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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一回:真伪莫辨

    不知怎么的,周围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阿鸾一个人来到后院。这里有许多人,显得空间有些狭小。许多人在此地攀谈着,还有几个道士模样的人扫着地,聊着天。草坪上有许多人歇着,也几乎都在说话。所有人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阿鸾恰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还残存着道门重地的清净。

    可是……他们究竟是哪儿来的?像是一下子涌出来,在瞬间发生,却不让她察觉到突兀,就仿佛做梦一般切换自如。她左右看了看,建筑都比较新,没有刚进来时那样破败。她想回去找山海,在人群间穿梭着,可怎么走也走不回原先的地方了。不论去哪儿,都总是在原地打转一样,来来回回就是这些熟悉的场景。

    这种喧嚣给予她的感觉,不亚于儿时误入冥界时,从强烈的吵闹声里忽然归于寂静的落差。但现在,一定没有锻刀师父带自己回去了。

    慕琬并没有太久的耐心。她走上前,直接打断了两位道长的谈话,厉声说:

    “阿鸾不知去何处了。”

    “没见她走出去,或许是跑到后面。”

    施无弃说这话的时候,仔细看着山海。他的焦虑很明显地表现在脸上,并没有黛鸾平时贪玩乱跑时的镇静。所以他想,山海的确也察觉到霖佑的问题了。

    但到底是什么问题,还是没人能说得清楚。

    几人急匆匆地向后院奔去,四处喊着黛鸾的名字,但就是没人应声。于是他们更分散了些,接着找。

    施无弃闻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凭借他多年的经验,他完全可以判断出,这是只有尸体会散发出的气息。与尸臭不同,它刺激性的气息被淡化了,只有一种单纯的、死亡的味道弥漫着。若有香火燃烧,或许这味他就闻不出来了。

    室外比较空旷,而且这些尸体埋得很深,他需要找一番功夫。施无弃扫了一眼专门设立的墓区的方向,那里都埋着穷人与无人认领的尸体。有钱人是不会在这儿长眠的。

    但这个味道,不是从那边传来。这是新鲜的死亡,而且不是人类。

    他回过头找了找霖佑的位置,发现他正好在看着他。不如说,霖佑看着他身边的柒。这令他有些微妙的不悦,但又不好说什么。在施无弃开口前,对方却先走上来。

    “您的御尸术,令我想起江湖里颇有名气的一个人。”

    “你说的这个人,在江湖里没什么名气”施无弃盯着他泛红的眼睛,“在妖间才有。”

    这时候,慕琬从霖佑身后跑来。他回过头,与施无弃一起看向她。但慕琬并未理会,而是直接走到施无弃身边。跑得有些急,她呼吸很快。

    “找到阿鸾了?”

    “不”她摇着头,“有别的东西,你跟我看看。”

    说这话的时候,慕琬还看了霖佑一眼,施无弃亦是如此。这点眼神间微妙的暗示,让三方都对彼此的态度心知肚明。霖佑自然知道他们对自己有些看法,却依然镇定自若,仿佛计划了什

    么,又仿佛没有。

    他自然是一起跟过去了。

    走了几步路,慕琬指着一片小小的石块,都方方正正的。在跑过来的路上,施无弃就已经察觉,他先前闻到的气息愈发浓郁了。他蹲下身,仔细打量起那些石块来。它们不仅方正,还被摆放得十分整齐,一看就知道是有人刻意为之的。

    他扭头看了一眼霖佑,霖佑脸上的笑容已不复存在,却也不焦躁,只是止水般望着他。

    “我感到很微弱的妖气”慕琬指着这片地,“但我不肯定。我只觉得,道观里出现这样的气息是不太正常的。”

    “是墓地没错”施无弃站起身,“但埋的不是道士,也不是其他百姓。”

    “那是?”

    施无弃转身望着霖佑,嘴上回答着慕琬的问题:

    “埋的是黄大仙。”

    “黄……是,被猎魔人杀掉的那些吗?”

    “我想是的。霖道长……你说你一直住这儿,对吧?”

    死去不多时的妖怪,身上的妖气视情况需一段时间才能散尽,人的灵气亦是如此。尸体腐烂也需要一个过程,何况是法力。只是普通人身上并没有那么多,所以散的也快。

    至于山海倒是找到了他的徒弟。在一个十分偏僻的角落,他看见阿鸾对着墙喃喃自语。他立刻走上前,略微弯腰,轻拍了拍阿鸾的肩膀。她毫无反应,于是山海凑近了些,想听清她在说什么,奇怪的是,他实在无法辨别出她口中那些细碎的话。不像完整的句子,也不像什么咒语,就仿佛做梦似的,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字词。

    可别又是中邪了?但道门之地,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邪气?但仔细想来,阿鸾八字过弱,的确容易被脏东西趁虚而入,何况这道观荒废多时,没了正气镇着,出事倒也说得通。

    那么,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不清楚闹了什么问题,解决起来便会困难,对待自己徒弟,山海也不敢乱做尝试。他本想喊另外的人过来,但他的同伴们都不知哪儿去了。山海想先把她拉走,便拽住了她的手。不拽不要紧,他稍微对她手臂使了劲,阿鸾却突然一个猛回头,把他吓了一跳。

    阿鸾虽然看着他,眼神却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样。

    “我不去!”她喊叫着。

    “阿鸾,你听我说,我们……”

    “你别拉我!我哪儿也不去,我等山海找我!”

    “……你冷静点,我就是你师父。你认得我么?”

    “走开走开走开!”

    黛鸾的话完全与山海对不上,似乎根本没听到他说了什么。她突然就冲过来,像是要推开什么,山海连忙闪开,她便直直地逃走了。他心说一句坏了,拔腿就追。

    这是中了什么幻术,而且极有可能,是霖佑搞的鬼。山海不傻,他清楚得很。

    施无弃他们远远看到一个丫头的身影跑过去,山海在后头追。也顾不上逼问霖佑些什么了,两人带上柒姑娘追了上去。不过他们的担心

    显然是多余的,山海从袖间抽出符纸,念了咒语,将符甩上了阿鸾的后背。她突然就定在原地,险些摔倒,却被背上的一股外力拉回来了。之后,她就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阿鸾的眼神还很惊恐,嘴上大呼小叫着,像是见了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出什么事儿了?”

    慕琬跑过来,想查看阿鸾的情况。山海伸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自己走上来,又往阿鸾的脑门上糊了另一张符,她才完全静下来,被定身了似的。

    “如果是中了什么幻术,现在她的时间应当是静止的”山海转过头,将视线放在不知何时坐在墙头的霖佑身上,“这位道长,当真不解释一下么?”

    “哎呀,你们太厉害啦。”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霖佑并不觉得很震撼。这语气确乎是赞许的,他们的行动也的确让他有些出乎意料。但这语气里分明带着几分戏谑,就像诚心捣乱看热闹似的。

    慕琬抽出伞指向他:“少废话,你下来!”

    “哟哟哟,这么凶呢。火气大对姑娘皮肤不好”转眼间,风度翩翩的道长便摆出一副老流氓的嘴脸来,“真遗憾,我本来以为你们能中计的。可你们太聪明了,我运气不好,上来就碰到了我最讨厌的阴阳师,还好几个。”

    “是吗?原来你是打算吃掉来访的香客吗?”无弃问他。

    “我只对……人的一部分感兴趣,比如,脑髓”他指指太阳穴,“你们这么聪明,我还侥幸地想,若能拿下你们,我能少几百年修行。”

    但看他这坦然的语气,或是早就做好失败的准备。

    “那些坟墓里埋的都是你的同类,你把他们的脑髓也吃掉了?”

    慕琬的表情和语气都有些厌恶,她将这种情绪明确地表现出来。对这番话,山海从中听明白了什么,他紧接着问:

    “你说有其他阴阳师杀了他们,这是真的么?”

    霖佑又露出笑容来。明明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表情,暴露恶意后,显得轻浮许多。

    “啊啊,那件事,我没有骗你们。我讨厌阴阳师也是真,他杀了他们,也是真——同类相食,也有助妖力,但我不会吃他们。他们是我的家人。”

    他毫不避讳地说着这一切,让人分不清真假。或许用这种方式混淆虚实,也是他的目的。五种家仙都擅长这样的文字把戏。

    “你讨厌阴阳师,去找杀他们的人报仇就是,何必害无辜的人?”

    “你在和我开玩笑么?你让我现在就与——同时杀掉我二十几位亲人的凶手搏斗,是想让我直接去送死?姑娘,您可太幽默啦。”

    “但你不是黄仙”施无弃看着他,“你虽然将妖气藏得严严实实,但身上的味道本身不是人类,而且与黄鼠狼差别也很大。”

    “所以我一开始不是说了吗”他摊开手,“我是霖佑啊,是霖佑。”

    啊。

    他们明白了。

    不是黄鼬,是伶鼬。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二回:真相假象

    “我想依你们的作风,怕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怎样,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山海几人冷眼看着他,自然是不打算放过他。

    “你觉得我们会让你留在这儿为所欲为,残害之后的百姓么?”

    霖佑忽然高声笑起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这一笑令他们感到奇怪,慕琬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问:

    “有什么可笑的?”

    “可笑,当然可笑”霖佑从墙头站起来,“你们阴阳师杀妖怪就可以,妖怪杀人便不行。我问你们,规矩谁定的?好大的面子。”

    慕琬被这么一怼,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她总觉得这人强词夺理,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这时候,施无弃与柒姑娘向墙边靠近一步。他紧盯着霖佑,眼睛隐隐泛出棕金的光彩,一旁的柒姑娘准备迎战了。

    “我们是人,自然要站在人的角度上,来管人的死活。”

    霖佑又笑了,这次要更夸张些。但他还是用手捂住了嘴,不让夸张的笑声溢出来。

    “你?笑死了,你也算人?”

    山海和慕琬不清楚他是不是指……作为人类,在施无弃身上表现得过于充裕的灵力、内力,或者……指操纵尸体这件事。霖佑应当是看出来了。他们都不敢说话,悄悄瞥了一眼施无弃的反应。

    他确乎是生气了。

    “你想说什么?”

    “您不是——不是大名鼎鼎的百骸主吗?不是在妖怪间颇有名望的……人类吗?你确定自己,是站在人类立场上的,还是说,和这群人类在一起,你变了?你和这帮阴阳师厮混多久了,嗯?”

    “我站在自己的立场上。”

    “那就没什么可聊的了”霖佑转了身,“告辞吧。”

    他一挥手,一阵烟影泛起,笼罩了他的身影,不多时人便不见了。施无弃对他们说:

    “他没跑太远。先给阿鸾解咒,我去追他。”

    他们自是知道的,点了点头,便看着他轻松跃过那面墙,留下柒姑娘站在这儿。这妖术对山海来说倒也不难解,相较之下,他们更担心无弃。毕竟对于那妖气完全无迹可寻的伶鼬妖怪,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斤两是多少。

    施无弃迈着步子,迅雷般掠过百姓家的屋脊,追踪着那快得夸张的身影。几乎追了四五里地,霖佑终于停下了。他停在翘起的飞檐上,转身面对追上来的人。他的眼中泛着妖性的红色微光,气儿也不带喘,完全看不出些许疲惫的样子。对他来说,这点距离不过眨眼般轻松。所以他停下来,似乎是打算和施无弃讲讲道理的。

    无弃判断出来,也停下,站在他不远的另一处飞檐上。

    “我直问了吧,反正也没别人”霖佑咧开嘴,“你不是阴阳师,你跟着那伙人做什么?该不会真的降妖除魔,匡扶正义?”

    自然不是。他始终没有忘记,他离开泣尸屋带着柒跟上他们,是为了一览万鬼志。

    他要知道她是谁,要知道自己是谁。

    “和你无关。不过

    ,我倒是要问问你,你和其他无常鬼,有什么联系?”

    霖佑的表情僵在脸上。他侧目重新审视了一下施无弃,缓缓说:

    “装下去没什么意思,我就直接问你了:你看出来什么?”

    “你脖子上的”施无弃伸出手指着他,“那个锁链,是缚妖索。但我听说,缚妖索被奈落至底之主用在莺月君身上。那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枷锁。我虽然没见过,但你那锁链给我的气息……很像缚妖索的作用。或许是赝品,我不确定。”

    “唔,你竟然知道它的作用。”

    阎罗魔将缚妖索用以控制叛逆的莺月君,自然是因为他能限制住他身上的妖气。虽然莺月君……大抵是个人类,毕竟听闻黄泉十二月只有朽月君才是妖怪,但,人的邪性上来了,身上的灵气逐渐出现妖力的倾向,也并不是不可能。

    修炼成仙,或者堕化为鬼怪,都是人自己的选择。

    所以,那锁链是霖佑用来掩饰自己妖气的。能弄到这种锁链,想必不简单。

    “告诉你也无妨”霖佑扯了扯链子,“你说的不错,不过它不是赝品,而是真品。”

    “……缚妖锁有很多条么?”

    “严格来说,仅有一条。我这条,是锁链的一部分。你说莺月君的那个,是母锁,用法与力量都更宽些。我这是子锁。”

    施无弃拈起下颚,认真打量起那道锁链。他不知道霖佑与莺月君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慕琬在追查那个无常,因为他绑了雪砚宗的宗主。他们一开始没人判断出妖怪的身份,与这锁链的限制有关。

    “莺月君的锁链,是奈落至底之主所为,你这道锁,莫非是莺月君给你下的?你还做过什么坏事,让六道无常来收拾你?”

    霖佑笑着摇摇头。

    “非也。这锁,是我自己戴上的。”

    “……嗯?”

    “足够强大的妖怪有能力收敛自己的妖气,让自己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不过,我嘛……体内的妖力有些紊乱,或者说,这副身子容不下这样的力量。它们总是……在我体内乱窜。我的家人,以黄仙的手法将我抚养长大,自然从小也并未对这股属于我自己的力量加以抑制。所以,我常常收不住它,等我冷静下来时,一切都糟透了……糟到太惹人注目了。”

    苍曳城没什么妖怪,因此若是有过于不同寻常的动静,的确醒目。作为经济要地,一旦乱了秩序,朝廷派人来查也不是不可能——这不,泷府的事已经证明了这点。

    施无弃看着他:“所以你去找来锁链困住自己?”

    “嗯哼——”霖佑点点头,“我不想给家人带来麻烦,就暂时离开了。在寻找办法的途中,还遇到了一位仙人,教我些仙术。他曾是个道士,所以啊,那时候我就想,我或许并没有那么讨厌人类。”

    “但你回来了。”

    “对,我回家了……哎,我问你,你死过爹娘么?我爹娘在我刚出生就被人杀了,他们的皮毛很贵,在市场上很值钱。然后那些亲人收养了我,都是我的爹娘,我的兄弟

    姐妹。可是呢?我不在的时候,又给他们杀了。所以我就在想,或许,我不是不喜欢人。”

    “……”

    “我恨的是阴阳师。”

    他项上的锁链轻颤着,平静的面容下掩藏着一种极力抑制的盛怒。

    “恨之入骨。”

    施无弃说不出话了。

    “你说”他接着说,“我是回来晚了,还是不该回来呢?”

    沉默半晌,施无弃又抬起手,指了指西方的天空。

    “西边的碧璃原,再往西,是青璃泽”他轻声说,“那里有一个组织,叫殁影阁。”

    “啊,我知道那儿。江湖上说殁影阁的主人,是一位异域的男子,也有人怀疑他是妖怪。不过要我说,我知道的,那边的主子,是个女人。甚至,是个无常鬼。”

    “那我便不拐弯抹角了。那里,他们在研制一种起死回生之术。你若想救你家人,或许可以去那儿找找法子。”

    “你是要我遭天谴么?她郁雨鸣蜩在阎罗魔手下干活,自然轮不到她挨骂,甚至有可能是她主子的意愿。何况再怎么说,我姑且算道门弟子,这种缺德事,还是别跟我讲了。”

    霖佑没有反问他为何不去,证明他依然不知道自己带着柒的目的。江湖上不论是人类还是妖怪,知道百骸主的,都以为那尸体是生前要刺杀他的妖怪——虽然也没错,而且这话也是他放出去的。但为复活这姑娘所做的事,他能付出的,比那群人想的要多。

    “好吧”他淡淡地说,“你不往西,你要逃去何处?”

    “逃?兄弟,我不逃。但我得往东走,那人去东面的无乐城了。”

    无乐城?

    施无弃忽然想起清晨出发前,老板娘在店里说过的话。他先入为主,本以为那人可能是泷府案的凶手,但霖佑这么一讲……竟然只是个领赏钱的阴阳师吗?

    不,不对,这两个身份其实也并不冲突……

    施无弃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怎么,还以为我打不过他么?”霖佑轻轻晃了晃项上的锁链。

    “不”施无弃看着他,“只是等限行令解了,我们怕是也要向东边走的。我是不想管你的事,但若与你同行,山海他们自然是不乐意的。毕竟你开始的确想要加害于我们,还给那小丫头下了术,他们不待见你——我也是。”

    “聊了两句,我倒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的。还以为,百骸主也变得与阴阳师同流合污了呢”霖佑的语气轻松了许多,“好啦,我也不想同时对付你们一帮人。我会与你们岔开的,何况我现在也不能急匆匆去追他,得绕绕路。”

    施无弃不知为何霖佑再说这番话的时候,露出一副很狡猾的、仿佛狐狸一样的神情。他明显是故意的,但施无弃不知他用意何为。他忽然想起来,有些动物在遇到天敌追赶时,会有许多假动作,或做一些掩饰的周旋。

    霖佑这样的发言,就仿佛在告诉他,自己身后有什么追兵似的。他回过神,却发现对面的飞檐上,早已经空无一人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三回:真命之友

    解了咒的黛鸾困兮兮的,柒姑娘一路背着她。

    “我浑身没劲儿……”阿鸾嚷嚷。

    “让你乱跑”慕琬抱怨着,“吃苦头了吧。”

    阿鸾自知理亏,不吭声,在柒姑娘的肩头扭过头。她盯着另一边施无弃的侧脸,就这么瞅了半天,冷不丁来了一句:

    “你有心事。”

    “……”

    施无弃看着她,皱起眉,苦笑着说:“我怎么有心事了?”

    “一路上你都没说话”阿鸾很严肃,“平时,你肯定和慕琬一唱一和地教训我。”

    施无弃还没说话,慕琬先急哄哄地开了口:“我哪儿有!”

    “就是,谁要跟她一唱一和。”

    “你想挨打?”

    眼看着慕琬佯装抽伞,施无弃笑着向前跑远了。山海看着他们两人胡闹,又回头看了一眼徒弟,表面上不做声,心里却偷偷叹了气。阿鸾是对的,他也觉得,无弃心里装了什么事儿。他不知道霖佑与他说了什么,也觉得他不像是为寻常的事苦恼的人。但是,既然妖怪已经跑了,咒术也解了,按理说是皆大欢喜。

    施无弃的确不是为那些琐碎的事苦恼的。相反,他在思考一些更复杂的问题。只是他没想到,虽然答案没有送上门,但意料外的惊喜,正在他们的旅店内等待着。

    刚踏进店门,老板娘正在忙活。虽然限行令还没解,但这时候已经有人胆子大起来,在外面吃吃喝喝了。店里人不算多,可只有老板娘和一个账房忙活,的确也算不可开交。见他们回来了,她飞快地收拾一个空桌的残羹剩饭,一面对他们说:

    “哎,做的饭给你们都端上楼了,也没见你们回来,兴许要凉了。但一炷香前有两个人来,说是找几个人。听描述,我觉得像你们,就招待他们上去了。如果他们吃了饭菜,或者菜凉了,你们尽管和我们说,马上换热乎的。”

    他们几个人彼此对视,愣是没猜出能有谁来找他们,未免有些紧张。

    “莫非是皋月君的手下”慕琬小声嘀咕,“他们追到这儿了?”

    “呃……也可能,是呼延懿”山海轻轻捏了捏鼻梁,“这不好说,但八成来者不善。”

    施无弃咋咋呼呼地迎上去,一面帮老板娘擦桌子,一面对她絮絮叨叨:

    “哎呦您可真行,就不怕是来追杀我们的,还敢说住处?我们可是江湖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血脏了您的店儿,生意可别做啦。”

    老板娘的动作僵了一下,瞪大眼睛,一脸认真地望着他说:

    “不、不至于吧?他们说是你们的友人,才告诉他们。”

    “他们?”还在柒姑娘背上趴着的黛鸾着重了这两个字。

    “而且我觉得,他们也不危险,就说了。一个盲公子,一个大姑娘,能作何坏事?”

    “老板娘!上茶!”

    “哎哎,马上啊——”

    盲……

    施无弃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身后一阵七手八脚叮铃哐啷的声音。他刚扭过头,就看见那两人中邪一般冲上楼去,不顾形象将桌椅撞地歪歪斜斜。连阿鸾都从柒姑娘背上挣脱了,连滚带爬跟着跑上了楼。

    这帮人至于

    吗!

    慕琬刚撞开门儿,就看见两个人在饭桌前静坐着。桌上几盘菜倒是一动没动。那两人同时把头扭向门口,但并未言语。

    “极月君?!”

    极月君与那姑娘同时站起来。慕琬有些惊讶,因为那姑娘站起来的时候很显高,只比极月君略低一点。但在女子里,已经算是很高挑的了。她很漂亮,黑发束成双螺,其余部分披散下来。她用左右各三枚的金簪固定住束起的头发,簪尾坠着碎水晶,打扮得十分讲究。

    黛鸾跑过来,哒哒哒地冲进屋。极月君连忙伸出双臂,略微弯腰,准备迎她。

    然后她一头扎进大姑娘的怀里。

    “姐姐你好漂亮!”

    “……谢谢?”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

    极月君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中。

    这时候,施无弃赶上来了。他刚进屋,就看到这关系复杂到难以描述的场景。接着,他又看了一眼极月君。

    “……要不我抱抱你?”

    “……”

    慕琬的眼神愈发怪异了起来。

    山海一直没吭声,忍不住地翻白眼。极月君仍绑着黑纱眼罩,只听到他的脚步,没听到他说话,便对着他的方向问:

    “你都不说想我?”

    “想你什么?你也真是,到哪儿都有姑娘。”

    四个大字浮现在不明真相的施无弃脑内。

    ——贵圈真乱。

    “说什么呢,没礼貌”极月君嗔怪着,抖了抖衣袖,“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同僚——木染雁来·叶月君。”

    他们急忙弯腰行礼。再抬重新抬头看向她的时候,他们才注意到,在那对深褐色的瞳眸中,的确各有一轮弯弯的、明亮的三日月。

    “失礼了……”

    “无碍”叶月君很客气,“他尽管让我坐这儿,劝我动筷子。但我想还没见你们,何况已经私闯住处,不合适……”

    山海狠狠瞪了他一眼。极月君像是预料到一般,连忙说:

    “姑娘家家饿着肚子多不合适。你看,我这不也没动筷子吗?”

    “因为你没手。”

    “……人身攻击了啊。”

    闹腾了半天,几个人终于坐了下来。慕琬给叶月君递了双筷子,也请她一起吃晚饭。没夹几口菜,极月君嘀咕着说:“我想吃那边的丸子。”

    “你想吧。”山海并没有理他。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变了。”

    “你说的是十年前。我十年前才知道六道无常不用吃东西也饿不死”他又转过头,对叶月君说,“啊,您夹的远处的菜么?”

    她连忙说:“没事。”

    “你差别待遇,还性别歧视。”

    山海又翻了白眼:“我还没问你,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梁丘姑娘给了我信物。”

    山海无弃和黛鸾同时看向慕琬,又看了看极月君。

    “……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试图解释,“但,白天我们在城的东北方,你们为何来到了旅店?”

    “一般只能判断出大致的方位……叶月君说与发带的气息最相近最浓郁的,便是这座屋子

    ,于是我们就进来等你们。”

    凛山海对他仍然爱答不理,只是目光在对面叶月君的身上多停留了一段时间。随后,他用一贯客气的语气问道:

    “久闻叶月君大名。当时我们听闻,浣沙城的案子是您接手的?”

    “啊,正是”叶月君轻轻一笑,“费了一段功夫。本来是他做的,但被发了别的任务。”

    黛鸾本刨着米饭,忽然放下碗,脸上还带着米粒。她有些急切地问:

    “那,姐姐你查出什么了吗?赶跑禾神小狐狸,又把狸猫变成裴员外的,到底是谁?”

    叶月君随便夹了几道素菜,不知是不是饱了,便放下了筷子。她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陷入短暂的回忆。

    “那件事,是一个妖怪做的。一般的人类与普通的小妖无法穿行六道灵脉,但那妖怪不同,他很强,穿越灵脉时的力量将它划开了口……本不该出现灵脉的地方,与六道有了连接,禾神便误入了饿鬼道。好在没什么事。而那个妖怪似乎本意并不是为难他们,但生怕那两个小式神去告状,便顺道给它们封了个口。”

    “没有痛下杀手,倒已经很人性了……不过,那是怎么样的妖怪?”

    “不瞒您说,我们还在追捕他的路上。目前只知道,他是一个伶鼬化作的妖。”

    瞬间,饭桌上安静下来,连他们的筷子也僵在空中。

    尤其是施无弃。

    “这,我……”

    “我嗅到你们身上的味道”她叹口气,“只是现在不宜打草惊蛇。他应当还不知道,我们在追查他。”

    “……他可能知道了。”

    “无妨。现在还不是时候。”

    谈及工作上的事,叶月君的态度便谨慎许多。不如说,她一直这样正正经经的。想来疑似玩忽职守的,大概只有极月君那种家伙了吧。

    “所以极月君为何也来……是带路么?”

    “可别把我想的那么清闲”被提名者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那姿态与所言内容倒是大相径庭,“我也是忙得很呢,只是这次任务,和她顺道罢了。”

    慕琬讥笑,你还有任务?

    极月君忽然向前正坐,语气严肃起来:

    “你别忘了,我能来找你,自然是有什么发现。”

    “呃……”

    其他人也侧过头,仔细听他们说什么。

    “我一直在调查他过去的一些事。叶月君说的那个妖怪,与他也有些联系。目前我能告诉你的还很有限。不过除此之外,我们一同前往这里,还与本地的命案有关。”

    命案……?

    山海也放下筷子,皱着眉。

    “你是说,泷府?”

    “是了。”

    施无弃喝了口茶,然后放下杯子说:“唔,我倒是怀疑,此事或许与一个阴阳师……”

    “是一个妖怪做的。”

    “……咦?”

    施无弃立刻看向叶月君。她的语气淡淡的,却十分笃定。

    “是妖怪”极月君点头附和,“不过确切地说,是一个半妖。”

    半妖?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四回:真知灼见

    “半妖……真的存在吗?”

    慕琬的疑惑写在脸上。

    “你不见过不代表没有啊”施无弃耸耸肩,“不过,虽然我也没见过就是了。”

    “半妖是什么”黛鸾问他们,“是只有一半妖力的妖怪吗?”

    “确切地讲,是人与妖生下的孩子。我倒是记得山海似乎并不支持二者的恋情……我儿时听说过一些与妖怪或是神仙的爱情故事,都是师姐们讲给我听的。现在没什么感觉了,当时喜欢得很。”

    说罢,慕琬看了山海一眼。山海也没接话,只是喝了口茶,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

    极月君说,半妖的确是存在的,只是数量极少,却不容忽略,因为他们很容易成为事件的中心,带来麻烦。在许多人的认知里,妖怪与人的孩子会带来诅咒——因为这样的爱悖于两界不成文的法则,就仿佛禁术那般不被允许,有违五行阴阳之理。

    这样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但更举步维艰的,恰恰是血淋淋的现实。一般民间听闻人与妖怪相恋的故事也不在少数,不过来来去去是那几个凄美故事的翻版。若说让你或是你的儿女与妖怪在一起,恐怕亲人能气出心脏病来。在一起的不多,当真住在一起的,有些妖怪克服不了恶劣的本性,误伤了爱人,或是在理念上两个种族会产生冲突,生活无法继续下去。一般而言,矛盾一旦产生,作为弱势群体的人类自然是吃亏的一方。

    即便如此,有少数相互扶持下来的,因为物种的差异也不会有孩子。生下来的那些,也因为一些身体上的问题早早夭折了。活下来的屈指可数,他们面临的是更可怕的考验。那些父母经常用“你既是妖怪也是人”的漂亮话安抚孩子,事实上,对于两个世界而言,他们既不属于妖怪,也不属于人,不论在哪一方都要被当做怪物般看待。在这种诡异目光的注视下成长,即使没有被迫害致死,平安长大的,心智又有几个正常?

    “这也是我反对的原因……天知道,因为那些孩子而被连累的父母又死了多少。爱是好事,为自己的感情与行为负责,也是必要的。只是……这些痛苦从一开始本可以避免。”

    “这次我支持山海”施无弃拿过茶壶,“不能养就别生,生下来父爱母爱一泛滥,舍不得弄死,可给自己感动坏了。自己逃不逃得过迫害不说,一堆烂摊子,不知道都丢给谁。”

    极月君与叶月君同时对他行了注目礼。

    “说起来,卯月君生前还是巫女的时候,就曾与一个妖怪相爱过。”叶月君说。

    饭桌上的几个人都竖起耳朵,总觉得这说辞有些耳熟。仔细想想,那不就是他们刚到绛缘镇时,听一位老者在饭桌上说的故事吗?

    施无弃说,有机会再见到卯月君时,可以问问她。

    黛鸾早就下了饭桌,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在屋子里玩。她早就注意到,靠着床边有一个箭囊斜放着,里面放了十几支细细的箭。弓不知何时横着倒下了,她没看清,不小心踩了一下。黛鸾连忙蹲下,小

    心翼翼地捧起它,擦掉上面的灰。这把弓很旧了,看上去用了许多年头。木材的重量很合适,质感也很结实。

    “这是叶月姐姐的东西吗?”她问。

    叶月君走过去,也蹲下来,很随意地接过她捧来的弓。

    “是我的。你要试试么?”

    “想……但现在肯定没法儿玩。”

    “有机会去开阔的地方借你。”

    慕琬有些顾虑:“随便碰六道无常的法器,这样是不是不太合适……”

    “没事,那只是一把最普通的弓箭罢了。不普通的,是弓箭的主人”极月君笑起来,“叶月君百步穿杨,在她视线里出现的东西都逃不过她的射术。哪怕再远些,只要她听到,都能命中呢。”

    极月君仿佛自夸似的吹捧起叶月君。她也不说什么,只是继续给黛鸾介绍着:

    “这柄长弓是桦木的,有些年头,弹性不太好了。”

    “那箭矢的尾羽是什么做的?”黛鸾抽出一根长约二尺的箭,摸了摸尾毛。

    “你猜猜看?”

    于是她仔细打量起来。黛鸾见过的禽鸟其实不多,她小时候天天泡在家里,要么是如月君的药房,学也学的是琴棋书画——虽然她也记不得多少了,总之与武器打交道的很少。于是她就猜,大多数弓箭的尾毛都是鹅毛或者鹰毛,这褐色羽毛有些花纹,再加上六道无常兴许用的都是好东西,所以,大概……

    “是、是鹰,或者雕的毛么?”

    “错了。”

    “是隼?”

    虽然没仔细看过,但从气味上判断,施无弃已经知道答案了。

    “阿鸾,你仔细想想,叶月君的称号是什么?”

    “……这和称号有什么关系?”

    “……当我没说。”

    叶月君又笑了。她不笑的时候有些清冷,但一笑起来就变得非常好看。

    “咳,姐姐一笑就特别漂亮。”

    “怎么,她平时不漂亮?”极月君在一旁煽风点火。

    “不是,笑起来格外漂亮,所以笑着好。”

    叶月君抿起嘴,忍住了笑意。她抽出一根箭,对她说:“是大雁的毛。”

    “哦——我以为是……燕子的燕。”

    “好端端的孩子,可惜是个傻子。”

    慕琬与无弃一个摇头,一个咋舌,让阿鸾气不打一处来。只有山海象征性地笑了笑,随机转过脸,认真地对极月君问话。

    “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夜里去一趟泷府。”

    “那边应当还贴着衙门的封条。你们为何不白天再去?那样更方便。你们有黄泉铃以证身份,他们不会拦你们。”

    “算了。本身走无常牵扯人间的案子,就已经足够稀奇,一次出现两人,怕是要引起恐慌,这没必要。而且晚上我们反倒是方便些——我也用不着看东西,叶月君嘛,耳鼻比起眼睛还要好使得多呢。”

    “这么看来,你们走无常倒也

    真忙。上一个案子没完,紧接着又要处理别的事。”

    “凡是牵扯三界六道的事都容易引起异变,在事情恶化前,那位大人明察秋毫,会提前让我们去解决。这些琐事,说小不小,说少不少,平摊在十二人头上,也忙得够呛。”

    慕琬有些好奇了:“那么,奈落至底之主,也像皋月君对人间事一样,对三界六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么?”

    “也不尽然。我们之中的人,在卜卦推演等事各有擅长,很多事都是我们自己去做的。自然冥界也不会养闲人,你若不做正事,那位大人亲自任命你去。比如朽月君……”

    “别提他”慕琬直翻眼睛,“听见他就烦。”

    “那泷府的命案,是你们自己揽下的么?”她问。

    “唔,其实算是那位大人的意思……有机会,我们再慢慢说给你们听。时候不早,我们该动身去泷府了。”

    两人很快告别,黛鸾还有些不舍,但叶月君安慰她,他们很快还会见面。两个人前脚刚走,施无弃就拿她打趣,说阿鸾真是招无常鬼喜欢,不如想办法劝劝莺月君和朽月君从良。

    “你在想屁吃。”慕琬和阿鸾同时说。

    八月末的天已经冷下来,他们许久不曾感受到那种燥热。何况是晚上,比起过去要凉许多。四个人随便聊了聊,两个丫头就带柒姑娘一起休息去了。

    深夜的泷府外空无一人。不如说在白天时,这条街上就安静得很,没什么人敢过来。大封条还糊在正门上,极月君轻轻一点,十字封条的上面两端便脱落下来,无力地耷拉着。推开门,他与叶月君迈着无声的脚步走进院子。叶月君拿出一根羽毛,轻轻一吹,便燃起了明亮的火焰。带着它,两人来到了正房。

    叶月君举着羽毛比划过去,光线所及之处,皆是斑驳血迹。

    “衙门说死了二十七个人,但血的气息属于更多的人。不过,都不太重。”

    叶月君向前走了两步,小心地避开血迹,回答他:“应当是受伤的人。今天你的朋友们没有提及作案武器,兴许他们没有打听过,或者……衙门没有公开。”

    “那是自然。太过离奇,没人信的。”

    这时候,叶月君突然在一片已经蒸发的、黏糊糊的血迹上,发现了一团深色的东西。它与肉块或布料浸了血干涸后的样子差不多,有些难以辨别。她将光源凑近了些。

    “你发现了什么吗?”

    “唔”叶月君伸出手,“看来他们没有收走全部的凶器。”

    说着,她小心地、慢慢地揭下那块不可名状的东西来。她小心地捏着条状物的一端,两只手分别拿着它和燃烧的羽毛,对准了窗外依然圆满的月亮。

    月光和火光的照映下,那团漆黑的东西透着血红。

    “是什么?”极月君问她。

    “的确是凶器没有错”她回答,“一根鸟的翎毛。”

    再具体些——是白鹭的翎毛。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五回:为虎作伥

    重阳佳节,寒英楼前。

    夜深了,远处的闹市依旧喧嚣。佩着茱萸的妇人陪着孩童们慢慢地往家里走,他们的手中都抓着纸鸢。商贩们倒不再吆喝,白天比着嗓子的同僚们,一个个都唠起嗑,谈及家中的妻儿老小。一路五彩缤纷娇艳欲滴的残菊,被来往的脚步践踏着,缓缓没入潮软的土地。

    将目光移回这略显偏僻的地段,写着寒英楼三个大字的金边牌匾,挂在这座五层高的建筑门前。热闹从市区迁移到这里,此地的聚会,才刚刚开始。

    但这儿没有笙箫,没有筝琶,一切都安静得可怕。只有水滴有规律地落在不同的鼓面,敲打出不同的音韵来。抬起头,楼上的纸窗映出内部伶人的身姿,在这细微的、有规律的节奏里起舞。人们有序地排队进入,时不时低声交谈。

    他默默打量着这栋楼,那淡漠的目光谈不上欣赏。

    排到他时,他从黑色衣襟中取出请柬,递到对方的手里。那人看了看他,就放进去了。

    菊花的香气很淡,或许是那过分艳丽的颜色夺取的大部分感官。但他收回目光,空看着前方向上的阶梯。两位下人请他伸直双臂,检查来客身上的武器。一个人卸下了他唯一的佩刀,按序排在那些寄存的兵器旁。

    另一人说:“任何形式的兵器都请在此寄存。”

    他把紧攥的手张开,一枚青翠的玉环落下来,坠在手腕的红绳上。

    “别紧张,只是个装饰罢了。”他皮笑肉不笑。

    放行后,他便上去了。

    这是处不错的场子,雕梁画栋,芳香氤氲。里面没有焚烧香炉,靠的全是重阳前夕购置的花儿,与桌椅木材本身的香气。寒英楼本身是个戏楼,如今廉价租给他人经营。现任的主人是个退隐的阴阳师,上了年纪。寒英楼平日里就是一座茶楼,谁都可以来此地歇脚喝茶。入了夜,人们便拉上帘子,聚拢在一起交头接耳,谈论起见不得光的消息来。

    此地风景好,地段清净,租金也便宜。许多在灰色地带游走的行者,都喜欢来这儿打探风声。他是第一次来,先前也只是听说过这里。

    也是最后一次。

    顶楼的几个带刀侍卫无声地倒下了。这是间大屋子,拉着帘,竖着屏风。屋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热闹非凡。舞女在被言语声淹没的拍子里迈着步,鬼魅般安静的影子在屏风上时隐时现。

    坐在上席的那个人,正是寒英楼的楼主。他一把年纪,满鬓斑白,却意气风发,举杯与一帮不惑之年的人们谈笑风生。那些人极尽恭维之词,任凭谁听了都会在酒气里飘飘然。他自然也不例外,一片油嘴滑舌之中满面红光,仿佛看待自己亲生子嗣般眯着眼环视席间。

    无非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重阳安康之类的措辞罢了。外加一些他年轻时,那些风光或并不风光的事迹。但不论什么话,从什么人口中,以什么样的形式说出来,都有不同的意思在里头。将是说成非,将黑说成白,将好说成坏,话由人说,也由人听。

    “您这地段依山傍水,坐北朝南,实在是养生宝地。”

    “养什么生,一把年纪,老骨头啦。”他笑眯眯地应着。

    一阵冷冷的男声突兀地闯来。

    “这日子,是该过到头了。”

    此话一出,举座哑然。老爷子明显愣住,微醺与恼怒令他干瘪的脸更红了些。

    “何人在此造次!”

    说刚才那番话的,是很年轻的声音,应当与在坐的任何一位都不相称。他们仓皇环顾,满屋子找着发话的人,个个蒙头蒙脑,却都不敢怠慢上席的大人。

    “这楼也不错”声音的主人接着说,“可惜很快会化作废墟了。”

    他们终于找到了声源。他不知何时进来,一袭黑衣,在昏暗的烛光下隐匿了踪迹。看样子,他已经在屋子里待了很久。年轻人约摸二十过半,一头干练的黑色短发在脑后束了一撮,珀色的眸子宁静又空旷。阴影里,在一群人慌张地寻找武器时,他表现出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镇静。

    有人大声呼喊着护卫,他迅速扬起手腕。最近的一根蜡烛熄灭了,与那一抹火光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人难听的嗓音。

    那人惊愕地攥着脖颈,有什么东西穿透了他的喉管,让所有的声响都扼在了细小的孔洞上。暗器打穿了脖子,深深嵌进后方的墙壁中。

    是一颗黄鼬的牙。

    众人晃神间,他再一打响指,一阵电流的噼啪声在指尖响起,金白交错,电光闪烁,一道轰雷自天而降,穿透了屋瓦,劈开了堆满酒肉的桌席,盘碗灯烛尽数落地。阴风掐灭了所有灯台,一切都黑下来。老家伙们惊慌失措,抱头鼠窜,他倒也不管不顾。闪电袭来,呆愣在上席的老头警觉那个地方空无一人。他伸出颤抖枯瘦的手揉揉眼睛。又迎来一阵惊雷,一股骇人的气息逼近了些。

    再是一道闪电,将一张阴鸷森然的脸照映在眼前。

    还有他身后一只体型巨大的、通体漆黑的猛兽,如豺如狼,目光凶恶骇人。惨白的獠牙泛着青光,令人怀疑下一刻就要染上血迹。

    噼里啪啦的声响接连不断。从一开始瓷器的破碎声,转成人们凌乱慌张的脚步,当下又掺杂了些木材燃烧的声音。灼灼的火光自下而上,将年轻人与他随天雷而降的妖物镀上浅浅的金色。

    “听说庸人越老,便越是贪财怕死。”他冷冷地说。

    “是、是谁派你来,他花了多少钱?你要什么?多少钱我都给你,要什么我都……”

    “你不问问我是谁?”年轻人凑近了些。

    “那你、你是谁?”

    “死人没必要知道”他讪笑一声,“我记得你就够了。”

    年轻人转过身去了。庞大又凶狠的天狗却逼近了些,令哀求化作惨叫,继而是奄奄一息的哀鸣。

    然后归于寂静。

    火势愈发猛烈了。楼下的人们在仓皇逃窜间打翻了烛灯,火势还在蔓延,欲图将一切尚未说出口的秘密鲸吞蚕食。年轻人从容地离开了,并带走了原本属于他的

    那把佩刀,其余更加花哨贵重的兵器,他看也没有多看一下。

    直到离开了数百步时,他才抽出那把横刀,稍作检查。刀泽如墨玉,纹似和田山流水。随后他抬起头,将目光重新放到来时的那栋楼上。远处明显看到,屋瓦被雷点开了口,有冲天的火焰从里面窜出来。有猛兽冲破木质构造与器物打碎的声响,加之屋内的求助与尖叫声此起彼伏。有人身上带着火,从门口逃窜出来,也有人的身影在窗里倒下。

    偶尔有天狗的剪影一晃而过,与火焰一起将残留的人吞噬殆尽。

    有什么声音不绝于耳,有什么人不为所动。

    他默默打量着这栋楼,那淡漠的目光谈不上欣赏。

    漆黑的夜与燃烧的火——这一切是多么熟悉。如今他只是将这情景,如数还回去罢了。尽管这样的景象时隔二十余年,依然能勾起他糟糕透顶的回忆,令人有些眼晕。

    “啧,烧得可真旺啊。”

    轻佻的嗓音传入耳中,将手放在刀柄上是第一反应。但顷刻间的思考令他停住接下来的动作——尽管他的手总比意识要更快些,刀身已经抽出一半。

    他感到异常浓烈的妖气,在第一时间与之作对不是最好的选择。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搭在他握刀的小臂上,将刀刃扣了回去。红色的指甲很尖,很长,像那边的火一样碍眼。他没有转过脸,只是微微侧目,看到一对如丝媚眼中,睡着一对弯弯的金月牙。

    “六道无常……”

    “不错嘛,唐少侠认得我。”

    他转过头,与那人对视着。那位无常不说话了,他也挪过了视线,眺望着寒英楼。

    “找我有何贵干?”

    “唔,你是要报仇来着,是吧?那个楼主,是当年将要他们命的消息卖出去的家伙……如此,不如我再帮你一把。”

    “什么?”

    朽月君一挥衣袖,那百步外的楼突然生出无端大火,火焰拔地而起,在瞬间吞没了整座建筑,先前里面窜出些许的火光黯然失色,被纳入其中。这大火像有生命一样,在膨胀,在生长,几乎完全覆盖住五层高的楼房,只有隐约的轮廓在刺目的火光里闪现。此方天空都被地面的火势映亮了些,周围一切景物都清晰起来,恍若白昼。

    他微微睁大了眼,朽月君紧接着说:“安心,你那小狗儿不会有事。烧得再旺些,好连你掉在那儿的头发丝都不会留下证据。”

    他的手再一次挪上刀柄。他不是没有想过,六道无常会盯上他——依他杀过的那些人与妖怪,这是迟早的事。只是他不论如何也看不透眼前这个无常鬼。他不喜欢这种未知的感觉,他需要一切尽在掌握。

    “你欲意何为?”

    朽月君又靠近了些,手肘搭在他的肩膀上,用手背托起自己的下颚。他望着他,看到眼里满是猜不透的笑意。他还嗅到对方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像是楼里那些菊,又像莲。

    “我说了,我来帮你。”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六回:为官不仁

    原本限行令在重阳节前就解了,但行李迟迟没到。虽说都不是什么太重要的物件,无非是些换洗衣服。昂贵些的,山海早就带在了身上,最值钱的大概就数黛鸾的药箱,那毕竟是如月君给她的东西。何况信已经寄了,镖师也雇了,反正也不急着去找万鬼志,等就等吧。

    连着抱怨了两天,风尘仆仆的镖师终于来了。他到旅店找他们的时候,只有慕琬在楼下喝茶,其余的人去买东西,她不太想去,正巧赶上了送货。

    镖师穿着一件月青色交领长衣,但有些脏了,能看到衣摆袖口断断续续绣了银丝祥云的团纹。他身姿挺拔,玉冠扣了些许长发,上面的簪子两侧各挂着湖蓝色丝带,系了两颗色泽通透的玉珠子。玉冠倒是挺干净,八成是见了客人才拿出来戴的。

    “我找凛山海。”他对前台的账房说。

    “哦,道长不在。你问那个姑娘吧,他们是一道儿的。”

    慕琬听到了这段对话,便看过去。于是镖师背着大包小包过来,将货物都卸在她面前。此人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打扮也像个读书人,没想到挺能扛东西。

    “在下段岳生。”

    “在下梁丘慕琬。”

    “噢——梁姑娘好。”

    “噗嗤。”

    慕琬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又听到一声傻乐,与段岳生一并回头,看见账房捂着嘴,若无其事地提笔算账。二人对视了一眼,段岳生挠挠头,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又不知道哪儿错了。

    “呃,要不梁姑娘先清点清点?”

    “……”

    慕琬没吭声,低头开始扒拉包裹,对着单据一一找起。远处的账房对着他疯狂做口型。

    “梁——丘——”

    “啥……?两……什么球?”

    眼见慕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账房干脆闭上了嘴。

    看着像个读书人,其实是个傻子。

    “……没问题了。”

    半晌,她憋出这么一句。她本想试着解释一下,但心想着今后也不会见面,还是别费工夫了。只是没想到他开口叫个没完,让人心里烦躁得很。这时候,也不知段岳生嗅到了什么味道,鼻翼轻轻动了动,四处寻找着什么。

    直到他无意间更凑近慕琬时,她狠狠地推开了他的头,玉冠都歪了。

    “呃,不好意思啊梁姑娘,我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

    “厨房在后头。”她指了指。

    “咳,是这样姑娘,这一路上我们兄弟几个在草原上受了不少苦头,您看……”

    “辛苦了,这杯茶还没碰,给您了。”

    也不知她是真没明白还是装的,段岳生觉得自己暗示得很直接了。

    “……您看,我这口刀都折了,能不能可怜可怜我,打发点儿咯。”

    “允许你再倒一杯”慕琬瞟了一眼他的腰间,“不过刀怎么会断?”

    “嗐,本身就旧了,都是豁口。结果运气不好,不知怎么哥

    儿几个碰上了那帮草原刁民,追着我们是一顿打……那草原的长矛又沉又钝,打下来,这刀就断了。也真是的,早听说他们排外,只是不知竟穷凶极恶到如此地步。”

    一时间,慕琬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她的心情很复杂,却一声不敢吭,默默从荷包里掏出一点碎银子扣在了桌上。

    “嘿,谢谢梁姑娘啊,真给面子。”

    求求你快走吧,再不走我报官了。

    一回头,账房笑到了桌子底下,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慕琬又看向门口,想了想他腰间那把旧刀鞘,忽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侧腰。

    香囊……?不会吧,那不是早就没有味道了吗。

    其他人中午便回来了。看到各自的包裹,他们都挺高兴,决定下午就启程。吃了午饭,换好了马,他们顺利地出了城。没走几里路便到了另一座城池——无乐城。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些时候,几人随便逛了逛,找找住处。

    走在路上,黛鸾突然指向北方的天空。

    “你们看,那儿的天,怎么还是黑的呀?”

    其他人看过去,果真发现那片天还似夜一般漆黑,却也不见星月。再仔细看,似乎也就是那方云黑漆漆的,比乌云还浓郁许多,仿佛被墨泡过。

    “这真是怪了,天不是早就亮了?说不定有什么妖状……”

    慕琬嘀咕着。眼看山海颇有兴趣地想去看看,她连忙拦住,劝他天色不早,赶紧找房。

    相较于西边的苍曳城,无乐城也是十分繁华,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这里还没到人最多的地段,只是城边的小店们生意便如此红火,说不定是与苍曳城太近的原因。他们问了几家店,要么客满,要么太贵。眼看天都快黑了,他们才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一个小茶馆儿,只有两层,上面是住宿,就算这样还贵得要命,真可谓寸土寸金。

    菜品的招牌一行都没挂满,他们每样点了一个,就是不舍得要盘肉吃。所幸,好得是茶馆,茶叶还是不错的。

    自打跨进店门,施无弃便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但他说不上来。他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地入了座,呆呆地等人上菜。正是饭点儿,连小茶馆都热闹起来。座位不够了,一对母子便与他们挤了一桌。在施无弃身后,本来还有两桌,但都是小桌子,靠着墙。一桌坐了两个低声交谈的人,看似不便打搅;另一桌只坐了一个人,是个带刀的男人,没人敢靠近他。

    妇人很健谈,一眼看出他们是外乡人,很快便抱着孩子聊起天来。

    “我大儿子若还在,兴许和比这位姑娘高了。”妇人指了指黛鸾。

    “您儿子,是出差,还是……”

    “死啦,死很久了”她露出了一个释怀的笑,“他本还小,跟着戏班子学二胡去了……八年前城主清扫艺伎,迫害到他师父头上,他去扒人的腿,被一脚踢开,脑袋磕台阶上。”

    “这……”山海的喉咙有些不适,“这,唔,可为何城主要……”

    “呀,

    差点忘了说,你们来这儿啊,可千万别唱歌,也别玩儿什么乐器。这命令,现在还压在人头上呢。”

    慕琬问:“什么命令?”

    “无乐城是不许有乐声的。前城主在位的时候,这儿叫五乐城,他非常喜欢音乐。于是满城上下都喜欢乐器,都会弹点什么,唱点什么。可没想到,他被一个乐师给刺杀了,虽然人已经抓到,但城主是没了。现在的城主,是他儿子,小时候被逼着什么都要学,讨厌声乐得很,再加上出了这档子事儿,他就下了死命令,销毁城里所有乐器,也不让学了,所有乐师的后人也都不得做官。再加上查办那相关人员的案子,连累了不少人。”

    “荒唐!”

    “嘘——是吧,我们也觉得可笑……谁曾想他是来真的呢。他爹,他爷爷,都太痴迷乐器,读书做人与断案治城上,他是一窍不通。再加上那些命令执行的时候,不少人公报私仇或是利益使然,误杀了很多人。攒了几代人的家伙和技艺,就这么全没了……”

    施无弃虽有些走神,但这些话也听到耳朵里了。他也有些不解,觉得此事荒谬至极。他看了一眼山海,表情竟十分凝重。于是几人立刻意识到,他是想起极月君的事了。

    过了成百上千年的事,可真是讽刺。

    “不过,得亏路上没谁心情好,哼两首小曲儿。不然马上给抓起来。”

    施无弃说了句俏皮话,桌上的人都沉重地笑了笑。除了妇人说的事外,他听到隔壁桌有两个人,低头闷声说些什么。他耳朵好,也都听见了。说是城北有家戏楼——曾经是,如今不是了——叫寒英楼,被人给烧了。大火扑了三天三夜,今天大清早才灭了。人走进去,地板嘎吱吱的随时会垮掉,不敢上楼。从里面找不到尸体,只能看出隐约残缺的、人形的轮廓,都成了碳,一碰就碎,更别提搬出去了。楼还冒着烟,将整片天空都侵染成黑色。

    更奇怪的是,除了寒英楼,一旁的一草一木都完好无损,一丝一毫都不曾溅到火星。

    他听了一半儿的时候,有小二给隔壁上菜。店内有些狭小,无弃的筷子不小心被碰掉了。他本想喊人换,不过见他们都在忙碌,就起身自己去门口的柜台取。待拿好了筷子,他转头向原位走去,正与一位走出店门的客人擦肩而过。

    那是一对坚毅的、珀色的眼眸。无弃忽然站住了,他回过身,看到那人脑后束起的尾发,愈发觉得有些眼熟。

    尤其是他身上散发出的不祥的气息。其中一部分,居然与慕琬身上的有些类似。

    比起印象中,这种气息更加老练,多了几分决然,几分果断,还有几分……几分暴戾。

    施无弃十分在意,但就这样追出去显然不大合适。他拿了筷子坐回原位,夹了菜。坐在对面的母亲怀中的小孩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傻乎乎地瞅着他。于是,他以微笑示意。

    突然间,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他想起来了——想起来,那个男人,他的确是见过。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七回:为鬼为蜮

    上楼歇了脚后,他们又聚在山海他们的房间里。天已经黑了,好不容易歇口气,慕琬可不想他们再跑去看那团黑漆漆的天空。她提及白天的事,说了那名叫段岳生的镖师。

    “真是气死我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没文化的人!”

    山海也笑出声,黛鸾附和着说:

    “哪儿有起三个名的,这么多字,一听就是复姓。”

    虽然毫无目的,但一群人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唯有施无弃没什么表情,柒姑娘站在他身后,双手搭在他肩上。他呢,单手托着脸,望着窗外的残月。

    “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慕琬看出来,“以往不是要第一个上来嘲笑我?”

    “啊”他回过神,“是挺好笑的……”

    “……”

    这下三个人再没察觉什么可就太不应该了。黛鸾仰着脸问他:

    “无弃怎么了?是不是想起过去的什么事儿了?”

    “唔……算是吧,不算很久”他掐着手指,“也就,三四年前吧。”

    山海问他发生了什么,他欲言又止,似乎还挺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试着开始组织语言,没有人催他,都耐心地等他说下去。

    “今天吃饭的时候,我见到一个人。他曾经是泣尸屋的客人……按理说客人那么多,我一定是记不清的,不过他是为数不多的人类,我印象稍微深些。自然,过了许久,也差不多给忘了。”

    “江湖可真小”黛鸾感慨,“但这还真是巧啊。”

    “是,很巧。更巧的是,我今天终于意识到,他身上有一种妖怪的气息,与梁丘有几分相似。但我单独见梁丘是没有想起来的,可再见了他,我终于又回忆起那种妖气了。”

    “我?”慕琬抬起袖子嗅了嗅,“我身上有妖气吗?”

    “式神”他说,“是天狗。”

    “天、天狗……”慕琬突然站起来,连桌子都晃了一下,“居然……”

    “居然是你的亲戚吗?”山海抬头看向她,也有些吃惊。

    “不……这该怎么说呢”她缓缓坐下来,“其实自五百多年前,我母亲的祖先与天狗族定下契约后,至今应当有许多后人。但到了现在,能役使天狗的人实则仍是少数。虽然还未发现其中的规律,或许……是天赋吧?我的哥哥没什么资质,也只在朝廷任一官半职。或许你说的那人,跟我已经没什么血缘了。”

    “是啊。”

    “他叫什么名字?”

    “他并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字,只说自己姓唐。”

    山海稍作思考:“唐家人?也不一定……唐姓也有不少。”

    “这我不清楚。对了梁丘,我问你,你的天狗,能变成人么?”

    慕琬的表情有些微妙,这令施无弃意想不到。

    “……你在想什么有的没的,这怎么可能。普通的妖精修炼成人不也要千年以上吗?天狗一族可从未出现过这种例子,就算是变成人的法术,它们也是不会的。”

    “那就怪了”施无弃皱起眉,“那山海,有什么咒术,能让妖怪暂时化作人的模样?

    “障、障眼法……?”

    施无弃摇摇头。

    “不是障眼法,我敢确定那一定是天狗……那天,他带着一个古怪的孩子来。若不是看到饭桌上那个小孩儿,我还想不起这茬。”

    “咦?”

    “那孩子一看就很不正常,脸色苍白得像是病了一样。也看不出男女,头发乱糟糟的,像流浪的孩子似的。他也不说话,目光很怪异,有一只手断了,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这、这去看郎中啊”黛鸾大叫着,“找你有什么用?”

    “那孩子,是个妖怪”他说,“我本以为是那孩子受了伤,他们是来处理伤口的,谁知那人说他能长上来,但特意来找我,听说我能摸人骨断生平。于是我狐疑着摸了断口,什么也看不透,只知道他是天狗的妖怪。”

    “不可能!会不会,是你记错了?他可能是别的妖怪?”

    “一定是天狗。”施无弃断言。

    “若说别的能变成人的妖怪,那多了去了,天狗的确不行”山海说,“可……化出人形的法子,并不是没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对自己即将要说的话感到犹豫,或者……别的什么。他们都直勾勾瞅着他,让山海不由得有些心慌。

    “许多妖怪都有这样一种特性。若它们吃了牛,他们就能变成牛;吃了虎,就能变成虎,吃了……唔,而且,这必须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

    “……”

    吃人的妖怪,本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吃人的妖怪身边伴着一个人,就诡异得多。

    “那,后来怎么样了?”黛鸾追问。

    “他像是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摇摇头便走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

    “若他真的放任天狗……这、这真是不可理喻,丧尽天良,离经叛道!”

    慕琬咒骂起来,他们头一次见她这样发火,都不敢吭声。实际上山海很能理解这样的心情,对厨子来说,用做菜的刀杀人,的确是令人发指。

    “说不定它吃的是坏人呢?”黛鸾试着安慰她。

    “不是这个问题”她的情绪依然很激动,“用人肉去喂式神……你能明白吗?我不是指坏人该不该被吃,而是说这件事本身……它是有问题的!”

    至于哪里有问题,她卡在嗓子眼说不出口。而实际上,这件事本身的确无法言说。他们其实都能理解这种异样的心情。换句话说,作为人类底线的某些名为良知、道德,或是其他什么足以论原则的事,令他们觉得,这种事是“不对的”。

    “如果能见到他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一番……真是丢血脉的脸面。”

    “可那天狗一定很难缠”山海叹口气,“吃过人的妖怪,都难对付得很。”

    眼看着气氛愈发糟糕起来,黛鸾搜肠刮肚寻找起别的话题来。

    “那个,就是咱们白天见到北边的天,我们明天是不是能去看看?说不定也和妖怪有什么关系……”

    被上一个话题恶心到的慕琬,对这件事已经感到有些无所谓了。反正天色已完,山海执意

    要去也只能是明天。不过就在这时候,施无弃又想到了什么。于是,他把白天在隔壁桌听到的议论,都悉数说给了他们听。

    “想必一定是妖怪所为。我们明早就去看看。”

    山海说完话,慕琬只是一言不发。她所认识的、能想来的御火的妖怪,也就那么一个。

    她倒是想对了。

    四更过半,黑森森的夜里,那红衣的妖怪正坐在屋脊上,观赏着猫捉耗子的戏码。

    耗子有一个,猫有两只。她们都是姑娘,脚步轻灵无声,一点儿也不惊扰这寂静的夜。

    到宽阔些的地段,奔在前头的姑娘停下了。她穿着身白底宽袖的长衣,袖口和襟口是乌绿的边儿,衣摆上泼了恣意洒脱的墨点儿。再仔细看,不过是染上斑驳的墨绿点缀罢了。

    另外两个姑娘,比她年轻些许。一个一身粉白的纱衣,材质诚然是很奢侈,适合那种繁琐而累赘的锦衣华服。可她身上这件被裁剪得轻便贴身,与那绸缎常见的样式全然不同。另一个姑娘的衣裳与她相仿,但颜色是青白的。待她们都停下来,将两件乐器摆在眼前。

    她们都压着左襟。

    无乐城是不应当有乐器的。

    “两位小妹妹,不怕触犯了本地的法令?”

    她们并未搭理,只是静静的凝视着她,眼里一丝一毫能让人读出来的意思都不曾有过。

    “你们……”

    话音刚落,青衣的姑娘轻扬指尖,不知什么暗器迎面袭来。她在瞬间别过脸,两息后,却仍感到火辣辣的疼。暗器嵌在她侧面的柱子上,她确信自己不曾被打中。可摸过脸,温热的血与蛰刺般的痛如此真实。她微微侧目,看到月光下,凭空滑过一丝明亮的月光。

    线……?

    她抽出剑,锋利的剑刃从上面划过,线却没有断,反而奏出一道令人胆寒的刺耳音律。这线结实得过分,她一扭头,立刻发现那其实是青衣女子送来的一根箜篌的弦。还未推测出对方的意图时,带着琵琶的粉衣女子便轻踏弦,三两步便跃到她身后,平稳又安静。

    下一刻,刀剑出鞘的声音迸入耳中——那琵琶上端竟是一把剑柄,森寒的剑自天而下,她回手收剑,若晚一步便会被划破了脸。

    难以周旋的猫儿们。

    兵刃相接间,未等青衣女子有下一步的动作,几人的视野炸开一片赤红。

    流火天降。

    她们各退几步,细碎的火石将三人的距离彻底拉开。在这三角的布局间,红衣乌发的妖怪不知何时现了身。他面对着那两位年轻的姑娘,拉长了嗓音。

    “二位可否……给我走无常一个面子?”

    两人相互对视,依然不曾开口。绿衣的姑娘愣在那儿,却依然警觉地抬起剑,对着他的背影。朽月君并未回头,只是抬抬手说:

    “再不去,可就没机会了。”

    “……谢公子相助。”

    她沉默半晌,调头退隐在夜色之中了。

    可耗子终归难逃一死。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八回:为丛驱雀

    寒英楼理所当然是被封起来了。衙门没办法让人认领焦黑的尸体,只是让谁家有失踪人口,就往上报。但出入寒英楼的,自然没太多摆得上台面的正人君子,要么没人去认,要么没人能去认。尽管贴了封条站着守卫,时至今日也有一些好事的人凑在附近围观。

    自然,他们没能挤过去。只能在人群外听着纷纷议论。

    从那些细碎的讨论声里,几人大概听明白了些。这寒英楼在过去还能唱戏的那几年,是个戏楼,原本的主人名叫青鬼。

    青鬼不是鬼,是个不到三十来岁的女人。过去,她爹娘带着戏班子,还有很多地,都盖了楼。后来她不顾爹妈劝阻,和喜欢的男人跑了,再过几年,城主继任就开始整顿,他爹妈因为家大业大,眼红的人多,都给迫害死了。谁曾想就在人人都以为他们的地和楼要被吞了的时候,女儿回来了。

    带着半张残破不堪的脸。

    那时候,人们都快忘记了她的脸,许多官员收了贿赂,都说她是装的,并非货真价实的继承人——尤其那张脸,怎么看都不像几年前的那个丫头。但她身上有许多东西,都是当年从家里带走的,邻里街坊都能证明。她性格变了许多,不再爱说话,嗓子也哑了些,或许是毁了容害的。但她家的地太多,眼红的人很多,连街坊们也收了钱不再吭声。碰巧的是,那年赶上督察御史来访巡视,她一不做二不休就闹上去,这才把地都抢了回来。

    她变得太多,狠得太多,冷漠得太多。有时候亲友邻居都怀疑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或者说有别人的魂占了这个身子。她确实也不再提起自己以前的名字了,整天戴着半张可怖的面具,人们都叫她青鬼。城主不让唱戏拉弦之后,她便把地盘都租出去,收租度日。

    寒英楼也是她租出去的,给了一个老人家。这次出事儿以后,直到现在也没见她出来看看。城中央有一栋繁华的酒楼,虽然不是她家盖的,地却是她的。她一天到晚都在那里的阁楼窝着,住在不见天日的浮华之上。

    而这寒英楼,从外部看上去几乎是烧穿了,墙瓦溃烂到能清晰地看见里面的构造。横梁支柱都垮下来,整栋楼脆得像一张纸。目前说法最多的是,有人当晚远远看见一道天雷劈下来,引燃了此处。虽然烧的很厉害,但人们依然能从楼顶上看到雷击的痕迹,这个说法也就受到普遍的信服。

    无非是这里的人干了亏心事,遭了天谴罢了。再听下去,就是些死去的楼主老人家当年干过的“光辉事迹”了,也不知真假。他的尸体也没找到——楼里有很多人形的尸体,木柴一样,分不清哪个是他。上面或许还有很多尸体,但没人敢上楼,生怕垮下来。

    “的确有雷击的可能”山海思索,“但天谴的说法,我大抵是不信的……”

    “不如我们去找那青鬼问问看”慕琬说,“她或许知道租房那个老头的一些事。”

    其他人也认同这个方法,何况无乐城最繁华的地带,他们还没有

    去过。等太阳过了最高处,晌午一过,他们便来到了无乐城的中心。此地的喧闹果然与许多城池如出一辙,叫卖声此起彼伏。只不过比起其他地方,这儿再嘈杂,当真是一点音乐声也不曾有过。

    施无弃指了指一处高楼,最上面的阁楼窗户很小,也没什么光线,看上去里头黑灯瞎火的,显然不像是有人在住。但稍作打听,他们便确信那被人称之为青鬼的女人,就住在那个地方。他们迈出脚步,准备先吃顿饭,再上楼去看看。

    刚靠近些,脂粉味扑面而来,嬉笑的妙曼女子们挥着手帕,招呼他们进来。

    “……我觉得这个地方不适合小孩来。”

    说着,慕琬盖住了黛鸾的眼睛。她一边再三强调自己已经成年,一边挣扎着扯她的手。山海皱着眉稍作思考,说:

    “我倒觉得这地方……单是吃饭也会很贵。我们还是省省钱,去别的地方吃饱了再来拜访青鬼姑娘吧。”

    慕琬指了指旁边:“我推荐那家朴实无华的削面。”

    施无弃讥笑她还是太年轻,不管多朴实无华的东西,放到这个地段都贵的要命。可慕琬不信,她觉得几碗面的成本能有多少?于是他们走进去,坐下来。

    慕琬刚看了眼价格,便萌生了转头出门的想法,但面子不允许。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生意,有生意的地方就有市场。挨宰是行走江湖不可或缺的一个步骤,认命吧。

    慕琬无神的双目无声地控诉着:我加点葱花他都要钱。

    毕竟有句老话叫作,来都来了。

    吃过有史以来最肉疼的削面以后,他们捂着更加心痛的胸口走出了店门,再走进对面的酒楼。楼门口挂着“芳春院”三个大字。一进去,他们不顾一群姑娘的簇拥便直奔账房,打听阁楼的事。旁人听着奇怪,都不禁偷偷打量他们的穿着,推断他们的身份。账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青鬼不见男人。先前来问话的衙役,都给她派人轰出去了,硬是找了女的来。

    施无弃与凛山海面面厮觑,试探性地看了看两位姑娘。她们倒觉得无所谓,只是对此感到很奇怪,就多问了几句。账房说,她只是不喜欢男人。

    ——怕是感情受了什么伤,他们纷纷猜想。不过,据说最上头是她的闺房,外人也确实不便进去。

    最终,施无弃还是让柒姑娘跟上去了,若有什么意外也方便处理。

    她们小心翼翼爬着楼。两层都是住宿,再往上有股中药味,似乎是医馆的库房。上了顶楼,果真是黑灯瞎火,即使现在正是下午,外面理应亮堂堂的。但光线丝毫也照不进来。她们试探性地敲了敲门,也没人应,但门没有锁,慕琬就兀自推开门进去了。屋里比楼道稍微亮些,点了一根蜡烛在桌子上。靠着窗的位置摆了一张床,有人侧目托着脸,望着窗外,不知在看些什么。

    不出意外,那便是青鬼了。

    “打扰了……”两人小声地说着

    ,柒姑娘站在她们身后。

    青鬼没有动,只是眼睛微微斜向他们,肤色很冷。这一侧的脸恬静动人,只是显得有些憔悴,眼神像个死人。另一边应当就戴着面具了,因为她们看到,有一支鬼角从上面伸出,上面系着一条红色的带子。

    那条带子,给慕琬熟悉又不安的感觉。

    两个大老爷们,硬是从天亮等到天黑。在这个衣香鬓影簇拥着的地方,多待一刻都让人受不了——主要是钱包受不了。他们仗着午饭在面馆儿消费过一次,厚着脸点了一壶茶,在小二的眼色中硬是在靠窗的位置做了一下午,直到天空彻底黑下来,街上的灯都点亮了,才盼到她们出来。

    “这么长时间……她怎么说?”

    慕琬沉重地摇摇头,表示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好消息是,青鬼看似可怖又不善言表,实际上倒是健谈得很。对外面的生活,她其实很感兴趣,只是怕自己的模样吓到女人和小孩。平时有人找她,她都喜欢缠着,问东问西的。

    走在回去的路上,慕琬给他们细说起聊过的话题。

    “但……她说她的脸,是被她男人毁的,后来才知道,那人是笑面狼。她当时吓坏了,又闻了不该闻的药,动弹不得任人宰割。那脸皮被剥了一半时,突然有人闯进来,打翻了灯台,与他交起手了,她这才保住一命。但时至今日,她也不知道救命恩人姓甚名谁,只是捡到了那人撕裂的衣条,从此便戴在身上。”

    黛鸾趴在柒姑娘的后背直犯困,另外两人在听到这三个字时,感到非常诧异。

    街巷有些杂乱,他们几乎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了有些偏僻的地方。施无弃指着地上的砖块说,很多地方都有约定成俗的规矩:地上的砖若竖着铺,就证明这条路是通的;若砖横着铺,就表示前方是个死胡同。只要顺着竖着的砖,就能走出去。

    又走了一阵,在路过一个漆黑的巷口时,施无弃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慕琬问,“你不是说,横着砖的路是死路吗?”

    施无弃缓缓抬起手,指着巷子说:“……那里有很重的血味,是新鲜的。”

    此话一出,山海与慕琬同时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体内本能的“善”令他们如此奋不顾身——若在能救的时候却出了人命,这绝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

    最深处,墙边挂了一盏昏暗的灯。灯光将尽头的墙壁映成惨灰色,两个人的身影被投射在墙上。一个躺着,一个半跪。

    听到凌乱的脚步声,那人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来,条件反射举起的双手像是自证清白。他们追上来停下,慕琬扫过他的脸,惊讶地喊出他的名字。

    “段岳生?!”

    紧接着,她的目光挪向了那躺着的人。

    一瞬间,她感到天旋地转,双腿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踉跄着向前一步,面色突然就变得惨白。

    为什么偏偏……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十九回:为人为彻

    施无弃与黛鸾赶上来时,正赶上了热闹。

    慕琬的伞劈在对方的刀鞘上。他横着刀鞘,有些慌张地喊叫着什么。一旁的山海正在试地上那人的鼻息,抬头看到他们,立刻说:

    “拦下她,先听这人怎么说。”

    施无弃的确注意到,“凶手”只是不断地接着招,步步退让,不断试图让她冷静下来,的确像是有什么话要解释。于是他甩手抽出扇子,一把拦在她伞尖下。他明显感到,手上传来的力道是慕琬发了狠的。

    “别拦我!”

    “不是,姑奶奶你听我说啊,我只是路过的!”

    “这么深的巷子鬼才信你路过!”

    施无弃两招挡上去,山海也来帮忙。黛鸾顺着墙根跑过去,悄悄看了一眼地上的人。那是个姑娘,一头乌发散在地上,胸口绽开一片血红。整片地也是湿哒哒的,血从她被刺穿的后背淌出来,染红了衣裳。

    那件衣裳,几乎与慕琬身上的一模一样。

    黛鸾心里一惊,顿时明白为何她这么大反应。转头看过去,两个大男人用浑身解数拦住了发了疯似的慕琬。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活像个疯婆子,连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段岳生和她立刻拉开了距离,有些狼狈地喊着:

    “我可是给你面子才不出手的,别以为我打不过你!你这婆娘真是,都不听人说话!”

    慕琬的火没有压下去。但比起愤怒,她更像是在以这种冲动来掩饰一些别的感情。很快这种感情便暴露了出来——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眼里的泪一滴滴往下掉,落在施无弃冰凉的手腕上。

    “快想办法,先救人要紧!”段岳生喊着。

    山海看过去,黛鸾却摇摇头,脸上摆明写着,当真是没救了。

    慕琬不信邪,硬抱起那个姑娘,说是要去找郎中。她的声音在发抖,断断续续的,一句完整的话都组织不出来。

    “这么晚上哪儿找郎中”施无弃犯了愁,“除了芳春院,哪儿还开着门呢?”

    黛鸾突然仰起头,像是想到了什么。

    “就去芳春院!那上面有个药库,应当能找青鬼想想办法。”

    实际上,当施无弃意识到自己操纵尸体的法术能对那姑娘生效的时候,他便意识到,一切都太迟了。但他没有声张,只是同阿鸾一起用她的腰带将胸口的伤缠住,同柒姑娘一起将她原路背回去。段岳生看到柒姑娘这么大力气,还有些吃惊。

    一路上都没什么人,现在早已是该休息的时段了。城中央相对热闹些,但也都是路边酒肆茶楼传来的喧闹。黛鸾不由分说先冲上顶楼,给青鬼去打招呼。她还没休息的,见小姑娘火急火燎地上来,自然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大事。

    “尽管让你的朋友们都上来,到楼下的药房等我。”

    听了慌里慌张的概括,她很快地扎起头发,对阿鸾说。

    来到药房里,他们将姑娘的在床板上放平。青鬼看了那带子渗出的血

    ,心里估摸出了大概。当解开之后,她看了一眼伤口,只是抬起头,摇摇地说:

    “没救了。”

    山海眼疾手快,扶住瘫软下去的慕琬,嘴上什么也不敢说。他们不敢看她,只知道她的脸一定白得可怕,连嘴唇也没有丝毫血色。最红的,大概是那空旷眼白里的血丝了。到这会儿谁都能从那身衣裳和她的反应看出来,受害者定是雪砚宗的人,而且搞不好,还是慕琬心心念念的大师姐。

    ……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黛鸾用这里简单的工具查看了尸体,尽可能冷静地告诉他们,从伤口的形状来看,应当是直刀所致。这是贯穿伤,刀刃从中央刺过去,那个位置足以割破小半个心脏,绝没有人能从这样的伤势下生还。除此之外,身上还有一些其他细小的划伤,衣服也被割破了几处。

    “刀……”青鬼轻轻念叨了一声。

    “我真冤枉啊”段岳生十分无辜地摊开手,“我从苍曳城过来,听一起送镖的人说这儿有个刀匠,刀打的不错。上一把护镖的时候断了,我就来重新买一把。刀刚买到手,就出了一次鞘,还是去救这姑娘的时候用的,你们怎么能怀疑我呢?不信我给你们看,上面一定一滴血都没有!”

    说着,他将那把新刀从腰间抽出来。只听刀刃划开空气,一把明晃晃的刀闪在眼前。可就在这个时候,众目睽睽之下,那把新打的刀突然从正中央折断了。断面很齐,刀刃的上半截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

    “…………”

    “……奸商骗我!”

    段岳生很生气。

    “唔,你刚说是救这姑娘的时候断的,是怎么回事?”山海问。

    “啊——我这人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鼻子好使。我买了刀,正路过那个巷子口,先是闻到一丝血腥便走进去。紧接着我听到刀剑的声响,就跑起来,正看到一个人的刀刺过这位姑娘的心口。我冲上前,谁知那人一刀劈过来,我立刻抽刀防身。但他翻上房就跑了,我便转头查看姑娘的伤势。她还有一口气,紧攥着我的手,嘴里含含糊糊说着什么信和师妹。我还没闹明白,梁姑娘上来就是一顿打啊!”

    “什么”慕琬唰地直起身,“什么信,哪儿?”

    青鬼这么一听,便伸出手从尸体的衣服里摸索两下,果真从里面取出一个薄薄的信封。但那已经被血浸了一半。慕琬冲上去抢过来,很快拆开信封,手却止不住地抖,怎么也不能把里面的纸取出来。施无弃从她手里抽过来,小心地用手指分开夹层,慢慢从里面拽出一张折叠的纸,再小心地摊开。

    “这……信上什么也没写啊。”

    的确,虽然纸被血泡过一截,但运气好,展开了只濡湿了四个角。但即使是中间的部分也只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我对天发誓我没碰过啊”段岳生连忙说,“更别提换了!”

    “段少侠,我且问你,你可记得对这位姑娘下手的人长什

    么样子?”

    面对山海的这个问题,段岳生很快思索起来。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唔,那是个男的,比我矮些,大约……与道长你一样高。他穿着一身黑衣。光太暗,看不清脸。他也不曾开口,我就更不记得他的声音。”

    “太笼统了,符合条件的街上一抓一大把”青鬼撑着脸,表情也并不好看,“我就说,男人都不是东西。”

    在场有三个人不敢吭声。

    接着,她将脸转向慕琬,音调立刻柔和下来:“怎么办,你要报官么?”

    慕琬攥着信,艰难地摇了摇头。她知道,官府的人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定会扣下他们几个盘问清楚,而且势必会收走这唯一的、作为线索的信。可除此之外,她毫无办法。听段岳生描述那个人的身手,或许连夜逃出了无乐城,那更耽误时间了。

    施无弃捡起他的断刃,用指关节在上面弹了一下,听了听声音。

    “这刀其实不错,不应这么脆的。或许,你这新刀是结结实实被砍断的。”

    “是吗?那个人也使单刀,刀法和寻常路不大一样。可为何他的直刀那样锋利灵巧?是材质更好么?”

    “不尽然。武器的长短轻重只是一面,普通的一把刀使得又狠又快,也不是做不到,只是要付出更久更苦的历练。同样的力道,好刀比劣刀快,快刀比慢刀狠;同样的速度,力道和技法也能弥补刀品的优劣;同一把刀,自然是又快又狠的人会胜。”

    “你的意思是我菜咯?”段岳生直白地问。

    “怎么着你还不服气?”

    “都别吵了。”

    青鬼一拍桌子,他们立刻闭上了嘴。这个正眼都不曾看他们一样的女人,令他们都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毛骨悚然。尤其是那张鬼一样的面具,更是让人惧怕三分。虽然这几个人大抵是不怕鬼的,只是她的气质,总令男人们不敢接话。

    “既然是姐妹的困难,我来想办法”她深吸口气,“那男人……笑面狼……现在加入了左衽门。我的恨意一天不曾减弱,便托人四处打听,倒也认识些左衽门的人。他们通常是两两搭档的,除了他……在无乐城本地,我就认识两个姑娘,是姊妹,为左衽门做事。”

    “您是要向她们打听,是何人对她下的单子吗?”黛鸾问她。

    青鬼闭上眼,摇了摇头:“对于雇主,他们自然是守口如瓶的。我不清楚真凶是否是左衽门的人,但他既然单独行动,就暂且当不是。我找那两个姑娘问问,有没有人对左衽门下她的单子……如果没有,就去找查是谁做的;如果有,违反了协议令外找人行刺,坏了规矩,左衽门自然也会找雇主的麻烦。若是刺客本人的私仇,他们也一定要严谨地查出来,判断清楚才去复命。”

    这么一听,的确是个可行的办法,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点点头。

    “那么,梁丘姑娘,我再问你——你这位友人,叫什么名字?”

    “……雁沐雪。”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回:为今之计

    青鬼宴请宾客了。

    消息传出去,无乐城上下无不震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板娘居然铺张了一番,准备请客了,更要紧的是,请的人除了一些她外乡的“旧友”,还有无乐城大名鼎鼎的云氏姊妹。

    这两个姑娘年纪不大,都是二十出头,擅器乐。一个弹箜篌,一个弹琵琶,戏唱的也好听,可她们两个人的长相十分相似,可以说声音也是一模一样,如果没有服饰上的区别,谁也分不清楚。若她们上台表演的时候互换身份,也没人认得出来。也有人信誓旦旦地吹嘘自己如何从指法和音律的不同辨出谁是谁,也没人知道真假。她们第一次登台就火遍全城,那时二人年仅十余岁。之后,连隔壁许多城镇的人也听到传闻,纷纷赶来一睹二位的风采。

    直到禁乐令执行后,一切都变了。一群人要砸了她们吃饭的家当,她们不让,抵死不从,还咬伤了一个官儿。她们都没有爹妈,名字也是艺名,戏班子的人个个自身难保,劝不住。这件事当时耽误了一阵,直到左衽门的人找上来,问他们愿不愿意学武,能保一条命。那时候戏班的主子正是青鬼的父母,他们都死了,青鬼早与爱人远走高飞,班子眼见着要散,她们就答应了。于是左衽门的高管找人将她们的乐器打成了武器——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法界定这么个东西,更不知该不该收了。

    说来也可笑,前城主被乐师刺杀,他儿子要砸的却是吃饭的乐器,不是杀人的兵器。

    被咬的那个官儿便让人带了两杯毒酒,能药哑人的嗓子,说这事各退一步,就算过去了。其中一个姑娘在姊妹犹豫的时候将毒酒一饮而尽,还抢了她的,喝下了两人的份。当时她嗓子被烧得冒烟,一股焦糊的气息在整间屋子里弥漫着,人们吓坏了。可打头的那个不依不饶,非是一个都不放过。为明志,另一个姑娘就当场拿针戳了两个耳朵。

    一切终于结束了。

    哑了的姑娘,叫云清盏;聋了的那个,叫云清弦。一个常穿着粉白的衣裳,另一个穿着一身青白。她们小时候都与青鬼玩过,对她印象不错,她走的那年两个人也还小,如今也并不怨她——毕竟这禁令是如此荒唐。

    满城上下都知道她们是刺客,但凡死了人,证据却都指不到她们头上。这次宴会并不铺张,但承包了春芳院整整一层楼。二人同意赴约了。

    距离雁沐雪遇刺只过了三天,青鬼说尸首可以暂时放在她那儿,无弃有办法让她不腐。而且这要是敢放在慕琬房间,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至于段岳生……他强行“被”在此地租了一间客房。

    时至今日,依然没人知道那封空白的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平时,信塞在阿鸾的药箱里,慕琬隔三差五拿出来看,却依然没看出什么名堂。

    “走吧”天蒙蒙亮,山海敲响了姑娘的房门,隔着门说,“该过去了。”

    当天有许多人跑来凑热闹,但一个个都上不了楼去,全挤在一层熙熙攘攘。几人一上二楼,宽阔的地方十分空旷,形成一种

    令人感到不真实的反差。最大的那个房间里,三位最要紧的人物早已经入座了。其中两位总让人看着奇怪,仔细打量,才辨出来,她们的衣衽是压着左边的——这身份一目了然。

    他们来的时候,姑娘们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主要内容,无非是些琐碎的嘘寒问暖,对于今天关键的内容只字未提。其他人直到入座都不好意思打断。另外他们也注意到,回应青鬼的话的,也只有粉衣姑娘一人。青衣的那位沉默不语,只是静静望着青鬼的脸看,偶尔与姊妹对视一眼。

    “奇怪……”黛鸾小声地说,“我知道,清盏的确说不了话,可清弦不是听不见么?她为何能对答如流呢?”

    “人们常说兄弟姐妹间,有常人看不到的感应,你信吗?”无弃问她。

    “不太信……我没有姊妹。”

    “我也没有。但自打娘胎里便一道长大的人,一个声音,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都能让对方察觉自己的意思。她们之间,也存在着我们常人看不出的默契。你看她们偶尔的对视,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有话在里头。”

    黛鸾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仔细盯着她俩打量了半天,却仍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那……她们不就离不开彼此吗?”

    “嗯……也没有谁是离不了谁的吧。人是很顽强的物种。”

    正说着,青鬼终于相互介绍起来。

    “事情的起因,我已经讲给她们听了。至于答案,她们能告诉你们,并坚持要见到你们再说出口。现在,是让她们告诉你们的时候了。”

    穿着青白衣裳的,是云清弦。先前一直是她与青鬼说话的。她的声音很清,很淡,说话的节奏十分缓慢,偶尔还停顿一下。或许是因为她听不见别人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要想办法让自己的吐字尽可能清楚。实际上抛开语速,她的声音已足够清晰,与常人无异。

    “左衽门的确接了追杀雁沐雪的单子”她慢条斯理地说,“但杀了她的人,不是我们。看来,我们险些和姑娘结了仇。”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平静,她与她的姊妹脸上都没有任何变化,就好像即使真的是她们杀的,也不会有丝毫愧疚。这倒也没什么,毕竟是她们的活计。

    “雇……杀了她的人是谁,你们可知道?”慕琬刚张开嘴便立刻改了口。

    她意识到,原本她想问的问题,是得不到答案的。

    “上头派人查过,刺客并未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接到你们的请柬后,就在昨天,我们正巧得知是谁下的手。”

    “到底该说是疏忽,还是说,他不在乎呢……”山海琢磨着。

    “他姓唐,却不是唐门之人;他自己接暗杀的活计,却不是刺客,而是阴阳师。”

    云清弦轻飘飘的声音传到施无弃的耳中,却如雷贯耳。一瞬间,他的手失去力道,竟将盛着酒的瓷杯捏碎了。酒香弥漫在席间,在座的诸位却清醒得很。

    “唐赫?”段岳生问。

    “你知道他?”黛鸾看向他。

    “江湖不少人都知道。原来是他吗?”

    “他很出名吗?”

    黛鸾一面追问,一面拿起桌上的帕子递给施无弃。

    “这……不是什么好名声。看来那天我命很大呢。”

    施无弃擦干净了酒水,所幸没被划伤。他继续对清弦发问:

    “就他一个?身边真的没有别的什么……人?”

    “没有。他独来独往,只带着条天狗。”

    “……”

    几个人顿时说不出话,每个人的脑子都疯狂地转着弯儿,试图将以前听过的、见过的那些碎片的信息拼凑在一起。桌上稍微沉默了一会,清弦看了一眼清盏,又接着说:

    “我们险些就成了梁丘姑娘的仇人。只是在她生前一晚,一位六道无常现了身,阻止我们出手。从门规上讲,不论是谁敢挡在目标前的,都应赶尽杀绝。我们身手差,自然打不过他。不过他也并未与我们纠缠太久,确定把雁姑娘放走后,他也停手离开了。”

    “是、是谁?”

    极月君吗?这是最大的可能,也有可能是叶月君……光听她们这么说,也断不出男女。若是其他没太见过的无常鬼,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既然愿意出手相助,那大概……

    “红玄长夜·朽月君。”

    这答案令人的呼吸都险些停下。

    “你们在开玩笑吧?!”

    “是真。”

    “他、他打什么主意……”

    一桌美味菜肴根本没有动过几筷子,当下,他们也确实胃口全无。虽然如此怀疑的确有些“双重标准”,但从以往那位大妖怪干过的事看,实在令人想不到会有什么好事。路见不平的确不像他会做的事,若一件件管过来,当走无常的早就累死了。

    他一定有什么目的。

    “但他救的人已经死了,还是被另外的人杀的……那姓唐的胆子就这么大,连六道无常也敢得罪?”

    黛鸾对此很疑惑。往坏处想,唐赫若与六道无常为敌……不太可能,得罪他们是当真连自己几代几世都不想混了。任凭你有再大的本事和胆子,不论目的如何,都没必要。

    “是不是他要靠雁姑娘做什么事,这件事办成了,她的死活就与他没关系了?”

    “段少侠说的倒是有可能。对那人而言,一定做得出这种事来。”

    山海说完这话,无弃叹了口气,目光有些忧虑。他对唐赫的为人并不了解,只是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但从他为人处世积累下的经验来看,这种人通常都不好打交道。他看了一眼慕琬,仍是一言不发,尤其在听了朽月君的名号后,更是失魂落魄,呆呆瘫在椅子上。

    “……大概,还有一种可能的。”

    慕琬突然开了口,声音几乎轻得听不见,像是要花光所有的力气。

    “若他与唐赫根本就是一伙的话……”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一回:为蛇若何

    无乐城的花巷一直很热闹,小姑娘们尤其喜欢这里。最早这儿是卖花的集市,后来规模扩大了很多,什么都卖一卖。每走不出十步,必有一家首饰店,二十步就有香薰店。卖胭脂水粉的更是不少,许多布料店还有别处运来的好料子。一些公子哥爱往这儿跑,无非是买来东西讨女子欢心。下到赏赐丫鬟,上到府上送礼,都能从这儿挑出合适的物件来。

    但就在两天前,这里来了一位不该来的人。

    他穿着一身黑衣服,带着一把横刀,周身肃杀的气息与温香的街道格格不入,人人都避着他走路,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他步履生风,一路走到巷子深处一家偏僻的小店。这家店也是卖脂粉的,但走到这儿,几乎没什么客人了。走进店里,芬芳馥郁的香气让他皱起眉头。若是谁在这儿杀了人,他都怀疑自己闻不到血腥味。

    “小哥买什么呀”年轻极了的小姑娘在柜前撑着脸,用稚嫩的声音对他说,“熟客有优惠哦。”

    “别废话”他丢来一条带子,“人已经杀了,拿去给雇主看。”

    带子轻飘飘的,眼见着就要落到地上。这时候,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黏住它,一把将它勾到了姑娘手里。小姑娘瞪大了漆黑晶莹的眼睛,仔细打量起来,凑到鼻尖嗅了嗅。这是条月白色的发带,被血污浸得斑驳,上面依稀看得见雪花状的暗纹。

    她甜甜的笑着,在这看上去应当会对血腥感到害怕的年纪,她显得老练而从容。

    “嗯……现在把钱预付给你也没问题哦,你要吗?”

    “你就不怕不是左衽门杀的,雇主不认账?”

    “不会的,我有朋友和他是老相识。”

    她身后有纤细的不明肢体伸展出来,在阴影里舞动着。左边在擦几个茶杯,右边在捣着什么红彤彤的东西,应该是花瓣。

    “本地还有没有别的单子?谁的都行。”

    “暂时没有”她又撑起脸,“就算有,也没赏钱。”

    没赏钱的单子,唐赫是绝不会接的。但他仍然多问了句,是不是六道无常负责的事?

    “嗯嗯,你猜对啦。这一带,只有一个半妖还在逃命。”

    “半妖?”

    “是杀了泷府上下的”她用柜台边的花汁染着指甲,香料的味道让对方退避三舍,“其实是泷家的一个养子。因为他们家的大女儿和妖怪有了孩子,为了保住名声,当做是收养来的,好好养大了。他们家假装对他好,让他敬他们,爱他们。直到家里闹了矛盾,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拿出来说,露馅了,一怒之下,他就把他们都杀了。”

    “他们怎么知道是妖怪的孩子?”

    “因为,当年她下了一个蛋啊。哈哈哈哈……”

    她发出清脆的笑声,身后黑色尖利的直钩将两个茶杯放上来。里面是那些被碾碎的不知名的花瓣。她将水倒进去,血一样的液体越升越高。

    “无聊。”

    “不好笑吗?”

    “你的主子既然无所不知,何必让其他无常鬼去调查。”

    “又没好处?你

    也不做没钱赚的生意,是不是?”

    唐赫皱着眉轻笑一声,转身要走。

    “别走呀,喝杯茶先?”

    他没接话,径直离开了铺子。姑娘用一根细细的棍儿搅拌着一个茶杯,另一个杯子却被阴影里伸出的手举起来了。那手很苍白,小臂上连着指都覆着光滑的软甲。

    他另一只手拾起桌上的发带,扫了一眼便装在身上。他身上穿的全是绸缎的衣服,看上去就价格不菲,浅鹅黄的外衣上隐隐透着蛇鳞的花纹。他的头发是黑色的,右眼的刘海斜斜下去,盖上了绿色的眼罩——连眼罩上也缝着两条交错的白色细蛇。左眼与头发一样都是黑色,眼下缀着两颗痣。

    “雪砚宗的那小子,若没人辅着他,一定成不了大气候的。他一看到成幽那信里夹着的咒令可就坐不住了。若不是他把浮躁写在脸上,雁沐雪也看不出端倪。”

    “也丢不掉性命”朱桐姑娘耸了耸肩,“好了,快去拿给他看。”

    “距离最近的灵脉还有一段路,不缺这么一会儿。”

    “你说,他要是不认怎么办呢?听说雁姑娘身上带了封信呢,要不要告诉他呀?”

    “暂时不。得假装是殁影阁打探了很久的消息,要让他心怀感恩。那封信,不是说一纸空白吗?等他们查出什么再说,也不迟。他不会不认,只要拦住她去见那丫头,不管谁他都会付钱的。反正是抢单,左衽门要找麻烦也找不到他头上。”

    “唐少侠可不怕。”

    “你也真是,和他说这么多干什么。”

    “嗳,你猜过多久,有谁愿意用多少钱,来打探他的消息?”

    两个空空的茶杯摆在台子上,残留着馥郁的芳香。

    而在这两天后,朱桐口中的那些人便出现了。

    那是一个悠闲的午后,所有人都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优哉游哉地在巷子里漫步,东瞧瞧西看看。只有几个人急匆匆地穿过人群。打头的那个姑娘步伐不太稳,速度却快得很,撞了人也不道歉,莽着劲往前走。身后的山海给路人连连道歉,他们一路追着她,直到花巷的最深处去。

    青鬼说,花巷里有个姑娘,天下的情报她都知道,只是她偶尔才来一次。近些天,她似乎在那家胭脂坊呆了一段时间,兴许没走。

    慕琬必须去找她,必须知道是谁杀了雁沐雪。

    她刚闯进店里的时候,朱桐吓了一跳。她只看到一个疯疯癫癫的人,脸是白的,眼是直的,怔怔地盯着她看。她还没开口,那人三两步跑上前,仿佛质问一般大声说:

    “你……是你吗?你知道……”

    她的同伴们终于追上来,跑进店拦住她,给愣在那儿的朱桐道歉。

    “不好意思姑娘,她、她没什么精神,我们……”

    “朱桐?”黛鸾脱口而出。

    其他人都看向她,又看看朱桐。黛鸾确信自己没认错。

    “真的!她连衣服都穿着和那天一样!还有这个玫红的腰带,我都记着!”

    一瞬

    间,山海和无弃的脸沉下来。

    “……原来是皋月君的手下。你那位蝎子姐姐的账,我们可还记着呢。”

    “而且万鬼志的事,可一点影子都没有。”

    “哎呀——”朱桐举起手连连后退,“这可不关我的事!”

    慕琬顾不得那些旧账,她只想知道眼前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知你应当是无所不晓,我开门见山地说了——我师姐是被人杀的,我问你,杀她的人,是不是叫唐赫?他在哪儿?!”

    朱桐撇撇嘴,慢慢坐回椅子上。她抱着手臂,在上面的那只手比了个圆圆的圈儿,意思是要铜板。

    “再怎么说都是生意人,就不能先跟我谈谈价钱?要不是看在阿鸾姑娘的面子上,我早就把你们扫地出门了。”

    “姑娘,他们最近手头不太宽裕”段岳生诚恳地说,“您这价钱,还请悠着点开……”

    “不,梁丘的事,我们不想含糊,你尽管开价吧”施无弃冷冷地说,“而且我们也不想欠殁影阁人情。就算钱不够,有什么我们能帮你的,或是别的你需要的东西,随你开口。”

    “嗳,施公子,话说得太绝对可是很危险的。”

    看朱桐这幅腔调,也并不打算买账。凛山海站在一旁,觉得自己说什么也不合适。僵了一会,还是段岳生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这样吧,你们这价钱算我一份,我也要找那姓唐的小子算账。毕竟我新买的刀还是被他打断的,你说是不是?”

    说完,他又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啊梁丘姑娘,之前不知道你这个姓啊,它是有两个字的……”

    慕琬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她只想知道凶手是谁。但她还算清醒,知道手中这封信,是绝不可以透露给殁影阁的人。

    “除了他,我还要问你一个人”慕琬的双手撑在桌上,盯着她大大的眼睛,“我还想知道,要杀我师姐的人是谁。”

    朱桐不紧不慢地端起了茶杯。

    “你一定要知道么?你会难过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慕琬的嘴唇在颤抖,“我当然要知道。”

    施无弃也抱起双臂,微微仰着脸,轻蔑地看着这个不讨人喜欢的丫头。

    “你开价吧。”

    “我想要……唔,我想想。”

    紧接着,朱桐陷入了一番苦思冥想之中,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琢磨。过了好一会,她才睁开眼,重新用双手托住了脸,说出来她想要的报酬。

    “我要五两半妖的血。”

    此话一出,几个人又不知该结什么话了。这让人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前一阵子才听极月君与叶月君说过,他们在追查一个杀了泷府上下的半妖,如今殁影阁的人就提起这茬,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故意提的要求。

    “朱桐姑娘……”山海缓缓开口,“您这是在刁难我们。”

    “哪里的话”她睁大眼睛,“你们若不干,愿意拿钱办事的人,也不是没有呢。”

    他们不说话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二回:静夜有声

    夜太安静,静得让呼吸声都显得如此嘈杂——尽管只是一人份的罢了。

    他的心跳与他的呼吸一样乱,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很多天,他还是静不下来。因为他第一次杀了人——很多人。他本不想这么做的,但收不住那泉涌般崩溃的情绪,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从心底涌出来,代替他,将他心里只想了一瞬的事做了。做了以后,便回不了头了。

    他躲在一处湖边,想用水洗净身上的血迹。尽管一路上遇到过许多井,他却一刻也不敢逗留,生怕被人发现他的踪迹。月色照亮湖面,湖面映出他的脸。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不知何时全白了,或许是逃命的过程中太紧张,也不曾好好休息,就成了这样。所幸他最担心的东西——那曾在背后张开的、绝不属于人类的翅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至少这样,他不用担心太惹人注目,被抓起来了。这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连他自己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比起外表的变化,让他心脏被狠狠刺中的那番话,才是最持久的痛。

    但衣服必须要换掉,材质太好,不像是普通人该穿的东西。何况背后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口子,过于惹眼,显然没法正常穿下去。苍曳城的限行令解除了,他终于能逃出城外去。可他其实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或许别的城池,或许大草原。他本以为那对已经消失的累赘的翅膀可以令他飞过城墙,实际上,他完全不会使用它们——只是在那一瞬,几十发利箭一般的翎羽迸射而出时,他是用过的。但那也并不随他真正的意思,他只是……失控了,没法安排这或许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都这时候了,还有人呢……”

    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精神瞬间紧绷起来。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一刻,他的皮肤上浮现出了不起眼的、细小的白色绒毛,正如那天一样。

    “是妖气很重的人。”这是一个空灵的女声。

    他看到邻近的树下,走来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月光下,女人的衣服过于耀眼——虽然并不花哨,只是单调的粉白与浅褐,样式却有些繁琐,甚至还拖着到脚踝的披风,他只见泷家的大小姐这么穿过。相较之下,男人的深色衣服显得十分寻常了。

    女人弯下腰,用手撑住膝盖打量他。她头上盖着一块头帕,大概是绸缎的。他明显地察觉出,这个女人身上也有一种很奇怪的气息——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有些淡淡的香,却不是果木也不是脂粉味。这是他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任何东西都无法比喻。除此之外,他还能感到,女人周身透着很强大的力量。

    力量是可以被感知的——如果足够富足。大概这就是灵力,他不清楚。以前在府上生活的时候,他几乎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东西。偶尔,他能感受到草木所具备的、微弱的气息,在有道士来家里祭祀做法时,他这种气息更明显。一旁的男人身上也有,但略稀薄一些。

    他没敢说话,只是紧紧盯着二人。

    “虽然洗掉了,

    但他身上有淡淡的血味,织物上也有”成幽说,“你该不会……是杀了人吧?这味道,少说也有三五天。莫非,你就是杀害泷家人的凶手?”

    说这话的时候,成幽并未表现出类似于恐惧的情感。他见过大场面,区区一个杀手不足挂齿。而这个人也并未从成幽身上感知到害怕或是威胁——不知从几岁起,他就能敏锐地捕捉到人的情绪变动。通常,这种变动带来的也不是气味,而是一种感觉。

    “前两天,我听到蜜蜂们说了”女人说,“它们常光顾泷府的花园,几天没人打理,杂草就生了不少。它们还说,杀了泷府上下的那个人是泷府的私生子,叫……叫泷邈。”

    听到女人轻快得仿佛无关紧要般的话,泷邈浑身都颤了一下,让两人明显察觉出他的情绪来。错不了,他便是了。

    “你们……是官府的人”他问,“还是阴阳师?”

    “都不是。不过,你怕阴阳师做什么?”成幽问他。

    泷邈不说话,女人替他说了:“这人是半个妖怪呢……有点恶心。”

    他的心脏又像是被谁的手紧紧攥了一下,又痛又麻,令他半晌说不出话。

    “怎么办呢”成幽开始思考,“把你扭送官府的确能拿到赏钱,但……没那个必要。很多阴阳师也在找你吧?还有巫医们也是。半妖是很好的材料,应当比交给庸人更值钱。”

    “……你们少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泷邈咬紧牙关,“谁给你的资格评头论足?”

    “哟,还凶得很呢。姽娥姑娘,这种人,对你妖怪有用么?”

    “是妖怪的耻辱。”

    “是了,多数人类也这么觉得,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名为泷邈的私生子——半妖,沉着脸,攥紧了手,冷冷地问:

    “你们想怎样?我杀一个是杀,两个也是杀。手上这么多条人命,我还怕你们不成?”

    “还能虚张声势呢……我才不要动手,只会耽误时间罢了。这种不三不四的家伙,随便丢在什么地方自生自灭,用不了多久就会死掉了。”

    姽娥微微侧脸,轻松地说着看不起人的话。她的头发有些卷,是一种特殊的米白色,在月光下煜煜生辉。这样的头发,人类之中只有生活在西域的会有。但泷邈绝对没有心情去欣赏这幅非人的美貌,何况他很清楚,这是个妖物。

    成幽笑了笑:“那我们,就当不曾见过。”

    说罢,两个人居然就这么离开了,徒留泷邈独自在湖边惊出一身冷汗。他们倒是说的不错,那时候,他连自己怎么杀的人都不知道,更何况去与人平白动手。不论如何,他又苟且活过了一晚,要更加警觉,想办法逃出这里才是。

    至于之后的事,他也不再想过。有时候,仅仅是活下去就已经要拼尽全力了。

    显然,那两人还远不至于担心这种问题。两人在夜里走了一段时间,姽娥忍不住问他:

    “我们要找的人,真的在同一

    条路上么?”

    “既然你我都是要找无常鬼,他们来无影去无踪,顺着一条路走,总有一个能找到。”

    “你为何要找如月君?”

    这问题他们一路上倒的确没提过,他们只是相互知道,对方想要找谁。成幽像是料到她迟早这么问,只是轻轻一笑,从容地说:

    “因为钦佩她,想拜师学艺罢了。”

    “制药?还是画画?”

    “自然是画画。我一直想知道,她为何不再画下去……”

    “不是说被她的画杀死的人,其实是被毒死的吗?”

    “你知道画灵么?”他突然说,“像人的东西,如画,如偶,都能生出灵气。付丧神也是灵气的聚合物,但灵气不是自发的,而是经年累月捕捉身边灵力的流动,凝聚成型。画也是一样的,只是这种有人形的东西,汲取灵力更快罢了。”

    “你是说,那些被她画进去的东西,被画夺了生命力?那些药与毒都是假的?”

    “直接以毒药诱发死亡,太快,太直接,会轻易被查出来。但若将这些药草掺入墨里,慢慢夺去人的生命,画便汲取得更快了。不过她的画纸也是被药水泡过的,灵气只进不出,即使被全部夺了魂儿,画中人也无法化成妖怪出来造作。”

    “你怎么知道?”

    “我若说我有那么一幅画,你信么?”他笑出声。

    “与我无关。”

    “姽娥姑娘不追问,害得我很没面子呢”他反手拍了拍画篓,“为了打听她的下落,我把画换掉了。不过我啊,的确是见了这幅画后,就对画师朝思暮想,这才走上画画这条路子,还一心想见她。那你呢?你想见朽月君是为何?因为他是六道无常中唯一的妖怪?”

    姽娥忽然停住了脚步,成幽回头看她。月色之下,她仰着脸,眼神空旷,几乎写满了茫然。她有些无措地抬起手,看了看自己苍白的掌心,却一句话也不说。

    “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

    “什么?”

    “我没想过。”

    “……你该不会真的,从来也没想过这么个问题?那你找他做什么呢。你见了他,又要说什么呢?”

    姽娥微微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也垂下了头。

    “或许我是想过的,但没什么结果。我只知我想去找他,想再见他一面。你知道么,我第一次在青璃泽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眼熟极了。在更久远的过去,我们一定见过。”

    “你这样简直像话本似的,莫非有什么前世因缘在里头呢。”

    “不知道……但也许,有这个可能。”

    “那你随便找个无常问问自己的过去便是”成幽安慰她,“据说凉月君有一个万鬼志,记录了妖怪前生后世的全部记忆,你也可以问问。”

    “嗯。但若可以,我还是想亲自见他。”

    如蝶似花。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三回:静烛沉雪

    已经入夜许久了,黛鸾睁着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她觉得很悲伤,很难受,一股气堵在嗓子眼,一团麻塞在心口,不论说话还是思考都不顺得很。她也很想睡着,但白天经历的事让她感到很麻烦。她对朱桐姑娘的印象还算不错,但对山海那些看事情从来都周全的人而言,她的确不算个好人,尤其提了那么苛刻的条件。

    刚回来的时候,她还想办法,问他们说若直接找极月君和叶月君他们说明情况,或许能有法子弄来半妖的血。虽然只是个建议,她还是被山海瞪了一眼。他从来算不上一个苛刻的师父,但那一瞬间的眼神还是让她心里发毛。山海还没说话,无弃便替他解释了。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还真能让她牵着鼻子走。”

    “一开始都只是些简单的要求,但很快就会发展到不可控制,让你逃不出去,也离不开他们。这种事,我看殁影阁的人是很擅长的。”山海说。

    慕琬只是不断地叹气,摇头,或是站起身来来回回踱步。一旁的段岳生不敢吭气,也不知他们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只是帮着慕琬说:

    “甭管你们说的那人今后有什么要求,不如先顺着意思来,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没脑子!”

    突然被慕琬吼了一句,段岳生有点委屈,但看在对方身上发生的事着实可怜的份上,他也没多说什么。

    “我、我随便一说……那信呢?可有办法读出来?”

    “我试了几个常见的法子”施无弃应声说,“比如放在太阳光底下照,或拿在火上烤,都试了,没一个有用的……还有一种是泡水里,暂时没敢试,怕把纸弄化了。”

    段岳生想了想,问他们说:“或许其实她真的什么都没写,她就是一纸空白,拿白纸暗示了什么事?”

    慕琬停下脚步,再度摇摇头,说她师姐是性情中人,做事一向果断耿直,不会弄一些复杂的、绕弯子的事。她很笃定自己了解她,于是旁人也没话说了。

    白天的事不断地在黛鸾的脑子里转着。她努力闭紧了眼,想让黑暗加强自己的困意。大约这么紧闭了一阵,她再睁开,忽然发现眼前亮了许多。扭过头,慕琬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床坐在椅子上,捧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在烛灯下发愣。她知道那不是信,信还叠好了放在床上靠墙这侧的药箱子里,在她身边,慕琬若刚去拿的话她会察觉。

    那的确不是信,是她以前写过的六道无常与妖怪的名字。

    “哎呀,别看了,快睡吧……”

    “吵到你了吗?对不起我一会就……”

    “不不,完全没有”黛鸾侧过脸,身子挪到床边,“我怕你看久了心烦,更睡不着了。”

    “不会。唉,莫非真是要泡在水里……”

    她无力地笑了一下,面容在温暖的火光中显出几分苍冷。她又把那张纸看了两眼,望着一纸之隔的桌上的烛火。黛鸾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浣沙城,回到她

    第一次跑到慕琬房间,闹着要跟她一起睡的时候。柒姑娘也一样,不存在般地坐在墙边的椅子上,静静的。

    只是她们如今都不太一样了。

    但若是提到浣沙城的那晚……黛鸾突然想起,当天夜里发生过的事。

    “对了,我脑子里有个印象”她说,“我不知道是从哪儿听过的了……可能是你告诉我的,也可能是我在做梦,反正脑子里有这么个印象。”

    “什么印象?”

    “就是雪砚谷这个名字。”

    “名字?”

    “雪砚谷是个灵力充盈的地方,那里的雪在谷内终年不化,说是能当做墨一样,写出黑色的字……是有这么一回事么?”

    慕琬突然僵在原地。她紧盯着黛鸾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她张开的嘴唇微微颤着,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止在喉间吐不出来。她像是笑了,又像是没有,嘴角明明勾了一瞬,眼神却像是哭了。慕琬的眉头也锁了舒,舒了锁,瞬息万变的表情间千百个字词都碎在了眼里。

    “那是、是个传说,但是……嗐,可能不是真的,就是那么一说……也是——也对,万一呢,万一是真的,这样一来也说得通。嗯,应该是这样……”

    她突然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起来,黛鸾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有点被吓到了。这么长时间,慕琬的确间歇性有些神神叨叨,但像现在这样不明所以还是头一回。

    “阿鸾,我要回去”慕琬突然说,“兴许回去才能看见。”

    “……这、这个还是,我们明天和山海他们说吧”阿鸾干巴巴地说,“你突然这样说我也……我也就随便一提,不知道真假。若是真的,除了回去总有办法显出来吧?而且你不是发誓说要找到师父再回去么,就这样回去……呃,是吧……”

    “……也是啊。”

    慕琬眼里那团微弱的火熄灭了。但它并没有死,在那如碳般漆黑的瞳眸间,它复燃的可能性已经被埋藏其中了。

    “没事,没事了,睡吧。”在黛鸾的注目礼下,她匆忙收拾起桌子。

    天亮的时间愈来愈晚了。

    极月君不是个察言观色的人。毕竟,他没眼睛可看。不过若说“读气氛”的话,那他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不然千百年岁的走无常白干了。刚上了小茶馆的二楼,他就觉得,今天来的不巧,他的几位友人心情都不那么好。

    他直接推开的是山海的房门,他们刚洗漱完,打理好衣服,坐在小桌子前开会似的,却只是面对面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先说话。两手还扒在房门上的极月君半晌憋出一句:

    “我走错房间了?”

    “对,你走错了”施无弃看了他一眼,“这是姑娘们的房间,我们在隔壁。”

    “……你们身上怎么有死人的味道?”

    “……”

    施无弃看了一眼不吭声的山海,便简单地讲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他听。极月君听完后微微皱眉,取出那条慕琬的发带,叹了口气。

    “难怪我从它上面……我有些担心,才来找你们看看……咦,你来了。”

    慕琬破门而入。

    她或许是一晚上没睡好,顶着黑眼圈,见到极月君也只是扫了一眼他手中的发带。她这样冲进来,定是有什么大事要说。

    “我想——”

    话刚开了头,从极月君的怀中蹿出一只什么东西来,轻快地越过他肩头,落在面前的桌上。慕琬吓了一跳,另外两人也愣住了。这是个毛茸茸的小家伙,比猫小,比耗子大。它耳朵圆圆的,转着贼溜溜的小眼睛,一点儿也不怕人。但更重要的是,它的毛色非常奇怪,一半是黑,一半是白,中央界限分明,两边是一根杂毛也不曾有。

    “这、这是黄鼠狼,还是……”

    “唔,不过这毛色还真是……特别。”

    “是了。我以前只见过颜色分明的花,或者颜色分明的猫。那是只橘与黑的猫,也只有脸是这样一分为二的颜色。”

    山海和无弃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来,小东西抽着鼻子左右嗅了嗅。它看了半天,又跳回到极月君的肩膀上,望着慕琬开始晃着小脑袋打量。慕琬没敢动,原本的疲惫一扫而空。它突然就跳到慕琬头上转了两圈,让她吓了一跳。

    “你可真是一如既往受小动物和小妖怪的欢迎啊。”

    山海这么说,准是想起在遇到慕琬与无弃前,在夜晚的林中见到极月君的那回事。或许还有更早时候的一些记忆。

    “你、你哪儿找来的……”

    “啊,是这么回事儿”极月君不紧不慢地说,“我不是曾说过,我受那位大人的命令,去拜访过莺月君的故乡。前些天我和叶月君去了趟泷府后,我又回去了一次,那是第三次。我见到了这个小家伙。它其实是个小妖怪,但你安心,它不坏。一种阴阳法术把它从本体里剥离出来的。这孩子很纯粹,不用担心太多。”

    一瞬间,所有人都想到了苍曳城的庙里遇到的那个人,那个道长,那个……伶鼬。施无弃想的更多些,毕竟,他知道这件事与缚妖索有关,再加上对方说是在莺月君的故乡发现的……他们一定有联系,是没跑的。

    “它被困在那儿,见了我还挺好奇地转来转去,我就带出来了”极月君随意地说着,“它好像很喜欢你,你收起来当式神好了。”

    “我才……”

    话说了一半,慕琬也迟疑了一下。她并不讨厌动物,而且这小东西看上去还挺可爱。虽然比起天狗、白荻和寒水姬,目前看来它并不那么能打……但若收进伞里,倒也不耽误事。于是慕琬从袖口取出一张空白的咒令符。极月君把黑白伶鼬从她头上抱下来,举在她眼前。慕琬晃了晃符咒,问它愿不愿意当自己的式神。

    说实话,一个小动物哪儿懂这个呢,它只是眨巴着眼睛,傻乎乎地看着她。

    “开玩笑的”她收回了符咒,又问极月君,“你既然跑那么多趟,到底是去干什么的?”

    “这……倒是说来话长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四回:静不露机

    小男孩生前是个天才。

    他生来体内有着十分丰沛的灵力,加之他天资聪慧,悟性好,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孩童,能力已经远远超过许多成年阴阳师了。

    他在那一带十分有名气。虽然孩子顽劣的本性还在,但家里教得还算不错,他对那些穷苦之人有着难得的同情。每当他们遇到困难,只要向他求助,他就一定会想办法解决。或者哪家受到贵族的压迫,他也要上门去说理。因为小男孩出身阴阳师世家,在外有几分颜面,加之全家上下都对他十分宠爱,并不怕他在外面“惹是生非”。尽管他平日里恃才傲物,对大人们也喝来呼去,指手画脚,但大家都忍着不去说。

    祸根就是这样一点点埋下的。

    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小鬼,平日里那些官兵贵族趾高气昂惯了,还能受你小子的气?可他全家都是远近有名的阴阳师,就算想挑一个杀鸡儆猴,也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万一真惹出什么乱子,他家在朝廷的人也是一定要来算账的。捏来捏去,软柿子就剩下他一个。任凭你天才又如何?不过是个半大的兔崽子,想收拾你还不简单?

    于是,一个精密恶毒的诡计悄无声息地展开了。平日里小男孩触犯的小人太多,可小人们恰恰都是名门望族的“大人”。在惊蛰祭祀之前,贵族们联合起来,买通了作法的神官神婆,提出了一个早已废除多年的规矩——血祭。

    这不过是二十几年前的事罢了,就算在那时候,若说杀人祭天,除了过于闭塞的地方,不会有谁站出来支持。即使是城里的老人,也绝不会站出来赞同的。但小男孩当真是运气不好,那地方已经连续三年都没有好收成,朝廷一直往这里拉救济粮。第一年是天降暴雨,河堤垮了,发了洪灾把还未收好的粮田都冲了去;第二年有妖怪作恶,一夜间把城里的粮仓全烧得差不多了;第三年大风,把长势正好的良田都卷得满目狼藉。这次是着实难断,此地远离海岸,鲜少有狂风在平地上出现,但若说是妖怪作祟,暂时没找出证据来。

    妖怪做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小男孩除了人,妖怪自然也是得罪了不少。这么一番“里应外合”下来,再让神婆忽悠几句,十个里面总有五个信的。祭祀前,他们将小男孩从府上“请来”,他们自然满口答应,算也没算上一卦。直到当天他穿好了量身裁制的祭典礼服,站在祭坛边与那些大人物和台下的百姓们一起听着天书似的卦论,他才察觉出些许异样来。再怎么流年不利,也轮不到重翻那早被淘汰的破烂习俗。他正盘算着,不知谁家孩子要当场送命,他可得想办法救救他们。

    千算万算,算不到他自己头上。

    当那老眼昏花连口吃都不利索的老太指向自己时,他简直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一群插着奇异装饰的蒙面的刽子手,张牙舞爪挥着明晃晃的刀过来时,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在看看身边这群狗官,一个个都满意地点点头,再迟钝也该弄明白了。

    “放屁!百年前的老规矩翻出来跟我在这儿说道,你们好大胆子!我看

    谁敢碰小爷一根头发!都给我滚开!”

    “臭小子,这可不是你说了算!”一个官老爷捋了捋胡子。

    “放开我!我爹娘呢?我要见我爹娘!你们要是敢得罪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疯了似的挣扎着。可那群人看笑话似的指指点点。其中一个又说:

    “你没看你家一个也没来么?你们一个个都忙得很,每年都只派个人来打发我们。好不容易把小少爷请出来,哪儿是你说走就走的?”

    小男孩挣脱了扭着他胳膊的人,跑到祭台边上冲着下面看热闹的百姓喊着:

    “各位父老乡亲,平日我帮了你们不少,可别在这个时候一个两个装起死来!”

    老百姓们面面厮觑,的确是觉得不妥,却又说不上来。有个背着柴火的冲上面嚷:

    “这规矩,的确是废了的。而且为何这么巧,上天就指着要杀他呢……”

    话还没说完,他身边抱着孩子的妇人就焦虑地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闭上嘴。

    “我呸!”台上一个阴阳怪气的人提了提裤腰,“神婆说是谁那就是谁!有种你让这小子现场给你们算上一算,究竟拿谁家孩子祭天才能平了神怒!”

    人群突然就安静下来了。他们的眼睛无不死死地盯着小男孩,如刀一样锋利。他突然就说不出话,空张开手想比划什么。每个人对他的每个动作都提心吊胆,生怕他一句话,自家的孩子就这么送了命。

    那些眼神没有了平日的崇敬与祈求,有的只是躲闪,与敬而远之的胆怯。

    你若让他随便指一个出来,或许那群人也是当真敢杀的。可这时候,小男孩已经明白,一切都太晚了。他死了,比他活着,更能让这上面和下面的人满意。

    “好……好、好得很,可以……”

    他的眼神空旷起来,嘴里嚷着不成句的字词。人们都觉得,他怕是气疯了。

    可还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手起刀落,血沫横飞。台上的像是一群饥肠辘辘的鬣狗,些许腥气便能勾引起一场狂欢与盛宴。对灵力的渴望令他们不顾形象地冲上去,撕咬起那些破碎的肢体。台下的羔羊们呆滞地望着一切——他们的头羊,他们的牧羊犬,在刀与牙的锋利间化作肉眼不可查觉的碎屑,他们也只是看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头羊和狗是能再找的,自己命没了可不行。

    “妈妈,他们在干什么?”一个小女孩晃着母亲的手臂。

    “他们在吃肉。”

    “什么肉?我也想吃。”

    “可不敢!那都是官老爷的东西。”

    鬣狗散尽了,祭坛中央除了一滩血迹,连白骨也不曾留下。就仿佛先前在那里被碎尸万段的孩子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每个人舔去嘴角的血渍,满脸满身却都是洗不掉的红色。他们心满意足地回到座位上,又变回了人,露出饕餮后的满足笑意。

    “就在那一刻,天空也变成血红,一道漆黑的光柱从祭坛中

    央直冲云霄。整片云都如被血墨浸泡,露出可怖斑驳的颜色来。转眼间,云层便落下了阵阵黑色的雨滴。人们摸上脸,黑色黏稠的水抹开后却是一片鲜红。随后,人群开始尖叫,开始逃窜,因为他们发现那些东西如食人的蚂蚁般在皮肤上扩散,侵蚀,钻心刺骨。遮棚下的贵族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闻到一股肉烧焦的味道。但很快,他们一个个肚子都涨大了,越涨越高,像吃了观音土的穷人似的,直到一个个都炸开了,肠子肚子满地都是。”

    极月君绘声绘色地讲着,几个听众都皱着眉。尤其是不知何时跑来的段岳生,眉头简直皱成了包子。

    “后、后来呢?”一样不知何时出现的阿鸾扒在桌边小声地问。连那黑白的小家伙都害怕了似的,蜷在她后颈上不敢动。

    “然后,那小男孩的魂魄在每个人的眼前蹦跳着,尖叫着,晃着他们的肩膀,不断地大喊着:‘你为何要害我!你为何不帮我!你们都该死,你们每个人都该死!’生前富裕充足的灵力令他冤死后的瞬间,化作可怖的恶灵,骇人的厉鬼,找他们一个个索命。整个城的人都融化在这片血雨里消失了。可他还不满足——他觉得不管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只要是个人,他本性都是恶,都是冷漠,他要所有人都死……就这样,邻近的城镇也被他一个一个地杀掉了,死状无不悲惨扭曲。直到他要杀第一千个人时,无数黑漆漆的铁链拔地而起,牢牢地捆住了他。”

    这便是莺月君的事了。

    除了段岳生,他们都听出来,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这么看……他其实挺可怜的。”他说。

    “哦?你这样想”极月君微微侧脸,“过去和今后要被他杀死的那些人,不可怜了?”

    “我相信好人还是有的……不过他这样,也是有原因的嘛。”段岳生挠了挠头。

    “即使你这么说,也不能改变什么。那位大人——奈落至底之主,用锁链阵法困住他,只有声音从大地里传来,问他知道错了么?他只是尖叫,只是发疯,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说。就这样胶着了七天七夜,他冷静下来,然后坚定地回答——‘我何错之有?’”

    人该死,人骨子里就是脏的,人都该死。

    这样的念头,已经深深烙进了他的灵魂。

    “原本那位大人,是希望他在人间走走,历练几年,好好看看那些切实存在的真善美。只是……二十几年来,他一天都没有悔过,还想方设法要脱离缚妖索的控制。不论他逃到天涯海角,那个声音总是挥之不去——‘你知道错了么?’”

    ——这天下苍生无一不恶,哪个不该死?

    ——你还不知道错。

    于是锁链收得更紧一些,让他痛得满地打滚,喊得声嘶力竭。

    他慢慢学会了妥协,装作认命的样子。可他不曾醒悟,就不会真正摆脱枷锁。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又做了一件错事。

    “——他不会醒悟了。”

    那位大人说。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五回:静观默察

    “他过去的事,那位大人应当都知道”施无弃很奇怪,“为何专门要你去查?”

    “的确如此。为了弄清他经历的那些事,我费了一番功夫,还找到卯月君助我还原当时的一些景象。我倒是能明白那位大人的意思,这种事只有自己亲身奔波一番才能理解,找到最合适的解决方法。”

    “难不成你们要超度他?”

    “哪家店会雇佣带着情绪干活的人呢”极月君苦笑,“至少是要助他化解怨气的。这些年来,那位大人也安排我们为他做了许多,却毫无成效……如今我知道了当年的事,更意识到其中的难处。”

    黛鸾问:“你不是说,那位大人放弃他了吗?”

    “不,是他放弃了自己。”极月君又叹了口气。

    段岳生蒙头蒙脑地扫视了在做的所有人,一脸疑惑。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觉得那个小孩你们都认识?”

    暂时没人理他。慕琬半天没说话,这时候忽然看过去,问极月君说:

    “你刚说,他做了一件错事?”

    极月君微微点头,那幅度叫人难以察觉。接着,他将脸转向慕琬的那个方向。隔着那层薄薄的黑纱,一种近乎悲哀的目光像是要溢出来。

    她明白了,“一件错事”究竟为何事。

    皋月君没有骗她。

    她的头半天不敢动,生怕微微倾斜,余光就会扫到那个衣柜上。

    将确定的事再说上一遍,她其实勉强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两回事一并赶上来再伤她一次,任凭放在谁身上,心头都像是挨了千锤万打,隐隐作痛。

    黑白的小妖怪从阿鸾肩头跳到桌上,乖巧地坐在桌上,锁住了她的目光。

    这时候,窗外有只雀飞过来,小小的影子投在竹篾纸上。它啄了两下窗户,发出咚咚的声响。极月君站起身说:

    “叶月君唤我,先行告退了。若之后还有什么消息,我自会找你。哎,阿鸾要去和叶月君打声招呼么?”

    “……哎,好。”

    慕琬僵硬地点点头。几人目送他走出屋去。

    “哦,对,我想起来”她强作镇定,“我是来找你们说,嗯……我想回家一趟来着。对,回去一趟……”

    “想回就回去吧”段岳生望向她,“人在江湖走得久了,想家很正常。趁家里人都在,常回去看看也好。我倒是轻松多了,无牵无挂,走哪儿都行。”

    他终于说了句慕琬听了不抽他的话。但其他人却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山海刚刚张口,说了“我们”二字就戛然而止了。他本想说,我们是在找东西的,不过他很快告诉自己,梁丘姑娘从一开始的确就没有跟着他们的义务,于是就止住了。其他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回去了也是好事,只是江湖险恶,如今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都遭了黑手。谁也不能保证让她一个人回雪砚谷那边,会不会在路上遭遇不测。如果没有万鬼志的烂摊子要收拾,兴许他们都很愿意陪她回家的。

    如今按照皋月君的说法,他们仍需要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往东走。若

    跟她回去,便是西。

    江湖情义与人间正道,你选哪个?

    她知道这会让道长他们为难,连忙说:“我能自己回去的,你们还要……”

    “如果你要雇护卫的话——”

    施无弃一把掀开了段岳生。

    “你只是因为想家?”

    “……算一个原因吧。还有那封信——阿鸾说那封信,可能是雪砚谷特有的墨写的,只有回去才能看出上面的字。”

    阿鸾随极月君下楼去了。叶月君果然坐在那儿,还穿着那件大红色的衣裳,面前摆了一杯凉下来的茶。她见了阿鸾很高兴地挥挥手,拉着她,问她要不要随他们去郊外转转。

    “带着她没问题么?”极月君问。

    “不打紧,此行不会有什么危险。阿鸾,你若想去,你就给你师父他们说一声,然后收拾一下。”

    阿鸾自然是想去的,她蹦蹦跳跳跑上了楼。极月君笑着叹了口气。

    “你真的很喜欢她。”

    “你不也是?谁不喜欢她呢……”

    “也是——啊,对了,这次我回冥府,见到了如月君。”

    “如月君?她也是神出鬼没的。对了,她好像是黛鸾的二师父?”

    “是了。我见着她,不知她来干什么,也不知该不该继续禀报,那位大人只说无妨,我便说下去了。她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想必她也是在好奇莺月君的事吧。看那位大人的意思,这孩子的确是留不得的。”

    “兴许是了。她听完只是轻声说了句:‘您又要动手了。’”

    “……她还真是敢说。不过,她应当是指……朽月君的事了。”

    “不过那位大人说,六道无常的生死的确不是司掌于他。这是令我奇怪的,不过我当时也并未追问下去——这不是你我能过问的事。”

    “的确。但……我也以为,我们的命运是在那位大人手中的。可当年朽月君不是……还有莺月君,不都是那位大人……”

    “我们二人也这样想。他看出我们的疑虑,只是说:‘死是你们自己做出的选择。’”

    “……是么?如今雩辰弥生也算是自取灭亡么?”

    “我不清楚该怎样解读,但如月君似乎是明白了。她笑得阴沉,只说了一句话便走了。”

    “什么话?”

    “‘得知我仍拥有死亡的权力,这真是令人安心。’”

    “……我一直看不懂她。”

    他们正说着话,黛鸾背着箱子下来了。一同陪着她的还有那几位老朋友,应当是有些担心才一起随她来问问。施无弃张口便说:

    “是有那半妖的线索么?”

    叶月君点点头,告诉他们话虽如此,此行倒也并不危险,只是追着痕迹看看罢了。看得出,他们好像有什么事要说。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山海开了口:

    “我本不想麻烦你们的……是这么一回事。无弃不是告诉你,梁丘的师姐雁沐雪的事吗?我们只知道,人是唐赫劫了左衽门的单子,但……”

    “唐赫?”

    叶月君突然打了岔。他

    们有些好奇,问她是不是也知道这人。

    “嗯,我是知道的,也是我们比较棘手的人物……他杀了梁丘姑娘的师姐?”

    “是这样,但我们并不清楚那真正想让她死的人是谁。因为一些机缘,我们遇到了朱桐姑娘——你们应该知道,是皋月君的手下。她知道是谁做的,却要我们做交换。情报的代价……是半妖的血。”

    极月君面露难色。

    “你们还真敢答应,我们还连他的踪影都不曾见过。而且……皋月君要半妖的血做什么?我不太懂这些,叶月君知道么?”

    叶月君轻咬了咬指关节,皱起眉开始思考。

    “不知他们有什么把戏,但我所了解的相关咒术,都不算什么好事。”

    山海归根到底是不愿意冒这个险的,他有些焦虑,问有没有别的办法。

    “何况,我们与皋月君应当算是……有些过节。”他解释。

    “嗯?我不在你们不会连皋月君也得罪了吧,说来听听?”

    极月君又来了兴致,得到一片他看不到的白眼。施无弃嘲讽一句,到底是谁得罪谁,这还说不准呢。

    “你们若真得罪了皋月君,那可麻烦大了”他说,“她与红玄长夜是友人,所以……”

    “谁?”

    慕琬的语气很怪。她困惑的发言代表了所有人的疑问。

    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难以置信。因为他们很快想到,当年在黛鸾的转述中,郁雨鸣蜩的确与什么人交谈过,并称之为恩人。若此人就是朽月君,那也太……

    黛鸾试探性地问:“他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叶月君回答她:“说来话长。不过当年是皋月君的灵魂还在人间时,是他发现了她,并引荐给了那位大人。那已经是很早前的事了,六道无常也没有十二个人。”

    “总之你们说的事……我们再考虑一下。虽然我也有几分好奇殁影阁要这材料做什么。你们若不方便,有机会我去问问就是。对了,叶月君想带阿鸾出去玩呢,你倒是给句准话。”

    “不会麻烦你们么?”

    “既然她不觉得麻烦,那就不麻烦。”

    极月君与叶月君对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黛鸾也期待地望着师父,就等他点头同意。他知道若自己不同意,这臭丫头肯定要摆脸色耍小性子。说不准还会偷偷溜出去,极月君也一定会包庇她。不过无乐城姑且算太平……除了加害雁沐雪的凶手。阿鸾与两位无常在一起,应当是安全的。

    “你们可得早点回来。要是她少一根头发,我跟你没完。”

    “知道了知道了——”极月君立马低下头凑在阿鸾耳边说,“快趁你师父没反悔……”

    叶月君也站起身,玩闹地推了推她背后的药箱子。原本在她侧面的极月君突然站住了。

    “怎么了?”走到店门口的两人回头问他。

    他突然怔在原地,笑容凝固在脸上。他抬起袖子,用腕部轻轻弄掉了黑色的眼纱,仿佛在用那双看不见的眸子凝视着什么。

    “你箱子里……放了什么东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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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