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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七十一回:夜卜昼算

    卯月君和泷邈走在路上的时候,天突然就飘起了雪。这一带下雪算不上稀奇。距离过年还有一阵儿,这一片荒丘已经迎来了第四场雪的洗礼。每一次雪下得都不大,刚积起薄薄的一层,一夜后便轻易消融。兴许这一次也一样。

    “你也觉得,我是在欺骗孔令公子的感情吗?”

    泷邈脚下一怔,很快又迈开步子。他分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但卯月君就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她似乎总能这样。不过,他并不真这么觉得,只是脑子里正在找一个体面些的说法。浑浑噩噩地想了一阵,他才反应过来,赤真珠其实已经回到卯月君的手上了。

    可实际上,就算那东西不在卯月君这里的一段时间,他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很多时候,卯月君还是能看穿许多人们不会说破的东西,就像是她与生俱来的某种天赋。

    “我不这么觉得,”泷邈说,“或许您从我心里听到了什么,但……我觉得我该辩解。”

    “没事,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你没有这么想,你甚至想为我开脱。但你其实不必这么做。”卯月君轻笑了两声。她总是那么温和。

    “您的意思是……”

    “实际上真去这样定义我,也没有什么错。”

    泷邈大为错愕。这种所谓欺骗与利用,说出去实在太过难听。他承认自己对卯月君是会偏袒一些的,因为这么多年来,他对她的经验判断全然相信。作为六道无常,卯月君的处事风格、工作效率、待人接物的原则都令他信服,这也是泷邈为何能追随她这样久的原因。虽然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完全领悟到这种发自内心的真善美如何指引他的行为,但至少,他可以姑且将这样的行为定义为真善美,从而为自己定制一套好的准则。

    一开始他们也不是这样和平的……泷邈处处怀疑,处处警觉,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人性与妖性。这也不能怪他,他那生而为“人”的短暂过去对他影响太多、太深。后来,他作为一名旁观者,亲身注视着卯月君的一举一动,才慢慢为她的行为与成果所感化、折服。

    好像也没有那么……那么感人。但现在的他,比起过去的自己要好上太多,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而且一路走来,他早就对自己半妖的身份不再迷茫了。泰然接受,坦然处之,世上没有什么问题能再使他困惑。

    呃,偶尔,也是有的。

    “您难道真觉得自己是……自己,在,利用孔令公子对您的感情?因为他留下了前世今生的一些……夙愿?可那也是他自己——”

    “看,你对他的要求便严格许多了。”卯月君倒也不是责备什么,她轻柔地说,“我们对视为自己的群体,总是要格外宽容。但我会对自己说,这件事从客观上看,我的确像是在利用对方一样,这点我是承认的。即便孔令公子未曾对我提出什么期待,我却还接受了他各种各样的帮助,甚至会托付对方为我做些什么。”

    “可,他怎么说都是您生前曾经……”

    曾经爱慕过的那个妖怪的灵魂。卯月君知道他想说这个,便摇

    着头,接着说:

    “以灵魂本身分辨个体,是妖怪们会做的事,人类有所不同。再怎么说,我身为六道无常,也是人类出身。人类一生中经历的种种,都在对灵魂进行打磨。甚至可以说,当一个人刚出生时,与他到晚年离世时……即便没有轮回转生,他的灵魂也有所不同。这之中细微的偏差,是妖怪的眼睛再怎么也看不出来的。”

    “所以……您认为,孔令公子与您曾爱过的妖怪,是毫无关系的。”

    “是了。他们是不同的——即便灵魂同源。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没错。”

    “那、那您……”

    “如今的他有权有势,又是那样一个有能力的妖怪。对他来说,在一些事上对我们进行帮助不过是举手之劳。当然,我不能真正以无所谓的态度去看待。我是感谢他的,感谢他付出自己的时间精力,为我们做这么多事。我也很清楚,实际上所谓为我们做的事——便是为世人做的事了。不论是人类还是妖怪,只要是红尘之中的芸芸众生,都是有益无害。”

    泷邈不太明白。他追问道:“这么说来,即便说难听些是利用,不也是好事一桩吗?您又何必对自己加以贬低呢?”

    “因为这非我本愿。”卯月君的脚步慢下来。

    “但他是自愿帮您做事的。”

    “那一天会与他相遇,是我占卜后得到的结果。我知他会出现在那里,只需我们恰巧路过,接着一切都会水到渠成。我的良心是感到歉疚的,你明白么?我知道我在做一件错事,他本不该遇到我,而是继续当他逍遥的领主,指不定能在后世留下名姓。但我就是这么做了,我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借助他前世之缘的藕断丝连,为六道无常的工作效力。这是合理的么?若不是这层感情维系,他又是会主动帮助人类的妖怪么?利用就是利用,无可辩驳。”

    泷邈感到有些混乱。他不知该说什么,但他总觉得,事情不该这么难堪。

    “我是会赔罪的。”卯月君又说,“暂时还不是时候。”

    半晌,泷邈只是尴尬地憋出一句:“他会原谅您的……”

    “是呀,他是那样有风度的公子。否则,也不会成为掌管一方水土的、令妖物们信服的‘山大王’。即便是殁影阁的人对他透露那些所谓的事实……他也没有一丝动摇。这一切,也在我的考虑之中。他是那样坚信,如今对我生出恋慕的,是他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心。”

    “您……听到了?”

    “怎么都能想到的。”

    泷邈觉得有些微妙的难过,但具体又说不出什么。虽然这家伙对自己说话难听,尤其总是刻意挤兑他,就只是因为自己离卯月君太近——如此不成熟!可他的的确确又是某种程度上的……好人。他该佩服他,也该感谢他。

    “罢了,先不说这些了。当前我们的任务,是要找到恶口才是。”

    “啊,对。”

    差点忘了,他们来到这一带荒郊野岭,正是因为得知了恶口之恶使在附近出没的消息。他曾经是人类的小少爷,后来因佘氿

    从中作梗,将他变成了承载着过多记忆的……或许该名为缒乌的容器。卯月君告诉泷邈,这种行为是极其危险的。或许现在的恶口承认了自己作为缒乌存在的身份,而实际上并非如此。佘氿曾与同僚对他的身体进行了“调整”,这对他的灵魂也造成了损伤——甚至是故意为之。如今,他的灵魂是如此不稳定,随时有支离破碎的风险。这听上去对人类而言是好事,却没那么简单。那些植根于新鲜灵魂的记忆,会误以为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什么人格,从而对本体产生占据的**。可到最后,他谁也不会成为,谁也无法扮演。像人类中的疯子一样失控且癫狂,说不定就是他的最终状态了。

    但,这也不算唯一的结果。

    “佘氿那么相信,属于缒乌的部分会占据全部么?”

    “他了解自己的故友,所以……他坚信缒乌能做得到。何况在他的记忆中,属于缒乌的部分是最深刻、最沉重的,因此在这少年体内,缒乌的人格始终占据主导。”

    “真是不可理喻,”泷邈感慨道,“这真的是挚友能做出来的事么?简直……简直像是斗蛊一样!”

    “别忘了,佘氿可是殁影阁的人。”

    很快,他们看到了——看到了那个在荒凉山丘上漂泊的少年。他穿着蓝玄交错的衣裳,样式看上去很是精致,大约价格不菲。不论是佘氿送的,还是他自己设法搞来的,远远站着都能嗅到一股银子的铜臭。在“虚荣”这个方面,他们可真是舍得下血本啊。

    “您还没告诉我,您准备怎么做?”

    “告诉他真相。”卯月君的眼睛直直盯着那个少年,“那位大人知我并非善战之人,有你跟着也只是以防万一。我上报唤魂仪式的结果后……祂也将之后的事都委托给百骸主,这便证明,我们的人手确实不够了。祂怎会轻易将重要的事托付外人?想来让我们对付恶口这般危险的孩子也是无奈之举。但既然那位大人将此事委托给我,便是信任我们的行事风格。”

    话音刚落,那远处的少年忽然回过了头,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但这距离还十分遥远,他是如何察觉他们就这样靠近的?虽然,他们也没有隐藏行踪的打算。

    “真的要直白地……告诉他?”泷邈皱起眉,“您说过,在南国的时候,神无君可是与他真正交过手的。他是那么危险。”

    “所以,就拜托你随机应变了。”

    “好。”

    说罢,泷邈往前走了一步。卯月君突然拽住他,让他不要再前进。泷邈回过头,茫然地看向她。卯月君指着他眼前的位置说:

    “他布下了蛛丝,所以能察觉到我们。你再往前一步,那附近的丝线收拢,便能将你绞碎。啊……真没想到,缒乌的人格已经强大到将人类之躯改造至此的地步。不过,这与佘氿他们之前准备的法术也有关系……”

    泷邈一怔,便不敢再前进一步。如此细节,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卯月君是如何知道的?可一想到赤真珠就在她的手上,或许这个距离恰好能让她听到什么……那这也不难解释了。

第三百七十一回:夜寒血冷

    “我前去侦察一番。”

    “切莫离他太近,”卯月君嘱咐道,“那孩子对我们充满敌意。”

    泷邈点头,展开洁白的翅膀向下一挥,他便高高跃起。只要高度超过了周围的树与石,他便不会再受到蛛丝的影响。他凌空而起,身体带动双翼一旋,密密麻麻的翎毛刺了下来。他一边向前,翎毛的攻击范围也逐步扩大。下方传来像是琴弦、弓弦断裂的细微的声音。

    无法确定它们的方位,只好进行这般无差别的攻击。最后,泷邈落到大约在卯月君和缒乌的距离中央处,收回了双翼。卯月君始终望着缒乌的方向,大约是从他那里确定了风险的排除。之后,她才朝着泷邈款款走去。

    “六道无常?”

    这个距离他们便能听到彼此说话了。缒乌很轻易看到她眸中的不同,语气里带着些许不屑。他冷眼看着二人,有些暗沉的肤色实在与任何人类都不相近。天色渐晚,他的身形几乎要融化在暮色之中,唯独两个眼睛泛着光,像是两颗星星。

    “有何贵干?”他又说,语气成熟得实在不像个少年。

    “我知你不是缒乌。”卯月君说,“不是那个真实的缒乌。”

    “哦。六道无常特意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缒乌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用不着你们操心。虽然和殁影阁的几位关系不怎么样,但你们走无常什么货色,我差不多知道。趁人之危是你们最喜欢做的事,就连那位郁雨鸣蜩也是一样。”

    卯月君像是预知到他的叛逆。当然了,恶使怎么会配合六道无常的工作呢。但她还是自然而然地说了下去:

    “你可以保留你的想法,我的孩子……当然,这是你的自由。但有些真相,我想面对面地告诉你,这算是我的某种诚意。至于相信与否,相信多少,最终还是交给你做判断。至少请你给我一个陈述的机会。”

    “你是哪个无常鬼?”

    “清和残花·卯月君。”

    “哦。”缒乌若有所思,“我记得是最不能打的一个。”

    卯月君倒没觉得怎么样,但泷邈可有些不满,毕竟这话的确有些冒犯。不过他也没说错就是了,因而没什么反驳的地方。但某种程度上讲,这种“诚意”还是实打实地传递过去。

    “既然这样,你就说说看吧。”缒乌懒洋洋地说,“但我没有太多耐心。”

    “我明白。我会简明扼要地告诉你的。”卯月君回应道,“在你离开殁影阁后,可曾时常觉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很多时候你的思想不受你的控制,它是那么……活跃。你时常陷入沉思,但在反应过来之后,你却没有这段沉思的记忆。你总是为此茫然,甚至愤怒,因为你的身体超过了你的控制。偶尔,你感到头疼欲裂,身体不听使唤。你的脑海里有无数种声音在叫嚣,可你无法让它们停下。这种时候不多,但出现的时候,总令你惶恐。”

    缒乌的表情可有些精彩了,他大概没准备刻意隐瞒。卯月君说的不错,这令他感到十分不悦。怎么能有这样的人如此了解自己?并非因为卯月君算是他的对手,而是因为,任何过分了解他的人都该

    被视为他的敌人。不过另一方面,既然卯月君没有说错……

    “你知道的太多。按道理,我应该用线绞断你的脖子,或者拿刀剑贯穿你的心脏……但是算了,我暂时不想这么做。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你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为了激怒我,然后找死吗?”

    泷邈的不悦又上升了一个档次,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不禁想到,若是孔令北在场的话,一定早就炸了毛,替自己将心声喊了出来:注意你的言辞!

    “若让你感到不快,我很抱歉。”卯月君诚恳地说,“但是我的孩子,希望你将我的话听下去。我默认你承认了我方才的话,因为我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你的记忆支离破碎,穿插着属于不同时代的不同人、妖怪、飞禽走兽甚至是花花草草。这一切都是佘氿的计划,是他故意让你变成如今的样子。”

    缒乌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呢。这我都知道,所以呢?我本想说你莫不是在挑拨离间,但仔细想想……我跟他也没什么值得挑拨的。我还是个单纯的孩童时,我便对未知的风险充满好奇。走到如今这一步,我并不后悔,因为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纵然我对那死蛇有天大的意见,倒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人指手画脚。”

    “说得好。”

    只听一旁传来“哗啦啦”的声响。雪从树冠上簌簌下落,而沉重落地的那个人影竟正是谈话里出现的缒乌。树叶已经落光了,他是如何将自己完美藏匿在这里的?泷邈十分惊讶,因为他完全没能察觉到这个蛇妖的气息,他隐藏得很好。卯月君也是不知情的。看来,连缒乌都不知道这家伙就藏在这里。

    “你这混账,”缒乌不客气地说道,“特意在此时此地现身做什么?找骂?”

    佘氿拍了拍身上的土,满不在乎地说着:“哎呀,这些事我们就不要计较了——我们当前最大的麻烦可不是彼此,而是那边不受欢迎的六道无常……和她不受欢迎的搭档。我说的是么?卯月大人?”

    “我并非有意与你们为敌。”

    卯月君平静地说着,泷邈扭头看了她一眼。他试图从卯月君的脸上寻找到一些能够解读的东西,他迫切地需要知道当下的场合该如何应对。佘氿是打哪儿来的?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带着怎样的目的?他对此一无所知,但卯月君也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那是自然的,毕竟……敌人已近在眼前。

    尽管,卯月君方才说他们不算是敌人来着。但那是卯月君的说法,泷邈可不这么觉得。

    “你要当心,”卯月君突然开口,用泷邈能听到的音量说,“那孩子的手里有一把特殊的直刀——是六道神兵。”

    “怨、怨蚀?怎么会在他那里?”

    泷邈瞥过去,立刻注意到他的腰上的确别着一把直刀的刀鞘。他之前怎么没能注意呢?看来是太松懈了。或许是发现了,但没有多想,因为那刀鞘让怨蚀的妖气被完全封锁。

    佘氿高声的呼喊打断了他们的谈论:“两位稀客,莫不是打算来一场以多欺少的对决?这可有失黄泉十二月的风范啊。”

    对于佘氿的出现

    并不那么意外的缒乌冷冷地说:“黄泉十二月?看看他们那缺胳膊少腿的可怜模样,不如改名叫黄泉十月得了。来来回回就这么些人,实在没什么意思。”

    这种话对于那位大人而言算得上是羞辱了。卯月君的眉头微微一皱,却很快舒展开。在她还未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佘氿用一种另外两人恰好能听到的音量,对缒乌说:

    “我从皋月大人处得知,阎罗魔派人来压制你。你跑得太远,还一副不打算再回来的样子,这脱离了殁影阁的控制。果不其然你便遇上了麻烦。卯月大人说得可是冠冕堂皇。她不会攻击你,她身边那位可不一定,而这也是她的用意呢。你看,好人也给她当了,恶人也不必她做,是不是很聪明?你该不会没看出来吧?”

    好一出激将法啊。他太了解过去的缒乌,以至于如今的缒乌听到这些,也能做出他理想中的反应。那少年当真拔出刀,刀尖直指那边站着的两人。夜色已深,月光下的刀身寒芒照出飘落的细雪。下一刻,他一跃而起,双脚在空中看不见的、布下细线的地方蹬了几步,弹射着奔向泷邈。先攻击最有威胁性的存在,一直是缒乌的作风。

    泷邈很快招架,两人立刻打作一团。他很清楚,必须把战场拉远,至少离开缒乌布下蛛丝的地方。这样才有利于他的交战,并对卯月君进行保护。这与过去不同,若是让怨蚀对六道无常造成伤害,其刀剑的特性依然起效。很显然,佘氿并不打算袖手旁观。他的攻击对象显然成为了卯月君——这可不是他想看到的。事情棘手起来,他一面要抵抗缒乌的进攻,一面要防着佘氿趁人之危。他得承认,自己诚然能力有限。

    就在他又与佘氿交手之时,缒乌突然从背后攻了过来。

    他感受到迫近的妖气与杀意,却分身乏术,佘氿一直在故意牵制他的行动。就在刀身即将刺向他后背的时候,卯月君突然迎身挡了上来。

    直刀刺破衣料与血肉的声音跌入泷邈的耳廓。这太刺耳,令他的大脑短暂地空白一瞬。

    现在不是发愣的时候!他立刻告诉自己。自己有些恋战了,但这主要是他实在没有找到逃离的机会。不管了!即便现在仍破绽百出,他仍张开雪一样洁白的双翼,在卯月君向后倒去的瞬间抄起她的双臂,随即腾空而起。

    直刀贯穿她的身躯,又被泷邈强行扯离。血浸透了衣物,一缕缕从空中落到地上。但它终归会停下,因为伤口已经开始缓慢地愈合。

    “咳呃……万不得已,真不想……这样。”她疲惫地说。

    “抱歉!”

    “不,不怨你。”卯月君调整着呼吸,迎着风与细雪轻声说着,“我从佘氿那里得知,他是与温酒见过的……他们商量好,你作为半妖,就是目标。至于理由——暂且不知。但刀是无庸蓝给出来的,上面一定有什么……问题。他们没有直接找缒乌,是因为知道他太有主意,不会答应。若有什么手脚,是不死之身所受……应当不会……”

    “别说了,别说了——”泷邈一阵恍然,“您该……休息了。”

    卯月君不再说话。漆黑的夜里,唯落雪与落血有声。

第三百七十二回:夜渡冷江

    百骸主的蚀光阙又开张了。

    说是开张,不过是主事的人终于回来罢了。过去的时候,这里终归算得上热闹,隔三差五便有妖怪来访。每一位都带着自己的需求,每一位都揣着残存的希望。有时候,百骸主实现需求,点燃希望,有时候能做到最大的程度也不过是指点迷津罢了。

    即便如此,他诚然是受人尊敬的,不论是不是正统意义上的人类。他许久未归,有所请求的妖怪们早排起了长队。待他回来,又是一大堆问题需要解决。不过实际上,他要处理的问题比想象中少了许多。不少妖怪知道他一时半会回不来,便想别的法子解决问题去了。在这方面,有时候妖怪的执念比人要淡很多。人呢,总是钻到牛角尖里出不来,觉得这件事就非此地不可,非此人不行。这时候,要八头牛也拉不回他。

    知道他回来,妖怪们又重新找上了门。能处理的他当然都帮衬些,处理不了的,直说,也不耽误谁的工夫。好在能找上他的妖怪都算不上走投无路,多少能因他的为人而做出些不同凡俗的体谅。有时候,一部分妖怪,其实是非常单纯的。在他们的问题得以解决之前,得知了百骸主也在面临一些新的困境,他们竟也提出要主动帮忙。

    施无弃只开着玩笑,说蚀光阙“长居”的那么多死妖怪都还没派上用场,哪儿需要劳烦活着的家伙们。在临死之前想方设法拼尽全力地活下去吧,这样要麻烦你们的时候才方便随叫随到啊,是吧?

    妖怪们几乎都知道,百骸主身边又多了一个女性的尸体。

    和遥远的过去的传言一样,没什么不同。她是一位美丽的、与之前的尸体有些相似的姑娘,但又有什么不同。相貌并不是妖怪们在意的重点,但这二者又确乎没什么灵魂,所以让大家分辨起来委实有些难度。能帮忙的依然在帮,陆陆续续有妖怪送来零散的骨头与烂肉,但很少有真正属于尸体本身的部分。

    之前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如月君体内残存的灵力已经完全消散,无法再对什么询问和触碰做出任何程度的反应。不过仪式之后,一些被唤回的灵力又凝聚了起来,只可惜不再是如月君过去的那部分。她能动,但不能说话,能做出表情,但无法正确回应。大多数时候她都会因制约的法术陷入沉寂,而进入周期性活跃状态后,就会显得异常暴躁,极具攻击性。但无妨,百骸主都能控制住局面。

    一想到这是阎罗魔的委托……施无弃多少还是有些头痛的。

    该怎么说,这就叫做善始善终么?他记得清楚,自己最终同意让如月君成为了如月君。不过,在那之后他仍要对如月君的存亡负责,这也是他答应过的。甚至不需要许诺,他也能做到这些。即便做这一切的意义再也不是过去那般负责,或者……过去那般单纯。

    他拿刮刀轻轻削下手臂上多余的陶土,重新调整形态。朱桐姑娘的手工活做得不错,但多少还是有些偏差。最了解她的人依然是施无弃,他清楚每一部分的正确比例。硬化成瓷的部分他悉数拆除,并利用殁影阁提供

    的成品陶土重新塑形、烧制。泥巴他检查过了,确实没什么问题……除非之前朱桐使用的有,但计较这些没什么意义。至于烧制的部分,从地狱归来的、生存时间远超过人们所以为的百骸主,当然有自己的手段。这都无需旁人操心。

    他将原本属于人类的眼球拆下来,端详了半晌。两个眼睛只有左边的属于如月君自己,另一个实在是找不到了。属于她自己的还是得留下,但另一个不行。不属于她的部分不能太多,否则真正该属于她的便无法归位。她的构成会很混乱,掺入的其他部分全部属于杂质。

    他将不知属于谁的眼睛取出来时,发现眼底有一张小小的字条。他将其抽出来,发现上面写满了细小的、红色的字。他立刻明白,这是朱桐留下的。她大约猜到尸体最后会落到施无弃手上,但并没有回收这个字条,或说这个符咒。是没找到机会拿走,还是故意为之的挑衅?施无弃暂时不得而知。对于阴阳术,作为一个妖怪的他知道的委实不多。他姑且将纸条取出来,放在一边,然后继续琢磨眼睛的事。

    总不能空着吧?像自己一样,怪不好看的。但也不能什么东西都敢往里面放,这样恐怕又会招致未知的麻烦。思前想后,他决定也用陶土烧制一个。模样嘛,模仿她的左眼便足够了。现在想要将瓷器烧得白皙不是难事,但瞳孔的调色效果要与左眼一致,恐怕真要试上不少次。而且,这枚右眼只能是个装饰,不能是别的。

    正折腾着,建筑内光临了一位稀客。

    “哟,您随意坐吧……我这儿实在没什么能招待您的空当了。”

    施无弃说的空当包括时间和空间。这儿也太乱了,四处都是散落的工具和泥巴,这可不像是百骸主的风格。睦月君来到这儿没打招呼,也不会指望什么有规格的招待。他只是站在一边,杵着锡杖,平静地看着忙于作业的施无弃。睦月君过去乌黑的长发被切去了——涅槃将它们彻底焚烧、消耗,如今的他只是短发的样子。他的发尾切割随意,有些参差不齐,这模样让施无弃看上去有些不太习惯。不知睦月君有没有能力调整这些,但他并不是在乎这些的人。说不定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将一直都维持这个形象了。

    “既然已经熟到这个份上,客套话便不必说了。”施无弃一边摆弄着无力的肢体,一边说着,“您百忙之中抽空莅临此处,定是有什么事做,有什么话说。您直言便是,恕我招待不周了。你们的那位大人,可真是信任我——也真能给我找活啊。”

    “您一言既出,自是驷马难追。”睦月君笑着说。

    “您瞧我不答应能行么?”施无弃也笑了,“否则那位大人便要她神形俱灭。我的眷恋怕是已经死了,但正因如此……我才不该让这个无辜的意识,伴随这形体第二次的死亡一并消散。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我自该负责至今,没什么可说的。抱怨的话,您听个乐便是。”

    “那是什么?”

    睦月君没有回答他,而是将目光落在远远的桌面上。那里是施无弃之前

    随手放在那儿的纸条。睦月君将手竖在唇边,念了句咒,字条儿便朝着他的方向飘过去了。

    “正好,您帮忙看看吧。这是我从如月君眼眶里发现的符咒,应该是朱桐留下的。”

    “是人血写的,”睦月君当即说道,“用于均衡属于不同人的部分。这些成分,应当都在如月君的体内有所分布。”

    施无弃手上的动作暂时停了下来。他直起腰,拍了拍土,有些无奈地说:

    “啧……就知道他们还是做了手脚。怕是把那些血的主人的骨灰,掺在了陶土里。不然纯粹的墓土,怎么可能与人类的部分协调甚佳。俗话说入土为安,哪儿有那么多自愿提供亲人遗骨的人?多半有不少冤死的孤魂野鬼。这丫头的小机灵,也不知是自个儿耍的,还是代表了殁影阁的意志……至少皋月君能让她来,便是默许了她的一切作为。”

    睦月君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告诉百骸主,他会超度这些亡魂。而他来到此地的真正目的,其实是带来了一件法器——砗磲的手串。

    “您真是带来了不得了的东西!”施无弃感慨道,“你不知香炉还在蚀光阙么?这样一来,若是被那位大人知道,怕是要降罪的。”

    “不会。”睦月君轻轻摇头道,“你我都知道,这些法器的聚合需要苛刻的条件和严格的仪式。除了那些别有用心者,那位大人才会格外提防。你我都是可信之人。即便,它们当真有种种风险……例如被他人一并夺取。但当下是特殊时期,不必过度警觉。砗磲辟邪消灾,安神养生,于当下的如月君……该有可取的作用。”

    “……谢过睦月君了。”

    两人还是坐下来,聊了些近来的状况。令施无弃有些意外的是,睦月君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入冬了,不少地方又出现了活尸袭击的事件。这件事本就尚未解决,尤其到了冬天,疫病便格外猖獗。从出事的地区和具体情况分析,有谁——例如殁影阁的人,恶意投毒的概率不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毕竟他们是如此精通掩人耳目。但姑且当做无人使坏,那些潜藏的恶疾再度爆发,并随着年关迅速扩散,不是没有可能。他与其他六道无常都不得不多加注意。

    “凛天师……也在为此奔波。他这一年来从未放松警惕过。如此,他是有先见之明。”

    “他啊,真是一刻也不得闲。”施无弃摇了摇头。

    “你与他差不了太多呢。”睦月君道,“当下如月君的缺席,的确使得同僚们的工作变得更加繁重。很多事,也只能托付你们来做。话便不多说了,我来这儿一趟就当是休息过了,接下来……还有许多事做。”

    施无弃送了他一段路。夜幕繁星如万千灯火,与这过分寂静的虚假城镇相得益彰。在惨白的墙壁与漆黑的瓦片构成的森林间,他们立于一叶扁舟,从水上无声地穿行。在渡过双阙的那一瞬,睦月君回过头来,突然对他说:

    “现在没有答案的事,不妨问问将来罢。”

    施无弃一怔,恍惚觉得他意有所指。

第三百七十五回:夜月昼星

    “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朽月君说这话的时候,尹归鸿并没有在听。

    他眼里像是只有那把刀,那把曾属于邪神摩睺罗迦的牙。他缓慢地用浸过药水的布擦拭刀身,对突然出现的朽月君与他突然出现的声音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翅膀可真算是硬了。”

    说这话的时候,朽月君竟也没有多带几分情绪,就好像对方的冷漠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坐在窗边,看着室内这个认真的男人,发出一声怪笑来。接着,朽月君仰起头,张开嘴,缓慢地将手伸入喉咙,取出一把长长的、轻薄的剑。

    剑尖指向尹归鸿的额头时,他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慢慢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有表情,自然也看不出任何感情。他只是这样板着脸,如墙壁般坚硬而寒冷。但那双眼睛分明闪烁着奇异的光,光源是朽月君没有挡住的月亮,或是剑身反射的寒芒。这双眼睛传达出从未改变的情感,便名为愤怒。

    就像是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焰。随着时间推移,它并未趋于平和直至熄灭,而是愈发灼热得令人胆寒。于是,它烧死的灵魂、燃尽的白骨、煮沸的鲜血,都被压制、被固化成千锤百炼后冷却的铁。每一次锤炼使它更牢固,每一次打磨都使它更锋利。

    但到了最后,它还会记得令自己成为这般模样、令自己想要斩杀的事物吗?

    它还会记得自己最初的样貌吗?

    朽月君并不在乎。

    “你的眼神,倒是和那个人越来越像了……”

    “像,但从来不是。”

    “哦。是不是不重要,”倚靠在窗框的朽月君耸了耸肩,“重要的是,好不好用。”

    “你不断地在暗中推波助澜,就是为了创造出好用的棋子?我定不是你唯一一个加以利用的人。其他恶使的事,我早有耳闻。但我并不在意,我只有一个夙愿。”

    “这般忽略缘由而眼中只有目标的样子,正和那人像极了!不论你承认与否。就连嘴硬这点也像得可爱,简直让我有点怀念呢。”

    这番措辞想必是斟酌过的,而斟酌过的措辞还令人觉得混蛋,那说话的人一定是混蛋本身了。过往的尹归鸿或许会被轻易触怒,可现在不同了。这些混账话只会沉淀下来,落在他心里,在他需要的时候转化成为己所用的力量。这便是嗔恚之恶使的能耐。除此之外,他的存在还能随意煽动人们内心的愤慨,强化仇恨而激化矛盾,并从这新生的情绪中汲取更多力量。恶使就是这样可怕的东西……若要让他们得了天下,人类的存亡将危在旦夕。

    而那时,他们还有什么可以鲸吞蚕食的?这并不重要。

    朽月君反正是不在乎。

    “我要你杀一个人。”

    “凭什么?”

    “凭她能杀了你。”

    尹归鸿微微侧目,视线与朽月君直直对上。这是个能说服他的理由。尽管这听上去实在像一个送死的提案,但只要你置身其中,一定能理解这番话的本质

    。在妖怪的世界,不去击杀强者,便意味着你活在世上的任何一刻都会被强者所杀。在人类的世界,这样的原则依然十分适用,但它的存在方式要温和太多了。至少,当街杀人会被律法制裁——多数时候。

    朽月君说得出这话,便证明目标是一个威胁,而尹归鸿不喜欢威胁。只是这番话由朽月君说出口,多少有点借刀杀人的意思。

    “说下去。”

    “一个女人。嗯,姑且还算人吧?她活了太久,像个老不死的妖怪。而支持她活到今日的原因,便是因为她有一件宝贝。那个宝贝,也正是害得你家被满门抄斩的缘由之一。”

    法器琉璃心。几个字的事,朽月君就是十分擅长用最惹人厌恶的方式说出口来。但在他说话的时候,尹归鸿的记忆隐约闪动了一下。他与这个女人见过么?他对自己的记忆不太肯定。近些天来,他总是很容易忘记琐碎的事。不过这无伤大雅,重要的东西他始终铭记于心。而重中之重便是他那仇人的模样。即便对方灰飞烟灭,他也能从残渣里认出这可恶的影子。

    不过当下好像有人插队了。

    “忱星?”

    “是啊。免得介绍可真是省了我很多时间。”

    让朽月君将自己的废话删去,重新整合自己要表述的事,这比什么都更节省时间。但继续与他计较下去没有意义,只是浪费生命罢了,尹归鸿在与他无数次交流中早就认清这点。

    “我知你拿我当刀使。”

    “我给你这把刀,你便该履行它的义务,是不是?不然你还给我。反正,我们当初所约定的也只是暂借罢了。这话可是你说的,别忘了。”

    尹归鸿还真险些忘了呢。可是人向来是食髓知味的。得知了强大力量的滋味有多么令人潸然泪下,他便再也不想放手了。他与这把无情的兵器心意相通,它似乎生来就是该属于自己的造物。但他多少还是不甘心的,便回应道:

    “虽说不是不行,可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属于你自己的理由。否则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你指哪儿我便打哪儿,你说杀谁我便杀谁,也太顺你的心意了。”

    “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你都学会和我开条件了!不过我的理由,至少不会害你,告诉你也无妨。的确,一方面劝你铲除一个隐患,这是诚心实意为了你好。这个女人行走江湖数百年,虽说干过许多昧着良心的事——毕竟,她骨子里是个商人。可话说回来,她实际上也做了不少为人赞颂的善事呢……例如,降妖除魔之类的?至于你在她眼里是人还是妖魔,这种事谁说得清楚?说不是——我是说,指不定,她就曾以你为目标过?”

    “说了半晌,尽是废话。”

    说罢,尹归鸿站起身来,将烬灭牙收入刀鞘,准备转身离去。而在他转身以前,朽月君的剑又架在他的肩上。虽然它还未燃起,但散发的热量足以令人感到刺痛。

    “你威胁我?”

    “你可真没耐心呐。”朽月君拖着长腔说,“这不正要

    说到了么?我先前会了会这个女人,结果被水无君打断了,真是扫兴。她是个值得被视为对手的人,几百年来,因为她行事低调,以至于我们都有些疏忽。她是被视为最有可能成为邪见之恶使的人……之一。虽说有些累人,但既然是工作,我还是会干。像是其他同僚那些毫无效率的方式,不过是自我感动,令我觉得反胃无比。”

    “呵呵。”尹归鸿冷笑两声,“真有意思,你是让我——我一个恶使——去做善事?去完成你们那个什么阎罗魔的任务?你受制于人,我可没有。今天这话说出去,真是要让世人都笑掉大牙。凭你的口舌,就不能将其美化一下,说得更令我信服?”

    “哈!有时候,工作就该采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将所有值得怀疑的目标斩尽杀绝。这听起来很麻烦,但做起来其实很轻松呢。尤其是对你来说,是吧?何况当年……神无君不正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你们么?”

    朽月君还当真采用了他的建议。如他预想的一样,尹归鸿的眼神在瞬间凛冽许多。朽月君不禁感到一丝好笑,但还不至于让他笑得很大声。他接着说道:

    “除此之外,还有些私人的原因便是。虽然与你无关,你甚至没听说过……在殁影阁,曾有一位美丽的偶人,专为其他偶人修胚上妆。不过它空有美丽的躯壳,并没有一颗属于人类或者属于妖怪的心脏。这样没有自我意志的家伙,却在某天从殁影阁出逃了。这个故事很有趣吧?至少我觉得有趣。而如今,我有一个更有趣的想法:若是将能使人起死回生的、净化一切污秽与诅咒的琉璃心,放入那个空荡荡的躯壳之中,能引发怎样的骚乱和闹剧?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很诱人,你有没有很心动?”

    “无聊。”尹归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唉,你还是不够像他,至少你嘴贫多了。那个人呢,干什么事向来都干净利落,绝不会与你一样拖泥带水的。啊啊……反正事情已经走到这步,不论如何,你都回不去了。”

    尹归鸿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也没心情搞懂。他猛地抬刀,用烬灭牙的刀背将业·劫弹离自己的单肩。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不过朽月君并没有阻拦,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因为他知道,嗔恚之恶使已经接下了他的委托。之后的事,他只需要隔山观虎斗,再从中取得渔翁之利便是。

    月亮升高了些,更多光芒掠过他的头顶,洒在安静的屋内。两具尸体横在地上,血还没干。有红色的脚印朝着门的方向蔓延。楼下传来吱呀的声响,朽月君又扭过头,将目光落在街道上。尹归鸿默默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空无一个活人的街道,赤色的脚印仍在延续。

    最直接的杀戮,或许是最有效率的方式吧。作为新生没多久的恶使,这家伙还不习惯吞食人类。但要不了多久,这混乱而安静的小镇便会吸引临近大量的动物与妖怪前来分食。

    然后,它们也会被烬灭牙的毒液侵蚀,将生命永远献给这身负仇恨的恶使。

第三百七十六回:夜寂雪清

    霜月君再一次见到晓,是在雪砚谷中。他们没商量一个特定的时间,只是觉得“大约是时候了”,便都同时出现在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不过,也有晓特意等待了一阵的成分。

    “我知你来,”晓将倒好的茶递到霜月君手边,“想来是为了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与我相会吧?请容许我擅自感动一番。”

    霜月君接过杯子,也不在意地说:“我就知你会这样想。你若重得镜身,定会得知我正朝着这边赶来;你若还没来,那我的确比你先到,稍等一阵便是。我比你忙碌许多,你的速度是该比我快上许多。不过我还担心他们会刁难你,不把镜子还回去……毕竟今非昔比,雪砚谷的局势也早已不在我的了解之中。说出去,无非是祖上出了个六道无常,师门上下敬我的也不过是个面子。但若他们乱走形式,瞎定规矩,不把你的东西给你,那这面子多少该能作用。”

    “你可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晓端起自己茶杯,笑着说,“放心,一面镜子罢了,他们没谁在乎。或许是你最早的主意起了作用,镜子只是被收纳起来,而不是被高高供在什么特殊的地方,隔三差五要让人拜拜。那样的话,我要回自己东西的难度反而更大。”

    “如今江湖形势变幻莫测,一步一险,谁也不敢走错。罢了,既然你已重得形体,便说说你看到了什么吧?”

    “唉,真是一刻也不得闲。”晓放下杯子,摇着头道,“形与神的融合,还需要好一阵时间。即便是我,也不能在顷刻间重新适应这些浩如繁星的信息……不过,集中注意力单个儿去看一两个人,当然还是能做到的。”

    霜月君叹了口气,用无奈的语气说道:“都是老熟人,也不同你客气了,你看便是。”

    “我能这样说,便已经是看过的结果。有趣的是,我发现许多人都在朝着殁影阁的方向去……他们的距离与速度各不相同。而殁影阁的人,正被不断地向外派遣呢。”

    “前者似乎不算什么新闻,”霜月君思忖道,“每时每刻都有人对殁影阁心向往之,付出行动的人当然也不在少数。殁影阁的人被派到别处。”

    “不,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一些特定的人。”

    于是晓便将自己的“所见”告知了霜月君,他本就不打算隐瞒。一下子知道太多人的去向反而令霜月君感到不知所措。似乎很多事都有了眉目,可自己实在是分身乏术。而云外镜又不具备时间跨度上的整合作用,因此过去的事物晓也无从得知。

    “不过,那个叫吟鹓的孩子……真的也是在去往殁影阁的方向?你如何确定?”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偶尔她是会走一些弯路,但目标始终只有那一个方向。稍有差池,她便会自己修正。说来也有些奇怪,她并没有地图,也不能开口询问,她是如何知道殁影阁精确的位置?这也太奇怪了。”

    “这正是我感到疑惑的地方。除非……”霜月君很快想到一个人,“除非莺月君在指引她。之前的一段时间,她的确负责

    过这孩子的动向。可现在,这任务还是她做么?唔,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六道无常的人手愈发紧张,再分配这女人去也是理所当然。可她实在不值得我们信任,那位大人怎么还能——”

    “即便是我,也弄不懂那位大人的想法。云外镜只能看,而不能猜。”

    “我想我们该把这个消息告知她的姐妹。这样一来,聆鹓也一定会安心的。可那之后又该如何?谢公子铁了心会讨伐十恶,这是好事,但叶家的两位姑娘……真不知会何去何从。”

    “好消息是,他们都在一起。那对狐妖兄妹也其乐融融。”

    “你可别觉得我无情,”霜月君突然说,“虽说这件事在我的考虑范畴之内,可当务之急,却不是他们的事。”

    “我自是知道的。于你我而言,那个女人的动向尤为重要。”

    霜月君不由得抬高了声音:“你敢相信么?她竟说,如月君出意外的事与她有关!袭击六道无常可是重罪,我不信她不知这样的规矩。”

    “她知道,却不在意,这是最麻烦的。如此说来,她是最可疑的。现在她虽然安静,只是四处游荡,甚至不屑与他人比武切磋。目前为止都是麻烦找上她,她姑且没有主动去找麻烦……不过,这是在如月君出事之后的事了。她的事,我们不得不密切关注。”

    霜月君的语气缓和了些许:“有你这样靠得住的人在,我便能放心许多。人间的安定,不能只靠六道无常来维护秩序……何况我们之中,也有些讨厌的失序者,对各种各样的事横加干涉。有时候,我时常也会怀疑我们的努力是为了什么……”

    “……”

    晓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知道这时候本当给予人安慰才对。可她真需要安慰么?未必,她又不是过去那样的小丫头,很多抱怨在她说出口的时候,自个儿也明白道理。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阵,一时没能讨论下去。

    今夜是如此安静。原本有两位弟子在门外替他们守夜,却被他们打发回去了。两位不需要睡觉的人,怎么还能耽误寻常人休息?霜月君望着窗外,看向那些熟悉的景色,却发不出一点感慨。再过两天便是年了,谷中却冷冷清清,徒留本属于明年开春的温度。在过去,留在雪砚谷的弟子们大多是不回家,或者回不了家的。如今此地广收弟子,江湖又是如此表面太平,多数人都乐意回家与亲人团聚。

    谷中也不是当真空无一人。那些灯笼啊,对联啊,该挂的都会挂起来。只是在这漆黑的夜里看不到一点红色,让本就对时间已无概念的霜月君更察觉不到现实的痕迹。

    也不知活到了什么时候,一切都变得跟做梦似的。可就算这万千红尘当真是大梦一场,她也一刻都不敢松懈。

    “总之你安心吧,隗冬临那边,我来盯着。她一时没什么动向,你再去寻她也没什么用。不如先将吟鹓的去向告知他们的朋友……若不是担心莺月君惹是生非,这件事本来也并不那么优先。”

    “的确。”霜月君捏了捏鼻梁,又道,“那其他人呢?”

    “睦月君前去造访了百骸主……而后,他带着切血封喉,找到了鬼仙姑。鬼仙姑在一处幽静之地修身养性,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伤,还是有什么打算。”

    “她竟没有四处乱跑么,真是稀奇,但愿没什么事。睦月君带着六道神兵找她,应当是想弄清什么事。睦月君做事一向都靠得住,我们倒也不必多虑。其他人呢?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消息吗?”

    “十恶的动态,暂时难以捕捉。他们都有意隐藏自己的踪迹,当下的我尚不得而知。”

    “是吗……”

    晓隐隐觉得,她是想问一些特定的人。绮语和两舌,自当是值得在意的,他第一时间便将目光探了过去,却一无所获。他的能力还未能完全恢复,对信息的感知实在有限。

    “若是缺失的碎片能得以归位,这一切,应当能看得更清吧。”

    “我倒是……见了盗之恶使。”

    “叶雪词?”晓有些惊讶,“什么时候?在我取回镜身之前么?你找她做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让她感到有些烦躁,但她并不怨晓。她只是脑子很乱,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晓见她不大舒心,也没有追问,只等她自己的思路缓了好一阵子。

    “你能看到她身在何处么?”

    “暂时不行。殁影阁灵场复杂,阵法庞大,她藏匿其中,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窥探的。”

    “嗯……是这样的:我与她谈了一个交易。”

    “交易?你?”晓的表情更困惑了,“六道无常,和一个恶使?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我是信任你的,可这一幕要让别人看到……甚至,让那女人说出去,可就——”

    “我心里有数。我知她一直在在意,前世和极月君的爱恨纠葛,便心生一计……说来,你能看到凛天师身处何方么?”

    “他倒是可以。他从未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调查殁影阁。”

    “我去见叶雪词,也是打了别的算盘——总不能白跑一趟的。青璃泽各处都设下结界,但我还是从空中俯瞰一隅端倪。有一处地方的灵场十分特别,十分……混乱。我断言那里便是化尸池之所在,只是单凭眼睛是看不到的。而且就算想要从外界进来,恐怕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关于这点,我还需要与他见面……所以我必须找到他。”

    “什么时候?我随时可以帮你。但关于叶雪词的事,你还没有说完。”

    “嗯,不止这一件事。另外,我还想拜托他为叶雪词入定……我知这很危险,不论从哪个角度上讲都是如此。但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冒险。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并不如其他妖怪一样给皋月君卖命。所以我提出殁影阁所不能给她的交易,应当是很有价值的。”

    “可你能得到什么?”晓充满困惑,“在我的双目都被蒙蔽之时,似乎错过了很多有趣的内容。我信你敢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有自己的把握。”

    “我要让她从悭贪之恶使处,夺回我们丢失的东西。”

第三百七十七回:夜寝夙兴

    过年了。

    再怎么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他乡的热闹也不属于他乡的客。在这座城,聆鹓找不出与翡玥城相近的影子。

    “过年到哪儿都是这样的。”寒觞说,“虽说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习俗,但红红火火的气氛大同小异,怎么会与你的故乡不同?”

    “的确不一样呢。”聆鹓有些伤感。“感觉不一样。这是我第二个不在家的年了……虽说是不后悔出来这趟,可该想家的时候,终归会想。”

    谢辙端着茶杯,半晌没有说话。水很烫。他用盖子瞥去茶上的浮沫,吹了许久,半天还是入不了口。但他可不想打开窗户,让室外的冷风进来。茶凉了,人也凉了。

    “想家没什么不好。”半晌,他终于说,“我也会想。我家只有我和我娘,如今只剩她一个。我会给她写信,却因四处漂泊,收不了。只是江湖未稳,我也不能说回就会。她谁的话都不听,但既是睦月君荐我外出游历,她才并未过度阻拦。她只说,我们是承了睦月君的恩才能苟活至今,既然睦月君是为了世人,我也当济世人——若是点成果,便别回去见她。说这些的时候,她分明是很凶的。如今我确乎是无所作为,自然没什么脸见她。平日里忙起来的时候,我甚至会将她忘记……想来是有些‘没良心了’。”

    “阿辙明明做了许多?”聆鹓试图安慰他说,“你的娘亲一定只是看上去凶,实则是不舍得你走。若她不显得凶狠些,怕是自己不舍得放你了。”

    寒觞也苦笑着说:“而且这怎么算作没良心呢?别说问萤,我那时候不也很久没回去看老人家吗?不过妖怪的寿命很长,相较而言,倒也……唉,现在我们中最高兴的,怕是只有问萤这丫头片子了。”

    问萤一直捧着茶杯没吱声,就是怕坏了他们的心情。但就这样被点了名,她多少有些不快。她闷闷不乐地说:“我这不就是看你们都不怎么高兴,才没吱声的吗?而且你们一个两个都愁眉苦脸,我哪儿高兴得起来呢?真是的,把我当什么人呢。”

    “哥跟你开玩笑你都听不出来么?你这丫头啊,还是这么斤斤计较。”

    “别再把我当小孩儿了!”问萤又一个不高兴,声音尖锐了许多。茶楼邻座的人都纷纷看她,她才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寒觞一点也不觉着尴尬。他叹了口气,幽幽地来了句:“这年头,可只有人类的小孩儿才容易走丢。”

    话里多少有点埋怨,况且意有所指。问萤彻底不说话了,她又想起自己弄丢荷包的事。虽然寒觞没提,但她自己惦记——里面还有温酒所赠的临别之礼。寒觞突然意识到她可能会重新琢磨起这件事,立刻清清嗓子,对她说:

    “这样吧,等我们与睦月君谈完正事儿,你就领着聆鹓妹妹一道出去转吧。我听隔壁桌说有附近有庙会看呢。”

    “我也听到了。你们不去么?”问萤眨着眼说。聆鹓觉得,她眼里确实比方才更有光彩。

    谢辙笑了一下,说:“你不当她是小孩了?”

    “离家出走这种事儿,一回生二回熟。”寒觞也笑着,“你们姑娘逛街都细致得很,我们可都是

    走马观花。你也不止一次抱怨了,跟我们走多没意思。这次,就你们俩搭伴儿吧。反正我们就在附近。”

    “你倒是学会放手了,哈哈哈。”谢辙的茶凉下来,他终于能把杯子凑到嘴边了。

    “那你呢?”寒觞挑起眉,“你学会放手了么?”

    谢辙懒得搭理他。

    “睦月君怎么还没来……”

    睦月君为何还没来呢?他们也不清楚。但他的确给他们写了信,约几人在这座城的这座茶楼见面——这是附近唯一不在过年歇业的茶楼,因为点心做的不错,即便这个时候也有不少本地人来。一个上午过去,茶楼的人来了又走,就是不见睦月君的影子。

    时间是靠闲聊打发的。虽说前阵子他们还在愁各自的事儿,这天聊着聊着,突然就会拐到那些尚未解决的问题上。十恶的风波从未停歇,去年的疫病不像是过去了,偶人的事虽说消停了些,但也不可大意。而个人的事,也不必多说。最重要的自然是……聆鹓那下落不明的姐姐了。若是可以,她真希望睦月君能带来什么好消息。

    但是,过年了……那些悲伤的话,突然就没一个人主动提起。唯一值得人难过的,大约就是这份无处安放的思乡之情。每件事单独拿出来都足够痛苦,会让情绪恶化的事,还是不要拿出来叠在一起。他们像是商量好一样,彼此都心知肚明。虽说暂时对无望之事闭口不谈,听上去有些逃避,可……谈了又能怎么样呢?还不如给自己的脑袋和嘴放放假。

    难得清静啊。

    “几位久等了。”

    当他们漫不经心地聊起天来,等人便显得不那么无趣。睦月君突然出现在桌边时,他们还没什么准备。谢辙慌忙站起来表示迎接,他只是伸出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坐回去。

    “都是老朋友,不必如此客气。”

    睦月君轻笑着说,声音与面容与过去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唯独头发还是短的,但这样看上去会更年轻。想想看,他在谢辙未出生前就是这个样子,即便知道他六道无常的身份未免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

    “既然如此,我们便直奔主题罢。您说最好见面才能说清楚的,是什么事?”

    “信里说不清,我便把它带来。你们且看——”

    说罢,他将一把长长的兵器架在了桌上。这兵器一直被他拿在手里,打几人看到就想问,但又知道他一定会说。说来这东西也很奇怪,它被几层旧布裹着,看上去是不太起眼,只能从轮廓判断出它是一把剑,或者一把刀。

    睦月君可不是会摔东西的,但那力道确实有些没把握住。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上面的碗碟随之一震,两个杯子洒除了水。难怪他在信上说,要选个不起眼的地方,最好能要个雅间——但大过年的不会有那么多客人,二楼都封了,只能将就地寻个角落。

    谢辙一人站起来,一层层将布揭开。揭开四五层后,展现在几人面前的是一把刀——就是那种杀人或防身的、作为兵器的刀。这刀看上去很旧,很普通。伸出手抚上去,能感觉到它并不光滑,像是许久未被打磨。

    “这是什么?”寒觞问,“它有和特别?

    “你掂掂看。”睦月君道。

    寒觞没有站起来,只是伸手去拿,却意外地发现它很沉重。于是他站起来,两只手有些费劲地将它搬起一点距离。谢辙见状一并伸手去抬,表情也有些微妙的变化。两个姑娘呆呆地看着,有些茫然。

    “啊!等一下……”聆鹓小声惊呼,“这,这刀,我们是不是见过?”

    “叶姑娘好眼力。”睦月君点点头,坐在桌边说,“这把刀,就是杀之恶使手中的切血封喉。”

    谢辙与寒觞立刻重新打量它。的确,除了颜色不同外,这刀与他们见过的、枫手中的切血封喉一模一样。它太普通了,普通的令人生疑。它之前那被鲜血浸透钢铁的色泽,究竟去往何处了?

    “它、它的刃不是红的吗……”

    “通过一些方法,我净化了这把刀。现在它已不再是六道神兵,而只是一块普通又沉重的废铁了。”

    “您是如何做到的?!”他们是那样惊讶。

    “你们知道所谓的付丧神吧?器物会在一定情况下生出器灵来……当然,那些多是自身不具备妖力的物件。对六道神兵这种锻造时就被注入灵力的刀剑来说,它们生来就有着某种属于自身的意志。而这种意志,已经深深侵入了那个孩子的体内。那孩子走后,刀的意志也得以削弱。这时再净化它,就算不上什么难事了。此法暂时只对切血封喉有效,其他的刀剑就很难说了。或许,刚接触兵器的尹归鸿尚未被侵染;也或许,无庸蓝自身的意志强大到能与之抗衡。”

    几人都默默地听,默默地点头。只有谢辙,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当睦月君说完以后,他才皱着眉,试探着问:

    “也就是说……现在的切血封喉,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拿去重新熔铸,或许还能打别的物件。但它当下一点妖力也没有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便是我要与你们说的事了。说来,还是鬼仙姑告知我们的……”

    他们为睦月君斟了茶,听他娓娓道来。原来是鬼仙姑所言,劝各位六道无常尽早将六道神兵销毁。理由有些复杂,与十恶有关。对恶使恒行霸道之事,其实鬼仙姑早有预料,甚至设法告知了阎罗魔。但那位大人……并未将其视为一种威胁。按理说,数年来江湖所沉淀的恶行,倒也不至于生出这般祸患来。可是,偏偏在相似的时间点上,他们接二连三地诞生,仿佛一切都有预谋一般。目前来看,似乎是朽月君在背后推波助澜,可那位大人为何对此无动于衷,这一切仍是谜团。

    其他无常们能做的,便是一件一件地解决问题——解决已经出现的问题。说什么防患于未然的话,听上去还早,实际上已经晚了。所有的一切,都在于这些邪性的刀剑上。想要制止十恶胡作非为,最要紧的,就是将刀剑悉数破坏。

    它们在“推波助澜”。

    “杀意或许人人都有,但人们受到教化,可以克制。而且并非世间所有人都会挑拨他人、中伤他人、盗取他人财物——人们是能克制自己不去行恶的。然而……”

第三百七十八回:夜不能寐

    切血封喉的净化,最主要靠的可不单是砗磲手串的力量,还有别的,睦月君倒是没有与他们说的太细。遗憾的是,直到最后,睦月君也没能成功解开朽月君蚀刻的法术——那些会迅速对兵器的持有者进行思维侵染的法术。睦月君只是净化了兵器自身的戾气,这种法术应当没能成功解开,还残留其上。但当兵器只是一块普通的铁时,这样的法术也不再有什么意义。当然,也不能就这么简单把它重新熔铸,免得赋予它其他的特性。

    睦月君还有很多时间来研究这个法术的效用,以及破解它的方式。但……也可能没有太多时间。

    被朽月君相中,并赠予做了手脚的六道神兵之人,共有三位:持有切血封喉的杀之恶使——枫;持有烬灭牙的嗔恚之恶使——尹归鸿;持有怨蚀的恶口之恶使——缒乌。它们分别寄寓着修罗道、畜生道与饿鬼道。而后两个,则是三恶道其二。至于其他兵器呢,下落也十分明了:地狱道的业·劫仍留在朽月君手中,人间道的断尘寰由凛天师看管,而天界道的风云斩在何处自不必多说。风云斩是否被做过手脚,谢辙他们至今也不能确定。

    但换句话说,至少知道了他们三人的弱点。尤其是最难对付的无庸蓝,若能从这个角度极大程度削弱他的力量,一切都会好应付许多。可谁曾想,睦月君告诉他们,如今怨蚀已经被他赠予两舌的恶使手中了。

    “睦月君说,消息是泷邈告诉他的——就是卯月君身边的那个半妖。而且卯月君又被怨蚀所伤。如此看来,可能无庸谰并不怎么依赖怨蚀的妖力,而给予这个新生的恶使,对他们来说是更好的选择。这种时候……那群坏家伙倒是很团结。我还以为他们会各自为营呢。”

    睦月君离开后,他们四人便立刻开始商量对策。此时已是夜晚,几人饭都顾不得吃。明明还是大过年的,却又生出一种打仗似的紧张感。但谁又会不承认,当下的确大战在即。

    问萤对兄长的话表示认同。她补充道:“不论人还是妖怪,都会因为利益相关的事彼此背叛,但同样也会因为利益而相互协作……真麻烦呀,还不知他们背后都是些什么关系。我们知道的情报实在是太少了。”

    “不过至少我们还知道了,恶口的恶使是人造的产物。”谢辙皱着眉说,“是殁影阁的人。这地方太复杂了,不知为何就像没人去管朽月君那样,皋月君的所作所为也过于放纵。她甚至只要一句轻飘飘的‘都是手下人瞎鼓捣’便能与她无关,脱了罪行。”

    “叶雪词也算作是……朽月君所为吧。也就是说,推波助澜之物不仅是六道神兵。如今我们所知全然自发的,或者还没弄清成因的妖变恐怕不多,妄语更是难以琢磨。不过,无庸氏家大业大,他个人又很有能力。很难说他有多大的程度在依赖怨蚀。”

    “寒觞说的不错。虽说这个结论是非常重要的情报,可对无庸氏而言恐怕另当别论,绝不能掉以轻心。”谢辙捻着下巴,“但相对来说……尹归鸿或许更好对付。”

    “他的执念在神无君,”寒觞耸肩说,“而我并不认为他会是神无君的对手。你见神无君战斗时的样子了吗……他从未展露出真实的、完全

    的实力。”

    问萤则说:“我可不这么想。谁知道那把刀,对他有多大程度的控制?就当尹归鸿不是他的对手,可烬灭牙呢?”

    “神无君那一黑一白两把弯刀,也是出自同一位刀匠之手。而且,那是他成为六道无常后做的第一副、也是最后一副兵器。它的力量自然也不可小觑。眼下我们最应该注意的,反而是其他自发妖变的恶使。”

    “我觉得也是……”聆鹓附和谢辙说,“他们的妖变都是自发使然,一定都很危险。可是……当真没有能让妖怪变回人的法子?”

    谢辙摇摇头。他甚至不敢将“确实没有”这几个字说出口。他有犹豫,“目前没有”似乎不那么刺耳,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很清楚,她定是想到薛弥音了。尽管他们已经知道了那姑娘的过去,甚至连聆鹓自己都很清楚如今的一切已不可挽回,但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即便绮语的恶使应当被治罪、被审判,他们也会希望是以人类的身份,和人道的方式。

    若是过去的自己,恐怕并不觉得对妖怪来说需要什么“仁慈”吧。已经是妖物了,谈何人道?若是看在他们曾经生而为人的面子上,谁又来为那些被他们非人道迫害的、人类的同胞负责?但不知道从哪一刻起,他的观念发生了一些变化。或许是受到聆鹓的影响,也或许是结交了妖怪的友人,更可能是见证了弥音的变化,与那些六道无常的所作所为……

    他希望这是件好事。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夜里,在他们目光无法触及之处,他们所议论过的伤者不得不去面对更糟糕的处境。

    提及卯月君的情况时,睦月君的描述并不严重,他说他已用砗磲帮她处理了怨蚀可能会带来的精神影响,而六道无常的再生力又是那样顽强。可至于追踪的法术,便很难说。

    而她实际面临的麻烦不止这些。

    “我在附近盘旋了一段距离,没什么村子,也没有人。前方有一座古老的树,枝繁叶茂,即使在冬日也绿意盎然,我们也许可以去那里歇息一下。你今晚还准备走得更远吗?呃,你在听我说话吗?”

    “啊……!好啊。”

    卯月君大约是在思考什么自己的事吧?如果这样走神的事近期只发生一次两次,泷邈是会这么觉得的。但很显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早就注意到,近来卯月君的状态变得很差,情绪也有些低沉。尽管她能将一切都表现得游刃有余,像过去任何时候一样值得人去信赖,但她不总是这样了。即使在泷邈面前,她也很少露出疲态。

    自打她受了伤之后,这种稳重便少了许多说服力。

    一定是那把妖刀害的。原本这种负面状态若能在短时间内消除,泷邈都可以视而不见。卯月君虽然不是什么要强的女性,但在一些事上不要过问,也是对知性之人的一种尊重。可现在,他不能再当不知道了。

    “你的状态很差。”他停下来,直白地说,“您最好认真休息。”

    “……我没事。”

    她似乎总是在逞强。但也或许,过去都是真的没事吧。她本就不算是无常鬼中的善战之人,能走到今日,全靠这一副不死的皮囊,

    与她特有的、温柔的武器。但温柔的武器,并不总是能让她无伤而退的。事实上她总是伤痕累累。

    “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最近你的状态,我也不是没有看在眼里。我知道只是单单休息一阵,是不能让你完全康复的。那一刀有问题,你知道的!而你是为我挡下的,我自然有必要为此负起责任。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不论哪里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你怎么总是在意这种事?”她笑起来的时候,冬夜都不显得寒冷。“你不是知道,六道无常是不死之身吗?若是你中了那一剑,恐怕早已无力回天。你护了我这么久,救你的你也不止这一次两次。”

    “我很难说我是否会因此愧疚——你曾告诉我,若是会愧疚,是人类好的品格。可我认定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换时,你又为这种‘冷血’而庆幸。就连‘这么想是冷漠’的这个概念也是你后来告诉我的。但我知道,我应当愧疚,也有义务保证你的安全。”

    “……我很难与你解释,但,你总会明白的。”

    又来了。

    卯月君并不总能立刻就为他说清所有的事,而有些说起日后再谈的,泷邈当真也在见证或经历什么后有了自己的理解。不说正确与否,卯月君都为此表示认同,她甚至也说观念上的事没有所谓是非对错,只有立场问题——只是他们站在人类的立场上,才为之考量。

    当然,她自然会均衡妖物的立场……不然她就不会是卯月君了。孔令北的那位前世,很大程度上成就了如今的清和残花。

    孔令北去调查缒乌与佘氿他们去了……换句话说,就是去查殁影阁。他的身份显得比较“陌生人”,看上去足够客观。真出了什么问题,他作为一个领主,也有自己的队伍应付。他一如既往地可靠,但泷邈也知道,卯月君的内心在与一种无声的愧疚而斗争。

    这是多么冷清而孤单的新年。但没有关系,他们经历过的又不止这一年,该说的上是习以为常。可今夜的月光下,卯月君的面容是那样憔悴。她就像是这身衣裳上的花儿似的,雍容美丽,却破碎不堪。泷邈想说些什么,可嘴唇颤了又颤,最终只是说:

    “那至少答应我,今晚先好好休息成吗?”

    “好啊。”卯月君微微一笑,很干脆地答应了。她向前继续走,泷邈也跟了上去。卯月君又说:

    “既然如此……趁休息的时候,我便与你说些重要的事。”

    “什么事?”泷邈有些警觉。卯月君说话很少这样正式。

    “关于六道无常的秘密。”

    泷邈怔了一下,但不仅是因为卯月君的话。就在她话音刚落,他敏锐地察觉到附近的草丛中出现异响,由远及近。他立刻摆开架势,在暗处正有寒光闪过。有人举着刀,自潜行的状态暴起,被他一脚踹在兵刃上,这才将一次攻击别开。

    男人调整姿势稳稳地落地,弯弯的刀在月光下似是有液体流动。

    “都说你这样动静太大,怎么就是不听呢?”接着,有另外的女人也现身了。

    泷邈眉头紧锁,他身后的卯月君却只是轻叹一声。

    “真是……不赶巧啊。”

第三百七十八回:夜长梦多

    “真是蛇鼠一窝啊,”泷邈发出了毫不客气的评价,“大过年的,两位不给自己放个假么?就这样追过来,真可谓兢兢业业啊。尤其是……”

    尤其是那个女人——泷邈知道,那个叫做陶逐的女人。现在的话,应该叫做女妖才对。上次卯月君身负重伤时,自己可是被这妖怪狠狠摆了一道。泷邈的眼睛扫过四周,暂时没有其他动静,也没有更多人的气味。但不能掉以轻心,因为她兄长的尸体总是与她寸步不离,她不太可能把他单独放到别处。

    “在看谁呢?”陶逐笑嘻嘻的,媚眼如丝。“遇到这般美人,你的视线就不能牢牢钉在一人身上么?还是说,上次的教训不够狠呢?”

    “当初抱头鼠窜的人是你吧?怎么,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体验一次还不够吗?”

    泷邈对她的语气从来算不上友好。不过,陶逐也没有显得很生气。她只是叉着腰,像个得意洋洋的孩子似的说:

    “我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我这次可不是来跟你算旧账的——虽然总觉得那村子还有些榨取的价值,有些可惜,但我是那样宽容,并不会与你计较这个。今天,我不过是来看个热闹罢了。你若想打,就跟那个拿刀的家伙打,可别逮着一介弱女子欺负。”

    泷邈真是骂不出声。他的视线挪到尹归鸿身上,后者正重新调整握刀的姿势。他抬起冰冷的眼,有点不满地说:

    “那个混账可真别把我们当下人使唤了。”

    “那又怎么样嘛?”陶逐无所谓地说,“反正我们也不吃亏。”

    “随你。我可不这么觉得。”他冷笑一声说,“我与他本该是平起平坐之辈。”

    “好啦好啦,你说的都对成么?赶快完成任务回去交差吧,我可是有点困了。”

    “那你就别跟来碍手碍脚。”

    真是有闲情逸致,大过年的,大晚上的,在荒无人烟的地界你一句我一句,完全不把两人放在眼里。泷邈觉得这两人简直莫名其妙,但对于他们同时出现,多少还有些顾虑。

    “他说的那个人……”

    “是无庸谰。”卯月君轻声说,“他们三个如今是一伙的。”

    “竟有此事——事情可真是麻烦。他们想要什么?难道是……”

    “不是赤真珠。或者说,这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拥有赤真珠的卯月君能知道许多,但也并不是全部。“只是他们究竟想做什么,我暂时不能看透,他们此刻不会思考更多关于计划的事。甚至他们可能也不知晓计划的全貌,只是听从无庸蓝的命令行事。想知道更多,就必须冒险直接使用赤真珠的力量,侵入他们的思想中。”

    “那太危险了。”泷邈立刻说,“你现在根本不适合如此消耗体力……何况正如你所说,他们可能也对此一知半解,只是奉命行事。”

    “尽量避免与他们交手。与他周旋时,你尽可能去套话,我来看看能否知道更多。”

    这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泷邈只得点头。寄希望于陶逐真如她自己所言,她只是看着,绝不会插手,那是不可能的事。他不得不抖擞精神,重新背负起一个护卫该有的责任。他是擅长远战的,按理说只需要和尹归鸿拉开距离周旋,便能毫发无损。可他并不会将目标只放在自己一人身上,泷邈就不得不去把控他与卯

    月君的距离。一旁是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加入战局的、声称自己只是看戏的另一个恶使。

    这场战斗异常艰难。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别多问。”纷乱的羽刃与刀锋间,尹归鸿显露的是游刃有余的神色。“虽然告诉你也无妨,我被委托的命令不过是……给你们找点麻烦。”

    太模糊了,不知对卯月君来说是否足够解读。他又试图从其他角度切入,但尹归鸿都闭口不谈了。泷邈知道,即便他没有开口,只要心中有所思考,就一定能被卯月君捕捉。他对自己没有太多信心,但对卯月君有。

    而卯月君很清楚,麻烦绝不止眼前二人。

    在敌人面前闭上双目不是明智的选择,但比起用眼睛看,她更需要用心去“听”。然而没多久,她便注意到现场除了他们四人之外,还有第五个不同寻常的声音。

    ……那真的是来自于人类的思想吗?

    那是“思想”吗?

    她猛地睁开眼,将目光迅速投向那不同寻常的地方。与此同时,她与那片荒草间突然多出一道白色的“栅栏”。是泷邈施下从天而降的箭雨,用于将她与潜在的“什么”隔绝。

    月光下,泷邈注意到卯月君的神色有些反常。她算不上惊惶,但的确是在忧虑着什么。她知道了那里出现的敌人,还是洞悉了另两人的意图,亦或……都不是?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不远处的陶逐,她还真如自己所言,只是在那边站着,对这边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但她分明露出了与之前不同的笑来。

    卯月君的脸色愈发不妙了,甚至比之前更为憔悴,透着微弱的青色。泷邈当然不知道她“听到”了什么,而她甚至无法对任何人解释。那“声音”十分嘈杂,十分混沌,简直不像是思想本身,至少不是人的思想。但那又会是什么?

    一只苍白的手拨开了苍白的羽毛,动作不紧不慢,并没有展示出任何攻击性来。那的确是人的手没错……而且,那手的主人一点也不像是有什么攻击性的样子。待他从羽毛构筑的“栅栏”间探出身来,出现在几人面前的……

    分明是个正常而朴实的青年。

    泷邈的脊柱感到一阵战栗。

    在这之前,他就嗅到一种气息,但他并不确定。他知道令自己不安的源头,应当与卯月君是一样的,不过具体原因有所不同,因为尚且算作人类的卯月君不该能闻到妖怪才能闻到的味道。况且那个气味……

    分明与卯月君如出一辙。

    对,正是如此……所以他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判断出那个方位还藏着人。而且那个人将自己的气息完全掩盖了,形同死物——如荒草,如顽石。可当这样一个“石头”突然动了起来,还长着一张人类的脸,这一切就显得太过诡异了。

    而且那张脸不正、不正是陶逐的兄长陶迹吗?!

    “你们做了什么?!”

    铺天盖地的翎毛如无数把尖锐的匕首,将空气撕成一缕一缕的。陶逐嬉笑着,跳舞似的左闪右避,将翎毛悉数让开,而尹归鸿则直接用烬灭牙将攻来的翎毛弹了出去。不过看翎毛没入泥土的深度,还有尹归鸿感到它打在刀刃上的力道,泷邈应当称得上是气急败坏。

    二人暂时休战了,他们都费了不少力气。现在

    ,四个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第五个出现在场内的人身上,倘若那还能被称为人的话。硬要说,现在的他和如月君相比有何不同之处,泷邈一时半会还真说不上来——但他们分明是不同的,本质上。

    “一切已经很明了了……不必他们多说。”

    卯月君的声音轻到难以察觉,但并不是刻意放低的。她的力量在流逝……她变得更为虚弱了。泷邈的心中隐隐有一种设想,却迟迟不敢肯定。当卯月君向他投来分明还在微笑,却显得悲哀无比的眼神时,一阵刺痛从他的心中涌现。

    “不是说了,我不会出手吗?”陶逐蹦蹦跳跳地向前几步,靠近了陶迹的方向说,“只是我敬爱的兄长若做些什么,就不关我的事了!”

    陶迹勾起嘴角,笑的时候像是任何一位礼貌而朴实的年轻人,与活人一模一样。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人不可貌相吧,看着这生动的面容,谁也无法将他与偷鸡摸狗的勾当联想到一起去。不过硬要说,那也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了。

    “怨蚀——那把刀,被无庸蓝附加了新的咒术。”卯月君的每句话都在催化泷邈的那阵悲悸。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大约是在刀锷处吧……有一个法阵,是他修改过的,与南国地宫里的那个相关。比起力量的‘汲取’,这法阵增加的作用是‘迁移’。”

    所以他们不仅能通过怨蚀本身的能力追踪到卯月君的所在地,而且,那妄语刻下的法阵还将卯月君的力量转到了那具尸体上去!六道无常的生命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想要驱使一个死人自如地行动,似乎绰绰有余。

    “啊,真是的……因为你弄花了我漂亮的脸,本来打算找你报复的。你哦,是你——”陶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泷邈说,“可惜那个孩子根本只是乱砍而已。这个法阵可能还不够完善,我们最初都只想找你个半妖试试水的。完全的妖怪不行,妖气会弄脏我敬爱的兄长……可脆弱的人类也不行,他们不够稳定,坚持不了太久就会坏掉。”

    说着,她的语气充满了对陶迹的怜爱。在泷邈听起来,这番话恶心又刺耳。

    “算了,结果是一样的。”尹归鸿的语调多了一分凌厉,“反正最终的目标都是这帮碍事的走无常。”

    泷邈近乎出离愤怒了,他好像从未这样生气过。或许六道无常的恢复力过于缓慢,所以力量的汲取会对卯月君造成极大的压力。怎会如此?原理为何?他不懂这些,也暂时没心情弄清这些。他只知道,这下麻烦大了许多。他本不认为一个人类的尸体,究竟能发挥出多么可观的战斗力,但不论这个“作品”的实力究竟几何,他的一举一动对卯月君而言都是沉重的伤害。该怎么做?他们的动机又是什么?弄清这些至关重要。

    “我曾对你说过,六道无常是可以迎接死亡的。”卯月君看穿了他的所想,突然说出可怕的话,“只要‘他们自身渴求着终结’。”

    “她想控制那个死人来……?!”

    “呀,那倒不至于!卯月君算是救了我一命呢。若是没有当初她慈悲为怀,我与兄长也不可能走到今日。”陶迹假惺惺地说,“这次不过是给法阵试试水罢了。毕竟我们还有更重要的目标呢。在那之前可不敢出什么差错才是——对吧?”

    最后的反问不似给他们说的。

第三百七十九回:夜而忘寝

    一个毫无意义的新年结束了。对舍子殊而言,这样特别的节日并不让她觉得,这与平常有什么不同。或许是炮仗的声音多了,街上的红色也多了。对联啊、灯笼啊、孩子们的棉袄啊……一切都是火红色的。在这样的赤红中穿行,衣裳单薄的她也不那么醒目了。

    她隐隐感到一种亲切,或许是颜色使然。那些明亮的事物传达出一种别样的热情。它们像火,却与水无异,洗净她心中繁杂错乱的纤尘。如水一样,火也是能净化一切的。

    这里已经靠近南方了,若是天空飘下一星半点白色,都能令当地人新奇半天。对这样偏僻的水乡来说,很多人终其一生也不会到更远的地方去。即使撑着船顺流而下,很快就能到更遥远、更发达的城池,似乎也没有谁想过离开。人们自给自足,靠着一方水土供养自己。

    真热闹啊,可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即便她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新年,也即便,这里的孩子都很喜欢她。直到现在,她已经路过大大小小不少村落,也见过许多之前从未见过的有趣的事物。这样的旅途再怎么说都是一个人的,她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是觉得与之前几位姑娘一同度过的日子相比,似乎有很多不同。可这究竟差在哪儿,她也说不出来。

    她的感知太过贫乏,可能妖怪和人类相比终究是不同的吧。秋末的时候,这附近还不算太冷,有不知名的鸟还在孵蛋呢。在来到这座水乡前,她在河边的水草间发现了一窝蛋。她不认得这是什么鸟,只是觉得反常——不过想来南方也不会很冷,她虽然不太能感觉到,但好歹有些“常识”。那些鸟到了破壳的时候,一个两个都晃晃悠悠,里面的生命很努力地想要挣脱束缚。舍子殊没有做什么,只是静静地看,她感到一阵微妙的情绪在心中起伏。

    现在想想,这些水鸟真正的妈妈究竟去了哪儿?或许是因为有人在附近,它不敢再靠近了吧。就算那时的自己离开,沾染了别人——妖物的气息,鸟妈妈可能也很难接受它们。想来有些可怜,它就这样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它本来只是太累了,想去自由自在地走一走,或者实在太饿,便忍不住去觅食了。但想那么多也没什么用,在最重要的时刻,它并不在孩子们的身边。

    于是,它们误以为在一旁看热闹的舍子殊就是它们的母亲,一直跟着她走到现在。

    实在是太离奇了,舍子殊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不知该不该放任不管。但不论如何,有生命在自己眼前死去,实在有些残忍。于是她给鸟儿喂草籽,喂果实,喂热水烫过的小鱼,它们竟真就这么长大了。到如今,也都有寻常水鸟的大小了——它们长得很快,只是毛还是茸茸的,没有蜕变成坚硬的翎毛。

    “这样的绒毛能让他们更好地度过冬天。”水乡的老人告诉

    她,“只有到了春天,它们才会换上大鸟那样的毛,也能开始学着飞了。它们可真喜欢你啊,你一定是很好的人。”

    舍子殊不知如何回答。那些毛茸茸的、恰好每一只都被两手捧起来的水鸟,就依偎在她的身边睡觉。她觉得自己身上应该没有什么温度才对,但它们还是会这么做,可能是织物比较保暖吧。这样的鸟一共有四只。原本有六个,听上去吉利。只是一个没有破壳,还有一个被猛禽叼走了。它的速度很快,子殊也没能反应过来,转眼间就带着鸟飞到高不可及的地方去了,她没办法。但转念一想,算了,兴许这样那猛禽的后代就不会在这微冷的冬日挨饿。她所能做的,也只是保护好剩下的几只小鸟罢了。

    “很多动物的崽儿,都会在出生后跟着第一眼见到的活物走,就当做它们的娘亲。日后的很多习惯,也都随着它们以为的娘亲。恐怕现在这些鸟崽儿,会以为自己是人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暂住的这个地方,只有年迈的一夫一妻。老太太有些耳背,总是对他们大声说话,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很暴躁。老头儿是个乐呵呵的老好人,对着都笑嘻嘻的,挤着满脸皱纹。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不过这番话,还是让舍子殊有了说不出的滋味,这并不怪老人家。

    她最初也当自己是人,然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或许是从这些小鸟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即便一群鸟的死活与她无关,她还是不想就这么轻易放任它们死去。难道真出了什么意外,要怪自己多看了它们一眼么?

    不能这么算吧……

    不能吧?

    在这个地方,目前为幌子,子殊不算停留得太久,但她喜欢这里。或许是亲切的老人,朴实无华的青年居民,还有活泼的孩子们。不过,过去也有不少地方是这样的,这次说不定有过年红火气氛的烘托。之前的地方,她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法停留太久。

    各种各样的原因。

    或许这里也不是她的久留之地,但可以的话,她想尽可能待得久些。每一次,她在一处停留七日以上之久,而当地的人淳朴热情,她就会萌生出一种“或许这样也不错,不必寻什么所谓的真相,弄清什么所谓的身世”,关于朽月君给她去殁影阁解密的建议,也可以抛到脑后去。她是妖怪,比起人类,有着更漫长的充裕的时间。

    她轻轻摸了摸怀中一只水鸟的头。它睡得很沉,在她盘起的膝间、温暖的火炉边,灰绒绒的毛上泛着一层暖光。他们的嘴巴还是黑色,和双腿一样,但听说等换净绒毛,它们的嘴就会变成鲜艳的赤红。据说有鸟群在浅滩聚集的时候,远远望去,它们的嘴就像是被太阳照亮的、水面上闪烁着的粼粼波光。

    老太太从厨房过来,给她递过一个荷叶饼,她说了谢

    谢。老头曾告诉她,他们曾经有个可爱的孙女,若是还活着,应当和她一样大了。当着老太太的面,老头说,他们孙女是太过贪玩,天黑了不回家,掉进水里淹死了。父母悲痛欲绝,搬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水乡……到妻子娘家的村落去了。但对两位老人家来说,这里有着太多过去的回忆,即便是孙女在这里丢了性命,也不是说走就能割舍掉的。

    但趁老太太睡着的时候,老头儿又是这么说的。

    “是水鬼把她抓去当替死鬼了。”黑夜中,视力不佳的老爷子的眼中,似乎泛着无法描述的水光。“我们这儿的孩子,都是打小精通水性,不会出事……就在主河的下游,离开村子的二里地,有一条‘阴河’与它交汇。就连大船通过那里,都要小心翼翼。所以我们这儿的人不爱出远门,也不愿意和别人做生意。也有胆子大的商人,但最后要么是出了事,要么就转了行,没有一直干下去的。”

    这里一直安安全全的,没有什么妖物侵扰,唯一令人头疼的就是那一带水路了。不过不去主动招惹麻烦,都不会出什么大事,因此人们才没有慢慢离开。但对水乡的人来说,水鬼就是他们最大的敌人——按理来说,也算是妖怪的一种吧。每个地方的人们如何区分鬼与妖,划分方式都有所不同。

    舍子殊抱着一种接近侥幸的心态留在这儿。她不是鬼,也不是人,但至少看起来很接近人的模样,不论谁都认不出来。在这里,应该也不会有路过的“热心”道士帮村民降妖伏魔吧。她想,至少等这些鸟儿换好了毛,学会了飞,捕食技巧更加娴熟……那时候再出什么意外让她迫不得已地离开,也可以,她能够坦然接受。就像孩子长大成人,当爹妈的虽不能完全放下心来,至少也不会整日为孩子担惊受怕了。

    入了夜,子殊静静地躺在榻上,鸟儿们在床角挤成一团。她好像不经常需要睡眠,至少比人类需求的少。难道妖怪都是这样精力旺盛的?她不知道,她才见过几个妖怪呀。她默默回想着自从来到这个村子里经历的一切。与其他地方一样,她能够帮大家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关于自己,她编了一些像模像样的故事,但所有关于自己身份的信息,都统一成了“巫女”。巫女总是有些法力在身上的,穿得这么单薄可以理解,能使用一些法术更是情有可原。她的小法术——或说,妖术,总能帮人们解决一些小小的麻烦。很快,人们就会敬仰她,喜爱她。这些也是她一路慢慢学会的小花招……无伤大雅的那种。

    她时常会想起吟鹓。

    那孩子不一样。她口不能言,根本不能像自己一样,用方便的谎言解决麻烦。她越来越难以想象,在与忱星同行之前,她一个人都是如何过来的。

    更无法想象之后的路,她一个人又该怎么走。

第三百八十一回:夜不闭户

    屋外传来吵闹的声音,由远及近。

    舍子殊刚闭上的眼睛又睁开来,不仅是因为听到了什么,更是因为感知到火的存在。水乡的人们燃起了火把,一个接一个,越来越多。居民们挤在街上,黑夜变得明亮。

    怎么回事?她刚翻下身,听到老头儿走出门去,与人群说着什么。不知为何,大家都聚在家门口,这里可从来没这么热闹过。有女人哭哭啼啼的,话说不清楚。等子殊穿好衣服走出门去,人们突然都各自向前一步,显得更拥挤了。

    老爷子在安抚那个女人的情绪,子殊认出她是乡里的寡妇。其他人告诉她,寡妇的儿子午饭后跑出去玩,天快黑了不见回来。她听村里其他孩子说,他们去下游那边玩捉迷藏了,但别人都在晚饭前回了家。寡妇记得去找,刚入夜就看到他儿子一个人在河边——在那阴气很重的河道交汇口,要朝着水里去。她发疯一样要冲下去,正巧被夜里做生意难得回来的老乡看见。几个大男人连拉带拽才按住她,她哭着念儿子的名字。可人们望过去,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人,除了河面正常的起伏,没有任何异常的波澜。

    “我们不知道他的儿子到哪儿去了……”

    “他没跟其他孩子回来,孩子们以为他躲着不愿意出来,饿了自然会回家。”

    “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他被——他掉河里头了。我们得——”

    “巫女大人,巫女大人……救救她吧!救救她的儿子!”

    人群的眼睛比他们的火把更明亮,里面被一种无望的期待点燃。舍子殊知道她的儿子,因为缺乏父亲管教有些顽皮。虽然在自己第一天来时,他表现得并不那么友好,还撵着自己的小鸟满街跑……不过被他娘亲说了几句,他便道了歉,见子殊没再刁难自己,他也就不怎么胡闹了。他还和朋友们给鸟儿钓了鱼来——虽然那未免太大了。

    “我会去,”子殊说,“我这就去。”

    她说什么话都没什么感**彩,可人们分明自她的脸上看出了坚毅。大多数时候,她能够被定义为是真诚的,因为她的力量能为人所用。再怎么说,她的确是给予了帮助。在这个不讲道理的江湖上,也不是凡事在任何时候都不讲道理。虽说不出固定的条件,但好人若真没有好报,那世上早就只剩坏人斗蛊了。

    子殊跑得很快,谁也追不上她。很多孩子在哭,他们都被吵醒了,母亲或是老人留在家里哄着。年龄稍大的孩子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都将头伸出窗外,或者跑到院子里,隔着栏杆与子殊挥手。她像一阵着火的风,没有太多时间给孩子们点头回应。

    这段路不算太短,相较于救人需要的速度——但她眨眼间便到了。冬日的水位不高,河岸边有一段宽阔的碎石带,但再往下走,其深度要淹死一个孩子绰绰有余。附近太冷了,冷得不正常,她很清楚这是因为阴气太重的缘故。水乡的可怕传说绝不是空穴来风。

    坏了,她嗅到那孩子的气味。他应当是来过,但现在不见了。在不算汹涌却也足够湍急的流水中,有许多影子在中央伫立不动。影子上透着一双两双幽幽的眼,鬼火一样。它们与子殊隔水相望,视线像从

    奈何桥的另一端来。

    “把那孩子交出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和水流声抗衡。那些影子默不作声,各自微微动了动,但没有太多反应。一般人是绝对看不到他们的,但从身高可以判断,里面多是未成年的孩子。她不清楚自己该不该这么做,可那个男孩,是不该就这么……

    “别逼我,我不想这么做。”

    子殊抬起手,半圈炽热的火光将她包围,弧状火墙的两端各自截在了河边。火势很猛所有飞溅起的水花都在这热量下蒸发。这些来自地狱的火,能将不散的阴魂烧得干净。但这样一来,也就剥夺了他们转生的全部可能。这太像是一场私审,绝无公正可言。子殊的心里也充满矛盾,她不想以这种方式简单粗暴地解决问题。而且这么做,那寡妇的儿子当真就能被交出来?她不知道这一来一去的时间,溺水的孩子是不是已经死透了。

    而从黄泉路上抢人……她着实没有太大把握。要是真将一切烧个干净,那小男孩不也就……这真算不上是个好主意。可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太多选择。

    那些影子突然就消失了。他们纷纷下潜,回到水中。真是群狡猾的水鬼……虽然不情愿,子殊还是走向前去,一步步迈向水深的地方。夜色下,碧绿的水中像是有一团游移的、灼灼的火焰。她下潜,视线在黑暗里看向四周。没有什么特别的——被惊扰的鱼群,摇曳的水草,还有卡在石头缝里的枯枝败叶。但她知道,这附近有属于人类的尸骨,不止一具。即便是在水中,她也能闻到这种味道——虽然她根本用不着呼吸。

    她不能潜到更深的地方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她太轻,可这里又不是海,又能有多深,水压又能多可怕?可下方就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碍了她,她想不明白,一般的水鬼怎么能有这么大能耐?这样一来,她就无从找寻那小男孩的尸体了。

    怎么办……怎么办呢?舍子殊甚至在想,实在不行便烧干这一带的河水吧?上游的水还会填充过来,所以需要阻截,但应该从哪里开始?阴河刚流入的那一段儿么?这实在是个不小的工程,可此外她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拖得越久,那孩子就越危险。

    水面上传来一阵悠扬的音乐,未免太过诡异。子殊分不清那是怎样的乐器,又是怎样的曲子。声音太朦胧,她重新上游,将头露出河面。她的长发像漆黑的水草一样,沿着水流的方向被拢到同侧。音乐清晰很多,但她的耳朵进了水,令她明显觉得不适。除此之外,也除了岸边火焰噼啪燃烧的声响外,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她看向岸边,突然有些惊恐地游了过去。

    “别过来啊!”

    那些小鸟……那些鸟怎么能追到这儿了?她是那么快。而且离开屋子的时候,它们分明还在床角睡着不是吗?一二三四,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它们不敢靠近火墙,只是在远远的地方发出尖锐的叫声,声嘶力竭。她开始觉得莫名焦虑,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心慌。对于这些水鸟来说,自己的身份等同于它们的母亲。想想看,那小男孩的母亲会为他的失踪撕心裂肺到如此地步。子殊担心自己也一样,更担心自己不一

    样。

    那些鸟儿还没有到该下水的时候。就算是成鸟,也无法在这样的水域停留。它们的绒毛不能将水隔绝在外,甚至还会吸收水分,令自己变得沉重而臃肿。她不知道那些鸟只是为了靠近她,还是在担心她——甚至想要来解救她。她只得前往岸边。那些水鬼不敢对她怎样,但水的阻力依然存在。

    火焰外的安全区太远了,那些小鸟正逐步朝着这里靠近。子殊要跟不上它们的速度了,她不知道对这些小生命来说,克服冬日的冰寒是一种怎样的毅力,只是很少有人会这么做吧?毕竟那个寡妇要跳河里救儿子,都被那么多健壮的男性所阻拦,这一定是困难的事。

    可悲剧在她眼前发生。

    那些小水鸟,一个接一个地沉没在水中。它们应当有本能的恐惧,本能的求生。像是有什么在下方拖拽它们一样,但子殊并不能确定。因为它们是那么弱小,每一次翅膀的拍打都激不起什么水花。它们的消失掀不起任何波澜,如河流本身就有的激荡别无二致。

    直到现在,子殊依然无法与失去儿子的母亲感同身受,但她的心里确乎是空落落了。一个也没活下来,一个也不剩。它们拼了命的弱小的尖叫声再也不会响起,而就在下午,它们还蜷缩在自己身边睡觉,有着均匀的呼吸。

    她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失去不想失去的,得到了得到后才不那么想得到的。她好像没得选,这也好像不止一次。

    子殊狼狈地爬上岸,拖着湿漉漉的红衣。水让布料的颜色更深,更艳丽。她依然像花,像火——破败的花,湿漉漉的火。

    没有来得及去感知什么沉痛,身后有一阵阴风传来。她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漆黑的影子跟在自己身后。她嗅到熟悉的气味,但不是那个小男孩。影子靠近了几步,她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一阵烈火拔地而起,凭空燃烧。红色的火一瞬间变成蓝色,伴随着扭曲的尖啸。它很快恢复成红色,然后散去。弧状的火墙还在燃烧,其他的影子不会再靠近。

    很难说这算不算某种迁怒,但她并未感到更多。

    “啊,啊啊……”

    她听到一阵熟悉的哀叹,熟悉得像是方才的气息。子殊转过身,看到的人竟是满目仓皇的老奶奶。她的眼中一阵空茫,神情怅然若失。明火无法照亮她的眼睛,这双苍老的眼睛同她苍老的耳朵一样,在方才突然地死去。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那个人是……

    那个人是——

    填满心中的究竟是愧疚,还是罪恶?她不该有的,她都不该有。她分明是来帮助那个孩子的,可是……弧状的火光渐渐衰减,从几丈衰弱到一尺。奶奶身后有热闹的声音迫近,火把的光愈发清晰。乡民们要过来了。

    “子殊姐姐……”

    奶奶的身后,突然有个男孩怯生生地探出了头。他还活着!这确乎是值得庆幸的,但是子殊高兴不起来。她不知是因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还是因为杀死了恩人的“孩子”。她实在想不出,此刻的人类应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来应对。

    一切都多余得可笑。

第三百八十二回:夜行被绣

    “你没事……?”

    半晌,舍子殊从嗓子里憋出这样一句话来。她该庆幸的,可是她现在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难道该憎恶他、埋怨他吗?但这孩子什么也没做错——或许错就错在有些贪玩了吧。可这不是所有孩子,甚至所有幼崽的天性么?他们尚未被生活与生存的利刃所伤,是一生中难得有权保持愚昧的阶段……

    天真也害死了她的“孩子们”。

    那男孩尴尬地攥着衣角。他或许见证了一切,也或许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上去没有受伤,衣服也没有破,只是有些脏罢了。他可能并未躲到河边,而是到旁边的树林去了。他怯生生地望着她,似乎有些抱歉。

    “姐姐对不起……害得你来找我,还弄湿了衣服。”

    子殊看着他,张着嘴,但没有说话。男孩可能是看到了熟悉的人,才从藏身之所跑过来的。既然这孩子没事,暂时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子殊看向沉默不语的奶奶,她一直怔在原地,僵着不动。她晦暗的目光落在一个固定不动的位置,并没有看子殊一眼。那是之前的鬼影消失的地方——被子殊烧尽的地方。

    人类怎么能认出灵魂的样子……?子殊想不明白。她记得,分明很多人都是不能的,大多数人……但也不是没有。怎么偏偏她可以?或者,人类特殊的羁绊是能让他们察觉到不同寻常的什么。可想这些有什么用?不如问问自己,若是当时再冷静些……

    人们的喧闹越来越清晰,她看到火把构筑的光明正在迫近。她感到一丝莫名的惶恐。

    之后呢?人们会以为她救了那孩子,尽管那孩子会澄清,但他和人们依然都会感谢她……而老奶奶呢?她会用那沙哑的声音,哀嚎着哭诉自己再一次失去孙女的事吗?这件事分明过去了那么多年,短暂的重逢与失去却再度让她受到如此强烈的冲击。她还能从那茫然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吗?可能她会好起来,可能不会;她可能会说出子殊的所作所为,但也不会有什么人相信,或者即便信了也没有更多感觉。那终归是鬼,也终归不是自己的孩子。

    在人们发现他们之前,舍子殊设想了几乎全部的可能。

    然后她终于做出抉择。

    “不要让你的娘亲担心……随奶奶回去吧,帮我照顾好她。”她对那男孩说,“还有,替我向爷爷,和你的朋友们道别。”

    她露出一个有点苍凉的笑,湿漉漉的发梢还滴着水。晚风吹过的时候,她隐隐觉得有点凉意了,微微刺痛,这就是人们应该感到的“冷”吧。而且她笑的时候,又不由得在想自己以前究竟有没有无意识的、发自内心地笑过。此刻,她知道这并不真实。

    “子殊姐姐不跟我们回去了吗?”

    “嗯,我该走了。还有很多事做。”

    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可、可你的衣服……你身上都是水,那么冷——”

    “别忘了我是厉害的巫女啊。”

    她宽慰着,展开双臂。她身上变得很热,衣服很快绽开微浅的色块。潮湿的地方变干了,表皮、头发与织物里的水分很快被蒸发。她周身散发着淡红的微光,偶尔有一点类

    似火星的光点闪烁。小男孩皱着小小的眉毛,觉得又神奇,又难过。

    他目送她转过身,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眼前的光芒黯淡,身后的人潮涌来。他刚转过身就被撞上来的母亲揽入怀里。人们欢笑,人们庆贺。老爷爷去拉依然呆滞的奶奶,她像是回过神,但什么也没有说。最后她所望的,是子殊离开的方向,但那里除了黑暗已空无一物。

    她去往稀疏的树林里。因为是南方,并没有很多树落了叶子。但这并不能缓解她心中的压抑。无名的苦闷令她呼吸困难,她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她若真是个失忆的人类,一定能回想起相似的感情。话说回来,就算是妖物,也该有些自己的悲欢喜怒。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妖怪,独独对此迟钝不堪?或者作为妖怪,她也将那些感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子殊不愿再去想了,她好像没有再思考下去的能力。就在她一人静默地在夜里走时,耳边又响起轻盈的曲。这次离得很近,她立刻环顾四周,试图判断声源在何处。她很清楚,这一定就是自己在水下听到的声音。

    乐声从斜后方传来,她立刻转过身,朝着那个位置跑去。没多久,她就在灌木丛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一刻,心中的失落暂时被她抛到脑后,她只觉一阵惊异。

    “吟鹓……?”她呼喊,“是你吗?”

    那身熟悉的杏黄衣裳,一看就是与她阔别已久的吟鹓。她还活着,而且看上去没受什么伤。子殊的手轻轻按在胸口上,向前两步仔细瞧她。吟鹓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就好像此刻不是自己第一次见她。

    她捧起什么东西给子殊看,子殊发现,那好像是一枚质地不错的玛瑙。但她再仔细看,就会发现上面有着漆黑的小孔。这不正是……

    “是那个法器?”

    吟鹓点头。接着,她指向子殊来时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

    “你是说,你也从那里来?”子殊很快意会,“你看到我?”

    吟鹓又点了点头。

    “你为何不早些……”

    吟鹓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不过也不用解释太多,子殊也能想到,在自己正慌乱的时候,吟鹓再出现在身边,会让她有多难处理当下的心情。她不再追问,只是有些怀念地看着她。但让子殊感到奇怪的是,她好像不是那么的……那么的令自己熟悉。很难说为什么,可能是离别太久,又发生了许多事……吟鹓改变了许多。

    她的相貌没有什么变化,气息好像也并不让她陌生。大约是气质吧——她老成了许多,行为举止中有种行走江湖多年的游刃有余。可她们分别得有那样久吗?她更不知,为何缘分会让她们在此地相遇。这与热闹的、情报丰富的地方不同,算得上荒郊野岭,她们如何在茫茫旷野里重逢?冥冥之中,像是一切都被安排好了。她想问问吟鹓,却知道一时半会她无法回答。

    吟鹓的眼睛里有种别样的成熟。但这个时候,她招呼子殊靠近些,露出一个有点俏皮又狡猾的笑——这令她在一瞬间看上去像个活泼的孩子。她将埙凑到自己嘴边,吹出一曲婉转的歌。这时候,林子中的每棵树冠都在轻轻摇晃着,在后

    半夜里显得诡谲。子殊警惕起来,但很快发现,有许多鸟儿接二连三地飞出来。它们的动作有些迟缓,似乎刚刚醒来。

    大的小的黑的白的,许许多多的鸟都飞过来。很快,还有机灵的松鼠,和小巧的鼹鼠朝着她们过来。在一定范围内,所有的动物都被唤醒了。它们绕着吟鹓转圈,叽叽喳喳地唱着歌,像是在应和这首曲子。

    真是颇为梦幻的场景。子殊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心情有所好转。树林热闹起来。可就在这时,吹奏中的吟鹓戛然而止。曲子突然断了,那些小动物都反应过来,在短暂的愣神后,立刻慌不择路地四处逃窜。有些鸟儿撞到一起,不少杂乱的细绒从空中纷纷落下,像雪花一样。很快,周围一点儿活物的影子都不见了。

    吟鹓无奈地摊开手,像是在说“如你所见”。

    “真的是法器……而你,可以使用它。”子殊沉吟道,“嗯——就像过去,那个天界而来的国师所做的那样。”

    叶吟鹓连连点头。接着,她在自己的腰上比划了一下,像是在量什么的高度。她再次指着子殊来的方向,随后将埙凑到自己嘴边,但只是做出吹奏的动作,并没有吹响。一连串动作下来,子殊好像看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你……救了那个孩子?”

    吟鹓继续点头。她的表情有些高兴,好像很欣喜于自己做成了这件事,而子殊又明白了她的意思。子殊继续推理道:

    “在我之前,那个男孩是不是真的被水鬼……于是情急之下你用乐声控制了他,没有让他走到河里去。等乡民们来了,你才放心让他出去?他好像没看到你,也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当然,是我没有问……我找他中途听到音乐响起,是你指挥他回来么?”

    吟鹓不断以点头认可她的推论。子殊想要发出叹息,但终究没有。或许那四只可爱的小水鸟对她那时的位置而言太远,何况火光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些鸟奋不顾身地跑下河时,她确实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但她难道要连吟鹓也一起责备吗?不,她不该责备任何人,包括自己。

    罢了,罢了,不要再想这些了。既然已经见到吟鹓,已经是莫大的喜事。

    “说来你为何会在此处?我还想着见不到你了……”

    吟鹓思索一番,最终还是蹲下身,用一块石头在干燥的土地上划拉起来。她只写了一个字,子殊便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是一个“殁”字。

    “你也要去那里……”

    若是如此,她们的重逢便显得合理了些。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或许……真的有这么巧吧。她不信什么命运什么上苍,不过可能当真有什么东西,在对她的不幸作出补偿。她的脑内浮现了这两个字——是了,不幸,这应该足以形容她的处境。

    可从现在起,一切应该会好起来了吧。

    两人穿的衣裳都是那样旧了,也有不少地方磨得太薄,几近破损,吟鹓身上还有着补丁。她的衣裳都是不出远门又不干重活的富贵人家才用的料子,撑到现在,已算是足够爱惜。

    天就快亮了。她们陪着彼此,在逐渐被光驱散的黑暗中前行。

第三百八十三回:夜光之璧

    “我完成了我们的约定。现在,到了你履行承诺的时候。”

    霜月君看着叶雪词认真的双目。她眼里唯有坚决,尽管语气并不是那么强烈,霜月君却不难感受到她那不可扭转的态度。

    “我不会食言。但是还请你先将琥珀交予我手。”

    “你不会食言,难不成,是怕我食言么?”叶雪词突然嗤笑一声,“您可是堂堂六道无常,我一介小人物,哪儿敢耍这种把戏?何况若您没有骗我,凛天师一定就在附近。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应该更不必紧张才是。”

    霜月君看着她,缓慢地眨了两次眼睛。随后,她指向自己身后木屋的门。

    “凛天师就在这里等你。你虽算不上什么小人物,但你说的是,我不该显得像是在压迫你一样。你可以最后再将琥珀交给我,不过至少让我看一眼,确信它在你手里。”

    没那个必要。

    这女人的心声直直流入霜月君的脑海里。她因为惊讶微张开嘴,随后点点头,将身后那扇门拉开,自己则让到一边去。她说:

    “我不会听到你们之间的对话,这点还请你放心。我在附近有其他事要处理。当你离开的时候,请直接将琥珀交到凛天师手上,他会转交给我。可你若是想耍什么花样,我会第一时间赶回来。虽然,我不认为凭你的实力会是凛天师的对手。”

    真自信啊,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小女子。这屋里,该不会有什么陷阱吧。

    我们还没你们殁影阁那么下作。

    霜月君不悦地皱起眉,看也不看她一眼,双目放空望向前方。即使在心里,叶雪词也在默默揶揄她,霜月君并不客气地给予回击。两人明面上没有吵起来,心里却都在嘀嘀咕咕。不过叶雪词的确没从她开放的思绪中读出阴谋的味道,何况,他们确实没这个必要。她慢悠悠地从霜月君刀一样笔直的视线前掠过,霜月君“啪”地摔上了门。

    随后,她露出有些悲哀的神色来。

    希望这女人得知真相后,别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来。本身这个决定就够冒险了……山海能答应她做这种事,也实属离奇。

    也许也不那么离奇……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平等地认为所有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他很强大,不论身躯还是灵魂,他甚至有能力去干涉得知真相的一方的反应。世上若是多几个他这样的圣人,江湖一定会太平许多。但这样的圣人,又凭什么独自背负那么多呢?未免太不公平。霜月君突然想到,或许这也是六道无常中不都是所谓“好人”的原因。

    那位大人从未盯上他,因为他们都知道,即便不为他增加任何约束,他都将会始终贯彻自己的原则。尽管有些地方与那位大人的理念相悖。

    但世上更需要自发的“好人”。

    叶雪词走进屋里,当身后的门轰然紧闭时,一切都变得明亮了。屋里没有点灯,但是墙壁上贴着的符咒都在散发着温暖的柔光。她看到空旷的室内中央有一个很大的法阵,一位仙气凛然的年轻男性坐在一端,紧阖双眼。

    他就是凛天师?

    叶雪词慢慢向前走了几步,那人便开口了。

    “原本入定之事,应选户外清净之处,以近日月。今夜大雨将至,借晴不

    易。再一来,考虑到叶姑娘终究是妖的身份,还需在四壁设下符咒与辅助的阵法,若是露天的环境则难以实现。您切莫见怪,我绝非对您有所敌视,而是人与妖间差异诸多,更为危险,我不得不对环境加以限制,以求双方魂魄的稳定。”

    “哦,没关系。”叶雪词环顾四周,“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话不多说,还请您快些开始吧。”

    “请姑娘就坐。”

    按照凛天师的指引,她坐在一处地方,学着对方的样子盘起腿来,屏气凝神。墙壁上那些整齐的符咒端端正正地贴着,上面不知用何种墨水书写的符文时明时灭。但在正式开始之前,凛天师还是准备多说些什么。

    “有些事,兴许与入定无关,但既然时机未到,姑娘能否听我说上几句?”

    “您但说无妨。”

    叶雪词始终对他保持着一种距离感的尊重。作为知晓天下秘密的、在知晓天下秘密的地方工作的角色,她当然知道他,了解他——不然也不会通过霜月君拜托他。若是凛山海有什么重要的话说,她也乐意听一听。

    “您知晓天下那么多秘密,一定从其他人口中听过,您的前世与极月君的事。”

    “嗯。”叶雪词大方地承认,“我已经知道,我的某任前世是他的弟子。他们的关系应当不错,极月君才会在我儿时救我一命。想来,是念在这层情分上。”

    凛山海微微叹了口气:“在几百年前,我道行尚浅时,他曾因为一件小事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说:‘这报恩就像是报仇一样,想拦是拦不住的。’他认定我的前世有恩于他,便利用身份的特权,生生世世都护着我。虽说不至于事无巨细,但他诚然庇佑我度过了许多危急的时刻。那些道理,他比谁都明白,有时甚至还会劝别人,不必在此生之外的时节过于挂念。但,那也是因为那些人能力不足。极月君这样的人,倘若时间与实力允许,就会这样一意孤行下去……他其实是个执着又倔强的人呢。”

    叶雪词听了半晌,总觉得听明白了凛天师的意思,又没完全明白。或许最佳时机未到,凛天师还没准备进行这场仪式。于是她追问下去:

    “所以?您是想说,我的前世也曾有恩于他吗?她……不是他的徒弟么?”

    “不,这有些不同,具体的事我单单这样向你口述,你定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你的那位前世,名为云清盏。”凛天师说,“我永远记得那孩子,还有她的姐妹,唤作云清弦。”

    “我知她们一个哑,一个聋。起初她们都是被左衽门胁迫做事的人,甚至与凛天师你作对。后来,是极月君解救了她们,收入门下,她们才重获自由。”

    凛天师有些惊讶:“你知道的还不少。”

    “但也只知道这么多了。如果您还想说些什么,我洗耳恭听。”

    “嗯……这样一来,我似乎也没什么多余的事能说。剩下的,只能交给入定了。”

    “那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开始?”

    “已经开始了。”

    凛天师话音刚落,叶雪词惊觉自己正置身于截然不同的环境里。原本她在一座木屋里,大风拍打着窗户,展现出骤雨的前兆。可不知何时,耳边忽然十分安静,他们

    也不再身处昏暗的室内。就像是一场梦,梦的主人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自己究竟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如此一来,便能确定是在做梦了。

    “这场入定我多花了些工夫。”凛天师就站在她的身旁,“我不想让你完全地代入前世的身份中去。像你这样的人,恐怕很容易将两个不同的人混为一谈,最终弄不清真实的自己究竟是谁。这对极月君来说也是个麻烦,所以,我换了一种方式。”

    “旁观的入定需要更多准备,”叶雪词皱起眉,“但您本不必如此。”

    “我不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极月君。我要来一些他作为纪念的、你们的头发,还托人求了许多珍稀的材料。希望你能明白,这次入定,是在许多人共同的努力下完成的,希望你好好珍惜,能领略到我们的良苦用心。”

    “哦。”

    叶雪词表面上淡淡地应付,心情却莫名有些紧张。她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压力。这种压力诚然是凛天师所给予的,但她这般“没心没肺”,本身不该惦记的。他们当真是为了自己好么?不一定,说不定只是想让极月君摆脱自己这个累赘罢了。毕竟极月君是那样温柔,那样善良,就算与自己过招时也不会下狠手。

    她很清楚极月君的可怖之处:那双袖下的枯骨,不知葬送了多少迷途的亡魂。

    但那些终归是厉鬼,只是些凭白伤人、无法超度的可怜人。当谁也无法拯救它们时,毁灭亦成了救赎。极月君究竟有没有什么心理负担,那要问他本人才知道。说不定,连他本人都不愿意给你说个明白。他就是这样的人。

    “这是哪儿?”叶雪词环顾四周,只判断出自己正身处一座城镇宽阔的街道上。

    “是用云清盏的记忆构建的地方。这里的确存在,只是与现世有所偏差。不过,过了这么些年,恐怕这点差距已不值一提。”

    “我们旁边的是……一个戏楼?”

    “是了。你倒是很敏锐。”

    “这里怎么没有人?”叶雪词环顾四下,“街上没有,楼里也没有。”

    “嗯,但很快便有了,重构记忆需要时间。”凛天师指着那栋两层高的戏楼说,“在这段记忆中,她年过三十,但仍青春貌美——习武之人的体魄都老得慢些。她与清弦被纳入极月君门下后,不再叱咤江湖,只是偶尔替师父做些琐碎的任务。极月君精通乐理,乐感极强,他教她们的并非是作为杀手所必要的武学,而是……文人雅士理应知晓的礼乐之事。”

    “……”

    “他想要她们过平静的生活。”凛山海说,“十年罢了,对六道无常而言,不过弹指一瞬的事。但对清盏而言,她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最有意义的十年。在这段漫长的时间中,她因机缘巧合与一位男子相识。他不贪恋清盏的美貌,也不介怀她的口不能言。他单纯地为那温婉而凛冽的琵琶声动容。”

    “她的乐声带有杀意?”

    “她终归是个杀手。尽管极月君这些年拼尽全力地帮二人消磨乐里的戾气,但实在收效甚微——她们曾受过那样的苦。不如说,比起清弦,清盏还做得更好。”

    随着景色变得愈发清晰而真实,叶雪词的心越跳越快。

第三百八十四回:夜去明来

    云家的两个姐妹不能再以索人性命为生,自然要做别的活计。而对她们来说最合适的,当然是两人最擅长的乐理。她们的水平早就超过了能教人的水平——何况这是来钱最快的法子。但能不能把肚子里的货倒出来,这是另一回事。云氏姐妹受躯体条件所限,终究是装着饺子的茶壶。要想办法教别人,总是能教的,只是……太费时间。这听上去像是在行善,而不是赚钱生活。

    去戏班子的话也太屈才了,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部分。她们在左衽门时就已经“名声在外”,具体地讲——恶名远扬。就算有极月君的面子在,她们自己也会婉拒。两位都是善良的人,不想为极月君和戏班子添麻烦,哪怕口碑这种东西都能靠时间雕琢,她们也不愿耽误别人一点儿时间。

    那唯一的办法,已经显而易见。

    自己开戏楼。

    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选址、买地、盖楼、装潢,哪一个都是烧钱的事。极月君虽然拿不出这么多钱,但拿得出办法。他认识的人很多,在繁华的街区借了一处好地皮。那儿曾经是个客栈,两层楼高,屋子倒是不用新盖了。至于客栈为何不开了,理由也很简单——住宿的地方太多了。这家客栈的饭菜没什么特色,环境也就那样,小二全是掌柜的亲戚,一天到晚吊着脸,一副每个客人都欠了他们好几百两似的模样。这般情况,当然无法与同行竞争。但要说戏楼,这座城是屈指可数的。住在这儿的人,比起听曲赏乐,更喜欢观舞。

    云家的姐妹不怕竞争不过。舞蹈与武学,都是对身子骨提的要求。习武之人的柔韧并不比习舞之人差,甚至在某些地方更柔韧些。无非是一个动作要快、准、狠,一个动作要柔、曼、娆。这些都能训练,都能控制,何况她们也不是没学过跳舞,多少有些底子。极月君认识的人多呀,他请了位江湖上特别出名的舞者指点她们,两人很快就领略了要点。尽管那种同弹奏时一样锐利的气息尚在,舞者师父却让她们保持下去,不必强改。在这个地方,像这样刚柔并济的舞蹈并不多见,一定能吸引很多客人。

    她们开戏楼,总得有吸引人消遣的地方。两人的特色便是将舞蹈与奏乐结合。既要有耍兵器似的花哨,又要求不失美感,这确实不是谁都能模仿得来。反弹琵琶,舞奏箜篌,那些抓人眼球的表演受到空前的欢迎,甚至有不少远道而来的旅人专程看她们的演出。二人最出名的,便是一曲自导自演的《破空杀夜舞》,讲的似是一场夜战。平静中带着肃杀的前奏,逐渐转折到激烈的纷争,最终又重归寂静。整个过程自然而然、行云流水,又令观者感到心弦紧绷、神魂激荡,一曲终了也久久难以平息心中的震撼。

    她们自己组了个班子。一个戏楼当然不可能只靠两个人撑起来,总要有些别的东西拿出来给人看。但她们收的人,都是机缘巧合下认识的,也有别人介绍来的。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患有残疾。甚至,这戏楼里下到端茶送水的小二都有些毛病。要么是腿脚不太利索,要么缺一两根指头。当然,她们收的人都查清了背景,不会收来

    路不明的人。若收了道上的人,是会给戏楼带来麻烦的。

    所有人都老实本分,也不会有任何客人刁难戏楼的人。若是有不识相的瞧不起残疾人,定会被云氏姐妹收拾一顿,从楼里扔出去。几番下来,再也不敢有人闹事,更多人对此表示大快人心。她们的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后来,戏楼来了一位特殊的人。他不是听曲的,而是来求职的。

    他便是云清盏的相好了,但刚开始自然不是。老实说,那时候清盏对他没什么感觉,清弦甚至有些敌意在。这种敌意持续许久,从始至终都没有消散。但那是后话。这位青年第一次出现在戏楼的后院儿。天将亮未亮,正是万籁俱寂之时。这时候,戏楼是不开门的,只有昨夜留宿的客人住在里头,也没什么节目可表演。真正开始热闹起来,往往都到了中午。

    他一身是血,趴在门口,被刚醒来开窗通风的清盏发现。那个视角是看不到人的,但她看到后街蔓延来的血迹。她不顾清弦的劝阻,只身一人下楼打开后院的门,便发现了那快要失去意识的青年。这下,清弦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一起帮忙救人。戏楼停业了一天,里里外外都忙他一人。他身上多处负伤,断了几处血管,失血过多,整个人皮肤黄得发灰。虽然戏楼没有医生,但两位杀手出身的姑娘还是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的。好不容易止住了血,他才保住一口气。

    同时,两位姑娘也发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这个人的武功应当是废了。他没有被人破了修为,但身中暗箭的地方,都是重要的经脉与穴位。看他的体格,应当也是个练家子,只可惜就算保住一条小命,调养得再好,也不能再拿起刀剑飞檐走壁了。

    云清弦认为这人留不得——他来路不明,还身负重伤,给这儿带来麻烦怎么办?这里所有人都身负残疾,都要她们护着,极月君在她们生活稳定后也不常来,照顾不到。而这个人的身份也至关重要。若他是个杀手,等他醒来,所有人都得被他灭口。若他不是,那戏楼就会被追杀他的人盯上,逼他们交人。云清弦不想做道德选择题,清盏也不想。

    更可怕的是,这种手法……像极了左衽门。

    云清盏却觉得,只要等他醒来,她们控制住局面,问个清楚,是个麻烦再让他离开也不迟。她们不该像过去一样冷血无情,何况过去的事也本就不是她们愿意做的,一切都应当有所改变。戏楼的其他人呢,都支持清盏的立场。理由很简单,他们都得到了世人足够的善意,自然也觉得应当以善度人。就算这男的醒来当真翻脸不认人,他们也都愿意用性命守护两位姑娘乃至整座戏楼的安全。

    云清弦不说话,算是默认。没办法,她不知怎么才能说清楚。世间的善不算少有,那些善不都是热切的,而热切的善,多半盲目。这些道理,云清弦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要明白,可没办法解释给所有人听。包括自己在内,他们都是幸运的,是得到拯救的。

    她始终盯着这个人的动向,一刻也不松懈。

    之后的故事就比较俗套了,所有人都猜得

    到。

    青年醒来,并未杀意发作,而是对所有人都表示感谢。与其说他像是一位杀手,更像是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他解释说,自己是某个富家少爷,家里让他自幼习武读书,哪样都不能落下。后来因为财产纷争问题,他的兄弟雇佣左衽门的人杀他。他寡不敌众,逃了出来,落得如今的下场。这座戏楼是他能逃的最远的地方,他本想敲门求助,却在最后一刻失去了力气。幸亏时机赶得巧,被清盏姑娘看到,要不然他当真就交代到这儿了。

    那多不吉利呀,戏楼的人调侃着。那青年也不恼,不好意思地挠起头来。

    他无处可去,便暂住在这里,清弦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让大家时刻提防。但他人真的很不错,上到一时兴起登台唱戏,下到端菜扫地,除了砍柴挑水之类的重活他做不了,其他什么事都能帮衬着点。所有人都很喜欢他,尤其清盏,因为他很会讨人欢心。附近遛弯掐朵花儿啊、谁去市场上托他带个糖果脂粉啊、用树枝拧巴一些有趣的小物件儿啊……这些富家公子的花花肠子,清盏哪儿见过呢?至少清弦是这么认为的。但一段时间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似乎非常钟情于他们的某位老板娘了。尽管他和所有人也都知道,这位老板娘并不能开口说话,可她似乎也有些心动的意思。

    清弦决定找清盏谈一谈,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她的态度很明确——这人留不得。他小心思太多,而且太惹人注目。左衽门没有完成任务,迟早有一天会找上麻烦。尽管她们已经将此事汇报给极月君,极月君也承诺他们,去联络左衽门的人帮衬一下,但事实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楚。杀手的世界很混乱,不仅在于人际,还在于消息。就连左衽门这么体系完备的地方,也偶尔有弄错的时候。

    而且……问他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哥,他也从来不说。他倒也不是遮遮掩掩,而是巧妙地避开话题。若是追问下去,他便会面露苦恼,祈求对方不要再提悲哀的过往。他已经决定和家庭脱离关系,放弃家产,一心一意地过新的生活了。

    清弦希望这个“新的生活”不是从这里起步,可清盏不这么希望。

    她们二人是从不闹矛盾的。某种意义上,她们永远忠于彼此,也只剩下彼此。唯独这个问题上,她们总是不欢而散。她们太熟悉对方了,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哪怕是心绪小小的变化,另一个人都能有所察觉。

    在这样毫无距离的情况下,她们相左的意见便更令人痛苦。

    日子一天天过去,左衽门确乎是没有再来找麻烦,极月君应当真的处理好了这些事。对于这位年轻人,清弦将一切细节和自己的看法都如实相告。清盏自然知道她会这么做,也未加干涉,毕竟她也很想知道师父的意思。那时候极月君点点头,答应她会查清此人的身份。

    在此之前,那位青年和清盏都不应当有过界的举动。二人也都规规矩矩,没有闹出什么笑话来。他们之间的事,甚至成了城里的美谈,人人都在等他们拜堂成亲的那天到来。

    除了清弦。

第三百八十五回:夜蛾赴火

    没过太久,极月君带着清弦需要的情报回来了。

    他的确“身家清白”,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过往。正如他自己所阐述的一样,他的确出身富贵人家,只不过,那样的姓氏并不值得他骄傲。他们明面上是做买卖,实则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为了赢得市场,他们家是敢雇凶杀人的。他们足够有钱,雇来的人做得足够漂亮。就算没有明面上的证据,一切迹象也能表明他们是一些凶杀案的受益者。可当他们连当地的衙门也能买通时,情况就大为不同。甚至“造谣”他们家的人,都能被衙役抓起来打板子呢。这样一来,他们背地里的名声自然就好不到哪里去了。

    但商人只喜欢钱。维护名声,是因为名声能保住、或能带来更多的钱。倘若名誉与金钱的联系变得淡薄,他们有更好的途径获取更大的利益,那么名誉也是可以舍弃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按理来说生意人,除了需要走南闯北之外,不需要同习武之人般强健的体魄。但他们家有所不同。这家生意做得很大,犯不上家主亲自出马,只需要坐在家中发号施令就够了。可他们得罪的人太多,自然也有不少仇人。而一旦有人盯上你性命时,便会防不胜防。所以,习武其实是为了自保。别等到刀架在脖子上,才开始后悔天天瘫在家中犯懒的事。

    这么一听,他不愿提及自己的过去,也变得合情合理。

    清弦对这门婚事,仍是万万不认的。那年轻人从邻近的城逃到这里,距离听上去就十分危险。就算极月君摆平了左衽门那边,他们若是派来新的杀手,或是干脆本家直接找上门来呢?这件事,她也没打算瞒着清盏,她甚至甩下了难听话:你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难道让整个戏班子都陷入险境吗?清弦原本是绝不会说这种话的,但她被逼急了。其实在她心里,清盏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她就像她自己,而谁不爱自己呢?

    不过清弦也了解清盏,清盏就是会被这样的话触动的。虽然两姐妹看上去十分相似,在熟人的眼里也别无二致,可正是这样细微的差别造就了她们的不同。清盏对旁人的关注算不上博爱,但她诚然在乎;清弦对她们自己的爱更为重视,但也不算作自私。她们就像是将同一个人分成了两个部分,有的东西这一半多些,有的东西那一半多些。

    清盏的确犹豫了。她是喜欢那个年轻人的。他人品好、相貌好、体格好,几乎挑不出毛病,唯一值得诟病的便是他的出身。而清盏知道这一切后,对此事只字不提。但终于在某天,年轻人对她坦白心意,她便表达了自己的疑虑。她佯装不知对方的身世,将“苦怨”诉说在纸上。她表示,对方总是口口声声地说着那些好听的话,却从不提及自己的过往,像是不信任她似的。这样的感情,她怎么能接受呢?当然,清盏只是一定程度上这么想的,她不傻,更重要的目的当然是套话了。果不其然,那青年立刻慌了神,真在担心她会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一阵吞吞吐吐过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交代了自己的身世。

    于是那些事,他磕磕巴巴地讲完了,和极月君告诉清弦的没有太大出入。她很高

    兴,但当时还是装作沉稳的。反过来,那位青年又略显委屈地说,他也从未过问两位姑娘的事,只是如今着实想要知道,不然未免有些“不太公平”。清盏是理解的,何况他通过了自己的“考验”,清盏也觉得无需再瞒,便将自己和清弦的过去一五一十写给了他。

    青年为此垂泪,痛惜不已。两人互诉衷肠,感情确乎又是拉近了。天亮前青年将那些诉说的信纸收走,告诉她自己一定要拿去烧掉,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清盏便更是放心。她准备将这晚的事兴高采烈地告诉清弦,清弦便已从她的神情看出了一切。但她还是没办法安下心来。她将自己的疑虑又告诉极月君,极月君反倒劝她,也不需要想那么多。

    “您难不成相信浪子回头的故事?”清弦的语调十分古怪,“您活了那么些年,早该对人性是什么模样一清二楚了。”

    极月君目不能视,但还能打手势给旁人看。他也可以写字,只是用不上罢了。他的手势是清弦与清盏教给他的,那原本是两人之间曾经的沟通方式,很快便被舍弃,换做更高效而隐蔽的沟通。不过,这过渡的确非常适合极月君,让他能简单地参与那些藏着秘密的对话。

    他说,他知人生坎坷,但若清盏喜欢,便随她去。将来会发生的问题,他都可以设法帮她铲平。两人已经吃了太多的苦,接下来怎么都该过上堪称幸福的日子。倘若说,她真认定了这便是她的幸福,极月君就会这么去做。同样,他也希望清弦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她或许不需遇到良人,也能让自己活得足够精彩。只要她觉得这一生值得,这便是极月君作为师父的最大心愿。

    清弦就这样被说服了——尽管她仍有所顾虑,但她已经明白了师父的用意。她想,清盏的幸福便是她自己的幸福。倘若今后那小子待她不好,自己也有个照应。

    只是……他们终归有自己的生活。清弦很明白。若她放手,她这本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就要永久地割裂了。不是简单地说有血缘在,这一切就无关紧要。岁月会让人改变许多,她实在没有勇气去赌。可到了这一步,她还能做什么呢?她只能在两人成亲前多留心些,多叮嘱些。

    他们当真成婚,那这戏楼便开不下去。道理很简单——青年必须离开这里,否则迟早有一天要被本家的人找上门来,到时候就不是什么说情情爱爱就能解决的事了。这一点,清盏心知肚明。但他们的感情越来越深了,青年承认自己实在无法狠下心来,为了她们的事业说走就走。戏楼的人呢,都是被善意灌溉至今,他们也由衷地希望清盏能与自己所爱的人共度余生。因他们曾在戏楼工作,也算得上“有头有脸”,不少人都在大户人家私下找好了活,并在某日一起告诉两位老板娘。二人感动到几乎心痛的地步——就连清弦也以为,自打她走上杀手那条路,她就没想着再感受到人间的温度。那位青年与清盏的事没能触动她,而戏楼的大家却令她重新拥有这种感受。

    她终于亲口对那二人说,你们或许,是该在一起了。

    那是个良辰吉日,婚礼算不上大张旗鼓,

    但街坊也十分热闹,毕竟大家已经期待太久。楼内楼外敲锣打鼓,四处都是欢声笑语。看着那青年与清盏脸上都洋溢着如出一辙的温暖的笑,那一刻,清弦竟觉得很不真实。

    人间的热闹都与她无关,她什么也听不到。

    她本习惯了这般寂静,习惯了很多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她只能感到地面与空气的震颤,她对这一切十分敏感。但一想到,正是这些震颤本身,将人们的情绪堆叠成汹涌的浪潮,她还是有些不可思议。她本可以感同身受,但当二人饮下交杯之酒时,她只觉得自己有种被一分为二的疼痛与落寞。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极月君是对的。来人间一趟,生活已足够不易。若有能被称之为幸福的东西,就算前途未卜,也该牢牢抓住。

    那天极月君也在,他平等地注意到两位徒弟的状态。清盏这边无须担心,反倒是清弦这里他十分在意。当晚,两人又沟通许久。极月君问她什么打算,有没有继续经营戏楼的想法,清弦坦诚地说没有。毕竟大多数人都找好了下家,不可能重新雇人,而《破空杀夜舞》也不是她一个人就能演成的。何况,另一个人换谁也跟不上她的节奏。

    两位姐妹,一个成家立业,一个游历天涯。故事说到这儿,似乎也完美地落幕了。

    但没有。

    否则,也不会有如今的叶雪词——如今站在这场故事之中纵观一切的叶雪词。

    有仇人最终还是找上门来……但不是她爱人的仇人,还是她自己的。青年说是要将那天夜里云清盏写下的纸烧掉,却被一位戏楼的常客看见。他说自己极喜欢那隽秀的蝇头小字,想花大价钱买。那青年很犹豫,因为他觉得这些内容不该让人看到。但这位客人开了个十分诱人的价格——这对青年的诱惑是很大的。他很缺钱,要攒很久才能给心爱的人买个好点儿的首饰。但两位老板娘经营至今,收入相较之下算得上十分可观。落差一大,有时难免令人不安,何况大环境下还是男主外、女主内的,他并不习惯反过来。更何况,他从小到大都在家中养尊处优,虽说不争家产了,可想重回那段岁月的花钱的能力,这样的心并未安定。

    他想着,反正他们可以去很远的地方,远到谁也不会来干涉的地方。但他还是低估了情报流通的力量。她们在这里安居乐业的消息,很快被以前受害者的眷亲知晓,并密切地追踪她们的情况。云清弦是四处走动的,江湖上很难打听到她的下落,但清盏就没那么幸运。

    最终留给她和极月君的,只有两具冰冷的尸体。

    极月君极力阻拦了清弦复仇的冲动,他知道这样报复下去将永无宁日。清弦认定有他一份责任,否则清盏也不会沦落至此。她更恨自己,恨自己为何要动摇,恨自己为何不坚持。她最终“信守”了极月君不去报复的承诺,一人消失在江湖中不知去向,连六道无常都无法再打听她的下落。

    极月君则替爱徒们担下这一切。

    他那双仅剩白骨的手,又多了层厚重的血痕。

    这便是他道歉的方式了。

第三百八十六回:夜雨对床

    六道神兵需要被销毁,这是他们目前知道最有用,也算最没用的信息。

    既然怨蚀在恶口手中,去往殁影阁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谁又能保证,恶口就会老老实实待在青璃泽呢?睦月君的时间很是宝贵,他只与谢辙他们喝了阵茶,说了些事,便很快离开了。临走之前,他给几人明确地指出了一条路走,他们倒是不用再当无头苍蝇。

    睦月君说,在那座城镇,他们可以找到两个人——两个女人。她们正在调查的,正是无庸家的勾当。她们不是六道无常,却值得六道无常信任,十分可靠。

    两位女子会在那儿停留一个月之久,谢辙他们最好在二月初赶到,不能更晚了,否则她们便会离开。虽说睦月君交代她们要等候几人,但终归不能太久——毕竟不是谁都有大把的空闲时间,何况处理的还是这档子麻烦的事。所幸两地不算太远,他们按时到了。

    这里不南不北,气候略微干燥。毕竟冬天还未结束,仍觉得冷自是情理之中。他们按照睦月君的指示,来到一条种着梅花的街道。本镇的“赤梅一条街”十分有名,自腊月开到来年二月,久开不败。而且这条街很长很长,几乎要将这座不大的城镇拦腰截断。尤其是下过大雪的冬天,若是能从上空俯视,定能在一片广袤的洁白中见到这条灼灼燃烧的街,赤色缎带一样系在这无瑕的镇子上。

    这条街上住的都是当地百姓,梅花也都栽在自家门口。有其他街区的住户想要效仿,但梅花都不能像这条街上一样开得久,只能撑上一个来月就顶了天了。于是有懂行的人说,是那条街正落在一处灵力丰饶的地脉上。还有人说,绀香梅见·如月君的发带上别着的两朵红梅花,就是这条街上采的,所以才那样香,那样艳。

    而睦月君说的两人,就暂居于这条街上。可这“赤梅一条街”实在是太长了,挨家挨户地找,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睦月君当然考虑到了这点。他告诉他们,这条街上有唯一一棵死树——死树并未被伐去,而是一直伫立在那儿。死树当然是不开花的。这样一来,只需要去寻找街上唯一一棵光秃秃的枯树就好了。

    话虽如此……

    他们大约晌午到达赤梅镇,走了一个下午,腿都快断了,还没看到这样的树呢。

    起先来到此地,四个人都觉得新奇。别说这漫天红霞一样的花连成一片,地上也是零落的红色残瓣。到底是二月了,花不如全盛时期那般红火,但对这几人来说已经足够壮丽。更奇妙的是,梅花的气息本是很淡的,但这里的花比一般的梅更香。梅花的气息本是幽幽的,浅浅的,而这里的梅花香得浓烈,即使是同等数量的普通梅花,也不会有这般浓郁的香气。这便更令人觉得,这花香之中是带着灵气的。

    一进镇子,根本不需要打听,顺着香味便能摸到这条街了。可他们直到完全习惯这浓烈的香气,依然没能找到那棵死树。不论找谁打听,他们都只说,还要再往前走呢。

    “我说,我们还是先找一家住户歇脚吧?”寒觞感叹道,“天就快黑了。”

    的确。其他人昂起头,看向逐渐西沉的太阳,正在他们面前。于是他们去借宿,却发现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这条街上的人都精得很,非常会做生意。这个时节正有许多外地人专程来赏花赏雪,家家户户几

    乎都设了客房。当然,价格也并不那么亲民。聆鹓已经离家很远,虽会按时给家中写信报平安,但叶家的生意也不能真说是无孔不入。尤其在偏远的地方,别说是叶家的,就连其他的钱庄都不曾见过。他们剩下的盘缠可不多了。

    已经被第六家居民的开价吓退了,问萤气馁地蹲在路边。她将散落在地上的花瓣堆成小丘,轻声嚷着:

    “实在不行,睡大街应该也成。我看着花瓣挺软和的……”

    “可别开这种玩笑,”聆鹓摇着头,“我们俩可不能变成狐狸呀。”

    正说着,远处跑过来一个孩子。本以为是天黑了,住在附近的小姑娘急着回家。不曾想她直直朝着几人跑来,停在了聆鹓面前。

    “叶姐姐?”小姑娘歪头打量着他们,“还有两个哥哥……咦?这个姐姐怎么……”

    问萤直起身,抬起眉看着她。她从来没见过这个小姑娘。

    “啊!是你呀!”寒觞一拍手掌,“你叫依依,对不对?你娘亲是沈闻铮沈夫人。”

    叶聆鹓早就认出她。她高兴地张开手,将依依抱了起来。她还没抱过这丫头呢。别说这么大的小孩儿看上去轻,真掂量起来沉得很。不过聆鹓感到自己的右臂更有力量,抱着会更轻松。谢辙不由得笑了一下,对依依说:

    “你今年又换了新衣裳。沈夫人真的很疼你。”

    的确,去年她穿的也是一身大红袄,但与今年这件有纹样上的差别。依依从聆鹓的怀抱里离开后,很高兴地转了一圈,带着孩子炫耀时特有的喜悦。在这漫天的赤梅之下,她像是梅花儿的小仙女一样,在树下翩翩起舞。

    “你怎么会在这里呀?”聆鹓问,“你娘亲在哪儿呢?你们也是来赏梅的么?”

    “才不是呢。我和娘亲都在这儿住了快一个月了——我们好不容易能停下来一阵。但娘亲说,我们也住不了几天了。虽然住在这儿也不错,但和娘走江湖也很有意思……只要和娘在一起我就高兴!”依依确乎是比去年话多了些,也或许是因为他们是她喜欢的人。她声音里的奶气削弱了几分,话说得也流畅许多。依依突然反应过来,又对她们说:“天快黑了,坏人可能会出来。我带你们去见我娘。”

    说这话的时候,依依多看了眼问萤。大概因为没有见过,所以还是会对陌生人有些小小的担心。可既然是跟着认识的哥哥姐姐,也一定不是坏人。既然能见到沈闻铮,几人自然是求之不得。跟着她走在路上的时候,寒觞告诉问萤,这就是他曾提到的那个女侠的女儿。依依频频回头看她,寒觞就介绍说,这是他的妹妹。

    “真好,我也想要妹妹。所有的妹妹都很漂亮。”

    问萤乐了:“我就喜欢这样嘴甜的小孩儿。”

    “我缠着我娘给我再生一个,她不肯呢。”

    “呃……”

    几人一时无言,但很快轻笑出声。气氛活泼许多,让他们有种久违的温暖。

    不过,令他们提心吊胆的未被问出口的问题,她还是说了出来。

    “唔,之前那个绿衣服的……”

    “哎呀!我当是谁呢!”

    激昂的女声出现了,令人倍感亲切。沈闻铮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用力拍了拍谢辙的肩膀。这劲儿委实不小,一巴掌给他摁下

    去一截儿。于是夫人嘲笑他还需锻炼,而寒觞赔着笑后退了一步。到了聆鹓面前,她无奈地笑了笑,摊开两手——其中一手中攥着他们熟悉的、藏着矛头的棍。

    她说:“你是叶聆鹓姑娘,对吧?上次我实在是瞎了眼才认错了你们……”

    但她没有说下去。恐怕从在场的人物构成中,她已经看出了一些问题。她的姐姐并没有与他们在一起,而且方才女儿险些说漏嘴的……据她所知,已是一位恶使了。

    “哟,这棵树……”

    寒觞突然指向沈夫人的身后。果然,这座房子的门前也伫立着一棵梅花树——但它光秃秃的,比两旁的树都要矮,颜色也因失水变得很浅。它已经死了很久,毫无生机,看上去充满了一种嶙峋的悲哀。但这种悲哀是渺小的,相较于整条街的壮丽,它不值一提。

    “哦,这个啊——灵力充裕的地脉,在这里断了一截。”沈闻铮伸出指头比划,“很短的一截。他们都觉得这儿风水不好,所以没人住。”

    “您就是睦月君让我们找的人!”

    “原来青阳初空说的是你们?”她也略显惊讶,“真是没想到……”

    谢辙有些困惑:“可是他说,分明有两——”

    “喏!”

    说着,寒觞把一旁的依依抱了起来。他叉着小姑娘的腋窝,将她高高举起。这可比聆鹓简单地抱着她好玩多了,她高兴地笑起来。寒觞又抱着她转了两圈儿,急得问萤在一旁止不住地埋怨“摔坏了怎么办”。

    “没事儿,这孩子皮实得很,耐摔!”

    真不愧是沈夫人说出来的话啊。

    “行了,天都要黑透了,有什么话别傻站在街上,进来坐吧!”沈闻铮招呼他们,“既然你们来到这儿,我们一定有重要的线索需要谈谈……你们近来如何?”

    于是跟着沈夫人,他们一人一嘴地说了近来的事。虽然有些杂乱,但沈闻铮听得认真。懂事的小姑娘端了茶水,虽然冰冰凉凉,一看就是剩的。对她来说,炉子还是过于危险了。但有这份心意总是令人感动的。

    坐在桌前,他们又说了一阵近况。依依坐在聆鹓的腿上,和旁边的问萤很快玩起了你拍一我拍一。她们俩长这么大,从来没觉得这小游戏这么有趣过。

    终于,谢辙对沈夫人问道:“您最近又在调查什么事么?”

    “嗐,说什么调不调查的……不过是接点活计,混口饭吃,给娃买两件新衣服什么的。不过实不相瞒,最近我确实是接了个大活儿。”

    一直与小孩互动的两个姑娘停了下来,往这边看。寒觞挑起眉,认真地向前倾身,双肘放在了桌子上。

    “有多大?”

    “唉,太晚了,依依还是去睡觉吧。”

    小姑娘倒是很听话。她立马从聆鹓腿上蹦下来,一一与在场的哥哥姐姐们说晚安。然后她很快就跑回屋,关上了门。她是那样乖巧,沈夫人实在教导有方。

    “有什么小姑娘不能听的么?”问萤紧张地问。

    “倒也不是。此事说来话长,她若一直待着,便别想睡了。”

    沈夫人深吸一口气,酝酿了一番,才慢慢地接着说:

    “既然是你们,我也不必藏着掖着。我接的活……是无庸家找上门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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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