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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五十七

    吟鹓很累,但她并不感到困倦。她心里还装着很多事,惹得她阵阵头疼。神无君徘徊在各个窗户与正门之间,估计是在观察外面的情况。吟鹓看了一眼被自己丢在一边的埙,思索再三,终于又鼓起勇气重新捡了起来。

    “你准备去哪儿?”神无君突然问她,“回家吗?你住哪儿?”

    叶吟鹓摇了摇头。她不能回家,她必须去殁影阁。但为什么?她突然有些恍惚,这个念头似乎不那么强烈了。自己心里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回忆良久,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当初莺月君的提议。是了,比起漫无目的地寻找自己的妹妹——声音已经不重要了,找到一个固定不动的标志性的地方,对她来说更加方便合理。现在她所处的位置,比起回家,反而更接近殁影阁些。虽然这距离还该走些时日的。

    另外,她也算是答应莺月君,让她和皋月君取得联系。现在莺月君的立场仍是善恶难辨,说自私些,吟鹓已经不在乎了。现今世道如何,她管不上,也没能力管。她不由得想起和妹妹与另外两位姑娘,在淫之恶使曾植根的那个村子,那个被火烧得干净的村子……自己的好妹妹可是拼了命地想要救人。她没有那般觉悟,吟鹓很清楚。虽然她的确为此深受感动,但她所能做的,就只是守护好聆鹓而已。像世俗意义上的大善人,她们中一个人做就够了。

    有那么一瞬,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但她又很快恢复平静。这世道可并没有好好待过她,她也没什么义务做行善积德的事。

    “那你想去哪儿?找那个亲人?”

    吟鹓微微点头,但又摇了摇头。她是想找妹妹,但神无君能帮她什么吗?恐怕还是要依靠一些“行家”。她终于有力气站起来,朝神无君走了几步,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写了三个字。

    殁影阁。

    神无君不用转过去也认得出这几个字。他半天没说话,吟鹓站起身后,也在原地没有动弹。神无君轻叹一声,说道:

    “那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地方。不过你想去,应该有你的理由。说来你们叶家发迹的时候……也是老祖宗从那里得到了帮助。无妨,你想去便去吧,我也不拦你。反正我也没时间把你送回家去。”

    神无君真是个耿直的人啊。吟鹓想,说不定是水无君霜月君她们,是不会放心让她一个人单独行动的。不过,她们可不会建议自己一个人在江湖上闯荡,她们必然会逼自己回家,不要一人在外面冒险。

    不过神无君应该觉得,就算他想这么做也没用吧。在无数个故事里,他自己就是那般一意孤行,甚至有点偏执的人。如今见了真人,再想想他当时救自己跟绑架似的……也不难理解。

    神无君让她今天晚上安心休息,不会有事。等明天天亮了,他会设法护送她离开这个村子。他并不恋战,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打算和尹归鸿交手。至于尹归鸿有没有发现他,不重要,神无君并不在乎。

    于是吟鹓躺在堆着的毯子上安静地睡去。本就不长的蜡烛不知在哪一刻燃到了尽头,屋里便一点儿光亮也没有了。无妨,这对熟睡的姑娘和

    双目特异的六道无常而言无关紧要。纯黑的环境对吟鹓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安慰,她睡得很熟,连梦也没有做。这些旧毯子很软,让她想起家中铺了许多层垫子的床。

    吟鹓再睁开眼时,周围还是漆黑一片。毕竟窗子被糊得密不透风,很难看到外面的光线,这也就无法判断时间。神无君仍坐在门口。吟鹓走过去,本想问他现在是什么时辰,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或许对六道无常而言,能够安心休息的机会也不多得。她只试着轻拍两下神无君的肩膀,他仍岿然不动。

    也许时间还早吧……?吟鹓还以为自己这么累,会睡上很久。

    “真是睡得很死呢。”

    脑内传来这样的声音,当然是莺月君了。吟鹓问她为何现在才出现,难道她不想见到神无君吗?

    “确实有这个原因……毕竟他实在是很正直的人。若我不能对自己的行为做出恰当的解释,他一定会视我为眼中钉的。虽然我躲在思绪的世界,他无从察觉,但若是我影响了你的行动,他定会有所怀疑。虽然六道无常不需要睡眠,不过偶尔也有人想得到真正的休息。而神无君,从来没人见过他睡觉呢,真罕见呀。听说他一旦睡着,若不是自己醒来,就算是天塌了也醒不来。”

    是这样吗?吟鹓有些自己的想法。她隐隐觉得,神无君已经看出了什么端倪。虽然莺月君的话说得不错,她有理由不正面面对神无君。至于在自己逃跑时指路,也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之后她就又消失了。神无君是警觉的人,不会轻易在这种时候休息……哪怕他很累呢?六道无常可以靠灵力来修补衰弱的神经,在这种紧张的状态下,他真的能睡着么?

    指不定,他是特意去寻找莺月君的……而这时候,莺月君突然将思绪迁移到自己的意识中,这像极了某种躲藏的行为。

    这一切都是吟鹓自己的揣测,没有直接证据,而且她也没有明说出来,去问莺月君求证。这些想法,她认为就算被莺月君知道也无关紧要。但她偏偏控制了自己思考问题的速度、方式、效率——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做的,不过,她反而没有强烈地排斥。如果用力想着,不要被别人察觉,那么反而这种激烈的思想很容易暴露。她想试试以这样无所谓的态度思考,能否被莺月君这样特殊的无常鬼发现。

    她没有。

    至少她没有说。莺月君的确也有装作没听见、不知道的可能,不过按照她的性格,应该会说出来澄清才对……罢了,吟鹓也不够了解她,说到底两人一路上都只是合作的关系,算不上什么朋友。

    “吹首曲子吗?怪无聊的。”

    你没有什么事做吗?

    “不,任务还是一大堆呢……真是累死了。不过人就是需要忙里偷闲的。说来这埙,你吹得很不错呢,要不要再吹吹看?试试能不能把神无君唤醒也不错。”

    神无君说的那些话,你听到了么?他说这个东西,有很特别的效用。听起来有些可怕。

    “我那时又不在场,怎么知道呢?”

    吟鹓暗想,看来自己在柴垛边吹奏的时候,莺

    月君其实是在的,或者留了一丝意识。若她真没有听到神无君说的话,那她怕是完全离开了。她可能当真不想让神无君注意到她。

    “啊,不过……”莺月君又接着说,“这东西确实很有用。既然现在时间比较充裕,我就与你细说些罢。神无君既然给你讲了不少,那我便不做详解了。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人能吹得响它。让你拿它的时候,我也不清楚你究竟能不能做到,只是觉得它还蛮值钱的。等到了殁影阁,若是你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作为生意的交换,那它应该能派上用场。不过目前来看,它在你手里的价值似乎得到了体现。要知道能吹响它的人不多,能好好使用它的人便更少了。你若有能力驾驭它的神力,定是天大的好事。音律也是语言呢。”

    音律也是语言。虽然她对莺月君的话将信将疑,但这句话,的确从某种角度上碰触了她的心弦。说话是发声,发声是为了表达,而音律也能以一种不那么直接的方式传递出人的情感。那这是否真的说明,乐声能代替语言,传达出她想表达的一切?

    她将埙缓缓地凑到嘴边。也许一般的乐器很难做到,但若是能触碰人心的法器……

    轻扬的乐声出现了。她的演奏还是那样娴熟,那样美妙,那样令人动容。她试图将自己的情感融入到音乐里,希望它能传达出什么。就在这时,密闭的室内仿佛出现了一阵风,地面上的灰土以她为中心向外扩散。她的脚边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你的灵力,当真通过法器被引导出来了。”莺月君的态度好像有点惊讶,“你的确是颇有天赋的人,不过能以这种形式释放自己的力量,我还真没想到咧。”

    她继续吹了下去。可就在下一刻……

    “轰!!!”

    巨大的噪音在耳边炸开。有什么人从外界突破了房子的结界,连同门与墙壁一并破坏。做到这一点的,竟然是凭一把形状奇异的弯刀。它穿透门的位置,恰好让刀刃能砍到神无君的身上。但是,弯刀的主人没有得逞。

    神无君不知何时醒了。在那一瞬,他睁开了眼,单手抽出了一柄黑色弯刀,稳稳地挡住了身后杀伤力巨大的攻击。碎石乱溅,可神无君仍稳稳地站在原地,连头也没有回过,就像看到了刀刃从何劈来。

    恶使与六道无常就这么打起来了。

    吟鹓立刻认定,这与自己的演奏有所关联,但她不知其原理。跑!这不是她的第一反应,而是莺月君在瞬间给出的指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神无君能招架住的,反而她在才是个拖油瓶。她立刻从垮塌的地方跳了出去,在混乱的大街上奔跑起来。经过一晚上的休息,她的体力已经恢复许多。

    跑啊,接着跑罢!一刻也不要停下。她很快来到镇子边缘。这次,莺月君一直在为她指路,甚至点出了几处灵脉。她没有多想,只有信任,即便那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人类能下脚的地方。但那些都是正确的方向,莺月君不曾骗她。

    不多时,她已不知逃到距离那被恶使占据的镇子多远的地方外了。

第三百五十八回:久病成医

    “你看上去可真狼狈呀。”

    跌入耳畔的女声有多轻佻,尹归鸿一点也不在乎。他用之前随手扯来的破布擦拭刀刃,然后随意地丢掉。刀刃上沾的不是血,而是外溢的毒液。落在地上的布成了一块焦炭,接触到的草皮也在顷刻间变得枯黄。

    “如果你是来收割的,这里已经不剩什么了。”尹归鸿并不回头看她。

    “啊,这倒是没有。”陶逐摆摆手,随意地坐在他身后路旁的石头上。她的兄长站在石头之后,让她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身上。

    “那你来做什么?看笑话?”

    尹归鸿实在没什么好脾气,不仅他是嗔恚之恶使的原因。这镇子已经没什么人了,空空荡荡,安静得吓人。在这儿,你连一具尸体也不会看到,但一切似乎都还在正常运作。没什么落灰的地方,家家户户还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桌上的食物也都只吃了一半。所有人都跟人间蒸发了似的。这样的场景,在现下的时代算不上罕见……出于种种原因。

    就像是一个金玉其表的果实,内部已经被蛀得空空荡荡,但它还没来得及腐烂。

    “唉哟,我就不能是来看看你嘛。”

    陶逐一挥手绢,方圆百里都能闻到一股特殊的香气,但尹归鸿只觉得刺鼻。他烦躁地看着四周空无一人的建筑。几条街开外,那里倒是被破坏殆尽了。因为那边是他曾与神无君交手的地方。但现在,不论蝉还是黄雀,都不在这里。

    而且谁说螳螂不会吃鸟的?

    “别犯恶心,你这套对我没用。”

    “人的习惯可是很难改变的。我曾经要活在这世上,就必须拿捏腔调,卖弄皮囊。如今我早已摆脱那苦不堪言的命运,但这些生存的方式已经刻到我骨子里了。我不会讨厌这些东西,它们都是我重要的一部分。该说,我还得感谢它们。若不是这些,指不定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样优哉游哉的地步。”

    “你倒是清闲,就别来打扰我。看在你我姑且算同类的份上,赶紧滚蛋。”

    “你可真凶,我分明是与你好好说话呢。啊……让我猜猜看。”陶逐伸出一根手指,在唇边一边打点一边念叨,“应该是你与某个走无常交起手来,他恰好又是使阴阳术的一把好手。所以在你的妖力还未完全侵入镇子里的每个人时,他切断了你们的联系。打斗中,惊醒的人们疯狂逃窜,离开了这个他们赖以生存的小镇。或许有朝一日,他们还会回来的,但一时半会是不行了。况且只要离开这片土地,猎物与你的联结就会越来越淡,你能汲取到的力量也就越来越少。所以,这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坏消息。呀……复述下来,你确实够惨的。”

    尹归鸿没什么打不打女人的原则——反正现在是没有的。他头也不回,但弯刀已在瞬间出鞘,刀气用力斩向陶逐坐着的方位。可刀气所劈开的,只是一层易碎的幻影,和一块无辜的石头。石头四分五裂,迸开的声音震得人耳麻。陶逐与她兄长不知何时出现在街边建筑的屋檐上,就在尹归鸿最近的地方。她坐在边缘晃着腿,她的兄

    长直直站在一边。

    “哇,你真的好容易生气哦。”

    “别犯贱。”

    “任何人来到一个地方,都有他出现的理由。你怎么问都不问,上来就刀剑相向?喔……或许怪我说了太多话。好嘛,看在我这么有自知之明的份上,你就不要计较了。听我说,我来到这儿,可是带着好消息的。”

    “最好对我来说也是个好消息。”尹归鸿将刀收入鞘中,但怨气可还挂在脸上。“我知道,无庸谰让你来的。”

    “嗯嗯。的确,我是来给你传话的,没带什么礼物。是这样的,他那边呢,从摩睺罗迦地宫的法阵里解析出一段有趣的内容。啊……我也不懂太多,反正很有用就是了。对那部分内容单独处理,又加了些乱七八糟的什么辅助,最新的一个阵法就要完成了。据说对你我而言都派得上大用场,这是**阵的核心之一。”

    “哦。虽然你什么都没说,但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说这话的时候,尹归鸿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他迈开步子,在街上默默前行。陶逐也站起身来,伸出双臂保持平衡,在屋檐的边缘前进,她的兄长则跟在她后面。不管尹归鸿作何回复,陶逐都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知道吗?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的小伙儿聊天。不像别人,动不动只盯着人家的胸、人家的脸看。与无庸谰说话也很愉快,他的重点从来都放在事情本身,一点也不讨人厌。不过他总是很忙。我兄长虽与我形影不离,但终归开不了口。说起来,无庸氏本家也挺混乱的。这些大家族内部勾心斗角,也真是恐怖。无庸谰说他并不喜欢这些斗争,也并不在乎家主的名号,但有这个东西,办事会比较方便。虽然不喜欢权力,但谁又会讨厌呢?你知道么,前两天又有人袭击他,当然是没得手了。那杀手不够专业,没能在第一时间服毒自尽。落在他们手里,能有好下场么?那些解体师总有成百上千种方法让他生不如死,然后把底抖个干净。尽管他们也有很多温和的、不知不觉的方式,不过……有能力的人,多少有点病,嘻嘻。”

    尹归鸿懒得跟她聊什么。但这些话,他倒是听进去了。话又说回来,在他们这些个沦为恶使的人中,有谁的心神健康无比?那还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吗?反而应该是那些或无端或凄惨的经历,成就了如今的他们。至于妄语,他也并不关心他的过去。只要记住他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就对了——也是个很有病的人。算了,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吧。

    像这样的人被本家针对,成为所有内部势力共同的敌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他时至今日也能明哲保身,更是一种对他能力的肯定。

    “好像扯远了,呼……”

    陶逐抬高胳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太阳光很耀眼,但在这样的冬天里实在没什么温度。像他们两人这样的妖怪自然也不会怕冷,更不用提那个尸体了。

    “六道无常似乎想唤回如月君的意识。虽然不是招魂,阎罗魔也不会管,不过听起来真是有些讨厌,他们尽是些麻

    烦的人。啊啊,这只是我个人的观点。那家伙的话,倒是猜到了这一幕,而且这就是他期待的事呢。”

    “我听说了。他知道那群人会利用陶土?”

    “不然呢?这不是个很好的灵感吗。但是啊,我才不会做这种事……谰问过我,不过我拒绝了。虽然我的确希望阿迹能一直‘活’下去,一直好好地存在下去,甚至——比我还要久远。他命不该绝。我呢,又是那样贪生怕死,才不愿陪他,只能这样拽着不让他走。”

    “不都是死人吗?没有区别。”

    “你说话很难听耶!真是太失礼了!”

    “你也一样。”大概是某种报复。

    陶逐气鼓鼓地从屋檐上跳下来,她的兄长紧随其后。她追到尹归鸿身边,不满地嚷着,手脚并用地比划。陶逐像个孩子一样,在他前后左右绕来绕去,看得他头晕。

    “这怎么能一样呢?必须是完完整整的本人才对,一丝一毫都不能差,少一根头发都不对劲!别说烧成灰,单是掺杂那么多外物,就根本不是原来的人啊!啊……但是,”她的语气突然柔和了一些,“现在这样,也只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他不是妖怪,连万鬼志也追踪不到他的记忆——哎,不如说单是记忆也不行,那也不是原本的灵魂呀。像是如月君,甚至恶口的恶使……你知道这个小蜘蛛吧?他们对我而言,都不是完整的人类呢。”

    尹归鸿竟然有些想笑。他当真勾起嘴角,阴着脸说:“你一个妖怪,还在追求让兄长变回人类?若他能变成僵尸,变成妖怪,至少也是你的同类。”

    “……”

    陶逐的神色有些黯然,尹归鸿意识到,或许刚才的话令她多少有些……受伤?她没有发怒,也没有胡闹,就是这样露出一副有点可怜的样子,确实有些惹人心疼。不过尹归鸿心可硬着呢,他最多只是觉得奇怪罢了。事到如今,还要对他的情绪有什么苛求么?

    “如果可以,他还是作为人类好好活下去罢。变成如今这样,只是我别无选择。难道说,你就有得选么?”

    “我是自愿成为恶使的。”

    “你最好真是!”

    尹归鸿不想思考这个问题。对这个问题多一点点的思考,就是一种对神无君的认同。

    “所以说啊,这件事,就拜托在阿谰身上了。如果可以,我也想一直活在世上,一直好好地陪着他,不管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但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是和阎罗魔,和六道无常,和整个人间的人类为敌吧?再强大的妖怪,总有一天会迎来衰亡的时日。所以啊,我就想,如果我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切断了对他灵力的供给……呀,想想就觉得有点难过——总之呢,就算这样,他也一定要存在下去。”

    “还要保证他不出事才对吧。”尹归鸿的话显得有些无情。

    “当然,总有办法的。这不就全仰仗阿谰的那个法阵了嘛。只要有它在……”

    只要有它在,尹归鸿也能完成自己的复仇。

    绝对的、真正的复仇。

第三百五十九回:久违謦欬

    谢辙他们遇到了一位十分特别的熟人。

    “是你?!”寒觞的反应比谁都快,“你怎么在这里?呃,莫非,是这座城要发生什么事吗……”他的语气很快变得不安。

    “自雪山阔别后,我们的确是很久没见了。但……正如寒觞所言,你为何来到此处?”

    要认出这位老朋友可太容易了。街上绝对不会有谁随随便便戴着半副青铜的面具,这未免也太惹人注目。不过他似乎施加了什么障眼法,寻常人等是绝不能看到那张面具的。何况这艾绿的发色,若不加修饰,也会被人当做妖怪呢。

    虽然晓本来就是。

    “这是什么话?”他笑了一下,“怎么,我就不能专程来找你们?听你俩这语气,我像个灾星似的,走哪儿哪儿出事。你们倒也不难找,现在可是大名人,打听起来并不困难。”

    “我还以为您自个儿知道我们在哪儿呢。”寒觞开着玩笑。

    “那倒未必。我还未取得我的真身,它还躺在雪砚谷呢。”

    谢辙感到迷惑:“可一路上也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我们……我想,我们当是低调的。”

    “啊,那是自然。你应该还记得,你体质特殊,并不那么惹人注意。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门道能打听你们的消息,毕竟在暗中依然有不少人注意你们。呀,别紧张,并不都是坏人哦。”

    寒觞耸耸肩:“你这话说的,不知道的真以为我们有多大功绩。”

    “不大么?那可是邪神摩睺罗迦。”

    “你的消息可真灵通啊。”

    “那是自然。即便没有镜体,我也能打探到许多消息,何况这一条已是江湖皆知了。”

    “但我们还是什么都没做成。”谢辙无奈地摇头道,“十恶祸世,红尘间暗潮涌动,敌暗我明,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却不知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就连……”

    “就连找人也找不到。”寒觞轻飘飘地提了一句。

    于是大家都看向他。他显得那样无所谓,但他们都知道,寒觞心里最不是滋味。

    “令妹……罢了,有些话,我便也不多打听。但你放心,”晓宽慰道,“我在来时便听说有人见过一只白色的狐妖,以人类的姿态行走江湖。虽不知是不是问萤,但我已经派人去打探。我们相处过一段时日,我亦将她视作妹妹看待。”

    “……她若没事便好。不过,你下了山,家中的老人——”

    “过会儿给你解释吧。不过不用担心,老人家平平安安。她称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寒觞苦笑了一下。他本以为,自己听到妹妹的消息会更激动些,但并非如此。从没有神力的云外镜付丧神口中听到这话,寒觞依然没有什么实感。就当是对方安慰自己,他还能更好受一些。晓紧接着将目光挪到另一人身上,笑着说道:

    “这便是你说的与你妹妹相仿的姑娘了。”

    “啊,呃……您、您好!”

    聆鹓有些不知所措。她坐在桌角,对这个突然打断饭局的陌生人感到困惑。可看样子,两位朋友与这戴着一小片面具的怪人

    是认识的,还很熟。她先前只是听着,也并不敢插话,直到晓对她正式打招呼时才敢回应。

    “这是我们……在寒觞老家认识的。你知道,我与你说过。”

    谢辙有些尴尬地介绍起来,聆鹓抿嘴笑着,她其实早就想到了。晓与她亲切地聊了几句,不外乎夸赞她的可爱聪慧。虽然话很客套,不过就当他是发自真心罢,反正也没有说错。直到最后,晓才幽幽地叹了口气,用不高的音量说:

    “我算是知道为何你会觉得她们相似了。我本想说,叶姑娘似乎比问萤腼腆些。可最初我与问萤相识时,她也是这般放不开的。不过只要熟络了,想必都是活泼的好姑娘。”

    是没说错,三人都笑起来,唯独聆鹓有些不好意思。寒暄已经结束,就该切入正题了,毕竟晓费尽力气找到他们,可不是来打声招呼就准备走的。实际上若不是时间紧张,晓还能再与聆鹓姑娘唠上好一阵呢。他觉得很有趣,因为他逗叶姑娘玩的时候,谢辙的表情有些复杂。他很少这样,或者说,他很少有表情,更别提这么精彩的了。虽然对很多与他不熟的人来说,他的表情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不过细心的人总能发现他与以往有所不同的……

    倒也不是生气,就是——挺“别扭”的。

    “好了好了,不招惹你们了。言归正传——”

    晓终于严肃起来,那又有点活泼又有点死气沉沉的矛盾的气氛可算是结束了。这比纯粹的死气沉沉还让人不愉快,因为有点苦中作乐,或是强打起精神的疲惫。但若有人当真认真起来,那么其他人也都会自觉地正襟危坐,将注意力放在事件本身上的。

    三位狐妖的奶奶在山上安好。雪山的生命虽然不够活泼,数量却也不少。狐狸奶奶在山中可是很有威信的。在她身体尚佳时,与山上甚至邻近的妖怪们都打点好了关系。要么说是能带出他们三个的狠角色,她老人家自然也有两把刷子。不说妖力多么强大,单是“做人”就很有境界。总而言之,万仞山的住民们都服她。

    因此,在她身体日渐不便时,已有很多妖怪时不时前来照顾,带着些自己辛辛苦苦搞来的吃食。也不管他们需不需要,都是心意。在奶奶栖身的山洞可有个规矩,不论在外面有什么深仇大恨的两个妖怪,若是在这儿与奶奶见面,就都必须和和气气的,当做无事发生过,为老人家给足面子。等拜访结束滚得老远后,再随你们怎么掐架。

    老人的事,终归是用不着担心,反而他们自己的处境更值得在意。话说回来,晓下山的具体原因,其实只为了一件事:寻找隗冬临。

    说明白些:寻找天泉眼。

    “她夺走了天泉眼,是为了均衡自己体内的阴阳之力吗?”

    听罢他的目的,谢辙思索起来。

    “算是吧。过去那位霜月君的武学,有着强大的寒性气劲,迄今为止修习之人都……她隗冬临自是逃不过的,不如说,她能活着已算是奇迹。虽说她体内的阴阳均衡,已因这武学变得与常人有所不同,但天泉眼终归帮她找到了自己的平衡,以至于情况不再恶化。由此一来,降魔杵便解除了全部的

    限制,将霜月君的一切都尽数传授予她。可如今我听闻紫金降魔杵,在两舌和绮语手中,而她们先前又趁人之危,劫掠了霜月君的封魔刃。如今封魔刃,又传言在隗冬临那里……这之中是不是有什么交易,可想而知。”

    “……她们还真敢啊。”寒觞皱着眉,脸色很难看。

    但最难看的,该数叶聆鹓了。时至今日她也想不明白,好好的薛弥音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可她当时在起火的楼房救了自己一命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而她却因为这不受控制的手……

    不能想了。近来这鬼手已经安分许多,聆鹓不能再思考多余的事。

    “她夺取天泉眼时,我是在场的。”

    晓的语气多少有些沉重了。三人不敢言语。迟疑半晌,聆鹓终于小心翼翼地问:

    “那、那您没能阻止她的原因是……”

    “叶姑娘说笑了,我哪儿打得过她。”晓闭起单眼摇了摇头,“那是个恐怖的女人。我本就不会什么武学,只是区区一面镜子生成的器灵,不同凡响的,也只是镜子本身罢了。而前一任霜月君是何许人也?在当时,除了神无君,谁敢与他相提并论?这二人自然也是没交过手的,只是人们从神无君的事迹中做出推论罢了。虽然神无君尚是人类,且在南国历险之时,他也与前霜月君见过……后者甚至帮过他的忙。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直到现在,也没人敢说自己和那个邪龙一样可怕的男人在同一个水平上。”寒觞感慨道,“那的确是一代传说,而隗冬临行事已经足够低调,这才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风波。晓没有加以阻止是对的,否则真被她用降魔杵斩了,没地方说理。”

    “那您的意思是,想找她谈判了?万仞山……需要天泉眼,对吗?”

    晓轻轻叹了口气:“唉……对万仞山而言,天泉眼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神迹。但是,也不是说偌大的山区没有了它便不会运转,所有的生命都会消失。而是说,有它更好,它能为许多动物与妖怪带来便利,改善恶劣的生存环境。但没有……也没什么。饥荒与战争之年,人类的数量除了减少之外,并不怎么增加。原因很简单,因为没有什么保障。要知道,就连动物也是那般聪敏的——资源不够,生下来也是一死。失去了天泉眼,无非是减少了生育罢了……雪山的承载能力也并没有多强。养育下一代的资源,某种意义上,也是由天泉眼提供的。”

    谢辙不太明白:“那照你这么说,除了雪山的生命不再那么繁荣,似乎也没有什么必须夺它回来的理由?除非你是想让万仞山更加热闹些的。”

    “不。比起天泉眼的来处,我更关注它的去处。”

    “隗冬临?”

    “她的观念……并不安全。她现在是个人类,却拥有突破人类极限的力量,而那任霜月君走火入魔误入红尘之外才得到的妖刀,也在那女人的手里。”晓坐直了身子,严厉地说,“我在担忧什么?担忧到我决意取回镜身?很简单——”

    “十恶之中,还有一个未坐实的‘恶’。”

    谢辙很快明白。

第三百六十回:久患长灾

    这次重逢带来的是一场漫长的讨论。即便一顿饭已经结束,话题却才刚刚开始。

    聚在客房中,晓说出了他的顾虑。

    “恶使只能为人类转变,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因此,即便有很多怀疑的对象,却都因为是妖怪而被我们排除了嫌疑。”

    “‘你们’?”谢辙重复了一遍,“还有谁在负责这些事吗?”

    “这话说的。我可不是单打独斗,之前不是说了么?而且这件事,也必须要有六道无常作为支持才行。”

    “所以,是霜月君在帮助你?”

    “没错,毕竟是靠得住的老熟人呢。她与卯月君她们……有些约定,我们过会儿再谈。当然还有睦月君。”晓说,“托你们的福,他安然无恙地涅槃人间。”

    “啊……你们,见过了?我是说,在见我们之前。”

    “是了。我们谈了许多。他的确是位德高望重、聪慧过人的大师,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梳理了现状,给出了一些……很有用的讯息。你们可知,如今已人尽皆知的恶使都有何人?”

    这不是一个难题。

    杀之恶使,名为枫的、被山鬼养大的孩子。失去养母的怨恨被朽月君利用,他给予枫一把六道神兵——寄喻修罗道的切血封喉。如此沉重的魔刀,被他轻而易举地拿在手里。或许相较之下,他的愤恨比这刀还要沉重。他被无可奈何的睦月君封印在弑母之仇的故乡中,却因为谢辙几人的失误解开。如今,他们已经弥补失误将其超度。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暂时压制的恶使。尽管他造成的影响已经不可挽回,而他的死也不能彻底将人间的杀欲铲除。不过相对而言,很长一段时间内,人类不会再被“杀”所困扰了。

    盗之恶使,名为叶雪词。她是与聆鹓和吟鹓一样的出身,不过相对而言没那么幸运,只是挂名的旁系罢了。作为偷盗的恶使,她喜欢的不是别的,正是人类的秘密。她自出生起就有一件宝贝:云外镜的碎片,也就是晓的另一枚眼睛。那是朽月君刻意丢入轮回之流的东西。碎片选中了她,而她也足够聪明,只可惜靠的是歪门邪道让家里阔绰起来。在她还小的时候,极月君替她解了朽月君的围,这令她对极月君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甚至……堪称执念。她对自己的家庭失望至极,便抛弃了面临牢狱之灾的他们,远走高飞。如今她为殁影阁所雇佣,做一些算是对得上“兴趣”的工作。对秘密的揭露是件可大可小的事,她的危害不比其他恶使更温和。但在皋月君的监管下,目前还算不上出了乱子。

    淫之恶使,名为陶逐。她曾是人类的时候,与自己的兄长陶迹相依为命。在这样的乱世想要生存下去的孩子并不容易,何况他们无依无靠,没有亲戚

    愿意收留。靠着偷鸡摸狗,他们勉强果腹。在长大些的时候,他们走上了更为偏激的道路。为的不是别的——他们不仅要活下去,还要体面地、很好地活下去。她的兄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她自己更是能轻易卖身求荣。但这怨得了谁呢?没人教他们怎么做人么?那当然了。自幼他们便受尽委屈,体会到的只有人情的冷漠,活到今日没点手段怎么行?谁都不该苛责他们,但……这条路终归是不对的。但陶逐曾经也并不是什么人的生意都能做,为了保护妹妹,陶迹被害死了。自那日起,陶逐便走上了再也回不去的路。她想方设法地杀人,用得到的法术给兄长续命,维持尸体能够走动。她以人类的身份拜访百骸主,却屡次吃了蚀光阙的闭门羹。她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施无弃不愿帮她令兄长死而复活。或许她明知道这一切是错的,但偏偏就要这么做。

    绮语之恶使,名为薛弥音。她小时候恰逢多年难遇的大饥荒,又是最贫瘠的地带,便被亲生父母卖给了人牙子。她与许多有着相似命运的孩子被关在笼子里,运往稍微有些闲钱的地方卖给富人与妖怪,以解决缺肉的“燃眉之急”。在这儿,她与一位名叫妙妙的乐观积极的小姑娘成为挚友。而那些绑匪之中,有人带着一柄寄喻饿鬼道的妖刀——怨蚀。那是孔令北用来骗取恶人钱财的宝贝。他的手下很快对这群歹人出手,而关押她们的笼子在混乱中翻入山谷。她们让身形苗条的妙妙逃出笼子寻找救援,但她并没有回来。为了生存,薛弥音不得不以同胞的肉为食;为了不让自己死去,她又不得不杀死可能会杀死她的、争夺资源的同类。那把妖刀不知去向,被霜月君与朽月君前来争抢,结局以霜月君的胜利告终。她最终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薛弥音,救了她一命。霜月君虽声称她像自己曾经的师侄席煜,但内心深处或许只是想救人罢了。从此她为弥音寻找住处,照顾她,不知不觉成了她的信仰。而之后,弥音又觉得自己的信仰遭到“背叛”,便离开了她。再后来,她与聆鹓他们相遇,经历了种种冒险……又遭到聆鹓的“背叛”。种种原因之下,她便成了如今的样子。

    妄语之恶使,恶名远扬的无庸谰。他原名无庸蓝,按辈分也无法继承家主之位,可偏偏继任者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奇死去。究竟当真是巧合,还是说有谁暗中筹划什么,没人说得清楚。他的过去发生过什么,至今也仍是一个谜团。现在他们只知道,无庸谰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冷静的疯子,可怕的疯子。他拥有役使天狗的血脉,如霜月君一般,但他的天狗因不明的原因死去。他造访天狗冢,不惜付出让自己变成妖怪的代价。而从那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加上一些禁术,和一柄刀,复生了自己的式神。而那柄刀不是别的,正是怨蚀,是朽月君诱导

    霜月君放在殁影阁,而无庸谰又从殁影阁得到的东西。不知为何,寒觞的师弟钟离温酒成为了这种人的同党……除此之外,淫之恶使与嗔恚之恶使也与他结为同盟。尹归鸿与他走上了相同的道路。而这件事也只是他的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彻底夺取南国地宫的法阵,并利用绑架来的聆鹓的鬼手之血,与摩睺罗迦的牙苏生了蟒神幻影,蓄意破坏一切。

    两舌之恶使,是曾被称为妙妙的姑娘。她还有一个属于妖怪的名字,唤作魉蛇。在她逃离牢笼,试图向外寻求帮助时,被山谷的魉蛇拖回巢穴。而替薛弥音寻找友人的霜月君,判断妙妙已经失去生命特征,斩杀魉蛇。一人一妖在弥留之际,为了生存下去,便转化了他们的存在形式。他们融为一体,成了似人似妖的怪物——也堕化成挑拨离间的妖怪。她赠予薛弥音一柄由封魔刃断刃打造的匕首,还教唆她与自己一并离开。如今,两人一同行动。

    恶口之恶使,如今化名缒乌。他现在与叶雪词都受到殁影阁的管控,但他似乎总是脱离监视行动。他曾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被宠坏的小少爷。他曾有一任妖怪的前世,是这个名字真正的主人。殁影阁的佘氿似乎通过一些方式唤醒了他一部分过去的记忆,至于他现在是什么人,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个恶毒的孩子,他的语言会轻易中伤任何人。与其他恶使一样,他的语言具备可怕的妖力。

    嗔恚之恶使,名为尹归鸿。尹家曾试图收集七**器,遭到受阎罗魔指派的神无君的灭门。神无君代领左衽门抄了他的家,但最终放过躲在井里的他一命。直到他长大成人,这样的仇恨也未曾泯灭,反而与日俱增。他的实力虽与这位仇人差得还远,但他总有手段。

    悭贪之恶使,名为霂。他是个男身女相的家伙,满眼只有财宝,开口闭口只会衡量事物的价值。在她眼里,一切东西都是明码标价的。最理想的状态,是她能通过一些手段来决定物品的价值。金银珠宝都是其次,她更喜欢那些有着无形价值的宝物。如今她开始意识到法器们的有趣之处,将魔爪伸向了这等危险品上。看起来,她似乎和殁影阁往来密切。

    “硬要说,其实局势也十分明确了。”晓梳理道,“杀已被铲除;妄语、淫、嗔恚,他们算是一个团体;绮语和两舌共同行动,这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盗、恶口、悭贪同属殁影阁触手可及的地方。”

    “所以目前无法确定的……当真只有邪见一个?”谢辙皱起眉,“话说回来,这样的恶使,当真已经诞生了么?还是如你们所想——暂时没有?这一切都很难说。但不论如何,我们确实没在什么地方,听说有什么人类妖变的事发生。关于这些,您几位有何头绪?”

第三百六十一回:久悬未决

    晓说,当今世上值得六道无常怀疑身份的人,至少有三位。

    若假设邪见确实还未诞生,那么按照当下江湖中凝聚的“恶”,距离它真正出现的时日也已所剩不多。闇昧迷理,是谓邪见。如今值得怀疑的,应有如下几人。

    “你们都该是见过的。”

    “我们见过?”谢辙的表情有些困惑,“我们才在江湖上走了不过两载,你竟说我们见过疑似会成为恶使的人类——甚至三人,这实在令人不敢相信。若说我们见过真正的恶使,这倒不难理解,毕竟双方或多或少有这样的目的性在。但,仅是怀疑的对象,怎么会……”

    “不论你相信与否,事情便是这样发生的。这很难理解么?不是有句老话,叫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吗。具备一定倾向的人,总能在这类事态的边缘徘徊。不论是环境对人造成影响,还是人使得环境得以变化——甚至这可能是相辅相成的。你们能见到这样的‘候选者’们,并不算是一件奇怪的事。”

    寒觞叹了口气:“唉……那说了这么多,你想说的所谓候选,究竟是——”

    “不如几位回想一下,在你们过去见过的人中,可曾有值得怀疑的人?”

    谢辙与寒觞对视良久。两个人在同一时间,想起的是同一个人。他们几乎又在相同的时刻将目光挪到聆鹓身上,害得她整个人一惊。

    “怎、怎么了?不能是我吧!”她慌忙摆手,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将自己的右手压了下去。“我不过是……我、我怎么可能是恶使?”

    “不,不是你。”谢辙立刻解释道,“我们所怀疑的,其实是送你回来的那个女人。我们知道她,她叫忱星,是琉璃心的持有者。啊,你放心,我们绝不是心怀恶意的。你也说过,她虽然面相冷淡,但一路上都在照顾……”

    谢辙不说话了。他明显注意到,聆鹓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说不上埋怨,但也算不上高兴。她是很好看的,就连皱起眉来都惹人感慨。只是从小没受过苦的她,细嫩的皮肤变得些许粗糙,脸色也显得暗黄,但这比真正的江湖人还差得很远。她不高兴是自然的,再怎么说聆鹓都与忱女侠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这年头,帮忙是情分,不帮忙是本分。何况对方帮的也不止她一个,还有聆鹓的姐姐——那个被视为哑巴的姑娘。

    如此说来,他们还对那女人心生怀疑就太过分了。这令寒觞也无法开口,只是有些无助地望着他们。他真想解释,有些事并非空穴来风。像他们这种人的直觉,有时候才更准确。可既然聆鹓不愿意听,那不说也罢。

    “当然不可能是叶姑娘了。”晓也做起解释,“人之所以会妖变成为恶使,是因为其本身就有非人性的一面。这一面,不论是先天性的,还是后天影响所致,都有极大的可能为他们招致不幸。聆鹓姑娘……我倒是认为,绝无可能。您心中有善,还有两位朋友如此帮衬,即便受到不明的力量影响,也能始终保持心性善良。”

    “她啊——”寒觞笑了一下,“就是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意别人受伤的人。”

    很明显,他们都意有所指。像是薛弥音坠崖的那件事……当然

    ,他们总不能直接说出来吧。这样的话又要令她涌现不好的回忆了。

    晓喃喃道:“硬要说,反而是……更容易——罢了,话说回来……”

    “等一下,”聆鹓脸色突然又沉下去了,“你该不会是想说……想说我姐姐吧?”

    晓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位姑娘比他想的更敏感,更聪慧。他思前想后,试着组织自己的语言作为解释,也好让场面柔和一些,别那么难看。但他没想到的是,先道歉的反而是聆鹓。

    “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我心里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提到她……的确,她从小干什么都被限制,因为她有过那么多的……不好的先例。人人都怕她,对她敬而远之。家里的长辈不愿意见她,同龄人也害怕她。虽说在家里,她被保护起来,也没受到什么人欺辱。但我也知道,哪怕是小猫小狗被关起来,在笼子里待久了,多少也会变得暴躁。她没有,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已经竭尽所能,希望她能摆脱这样的生活。我也真的是没有办法,才一时冲动,想着离家出走,为她找一条出路。”

    “聆鹓姑娘……”谢辙欲言又止,心里很不是滋味。

    晓点点头,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沉吟半晌,认真地注视着聆鹓的眼睛,回应道:

    “对方才失言的事,我很抱歉。我不打算做什么辩驳,因为的确不止是我,也有许多人在怀疑。就算我撒谎糊弄过去,我所顾虑的事也已经暴露在诸位面前,不如我坦诚相待,并为之真诚地道歉。伤害您的感情,我的确心生愧疚。您正是这样一位善良的人,说实在的,也正是因为她身边有您这样的亲人,以及更多在给予她帮助的家人,她才没有走上歪路。如今她不知身处何方,您几位为此困扰,我心里明白。待我取得镜身,定全力相助。我也不瞒着您……我们都在想,说不定打一开始,阎罗魔就对她的身世十分顾虑,因此才派遣水无君接她出门并设法给予帮助。”

    “啊!若是这样,我便能理解了……”

    善于沟通的人就是这样很容易解开误会。既然这件事已经说明白了,谢辙和寒觞都松了口气。寒觞点点头,接着说道:

    “那么,还是说回忱女侠的话题吧。虽然聆鹓妹妹也不爱听,但这个……终归是要放上台面讨论的事。我想请问,晓如何看待她?因为我个人虽觉得她有种危险的气息,可她做的事也确乎是善事。”

    “何况琉璃心在她手上,”谢辙补充道,“那件法器具有净化一切污秽的能力。就算忱星姑娘有足够妖变的理由,实际上,也做不到吧?”

    晓便说了忱星的过去,这似乎是个公开的秘密,甚至算不上秘密。虽然母亲走得早,父亲却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并且忠诚专一,这已是不可多得的条件。可惜他的教育出了一些问题,加之忱女侠自身性格使然,最终她成了用数字衡量一切的、简单又复杂的女性。而她的父亲又选择了那样一种极端又危险的方式复活了她……最终却成了永生不死的诅咒。

    这的确太过讽刺,没地方说理。整个故事好像谁都做错了,又好像谁都没错。

    “所以,你们

    说得不错。我与几位无常大人都认为,她的确有理由成为邪见的恶使——但她并非是真正的眼里只有自己的人。活了这么些年,她从未做过一件真正的、纯粹的坏事。很有可能,就是因为那拥有净化之力的琉璃心保持了她心灵的纯净。”

    “也就是说……若没有法器,她真可能变成可怕的坏人?”

    “是啊。一个人孤独地存活至今,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洗礼还能保持心性。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哪怕是那些修习通天之路的仙人,在正法的指引下,也有走火入魔的人。”

    “你是说……”

    寒觞有些犹豫,他看了一眼谢辙,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他们又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你们反应很快。他们怀疑的第二个人,不必多说,便是鬼仙姑了。”

    “她……可她也是好人。或者至少,做的都是好事。”谢辙感到很混乱,“也正是通过她的指引,我们才重新与聆鹓相会。”

    寒觞说:“她似乎活得更久些。我听闻,鬼仙姑是与凌霄观的始祖丹宁一并修道……”

    “啊,是我的主人。”晓点了点头,“我和她也很熟,这件事,我们讨论起来倒也没什么忌讳。可以说,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想想看,为何我的主人得道飞升,她却坠入魔道,成了人们口中不伦不类的鬼仙姑?这之中必然有其缘由。她是怎样的人呢?数千年,她倒也算是坚持本心,从未变过。为了一些好的目的,她可以不择手段,甚至在这个过程中欺骗、中伤他人,这被她视为理所当然的牺牲。我不对此发表评价,但我想问问您,你们觉得——”

    “这当然不对。”谢辙脱口而出,聆鹓也附和着点头。

    “看情况吧。”寒觞说道,“但我理解你们怀疑的理由了。那最后一人是……隗冬临?”

    “是了,我们说过的。”晓点点头,“我们商议过后,做了分工去了解情况,而我要做的便是找到她。她这人是怎么一回事……至少你们窥见一隅。她家里是开武馆的,又是前任霜月君的转世,身份本就十分危险,应当密切关注。如今的霜月君依然十分忙碌。百忙之中,她抽空参与了一些……仪式,我们过会再谈。她会见到卯月君,或许也会借此机会将赤真珠还给她。”

    “赤真珠……唉。”谢辙轻轻摇头,“那些法器的下落,也是令人头疼的事。”

    接下来,晓与他们核实了法器的下落。除赤真珠外,蓝珀确乎是被霂夺走了,降魔杵也在另外的恶使——绮语和两舌手中,埙恐怕还在无庸蓝或者温酒处。而琉璃心明确由忱星持有,香炉也尚由百骸主看守,砗磲也在睦月君手中。

    能用上的法器本就不多,六道神兵的持有姑且平衡。地狱道的业·劫在朽月君手里,是个“坏透了”的无常鬼;饿鬼道怨蚀在无庸蓝处,为恶使持有;畜生道的烬灭牙,被朽月君交给了尹归鸿,又一个恶使;修罗道的切血封喉暂时由睦月君掌管,应当会交去别处;人道的断尘寰,为凛天师凛山海所用;而最后的天道风云斩,在谢辙手中。

    天道,真的在我们手中吗?

    谢辙不敢回答。

第三百六十二回:久寒成霜

    “行了,也不必遮遮掩掩的。”

    穿着东国丧服一样的女人将短剑抓在手里,重新别在腰间。她的脚边躺着数具尸体,都没了呼吸。每个人身上没有一处外伤,但他们的确都死了,死透了。他们究竟是如何失了性命,或许得剖开他们的肚子查查内伤。令人疑惑的是,每个人都面色红润,着实不像死人。哪怕是刚断了气,也不该是这副样子。

    “你让他们死在这里,会给当地衙门带来麻烦。百姓会恐慌,而你却已经逃之夭夭。”

    霜月君从暗处走出来。今夜月色明朗,让她眼里的三日月也显得没什么光辉。她就站在隗冬临的面前,隔了约摸二丈的距离。

    “江湖上总是有很多这样的事,并不稀奇。”隗冬临的声音如她的面具一样冰冷。

    “你觉得他们该死?”

    “他们不该死?”隗冬临摊开手反问道,“拿钱办事是他们的职责。既然做着杀人的勾当,随时被别人杀死,也早该做好觉悟。自封魔刃在手以来,我从未伤过任何无辜之人。不如说,得到这胁差之前,我也从未做过这等下作的事。难道,你要为这些死者辩驳?”

    霜月君轻轻摇头,说道:“不,我也不认为他们是无辜的。但你也应该清楚,你手里最危险的那个东西,本不该属于你。”

    “笑话——我也是明码标价换来的。你若要寻仇,不至于寻到我这里,冤有头债有主。何况,收拾那群恶使是你们六道无常的职责。还是说因为其中有你曾亲近之人,你下不去手,便迁怒于我?”

    隗冬临平静地望着月亮,霜月君只能看到她半张冰构成的面孔。她看不懂对方的表情,也从那冰霜似的声调里品不出什么意味。她有一瞬的恍然,但她料到冬临会从这个角度刺激自己。若做好心理准备,她倒也不怕别人去说。她的呼吸放慢了些,随即发出沉重的叹息。

    “你若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但封魔刃如今在你手里,我只能从你这里讨回来。我还知道,即便它没能出鞘,你也利用它收服了万仞山的天泉眼。云外镜的器灵也很快就会找上门来,莫要怪我没打过招呼。”

    “哦,所以?区区镜灵,又能奈我何?我自是不会对他出手的,不过,我也不会将凭我实力所得之物乖乖还回去。这是个用实力说话的年代。不……任何年代,都用实力说话。”

    “那且不论他的事。现如今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你隗冬临已经夺得封魔刃的所有权。你不是六道无常,没有不死身,也不受那位大人的庇护。找上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你会麻烦不断。难道你就如此自信,天底下没有你战胜不了的人么?”

    “你是怕自己霜月君的面子挂不住么?你啊,字里行间都不像是在乎封魔刃去向的样子,但你还是找上了我。你在担心什么?不会真的担心我的安危,生怕什么人在某天就把我给杀了。那时候,你便不好得知封魔刃的去向了吧。倒也不必那么担心。想想看,你前一任的霜月君所做的,不就是把它丢在江湖里放任自流么?”

    “所以那时候便有很多人为此流血!”霜月君

    的声音抬高了些,“我绝不会这么做!这就是我为什么将它始终攥在手里的原因。你以为,我是贪恋它的威力,不愿意割舍它的力量吗?那你便错了。当我将它从鞘中拔出的那一刻,我便暗自发誓,绝不会重蹈覆辙。”

    原本一直望着月亮的隗冬临突然歪了歪头。她有些僵硬地转过脖子,像是老旧的木门缓慢地张开。月光下,她的另一半面孔也没有任何表情,传达不出任何情感。整张脸都像是被寒冰封印了一样,以她高挺的鼻梁为分界,另一半冰的面孔藏匿在阴影间。

    “‘黑龙’……他是被这么称呼的吗?我是说,辜葭潜龙,他尚是人类的时候。作为有头有脸的刺客,究竟是失败还是成功,谁也无法定夺。他不在乎人间有多乱,只在乎有没有人能将那把胁差拔出来,好让自己得以解脱……是这样的吧?”

    霜月君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但她自己解释不清的事,她也不想仓促地说出口。

    “我不会轻易对他发表评价,毕竟他也曾经帮过我——身为人类时的我。我与他不同,我必须守护好这件东西,不让它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你可知我为何要找到你?你的确有能力,也算是配得上这把妖刀。但你算不上真正正直的人。说难听话,倘若有朝一日你沦为妖物,这东西在你手里,便比在任何人手里都要可怕。”

    “可你并不能让它发挥出最好的作用,那它便如死灰一般毫无价值。你知道么?我时常能听到封魔刃的低语。它在……呼唤我,呼唤我将它拔出鞘来。但它尚没有认可我,因为我还不够强大。即便是那个人,也会为此失望的吧,对你,对我。而你假定我——认为我会在追求力量的道路上成为妖物。你大可以直言,担心我沦为……名为邪见的恶使。”

    “你……”

    “我倒是见过一个奇奇怪怪的姑娘。她的灵力异常可怕。虽说她并未与我为敌,但我仍能感受到她身上灼热的——恶意。那种灼灼燃烧的,几乎要焚尽一切的来自地狱似的火焰。不过我不在乎,她好像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攻击性。我倒是觉得,她比我更值得你们关注。”

    “并非没有怀疑过。但是,她是个妖怪,这点已经……让一些无常鬼证实了。”

    “哦,那真可惜。”

    很难说隗冬临在可惜什么。大概率,是在遗憾她没能成为自己的挡箭牌吧。

    隗冬临又淡漠地说:“说起来,你不是……在忙其他的事吗?如月君的事,对吧?那边怎么样了?看你这副模样,也不像是有什么好消息。”

    “……你怎么知道?”

    “混迹江湖的人,总有自己的手段。”

    “虽然与你无关,但告诉你也无妨。的确,我们失败了,如月君没能恢复意识。不过我希望你告诉我,这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是我打碎的她。”

    “什么?!”

    霜月君无法形容自己的震惊。那一刻,她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是啊,她怎么没有想到呢?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以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将一个六道无常打

    成那副模样……还让残肢漂泊在六道之中。她有想过,如月君可能是在六道灵脉里被袭击的,但具体的凶手与方法,她一直没能有个具体的思路。

    “你果然与恶使有所勾结?!”半晌,她才喊出这样的话,“你、你和无庸蓝……”

    “等下,我和这家伙可不认识。我不喜欢与权贵有所往来,哪怕是声称自己不喜欢权力的人。呃,提起来还有点恶心。话说明白,我也只是拿钱办事。是一个带着尸体的姑娘找到的我,与我提到这么一回事。我也在想,究竟做到什么地步,六道无常才能迎来……真正的死亡。我确实很感兴趣,所以就这么做了,甚至没有索要报酬。”

    “带着尸体的……”

    “啊——这么说来,她好像确实是恶使吧。怎么说?我好像是,洗不清了?”

    “你为何要与六道无常作对?当你摆明了这般立场,不论你动机如何,若说出去,你便再无脱罪的可能!迄今为止你尚未做过出格的事,但若是……”

    霜月君说着,手中攥紧了伞柄。她意识到,很多事比她想的更加复杂,尽管所谓的动机听起来简单得离谱。该怎么做?她感觉自己完全无法做出判断。

    “那……让你说不出去,不就行了?”

    隗冬临完全转过身来,月亮将她的影子照成细细一缕,掠过地上冷冰冰的尸体。那些尸体的脸色在月光的洗礼下是那样瘆白,先前的红润完全被盖住了。一张朝着霜月君的、嘴巴微张的死人脸,就像是在对她说“快逃”。

    她该逃吗?不,六道无常绝不会怯战。对死亡无所畏惧,便也对战斗无需避让。可霜月君就是有种莫名的恐惧。她分明看到,地面上属于隗冬临的影子分明在摇曳,即便它的主人纹丝未动。那影子缓慢地、缓慢地生长,扭曲,仿佛像一条……

    一条狷狂的黑龙。

    “开玩笑的。”隗冬临突然说,“我确实杀不死你,现在不行。就算是拔得出封魔刃,你也该知道,它对六道无常没什么作用。不过说实话,在那一刻……你究竟是害怕刀被抽出来,还是期待我将它抽出来?你无需害怕,不是吗?在这件事发生时,你便会进入轮回之流,投胎转世,迎接新的人生……而霜月君三个字,再与你无关。”

    “你、你究竟是谁?”

    霜月君的确没有害怕死亡,她在害怕别的,与这个她不知为什么说出口的问题有关。

    “让我猜猜看,你是不是在后悔将赤真珠还了回去?我感受不到它的妖力了,我在万仞山时记住了它……你在难过,难过你猜不透我。”

    霜月君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知道,隗冬临是绝对不会将封魔刃还给她了。

    她还知道,不论自己怎么想,若如月君的“死因”传了出去,她将坐实“邪见”的恶名。

    这女人离开的时候,霜月君没有阻拦。站在满地的尸体边,那种怪异的寒气经久不散。隗冬临远去的地方留下了点点霜痕,像是脚印踏在薄雪上。

    这点凉意明天便会散去,但真正的凛冬即将来临。

第三百六十三回:久仰山斗

    这是一处避世的清净之地。在草木丰茂的季节,此处可谓是一碧千里。如今已是入了寒冬,上下山石是满目荒芜,只有枯黄的残枝败柳稀疏地摊在这里。有种抗寒的荒草倒仍是绿油油的,只是被这一种清冷的苍绿占据视野,仍有萧条凄凉之感。

    “我们多久没有这样一同做些什么了?”

    极月君这样问。凛天师走在他的前面,用未出鞘的剑将丰茂的草拨开。他当然知道,极月君什么都“看得见”,只不过用的不是眼睛。只要他走动,带起的微不可见的风便会替他探明道路。前方有什么东西,都能如实地将轮廓反馈到他的身上。他还能嗅到花草的清香,辨认出它们的种类——他甚至能认得比寻常人更多的品种。除了花草、人、动物之外,就连石头、雪花、清泉这样无机之物,也能被他辨出不同。

    不过,即便如此,凛天师还是会尽自己所能,为他做一些看上去仿佛便利了什么的事。

    “挺久了吧?不过我们总是在忙,也不觉得时间漫长而无趣。我虽不是六道无常,却早已知晓了你们的辛苦。”

    “你早该得道飞升,享你的清福。”极月君笑了笑,“你却还要留在这人间帮这帮那,连我都要帮呢。”

    “我知你不需要,但做与不做,是我的事。”

    “你知道么?有缺陷的寻常人中,反倒是不喜欢谁来帮忙。若是他们自己能做到,便觉得你瞧不起他们,将他们视为异类。”

    “对于这样的人,我自是知道该怎么做。在我很年轻时,大概还是会尽我所能罢。也无妨,我知你不会厌恶,便会贯彻我的原则。我也该谢谢你,给我这种坚持的机会。”

    “这是你的自由。你总是心善的……时隔多年依旧如此,倒也——算是奇观。”

    “漫长的时间会消磨人的心智。若没有正法修习仙道,也会成疯成魔。”

    “是啊,就像……”

    ——就像我们要去见的人一样。

    两人都没说话,静默地走了一阵。山路坎坷,但他们的身手都堪称了得。数丈的高度不过是一起一落之事,若有什么障碍便轻易地斩除,或是绕开。就这样走了一阵,许是觉得路途太过安静,凛天师又说话了。

    “时至今日,我尚不能前往天道。”

    “嗯,我差不多也猜到了。你对红尘有太多眷恋,人间有太多你割舍不下的事。你牵挂太重,执念太深,这样是不能化仙飞升的。有时,我当真从你身上看到睦月君的影子。”

    “我与他还差得远。”凛天师开起玩笑,“您看,那位大人可不曾招待我去冥府呢。”

    “哪儿能硬要索你的命呢!”极月君也笑起来。但那个笑只是暂时的,它浮现了一瞬,又转而变得严肃起来。“何况你这样的善人,不该为凡尘琐事束缚。若是好人都要因为行善被拘束于这混乱的世上,便成了没有好报的下场。你的存在,本就帮了冥府大忙,不该再拿六道无常的身份约束你——再者,这些位置,总该留给那些更适合的亡者

    。”

    “她声称自己大限将至,所以那位大人才——”

    “唔,这并非我们最主要的目的。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

    “是啊。”凛天师微叹一声,“正事要紧。”

    他们要找的,是一个热衷于云游四海的人。但近些日子,她总是隐居于这种清净之地,除非有什么要事便不再走动。知道此地的,最初仅有睦月君一人。睦月君告知了极月君,极月君又告知了凛天师,而到了后者秘密便戛然而止。

    为何是凛天师?他可不是六道无常。但对于睦月君和极月君来说,都有可以告知他的理由。他曾是凌霄观的弟子,而要找的人又与凌霄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虽说这么多年过去实在没什么同门感情可谈,但有时候一些东西作为无形的联结,总能让人更容易接受。

    是了……要找的那人,便是鬼仙姑了。

    未时的天空依然很蓝,但冬日的阳光实在没什么温度。一切清清冷冷,尤其是山溪旁。说来这一带草木相对丰沛,还要归功于这终年不断的流水。这座山的地理位置偏南,就算在冬天的温度也比别处亲切。虽然这山很高,但特殊的灵场令它保持着顽强的生命力,气温也并未随着海拔的提升而降低。他们踩踏在最大的河流露出的石头上,速度快得令水中的鱼没能察觉。那些松动的石头也只是微微一颤,浅浅的涟漪连下方的虾蟹也不为所动。

    在这样的冬天还有这样的小生命呢。

    这一阶段的河流尽头是一座瀑布。这算不上多么磅礴壮丽的瀑布,即便是在水流湍急的盛夏,它终归也就这么宽了。当然,那哗啦啦的冲击声依然悦耳动听,只是它并不宽阔,只是高悬。下端的水花已经激荡成白花花的一片,密不透风,如一堵流动的墙。

    “就在这儿么?”

    “在这儿,”极月君说,“我听到激荡的水流下,有人发出叹息。”

    凛天师并未急着进去。他伸出手,拦住了极月君。

    “水花没有影子。”

    “唔,那在这里的的确是她,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了。”

    “她设置了结界么?”凛山海谨慎地望着瀑布,“被这样的无影之水打到,怕是要被切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极月君微微耸肩:“她正是这种人呢。要找你,她容易得很;但若要见她,那可是比登天还难。来无影去无踪的鬼仙姑,就是这样的一代传奇人物呢,哈哈哈。”

    但要说这瀑布之内,的确是一处幽静之所。这里头是空旷的山洞,特殊的构造让瀑布的声音被削弱到最小。山洞里点了一根蜡烛,散发着幽蓝的光芒。它已在这里燃烧了很多时日,不出意外的话,还能继续燃烧下去。

    鬼仙姑端坐在石桌旁,案上放着纸笔。她将写好的一封书信折了又折,捏着边角,将信放在火烛之上。信纸燃起一层明亮的蓝色光焰,瞬间被吞没了。与此同时,一阵悠扬的乐声穿透层层水幕,在这曲折的山洞里回荡、盘旋,最终落在此处。连岿然不动的

    火焰也为之翩翩起舞,令她的影子鬼魅般闪烁。

    两人便来了。

    他们出现在鬼仙姑面前时,她没有太多意外。

    “分水之乐,可真有你的。”鬼仙姑发出轻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环境有些阴森,听起来总觉得有些瘆人。“也难为你这没有血肉的手了。”

    “难为不难为,终归没有与您相会来得困难。”

    两人坐在鬼仙姑的对面,都挺直了身子。

    “呐,你们啊,先不用说什么,也别客套了。”鬼仙姑先开了口,让两人始料未及。“我把话先放在前头。你们不如猜猜看,我为何会长居于此处?”

    “或许,此地灵力丰饶,您为了……修身养性?”

    凛山海知道自己说的不是什么正确答案。但是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到别的。能让鬼仙姑这么发问的,定然有其他理由。极月君一言不发,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答案。

    “老身时日无多。”

    “……怎么会?”

    凛山海十分惊异,他觉得鬼仙姑是在对自己开玩笑。他看了一眼极月君,却发现他神情严肃,也没有什么怀疑的意思。他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不觉得鬼仙姑在说谎?她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但在这种事上,终归不至于……

    “这是卦象所示。不必伤感,这一日迟早是要到的。只是如你们所见,老身还精力十足,活蹦乱跳得很呢……想必定有意外发生,即便是老身,也无从制止。罢了,我是能这般坦然接受的。我若不想让你们来,你们是绝不可能突破结界的。但既然老身也没什么活头,不如放你们进来,看看你们对这尘世……还觉得有何力挽狂澜的余地?”

    “那,相信您的卦象,一定告诉您我们想探寻的问题了。但在这之前……”极月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洞内的冷气,“我在想,我与您或许在不远的将来……有共事的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鬼仙姑连连摆手,“老身向来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才不愿意给冥府打白工。好了,如果你是要说这些无所谓的事,还是请你闭嘴罢。你们要问什么,也不重要,老身也没兴趣听。不如这卦象的结果……我提前告知你们便是。”

    还没提出问题,她就已经算出卦来了么?但凛山海还是有些担忧。因为他想到了一种可能:命不久矣,或许是作为人类的身份。他和极月君心里都很清楚,鬼仙姑是一位重点怀疑对象——对于成为恶使的可能性的怀疑。

    作为人类的生命结束,而作为妖怪的生命开始……这一幕,不是很令人觉得熟悉么?

    “你们啊,听好了,”鬼仙姑将手指按在石案上,“六道神兵……是绝不能留于后世的刀剑。一件也不能留!全部都是祸患……也正是因为有它们在,才扰乱了凡人的心性。你们应该比谁都清楚,对吧?”

    凛天师再度感到惊讶:他之前确乎不曾想过这种问题。

    “可若是妥善保存,善加利用……”

    “没得商量!”

第三百六十四回:久谋远虑

    金属与金属间碰撞、交锋,发出刺耳的鸣声。

    “原来如此吗……”

    新一回合结束。在稍作修整的一个空档,忱星调整了握刀的姿势,口中喃喃自语。

    “你明白了什么?说来听听。”

    她的对手,是一个一般人难以想象,却在得知后又觉得合情合理的家伙。他正站在高高的枝头上,轻松地检查剑刃。这棵树一片叶子也没有了,扭曲的枝丫张牙舞爪。天上下着小雪,树枝间已经覆了薄薄的一层白色。在他落在上面时,并未惊起一片雪花。

    “无法确定,这株植物,是否是有毒的,它的毒又是否害人……就在尚未开枝散叶时将其连根拔起。似乎,是一种不那么常见,却仿佛合理的做派。”

    “是啊。不过我得澄清一下……这姑且算是,我个人的举动?嗯,算是。”

    朽月君的双指掠过剑身,薄如蝉翼的双刃剑泛起一丝寒光。这光分明是红色的,却令人觉得阴冷无比,与这样寂静的雪境竟有几分相配。忱星站直了身子,平静地望着他。

    “猜得出来。六道无常之中,个个都是……善良到有些恶心的好人,独你一个妖怪格格不入。想必你从什么渠道,得知了一部分人的打算,再直接杀到我面前来。”

    “不愧是活了几百岁的人呐,比一些妖怪寿命更久,脑袋也更灵光。加之你的身手确实不错,能活到现在,的确不是什么侥幸。但你说的有一点,我十分认同——的确,那都是群善良到令人有些恶心的好人。所以我才与他们合不来呐。”

    “解决问题,只是……你的幌子。”忱星如此评价,“我知道你,想得到什么。”

    “那不如你直接给我?”

    “目的何在?”

    “我若告诉你,你会将那东西老老实实地交到我手里吗?”

    “战。”

    忱星的回答干脆利落,而朽月君也没有片刻犹豫。他从枝头一跃而下,一瞬的力道将整棵树的雪都撼动了。雪花纷纷扬扬,像是将盖在树上的银纱揭了下来。在这漫天白色的布景前,红色的影子疾电般刺向忱星。她扬起刀横在面前,结结实实地承受了这一击。

    几番你来我往过后,忱星已经很明确地意识到,朽月君在以对兵器造成最大磨损的方式战斗。想来也不难解释。一个妖怪,怎么会用江湖侠客的方式解决问题?除非这么做,是能达到目的最有效的手段。不过妖术与法术的对决,忱星也并不担忧便是。

    紫铜材质的环首刀实在不适用于战斗,它本是作为祭器所打造的。尽管她以法力镀在了刀刃之上,但朽月君的交锋手法也一直在破她的局。这看似是一场冷兵器间的对决,其内核与本质又是一场斗法。

    “根据一些情报……我知道你的刀很特别。”朽月君的目光如冬日的烈火般灼热。他的视线始终紧盯着忱星的刀刃,片刻也不曾离开。“它不断地吸收力量,而你可以将它在恰好的时候释放出去。只是不知这紫铜的材质……怕不怕地狱火的淬炼呢?”

    “你可以试试。”

    忱星没有丝毫畏惧。

    “啊——就是这桀骜不驯的样子,总让人觉得讨厌。越是不屈不挠的什

    么东西,就越想让人把它折断不是吗?”

    业·劫不是一把适合战斗的刀,至少不适合硬碰硬。恰好,他没有这个打算。这场战斗仍以寻常人看不破的方式进行着。朽月君的算盘很好看穿,他想要将紫铜环首刀彻底破坏,使它失去效用,再以法术与她决一胜负。

    忱星很明白,这玩世不恭的无常鬼怕是打起了琉璃心的主意。但为什么?又为什么是现在?在过去,她还没有如今这般能耐的时候,他应当有很多合适的时机得到它。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发生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而朽月君势必准备添一把火。

    琉璃心最重要的作用是净化。他一个妖怪,需要净化什么?

    或许不是他自己需要,而是为别人准备的?

    这场战斗不知会持续多久。比起什么心机手段,好像只是一种单纯的实力的对决。这实在不像朽月君的作风,不过目前来看,他的确乐在其中。他很中意这柄特殊的剑,自他得手之日,便为它精进剑术。很难说对妖怪而言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举动……不过看得出,他真的很喜欢它便是。

    “闹够了没有!”

    这一嗓子女声实在是有些刺耳,几乎能将附近几棵树上的雪都抖下来了。两人立刻停了手,倒也没有谁趁人之危。因为打断这场战斗的来者,算得上是二位的熟人。

    “水无君?”忱星稍感意外,“没想到,你竟会出现在这里。”

    “红玄长夜!”水无君对那边的妖怪高声呵斥,“我知道你有途径,听得到我们的议论,也能设法知晓我们的目的。我们管不住你的眼耳,而你管不住你的手。时至今日,你仍以自己的方式处理问题,是否过于一意孤行了?!”

    朽月君扑哧一声便乐了:“一意孤行?我堂堂红玄长夜,上任六道无常以来,比你出生到现在的时间还要长久,轮得到你个黄毛丫头来教训我?我只是很遗憾,你对我还是不够了解。要知道,至少,如你所言——我在解决问题。我若犯起懒来,留给你们的麻烦可比现在更多。知道我为何这么些年让你们恨之入骨,却还坐稳了朽月君的位置?那就是因为我还能办一些实事。不像你,似乎那位大人交给你的任务中,真正办成了的实在没有几个。我看你啊,趁早请辞,还能落个轮回转世的好结果。哪天因为办事不利,坏了那位大人的计划,辜负了凡间百姓的期待,死一万次也不够你受的。”

    水无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风沉入肺里,让她的情绪缓和些许。这么久了,这人的嘴还是那么贱,她还以为自己都习惯了。罢了,和他在这种事上斤斤计较,除了浪费时间实在没什么意义。

    不过有些事,她还是想要还嘴的。

    “呵,解决问题?您每次解决问题,不过是给我们制造新的问题罢了。恐怕这个位置上没了你,其他同僚的工作能轻松一截……一大截。”

    “我就当是恭维收下了。”

    “阁下的厚颜无耻,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这话竟然是忱星说出口的。她依然冷淡地望着他,眼里倒映的落雪也要与这等寒意融为一体。在朽月君有更进一步的行动前,水无君突然扬起手,让哗啦啦的锁链横在两人之间。

    他们的战斗就这样被迫中止。朽月君扫了一眼四周,缚妖索的分布十分巧妙,故意让他施展不开。该说,这个女人比起人类时期,还是有不少长进。这锁链可是与冥府直接相连的,别说是六道神兵,世上就没有任何能斩断它们的东西。

    “怎么个意思?你们是准备,两个打一个?”朽月君笑起来,“可真是欺负人呀。”

    “你也有点让我恶心。”忱星直言道。

    水无君毫不客气地从腰间抽出两把断刃,直直朝着两人中央走去。

    “忱女侠,请您先行离开。这家伙根本是以妖变的忧虑为幌子,另有图谋。”

    “嗯,我知道。不过,我不会走。”忱星手腕微转,刀刃划过流光。“我不喜欢主动惹事,但若麻烦找上门来,也不避战。”

    “不会有结果的。”水无君摇着头,“你不知这厮还有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他不可能自始至终都堂堂正正,维持所谓公平的对决。”

    “无妨,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朽月君突然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他是故意吸引两人注意的。

    “唉!你们姑娘家啊,可真是小心眼得很。看上去关系可真好,不知道的,以为你们当真情同姐妹。这天底下啊,仿佛就剩我一个是坏人似的。罢了罢了,随你们吧。和这样的娘们纠缠下去,确实没有什么意义。”

    说罢,他竟就当着两人的面转过身去,留下充满破绽的背影。但她们都清楚,若是现在攻了上去,他一定是有所防备的。她们不会这么做,这实在没什么意义。水无君也知道,他特意贬低了女性的身份,倒不是他真的瞧不起姑娘——他作为一个无性的妖怪,自己便是难以分辨的。这么说,只是单纯为了恶心她们罢了。

    不过,再打下去确实没什么意义。两人目不转睛地目送他离开。直到那红色的背影完全消融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中,水无君才将这些锁链收了回去。冰冷的金属声与这天寒地冻之景甚是匹配。

    “实在抱歉。这些事……应当是我与您交涉的。”

    “我知道。”

    “因为其他事耽误了一阵。是我来晚了。”

    “如月君的事么?”忱星很快想到那些残破的肢体。毕竟她们上一次相见,两人就谈过这样的话题。

    “您甚是敏锐。”

    “我从你的眼里……看到结果。”

    “嗯。”水无君勉强扯起嘴角,露出难看的笑说,“实在算不上是成功。”

    “那便是败了。”

    “您可以这么说。不过,他们已经在想新的法子了。”

    “与我无关。不过,祝你们顺利吧。”

    “那么,还是请您配合一下我的工作吧。”水无君伸出手,指向远处亮着灯火的小镇。“这里实在不是谈话的地方。为了了解您的一些想法,我必须耽误一些时间。您知道理由。”

    “不用那么客气。但……啊,真是麻烦。”忱星本就困倦的神色显得更加疲惫。即使像刚才那样堪称酣畅淋漓的战斗,也不能让她打起一丝精神。她抱怨着说:“我啊,也有很多没处理完的事……”

    “不会耽误太久,我也是例行公事罢了。”

第三百六十五回:久客思归

    谢辙等人正在读一封信——这是一封来自阴影的信。

    没错,阴影。黄昏时节,三人正在旅店内稍作休息。正说着话,桌上唯一一盏蜡烛便熄灭了。奇怪的是,室内的窗户紧闭,没有一丝冷风涌进来。但它就是毫无征兆地熄灭,让三人受到了小小的惊吓。寒觞第一时间在指尖燃起一团火,三人便见到了令人惊异的一幕。

    火苗让室内亮堂了些许,但不如烛灯来得更亮。至少在肉眼可见的桌面的范围内,有一只漆黑的手的轮廓,从桌面上缓缓站起。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漆黑一片,而它是没有“影子”的——或许它本身就是影子。这一幕还令人有些毛骨悚然,三人都未敢言语。

    这手倒是没什么恶意。它变戏法似的从边缘的阴影里抽出一块方形的影子,放在灯台旁边。随后,它像是告别般对三人挥挥手,立刻“躺”了下去,消融在桌面的阴影里。

    接着,那灯又被点燃了,即使寒觞还未将指尖的火焰移动上去。而在烛灯照亮屋内的一瞬间,那块方方正正的影子,就变成了折叠好的信纸一张。

    谢辙试探着伸出手,将信封打开,另外两人凑了上去。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先挪到了落款处,上面赫然写着鬼仙姑三个大字。

    这倒是稀奇。

    鬼仙姑怎么会以这种方式联系他们?若要知道原因,便只能将内容看下去。这封信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奇怪的是,谢辙将信封凑到灯前时,上面的字反而开始发白,颜色与纸张融为一体。只有当他把信纸拿到远离光源的位置,上面的蝇头小字才显得清晰了些。可若完全拿到黑暗处,字句就看不清了。他们在屋里兜兜转转了半晌,才找到了一个不算太亮,也不算太暗的位置,刚好让人勉强看清信的内容。

    信纸上的字,就好像也是用影子写上去似的。

    好在这次她没打什么哑谜。鬼仙姑说得很清楚,这次写信是因为她不便造访。至于写信的目的何在……

    “六道神兵……被动了手脚?”

    “这样一来倒也能解释清楚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一时说不清个所以然。这也不难理解——毕竟这是如此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事。仔细想想,由人类打造出的兵器,即便是寄喻六道,也不该有什么正邪之分。兵器始终只是兵器,有着所谓的妖刀魔剑,是因为倾注了人的意念。而他们相信,上一任水无君在锻造这些兵器的时候,是不会有什么个人感情的。

    那只有一种可能。虽然鬼仙姑并未在信中明说,但他们都知道,那些被发放给恶使的兵器,几乎全部经过朽月君的手。切血封喉是他给杀之恶使的,烬灭牙是他给嗔恚之恶使的,而怨蚀情况不明,但朽月君曾经与霜月君争夺过,后来被送到了殁影阁。至于业·劫,一直在他的手中。得到六道神兵的人,不论妖变的缘由是否与之有关,但他们……都是恶使。

    “呃,我说……”寒觞挑了挑眉,“你这个风云斩,该不会也……”

    “怎么可能?”谢辙反问道,“这不是睦月君托付给我的么?”

    “但,你是从殁影

    阁拿到的啊。我们陪着你去的,绝不可能记错。”寒觞认真地说,“我可知道,朽月君是殁影阁主的救命恩人,他们之间……可说不准。保不齐在睦月君不知道的地方,朽月君就对它做了什么呢?”

    “你可别吓人啊。”

    话虽这么说,谢辙还是将风云斩连着剑鞘卸下来,摆在桌面上。三个人都有些不安地盯着剑看。这一直让谢辙拿在身上的安心的武器,却突然让每个人都感到不自在了。

    “我记得……皋月君是不是说过,所有的刀剑,都是由朽月君当初回收的?”

    “不,有一把不是。”寒觞像是想起来什么,“我记得断尘寰一直都在凛天师的手中,从未被转交过。何况若是他的话,应当不会给朽月君可乘之机。”

    “这可真是……”

    “说不定,也不是什么坏事。”寒觞看着剑,若有所思地说,“唔……你想想,如果朽月君真的对每一把刀剑都做了些什么,我们是不是也能从风云斩上发现一些端倪。只要知道他使用了何种法术,我们就有破解的可能。这样一来,那些恶使也不是对手了。”

    谢辙点点头:“言之有理。我认为,三恶道最容易与引人向恶的法术所融合。切血封喉则是以纯粹的战意使人失控,它恰好能利用枫的仇恨,令他的杀意更加浓重。仔细想想,这些目标的确都是朽月君筛选的结果。”

    “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才是十恶祸乱人间的始作俑者吧!可这么多年,为何奈落至底之主从未管过?我们如今怀疑莺月君的动机,可是……怎么没有人直接对朽月君提出质疑?”

    “也许质疑一直存在,但没谁有办法。”谢辙叹了口气。

    “哎,你记得妄语……曾在地宫里对你说的话么?”寒觞问,“虽然很不愿意回忆,不过他说,你们是——同类。他非要说你们有什么相似之处,会不会,也正是因为这柄剑在你手里的缘故?”

    “……我不清楚。”谢辙的表情更复杂了。显然,他也不太乐意回想起那段记忆。

    聆鹓皱着眉,耷拉着头,因为自己做不到什么而感到难过。但她突然想起信中还有值得在意的内容,便伸出手,去拿剑鞘旁边的纸看。

    “我记得信中说,这些刀剑一把都留不得。所以会不会这两把看似安全的兵刃也……”

    她的右手还未碰到信封,从倒扣着的信纸下突然涌出一团阴影。那一小块黑色凝聚成细细的一条,小蛇一样直奔着聆鹓的手来。她吓了一跳,惊叫出声,又猛地抽回了手。可这为时已晚,黑色的影蛇钻入她的掌心。待她将手翻转过来,那影子已没了踪迹。

    “怎么回事?!”

    谢辙抓住她的手腕,上下看了半天。聆鹓惊魂未定,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而寒觞则站起身,一把抄起那封信来,却发现上面怎么都看不出半个字来。

    “果真是影子写的字……可它们怎么会袭击聆鹓姑娘?”

    “你有什么不适么?”谢辙关切地问,“有没有觉得犯困、发冷或者无力?”

    “我、我我还好,暂时……”

    聆鹓一身冷汗。她不清楚自己是真的中了什么法术

    ,还是单纯被吓到了。

    “真不知这鬼仙姑究竟在想什么……”寒觞撂下信纸,脸色难看极了。可就在此时,他突然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房门的位置。

    “怎么了?”

    “……”寒觞神情凝重,“我——不太敢确定。”

    紧接着,有人敲响了客房的门。

    “谁?”

    谢辙不清楚,这个时间还会有什么人过来打扰。而寒觞却没有片刻犹豫,他直直奔了过去,反应快得吓人。他问也不问便打开了门,出现在眼前的场景令他僵在原地。

    聆鹓也顾不上手的事了,她探过头左看右看。但门被寒觞的背影挡住了,她并不清楚外面站着什么人,或许要比他矮一些吧。谢辙带着她走向门口。而当谢辙看到来者时,也同寒觞一样愣住了。

    “这位姑娘是……?”

    只有聆鹓感到奇怪。她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她一头洁白的长发,还有一身洁白的衣裳。不仔细看,都不能察觉她身上尚有未融的落雪。来者顺着声音将目光移向了她,晶莹的瞳孔在瞬间显露出惊讶的神色。

    “诶,你是——你不正是那天……”

    寒觞二话不说,将妹妹紧紧拥入怀中。

    他抱了好一阵才松开。要不是他的好妹妹快要被勒死,用力捶打他的后背,他还真能保持这个动作到后半夜去。她觉得有些难为情,不知是因为这个年纪了兄长的行为还这么幼稚,还是说……因为她先前的不辞而别。

    “有什么事,进屋再说吧?别让这位姑娘等得太久。”

    问萤磕磕巴巴地说完,他们才发现,门口角落里竟还站着一个人。

    “水无君?!”三人颇感意外,“您怎么会……”

    “我来找你们,”她随着几人走进屋内,在带上门时说,“恰好,我在路上发现了这个姑娘。我察觉她的眉宇与钟离公子有几分相似,便搭了话。她正是你的妹妹,不过……她似乎有些不大情愿回来。我见她仍是有意与你们重逢,便说了几句,带她一同来见你们。”

    寒觞激动地说道:“真是、真是太感谢了!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你怎么会不愿回来呢?发生什么事了?这江湖多危险,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罢了罢了,不说你不爱听的。”

    寒觞倒是及时闭了嘴。他知道,妹妹回来可不是为了听他说教,不然可真该后悔自己跟着水无君来。她仍是不说话,低着头,心情看上去很糟。寒觞看了半天,确定她没受什么伤,心里的石头才算是落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寒觞的妹妹。”聆鹓笑着说,“我早就听他说过您了。”

    “哎呀,别这么客气。”问萤也笑起来。这时候,她的情绪似乎好了许多,但表情仍有些困惑。“我也听他说起过你,想不到你们已经重逢,这真是天大的好事。他们一直挂念着你呢……唔,不过,我在路上曾遇到一位姑娘,与你长得很像。莫非,你是方才与他们相见么?”

    “什么?”聆鹓瞪大了眼睛,“我已经……和他们走了好一阵子了?”

    “诶?”

    “你见的难道是——”

第三百六十六回:久束湿薪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重逢的感动与喜悦充盈这间小小的客房,令本就不大的空间显得更拥挤了。但的确要承认,现在的人数远超了客房原本允许的住宿限制。

    分明还差一阵子过年,但这间逼仄的小屋子硬是被烘托出了一股年味儿。虽说相对而言它似乎多了几分悲伤的气息——毕竟这实在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团圆。但比起过去,一切都好得太多。至少聆鹓和问萤都在,温酒……也算有了消息,至少明确地表了态。现在他们唯一需要挂念的,便是聆鹓的堂姐了。

    听闻她平安无事,他们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地上。在问萤的描述中,那个穿着打扮与外貌都与聆鹓极像的女子,看上去虽然面庞削瘦,弱不禁风,但至少……胳膊腿儿都健全着,也没什么皮外伤。而且印象里,她确实没有开口说过话,很可能真是个小哑巴。

    另外让问萤还有些遗憾的事,便是她的荷包丢了。那个荷包是寒觞买给她的。

    “我是很喜欢那个包,何况……”

    “那都不是事儿,”寒觞宽慰道,“回头看到什么喜欢的,再给你买一个。”

    聆鹓说:“您的银子也一定都在里头吧?这样一来,您如何……该不会和寒觞一样?”

    “咳呃!”寒觞瞥了一眼谢辙,大声地咳了一声,“可别对没盘缠的人苛求太多。”

    虽然气氛缓和了许多,但是问萤的面色还是充满忧虑。她闷闷不乐地说:

    “不,除了那个包和碎银之外……我还丢了很重要的东西。那东西,是温酒给我最后的纪念。我把它也放在荷包里了。可我偏偏那阵心神恍惚,越担惊受怕,怕它不见了,果真就不知丢到哪儿去。回想起来,也就是在见到那个与聆鹓妹妹极像的女子那天弄丢的。也罢……我本以为我会失魂落魄的,可见到你们,我心里又变得踏踏实实。”

    “你能想开便好了。既然你已不再将它视为心结,那这一切便都算过去。虽然我还是会想着找他,想着将师父的事亲自与他问个明白。到那时候,谁再走什么路,就都别纠缠不清了。”寒觞掩饰起潜藏的遗憾,继续说,“说来,他给了你什么?”

    “一块埙。不大,十分精巧。”问萤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大吧,比不过一个鸡蛋。材质是玛瑙做的,这倒是少见。我试着吹过,但并不能吹响,兴许是坏的。”

    “什么?!”

    聆鹓突然站了起来,但这声感慨不止是她一个人发出的。同样震惊无比的,还有水无君和谢辙。谢辙记得清楚,那是聆鹓离家时带着的东西,寒觞也想起来。水无君更是激动地追问道:

    “那是不是一种……绢玛瑙?有着一圈一圈的纹路,红白相间。”

    “是呀,您也知道么?是什么样的东西?”

    “是法器。”谢辙不安地说,“是当年从南国带回来的……属于邪神七法器之一的物件。那个东西,本是属于叶家的。是聆鹓姑娘的家人,不知从何处买到这样东西,她又私底下带出来,本

    想着此行有用。聆鹓姑娘吃了不少苦头,这东西,连同万鬼志都落入了妄语之手。既然是温酒交给你的,那便证明是妄语交付给他的。没想到兜兜转转,差点又流转回来。”

    问萤又感到一阵坐立难安,她原本好不容易把这阵难过压了下去。

    “若、若真是如此,我也太不小心了。唉,都怪我!要是我能一直好好拿着,这东西便能物归原主了。”

    聆鹓缓缓地坐了下去。她确乎是有点失魂落魄了。但她很快抖擞精神,重新挤出笑来,对问萤说:“您也不必太在意。这东西既然是别人送您的纪念,那就是您的东西了,就算您带在身上,我也不会逼着您还给我的!如今……丢了便丢了吧,反正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不是真品。到了现在,也不知它究竟有什么作用。”

    谢辙知道,她当然是十分在意的,但她还是努力安慰着问萤。两个都曾经只存在于友人描述中的姑娘,如今第一次见面,她们就像认识多年般亲切体贴。至少这一点,都让谢辙和寒觞感到不同程度的安慰。

    现在的他们真的很需要安慰。

    闲聊的时间总是过去得很快。接下来,水无君就要说些不好听的事了。

    “你们之前说……怀疑六道神兵,让朽月君做过手脚?”

    “是的。鬼仙姑寄来书信,将她的揣测告诉了我们。不,与其说是揣测……她倒非常笃定,并且要求我们将刀剑尽力销毁。也不知她究竟算出了什么卦象,更不知这象征着天道的风云斩,是否是安全的……她也不说清楚。”

    水无君道:“关于六道神兵,我的确略知一二。除了象征着人道的断尘寰,自始至终都在凛天师的手中外,其他的刀剑都经过朽月君之手。那一日,伏松风待带着一柄未完工的剑胚,倾身跌入火山口,以身铸剑,便成了如今的断尘寰。它最初是仿照封魔刃锻造的。也有人说,封魔刃其实是一柄长刀……先不说这些。总之,那柄剑开始由那时的黛鸾城主保管。那是黛峦城历史上第一位女城主,而她正是凛天师凛山海的徒弟。后来,她垂垂老矣,临终前将这柄剑又托付给了自己的师父。凛天师依然风华正茂,一只脚已踏上升仙之途。那之后断尘寰便再未易主,一直由凛天师谨慎保管。”

    “所以断尘寰是绝对安全的……那,您觉得风云斩也是安全的么?”

    “很难说,但至少我看不出什么问题。”水无君如是说,“何况那位大人让他将风云斩交付给睦月君,是很早的事,恐怕他来不及做什么吧?就算他真做了坏事,兵器到了睦月君手里,也该是被检查过的。至于放到殁影阁保管的事……老实说,我也不知睦月君是作何打算,但他那样经验老到,定有自己的缘由。那之后朽月君是否有机会动手,我也不清楚。”

    “至少您看着没什么毛病?”寒觞问。

    “嗯。不排除我道行不够的原因……但我确实没有觉得不对。”水无君拈起下巴,“若是你们不放心,也许能找一些看得懂门道的。”

    谢辙轻叹一声,将剑拿在手里端详一阵,又拉出一点剑身,在烛灯下稍加检查。随后,他一把将剑叩了回去。他思索道:

    “我也倾向于认为它没有被动过手脚。一来我们看不出什么,二来它已经陪伴我们多场战斗,但从未体现出什么不正常的倾向。也有可能这等法术不易察觉,甚至能骗过睦月君的眼睛……当然,也可能天道之剑自身的特性足以遏制邪性的法术。说法实在太多。”

    “不过,若要真有什么问题被我们发现便好了。”问萤说着,“这样我们就能设法破解,那些带着恶道兵器的恶使,也就能被轻易击溃了……大概吧。”

    寒觞笑道:“你也这么想?不过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既然知道那些刀剑有问题,那我们再遇到他们,就将攻击的重点放在刀剑上。这样一来,恶使们的力量多少会受到影响吧?”

    “我还是不明白,”聆鹓感慨着,“朽月君这么做,目的是什么?这么说来,很多恶使不正是他一手缔造的吗?”

    “或许还有殁影阁。”水无君道,“很难说明恶口的诞生是什么缘由。他某个前世是佘氿的挚友,而佘氿如今在皋月君手下工作,皋月君又很听从朽月君的编排……”

    “不是说,叶家的那个姑娘,那个……盗之恶使,也在皋月君手下工作?”

    “杀、盗、妄语、恶口、嗔恚……照这么说,一半恶使都与朽月君有关。”谢辙掐着手指数道,“难道当真没人管他?”

    “那位大人的用意,我们谁也不好揣度。我们也不是没有问过。”水无君幽幽地说,“但那位大人并没有给予我们正面的回应……如此看来,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朽月君的日子就要到头了;另一个……人间就要到头了。”

    “阎罗魔怎么会做这种事?”谢辙不明白。

    “按理来说,黄泉十二月是不该对那位大人的决断有任何质疑的。”水无君说,“否则就像是连自身存在于世的合理性,也一同质疑。可是,近来的确……”

    问萤道:“这个殁影阁也太奇怪了,他们到底想听朽月君的话,去做什么事呢?你们不是说,活尸的疫病是殁影阁那边传出来的,偶人的技术也是殁影阁的人搞出来的……再加上这么多恶使活跃于世。这朽月君,别是真打着让冥府易主的算盘吧?”

    “可不敢这样说!”水无君捏了一把汗。

    “你们在怕什么?这有什么不可明说的?”问萤还是一如既往地直言不讳。她不解地望着这位送自己回来见亲人的无常,一板一眼地说:“你们在回避什么?在忌讳什么?又在恐惧什么?你们若真是行走六道,调停三界的黄泉十二月,便该无所畏惧。你们要是不敢,我可敢。要我说,咱们就该直接杀去殁影阁,把这些东西排上台面,问个清楚,问个明白!”

    水无君沉默不语。她着实不知该如何反驳。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就连他们几个,也不知该如何指摘问萤的提案。

    也许他们早该这么做了。

第三百六十七回:夜静更谰

    “你见她了?这可真是有趣。”

    温酒来到屋顶时,无庸蓝的周身散发着一股廉价的酒味。他距离醉醺醺的程度还差得远呢,现在反而清醒得很。冷风一阵阵吹来,温酒看着他那松松垮垮的衣服,心说这确实不是人类能承受的气温。但无妨,自很早前起,眼前这个男人就不能被称之为人类了。

    现在在对他说话的,不但是一个妖怪,还是以恶为名的妖物,温酒可不能忘记这一点。这位恶使口中的有趣,也不会是什么善意的夸赞。

    “以你的身手,别说让她追不上你,就是彻底脱离她的追踪,也是轻而易举的吧。”妄语平静地陈述,“与她碰面,也许不如说是一种试探,对吗?你也很好奇,这位曾经的未婚妻对如今的你究竟是什么态度,而她的实力,又在这一场场试炼中提升几何。”

    “嗯。你真的是很了解我啊,哈哈哈哈……”他笑起来,如过往一样温和,“不过,这也只是一种随机应变吧。我只是恰巧从她所在之处经行,虽然知道她就在附近,却没有想过要这样暴露在她面前。虽然,我的确小小地留了个心眼……在路过时,想着她能不能发现我呢。如此看来,时至今日,她对我仍甚是上心。真是说不出该高兴还是难过。”

    温酒淡淡说道,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念旧,也并无刻意撇开关系的冷漠。这样普通的回答,倒显得更加淡漠了。无庸蓝举起酒囊,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是带着某种讽刺。他不在意温酒如何解读,温酒也不会计较于这种细枝末节。接着,无庸蓝提出了新的问题:

    “我在想……你有没有将所谓的,事情的真相,悉数告知她?我赌你没有。不过,这多少有些可惜。”

    “您赌对了。”温酒再度说道,“您确实很了解我。但,这也算不上什么可惜。”

    “这难道不可惜么?在多年前不知火燃起的那个夜里,在你的兄弟所看不到的地方,究竟都发生过什么……要是你能告诉她,她肯定会全然地理解你。而你的兄弟,也会从她口中得到自己追寻的答案,解开对你的心结吧。那样一来,你们大约便能冰释前嫌。这难道不是好事一桩么?我若是你,说不定会这么做。”

    “但你不是我。”温酒摇了摇头,“而你若是我,你也不会这么做。你啊,就别拿我寻开心了。这种程度的玩笑,都不是你我能像个孩子一样做出来,又笑出声的。”

    温酒低头望了一眼下方的街巷。夜里的道路空空荡荡,每一个岔路口都不见半个人影。天可真冷啊,马上便要过年了罢。不过这个时节还看不出一点年味,人们还未做什么准备。兴许再下一场雪,那种年关的气氛便能再浓郁几分。

    “当初的事,绝不算什么小事,却也并非决定我与他们分歧的全部。我已经很清楚,自分道扬镳以后,时至如今,我们早走到了全然不同的立场上。我不告诉他们真相,反而是对他们立场的尊重,以免他们心生动摇,左右为难。在我看来,并不至

    于促使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我的这些破事啊,说出来,也只有你能相信。为报答你这份信任,我的确愿意帮你做许多事。你与那些庸人是不同的。也正是如此,你才会成为现在的模样。”

    “因为人类……很让人恶心吧?大多数妖怪都是这样想的。”无庸蓝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情绪的起伏,就好像他曾经不是人类中的一员,而是与生俱来就是纯粹的妖怪。但他依然稀松平常地说着:“觉得有趣也好,觉得无聊也罢,都是要从这些群体上得到什么的,哪怕是眼不可见的东西。我要得到的,远不止能从这一群体上剥削而来的那么一点。这实在是少得可怜。”

    “你说的没错,”温酒微微攥紧了拳头,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温酒抬起头,望着寒冷的夜空,接着说:“即便已经过了这么些年……我仍对人类恨之入骨。过去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能压制住这些情绪,全靠我那位兄弟罢了。他的妹妹自然能被他说服,毕竟,他们有着共同的血脉,同样的至亲,一样的遭遇,况且她又是那样听他的话呢。但……“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不知是否有回忆什么,抑或在斟酌如何将心中所想诉诸于口。

    “但你与他们不同。”无庸蓝冷冷地说,“不如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两个个体,是全然相同的。有时候,就算是极其相似,而那微不可见的不同,也会失之毫厘而谬以千里。”

    “但我与他们不同。”

    温酒复述了一遍。他从腰间拿出那支特殊的笛子,或者箫,随便什么……反正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他轻轻摸过去,感受着它吸尽周遭的凌寒,在温热的指尖上似乎要结出一层霜。他知道,另一件与之对应的物件,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你把我给你的东西给她了啊。”无庸蓝随意地说着,听语气好像不很在乎。

    “嗯。”

    “传言紧那罗与乾闼婆,是一对天界而来的姐弟。虽然是义姊义弟的关系,但他们当真情同手足,这与许多毫无感情的天界之人并不相同。你手上的,是乾闼婆的东西,而你将另一个法器交给了她。这或许,也是你的某种寄托吧。说实话我并不能明白你的心情,不过这样的行为,似乎在某种层面上……该对人心有所触动。”

    温酒收起了乐器,那短暂消失的笑容又重新出现在脸上。

    “还是说说她的兄长吧,我们相处过的时间倒是更久。不过他这个人,怎么说呢……钟离寒觞,对我讲述的一系列教诲,并不能真的教化我。我心里明白,可我又想着,谁让我们是师兄弟呢?谁让我们一直以来都相依为命,同甘共苦……何况那时我们也始终在一处厮混着,共同扶持过漫长的岁月。这样一来,就算我有什么想法,也会愿意为了他们抑制自己。那些恨也好,愤也罢,它们的种子根植于心,但在萌芽时,总会被暂时地掐灭。可是那一天还是来了,那些事就是发生了。现在,我不想去扭转他们,却也无意再扼杀自我了。”

    “我那过去的兄弟,还是得到了好处的,那样的力量很是强大,能够掌控它,是他的本事。”温酒轻笑了一下,“他会认识更多强者,会有新的敌人,也会有新的兄弟……他的好妹妹也是一样,我们都不必非要选择对方。我不需要再那样压抑自己的内心了,他们也不用面对这些挣扎。”

    “听上去有些无聊。”无庸蓝随意地评价。

    “接下来,你又该怎么做呢?”温酒还是挂着一成不变的笑,“说了我这么多,也该聊聊你这边的事了。听闻你最近破解了法阵上的一段符文,似乎正需要做些实验。”

    无庸蓝懒懒散散地说:“时间紧凑,条件也不够……操作起来很是麻烦。若是可以,我很想直接将其投入使用。这样一来,不论是那个女人的心愿,还是那个男人的心愿,都能够得以实现。而我们的障碍也会减少,可以说,是一箭三雕的好事。”

    “听上去确实不错。不过,你也会担心风险的发生吧?”

    “不会失控,就已是最大的安全。但相对于这个法术而言,若是失效,就会使情况变得超乎想象。或者……我们可以换一个更温和的目标。那样一来,至少有一人的目的可以达到吧?同样,也冒着被碍事的人发现的风险。”

    “哎呀呀,你可像是一副撺掇我们兄弟对立的样子。”温酒抱起肩膀,感慨道,“当前最大的威胁,不是什么六道无常,也不是什么天师仙姑,而是带着风云斩的那位朋友吧。”

    “朋友啊——”无庸蓝拖长了嗓音,“倒还算不上,这我很清楚。非要说的话,姑且算作同类吧。”

    “你真的很执着这个人呢。”

    “不过,我想委托你的,并非是去牵制他们——我知道,你也暂时很难与他们为敌,不论从立场上还是实力上。所以至少……不是现在。我倒要问问你,关于那个带着封魔刃的女人,可还有什么消息?”

    “自上次联手在六道灵脉中袭击如月君,我们便分道扬镳。她是个纯粹的人,一生都只专注于追求极致的武学。我听闻在很久以前,霜月君还不是如今的露隐雪见时,在这个位置的那个男人便是这副模样了。她正是那人的转世。”

    “我知道这回事。他们可——真像啊。”

    “器物……是有记忆的,尤其是那等强大的、修罗锻造的兵器。它们多具有认主的特性,就连这紫金降魔杵,也从一定程度上继承了这种特质。”温酒平淡地说,“她一定从‘黑龙’使用过的降魔杵中,汲取了属于霜月君的记忆。那么,她还是真正的她么?不过我们妖怪所认定的,通常就是灵魂本身,至于她究竟是谁……其实无所谓。”

    “那么恶口是真正的缒乌么?”无庸蓝问。

    “这也不重要。”

    “说得不错。果然还是妖怪的思维更适合我,呵呵。”无庸蓝轻笑两声,自言自语般喃喃着说,“那么,接下来……”

第三百六十八回:夜去明来

    吟鹓在吹奏这首曲子的时候,她能明显地察觉,仿佛耳边的一切嘈杂都消失了。那些杂音只是寻常的自然之声:流水、轻风,还有远处不知什么动物的鸣啼。这个季节已经没有什么虫鸟唱歌了,但自然界就是存在各种各样的声音。

    而全部的声音,都在她吹奏的时候得以静止。万籁俱寂,天地只有埙流淌的音律。

    她吹得越来越好了,兴许是平时都说不了话,她要用这种方式来进行某种倾诉。倾诉什么?对家人与友人的思念,对故土家乡的眷恋,对不确定的未来的不安……随便什么。她的喜怒哀乐,都能以这种独到的方式进行表达。这让她感到一种轻快的喜悦。

    能够传达自己的情感,自然是值得喜悦的事。当传达本身不限于语言与文字的时候,便给人一种“豁然开朗”之感。吟鹓越来越喜欢这种感觉,她沉浸于音乐的时间也渐渐变得更长了。不过目前为止,她都没能发觉到自己能做出什么改变——对环境的,对他人的改变。可能是因为她不敢在有人的地方这么做吧。这也无妨,她开始真正喜欢一个人的生活了。

    她如今仍有些遗憾的,是自己没能对神无君好好道谢,好好道歉,好好道别。他救了自己,帮了自己,还在那最危险的一刻替自己争取了时间。她不知道自己的离开是否正确,但求生的本能与莺月君冒险暴露的建议,都令她做出了选择。她并非为这个选择而后悔,只是有些难过,因为她本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以后有缘见到他,一定要好好感谢才是。她想,神无君或许不是拘泥于这些礼节的人,但对方在不在意,与她做没做到,是两回事。

    “他当然不会介意。倒是你成功逃命,对他来说才是好事一桩。若你留在现场,对他来说才是最大的麻烦呢。”莺月君是这样说的。

    她的方位越来越靠近南边,或许很快就会找到青璃泽去。天气也不那么冷了,在她偷偷乘上一辆运货的马车,跟着商队越过一座高山后,冷气都被这天然屏障挡在了那边。现在,吟鹓将思绪清空,完完全全让自己置身于音乐声里。身边便是一条潺潺的小溪。虽说水位线比春夏要低许多,但不像在北方,河道会完全干涸。

    一切似乎都变得稍微好了些。可能是她习惯了。

    她全身心都投入在乐声里,对周遭的事不管不顾。这看上去有些危险,但她不经常这样做。因为她吹奏的时候,总会确保莺月君在她的身边。倘若附近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能告诉自己,让自己提早离开危险的地方。

    这次不太一样。莺月君不在,她孤身一人走在山坡上。南方的山算不上是山,只能说是个小小的土丘。她不知那个可疑的无常鬼又去哪儿了,反正是顾不上自己罢。当她又觉得非常无聊的时候,犹豫再三,才拿起了埙。她在这附近走了很久,没有察觉到什么危险才这么做的。

    不过,她的乐声还是吸引了一位不曾设想的客人。

    安心……不是什么威胁。尽管她在察觉到枯枝败叶被踩踏的声音时,那人已经离得很近了。她吓了一跳,整个人僵在那里,却在抬头时看到一张属于女性的美丽的脸。

    “你……”

    来者显然比她更加吃惊。

    且不论为什么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会出现这样一位不同寻常的女子,吟鹓更惊讶的反而是这个初见之人的反应。在她看到自己的一瞬,那表情简直堪称是……精彩纷呈了。她三两步冲上来,吟鹓下意识想跑,可她盘在石台上的脚因为太过沉迷吹奏已被压得发麻。她的身子向后倾倒,那女人一把揽住她。也就是在她扶正了自己的一瞬时,她似乎冷静了许多。

    不过那一瞬的冷静过后,那熟悉的讶异又再度涌现。

    很难说吟鹓是不是在过度解读。但她除了声音外的各种感官都的确比寻常人敏锐。这女人……应该是没有恶意的。若是可以,吟鹓真想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以前,莫非在什么地方见过么?

    “是、是你呀——”那女人磕磕绊绊地感慨,“竟然是……竟然是你。”

    她好像真的认识自己。

    太阳距离落山还差些时候。明亮的天光之下,吟鹓重新小心谨慎地打量起这女人。她在对方好意的搀扶下站起身子,顾不得麻木不堪的双腿,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瞧。这样显得好像不太礼貌,但……但她确实没见过这个女人呀。

    她的头发有些发灰,显得年龄有些苍老,可她的脸依然年轻。她算不上是那种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也称不上是风韵犹存的妇人,而是恰好介于这中间似的。她的头发有些卷,不知是不是有些外乡人的血统,连面部骨架也不太寻常。她穿着轻飘飘的衣裳,对这个季节来说显得有点冷了。除非……她生活的地方要再靠南一些。

    “我认得你,”女人的声音很好听,“你不认得我。我险些将你看错,误当成是你的妹妹。我知道的,你的名字叫叶吟鹓,与她差一个字,对么?”

    这次,轮到吟鹓展现出那种难以抑制的震惊感了。

    音乐像是某种麻药,使她将自己的情感暂时封锁,完全注入这枚小小的埙中,又以演奏的形式释放出来。可现在,这种麻药的劲渐渐褪去,在这个看上去温柔善良的夫人面前,吟鹓有种强烈的、想要哭泣的冲动。

    但是不行。

    不行,不能哭,不能暴露自己的弱点。人不可貌相,她应该比谁都清楚才是。对谁也不能掉以轻心,对谁都不能轻易付出信任。这只是她见过第一面的人,还不知说的话是真是假,怎么能立刻交出自己的信任,暴露自己的脆弱呢?这是会被人利用的——像以前无数次,被人狠狠地利用,狠狠地戏弄。

    她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这让她那双水灵灵的眸子多了几分生机。这位夫人或许注意到她的反常,便追问了下去:

    “你果真是吟鹓姑娘么?你……一

    定吃了很多苦头。但你好好地活着,没受什么伤,这真是天大的好事。你的姐妹知道此事,一定会很高兴。我曾与他们一同走过小小的一段时光……抱歉抱歉,我说的太多,兴许吓到你了。我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你,唉……不,不对,我该想到我是会见到什么人的——”

    她的表情变化很快,她说的话难以琢磨。

    “对不住……我说了太多你听不懂的事。”夫人抱歉地说,“你若愿意听我说,我再与你说下去……但天色已经晚了,我提议,我们先朝着邻近的村子去吧?虽然一般而言我不会这么做。唉,这些事可真难说。”

    再怎么说,一介女流,应该不会怎么伤害自己。虽然这个想法并不安全,但吟鹓决定赌一把——也就是暂时选择信任她。毕竟她仍怀着一丝侥幸:这位夫人,可是提到了自己的好妹妹。无缘无故的情况下,谁会突然对一个哑巴说这些话呢?何况夫人好像很清楚,自己当真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

    她是如此自然地接受了一切。

    于是她便跟着这位夫人一起走了。在路上,她单听夫人做着解释。她说自己是被一阵音乐声吸引的,接着便寻到这儿来。那音乐令她有种奇异的感觉——她竟涌起一丝对故乡的思念来,这可真是奇怪。吟鹓没有信任地将埙给她看,她便尊重她,没有追问。夫人说,自己名叫皎沫,曾经与妹妹他们一起行走江湖。吟鹓便知道她是谁了,聆鹓是提过的。不过她也注意到,对方并未完全信任自己,坦诚自己是鲛人的身份。这倒是扯平了。

    不过她对自己承认了一件事:一件解释了她为何不愿意寻找村子的事。

    她说,自己被无庸氏的人盯上了,这很危险。但迄今为止,她暂时没有被谁找过麻烦,也没有想象中铺天盖地的杀手寻上门来。她不敢掉以轻心,生怕稍一松懈,便连累了吟鹓姑娘。可这荒郊野岭,她也不能让吟鹓和自己露宿街头。至少,让她为吟鹓找一个令两人都安心的住处,那时再离开也不迟。至于她为何如今一人行动,其实也是怕连累了妹妹他们。

    而至于为何,她会说出“我该是会见到什么人”这样难以理解的话,是因为她受到了神无君的嘱托……或说指引。

    “他找到我,让我去往一个方向,但不说是为什么。唉,向来也是,他一定担心我怕连累你,有拒绝他的可能。他可真了解我啊,如今我见了你,怎么能坐视不管?可他也不够坦诚,若告诉我你是谁,我应当也会义无反顾地赶来帮忙。唔……也难说呢。我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指不定他真说清楚,我反而顾虑更多。”

    说这些的时候,吟鹓注意到她眼中流露出别样的哀愁。她们来到最近的村子,找了一个小小的旅店借宿。但皎沫说,当晚她就会离开,以免招致不幸的事发生。

    而就在她提吟鹓付了钱,待她进了房间,安置好一切准备离开的时候,吟鹓拽住了她的手。

第三百六十八回:夜住晓行

    在吟鹓睡醒的时候,小小的客房里除她自己外空无一人。

    她起了床,四下空空荡荡,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人曾在这里留下。她努力回忆了一番,记得昨天晚上见到一个美貌的夫人,自称名为皎沫,曾与自己的妹妹一同行走江湖。她听皎沫说了许多,可不知为何,一觉醒来竟没记住什么东西。难道是睡蒙了?还是说,有什么让人失忆的法术……

    她感到一阵不安,匆匆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奇怪的是,整个旅店上下竟然没有一个大活人——当然,死人也没有。桌面上、窗台上、地板上,四处都积着一层薄薄的灰。这里像是有一段时间没人打扫了,仔细想来,床铺似乎也算不上干净,她身上还带着点土……

    这家店是怎么回事?吟鹓心中涌起一丝惶恐,急匆匆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她完全精神了,残留的一丁点倦意完全消散。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她也只是徒增不安罢了。

    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街边的植物无人打理,长得有些狂乱。一些花盆是该顺着太阳转一转的,但朝阳的一面已经十分茂密,几个花盆已经因为重量不均从窗台上摔下来了。村里实在没有人类的声音,只有窸窸窣窣的小动物悄悄潜行。有大胆的老鼠从她面前横冲过去,即使这点惊吓也让吟鹓的心脏打鼓似的跳个不停。

    她的脑内很轻易地浮现出了一个场景:之前那个被嗔恚之恶使占据的镇子。所有人最终都会消失,被吞噬,或许会留下尸骨,或许不会。往好处想,这里的人可能都撤离了,往坏处想便是骨头渣也没剩下。但说不定,这就是这样的一个镇子——曾有谁盘踞于此。

    不可能!

    吟鹓用力地甩了甩头。她很快否定了这个假设,因为她分明是同皎沫一起来的呀。可她又仔细地重新回忆,昨天在村子里,她可曾记得任何一个路人的面容?好像真的没有,印象里只是……有人而已。确实有吧?那旅店的掌柜、账房,还有其他客人,都长什么样子?

    她真想不起来了。就算她再怎么拼命地回忆,昨天印象里出现过的人影,她一个也都不记得。唯一记得清楚的,只有皎沫那张美丽而忧愁的面容。她太真实了,真实得令吟鹓反而去质疑其他事物的真实性了。

    可她去哪儿了?她就这么……走了?没有留下任何讯息。不,吟鹓甚至感觉到她像是没有来过似的,昨天的一切都像是一场瑰丽的幻觉。那幻觉让她很难怀疑。可这之外,她再也找不到什么能够说服自己的东西了。

    像是被什么欺骗了似的。吟鹓心里很堵,她既害怕,又难过。她本该记得所有皎沫夫人告诉她的事,关于她妹妹的、和妹妹朋友们的事。可就像是一场梦,随着她在现实里待的时间越久,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就会越黯淡。

    还是说,当下的所谓现实才是一场奇怪的梦呢?

    “不是梦。”熟悉的声音说,“这里的确是现实。你所来到的这个地方,是一处被恶使所榨干的土地。我稍

    微调查了一下,似乎是……悭贪之恶使所为。村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她带走,于是她设法掳走了人力作为备用资源。”

    又是恶使吗……但,昨天的幻象是?

    “幻象?”莺月君迷茫地说,“我昨天不在呢。我以为你只是……随便挑了个地方休息呢。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残存的邪气了,我当你很会选地方呢。”

    ……

    难以名状的惶恐摄住了吟鹓的心魂。

    有什么东西失控了,是她无法控制的东西——她自己,还是其他什么外物?她却没有任何办法,这令她失落万分。她难道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断了吗?

    “你的状态好像……很糟糕。”莺月君这样说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本想将所有的事都藏在心里,自己处理,但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已经有些超过她的个人能力了。她在权衡,权衡自己应不应当将自己的困惑说出口——说给这个侵入自己思想的、立场难辨的六道无常。

    “你最近一直在拘束着自己……嘛,我知道,想要敞开心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出于对你的尊重,我也不会到你更深层的思想去,窥探你想要藏起来的、我不该碰触的东西。我也知道,你并不信任我,只是出于对生存下去的需要才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啊,你只是个平凡弱小的人类女子,论法术打不过什么妖怪,论蛮力也比不过强壮些的人类。能活到现在而没受到什么伤害,基本上是全凭运气了。或许你不喜欢我的说法……但你也会承认这是实话的,对吗?我希望你也好好想想,在你面对自己也无法处理的问题时,可以稍微借用我一些力量。我一定会帮你,你知道的。”

    莺月君的声线在不同的女声中切换着,有一些是吟鹓听过甚至觉得耳熟的部分。这些话的确不够好听,但也都是实话。吟鹓也在想,是不是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坚持不到殁影阁去。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为自己的弱小而难过不已。抬起手,那块被掌心暖热的石头泛着光泽,与她一同选择静默。

    说起来……皎沫,真的与聆鹓见过么?聆鹓确实和皎沫一起生活过吗?她尚且还记得的部分,究竟是真的,还是她擅自做的某种补全,亦或是从头到尾都被不知道的什么东西给骗了?这些话哪部分可以相信,哪部分是胡编乱造?是谁在胡编乱造?

    她又回忆起昨天残留的、破碎的记忆。如果连自己的记忆也不能相信,她真不知道还能选择相信什么了。人活在世上,就必须要相信什么东西才行吗?吟鹓不知道,可她清楚自己只是不想浑浑噩噩地活。

    在大约介于这座村子与青璃泽之间的某个地带,将这个村落搬空的某位始作俑者,正坐在轿子里怡然自得地吃着水果。霂走了些关系,让上头将自己调整到南方的一个县城去了。一般而言,她不是很想挪太远的地方,毕竟她的家当实在是不好搬运。但这段时间,她还是想方设法将值钱的玩意转

    移过来,放到自己新修的宝库之中。不那么值钱的、零碎的东西倒是能分开存在不同的钱庄里。之前的那个县城,实在是没什么值得继续剥削的东西了。何况财宝在一个地方堆得太久,总会有人生出疑心,一天到晚都在惦记的。

    至于为什么选择南方,这也不难理解。这儿相对之前的地方比较远,总能淘到更多值钱的、有价值的东西。她是个很特别的恶使,对人类本身实在不感兴趣,她只喜欢人类所赋予的物品的价值本身。可当人们不能再赋予物品价值,或是说,这种赋予价值的能力变得有限,那她就不那么容易满足了。比起这些,让自己成为价值的尺度本身,似乎是行之有效的。

    而且,她要选一个和殁影阁更近的地方。叶雪词算不上她的朋友,但相对而言,是在殁影阁较好沟通的桥梁。她需要和殁影阁合作,才能将更多有价值的东西收入囊中。物品只有在流通起来的时候,才能将价值最大化,所以她需要和殁影阁产生一种“商业往来”。

    要是可以的话,可真想给那里当库管啊——不过,中饱私囊的事,也太容易被发现了。还是趁机用不值钱的,将值钱的东西换出来比较适合她。只要换过去的东西,对殁影阁来说是有用的,那这不就是双赢的好事吗?霂暗想,自己虽然喜欢钱,可一点也不自私,真是恶使之中的大好人啊。毕竟比起那些动不动就屠城的暴力的家伙来说,她可真是太温和了。

    这样的话,除殁影阁之外的讨厌的六道无常,也不那么容易将目标首先定在自己的身上了。总而言之,先想办法将周围村子的人都集中到自己管辖的城镇,然后开发边缘,扩大领地……这地方本身确实没什么油水,先当个城主玩玩吧。回头做得好看,把成果报告到朝廷里去,指不定还有些赏金拿。

    而且青璃泽也蕴藏着一些非常有价值的东西——那些闪闪发光的矿石。不论是拿来提炼妖力,还是单纯地做饰品,都很不错。人类实在不懂得这些青蓝色石头的价值,即便过了成百上千年,这里也没有得到有力的开发。现在人力已经够了,至于老弱病残,也要压榨他们生而为人最后的价值才行。不过……青璃这些东西算是殁影阁的资源吗?这点她倒已经与殁影阁的人商量好,找一个恰当的时机谈谈。

    但那些石头终归也只是平凡的……在一些东西面前,它们也会黯然失色。

    将最后一颗葡萄吞入腹中,霂拿出了一块晶莹剔透的蓝色琥珀。穿透轿子上的帘子,微弱的阳光让它折射出凌寒的色彩。她早就开始了解到这些东西的价值了……虽说将法器都聚在一起,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会被六道无常盯上的事。不过只要和殁影阁打好关系,对法器的选择稍作权衡,终归能捞到一点好处。直到现在,她还对赤真珠很惦记呢。她必须知道这东西现在在谁手里。

    至于如何让人们觉得,法器在她手里是绝对安全的,这也算不上是一件难事。

    只要让它们被破坏,让它们不再具备作为法器的权能。

第三百六十九回:夜以继日

    “我既然在真心与你谈论委托,便不会在这些重要的细节上对你有所欺瞒。”

    霜月君的身子略略向前倾着,郑重地说。

    这座茶屋的隔音并不算好。她与对面的人隔着张竹制的小几对坐,四壁也是竹子构建而成的,缝隙中渗漏着外界的空气,自然也存在将声音外泄的可能。但无论是泄密抑或寒冷,都不是她此刻需要担心的事。

    因为,这里是临近殁影阁的村落。

    即使在数九寒冬,这片南方的土地也并未被冰雪覆盖。钻进室内的风亦未裹挟多少寒气,只是水汽重了些,显得潮湿。况且严寒是只有人类最为畏惧的,而此刻与她这位走无常交谈的,可是殁影阁的人——或者说,来自殁影阁的妖怪,一位恶使。

    与其担心这“漏洞百出”的屋子将谈话的秘密泄露,不如盗之恶使的信誉更值得令人担心。可眼下,倒是恶使对她的诉求不置可否。叶雪词的手指轻轻摩挲茶盏,她犹豫着,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应该答应这桩交易。

    “再看吧。”短暂的沉默后,叶雪词只是这样回应,“以你我现在的立场和身份,并不能做到太多。”

    霜月君轻轻叹了口气。很显然,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答复。

    “我希望你能相信,虽然不便细细明说,但我的确是有自己的办法把凛天师喊来。这件事情,我能以六道无常的名誉来作担保。”

    “嗯,我相信你。”叶雪词点着头说,看上去却有些心照不宣。

    她的语气倒是很真诚的,可惜说完了这话儿,也不见有什么下文了。

    “罢了,反正我已经说得明白,你若考虑好了,这份交易随时可以生效。”霜月君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还是说些别的话题吧。你在殁影阁帮他们做事,也有好多年了吧?这么久以来,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比如说,是否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或者你觉得不同寻常的活动……”

    叶雪词还是客套地笑着,相比之下,她的语气显得就有些淡漠了,并不如她的神色一般亲和。

    “原来是我稍显得自作多情了,合着您说能帮我的忙,那都是虚的,至多算个顺带罢了。这醉翁之意,原来是在殁影阁的情报上呀?我说呢,难怪你偏要让我来这么远的地方,却不去殁影阁与您的同僚打个招呼。”

    不论霜月君是否意在此处,此时都有种话被挑开的感觉。她用鼻子发出一阵轻叹,多少有点硬着头皮的感觉。她也不指望叶雪词还能信她几分,只是漠然地说了下去:

    “我想你该是误会了。这些话,都是随口的事。毕竟正事已经结束了,我见你也并不急着回去。”

    叶雪词拿手虚掩着嘴,半真半假地打了个哈欠:

    “虽说是堂堂黄泉十二月,看上去你也清闲得很。你这是给我递乐子,还是在拿我取乐呢?一个六道无常,对一个时常为殁影阁效力的恶使,提出这样的问题——你这是在指望我出卖‘自己人’吗?还是更喜欢我信口开河,编撰些有趣的幌子打发你?反正我可是完全不懂这其中的奥秘呢。”

    这么夹枪带棒的一串儿软钉子砸

    下来,霜月君都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想从叶雪词嘴里挖出点什么,眼下看来已并无可能,虽然她也没报多大希望就是。她暗自叹息,在这一方面,比起专长挖掘隐秘的盗之恶使,她可真不是对手。

    话又说回来……叶雪词这样的能力,真的是完完全全属于她自身的吗?还是说,是某些外物赋予她的,为她强化的呢?

    霜月君是知道的,在这位恶使的手里,有一枚云外镜的碎片。此等局面,也算是朽月君一手造就的了。云外镜与盗取信息的能力,显得是如此契合,那么拥有碎镜的叶雪词成为盗之恶使,又是否与这碎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否……

    倘若她没有这个碎片,她失去了这个碎片……叶雪词作为盗之恶使的力量,是否会受到某种削弱呢?往好处想,这是否甚至意味着,只要她不再拥有云外镜的碎片,她甚至会被剥夺作为盗之恶使存在的资格?

    虽说想的实在是太简单了,可这样的推测不算空穴来风,乃至并非没有可能着手落实,去验证这一猜想。然而霜月君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至少当下,她还不能这么做。叶雪词与殁影阁一样,目前还暂时需要被视作一个中立的存在——尽管就算是殁影阁,可能也不再是什么真正的中立的存在了。

    只能说,这一态度带来的一点好处,是叶雪词还会好好儿与她对话。

    “你所说的正事,也不是没有还值得商榷的地方了。”叶雪词略略坐正了身子,正色说道,“凛天师的态度,你真的能保证吗?你不肯细说,只说以六道无常的名誉担保。这样的虚名拿来说服我,还是稍欠了点火候。对于凛天师会不会帮忙的问题,我并没有任何得到保障的实感。”

    她很谨慎,霜月君想。但对这个问题如此在意,也可能意味着,她是认真在权衡——认真在考虑答应霜月君先前的提案的可能性。想归想,她仍是有些困惑地发问: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与凛天师有交情,这你是知道的。在这件事上想拜托他提供帮助,并不会有多大的问题。”

    “有一件事,也许你并不清楚。以前凛天师来过这里,想进入殁影阁进行调查,但是被人拦了下来,没能进去。”她随口说着,“狗拿耗子的事,这些个江湖义士可没少干。啊,别误会,我并无针对凛天师的意思。”

    所以在殁影阁的内部,确实藏了什么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咯?霜月君敏锐地察觉到。她问:“难怪我把你喊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说话,你也轻易地答应了我。这对你来说,莫非是正中下怀的提议?”

    “您可真是说笑了。”叶雪词淡淡地说,“你看那城镇村落,哪家哪户不装个门儿,落个锁儿?莫非他们都在掩藏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么?私闯民宅这事呀,放哪里都说不过去。难道你会甘心轻易给别人亮家底?那可真是太大方了。”

    她的话语本身堪称是滴水不漏,可霜月君并没有那么容易被蒙蔽。这一点,叶雪词大概也不会不知道,只是她们双方都很清楚,这些话就足够暂且堵住霜月君的质疑了。

    但质疑是不会如此随便被打消的

    ……光是凛天师同样怀疑殁影阁,甚至亲身造访,这一点就足够霜月君保留态度。她自己所知的信息也不少,譬如殁影阁那座化尸池——她几乎可以认定,引得各处人心惶惶的疫病,便是由这里诞生,散逸开来的。

    还有近年来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另一桩祸事,与殁影阁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偶人可是殁影阁明目张胆提供给了无常鬼们的技术,而它的制造根源,也应当仍旧埋藏在殁影阁的领域内。

    她听附近的妖怪说过,青璃泽的土地时常冒出怪异的烟雾,裹挟着不祥的气息。后来如烟雾一类肉眼可见的异象,倒是销声匿迹,不再被目击,可那特别的、诡异的气息仍然盘桓在植被水泽间。那些烟雾是真的不再存在了吗?霜月君不这样想。障眼法可是稀松平常的法术,若殁影阁的人将其用于遮掩,绝不会是令人惊讶的新鲜事。

    这些都是霜月君早就想过的事,光是冲着殁影阁已经拥有的重重疑点,她也还应该再努力尝试一下,能否至少打探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她端起茶盏,再度试着以自然的语气询问:

    “殁影阁的家底,我也略有耳闻。除了你之外,还有一个恶使吧?似乎是恶口的恶使?他现在也像你一样在给殁影阁做事么,还是另有安排?”

    “……”

    很可惜,叶雪词早已心生警觉。这种警觉非但难以被霜月君三言两语打消,反而随着她进一步的提问水涨船高。

    “他早就离开殁影阁了。”叶雪词不言不笑地静静盯了霜月君一会儿,才以不快的口吻回答,“打探他人的内部消息,还是有个分寸为妙。”

    “我就随便问问,毕竟你们殁影阁的老人们,也是我的老相识了。比如那个佘氿——他不陪恶口一块走吗?”

    叶雪词的眉头皱得更明显了。她的情绪直接转变成了稍显尖刻的讽刺:

    “您倒是很有闲心,关心别人的家事。您自己的家事如何了?你自己造就的麻烦,似乎还没有收拾干净呢。”

    霜月君并非没有准备,拿绮语的事刺激她的人不差这一位,也不少这一次。可当叶雪词当真以此作为尖锐的言语武器,还是让她感到一阵刺痛的不悦。

    要冷静。她轻轻告诉自己。这只是干扰思考的手段,而她要做的正是解决一些麻烦。就算没有确切的消息,她也应该根据已知信息做出猜测。

    她不如想想,叶雪词不肯正面回应,这是否本身就暗示着答案?再结合附近的妖怪说过的,已经有段日子没见过佘氿了……这倒是能和他跟恶口一块走了的可能性对上号。如果他不在殁影阁,那里人手变得紧缺,也就情有可原,而这一切都可以顺理成章地导向叶雪词要从殁影阁直接过来的结果。

    倘若没有意外,恶口本来是应该有人监视的。比如如月君,抑或是莺月君。只是现在……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那边当真是脱离监管了。

    笃笃笃。

    茶屋的门忽然被叩响。霜月君望过去时,叶雪词已经开了口:

    “进来罢。”

    来的是殁影阁的人。

    ……算是吧?

第三百七十回:夜郎自大

    阮缃站在门口,对叶雪词行了个礼:

    “霂知县到访殁影阁,指名道姓要找您。见您不在,我便寻来此处报信……解烟姑娘说您朝这边儿来了。”

    叶雪词的眼睛却看着霜月君。她们沉默对视了半晌,叶雪词才向阮缃给出了回答。

    “我知道了,这就来。”

    她挪开了视线,推开座椅朝屋外走去。在她将要出门的一刻,霜月君再度发声:“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我的提议。”

    叶雪词脚步一顿,最终没有回话,跟着阮缃离开了。

    屋内恢复了平静。霜月君喊来小二结了账后,也像是不急着离开,提起茶壶给自己续了一杯。她对着滚热的茶水吹了吹,又将它端端放回桌上。紧接着,她忽然极为利落地起身,一闪身从后门冲了出去。就在她站定后,天狗已听从她出门时的召唤前来,扇动着翅膀落到她身边。

    她得绕一个大圈子,毕竟在这片土地上,难保没有殁影阁的眼线,至少叶雪词很有可能察觉她的跟踪。但有天狗的助力,她可以更快地抵达殁影阁领地的上空。

    她必须想办法观察到化尸池。在地面上,殁影阁不会轻易让旁人靠近这片要地,也一定会针对可能的意外访客,布置重重遮掩。

    但空中未必。

    说来话头里提到的那位恶使,确乎是有自个儿的主意。他并不喜欢留在一个地方,或者说……他不喜欢留在某些让他产生不快回忆的地方。对一个人类的少年来说,浪迹天涯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恶使就不一定了。

    缒乌知道寻常的恶使如何得到力量——最初将目标放在一两个人身上,一两个……非常具备他们所需要的特质的人身上。随后,目标便可以扩散到一个村子的范围,甚至一座小镇。更大的省市便有些麻烦,会吸引阴阳师和朝廷的注意。等到了这个时候,无异是对人类进行正面的宣战了。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恶使做出这等自曝身份的事,因为他们在妖怪中都只相当于“新生儿”罢了,还没有多强的实力。甚至,有时做些什么,连周遭的妖怪都要与你来抢生意。能堂而皇之地公开身份还无所忌惮的,恐怕只有妄语一人。

    不过,妄语也从来没有大声喧嚷着自己是恶使的事实。他从未刻意控制流言,不论人们相信与否,都只停留在口头上,没谁借此找他的麻烦。或者说……其实他就是流言本身呢?

    但不论当下什么样的形式,都不是恶口想要的。

    缒乌不一定是缒乌,但恶口一定是恶口。既已成为妖怪,便没有什么更多的选择。这少年的躯体承载了过多不属于他的记忆,但这之中又明显存在一部分曾经的“自己”。妖怪所认准的,向来都是灵魂本身,就连现在的他自己也是这样的思考方式。只是在他尚为人类的少年时,他从未想过。

    但不论是小少爷,还是大妖怪,他都是个活在当下的家伙。

    现在的他究竟是谁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小小的身躯中包含了太多东西——最早的、属于那个蛇妖想要唤回的那个人的记忆;世世代

    代轮回转世、被那个蛇妖观测到的记忆;现如今的、也是真正属于这个孩子的记忆。他没有什么被取代的东西,但不论哪个都像他自己,哪个又都不像。说到底,不都是佘氿从侧面观察的产物吗?除了那个孩子,没有哪个是真正的自己。可是最没用的,也恰恰是那十来年短暂而不必要的记忆。

    至于如何生存下去,小少爷缒乌有自己的想法。

    “原来恶口就是你呀。”

    这是一声莫名的感慨。恶口看向声音的来处,竟是街边一位身着金衣的翩翩公子。他一眼认出来,在熙攘的人群之中,他并非是一位寻常人类。他将自己的狐狸尾巴藏得很好,但还是骗不过缒乌的眼睛。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的存在是如此特别。于是缒乌朝着他走过去,昂起头,看着这位身形高挑而来路不明的狐妖。

    “我说怎么闻到一股狐狸的臭味。”对第一次见面的人,缒乌的措辞也不算客气。“原来当真有不干净的东西混迹人群。”

    “彼此彼此。”温酒并不恼怒,他笑着说,“我倒是特意顺着你的气息找过来的。”

    “找我作甚?”

    “你从殁影阁离开,对么?你身上带着沼泽的气息,还有青璃特有的灵力。但你已经距那里很远很远了……我料想,你定是穿过重重灵脉,才来到这座镇子。你打定主意,要盘踞于此么?唔,这是个很聪明的选择。它很繁荣,但位置有些偏僻,只靠着得天独厚的矿脉资源打通一条商路……就算出了什么事,也能算作是山神的报应。”

    “我没这个打算,”少年冷冷地说,“不要揣度我。”

    温酒有一点惊讶。

    “这我倒是没想到,冒犯了。敢问小少爷有何主意?”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管好你自己。”缒乌真的很不喜欢被揣测。他继续说:“我时常外出散心,不多时便会回青璃泽去。你凭什么断定,我要长居于此,不打算回去?”

    “因为佘氿没有留在殁影阁。”

    “……”

    缒乌心里涌起一丝不悦,也不知是这句话的内容,还是对方猜测的行为。算了,他已经够不高兴的了。他在心中迅速权衡了一下与这狐狸为敌,然后得胜的概率。不高,毕竟实在没有哪个狐狸精会突然这么没事找事,还没有准备应对所有突发的变故。缒乌虽然是小孩子的模样,可心中的记忆却不止一世一代。要真将他视作一个小鬼,那可是后果自负的事。

    希望这狐妖能够明白。

    “我无意与你为敌。”温酒平静地说。

    在这样一条热闹的街上,人们摩肩接踵,一丝年味正在无声无息地氤氲着。谁也没有注意到热闹的街边,有这样两个奇怪的人说着奇怪的话。人们都只拘泥于自己的幸福。

    “是受妄语之恶使嘱托而来。”温酒说了下去,“我知道我们不能将你视为简单的孩童。很多事,他比你我都要清楚,也更清醒。我虽不是恶使,却能明白你们的处境。当今世上,任何一个恶使还没能强大到能够公开宣布自己的存在……那只是徒增麻烦罢了。而六道无常在此刻行动,也正

    是一个对你们加以打击的最好时机。所以我这位朋友觉得,对于无依无靠的漂泊的恶使,还是如黄泉十二月那般团结起来,才是壮大自己最行之有效的手段。”

    “冠冕堂皇。”这四个字的语气实在不像个孩子,“少说那些漂亮话了。我不信你们会有多好心。而无庸氏的家底,也绝对够他一个人经营下去,他才不需要其他人的力量。恐怕能找到我,你们另有所图。”

    温酒有些遗憾地皱起眉,脸上还是陪着笑的。他说:

    “有些事,并非一人就能支撑下去。不论是强是弱,总有一些东西团结起来,是无法替代的。您应该很清楚这点才是。”

    “可不论哪一世,我都很喜欢单打独斗。”缒乌几乎可以确信,他们知道自己的事了。至于怎么知道的,谁说的,不重要。反正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天下皆知只是时间问题。殁影阁虽然善于保守秘密,却又有一位很善于贩卖秘密的人。

    “好吧。没关系,我也只是稍作询问。既然您有自己的打算,也不必强求。”

    缒乌稍感意外。他还以为,无庸蓝派这狐狸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非他不可。结果当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也难怪,哪儿有什么正经大事随随便便站在街边就说完了。何况这个狐妖也没有任何能够自证身份的方式,表明自己当真是妄语的友人,或至少受其所托。对这种摸不着头脑的事,缒乌不想浪费太多精力。他的脑内已经塞满了不该属于自己的记忆,实在没有更多空隙处理其他事情——当下反正是没什么兴趣。

    “不过,既然我千里迢迢赶来相见,还是给您留一些纪念吧。”

    缒乌刚转过身准备离去,温酒突然又来这么一句。占便宜的事谁都喜欢,哪怕对代价的存在心知肚明。然而这取决于这个便宜是不是真的那么“便宜”。他还是回过头看向他。只见温酒随手掀开外衣,从腰间取下一把带鞘的长刀。

    缒乌一眼便认出这刀鞘的与众不同。它带着一种封闭的法术,令人难以察觉其中暗藏的玄机。通常,这种带着法术封印的刀剑,都会透露出很容易让人察觉的灵力或妖力。他心中泛起一丝怀疑。而不需他加以证实,温酒便先开口介绍:

    “这一柄刀,名为怨蚀。”温酒注视着他表情微妙的变化,“是了……是曾用于魇天狗的那柄六道神兵。现在留在妄语手中,实在没什么发挥价值的空间,不如赠予你这样的——有缘人吧?算是。”

    缒乌是会使刀剑的,至少过去的他会。虽然对一个妖怪来说,擅长使用冷兵器像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但有时,这些技能还是能为他们增光添彩的。

    尤其再怎么说……这可是怨蚀。

    “为什么?”紧盯着直刀的缒乌仍十分谨慎地问,“把它给我,你们有什么好处?”

    “没有什么好处。”温酒坦然地说,“但留在他那里,也没什么好处。不如将它交出去,交给有需要的同僚,也算是……广交朋友吧?至少我们之中,它能在一处发挥价值,不是吗?你知道,只要被它伤过的东西……”

    便能追查其踪迹,直到海角天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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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