躲在这里休息一晚吧,明天一早就找机会离开。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镇子啊……吟鹓没办法想这些,反正也得不到答案。小巷内勉强避风,依然阴暗寒冷。外面的噪音不断地传到这里,让她怎么也无法休息。她坐在两垛高高垒起的柴间,搓着手哈气,忍受着那些嘈杂的咒骂与打斗声。

    一点好的声音也没有,吟鹓感觉可真难过。鬼使神差地,她拿出了口袋里那枚精致的玛瑙埙。因为吟鹓的手也很冷,她几乎感觉不到这块空心石头的冰凉。

    它能被吹响吗?

    反正吹奏它也不会被发现,外面这么吵……试一试吧。吟鹓以前是会吹这玩意儿的,她会很多乐器,不过现在不知道是个什么水平,毕竟很多年没摸过了。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将冰冷的风吸进肚子里,停留一阵,像要把它暖热似的。然后,她轻启冻得发白的薄唇,缓缓地将那口温暖的气释放出来。

    一阵空灵的音调传了出来,随即戛然而止。吟鹓停止了吹奏,因为她很惊讶。毕竟……据说没什么人能把法器吹响,所以她手上的果然是个赝品吧?但别说,那音色真的十分特别,比起陶瓷、竹木制作的埙都不一样。这一刻,吟鹓感到一阵喜悦,是因为这音乐令她心情舒畅吗?

    她左顾右盼,确认没人注意到这里,便又将玛瑙埙凑在唇边。她没想到自己还记得很多,一段儿完整的曲子被她很熟练地吹了出口。音乐悠扬、沉静,令人听了有心旷神怡之感。这声音水一样流出巷子,却被人们的吵闹淹没了。那是自然,所有人的戾气都那么重,人们都只在意自己眼前的琐事,并为此投入了全部的精力争吵。没有人注意到这音乐,也没有人注意到她。

    吟鹓不知吹了多久。这么一段时间,她好像把自己所有能想起来的曲子都过了一遍。有些她记得不完整,便算了,换一首还记得的。她越来越熟练,心情也越来越高兴了。在这样荒唐的镇子里,还有这样一个特别的角落。而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但就要不是了。

    “你是何人?”

    吟鹓一惊,手一抖,玛瑙骨碌碌滚到了地上。她慌忙将它抓

    起来,随即望向四周。难道是自己吹奏得太入神,没能注意到周围有人过来吗?但她什么人也没看到。正当她疑惑不已时,那声音又传来了。这一次她清晰地听到,声音来自自己的前上方。

    “那是……什么东西?”

    对面的墙头站了一个人,正居高临下俯视自己。她怔怔地看着那人,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对方的语气有些微妙,上扬的声调中有些许疑虑。她不知这人是不是来惹事的,心里十分慌乱。那人穿着一身狩衣,腰间有一把形状奇特的刀——或说钩子。它弯曲的弧度很大,实在不像是寻常兵刃。

    她从来没见过此人,此人却说:

    “你有些面熟。”

    吟鹓茫然地摇了摇头。但有一个瞬间,她反应过来,或许对方见过的是自己的妹妹。她立刻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见过聆鹓,又是什么时候见过的,而自己也不能正常说话——可她太想问,太想打听了。

    可就在她还没有开始比比划划的时候,那个人缓缓地抽出了腰间的弯刀。月光下,刀刃显得十分通透。它似乎是中空的,只有轮廓能在地面上勾勒出阴影。吟鹓看着前方地面的剪影,刀刃几近透明的影子中似乎有些杂质在流动。刀刃里有什么液体吗?

    没时间琢磨这个——她得跑!

    对方已经展现出了强大的敌意,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虽然不知道为何对方要与自己刀剑相向,但她没有机会弄清其缘由。她没多想,直接迈开腿逃离了这个地方。大街上仍有不少人没有休息,他们都在为莫名其妙的理由争执着。有些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但这么冷的天,若就这么扔在这儿,恐怕第二天真的醒不来了吧。

    这不是吟鹓该考虑的事情。先让自己成功活过这一晚才是最重要的!她发疯似的跑着。真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聆鹓说过么?她是不是曾经提过这个人?不行,太焦虑了,想不起来。何况一路上针对他们的人应当也不少吧。她太紧张了,但手里始终紧紧攥着那枚埙,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就这么逃了好一阵,她回过头去,突然混乱的人群里,那个人影仍在其中。那人甚至是堪称气定神闲地朝这边走来,就好像只凭走的,他就能跟上自己跑的速度。吟鹓倒吸一口冷气继续跑,她与许多争执的人擦肩而过,甚至撞到了不少人。但她很快离开现场,又引发了新的误会和矛盾。这太离奇了,任何地方都不该是这个样子。

    到了人稍微少一些的宽阔地带,或许是因为这儿不是住宅的区域。她的体能也不允许她再进行这种程度的消耗。她气喘吁吁,单手扶着墙调整呼吸。她吐出口的气化为浓郁的白色烟雾。其实,若有人远远望向她,能看出她周身都冒着细小的、袅袅的白烟。她真的跑了很久,跑得嗓子里有股血味儿。

    这下总该甩掉了吧?

    再望向四周,她却又看到了那提着弯刀的影子。

    恐惧在心底里蔓延,扩散到每一个毛孔里去。她没吃什么东西,也没怎么休息,实在没有更多力

    气。可求生的本能指使她的双腿再一次动起来。这次,她跑得很慢,几乎和走没区别了。她不能停下,否则便会惹来杀身之祸。可就这样的效率……难道就能全身而退吗?

    “快逃,一刻也不要停。”

    出现了!是莺月君的声音!

    这话给了她一点动力,她的步伐稍微快了些,虽然和之前差得远。她不用开口问个明白,出现在她脑海内的莺月君就接着说道:

    “这是嗔恚之恶使。在他尚为人类的时候,他就与你的姐妹有些仇怨。啊,不该说是你姐妹的,是你姐妹与她的同行者们……你当是知道的,她给你说过,就是这个人。但如今你可不能松懈。那时他们交手便已经很有难度,如今他成了妖怪,便更难对付。”

    他怎么会在这里?!但、但是,他若是嗔恚的恶使,那么这个镇子……

    “这个镇子的一切异常便说得通了。新生的恶使,都会通过这种手段在小地方汲取力量。他大约还是想找神无君复仇吧。将这种规模的镇子转变成自己的地盘,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被任何稍有能力的阴阳师察觉都会惹来麻烦。看来,他的确对神无君积怨很深呢。”

    可别光说风凉话,你倒是能帮些什么?

    察觉到吟鹓的责备,莺月君倒有些惊讶,这似乎不像过去的她。但莺月君还是答道:

    “你的机体能力就到这儿了,即便是我来使唤它,也不能跑得多快。我当然是希望你能顺利脱险的。我出现在这儿,当然也不是为了看热闹。我的确是来帮你的。说来也怪你,你不该吹那个埙。这不,把麻烦招惹过来了?妖怪的耳朵可是很灵的。”

    什么?那不就是个普通的乐器吗?一个法器的仿品。

    “我为何要让你拿那个荷包,你也不好好想想。罢了罢了,怪我太忙,没给你说清楚。不过现在你就要知道了,会有人跟你解释的。听我的,到了前面那个岔口,朝左边走。”

    前面确实是个岔道,吟鹓没有多想,选择了左边那条路跑了下去。她知道,因为自己与莺月君达成了某种协议,她的确是不希望自己的身体受到伤害。如果她死了,身体便会很快腐烂,交给莺月君也没什么用处——她还抱怨防腐处理很麻烦呢。可看她这么气定神闲,难道有九成的把握,自己不会出事?

    她说有人能帮到自己,是谁?

    没跑多久,她又听到了一个声音。

    “直走,别怕。前面第二个箱子右转。有块木板挡路,很脆,直接踢开。”

    这是一个男声!吟鹓并不觉得熟悉。但这声音十分沉稳,给人安心的感觉。她不知道声音从哪儿来,但她很确定它来自外界,而不是自己的脑海。可附近没有人了,她不确定那人在什么地方发号施令。

    但她必须相信。

    吟鹓照做了。第一个巷口看上去很宽阔,也很安静,没什么人。但她并没有朝这里跑去——若是让她自己走,还真会选这条路,毕竟其他人实在是太暴躁,不知会惹上什么麻烦。

    直到她来到第二个巷口。

第三百五十六回:久闻盛名

    第二个巷子里,可热闹太多了。吟鹓没有太多迟疑,转身便钻了进去。她只听到吵闹的声音,但没看到什么人。因为那声音说的不错,巷子中央卡着一块薄薄的木板,不知是谁闲置在这儿的。吟鹓已经精疲力尽,她走到板子面前轻轻敲了敲,感觉它确实不厚。她试着用力推,却推不动,板子的两边都卡住了。

    对面的街区很吵,她不知该不该过去。听声音,似乎有三四拨人发生了争执,正打得不可开交。不过目前听上去只是在推搡,没什么械斗。反正吟鹓是被挡在这儿了,她有些无可奈何。而回过头去,她看到有长长的影子正逐步从一侧墙壁延伸向前。

    她更慌了。

    “不是说让你撞过去吗?别犹豫。”莺月君的声音又在脑内响起,“光在这儿怕也没什么用。不想死的话就快些,受伤了总比丢了命强。”

    确实,受点皮外伤可比送命要好太多。吟鹓深吸一口气,后退几步,用力拿侧肩撞了上去。咔嚓!木板应声而裂。这板子又薄又脆,若是个强壮些的大汉,大约能一拳打穿吧。这声音虽然很响,但对街似乎没人注意到她。每个人都高声嚷着,只在意眼前自己的事。天已经很黑了,月亮高高挂着,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刻。

    吟鹓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腿很酸,体力燃烧殆尽,完全到达极限。就连向前走的这几步也全凭毅力。虽然这边乱点儿,但既然那个男声都这么说了……她犹豫地走过去,刚出巷子口,突然就有一双手从侧方将她拽了过去,并捂住她的口鼻。

    吟鹓一惊。她奋力挣扎,可实在是没劲,拳头打在劫持自己的人手臂上的也软绵绵的。那人的力量大得不可思议,抓她跟拎只小猫似的。她被强行拖拽到旁边的房屋内,眼睁睁看着房门凭空紧闭。是风吹的吗?她不知道,她已经感觉不到什么温度了。

    那个人撒开手,她跌跌撞撞两三步,猛回过头。她的心跳本来就够快了,如今几乎要到了峰值。再受点什么刺激,她毫不怀疑自己的心脏会立刻停止跳动。但眼前这人是谁?就着室内唯一的烛火,吟鹓看清他穿着一身直裾,样式略微修身,尤其衣服是黑色的,这为主人在夜里活动提供了方便。这人还戴着一顶黑色的帷帽,黑纱恰好挡住了脸,让人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绑架?这形式毋庸置疑了。到这时候,她也不知莺月君去了哪儿。别说给她什么建议,哪怕安慰几句也好啊。但也罢了——吟鹓如今对除了自己之外的人,几乎都谈不上什么信任。也许除了妹妹吧……但她首先也得见到才是。

    “在这里你很安全。”

    吟鹓愣住了。这声音很熟悉,正是刚才引导她逃到这里的人。对方抬起手,朝着门的方向一动指头,门栓“啪”地一下叩上了。吟鹓扭过头看向门,又扭回来看向他。他站的地方距离门口可有两米开外。而在门紧紧锁上以后,一阵暗紫的微光从门栓上缓缓扩散,直到掠过了整座屋子。吟鹓呆呆地望着那阵光华,它们在掠过放在地上的蜡烛时,还令它轻轻颤抖了一下,两

    人的影子也随之一晃。

    你是谁?这是吟鹓最想问的问题。

    对方大约也猜得到,不等她开口,便缓缓摘下了帷帽。在看清他眼瞳的那一瞬,吟鹓惊异地瞪大了双眼。

    那是多么特别的一双眼睛。这人是没有眼白的,或说他属于眼白的部分是纯黑色的,而应该是瞳孔的地方却是纯白。就在这样的黑色眼底,各有两段细细的、明晃晃的金环。它们就像两轮三日月,高高挂在没有星星的夜空上。

    她该知道这是谁——不需要看出那抹金色,单是这样特别的瞳眸,她就已经想到了江湖上的某位传奇人物。她又被走无常救了,竟然还是传说中的神无君!他的那对弯刀还交叉挂在背后,两支刀柄露出肩头。

    吟鹓有些激动,她连比划都不知该怎么比划了。一想到这是神无君,曾与南国诸神周旋又凯旋而归的神无君,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想到这儿,她全身都放松下来。她瘫倒在地上堆起来的毯子间,竟觉得浑身各处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疼痛。或许身体早就过载了,只是现在才敢让疼痛浮现。

    “我知你口不能言。你安心待在这里,屋子设置了结界,不会有事。外面很乱,气味混杂,足以混淆视听。”

    难怪那微光将整个屋子的地面、墙壁、天花板都掠过之后,她就完全听不到外面嘈杂的声响了。她点点头,然后环顾四周查看室内的环境。这应该是一处荒废的空屋,里面所有家具都被撤走了,地上还留着几处方方正正的没有尘土的轮廓,看得出曾经的陈设。地上虽然是脏的,堆在这儿的毯子倒都干净,就是有些旧了。到这个时候,吟鹓绝不挑剔。

    地上的蜡烛静静地燃烧着。神无君走向门口,站在门侧,双手抱臂并随意倚靠在那里。他略微侧过头,似乎在注意着门外的动静。吟鹓想站起来,但毯子实在太柔软,身子又太沉重,她略微挣扎了一下便不想动了。但她依然警觉,双目也一动不动盯着门的方向。这屋里也有窗户,但被厚厚的宣纸糊起来了,边缘还帖了不少符咒,应当是用来维持结界的。

    神无君注意到她的紧张。他绝不是话多的人,但在这个开不了口的姑娘面前,他愿意做一定程度的妥协。

    “那是个恶使——人变的一种妖怪。我跟他有点儿个人恩怨。虽然是他单方面这么觉得的……”神无君解释道,“不过事到如今,就当是双方的责任罢。”

    对吟鹓来说,这实在是有些费解。虽然她依稀记得聆鹓有说过这么一段儿事,但她的故事太多、太精彩,细掰每一个都只是一笔带过似的。至于这两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情况,吟鹓就不清楚了,她没法儿打听这事。

    她看向神无君的目光算不上好奇。她知道,不该打听的事少打听。但她还是有些担心。看样子,神无君似乎不打算和那恶使交手,否则不会将她藏在这里。他若要出去,自己的藏身之所也会暴露。她不知自己该在这里待多久才算得上安全。但既然神无君在,他心里一定是有数的。

    说来,那个恶使是

    怎么追过来的?她很快回想起来,并摊开始终紧攥的手。那枚埙还安然无恙地躺在她的掌心,就是沾了些汗,烛光下显得亮晶晶的。

    “那是个招惹麻烦的东西。”神无君远远看着说,“啊,别紧张,我不会问你看的。这玩意儿我熟,当年还是我带回来的。我不问你是从哪儿弄来的。看你这面相,我就觉得与我之前见过一丫头是亲戚。”

    吟鹓的身子微微坐直了些,她恢复了一点体力。这么做不是为了显示一种正式,只是她在刚才那一瞬很想站起来。她又低头看了看埙,指着它,又指了指自己的嘴,面露困惑。这意思很明确了,她想质疑这东西的真实性。毕竟她刚才可是吹响了它,还疑似因此引来了不该引来的妖怪。

    神无君平淡地说:“是不是假货,隔着老远我便能看出来。一般人确实吹不响,毕竟那是来自天界的东西。但你可以,我想应该是有什么缘由……我听说了,你的前世是迦陵频伽。虽然那也是个半妖,和什么天神无关,却是唱歌的好手。说不定这二者间有什么关系,何况你灵根不错,可惜没在好时候遇到一个好师父。不过,我在想……”

    他停顿了一阵,吟鹓好奇地看着他。屋里很安静,吟鹓都快忘记莺月君方才是出现过的。可她现在去哪儿了?难道她不想直接与神无君打交道么?神无君目前也没有追问那个“叛徒”的事,看样子,他不知道也说不定。

    “尹归鸿盯上的,应该不是这玩意本身。这些法器害得他家破人亡,很难说他对这些东西的态度。但你能吹响它,还吹得不错这件事……确实令人担忧。哪怕他这次没抓住你,可消息却传了出去,你也会惹来大麻烦的。不论是人,还是妖怪,都可能成为你的威胁。”

    至于其中的原因有很多,神无君不需要一一解释,吟鹓自己也能想来。她感到一阵惶恐,手中冷冰冰硬邦邦的空心石头突然就变成了烫手的山芋。她手一抖,埙落到毯子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你应该知道它的来历,也知道它的用处。现在街上随便一个话本里都写得清楚。虽然有些版本过于夸张,不过……差不多是那个意思。至于催眠与控制的效用,它确实存在,而你还不知如何触发。但影响人的情绪,扰乱人的精神,凭你慢慢摸索,说不定真做得到。据说它还能给人制造他人不可见的幻觉。”

    真是强大又危险的武器。对,武器!吟鹓向一旁蠕动两下,离埙更远了些。再看那暗沉的颜色,就像干涸的血——若是真品,它当真沾了不少人的血!太危险了,这种东西她绝对不要拿在手里。想到这儿,她准备将求助的眼光投向神无君,却又听见他说:

    “不过我不会收走它的,你就拿着吧。虽然很危险,但我想,利大于弊。反正就算你把它扔了,谁也不知道。这话回头传出去,麻烦的东西没了,麻烦的事儿还会接连不断。”

    神无君的语气是那么轻松,显得像是事不关己。吟鹓只感到一阵绝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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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