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白夜浮生录TXT下载白夜浮生录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八十七回:夜深人静

    刚听到此话,四个人还以为是妄语的恶使——无庸谰雇佣了沈闻铮。那一瞬别管几人想到了什么,都是怎么想的,倒是都惊出一身冷汗。不过沈夫人很快就对此做出了解释。

    无庸氏是体系庞大的家族,生意染指许多角落。可若要拿叶家来比,还真没有太大的可比性。倒不是说二者差距太大,而是涉猎的范围并不相同。虽说生意种类上,他们自然是有所重合的,不过合作与客户的群体大相径庭。叶家是明面上的大家族,虽然江湖地位不及当年全盛时期,几轮改朝换代下来,多少也挫伤了元气。因为叶家的人总是会与朝廷合作的,通常情况下生意大而稳定。最困难的,也只有承前启后的那段时期。

    无庸氏则大为不同。虽说他们也与朝廷有所关联,但也是见不得光的联系。其他时候,也都是在与黑道做生意。而他们的生意也很少是实实在在的、正经的、合法的商品,多是与阴阳术相关的工具,或干脆出的是人力与技术。那些看上去与叶家没有太大竞争力的事业,不过是更为阴暗之事的幌子罢了。虽说在这些方面,朝廷暗地里会根据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必要时做些庇护,但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定会果断地将他们抛弃。

    这是无庸蓝——现在该说是“谰”所绝不会允许的事。合作可以,但将整个家族命脉放到朝廷手中,绝不是明智之举。虽说无庸氏的生意起步很晚,从未经过什么朝代更迭的血雨腥风。但这不就意味着……若真遇到,岂不是个扼人咽喉的事。他再怎么没有家族情感,作为好用的工具也不会放任家族沦落到那个下场。就算是当下的世道……虽说小病不断,但在大多数人眼中,还算得上国泰民安。

    而他更信奉有备无患。

    家族中年迈的掌权者们,自然都十分保守。但整个家族之中,自然也有与谰的想法不谋而合的人,因此他不乏支持者。他为人沉稳静谧,手段却激进而疯狂,有许多人反对,也有许多人追随。这样一来,无庸氏内部的势力便是相互制衡着的。

    而找到沈闻铮的人,实则是家族内部的保守派。

    “仔细想来,他们这样的家族若真的都让他一手操控……那还得了?”

    “恐怕这江湖毁得比现在干脆多了。”

    “听听那都是些什么话,可真亏他说得出口。”寒觞冷笑着,“地宫里那些无稽之谈,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就是啊。他下手也真够狠的!”问萤现在还记得自己被打的那笔账。随即,她又摇着头对谢辙说:“倒是你要当心,他对你说的话才不客气呢。”

    谢辙叹了口气:“岂止是不客气……我至今还在担心,他会不会派人跟踪我们。目前而言,似乎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发生,但我们绝不能放松警惕。”

    问萤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客房门,低声问:“那个,不是我不相信你们,只是我有点担心——虽然那个小姑娘很可爱,可是沈夫人,当真值得信任么?我与她不熟,也就是听说你们去年和她见过,所以……”

    聆鹓轻皱起眉。她是不愿怀疑沈夫人的,而且她认为

    自己理由充足:“我想,她不该是坏人。我们与她经历的事,都足以证明她的人品。若要对我们下手,她机会多得是呢。何况她如此重视她的女儿,绝不会将自己卷入危险的事中。”

    “聆鹓说的是。”谢辙表示认同,“但,问萤的担心不无道理。能保持警觉是好事。有时候,我们往往容易被表象所迷惑,尤其是在女人和孩子面前——可既然是睦月君引荐的人,加上之前的相处,我不认为她不值得信任。”

    “你还别说,我觉得她接的活也够危险的。”寒觞叹息道,“虽然与无庸谰本人无关,但和他们家族扯上事,也绝不会轻松啊。她说她的任务不方便与我们说清楚,但也牵扯到相关信息的调查……聆鹓也真是被好好盘问了一番。看夫人那急切的样子,想必这任务一定十分重要。”

    “真的是……事无巨细呀。”聆鹓“心有余悸”地捏了捏自己的右手。她还记得,当时沈夫人下意识拽她的手时,那速度和力道都挺吓人。“我被绑架的那会儿……说实话,现在回过头还是一阵后怕。我看得出,她很想知道很多事,却不敢细问。倒是我反过头来安慰她,她才放心地追问下来。”

    “你们说,会不会是……她女儿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她才接的这个任务?”

    那三人默默转头,一言不发地看向问萤。问萤沉吟了一阵,尴尬地说:

    “呃,好像是不可能……”

    “沈夫人的确是侠义之人,自发地为世间百姓做些什么,算不得稀奇的事。她若真受人威胁,一定没有机会接触到睦月君。否则她定会设法将情况告知他的。”

    “说的也是。”

    夜很深了,他们走了一天的路,原本十分疲惫。可与沈闻铮一直说到后半夜,反而给他们唠精神了。桌上的蜡烛安静地燃烧,将四个沉默之人的影子投射到四壁上。屋里重新变得安静,这里似乎也从未像先前那样热闹过。这座客房倒也简单,它虽然显得不大,但比一般的旅店要宽敞许多。何况靠着墙,房间左右放了两张床,还烧着保暖的炉子。

    地上有黑色的线条,似是拿炭块画的。那歪歪扭扭的样子,一看就出自孩子的手笔,想必一定是沈依依的“大作”了。

    没有人去洗漱歇息。他们虽不再说话,但仍然聚在一起,沉默不语。因为除了那些情报之外,沈闻铮还告诉了他们一件与无庸谰相关的、惊人的事。

    他极大程度破译了地宫的法阵。而且,他还改进出了一种可怕的阵法,并将其蚀刻到怨蚀上。那柄交给恶口的刀刺伤了卯月君,阵法也刻印在了她的体内。这只是子阵,母阵却在一具尸体身上。那具尸体,正是一直跟在淫之恶使陶逐身边的兄长。而就在那个夜晚,嗔恚之恶使尹归鸿也在现场。

    “她说泷邈说,这阵法本该刻在自己身上……”终于,还是寒觞先打破了沉默。

    “这是一次调试。他们早就沆瀣一气,密谋着这个计划了。”谢辙摇着头。

    “他们怎么就凑到一起去了?三个恶使……”问萤也跟着念叨。

    聆鹓趴在桌上,望着蜡烛的火苗

    ,脸架在手背上。她看上去并不困,但也一定很累了。即便如此,她的脑袋还是快速地转着,思考这些凌乱的线索。

    “也不难猜。”谢辙梳理道,“嗯……陶逐是想让自己的兄长变成人类,所以无庸谰实现了她的心愿——利用这个特殊的阵法,从六道无常身上汲取力量。对无庸谰来说,这也是最合适的两个实验体。可尹归鸿为何也出现在现场?听起来,他暂时也受妄语指挥,但为什么?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而且他也不像是会心甘情愿给别人办事儿的人……”寒觞也思考着。

    聆鹓突然坐直身子,说道:“所以,他一定能得到好处。他最想完成的心愿是什么?当然是消灭神无君,为自己的家人报仇。你们是这么说的,对么?但有一件事,想必众所周知——那便是六道无常是不能被杀死的。所以……”

    “所以这个阵法,本身就是为了走无常设计的?!”

    问萤脱口而出的瞬间,桌上的火苗似乎都跟着抖了一下。

    那时聆鹓不在场,反倒是旁观者的她思绪最为清晰。当潜在的真相被说出口时,即便有些心理准备,他们还是感到一阵心悸。这真是前所未闻的大事件:竟然当真有人与堂堂六道无常作对,以消灭他们为前提。不,倒算不上是消灭,却比消灭更加恶毒。想想看,一直供给死物灵力以驱动它们模拟活着的样子——大概是这样的,他们还不清楚更具体的原理——那么提供灵力的人会发生什么?一定会枯竭。而对六道无常来说,这绝对算得上一种暗无天日的折磨,永远也没有尽头。

    想想尹归鸿说过的话,想想他那决绝的态度,就仿佛他一定有什么必胜的手段。如此看来,他确实有。他的复仇,不一定是要将什么人彻底杀死,对他而言这似乎便宜了“凶手”这一条命,根本无法抵消这灭门的“罪行”。因此,若是让子阵烙在神无君身上……

    “我们得想办法告诉神无君。”这是寒觞的第一反应。

    “恐怕,卯月君的情况比我们想的更糟。事情一定会恶化,不然沈夫人不会告诉我们如今卯月君的位置……暴露固定不变的走无常的行踪,本就是很冒险的事。现在回想起她当时说话的语气与神态——是我们察觉得太晚。她没有点破,定是怕我们担心。”

    问萤一拍桌子,闷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嘹亮。

    “真是个混蛋!不,真是一群混蛋!”

    而聆鹓的声音开始颤抖:“我总有种感觉。就好像,事情还远不止这么简单似的……”

    “……我们还是,不要再臆测下去了。”谢辙还是忍不住吞咽一声,这才慢慢地说,“总而言之——我们,必须尽快去找卯月君,不能再耽搁了。这也是沈夫人告诉我们睦月君的意思。想必他当初不把话说全,也是有些考量的。毕竟,已经过了这么些天……”

    “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事儿啊。”寒觞也难得说了脏话。

    四个人再度陷入了沉默。在推断出的、尚未被证实的真相面前,一切的揣测都显得没有力量——可一切的揣测都只会让眼前更加迷雾重重。

第三百八十八回:夜月昼星

    少年无法挣脱这悲惨的处境。

    双手被镣铐束缚,双脚亦是如此。相较于他纤细的手臂而言,这样的锁链的确是过于沉重了。他的手腕与脚踝上都是深深的青褐色。除此之外,他全身上下亦没什么好肉。他原本白净的脸,如今已经脏兮兮的,何况长时间没有好好吃饭,他已是面黄肌瘦。

    他脸上三枚细小的痣已经很难辨识。两个点在脸颊上几乎完全对称,还有一个差不多大的点在左眼皮下,与左脸颊的痣连在一条直线上。痣生在丑人脸上便是多余,但生在美人脸上就是点缀。他细皮嫩肉的,姣好的面孔曾给他带来不少甜头。但如今,这便成了他痛苦的来源之一。监狱里可没什么善良的女子,而那些下三滥的狱卒与狱友,自是会嫉恨他的。

    夜深了,但在这个地方也没什么白天黑夜的区别。他只知道人们都休息了,连耀武扬威的狱卒也在门口打盹。唯一一盏灯熄了,没有人来添油。在黑暗里,他呆滞地望着前方,等待时间流逝,等待死亡迫近。

    而后,眼前的黑暗里出现一抹红色。那红色似是在发光,却不够将四下照亮。那并不是火,却也不像是别的什么。它只是一个球状的、散发微光的物体。他甚至觉得这并非是真实存在的某种实体,而是虚幻的、无法碰触的什么。深浅浓淡不一的红在它之上流转,令他不由得站起身来,缓缓走了过去。他身上的镣铐发出清脆的响,但这并未阻止他。而他身前的栏杆似乎也凭空消失了,在他走出一段距离后,并没有撞到任何冰冷的物体上。

    但就在此刻,他突然一脚落空。下方的漆黑突然便深不见底,他直直坠落。慌乱之下,他的惊叫刺耳得能传到很远的地方,可谁都无法听见。

    霂从梦中惊醒。

    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月亮高高挂起,圆溜溜的。许是下午太困,打个盹儿便睡到了二半夜。没办法,这官儿当得就是清闲。只是她现在的心情很不好,因为她又梦到那些怪诞离奇的东西了。

    类似的梦,她做过许多次,而梦中无一例外都有一个纤弱而美丽的少年。每一次,她的视角都是跟着这少年走的,仿佛那就是她自身。但说到底自己分明是个女子,扮做男人也只是在官场上方便行事。何况她的面容并不算难看,却绝没有像梦里那般倾一方城的。梦里的“她”也并不是总在受苦,也有被如云女子环绕的时候。不过在梦里,总是会出现那样一抹赤色之物,作为这场梦的终结。

    她隔三差五会梦到这些,但最近的也过于频繁了。总而言之,将长久以来支离破碎的信息七拼八凑,她大约能还原出这个少年的形象。他似是生在一个不错的家里,父亲是当朝官员,要权在握。母亲呢,亦是官员的女儿,整日就喜欢些绫罗绸缎,古董字画。而父亲最感兴趣的,还是奇珍异宝,山珍海味。对他们来说,弄到这些东西并非难事。

    少年生得姣好的容貌。毫不夸张地说,他一上街便能引来蜂蝶一样的女子。姑娘们都绕着他,缠着他,说这说那。少年在这般优渥的

    环境中长大,自是有些清高的。他看不上很多人,很多事——但也算有这个资本。

    不过俗话说树大招风,且不论这少年如何,他爹倒是因为贪得太多,终于被人设下圈套投入大牢。受到牵连的自然是全家老小——诛了几族呢?这还重要么。但谁曾想,少年竟然真就免于一死。在牢狱中,平日受了容貌多少恩怨,在这里便偿还了多少代价。但这罪受的终究是有头的。许多对他倾慕有加的官员的千金,竟然真就想方设法,花了大价钱,买了大关系,当真把他从牢里弄了出来。这之中不少姑娘确乎动了廉价的真心,为他痴狂。而真心爱他的姑娘也被这容貌蒙了双目,托人捎消息,劝他改头换面,莫再张扬。她们自是不知这少年的心境有多肤浅,有多污浊。虽在监狱饱受折磨,但容貌带来的好处,他还没享受够呢。

    不过他还是惜命的,他逃到了很远的地方去。只是命运总是荒诞的,就好像他从天子的命令下得以生还,便花光了所有运气。没多久,他就被一个妒恨美人的疯子残忍杀害了。那疯子容貌奇丑无比,杀人如麻,而且专杀天下所有俊俏的男子女子。在这种人的刀下丧命,实在不知算不算是“死得其所”。

    说到底只是一场梦而已,和霂自身又没什么关系。可是……若真如此,她也不会总在惦记。实际上,她尚且是人类的时候……也与这少年有着相似的处境。回忆起过去的事,总是令人生厌。和少年一样,她的父亲也是一方官员,但不如梦里少年的父亲位高权重。不过若是想贪,这种位置反而有不错的油水。同样,也正是因为贪财,父亲才有了牢狱之灾。虽说不至于让全家都不得好死,但在政治游戏中,落水狗可从没什么好下场。

    她的父亲贪财,而她的母亲贪生。母亲嫌她是个累赘,花自己的钱,还拖了后腿,让自己不好改嫁。于是她就这么被生母抛弃,以至于沦落街头。什么苦她都吃过,什么罪她也受过。她拼尽全力地活下来——又极尽所能去做“交易”,才让自己有了如今的位置。

    一介女流,不会法术不会武功,在这样的世道上活下来委实不易。但她也足够幸运,在求生的路上,得到了一个有趣的宝物——能实现任何愿望的、如意珠的碎片。一穷二白的她哪儿有什么东西可以交换呢,这自然是通过不正当的途径得到的。一开始,她还没有对那玄之又玄的传说抱有什么希望,何况据说用这东西许愿,要承担相应的诅咒。可那样的破日子她终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她想要更多,和更好的生活。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她许下了自己的愿望……也付出了一切作为代价。

    付出自己生而为“人”的一切,为代价。

    霂一天也不曾后悔过。不如说,如今的自己比出生以来任何时候都要自在。很多时候银子虽然很好用,可她也早就明白,单是银子,那便是世界上最无用、最廉价的东西。什么人脉啊、地位啊、智慧啊,也都是服务于金钱本身的东西。最有意义的,是价值本身——例如能实现愿望这点,是千金也换不

    来的。她不过是动了动脑子,耍了点小手段。在不同情况下,值钱的东西各不相同,而能实现愿望的宝珠,简直就是价值的化身了。物价飞升的时候,钱只会越来越不值钱,就算白花花的银子垒成山一样,换不来一口粮食便屁用不值。而她如今也不需要单靠柴米油盐苟活,脱离人所需求的一切,让她对价值有了更高层次的认识。

    现如今除了这场梦,她唯一在意的便是……那红色的东西了。她能想到现实中存在的、与那东西最贴近的,自然只有一个。

    那便是回到卯月君手中的赤真珠。

    自从偷偷跟着他们去南国,有幸看到的那一眼赤真珠的模样,与它强大的影响力,霂心里便立刻对它的价值有了准确的评估。她甚至要嗤笑以前的自己,真是有眼无珠啊。

    别的法器她不够了解,一时半会也管不着,何况听说法器集齐当真会有灾厄发生。就算没有,奈落至底之主也会盯上她。她当下只馋这一个总行了吧?相较之下,不知何时也不知怎么就遗失了的、同为法器的琥珀也黯然失色。不过霂也不傻,她大多能想到,此物的遗失与那精通偷盗的殁影阁走狗脱不了关系。她差点忘了,叶雪词能偷走的不仅是秘密,她自然是能窃得世间所有感兴趣的东西。只是对她而言,实际存在的物品已经不能给她带来属于自己的价值,仅此而已。

    呵呵,果然世上谁都不可信。虽然她也没有真正信任过叶雪词那家伙就是了——本来想着打好关系方便从殁影阁获利,如今看来还是被摆了一道啊。该说不愧是六道无常么?能选上的人,就算是恶使,也够人喝一壶的。

    赤真珠,赤真珠……她是多么迫切地想要得到它。就好像得到它,令她困惑的梦里的一切也将得以解答。她知道,这是与人精神相通的法器,不仅能偷窥思想,还能影响记忆,甚至摧毁人的意志。那么一定程度上,它必可以复原一些她心中破碎的信息。而且有了它,便能随意扭曲人的精神,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到那时,想得到什么不都轻而易举吗?

    而且,它是多么美丽啊。

    她站在窗前,紧紧盯着天上的那一轮月亮,盯得眼睛发红。最后彻底赤化的,仿佛不是她的眼睛,而是天上明珠似的明月。它变得猩红而诡谲,像是无数个可怕传说中令人惊惶的血月。所有沐浴在赤色光泽下的事物,也都像是浸了血一样,变得晦暗而扭曲。

    她一定要知道答案,一定要心想事成,一定要得到她想要得到的一切。

    这破地方也没什么油水可榨了,扔在这里随他们自生自灭吧。这里的人已然被贪欲所侵蚀,变成了只会执迷于自己所求之物的傀儡。而偶人和黑衣霂卫,如今也要多少有多少。法力、财力、兵力,虽然还不够多,但也足以对付她曾战胜过一次的六道无常了。

    她需要再见莺月君一次……她还需要更确切的情报,和更进一步的理由。她有预感,那背叛了使命的六道无常,选择找上自己的原因,绝不只是想要一个躯壳那么简单。

第三百八十八回:夜游昼伏

    舍子殊时常觉得,眼前这个姑娘不像是她曾与之相处的时候。

    她已经成长为这般模样了吗?子殊是多么的难以确定。叶吟鹓好像比以前更寡言少语。也不对,她本就不会说话的,但她给人的感觉多沉寂了几分。换句话说,应该是稳重吧?

    但时间与孤独都是极能改变人的,尤其是在漫长时间里沉积的孤独。子殊也该意识到,在自己身上也发生了类似的转变。她们不如以前那样了——虽然过去相处的时光也十分短暂,但再无之前的活跃与欢乐。或许是因为离开了她的妹妹,那个乐观的、给人温暖的姑娘。现在她们都太像是……忱星一样。

    再怎么说,两个人也能相互帮衬许多。平日里,她们不需要太多话,但基本能明白对方的意思。若有什么问题,吟鹓就会拿纸笔写给她。不过多数时候,她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她们都不是好骗的丫头片子,在混乱的人群中,繁杂的江湖里,没谁再能让她们轻易上当。而在荒原中遇到野兽或者妖物的时候,吟鹓也能沉着应对。虽然她不具备与妖怪硬碰硬的实力,但那祸乱人心的音乐,总能起到一些玄之又玄的作用。有时,她能让人们安静地睡去;有时,她能指挥低级的妖怪离开此地,去别处徘徊;有时,她甚至能让野兽们自乱阵脚,相互攻击。而在这个时候,她们只需悄无声息地逃之夭夭,便能避免麻烦。

    但这只适用于尚且未被敌人发现的时候,或还有一段距离,亦或是敌人比较好对付的情况。若被麻烦找到脸上,还是要靠舍子殊以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暴力。听上去并不雅观,可性命关天的事,谁还在乎什么礼仪。不过话说回来,相对于动不动见血的刀光剑影,她们的方式已经文雅太多。

    至于她们去殁影阁分别要做什么,有什么问题,她们倒是都没有与对方提及。虽然也没什么不能主动说的,但归根到底,她们要处理的都是自己的问题,因而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生什么交流。反正距离青璃泽越来越近,两人的事,很快便能见分晓。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两人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远了。

    她们先是到了一个镇子。还没迈几步呢,突然几个捕快便围上来,拿着一张画像对两人看了半天,然后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拉吟鹓走。舍子殊感到一丝困惑,但也不能由着这些人胡来。那些捕快只是说,按上面的命令找人,不能透露太多。子殊倒也不至于和他们动粗,便对几人说,有什么问题,便让她跟上吧。这姑娘是哑巴,有她在方便说话。几人想了想,应许下来。看起来吟鹓遇到的也不是什么麻烦事,他们并没有按照押着犯人的方式控制二人。

    没想到她们要去的地方很远——远得令人发指。第一天,两人整整跟他们走了一天,到了晚上却换了一拨人带着她们,要乘马车去更远的地方。若再追问什么,干活的人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看起来他们并没有说谎,一个两个都只是按照命令办事罢了。若是子殊一个人遇到这样的麻烦,她倒也不怕什么,跟着走,总能知道发生什么。但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毕竟吟鹓手里拿着法器,该不会是有什么恶人盯上了她?可在这种情景下,子殊知道自己不能掀起什么

    风浪,否则事情会变得更麻烦。

    她想问吟鹓的意见,可她却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她确乎是稳重许多,但也有些太夸张了。如此周转两三天下来,她竟没有一丝紧张和一丝怨言。不过她也对一切一无所知,只是同子殊一样静观其变。反正一路上都没有人刁难她们,甚至对她们的态度还不错。这样一来就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唯一让她们觉得不安的,是她们已经远离青璃泽走了四天,还动不动就要换乘马车。她们可没有太多时间与这群当官的周旋。两人私下眼神交流了一番,便打定主意,若截至第二天这群人再说不出什么来,她们可就不再配合了。

    不过这些捕快也没给她们这个机会,因为第五天一大早,就有人告诉她们,今天就要到地方了。他们要去的,是当地一个官员的宅院。子殊本想追问更多,但她意外地发现,这次接应他们的人,态度可不如之前的人好。而且,这几个人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们“若想知道更多,便要把钱给到位才是”。她们哪儿来的钱呢?便都默不作声,看看这帮人究竟准备耍什么把戏。

    这宅院建在山林之中,远离城镇。马车走到一定程度,便不能再走下去。之后的路变得有些陡峭,但没有一个捕快愿意送他们了。虽说就那么一条路可走,放眼望去,稍微绕几个弯弯路就能到了。不过他们的态度可懒得很。还是那句话,若要领路,得加钱。若不给钱,就要请她们加油在天黑或是遇到危险前到达目的地了。

    “虽说去那里用不了这么久……刚过晌午便能到了。而且,附近也没有什么野兽与妖物的气息。但这未免太令人生疑。”子殊与吟鹓并肩走着,她说,“这些人的态度好生奇怪。方才还客客气气的,留些面子,便越来越得寸进尺。虽说不是同一批人护送我们,可距离目的地越近,他们就越发敷衍。”

    吟鹓困惑地摇着头,她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但她大约多少有些胆怯,便抓紧了子殊的袖口。子殊觉得,她还算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姑娘。那个不得不坚强起来,时而显得自己有些逞强的姑娘。

    春天渐渐近了,尤其是靠近南方的地方,气候回暖更快。路边已经有不少野花儿开了,将山路点缀得煞是好看。两人憋闷的心情有所缓和。在她们还没走到宅院的时候,她们便看到有人站在门口,朝着二人用力挥手了。

    虽然有些疲惫,但子殊还是加快了脚步。吟鹓略微拉住了她,让她小心行事。等她们越来越靠近的时候,子殊微微皱起了眉。

    “那家伙……似乎是个妖怪。”

    “?”

    吟鹓看了看子殊,又看了看那个方向。两人停下脚步,都不再向前。不过不前进又如何呢?她们似乎也没什么退路。何况这几天的路走下来,她们的心中始终被一团困惑的云缠绕着。可既然已经走到这步,还有什么是她们会害怕——或说会逃避的?

    “我没想到,可真的是你呢!”

    那看上去是男相的人如此说了。但“他”没有刻意调整声线,因而听上去是较为明显的女声。在她们还有些恍惚的时候,此人大踏步地走来,有些高兴地说了下去:

    “托人

    找到你可真是太麻烦啦。我算不上位高权重,便只好用钱打通关系。所幸有听闻你在南方这一带,我便多花了些钱大海捞针——还真让我给捞到了。”

    这人是对吟鹓说的,但子殊一样倍感困惑。她打断了此人的陈述。

    “先等一下。你要找这位姑娘,是么?听上去你是花了大价钱——这是何苦?”

    “钱财乃身外之物!”那人摊开手大方地说着,“我只需要找到这位朋友便是了。说来你是……算了,并不重要。不过可以的话,能请你回避一下接下来的话题么?我也不至于将无关的人赶得太远,您就在院儿里歇着吧?想必,您是不介意的?”

    说着,她看向吟鹓。吟鹓自然没有任何反应。这会儿,她只是呆呆站着,视线不知落向何方。子殊继续说:

    “我见你的手下人,对钱财的渴求有些刻意了。直说的话,我想,你大约是个驱使人的妖怪。我们虽没什么钱财,但我大约也清楚一点:那便是因钱财为你工作的人,迟早也会因为钱财为他人工作。”

    哪怕是出卖你的工作。

    “我不在乎。”那人耸耸肩,轻松地说,“有些人适合付钱,而有的人适合付其他东西。”

    “你如何找到我们?”子殊没有感情的声音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找到她?”

    “不说清楚你便不肯罢休么?好吧,就当我在做慈善了。若要找这位朋友,还真费了我一些工夫。她曾对我说,若要找她,需要一张特定的符,烧灰化水,再加些必要的东西,画作人像。那时候的人像,便会呈现属于她当下的模样。”

    “当下的模样……?”子殊开始听不明白了。

    “就是当下的模样啊。若是改变了,那画给人的效果也会随之改变。”

    “是她,现在的模样?你就不担心找错了人,找上她的妹妹?”

    “你也认识她的妹妹么?唔,灵魂的模样是不会认错的。唉,怎么光跟你在这里浪费时间?我有重要的话要与这位朋友说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当真说了个没完。子殊还有很多问题想弄清楚。可就在这时,第三个人的声音突兀地出现了。

    “你倒是真能找上我呢。”

    子殊猛然回过头去。

    吟鹓开口说话了。

    那一瞬,她有种奇异的感觉。这着实有些令人感到“错位”了。她们自打相识起,吟鹓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那声音并不是很熟悉,而这一刻,她看上去更令子殊陌生。

    “你是聆……不,你不是。”这声音与聆鹓并不完全一致。“你是谁?”

    舍子殊格外警觉起来,而站在那边的人,与“吟鹓”本人都十分平静。

    “吟鹓是不会说话。”看上去像是聆鹓的人,在此刻这样说了,“但,暂借她身体的我,是能够使用这样的声音的。别担心,我稍后会为你解释的。”

    “你可真傻,连六道无常都认不出来呢。”霂冷嘲热讽地说着。

    子殊一时间怔在原地。就在此刻,她感到一阵怪异的空茫——似乎以前无数个觉得吟鹓陌生的时候都得到了解释……并不充分的解释。

第三百九十回:夜月花朝

    所谓春天,大约处处都是鸟语花香,一派祥和之气吧。

    等谢辙他们找到卯月君的时候,已是阳春三月。卯月君在一处绝不为寻常人所知道,也绝不为寻常人所造访的地方。那里拥有世间万物拥有的一切造景,同时也是世间万物中的一部分。那边是全然镜像的世界——云外境了。

    一个镜像的世界,自然不该有一扇固定的门。只要找到晓,便是找到了通往云外境的大门。而晓一直在这里,等待他们的造访,正如他与睦月君约定的一样。

    几经周折,他们终于和晓成功会面了。没有太多寒暄,几人便直切主题。

    “卯月君在云外境中静养。在这生与死的狭缝之中,她与现世的连接会变得淡薄。如此一来,他们想要汲取六道无常的生命力,便比计划内困难许多。”

    “但……她的生命的确在流逝,是么?”

    谢辙直切问题的要害。

    晓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点头。他绿色的眸子里透着一丝无奈,难以言说。

    “终归是缓兵之计。何况,卯月君不可能永远待在云外境里。”

    “而且他们的目标将不仅是卯月君。”寒觞凝重地说,“此事关乎黄泉十二月的安危。而且,这种事……无异于与冥府公然作对。”

    一提到这儿,问萤便愤慨地说:“竟然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

    聆鹓默不作声,只是有些颓然地坐在一旁。她对这一切感到痛心不已,同时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些许悲哀。晓轻轻摇头,语气不比其他人更乐观。

    “想想看,他手下还有那么多偶人。那些东西,若都蚀刻以相同的法阵,对走无常造成的负担将多么沉重。”

    谢辙回应道:“我们也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性。他从地宫的法阵中习得太多东西,而原始阵法已被摧毁,我们将无从得知他的思路。换句话说,就算把原阵摆在我们面前,恐怕以我们的能力,也无法企及。他确乎是个很有才智的人。”

    寒觞斜眼看了他一下。

    “我怎么听你话里话外,还对他敬佩有加呢。你是忘了他数次刁难我们,绑架了聆鹓,促成了嗔恚之恶使的诞生,复活了摩睺罗迦,险些让我们在南国送命的事儿了么?”

    “我当然没忘。”谢辙的反应还算得上平静,“尤其是……罢了。但一码归一码,一个人的能力与他的善恶与否,是没有太大关联的。好人只知道行善,却不能分辨是非,那就成了愚善;恶人聪明绝顶,却只行龌龊之事,那便是恶上加恶。”

    晓笑了两声,突然反问谢辙:“那您呢?”

    “我做该做的事。”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为救济天下的六道无常所救,便该去做救济天下的事。”

    聆鹓静静看着他,觉得他说这话时的正经很有趣。她也喜欢听他这样说。虽然大多数时候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一想到自己认识这样志向远大的友人,便跟着感到一阵自豪。她偶尔能回忆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模样——风雪交加的路上,狭窄的马车。那时候她根本没意识到,这位被她险些忽略的平平无奇的年轻人,竟有着如此抱负。

    “这可不算你的理由啊。”晓突然这样说。

    此话出口,几人都一阵恍惚。他们看向晓

    ,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晓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太过严肃了,连忙笑起来,摆着手说:

    “抱歉,谢公子,我绝无质疑你的意思。只是……你说的理由,实则是你的母亲告诫你,或是环境让你这样认为。你不觉得过于刻板了么?能始终贯彻这般理念的人,恐怕就连六道无常也……唔,不过您若暂时这样想,也是好事。但它若不是您的肺腑之言,将会是异常薄弱的。或许这时候说这些话不大合适,然而——有机会的话,您还是问问心里的声音吧?”

    你就是头凶兽,被束缚在牢笼之中。你儿时被善良感化、被规则教化、被世俗驯化……道德伦理是你的饰链,也是你的枷锁。

    真可悲。

    无庸谰的声音唐突在耳边响起,近得他感到一阵心悸。被怨蚀划过的伤口,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他倒吸一口冷气,面色显露出强烈的不适来。聆鹓着急地站起身,其他人也都面露关切。晓虽不明所以,但也显出抱歉的神色来。

    而一旦抛开三纲五常的约束——你也会是……

    “你是昨夜没睡好么?”寒觞担心地问,“这个状态去见卯月君……唉,还不知你们看上去谁更像是病人。”

    “我没事。”

    谢辙摆摆手,迅速调整状态。他坐得端正,一副全然无事的姿态。

    “说到济世之人……我倒还能想到凛天师。我们曾有幸与他见面,受到他的帮助。他也与我们聊过一些事,我获益良多。”

    晓挠了挠头,摊开手说:“实不相瞒,今日云外境中还有位稀客,便是凛天师了。他算准了日子,猜你们今天要来,便提前在此地等你们。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客人。”

    四人惊讶万分。这事儿刚见面的时候,晓可不曾说过。要见凛天师一面,如今的世道可不容易。没想到,他竟算着日子主动等他们来。想必这次见面,定有超乎他们所想的要紧的情况。晓还说,有其他客人,那又会是谁?

    “那个……”聆鹓小心地问,“卯月君的情况,当真——没那么严重么?虽然您说有结界保护,消耗十分缓慢,但她又该如何休养生息?而且凛天师都来了……”

    “……”

    晓微微皱眉,一半的眉眼隐藏在青铜的假面之下。他勉强笑了笑,说道:

    “这样的事……还是你们自己亲自确认吧。太阳正要落山,时候不早了。待你们进入云外境中,漆黑里唯一点着灯的地方,便是卯月君的栖身之所。”

    几人应许,便随他进入结界之中,进入死生之地。

    穿越这层现实的屏障时,聆鹓还没有太大实感。作为他们之中姑且算最普通的人类,她没有感到有什么奇妙的地方,只是有一瞬的失重,便又重新落到坚实的地面。他们来的环境是一座繁花盛开的树林,环境优美,气候宜人,带着强烈的符合人们对春天的记忆。

    镜像的世界亦是如此。但在这一刻,强烈的视觉冲击还是让聆鹓感到很不真实。

    原本该漆黑一片的森林,有一道漫长而蜿蜒的、亮着灯的小路。每盏灯都随意地挂在树上,并没有刻意安排,但错落有致。暖色的光为树上开着的花蒙上一样的暖色,这场面颇有些梦幻。沿着被淡淡花香笼罩的小路走下去,几人都感觉置身梦幻

    一般。

    大多数这样美丽的街巷,都十分繁华。花灯与鼎沸的人声总是脱不开关系。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小摊与移动的商铺,道路中美食的香气会将花的甜美掩盖。但在这里,“繁华”再与人无关。空无一人的小径显得幽深,安静的气氛与常识大相径庭。这种强烈的反差令人凭空生出一丝不安,但同时,这种别样的幽静如此摄人心魄,让人不自觉地想走下去。

    于是四人不声不响,一直向下走去,谁也不愿打破这清冷而美丽的沉默。直到林中出现了一座规规矩矩的木屋,他们才停下脚步。但屋里没有亮灯,屋外一方小小的、被作为庭院的空地倒是挂了一盏。没有鲜花陪衬的油灯显得孤零零的。

    灯下的躺椅上,静静地依靠着一个人。

    她的双目轻闭,是那么的……恬静。微弱的灯光下,无法判断她的肤色是否就是这样苍白。她的衣裳盛着一些不同品种的花瓣,应当是随意地采摘下来,并未精挑细选。有些花儿是残缺的,有些带着斑。但或许是受到走无常灵力的影响,它们依然新鲜,没有失水干枯。玄妙的是,这些花儿看上去就像是融入了衣裳的花纹一样,有种延伸而出的立体感——如惟妙惟肖的花鸟画跃然于纸面。

    她太安静了,静得像个偶人,静得像失去了呼吸。

    “……”

    四个人走到一定距离,便不敢再靠近。他们只是远远地站着,远远地看着。附近似乎没有别人,至少这里只歇着卯月君一人。她看上去那么美,但……那么的没有生机。似乎所有生命的活力,都是那些花儿,甚至衣裳绣着的图案所带来的。这一幕真的令人很难相信她还活着——尽管每个人的理性都告诉他们,她还活着。

    暂时。

    “你们来的比预想的晚一些。”

    “凛天师?”

    寒觞惊呼出声,但很快压下声音。四个人转过身去,看到凛天师默默走来。寒觞惊讶的不止这点。他完全没有听到凛天师的脚步声,他的轻功堪称登峰造极。他还凭借周转自身的内力来隐藏自己的气息,一般人很难做到这点。

    “别担心,她还安好。只是她近来很容易困倦,需要休息很久。”

    “六道无常……不是不会困么?或者说,他们能忍耐。”问萤小心地说。

    “嗯,是的。但这一切不无代价。”

    “她……何时才会醒来呢?”聆鹓问。

    “若没人唤她,她便能一直睡下去。不过她觉很轻,说话稍微大些声,或是轻轻拍拍她,便能醒过来了。不过近来她确乎是睡得越来越沉……按照泷邈的说法,之前我们这般谈话的声音,也该将她吵醒了。”

    “是那个……跟着她的半妖?”

    “嗯。他与另一位公子在附近,很快便会回来。”

    “原来所谓其他人就是他们二位么?还是说有更多人在这里?”

    “不,只有这些……再有,便是外面的晓,也就是云外镜的器灵。”凛天师顿了顿,又接着说,“这次虽是睦月君传达给你们的消息,实则是卯月君自身的意思。有些事,她想要告诉诸位,包括很快便会过来的两位公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

    “有关于六道无常的真相。”

第三百九十一回:夜阳昼阴

    六道无常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对于许多思想简单的普通人,还有过于遵从本能的妖怪来说,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很多人穷极一生想方设法,为了成为六道无常,得到不会毁灭的形体,得到无穷无尽的寿命。倘若带着这样的念头行善,那便太过功利,自然无法达到目的。作恶便更难说了。人做坏事,总是有着符合当时需要的理由,倒也不会真有人为了长生不老去当十恶不赦的罪人。就算真这么做,最终也不过是被地狱业火烧得干净罢了。

    那么,六道无常的生命力从何而来?

    似乎人们很少……几乎没有人思考过这个问题。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生来如此,仿佛过问这件事是种禁忌一样。就连六道无常本身,也鲜少讨论此事。虽说不上是避讳有加,但相较之下,总有更该关注的、该解决的事要比这优先才是。

    “这便是冥府的权限了。”清和残花·卯月君说,“生命此消彼长,灵魂涡回流转,世间万物的生灵是如此均衡。相对而言,走无常的寿命已经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但这样的生命力绝不是凭空而来的,即便是那位大人,也没有捏造生命的本领。”

    “捏造生命……?”问萤无意识地打断了她,“这不是禁忌的法术么?我以为,对生命的创造违背伦常才会被限制。这一定是因为那位大人知道这样做的恶果——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定祂有这样的能力。可您这么一说,我有些困惑。”

    “是了,那位大人做不到。”卯月君认真地说。

    孔令北抱着肩,倚靠在门边。屋檐下的阴影遮住他一半的脸,看上去有些漠然。

    “所以,因为祂做不到,才不让别人做么?”

    “不是这样的。恰恰相反,正因为祂做不到,才会知晓世间的人为不可能的事,将会倾尽多少不必要的资源与时间。在追求目标的过程中,人们不计代价、不计后果,甚至敢于践踏世间一切律法,弃人伦道德于不顾。即便如此,也不会有真正的、能被定义为生命的生命诞生。而在这条追寻之路上,堆砌着沉重的腐肉,布满了凝滞的血。”

    谢辙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所以那位大人所禁止的并非捏造生命本身,而是不愿让人们在没有结果的道路上,平白牺牲太多不必要的东西。而捏造生命这件事,是连那位大人也做不到的——所以世人亦无法来到这个高度。”

    “的确如此。否则奈落至底之主的位置,怕是要这人来坐了。”寒觞摇了摇头。

    “抱歉我们打断了您,”聆鹓对之前的话题尤为在意,她着急地问,“所、所以六道无常的生命力并非来自那位大人么?祂没什么厉害的法术,能将灵力源源不断地供给你们?”

    “力量的源泉,便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可供六道无常存活的生命力的源泉,究竟是什么?

    卯月君缓缓抬起手,静静地指向面前的人。谢辙看着她纤细的、指向自己的手,感到十分迷茫。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没问出口,卯月君的手指微微一动,挪到了聆鹓的身上。聆鹓也随之一怔,不明所以。而接下来,卯月君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指向了另一侧凛天师。

    凛天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并未表现出惊讶的神色。而其他没有被指到的人,也感到同等程度的困惑。卯月君慢慢放下手。不论是抬起还是放下的时候,她的动作都显得十分迟缓而吃力,仿佛移动的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是更为沉重的什么。

    “虽然过去便有这样的设想,只是得以证实后,多少有些惊讶。”凛天师说。

    “我不明白,”聆鹓恍惚地问,“是、是什么意思呢?”

    说罢,她立刻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辙。谢辙微微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心中隐隐有一个设想,却并不敢说出口。于是他等待,等待卯月君亲口承认或否定什么,就好像他还对真相抱有某种幻想。

    “是你们。”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你们每个人。”

    每一个人类,每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泷邈想起一件事。

    “若从每一位百姓的口袋里,掏出一文钱来,拿去交税。这个数额不会影响任何人的生活,毕竟口袋里真只剩一文钱的人早就饿死了,是不?所以不是真的有谁会为此丧命……交税的钱放在国库里,用来修筑工事或去赈灾。总之,干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只是例子,一切都能严格执行,没有任何差错,也从来不会出差错。收取的次数也算不上频繁,即使将短时间内的钱累加起来,也不至于会突然让一个大活人当街饿死。

    不管这笔钱是怎么征收的,它就是以一种特别的形式直接从百姓手里变走了,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知道自己的一文钱被拿走了,就算是最吝啬的人也不会察觉。但被拿走的那些钱,一定是用于服务苍生的。

    这个索取的行为没有告诉任何人,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财产受到了不合理的侵占,至少是没被通知过的,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许可。这是否是不公平的?

    瞒了就是瞒了,骗了就是骗了。这是错的。”

    这些字句是那样清晰,仿佛他方才就与卯月君探讨过一样。但泷邈觉得有种说不出去的奇怪:卯月君此刻分明与他们讲的是另一件事,可他的脑内就是会浮现出曾经的对话。他还记得那也是一个安静的夜。同样,他也记得自己的态度,自己的回答。

    “这本就是‘是非’的性质是否‘正当’的问题。就像我认定,不论妖怪、动物还是人类,生来就是恶的,即使恶行被施加到我的身上我也不会有怨言。善行也是同理。何况在得到好处的同时,支付代价不正是理所当然的事吗?若当真保证公正,这是无可厚非的。”

    当然不止这些,他们还说了许多。但这些话,泷邈都牢牢记在心里。他不至于有事没事便拿出来琢磨,但他坚信这番别有深意的话,一定藏了什么卯月君那时不能展开的秘密。

    他还记得她的态度。

    “因为其隐瞒的性质,让我总是坐立难安……虽然它一直很安分也很沉寂,我这担心显得杞人忧天了……我还是感觉这样不好……心里是过不去这道坎的。”

    但她依然在这里,在六道无常的岗位之上,在黄泉十二月的职责之中。她并非因为无法理解才不去面对自己的工作,而是深知自己无法改变、无法抗

    衡、亦无法提出更好对策的处境下,选择最优的方式,在无奈之中前进,贯彻属于自己的善与正义。

    这是没有错的。

    没有错的。

    没有错的?

    他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恶心。他说不出是为什么。因为卯月君的“虚伪”么?绝对不是。她并没有说谎,反而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在持反对的态度时,仍认认真真地落实了自己的工作,绝无半点不配合的意思。因为她知道,她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她就只能选择当下最合适的。这亦是一种无可奈何。

    那他在难受什么?泷邈当真说不清楚。他只是觉得浑身上下都很刺痒,让他坐立难安。他皱起眉,感到一阵烦躁,想要离开这里一个人待会。但他不想就这么离开卯月君,这好像违背了他的职责,即便这里已经有很多人,即便这里很安全。

    孔令北自是没什么感觉的。但他看到泷邈如此不适,多少也觉得疑惑。

    “你没问题吧?”

    “没什么。”

    “你这语气可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啊。”

    罢了,暂时不要去想。看起来,那几位人类的反应也各不相同。凛天师似是有些自己的感慨,但他终归表现得云淡风轻,像是早已接受了问题的答案。而聆鹓那个姑娘,则像是没有听懂,或者说……听懂了也没表现出什么来。只是谢辙,他一人沉浸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当中。即使在微弱的灯光下也能看出,他脸色发灰,神情是如此空茫。

    所以每一位六道无常每一次形体上的死亡,都是以所有人类的生命力为代价的。这三千红尘中的芸芸众生,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黑暗而可悲的秘密。然而,这当算得上是黑暗的、可悲的吗?人间的人类相对于黄泉十二月的数量,多得数不胜数,分担到每个人头上,不过是窃取了一毫一厘,甚至更短暂的寿命。不论多么危急的情况中,都不可能有人真差这么须臾片刻,便要撒手人寰了吧?相较而言,走无常经历了一次死亡,不过是从每个人类的身上拔了一根头发而已,这根本没什么——实在是无关痛痒的事。

    但是……

    但是啊……

    “千百年来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么?”问萤说。

    “唔,恐怕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吧……能接触到这层真相的人,定不是寻常之人。他们不论接受与否,都无关紧要。但抱歉,作为妖怪……我的感受恐怕代表不了什么。实际上我没有太大感觉——这可能有些冷漠。”

    “你怎么这么想呢?”问萤皱起眉,“你在人间游历这样久,我反而比你更觉得荒唐无理。想想看,这种事说出去也没人信,更没人介意。虽说听上去伤及人们的性命,但实在没什么实感,何况那样短暂。更多时候,想必,他们不会说出真相。”

    因为没有人知道当真说出去的后果是什么。不论无人问津还是引起恐慌,都同等程度的可悲。这要么证明人们对自己的利益并没有真切的概念,没有意识到冥府的行为是一种怎样狂妄的主张;要么证明人们就是这样渺小、就是这样脆弱、就是这样无能为力——而知道真相的人,什么也做不到。

    他们的声音甚至传达不到奈落至底。

第三百九十二回:内顾之忧

    “你准备何时将身体还给叶吟鹓?”

    舍子殊看着她,像在审视一个陌生人。

    这不仅仅是一个比喻。实际上在舍子殊的眼中看来,她的确是一个陌生人了。尽管她的衣服、她的长发、她的面容,她实实在在的一切都是叶吟鹓的模样,可对于能看透灵魂的妖怪而言,舍子殊很明显能察觉到,此刻的吟鹓并不是吟鹓本身。

    她是莺月君,是六道无常。

    之前不是没有过类似的错觉……但还不至于能明确察觉并非本人的地步。她的意识是逐步渗透的,并且可以精准把控渗透的程度。而吟鹓本人,似乎默许了这层思想侵入的存在。尽管莺月君声称这个身体是她自愿临时交付的,舍子殊仍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既然是因为她一个人行动危险,你才会通过这种方式保护她,那么——我在她的身边她便不会遇到过去那些麻烦了。有什么困难,我都能帮助她,因此也不再需要你。”

    “呀,真伤人啊!”她嚷起来,“你还真是不会讲话,在人间待了这么久,也没什么长进。想想看吧,你不也是个妖怪么?仅她一人与你相处,多做提防,是理所当然。”

    “可这是吟鹓的身体?”子殊不明白,便追问,“你也不该替她做决定。”

    “是她将选择权交付于我的。”莺月君认真地说,“她不想思考了呢。”

    舍子殊下意识地想说,怎么会呢?但又转念一想,并非没有可能。只是吟鹓无法在此刻回答自己,当下的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过,我确实是为了执行这孩子的意志而行动的,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去殁影阁,也是她的愿望之一。关于她的声音,关于她的一切,她都想弄清楚。这是我答应她的事。不过既然你要与我们同行,还愿意帮忙,我直白地拒绝你,似乎显得十分无礼。这样吧,你可以随便问我什么问题,只要我知道,都能给你答案。”

    “你与那个恶使,是何时交好的?”子殊不与她客气,直接提了问题。

    “这要看你如何定义‘交好’了。不过不论是哪一种,我都可以回答,是在借用了这个孱弱的躯体之前。”

    “什么意思?”子殊面无表情地问,“你最好说清楚些。”

    “唔,这么说吧……她与我正式存在合作,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不过自我开始接触她算起,应当是很久很久之前了。确切地说,在她出生前,我便已经在等候她的意识降临。”

    “为什么?什么意思?”

    “她是我的一部分。”莺月君说,“我说过,我可以告诉你,告诉你全部。虽然这些话我未曾在那位恶使面前说过,不过迟早会讲给她的——她定能理解我,这是‘回归’必要的手段。在那之前,还是要按照我的计划行事。”

    她们已经离开霂在山中的宅邸,重新按照计划前往殁影阁。她们借了霂的马车走了一段距离,但剩下的路,还要自己重新规划,真是麻烦。那个狡猾的女贪官找到山中的废弃矿坑,将自己这些年来搜刮的金银财宝藏在里面。

    在路上,莺月君简单地交代了悭

    贪之恶使与她的缘之由来。

    她是她的一部分。

    寐时梦见·莺月君,严格来说是一位付丧神——从一幅在殁影阁中收藏的画中诞生。那是一幅美人图,洒了蛾妖幻惑的鳞粉。任何见到字画的人,都会看到自己心中最美之人的模样。而这画不仅仅是简单吸收了其他珍奇藏品的灵气诞生的。人类生来有着“魂、骨、肉”,但并不能说所有有着魂骨肉的就是人类。大多数类人的妖怪,也同时具备这三者,但那也是妖怪的“魂”,妖怪的“骨”,与妖怪的“肉”。即便是具备类人的三样东西,所凝聚诞生的,也不过是类人之物罢了。

    所以说,莺月君也是妖怪——是六道无常中少有的妖怪。

    那幅在时光中沉淀了灵气的画,便是她的“肉”,而她的骨则是一副残破的面具。此物集合了千年前一个可怕大妖的怨念。它被那时尚还是人类的凛天师一行人消灭,独在这面具里寄宿着怨念的载体——也就是活生生的、人类们的灵魂残渣。灵魂残渣承载着怨念,而面具承载着灵魂的残渣。在具化为妖的怨念消散后,此物也陷入了沉寂。它与同为那个时代的造物一起,被安置在殁影阁收藏器物的地方。

    那妖物名为鬼女千面。骨与肉,在灵气的浸染下,未消散的、干净的无怨的“念”得以滋润。它逐渐生长,凝聚出了灵体。这便是莺月君的“魂”了。于是莺月君就此诞生,游荡在现实与梦境的缝隙之间。奈落至底之主将她打捞,并赋予了六道无常的使命。否则,她若是不经指引,很容易沾染过多杂念。若她再被污染,事情就会麻烦许多。

    她的“骨”与“肉”仍在皋月君处,被束之高阁。除了地形与灵场制造的天然迷宫与屏障,那里还处于层层阵法与结界的保护下,算得上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了。不过莺月君还是需要一个实体,去取回自己的骨与肉。

    “借用悭贪之恶使的思路吧:自己的钱放在别人家的金库,再怎么安全,也别扭吧?”

    这话听上去合情合理,舍子殊并不打算反驳。

    “我啊,想要自己的身体。”她这样说,“等我取回自己的骨肉,我便具备拥有自己身体的条件了。我的魂是不完整的,我需要把它唤回来。而我缺失的部分,便是悭贪的恶使。”

    她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说了出来。舍子殊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奇怪,但她指不出是哪里不太对劲。她只是想,倘若自己是真正的人类,说不定能明白她的表述,亦或是……能解释清楚自己为何觉得奇怪。她需要一个理由。

    鬼女千面,虽被称为鬼女,但这只是因为构成这大妖的多数灵魂,是女性的受害者。当年的刺客组织左衽门,不如今天这般规矩。里面有个臭名昭著的杀手,叫做笑面狼,专门挖取美人的脸。美人之中,自然也包括男人。不如说,美貌的男子更值得他嫉妒,毕竟他也曾经是那样令人挪不开视线的、美丽的男性。

    莺月君如今的魂并不完整。这样的魂,即使缺少的是很小的一角,剩下的也不过是件不完整之物。她的力量被很大程度地削弱,缺少的可不止消散的那么一点儿。就这

    样的那么一点儿灵魂,进入轮回之流,到了往生,便是他们所知道的“霂”了。

    “我在梦境的世界穿行,在精神的海洋漂流。终于,我察觉到他,捕捞了他。于是在霂尚是一位婴儿时,我就在她的梦境中发挥我的力量。每一场梦都是精心的编排,每一段情节都去认真设计,每一种引导都倾尽全力。我还对她父母的梦加以干涉,不知不觉间将他们引导成我希望的模样。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她身边的人——我都会用自己的力量,通过影响他们的思想,来使事态发展成我想要的局面。有时他们会认为一个想法是自发的,其实并没有,那是我在诱导他们做出选择。我没有**,做到这一步,实在是很不容易。”

    “为什么大费周章做这种事?”舍子殊十分困惑。

    “为了让她的灵魂成长为我需要的样子。”莺月君认真地说,“也就是说,我们,需要的样子。她必须像他,像那位少年所经历过的一切。她的童年,她的心境,她的思想……一切与那曾经的少年越像越好。他的父母便是这样的人,我十分清楚,因为他曾经就是我们的一部分,这些记忆永远刻印在我们的魂魄里。她越像他,越容易归位,我们便越易融合。”

    “照你这么说,那位少年,在当年也要成为悭贪的恶使呢。”

    “如此看来,本该是的。但六道无常的工作,就是去排除所有为祸江湖的隐患,或是将危险的事物扼杀在萌芽时期。总之,不要让麻烦失控就可以了。那时候,同许多次一样,他在尚未成为悭贪的恶使前就被消灭了。”

    “可如今的恶使成群出现。这不是有些奇怪么?”

    “当然奇怪,奇怪得很。但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莺月君睁大了吟鹓的双眼,幽幽地说,“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我只是,想要属于自己的实体。人们追求什么长生不老,得道飞升,都不过是笑话一场。等真到了那一步发现,还是要有人类的躯体,才能享受**带来的反馈。我也曾是人类,曾是许许多多的人类。那之中的快乐,是什么都取代不了的。”

    “享乐……必须要有躯体么?”

    “我是这样认为的!我们可是深深地受到美貌的眷顾。若非绝美的容颜带给我们不平凡的命运,我们怎能为幸运所眷顾?至少**的享乐是实实在在的。所谓精神的追求,不过是没有好的皮囊,自欺欺人;亦或是……皮囊下的灵魂被驯化了。被驯化的灵魂,也只是服务于整个人类群体的工具而已。你若是人类,加之拥有这般华丽的皮相,一定能懂其中的好。而如今,我已不在意那皮囊是否足够美丽。只要是实体就好,是活生生的人就好!许多事是只有拥有躯体才能做到,才能传达的!”

    她的语气有些亢奋,子殊不知如何回答。她只知道,眼前鸠占鹊巢的无常鬼,想要去殁影阁拿回自己的东西。另外,她精心培育了悭贪之恶使的灵魂,只是为了等他更好地回归自己的本源。到那时,她的力量就会得以完整,到达全盛的状态。

    但那样的话,会如何呢?她并没有说。但至少到了那时,她该将身体还给吟鹓了吧?

第三百九十三回:内忧外侮

    “有你来帮我们可真是太好了——上次与霂知县合作,还是在……”

    “可别这么叫我了。”悭贪的恶使摆了摆手,“这称呼实在会让我想起一些糟糕的记忆。鬼知道那个偏僻小地,怎么就有无常找上麻烦。不过,听说了么?当时那个让你难堪的如月君,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动不动的死人了。”

    “呀,不是你说不提不愉快的事么?嗯,虽说她现在像娃娃一样安静,可是她还安逸地躺在百骸主的蚀光阙呢。真让人不快,那个清高的妖怪……等我们这次事成之后,你可要好好替我教训教训那两个家伙。”

    “虽说我总是在殁影阁进货,不过在这方面帮帮你,也无可厚非。前提可说好了。”霂认真地说,“我要的东西,你必须给我。”

    淫之恶使笑得是那样甜腻,对这位“同伴”的条件并无半点意见。她报以同样认真的态度回答道:“当然了,我要那东西又有什么用呢。那姓叶的女人,终归在给六道无常的殁影阁当狗,我与她可是不同的。她真是过分,怎能就这样偷走你来之不易的宝物?”

    “哼,小偷就是小偷。”

    陶逐的脸色突然就有些不悦了:“你怎样说话呢?我才不支持你这么说。走投无路的时候,人总是要想办法活下去。你这样说,我的兄长可是会生气的。”

    说罢,陶逐身边那与她面容有几分相似的男人挪过眼睛,沉默地看着霂,脚下跟着妹妹的步伐。霂生生看出一丝扭曲来,但并没有作答。在她的心中,这个尸体实在是和其他偶人没有很多差别。虽说它与六道无常建立了强大的联系,但相同的阵法,她也通过无庸蓝的手烙给了自己的军团。这样一来,二者不是又没有太大区别了?

    不过,为了这次合作能够圆满成功,她还是违心地说:“当然了,我该向你们道歉。我们恶使归根到底,无不孤军奋战。难得意见如此统一,岂有不帮的道理。”

    “就是说啊。啊啊,那狡猾的养料竟然躲在那种地方。唉,若不是你人脉广,我们还打听不到那家伙的消息呢。真让人难过,她就不能配合地待在现世吗?反正又不会死,就这样将生命借给我的兄长,不该是好事一桩吗?还说自己是恩泽众生的黄泉十二月呢,虚伪!”

    “我也没想到,那女人会藏到这种地方。虽说我和那姓叶的女人对付不来,殁影阁的人倒还是给了我不少情报——我可是花了一大堆宝物才换来呢。卯月君被怨蚀所伤,想确定她的方位原本轻而易举。不过她藏在云外境内,还是花了番工夫才找到的……所以才很贵。”

    “真是帮大忙了!”陶逐鼓起掌来,陶迹也笑着微微点头。她高兴地说:“我们可真要好好感谢你。这个云外镜可真是麻烦啊。有他在,连尹少侠的心愿都不能好好实现。你说是不是啊,尹少……咦?”

    陶逐停下脚步,左顾右盼。方才与她们同行的尹归鸿不知去了何处,当下已没了踪影。

    “真是的,他好像总觉得我很吵呢!那没办法,姑娘家家挤在一起,就是会聊起来。”

    霂看着自己身上的男装,觉得有些好笑。她还是配合地点点头:“你说的是。”

    花街上人来人往。盛春的光景是如此动人,人们的心境也随万物而复苏。而在这繁荣的集市之中,谁也无法判断混迹其中身着华服的女子,与女扮男相的女子,竟是人类之外的某种存在。不过在这样热闹的街道中,真的有她们要找的人么?

    云外镜的器灵,有能力将自己隐匿在自己所映射的结界中——那便是镜像的世界。云外镜的器灵,也就是名为晓的付丧神,无法完全将自身与现世隔绝。尽管他能自由出入那样的结界,但这必须保证在现实中,他的镜身是存在的。他的本体,与身形,并不能同时处于云外境那样的夹缝之中,二者只能同时存在于现世,或一方处于幻境。

    在过去,并不是没有他与镜身同时位于幻境中的时刻。原因想必也很简单了——他的一只眼睛,也就是一块细小的铜片,依然在现世,不知所踪。他能让自己同时位于同一空间,便能证明它仍存于现世,并非流落到其他什么可怕的地方。但同样,若总是这么做,很容易将自己真正的位置暴露给持有碎片的人。所以,他很少这样做。

    按理来说,他应当同样能看到自己碎片的方位……确切地说,是通过它来看周围是怎样的环境。但他从未真正地看到过,所以只能理解为持有者将它封存起来了。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中,碎片在朽月君的保管下,他一直没能得知那个“眼睛”身处何处。也为了防止持有人也就是朽月君探查自己的方位,他会尽可能不让自己的身形与镜体同时处于云外境中。就这样“相安无事”了漫长的时光,直到碎片被投入轮回之流。

    现在,晓若是在云外境内,那么镜子便由信得过的人带在现世;若他在现世,那么镜子留在幻境内,或是带在他的身上。除此之外,绝无别的可能。

    云外境的大小,与现世是一模一样的。将简单的山水投射到幻境中不费吹灰之力,而死寂的、没有灵魂的植物,映衬在幻境中也绝不是难事。但晓无法投射灵力富饶的东西,亦无法将有灵魂之物“创造”出来。所以在幻境内,并不存在人类、动物与妖物。换句话说,若在云外境中生存,想要吃到肉类便必须来到现世。同样,里面的人想要移动到何处,晓自身或是镜身也必须在现世中相应的位置。即便在幻境内移动,距离也是扎扎实实的,卯月君的状况最需要静养,不宜走动。

    倘若有人或车能去拉她,那么改变位置也不是难事。但这也意味着晓必须在现世中发生移动。很难说,对他们而言究竟是在一个地方不动比较好,还是频繁地改变位置比较好。因为卯月君自身被法术施加了“连接”的状态。正如一脚踏入蛛网的小虫,不动倒是罢了,一旦挪动起来,很容易让猎手发现自己真正的位置。

    坐以待毙也绝不是明智之举,所以他们找到了谢辙一行人。像这样被睦月君信任的武艺高强、法术高超的队伍,一定程度上是能保她周全。毕竟即便晓能察觉到有危险的人靠近,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安全离开,去往另一处清净之地。

    按说谢辙的伤口,即便藏在云外境内,也无法摆脱怨蚀的追踪。但卯月君亦有伤口,即便早已愈合,法术留下的痕迹却不可能被消除。

    “两位

    姑娘,是在找什么人么?”

    出现了。

    两人同时回头。令她们倍感意外的是,出现在这儿的,竟是晓自身。

    “竟一点儿都不掩饰么?可真够嚣张的。分明知道我们在找你吧?”陶逐笑嘻嘻地说。

    “或许是知道掩饰也没什么用。”霂也笑起来,“该说,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晓跟着笑起来,那爽朗的样子不像是遇到两个仇家,而像是和故友久别重逢似的。

    “既然知道,便认真招待一下吧?反正逃无可逃,二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不过这儿实在是人多,虽然两位妖怪应当对人类的生死没什么感觉。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人类的。还请两位给个面子,我们去远处的空地好好说道说道。”

    “不会有什么陷阱吧?”陶逐狐疑地看着他。她猜不透他的心境,也看不到那半张面具下原本是眼睛的地方,此刻究竟是什么。

    不知该说霂太过心切,还是十分自信。她坦然道:“既然如此,就请你带路了。若是造成多余的骚乱,场面也会很难看。再怎么说我也当过官儿,知道平头百姓处理起来最麻烦。还是少给当地县衙添乱了,就听你的。若耍什么花招,我可是会看透的哦。”

    “那便请吧。”

    她们当真老实地跟着晓走了。晓也并未食言,他确实没有设下陷阱与埋伏,而是领着二人到了远处的空地。在这里,人便少了很多,周围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我便不与你废话了。”

    霂翻脸的速度实在很快。她一挥手,暗中跟随的黑衣霂卫们齐刷刷地涌现。而陶逐并未把他放在眼里似的,又与兄长站在一边,看这二人的表演。晓自然也是意料之中。他只一抬手,便有数个与她的手下一模一样的黑草人出现。这让霂微微一怔,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些都是没注入灵力的镜像。现在晓方的复制体,也是靠他临时的灵力驱动的。这根本动不了多久,还会让他分心。但交起手时,她很快意识到了不对——

    与自己的卫兵不同,晓的稻草一旦打散,便不再能为他所用。这对霂来说本是好事,可她若要重新聚拢自己的稻草,便会混杂那些镜像。如此一来,她使唤自己手下可就不那么得心应手了。霂感到一丝轻微的恼怒,她攥紧拳头,似乎准备改变计策。

    “哎,罢了,别浪费呀。”陶逐上前两步,拍着手说,“还是交给我兄长去做吧。”

    她身后的男人走上前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晓看着他,虽能辨认出对方实则是一具尸体,但仍未这般鲜活感到惊叹。该怎么说呢……这就是汲取六道无常的生命力行动的家伙吗?对此,他格外警惕。而且若是血肉之躯,即便是死人,晓也塑造不来。

    太快了。这是晓认识到的第二件事。

    那具被称为陶迹的尸体,不仅观感上与生者十分相仿,行动力更是强得惊人。他的速度与体魄,都远远超过了一般人类。这样的词用于形容尸体还真是有些奇怪……但待晓明白过来时,陶迹的拳头已经狠狠打穿了自己的胸口。

    他的手臂甚至是柔软的、温暖的……真是惊人。

第三百九十四回:内侵外蚀

    陶迹的手臂从晓的胸腔内抽出来,他的身上便多出一个空荡荡的洞。

    再怎么说只是个付丧神而已,何来人类的血肉之躯。胸口的洞没有红色,陶迹的手也不曾沾染任何污秽。但这的确算得上一种致命的伤害。晓微微张开嘴,还未曾说些什么,整个身躯的色彩都黯淡下来,转瞬便化作青烟凭空消散。

    “就这么好对付……?”霂竟有几分惊讶,“这就是传说中的云外镜?”

    陶逐突然笑出声:“哈哈哈,就算这么好对付,不也是我兄长做到的么?我劝你呀,还是少摆些花架子。若是一会儿出了什么事,我们可都不喜欢麻烦呢。不过,镜子呢?我们弄死他,该怎么找到进入幻境的方法?”

    霂有些不满,她皱起眉,想阴阳怪气地还几句嘴。可她刚一回头,便看到一个眼熟的人影出现在陶逐身后。那一刻,陶逐也同样感受到了什么。她转身的同时操纵兄长再一次攻上来,而这次,那人影早有准备,躲得便很灵活了。

    “死而复生”的晓面色平静,没有丝毫畏惧的意思。

    “我明白了。我们还是想得太简单。”霂摆出开战的架势说,“作为器灵,不去破坏他的本体,是没办法真正杀死他的。”

    陶逐不悦的神色很快爬到脸上。她大声地叹了口气,幽怨地说:“真是麻烦!”

    霂瞪着晓,不客气地说:“我劝你还是把镜子交出来。就这么纠缠下去,委实没什么意义。你也不想浪费时间吧?”

    “若说所谓的节约时间便是劝人去死,还要连带更多的人,那如何选择,相信不论谁都能做出真正正确的判断。”

    只是区区一面镜子,态度真让人火大。两人都认真起来,重新控制自己的所属物对晓发起攻击。陶逐更是面露凶色,亲自攻了上来。晓也不做什么反击,只是灵活地躲避着。大多数时候,她们所伤害的不过是他的镜影。只是清脆的“啪”的一声,那幻影便支离破碎。即便是真正地攻击到他,他的伤势也能很快复原,或是干脆重新塑形。

    两人都很清楚,云外镜的本体定被藏在幻境中了。至于为何是他本人在知情的情况下亲自应战,恐怕也是晓的谋略。只要伤不到镜子,任他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又能如何?其他人只要躲在云外境里,找麻烦的人就得知难而退了。

    “真是一群缩头乌龟!”

    “尹归鸿那混账到底去哪儿了?算了,他来也没什么用!”

    累也谈不上,只是霂对着没有尽头的战斗感到烦躁不已。她还有无限的兵力,可对一个杀不死的镜影而言,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她也清楚,自己的骂声都毫无用处。那还能如何呢?她真这么一直杀下去?可她实在太迫切地想得到赤真珠了,她必须……

    天色已晚,那边花街的人也少了许多,但这里本就听不到什么人声。黄昏的天空有着美丽的颜色,那是与春相称的些许暖意。这里可有两个妖怪要气坏了——谁也没想到真能与这家伙纠缠一个下午。但是,两位女妖谁都没有退让的意思。对她们而言,谁也都没有放弃的理由。陶逐暗想,自己的兄长是多么正常、多么健康啊?他比任何人都要优秀,

    就像遥远的过去一样,一点儿没变。这场战斗持续的时间越久,越是坚定她一定要揪出卯月君的念头。

    “我劝两位还是请回吧。”晓看上去不仅没有丝毫倦意,甚至游刃有余。

    “你做梦!”

    “这样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若是真想完成自己的心愿,还请另寻它法。在这里耽误时间,可没什么实质性的用处。”

    原本正在头疼的霂,突然露出了一丝狡猾的笑来。

    “呵呵……我知道了。你其实是在拖延时间吧?”

    晓微微侧目,用绿色的眸子望着她说:“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你是不该劝我们的。虽然戏弄别人,应当也不是你的爱好。对你这种与六道无常同一阵营的家伙来说,能观察出我们更多弱点,熟悉我们的攻击方式,才是最重要的。但这仅仅只是一个下午而已,我们谁都没展露出真正的实力,你却已经开始劝我们离开——我不认为你已经看穿了我们的一切。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你确实是在拖延时间。”

    “哎呀!你还知道回来呢!”陶逐欣喜地笑骂着。

    锋利的弯刀从身后刺穿了晓,暮光暗沉的颜色令刀刃与晓的脸色都冷得不自然。在刀尖上,一滴透明无色的液体顺着刀身的弧度缓缓下落。在流淌到弧度的低谷、最接近晓身躯的部分时,尹归鸿将刀猛然一抽,他的身躯缓缓向前倒下。刀伤很小,略微换个角度,便看不出衣服上存在破口了。

    “咳……”

    从晓的口中涌出色彩奇异的液体,流畅却黏稠。它混着杂色,像是包含了天地万象。但人们很容易便能分辨出来,那东西像是水银,或是熔化的锡液,亦或是别的什么金属的液态。它映出天晦暗的颜色,草晦暗的颜色,与自己晦暗的颜色。

    “你们也真够没用的。”尹归鸿收起刀,不客气地评价道,“只会平白浪费时间。”

    “欸?你说这话我可就不乐意了。”陶逐叉起腰说,“下午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却不知所踪,现在出来说这话合适么?”

    “谁让你们女人只知道逛街。随你们如何,我反正是要先打探消息。听附近的人说,近来的确有一些陌生的面孔频繁光顾市场。他们在此地已经停留一阵了。想必那群藏身于云外境的人,就在这附近某处远离村落的镜像之中。”

    “怎么才能过去?”霂看了一眼地上的晓,又下意识别开眼睛。

    “很快就能过去。”

    说着,他冷淡地望向中刀的晓。在刀刺穿他的时候,发出的还是金属穿透人体的闷声。现在依然没有血流出来,但伤口在扩散,同时发出微弱的咔嚓声。而且扩散的过程中,那些不知名的液体依然在汩汩流动着,与血的形态无异。它在地面上扩散,所到之处,百草尽枯。看来烬灭牙的毒液,任何人与妖物都无法抵抗。这种毒素顺着他的身躯,与镜体相连。侵蚀持续着,令他的皮肤从伤口扩散出黑紫色。被污染的皮肤随之开裂,溢出那种银色的锡液。

    孔令北的手下还是没到……这地方距他的领地本来就远,尽管凛天师让他们提早准

    备,但很多事不都能按照预想中去发生。凛天师恰巧这段时间不在,他在蚀光阙与百骸主处理如月君的问题。而命途卦象这种东西,即便是凛天师,也不能让结果十全十美。他只是说近日会有些许动荡,他们要多加小心。

    晓的胸口感到撕心裂肺的痛,不止因为伤口与毒的侵蚀。这一个月,那两位人类与两位妖怪都是那样体贴,他们对卯月君照顾得无微不至,与泷邈相处起来也十分融洽。像他们这样的人与妖,在世上实则是很少见的。晓总能从他们身上看到数百年前的影子……也是两位男性与两位女性,虽说,还多一个女性的尸体。他们之中,也是有人类,也有妖怪的。这短暂的几十天时常让他有种时光是如此漫长的错觉……就好像这一切美好都不曾破碎。

    如果,他自己没有变得那样破碎就好了。

    视线也被青黑的颜色浸染,可见的色彩越来越少,视野越来越狭小。他是做好有朝一日会粉身碎骨的准备……但没想到还是太过突然。在雪山上,他分明还有一些承诺没有实现,分明还有说好的、答应他人的愿望还……尤其是聆鹓。

    他感到头痛欲裂。

    希望孔令北的援军可以赶上,希望结界内的各位早已做好准备。

    希望你们都能守住自己所守护的东西,兑现自己未完成的承诺。

    希望……希望……

    这声音终归是无法传达到结界内的人的耳中。可是抬起头,谢辙发现天空的颜色是如此不自然。虽说天已经黑了,可他从未见过如此污浊的天色。该说黑本身就是污浊的,而这之中却掺杂着不该有的色彩。它不如彩虹美丽,不如极光绚烂,它是一种仅能让人联想到污浊二字的颜色,像是夜空破了一个大洞,露出更遥远更深邃更丑恶的真实的黑暗面容。

    “出事了!”他喊到,“结界……晓!”

    同样的污染亦发生在现世的天空上。在附近的森林深处,上方盘旋的黑暗看不到一颗星星,反而有种油膜似的丑恶。尹归鸿一伸手,指着那方天空说:

    “找到了,就在那儿。”

    话音刚落,他拔腿便跑,两位女妖一怔,也随之跟了上去。晓一人留在原地,艰难地匍匐着,却没能挪动几分。他早该碎了,在失去这枚眼睛,失去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时,就注定了未来某天烟消云散的命运。世间万物也都有终结的时候,没有什么长久,没有什么永恒。

    这一点,卯月君也深谙此道。但不论如何,至少当下,至少现在,他是多么希望结界内的友人们平安无事。作为一个器物,一个见证世间万物生离死别,生生灭灭的付丧神,当终焉降临在自己身上时他该感到平静——降临在友人们的身上也一样,它的到来是一种必然。但相对而言,晓又很清楚地知道,他们命不该绝,至少不该绝于此处,绝于此时。

    细密的裂纹蔓延到脸上,他的全身已然如火熏的金属,变色、变形。碎片一点点脱落,淹没在草地里。他爬行过的地面,拖着长长的、泛着同样斑斓油光的银色痕迹。他也不知自己在挣扎什么,只是不想就这样停下,不该陷入真正的死寂。

    或许是求生的本能。

第三百九十五回:内外夹攻

    “呀!”

    叶聆鹓惊叫了一声。她捧在怀里擦拭的、缺了一角的铜镜,突然蔓延出漆黑的色彩。这黑色中,有着别样的彩色纹路,就像是高温烧灼后金属发生的变化——在它熔化之前。

    聆鹓的右手没察觉到什么,但左手隐隐感到一阵炽热。但是它没有熔化,而是产生了裂纹。聆鹓差点松手,又怕将它摔碎了。她只得轻轻往前方的桌上一抛,木头与金属发出当啷的声响。与此同时,她听到屋外谢辙的惊呼。

    聆鹓连忙跑出去,问萤和寒觞都在这儿了,他们和谢辙一起抬头望着天。天空的色彩让聆鹓感到一阵晕眩。这不正是方才与镜子上出现的、相似的颜色吗?她害怕地后退几步。见到她来,寒觞立刻问她:

    “镜子呢?!”

    “在、在屋里!”

    寒觞拔腿便冲了回去,问萤也紧跟其后。等寒觞看到桌上的东西时,他的心凉了一截。这东西已经不能被称为镜子,而只能被叫做铜片了。它不再反光,奇异的色彩攀附其上。而且上面有许多不自然的裂痕,还在扩散,越来越密集。寒觞伸出手,试图将自己的灵力供给镜子。但裂纹依然坚持扩张,问萤也一同帮忙。红与蓝的两种灵光相互交缠,聆鹓无法判断这个行为是否有效。裂纹的增加似乎放慢了,但也可能是错觉。

    “看看屋外的天!”寒觞说。

    聆鹓连忙跑出去。她看见天空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或者说,没有好的变化。裂纹依然在扩散,在更大的“幕布”上更为明显,尤为迅速。谢辙抽出风云斩,对赶来的聆鹓说:

    “已经无法补救了,让他们放弃……然后,迎战。”

    当谢辙亲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聆鹓心里一沉。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一天终归还是到来了。对此,几人并非毫无准备,连晓也明确地对他们说过,自己可能会难逃一劫。但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如此轻松,一点也不觉得这算什么生死大事,就好像是故意让他们觉得,云外镜从世间消失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时候,问萤还责备他太过悲观,说话难听。他们知道,晓陪伴了她漫长的时光,她其实是那样害怕,那样不舍。

    但聆鹓也记得,那时在一旁听着的卯月君有多淡然,仿佛晓的死真的无关紧要。

    她很害怕。

    她该做点什么的,不过自己所能做的,也只是听友人们的命令。她告诉寒觞这个消息的时候,对方没有太多惊讶,很快便放弃了补救。唯独问萤是不甘心的,她死死盯着镜子,徒劳地将自身的灵力让渡过去。这是不必要的消耗,但寒觞没有阻止。

    “卯月君与泷邈在附近散步,但他们一定会注意这里,也一定会回来。”

    “他们不该回来。”谢辙皱着眉,警惕地望着四周。“让他们逃跑,我们来断后,至少能再拖延一段时间。但他们……想要真正地解决麻烦。”

    “因为那是六道无常的使命……”

    真是残酷的使命。再怎么感慨,也不会改变什么。

    “结界会逐渐溃散、崩塌,这是个缓慢的过程,幻境会在不知不觉间与现世相连。”谢辙说,“孔令北已经去了几天,今日不能完全寄希望于他赶回来……让问萤带着聆鹓找卯月君他们,与二人汇合,我

    们留在这里阻止恶使……一定要让问萤离开。”

    寒觞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没有时间让她“睹物思人”了,当务之急,是按照先前的预案处理问题。实际上这变故来得突然,而且比他们设想的最坏的可能更为猛烈——当然是云外镜完全遭到破坏。不算是没有心理准备,但当这种情况真正发生时,反而令人感到不真实。

    问萤当然有千万种不舍——但她依然清楚自己的责任。她放弃守在小屋里,在寒觞的劝说下拉着聆鹓离开了。她的步伐很快,聆鹓简直要追不上了。周围有种令人恶心的气味,非常影响问萤对卯月君方位的判断。那气息就像是金属生锈,但不单单是锈味儿,更有种复杂的、让人反胃的成分在。但若要等这味道完全散去,现世恐怕也直接与此地接壤了。

    “在哪儿啊!”她哀鸣着,“到底在哪儿?!”

    聆鹓有些担心。问萤的样子有点失去理性,但仍在极力克制。她当然清楚是为什么,她也并不比问萤的心态更好受。她尚且对晓的存活抱有一丝幻想,毕竟她作为人类,未曾见到一个真切的“尸体”。可是,她更担心自己的这份关切是否……并不单纯。

    晓答应她,会设法帮她找到姐姐的下落。当他的身形与镜体都在此处时,他却没能寻找到吟鹓的意志。当初说这话的时候,聆鹓吓得要晕过去,但晓很快告诉她,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姐姐已经不在人世。若她死去,他会有所察觉——可自从某一天起,她突然地消失了。是的,没有“死亡”这件事真实地发生。也就是说,她的身份被“藏”起来了。

    “做到这点……其实已经算不上难事。她大概是藏在我的‘盲区’内了。”

    那时候,晓指着自己戴着面具的那边眼睛说。

    “那她是不是遇到危险了?!”

    “她也可能是被保护起来了。”晓露出抱歉的神色,“我不能无时无刻去盯着一人看,所以大约是错过了什么。很抱歉。”

    “没、没关系啊,”那时的聆鹓佯装无事,“等卯月君休养好,等凛天师找到解咒的办法,我就能、就能……”

    要多久呢?并没有人说过。不过,凛天师承诺他们不需要在这里停留太久。不论如何至少有了些吟鹓的消息不是吗?晓说,最后注意到她的时候,是在南方。虽然十分笼统,但聆鹓还是将这个线索紧紧抓住。

    若晓消失,或至少丧失了“知晓”的功能,吟鹓的下落……

    别想。她告诉自己——别去想。对问萤来说,她面临的也是失去多年挚友的伤痛,她不该拿别的事物比较。在痛苦的程度上,她们二人是相等的,她们都有悲伤的权利,只是现在不是时候。聆鹓艰难地追随着问萤的步伐,在漆黑而扭曲的夜空下奔行。

    “真是……多么熟悉的面孔啊。”

    说这话的时候,寒觞应该是带着点儿嘲弄的意思。霂站在他们对面,露出一个有些凶恶的笑来。在她旁边的便是尹归鸿了。他没有太多表情,但他的出现已经说明许多。

    “他的目的果然是——”说着,寒觞的视线挪向他的刀。“烬灭牙上……有晓的气息。”

    仇是一定要报的。

    “他在哪儿?”谢辙质问道。

    “在附近的镇

    子边上。但这是个没意义的问题。”

    “恶使勾结,真不知该说令人意想不到,还是情理之中。”

    “或许都是。但麻烦你别把我们划分成一类人——我们只是恰好有相似的目标。”

    “她一定是盯着赤真珠来的。”谢辙对寒觞说。

    “我知道。决不能让她接近卯月君,更何况……”寒觞皱起眉,“他们身上还有第三个恶使的气息——陶逐。她不在,定是与二人兵分两路,去找卯月君了。”

    问萤和聆鹓可能有危险。想到这儿,谢辙不禁攥紧了剑。

    “哎,听起来你们是不打算放我过去了。”霂突然一拍尹归鸿的后背,“我能不能拜托这位小哥替我打一架呢?我真的是有急事找清和残花,拜托你们网开一面啦。”

    尹归鸿瞪了她一眼。他不咸不淡地说:“若这群人不放过你,我倒是可以替你去寻卯月君。我也需要看看,这汲取灵力的法阵真实的效用究竟如何。”

    “你不会私吞吧?”霂捏着嗓子说。

    “不信我你就自己去。”尹归鸿将刀指向谢辙,“只要你有能力摆脱他们,或战胜。”

    “啊啊啊……麻烦死了!”

    霂厌烦地喊出声。她一抬手,草人的式神潮水般涌现。谢辙与寒觞交换眼神,只是一个瞬间的问题。接下来,他们的反应默契地对接了敌人的行动——谢辙的剑精准地与尹归鸿的刀对接,碰撞发出的响声刺耳得令人汗毛倒立。寒觞在拔剑的同时将率先袭来的两个草人拦腰斩断。果然,尹归鸿接下来的行动,是朝着问萤和聆鹓离开的地方移动。他没太纠缠,便疾步过去,谢辙紧追其后,试图去拖延他。

    “喂,你是狐妖吧?”霂盯着他,“妖怪为什么要和人类一个立场,我早就想问呢。”

    “别转移话题。我倒还想问你曾是人类吧?”

    “那我们姑且也算同类呢,麻烦你行行好,让让道儿?非得你死我活吗?啊,我也知道没见过几面的我,和那些跟你朝夕相处的人相比,可能没什么分量。不过想想看,我们妖怪的寿命可是很——长的。我们还有很多……相互了解的机会,不是吗?比起区区人类?”

    “你这忘本的东西,”灵力集中在寒觞的指尖,“没有的。因为你会死在这里。”

    一团高热的灵力摔打在霂的面前,她向后一跃,有些吃力地躲过这次攻击。但她终归是嘴硬的,在碎石飞溅过后,她用傲慢的腔调嘲弄道:

    “你往哪儿打呢?”

    “就这儿。”

    话音刚落,霂发现自己两侧的草人都软软地瘫了下去。它们的内部被高温烧灼,冒出星星点点的红色火光。虽然没有燃起明火,但她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些迸溅的碎石嵌入了她的式神之中,被残余的高温从内部焚烧。寒觞利用狐火控制了“火”的释放。

    “……非要逼我动真格的,是吗?”

    霂攥紧了拳头,但没有动作。只是寒觞的耳朵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远方靠近。不,是一群……结界的界限十分稀薄,它们缓缓穿越过来,又缓缓逼近。

    他看清了那群“东西”的轮廓——是人?

    不对。

    是……偶人?

第三百九十六回:内应外合

    陶逐想要寻到卯月君,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看上去早已和正常人无异的陶迹,在突破云外镜的幻境后灵力更加充盈。他看上去如活生生的人类般红光满面,充满了精气神。这是多么令他的妹妹幸福的事,陶逐几乎要淹没在这切实可见的美好之中。顺着灵力的供给方向,她很快便能察觉卯月君的踪影。

    尤其当她看到一个半妖的背影后,自然更加确信了。

    陶逐一扬手,妖力凝聚而成的粉色花瓣刀刃似的席卷而去。早已察觉到这般妖气的泷邈自是不会任人宰割。白色的羽毛亦如巨浪般奔腾,两股妖气发生了最直接的冲撞,周围的草木石块都遭了殃。最柔软的东西以最锋利的方式发生碰撞,一旦交接便立刻溃散,四溅的妖力碎片将草皮连根掀起,石头也击得粉碎。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飞扬的尘土后,泷邈对卯月君喊道:

    “快逃罢!就趁现在。有多远逃多远!我应付完就去找你!”

    说这话的时候,泷邈心里犯虚。他知道,以卯月君的现状,根本跑不了多远。实际上,她的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是没力气吗?泷邈甚至不敢多问。她面色苍白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却从这层病弱下看出一种无法理解的从容。

    “你不需要一个人战斗。”

    “别开玩笑了!”眼见着卯月君取出神乐铃拿在手上,他感到一阵揪心。“你已经是这副样子了,还能与谁战斗呢?”

    卯月君当然不介意泷邈似是毫无礼数的发言。这般情景,他自是顾不得太多。在她抬手摇响神乐铃时,泷邈眼前的妖气风暴已经逐渐瓦解,两股力量都濒临溃散。但很快,泷邈便意识到卯月君的这番话,与这般举动意味着什么。

    第三股外力的切入彻底了结了花瓣和羽毛的交锋。残存的粉色与白色的碎屑雨中,有人似是从天而降,笔直的身影手持双兵,伫立此地。他的出现伴随着一声夜空中传来的鸣啼。泷邈与陶逐同时抬头,看到一只巨大的鹰在上方盘旋。

    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竟是持着黑白双刀的神无君。

    “竟是——”

    “啧!”

    双方的反应仍是同时的。原来卯月君早已通过黄泉铃的共鸣察觉到接近的神无君。茂密的树海、黑暗的夜晚、混乱的妖气,都让鹰妖无法判断他们的具体方位。因此,卯月君才冒险将自己的位置彻底暴露,只为在她认为最接近的时机给予神无君指引。

    “百骸主从香炉的烟幕中察觉到什么,让我在今日助你几人。”他抬起头,目送鹰妖折返而去,接着说,“孔令北的援军已在路上,我不过是借一位先锋,提前解决一些麻烦。”

    他本人切实出现在这里,就已够鼓舞人心,尤其又带来的确令人振奋的好消息。陶逐自是有些气急败坏的,但她不傻,知道和这个大麻烦起正面冲突绝不是好事。她的宝贝兄长还“没做几天人”,她可不想连着自己一起送了性命。不过她知道,只要稍微拖些时间,事情还有转机的余地。

    “堂堂阴阳往涧赶来英雄救美,不知道的以为你在救驾呢。”

    “你也不必这般

    顾左右而言他。”神无君淡淡地说,“我的目标不是你。”

    那是?陶逐有些心慌。她能感觉到,尹归鸿已在来的路上。近了,很近了。倘若说神无君的目标一开始就是他,那倒与自己没什么关系才是……那他为何出现在这儿,是为了安抚卯月君他们么?还是说——

    “阿迹!”她反应过来时,话比动作要快得多。神无君一刀斩过来时,陶迹的动作略显迟钝,崭新的衣衫被划了个大口子。随之开裂的,还有前胸属于人类的皮肤。自责与盛怒充斥着陶逐的大脑,她漂亮的脸在夜色中显得那样扭曲。

    泷邈摇着头说:“死者终归是死者啊。”

    是了。这名死者不过是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罢了,不会因疼痛而呼喊,也不会流出鲜红的血液。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一道开裂的伤口,与里面没有血色的、僵硬的肉。这样的僵尸只不过是靠灵力维持鲜活柔软的姿态,一旦失去供给,便很快会腐烂。

    “……这么多年,她是一刻也没有停止这般恶行。真不知该说可恶还是可怜。”

    卯月君的话自然没有答案。不如说,答案是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不可说的。

    “到这时你该不会还对她有所怜悯?”泷邈发出沉重的叹息。

    而那边的陶逐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喊,每个字都带着颤音。

    “你最好!不要!后!悔!”

    说着,她一掌撑住后仰的兄长,在陶迹的前身泛起一圈红色的法阵。那阵只闪了一瞬,但所有人都看见了。紧接着,卯月君突然瘫倒在地上,像断了线似的。泷邈慌忙冲上前扶起她。他感到她的手很冰,像死人一样。

    泷邈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神无君,质问道:

    “你这不是要卯月君的命吗?!”

    “我们走无常没那么容易死,只是恢复太慢罢了,赶不上。你自己问她,她是清楚我会这样做的。我的眼睛一直能看到,在她与那僵尸身上,都带着相仿的那种法阵。就是这个法阵在进行灵力的传导。”

    “那个死人行动的方式与之前不同了!”泷邈已经完全明白,“过去是靠妖变的淫之恶使将人的生命力传到尸体身上,但因有这个阵法在,不再需要她本人介入……如此一来,直接攻击那个女妖便不会起效。可如何中断这个法术?单单是攻击那个死人,就算砍得七零八落,所有的伤也都会从卯月君身上补回去!”

    神无君的态度依然冷静,甚至有点令人发指。他平淡地说:“所以只是测试。否则,那死人早就被砍成两半了!”

    “你们这群畜生!”

    陶逐还在发疯呢。但此时,透过被砍烂的衣衫,他们看到,陶迹胸口的裂痕已经完全复原了。那法阵她用起来可真不客气。不过看神无君这般疯狂的举动,也是当然的事。

    “看清了吗?”

    “看清了。”

    卯月君回答神无君说。她的声音小得难以听清。泷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虚弱的卯月君几乎是费尽全力抬起神乐铃,以一种有些别扭的、力量不足似的手法摇晃铃铛。伴随着清脆的铃声,整座森林突

    然发出簌簌的声响。很快,泷邈便看到树木间有什么东西如水流似的从四面八方袭来。不,这说法似是带有敌意,而那些“水流”只是飘荡着,快而温柔地落到悬停到他们周遭。这些都是花瓣,森林里各种花的花瓣,属于夏日的花瓣。五月仲夏,独深夜有些许清凉的风。风裹挟着那些花瓣的潮流,任凭它们在空中飘荡。在这之中,甚至有这座森林土生土长的夹竹桃的花瓣。它们如雪似的洁白,混杂在一片斑斓之中,有些亮眼。

    “你们想耍什么把戏?!”

    陶逐一副备战的体态,陶迹与她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这时再看他们,果然有些亲生兄妹的意思。而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冲破了这些花瓣的潮流,其兵刃在瞬间与神无君交接。

    刀剑碰撞的声音响起的同时,那些花瓣固有的轨迹也因此受到些许扰乱,以此为中心略微向外溃散了些。但很快,它们恢复了之前的流向,在此地以未知的方式周转循环。在五光十色的残花的环绕里,尹归鸿的弯刀与神无君的再度交锋。

    神无君的帷帽被这股刀气掀去。黑色帷幔脱离面庞的一瞬,那异于常人的反色双眸暴露在这个凶险的夜里。

    “别来无恙。”尹归鸿道。

    “杀了他!”陶逐不断地尖叫着:“杀了他们!!”

    “用不着你废话。”

    两人打了起来,几乎是理所当然。神无君依旧是面无表情,但手下的狠劲让尹归鸿意识到,这一次,他是一丁点放水的意思也没有了。

    “如此恶道,你们已经走得足够远了。”他说,“你们的心思,都当我不知道么?不把你们了结在这里,不知还有多少同僚要为此阵身陷险境。”

    “于我而言你一人便够了。我要你同我一样,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什么滋味!”

    “这般滋味,我千年前便体会过了,也不必你多此一举。”

    再没什么多余的废话,两人的刀刃分分合合,再无宁息。摆明来抢人的陶逐与陶迹同时与泷邈周旋。他逐渐意识到,虽然那是个死人,但在陶逐控制下的战斗力也不容小觑。可他不敢再打伤那僵尸了,他不知他还会从卯月君身上剥削多少力量。那些飞扬的花瓣证明卯月君尚有余力,但她究竟为什么这么做,泷邈暂时不得而知,好像只有六道无常才能明白其用意似的。

    渐渐的,他开始招架不住了。原本凭他的力量,也只是与陶逐打个五五开的水平。一个是维持了数百年的半妖之躯,一个是人类转变而来的妖怪,谁更胜一筹,本就是很难说清的事。神无君与尹归鸿不知哪里去了,但不远处似乎还能听到他们兵器碰撞的声音。森林深处,似乎还传来他不知晓的、不属于森林本身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很多动静。这或许与谢辙和寒觞那边的战斗有关,不知与悭贪之恶使的战斗进展如何。他更担心问萤和聆鹓会受到什么伤害。倒也不是瞧不起女子,只是她们实在没什么战斗的经验。

    他疲惫地调整着呼吸,但陶逐兄妹并不给他太多时间,他们一点儿喘息的余地都不给他留。好消息是,在一个抬头的瞬间,泷邈隐约看到远方的天空,似是有群鸟迫近。

第三百九十七回:内外交困

    孔令北回来了。

    孔令北回来了,带着他的援军。一方领主所能号令的部下,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数目。同样,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若要在恰当的时间赶到合适的地方,必须有合理的统筹安排,哪怕他们是一群妖怪。人类的军队有人类的问题,妖怪也有妖怪的,这大同小异。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恰是一场“及时雨”。谢辙与寒觞早已为这层出不穷的偶人们焦头烂额。它们不再如从前般那么好处理了,这一点很容易感受到。最初的最初,它们真的只是一触即碎的瓷制品,甚至没有上“釉”。后来,它们变得坚固,表面也变得“柔软”,具备更强大的韧性,甚至拥有了可以使用的灵力——尽管应当还是从操纵者的角度而言。但不论如何,它们越来越难对付已是事实。

    那些鸟妖们俯冲下来,将偶人们一个又一个抓向天际,再狠狠地丢下去。那些人形之物被摔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虽然谢辙他们也能将这些东西斩断,但不论如何,它们总能相互吸引着曾经的部分,拼凑成原先的模样——可能不那么标准。就算是残缺的,它们也能用残余的能移动的部分,拼尽全力支撑着自己挪动。那副样子足以令两人感到恶寒……实在太像是某种活物的求生,像是某种形同人类的、活物的求生。而且它们“活下来”的唯一念头竟然是置他们于死地。唯独鸟妖们将这些东西摔得粉身碎骨,才能遏制这让人不适的场景。

    不少鸟妖能化作人类的,或是类人的模样,直接在地面上辅助他们。体型稍小的,或是不能变形的鸟儿,就去撕扯啄食那些黑色的稻草。这样一来,悭贪之恶使的式神们便溃不成军。原本处于优势的霂大惊失色,她不知为何此刻会有这么多援军凭空而降。

    急得跳脚也没什么用,她不知还会有多少不可控的变故,只能寄希望于在别处的两位同伴能稳住局面。她不是傻子,不打算在不值钱的地方浪费时间,溜溜乱转的眼睛证明她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能从这场混战中率先脱身了。控制这些式神已经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她不能再投入更多无用之功了。

    夜空中,气势最凌厉的身影利箭般猝然而下。仅仅是扫了一眼,谢辙都能认出那身华丽而炫目的尾羽。若是不知情的,怕是能将这惊鸿一瞥错认为凤凰了,但凤凰是不会有这般杀气在的。落地的一瞬,他已化作人形,一同出现在手中的还有两根镀了彩的分水刺。

    他没有管一旁打着算盘的恶使,而是正正地落在谢辙和寒觞面前。他问了两个问题。

    “他们安全吗?”

    “……我们不能肯定。”寒觞解释道,“但如你所见,云外镜已经……”

    “我知道,但我来时没有见到他的残骸。之后我会派人搜寻。”接着,孔令北又将话题扯了回来。“他们在哪儿?”

    谢辙知道这个“他们”是什么意思。不仅是卯月君,还有泷邈,还有这之外的所有人。但如今他们四散而去,谁也不知道谁在什么确切的地方。寒觞也不说话

    ,两人微微摇头,脸上写着的是爱莫能助。

    “无妨,我自己去找。”

    这话确乎是没有一点责备的。二人都看到孔令北眉眼的凛然。没有太多愤怒,也没有太多焦躁,但尚能读出一丝迟来的懊恼。他微微抿唇,颇有一种做好了最坏打算的觉悟。也或许……并没有做好。但谢辙很清楚,他们与这几位妖物的朋友在这幻境中度过的,短暂的一两个月——安逸得如做梦般的、却与遥远的过去似是没什么不同的春天,都在看不到的地方延伸着怎样压抑的、晦暗的、哀愁的暗流。

    卯月君都对他们各自说过什么,谁都心中有数。

    群鸟在天空疯狂地舞动,大的小的,长的短的,白天的夜里的。除了战斗的声音,它们还发出奇特的鸣啼,有的声音甚至并不太符合它们各自的种族,这大约是在用属于它们自己的、妖怪的方式进行交流。这场面实在稀奇,堪称群魔乱舞,若有醒着的人从遥远的村落望过来,定能被这宏大的奇观震得清醒。

    很快,孔令北便发现了一些异象:为何这无风的林中漂泊着如此多的花瓣?它们都是舒展着的、而且随着他的前进逐渐密集。它们汇聚成一股空气中的小流,绕过林里的重重障碍,朝着某处飘去。他追着这些斑斓而新鲜的花瓣,没有丝毫犹豫。在这种灵力的流动里,他察觉到了卯月君的法术的气息。但毫无疑问,这种力量在衰减。放眼望去,越来越多的花瓣的涓流凝聚起来,要么汇在一起,要么各自奔流,但始终朝着一处固定的方向。

    不多时,他顺着花瓣潮的指引发现了两个姑娘的身影。看样子,她们也在追着这股灵力行动。孔令北很快追上她们。

    “孔令公子?!”

    先喊出声的是聆鹓,她十分惊讶——原本她对援军的到来是不抱希望的。她和问萤的脚步都慢下来了,但看孔令北没有一点点放慢速度的意思,又不得不匆匆追上去,与花瓣的浪潮一同奔行。

    “这是卯月君的法术。”没有什么废话,他开门见山地说,“既然你们在追,怕是也不清楚他们的动向,我便不多问你们。这里妖气太混杂,但我仍能嗅出更让人恶心的部分。”

    “这儿好像……不止一个恶使。”问萤如是说。

    “是啊,多绚烂馥郁的花香都掩盖不住的,令人反胃的气息。”

    孔令北丝毫不掩饰自己话中的恶意,但这当然情有可原。然而他话音刚落,那些原本在夜里飘扬的花的涓流,在一瞬间变得紊乱。花瓣们在空气中震颤,仿佛每一片都有额外的气流在控制它们。涓流整体由花瓣的移动膨胀,继而紧缩,像是生物的脉搏。

    然后,脉搏停止了鼓动。

    一瞬间,美丽的花瓣溃散满地,铺就了一道道绚烂的地毯,朝着森林的更深处蔓延。三个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这当然是值得让他们驻足的事。

    “发生了什么……?”

    没人能回答聆鹓的问题,尽管他们都知道,答案或许是悲观的。至少在这

    一刻,卯月君的灵力消失了。没有完全散尽,但已被削弱到不再能控制花瓣流向的程度。问萤也没反应过来,却见孔令北沿着花毯头也不回地冲了过去。

    距离他们赶到或许还要一阵子,但发生的事,已成事实。鲜血溅在地上,将地上堆积的残花打湿。出了意外的,并非卯月君本人——尽管不论是谁,都绝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泷邈感到强烈的阵痛。

    伴随着每一次小心翼翼的呼吸,每一次谨慎的心跳,这种疼痛都在被不断地放大。烧灼感侵蚀着胸前的伤口。他的心脏被什么人紧紧握住了,甚至不是个人类。

    但是,但是……赶上了。

    他很难重新追溯方才的记忆,这种疼痛让他大脑空白,几乎失去了全部的思考能力。再怎么说是个半妖,受到这种程度的创伤也是难以迅速恢复的。但也正是因为他是半个妖怪,才在被拿捏着心脏的情况下仍能保持清醒。虽然他能做的,也仅仅是保持清醒,而不是在下一刻永远地闭上双眼。不如说这样缓慢的消逝才更痛苦些。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与陶逐和她那死去的兄长决斗。他的一招一式都有所保留,而对方一举一动都拼尽全力。那些力量都是从卯月君身上剥夺而来,泷邈自然不敢全力以赴。二对一这样的行为本就有失公平,更不提这特殊的前提条件。他很快就处于下风,难以招架。而就在最关键的时刻,陶逐捕捉到他“怠惰”的一瞬,让那具尸体朝着卯月君的方向攻了过去。彼时,泷邈没做太多的思考,他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只身挡上前去。

    他被来自卯月君的灵力打穿了身体。

    血溅到地面,溅到地面的花瓣,溅到他身后的卯月君的衣摆与脸庞。卯月君单手撑着自己的半身坐在地上,昂着脸,颓然地看着这一幕在眼前发生。她的瞳孔在这一瞬有微妙的变化,但她什么也没能做到。他向后倒去的时候,卯月君甚至没办法好好地接住他。泷邈的身体太过沉重,几乎要把她压垮。

    已经没救了,他们都知道。神无君和尹归鸿距此地已有一段距离,即便前者察觉什么,也不能立刻赶到。而泷邈也无法再得以医治。这已经比任何一次伤情都更严重,而且在过去都是卯月君为他治疗。这种因卯月君的灵力带来的伤害,恐怕已是无力回天。

    然而,即使心脏已不在体内,残留的妖力仍足以支持泷邈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我……知,有朝一日……会迎来,此刻。”

    “……我也是。”

    这口吻究竟是亲切还是冷漠,大约只有二人能判断得出。卯月君的声音多少有些凄然,却又带着一种意料中的从容。他们六道无常一直如此,不论何时都要做好与周遭的人生死离别的准备。就是在这样漫长的时光中,他们才被磨去了棱角,大多成了无血无泪的躯壳。

    泷邈从未奢望过卯月君有何不同,这或许是他的心脏没那么痛的原因。

    也可能是它已经不在自己的胸腔之中了。

第三百九十八回:内外感佩

    血的味道传了过来,尹归鸿的视线发生一瞬的偏移。这儿离泷邈出事的地方已经很远,凭神无君的嗅觉并不能敏锐地察觉。但他捕捉到这个细节,视线也挪向来时的方向。不幸的事就此发生,而他“看”见。

    他毫不犹豫地放弃眼下的战斗,奔赴回去。这样的举动应当说是放过尹归鸿一命。他必须承认,自己处于劣势。认真起来的神无君绝不是与他闹着玩的,他当然清楚。因此,即便有什么意料中意料外的事发生,他都没打算马上追过去送死。他有自己的打算。

    在赶往卯月君处的途中,那些散落在地的、静止不动的花瓣毫无生机。但神无君很快注意到,每一片花瓣都重新开始颤动,像是每一片花瓣的旁边都有一缕细细的风,吹得它们战栗不止。它们很快腾空,恢复了那纷纷扬扬的状态。等神无君赶到现场时,恰看到残花铸成的屏障将陶逐与陶迹隔绝在外。但他知道,卯月君已快倾尽全力。她纤细的、苍白近透明的手臂无力地抬起,指尖对着旋转的花流中央。

    她另一只手托着一个虚弱的半妖——已经没什么温度了。就算现在把他的心脏还回去,他也必死无疑。维持人形的法力几乎完全流失,一对染血的、污秽不堪的翅膀摊开了,斑驳的血将羽毛黏在一起。他的脸上也有一些浅浅的羽绒,围绕着面颊,属于人的面庞像是嵌进去的面具一样。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说些话的。

    “——帮我,转告……我该……”

    “抱歉。我做不到。”

    卯月君温柔而残酷地拒绝了某种请求。他们的声音都太轻了,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可相较于声音,他们更像是在用其他方式,如眼神来进行某种交流。这般默契的形成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但也逃不过属于它的终结。两人的眼神看上去都是那么疲惫。

    对生的疲惫,对死的疲惫。

    他又这样问了,用尽最后的力气。

    “我……作为什么,死去?”

    妖怪,还是人类?

    “泷邈,”她说,“你作为泷邈死去。”

    好像没有太多惊讶,或他剩下的力气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诸如喜悦或失落的情感,他也并没有任何方式表现出来。只是在卯月君微弱的话音终了,他静静地、静静地阖上双眼。

    半妖的心脏还在尸体的手上。在陶逐命令他做出任何举动之前,神无君的刀脱手而出。陶迹的手臂被黑色的弯刀斩断了,断面整齐得能看到筋脉骨肉的结构,却没有任何血液从伤口流出。那只手上还攥着泷邈的心,尚未被使力捏碎,尽管这么做对那恶使来说也没什么好处——那白鹭的半妖已经彻底死去。

    那半截小臂摔落到地上的时候磕绊了两圈,在离开身体的那一刻变得僵硬,如真正的僵尸一般。五个手指像是监狱的栏杆,将心脏禁锢在牢笼之中。手臂的皮肤不再有任何血色,显得微微发灰。它就那样落到那儿,离陶逐的脚边很近。

    那女妖的眼睛瞪大了些。

    “你、你竟敢——”

    这话该由谁来说才对呢?神无君连反问都懒得说出口。黑色弯刀反旋而归,陶逐险些没看清那纯粹的、连灵力都隐藏的黑色,猛地低头才逃过一劫。神无君再一抬手,刀柄

    已被他攥回手中。弯腰捡起一旁脱落的帷幕,他缓缓地将它戴好,扶正,整个过程并没有向卯月君的方向多看一眼。

    陶逐能感到自己的理性和感性在激烈地争执,吵得她的脑袋都要炸开。她才不管谁的胸口开了个洞,谁的身体碎得四分五裂,谁又在谁的面前失去呼吸。她只知道,自己最心爱的兄长被一个走无常断了手臂。怨恨的情感如失控的波涛滚滚而来,可她又很清楚,连尹归鸿都不是对手的无常鬼,自己能拿什么与他拼命?刚有了点人的样子,又被砍成残废的尸体?

    不,不可能。她宁愿断了手臂的人是自己,也绝不想兄长再受到任何伤害了。

    当务之急是先把兄长的手拿回来……

    她再看向那边时,却发现上面踏了只脚,鞋面绣着精致闪耀的金丝,还有眼状的纹样似是在凝视自己。她心里一惊,连忙责备自己的大意,竟因情绪使然忽略了其他妖怪靠近的气息。除了孔令北,他身后还有两个气喘吁吁的姑娘。一个是妖怪,一个是人类。

    人类……?

    还没来得及多想,几根锋利的、孔雀的翎毛擦着陶逐的脸一闪而过。速度很快,比起之前那个白鹭更不留情面。她忍不住叱骂着:

    “你们这群鸟精真让人讨厌!我不明白!”她尖叫着,双手将自己的鬓发抓乱,一面撕扯着一面继续喊道,“我不理解!为什么要妨碍我?为什么?我只是想与我的家人好好生活,为什么连这点愿望都不能满足我?把我逼到这个地步,逼到放弃做人的地步,还想怎么样?你们这群打小就有幸福美满的生活,怎么可能懂我失去亲人的苦痛!”

    聆鹓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只觉得这番话字字珠玑。虽然陶逐并不是指着自己鼻子骂的,但她仿佛觉得陶逐口中的人就是自己。但她怎么会不知道这般苦痛呢?她很容易想起吟鹓,想起她失去母亲的时刻。她的母亲在聆鹓的记忆中,也是那样一位温婉美丽的女性。

    就在这个时候,神无君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说完了?”

    “你想表达什么?我对你们六道无常没什么好说的。”

    紧接着传来的便是孔令北的冷笑。

    “呵,擅自假定我们拥有幸福美满的生活,实在是让人不爽。啊啊,是啊!我的确生来就是妖怪,而且混到今日也算是琼楼玉酒穿金戴银,多少人与妖怪都羡慕不来呢!可你说得好像这一切都是与生俱来,都是唾手可得的。自以为是地否认了他人儿时的不幸,只顾强调自己有多凄惨,这样的你,也令人恶心!”

    聆鹓一时被他的气势镇住了。她想,自己怎么能忽略身边的人而只念着自己家呢?寒觞和问萤不也是有着不幸的过去吗?她看了一眼身边的问萤,突然意识到她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

    “真就以为只有你家门不幸了!!”问萤的声音与陶迹一样尖锐。在这呐喊声里,仿佛连带着寒觞的不甘一起。“就你爹娘死的早,就你有个舍不得的好哥哥!你算什么东西?你一个人觉得自己饱受折磨,就要拉更多人和你一同受苦!你曾是人类就觉得自己多清高了?在妖怪眼里,你连个合格的妖怪的都不是!半妖自是你更不配做的!你什么都不是!”

    几人

    的咒骂轮翻下来,让陶逐面色惨白无比。她大约是出离愤怒了,却无话可说。她抬起手,比以往更妖冶的、接近血色的夹竹桃铺天盖地,打乱了森林残花的流动。卯月君当是要完成什么法术的,但需要时间。这法术被数次打断,为本就灵力微弱的她增加了难度。孔令北与问萤没有任何犹豫地扑了过去,与陶逐和那尸体交起手来。

    无视他人境况的、自以为是的自怜,足以掀起千层愤怒的浪潮。

    场面混乱不堪。卯月君不断地重新调动自己的力量。她身边的泷邈静静地躺在地上,圆睁的双目仍是带着不甘,而卯月君甚至没有工夫帮他轻轻阖上。他是唯一安静的那个人。红色的血将绿色的草地濡湿了,一同染红的还有卯月君的衣摆。残花,残血,残月,这便是今夜唯一的诗了。在此之中,卯月君替他闭上双目,伸出纤弱的双臂,高高昂起,用心去感受周遭灵力的流动,以更精准有效地进行法术的施展。

    暂时忘却一切,心无杂念。

    心无杂念。

    有异样的妖力从远处奔涌而来,卯月君警觉地睁开双眼,微微张口,想要提醒什么。但她还是按捺住了,被她控制的花流只是稍微紊乱了一下,即刻复原。它们自由而灵活地穿梭在几人的打斗之中,在这场狂乱的殊死搏斗间增添了不和谐的美感。

    于是,一切都显得那样荒诞。

    而至于那股杀意凌然的妖力是什么……

    “嗙!”

    神无君接下了这一击,用的是双刀。尹归鸿的力量比之前要强太多,完全不像是苦战许久的样子。通过这双不同寻常的眼睛,神无君能够看到,难以名状的能源本身正被不断地供给到眼前的个体身上。那么,他的揣测在此刻得以证实——尹归鸿出现在这里,不论是否有谰的直接授意,都在后者的预料之内。这个家伙知道,陶逐这样的女妖必然会说出激怒一些人的话来,而这些愤怒……正是嗔恚之恶使的力量来源。

    他不是“随便”“顺道”就这么来的……他一定有所准备。一定有。

    更糟糕的事仍在接连不断地发生。原本,谢辙与寒觞正在努力朝着他们的方向赶来,为他们领路的是漆黑夜空下漆黑的鸟群。他们赶来的途中,已经没有什么花流的踪迹了。但是两人还没跑多远,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异响。

    “怎么回事?”寒觞停下脚步,“莫非那女人又在搞鬼?分明放了她一马。”

    谢辙则有些犹豫:“我们没时间耽误了……他们还在等我们。”

    说这话的时候,前方折返的鸟儿无不焦急地扑闪着翅膀。它们发出躁动的喊声,示意他们快些前往那里。寒觞回头凝视的地方只有几只鸟儿了……它们仍在同一个地方盘旋,或许是噪音的源头。

    “也罢……如果有什么问题,那些鸟会告知我们。”

    何况,寒觞还惦记着自己妹妹的安危,便很快与谢辙重新追着鸟群去了。

    一路披荆斩棘,踏过重重树枝,在繁茂而无花的枝头掠过轻盈的脚步,一人一妖在鸟群黑影的庇护下穿行。这喧闹不安的鸟鸣似乎已说明太多,一刻也耽误不得。

    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即将看到的一幕是何等荒诞而残酷。

第三百九十九回:内疚神明

    一把弯刀穿过卯月君的腹部,是从背后刺入的。刀速太快,刺出的部分血也没沾,唯刀尖滑落一滴无色的液体。错乱的鸟影中,月色让它闪过一瞬的寒光。另一把弯刀也是,从正面穿透她的心脏,纯黑的刀刃也见不到一滴血。那柄纯白的横在她的脖颈上,尚未碰触。它本是用于一次进攻的防御,而不是为了照映出这张美丽而易碎的脸。

    红色的血终归还是溢了出来,从两处伤口。胸口的血是鲜红的,与已经微微发褐的血迹重叠。落到腹部的血,则同那里的伤口处一样,变成难以名状的黑色。晦暗,黏稠。

    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惊愕——所有人。尹归鸿的确没想到这个女人还有力气挡在神无君的面前,尽管毫无必要,因为他自己也清楚这一击并不是神无君无法招架的程度。他用力抽出刀,感觉刀刃当真从一朵柔弱的花苞中往返一样。

    她的身躯向前倒下,神无君顺势将刀让后了几分。贸然拔出刀会加速血液的流失,他不能这么做,尽管对一般人而已这个位置已是致命伤了。黑色的帷幔垂在神无君的面前,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在他托住卯月君的这一刻,或许那落地的纯白弯刀在须臾间反射出他的面容,只有卯月君看见。

    寒觞冲上前张开狐火,构成一道屏障将尹归鸿隔绝在外,还有与陶逐战斗的人们。但孔令北奔向那道火红的屏障,没有片刻犹豫。寒觞不得不为他重新张开一道裂隙,再重新令它合拢。就在陶逐想趁机与陶迹合攻愣神的问萤时,谢辙甩出的风云斩刺伤了陶逐的手臂,那恰好是个与陶迹的断臂相似的位置。寒觞立刻去查看问萤的情况。他与谢辙这次的配合打得很好,倘若起因不是那么沉重,更好。

    “阿辙!”

    一直远远躲在巨树后的聆鹓幸运地没被卷入争斗。不如说场面实在太乱,只要她不盲目靠近,没有谁会将这么一个没有威胁的人类丫头放在眼里。谢辙在混乱中听到这声呼唤,一招手,风云斩便回到他的手中。他本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聆鹓擅自地跑了过来,他便不得不去迎一下,免得生出什么意外来。

    “怎么办?”聆鹓也不知自己在问什么,她只是用悲哀的语气不断地重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

    谢辙不知如何回应。他与寒觞赶来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那令人震撼的一幕,直到现在也在眼前挥之不去。谢辙离近了才察觉到,聆鹓的状态也非常糟糕。是啊,虽然有许多称得上残酷的经历,像这样失控到疯狂的夜,她仍是头一回见证。也正是在今夜,有两位朝夕相处过的同伴遭受了致命的伤害——致命的残害。

    聆鹓一直在发抖,尤其是她的右手,完全不受控制。他紧紧握住聆鹓的双手,感到她的皮肤似乎和死人一样冰冷。她吓坏了。

    但谢辙没有别的办法。

    “躲起来,”他只是说,“继续躲下去,没有人会注意到你……你很安全,没事的。你不会有事。”

    他用仿佛承诺般的口吻,但他知道那只是祈盼,他自己的祈盼。

    陶逐握住自己断了一半的手臂,它向下弯折,血汩汩地涌着,看得到白色的骨头。她感觉不到疼痛,她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陶迹身上。那个尸体的手臂原本可以在卯月君的灵力供给下缓慢地复原,但,他的手臂既没有捡

    回来,那种供给也被切断了,不知是不是一时的。她真不敢相信,卯月君能为了中止这种法术而付出如此沉痛的代价。

    她仍惊愕而仓皇地看着自己的兄长,但尸体的眼神不能给她什么答案。他仍是普通地笑着,像她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一样,却在此刻露不出半点更多的表情。

    陶逐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凄凉。

    “麻烦的东西变多了,”尹归鸿后撤到她身边,“真够倒霉的。悭贪那家伙不知道藏哪儿去了,每到关键时刻就没影,眼里只有利益的家伙委实不可信。”

    “生命也是有价值的东西吧,哈哈哈……”

    陶逐说出一番自己也不知为何而说的话来。尹归鸿的视线紧盯着那道结界,扭曲的屏障恍若燃烧,或者说那本就是狐火构成的。贸然闯入不会有好下场。他只知道,自己准备借机耍的小心思怕是要落了空。凭借许多人的怒火,他得以与神无君周旋数个回合,甚至一度占了上风。但自始至终,他仍是没有机会让刀刃碰他分毫。

    一定是他的眼睛看透了什么,才对自己的一切招式的本意都设了防。

    “卯月君!”

    孔令北不断地呼唤她,但在涣散的眼瞳里,他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他问神无君:“她会没事的,对吧?六道无常是不死的,就算是……”

    “她会死。”

    “你说什……”

    “不说烬灭牙本身的毒性……这对弯刀,是上一任水无君,在成为六道无常后打造的第一把,也是最后一把兵器。它附着了六道无常的力量——来自冥府的力量。这对刀,即便是六道无常,也能斩杀。”

    “——”

    孔令北突然感到耳边一阵安静,静得听不到一点儿声响。神无君诚然是没再说话了,可周围静得连一阵风吟,一声鸟鸣都戛然而止。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而一阵无明业火从心中涌起,又很快熄灭。他能去迁怒谁呢?神无君?铸刀的人?恶使?都不是。他是看见了的,那一刻,是卯月君自己突兀地冲上前去。

    是她自己冲上前去。

    他想问,神无君知道卯月君会这么做吗?他不敢。他只是急促地呼吸,像是连同气若游丝的卯月君的那份一起。

    “真是……不得了的表情……”

    卯月君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比起之前更是细若蚊吟。但这声音在孔令北耳中是那么清晰,像一道闪电令他从荒芜的梦境中惊醒。

    “我在,我在这儿——”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他只是无措地紧握着卯月君的一只手。他感到温度正从这双柔软的手上淡去,很快,它就会变得僵硬吧。他还感到灵力正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涌入这愈发虚弱的皮囊。它们从密林来,从山川来,从河流来,从沼泽来,从平原来,从各种各样的地方,从人类足迹所踏过的地方而来。它们徒劳地来。

    全部的,全部的人类的生命,在为她一人平白无故地流逝。即便如此,她也无法再被拯救了。她的生命很快就会完全消散,中止这场大规模的、无意义的消耗,或说,浪费。到了现在,怎样的力量都无法支撑起这风中残烛、雨中残花的生命。它们只是勉强让她撑起最后的力气,在完全丧失生理特征之前,拼尽全力供她倾诉最后的话语。

    “抱歉一直在利用你。我……”

    “我知道。”孔令北打断她,不想她再费力气进行无用的忏悔。“我一直知道,我看到您第一眼时的怦然,许是前世攒下的缘分。但那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你一直在做好事,不仅为人,还有妖怪……做很好的事。我是,坏的,在人们眼中很坏的妖怪……我骗许多人,反悔一桩又一桩与人类的生意,取乐也好报复也好。您是人类,但从不这么看我,我也庆幸自己从来不曾对您说谎。”

    孔令北的声音像他的手一样在抖。他伸出一只手,微颤着不断轻抚过卯月君轻皱的眉。即便只是微微皱眉,对此刻脆弱的她而言也是那样费力。

    “我……不是什么好人,抱歉。真的很……我不值得你——”

    “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我不管什么前世,我只知道我今世也喜欢你。我还听过许多流言蜚语,它们不断从各种人的口中说出口,我一丝一毫也不曾动摇过……我的确不曾与您日夜相伴的,也不像泷公子那样很早便与您相识,但在我短暂的与你相处的时间里,为你想做的那些事奔波的日子里,我更确信你是值得我倾慕的人……你接纳我悲哀的过往,也不为我如今的身份生出无用的敬意,更不因我这与人类相悖的品格与我疏离。我知我为您变了许多,这都是我愿意的,我觉得值得的,没有什么利用不利用……”

    “那我的……赎罪,不就,没什么意义……”

    卯月君话未说完,眼斜了过去,看向泷邈尸体的方向,也不知这样能否看见。她绽开了由衷的、无名的笑,但一滴晶莹的眼泪滑过她被毒液侵蚀的、泛出黑色脉络的面颊。神无君想起那滴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的、无色的毒液。他仍什么也未说出口。生离死别,他见得太多,但同僚被真正地“杀死”,尤其死在烛照·幽荧刃下,这种事实在是史无前例的。

    “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讲什么赎罪……不要为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孔令北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的双手重新握紧了卯月君的手。他甚至不敢看向泷邈作为半妖死去的方向,而是深深地低下了头。大概也有他不愿让谁看到他流泪的缘故。但,他绝不是在害怕卯月君当下“丑陋”的面容。

    “我现在……一定很难看吧?”

    “你一直好看,”孔令北抬起头,泪流满面,他哽咽地重复,“你一直很好看,不论什么时候,都很好看。”

    “我不是,‘好’的无常……原本是有人,更适合这样的位置,但——此举仍是我的逃离,我的脱责,我的罪。”卯月君突然拼尽全力地叨念起来,“人人都觉得,我是善人。我不是。为善做定义之人,才是极恶之人。我引导,因我无力救赎;我宽恕,因我无权判夺;我消亡,是惩罚,是代价,是因果……我之所行,皆冥府之道;我之所言,皆民之所愿;我之所为,皆随我之意。然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但……我认定我亏欠世人,那便是当真欠下什么。命途荏苒,我终归于轮回之流。只是,我……若有来生……”

    “我不要什么来生!”

    他的声音穿透密林,传到很远的地方。传到山川,传到河流,传到沼泽,传到平原,传到各种各样的地方,传到人类踏足过的、未踏足过的地方。

    但清和残花再也听不见了。

第四百回:内省不疚

    花开了,花缺了,花落了。

    失去神力支撑的花流纷纷下落,像一场花雨,或一场缤纷的雪。它们轻飘飘的,它们沉甸甸的。地面上的血迹在缓慢扩散,濡湿了落下的花瓣。孔令北在这场悲切中无法自拔,紧紧抱着她,任由染毒的血弄脏自己的衣裳,无暇顾及他物。神无君轻轻地松开手,将卯月君完全交由对方手中。一阵沉默后,他环顾四周。

    到处都是彩色的,也有的地方较为稀疏,没有铺就太多花瓣。不过,在泷邈的身上,额外笼罩了一层白色的小花。它们没有与其他任何花瓣混杂,只是单单白色一层,像真正的雪一样。但这个季节是没有雪的。神无君闻到一种淡淡的香味,很明显,这是槐花。但为什么是槐花呢?神无君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答案。这都是属于他们已故之人的事。

    血源源不断地从卯月君身体里流出,带着几缕漆黑的毒。她如此轻巧的身躯怎么能装得下这样多的血水?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了。但这样的异常,暂时并没有人感知到。只是神无君敏锐地发现,那些被烬灭牙污染的血,竟褪去了黑色,回归到正常的鲜红。

    巫女的血净化大地。

    巫女的血沿着花毯蔓延。

    清和残花的血把所有的花都染红了,不论它们曾经是什么品种,什么颜色。在她的血液浸泡下,一切都变得通红——通透的红,红到褪去原先的色彩,显得透明。像是一层水红的薄膜覆盖在地面,却有着特定的线路,有些地方断开,有些地方相连。花路成了血路,血路泛着幽幽的红色微光,让人在这样的夏夜也能感到一丝并不恼人的“温暖”来。

    所有的人都陷入沉默。这般异样的确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尹归鸿更是警惕三分。毕竟这个女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撞上自己与神无君的刀刃,献出生命的代价。这血路很快地延伸,甚至自然而然穿透了寒觞制造的屏障,就像它不曾存在。而神无君却很快有所发现。

    这是一个巨大的、庞大的法阵。他认得出来,因为他看过其中的一部分。法阵相似的构造,他在尹归鸿的刀上见过。那个刀一定和伤害了卯月君的怨蚀一样,蚀刻了同一种法阵。交锋之时,卯月君也以血的代价看清了那个法阵的具体构造。

    但……这并不能证明这就是她的最终动机。仅仅是复现那样的法阵,神无君本人也可以做到。他看得见,自然也画得出。硬要说,在短时间内他确实无法将这个法阵原模原样地弄出来,而且这也没什么意义。但卯月君绝不会做无意义的牺牲。神无君还在观察,毕竟现在所能看到的只是卯月君留下的法阵的一角。它是如此庞大,占据了周遭不小的一片区域。

    然而不论是困惑还是缅怀,他们都没能在各自的情绪中沉浸太久。很快,森林远处传来了奇怪的声响——是群鸟尖锐的、错乱的呼喊。正是这样的喊声将孔令北拉回了现实。他猛然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处。不知何时,多数鸟妖已经重新回到那一处

    天空,而下方正是谢辙和寒觞与悭贪之恶使战斗的地方。两人心说不妙,因为他们正是搁置了在赶来的路上就有所察觉的、那方区域的状况,才跑到这里。若是那边再出什么意外……

    他们都很累了,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战斗的力气不知还剩几何,而情绪更是无不差得一塌糊涂。他们已经失去了三位友人,不知能否再承受更多。寒觞抱着问萤的双臂,用力护着他的亲妹妹。晓过于突然的离去还不曾被她接纳,噩耗又接二连三地到来。谢辙与聆鹓的手不自觉地握在一起,他们一同震颤着,不知是谢辙受到了情绪的感染还是仅仅被聆鹓所带动。但她的手未免过于使劲了,当谢辙察觉到他们的手竟紧紧相握时,疼痛感突然炸开。孔令北终于清醒了些,他重新站起来,直挺挺地,像以往任何一次,如一位真正的、可靠的、妖怪的领主。唯神无君稳稳地握着刀,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深沉又冷漠。

    好在,他们不需要再赶过去了,这或许是个好消息。群鸟不再是盘旋的状态,而是惊慌地扑扇着翅膀离开。大量尘埃涌了上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成型,树木成片地倒塌。这是一个很快的过程,许多幸存的、栖息的鸟兽都不再躲藏,纷纷以那里为圆心向外逃窜。反常的动静越来越大,确乎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聚拢,在漫天的粉尘里形成了怪异的轮廓。

    东方的天空开始微微泛起白光,但距离真正的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每个人都慢慢地昂起头,随着那团东西的增长而将视线抬得更高。借助微弱的天光,谢辙眯起眼睛,努力地辨识着由黄土和锯末构成的烟幕里,形成的轮廓究竟是什么。然而就在他得出结论之前,问萤的声音先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那、那是……是人?”

    或者“人形”的什么。

    它非常高大,比森林里最古老的树还要高。它迈出脚步,便能踏平一大片树木;它一挥手,就能斩除眼前一切障碍。意料之中,它朝着这边走来,每一步都伴随着巨大的声响。待它再靠近些,他们就能发现这个“人”整个身躯呈现一种带有光泽的、皮肤的颜色,但每一块光泽都很破碎。原来组成它的,是无数大小不一的、破碎的什么东西。

    “陶片!”寒觞的语气斩钉截铁,“那些被打碎的偶人被重新组合了……我们不该忽略它们复原的能力。看样子,即便碎到这个地步,这种修复的法术依然有效,甚至是刻意经过改进以应对战败的结局……”

    问萤捂着嘴说:“好恶心……”

    有这种感觉的当然不止她一人,而且他们完全有理由这么认为。那些碎片千奇百怪,可能是任何偶人的任何部分。单组成它腿部的,就有许多形似人类手臂或腿脚的部分。虽然只是假人,却足够令人作呕——不如说正是因为那些部件太像是属于人的东西。而且它们的构造有种别样的精妙,就仿佛把一个活人的皮生生扒去,露出完整的肌肉,而这个巨大的类人怪物就是遵循这种构造规则的。

    他们应该先离开这里……但没有。地面上的法阵,重要之人的遗体,还有尚未解决的两个恶使,都是问题。说到后者,尹归鸿和陶逐都已不做声响地退到远处,趁无人注意他们时私下交流起来。

    “我们本该攻其不备,”尹归鸿冷冷地说,“可惜不确定的情况太多。甚至连那大家伙都不知是哪儿来的。不过,我猜是悭贪那家伙干的……倒也不是完全无用的东西。”

    陶逐的眼神令人生惧。她眼圈泛红,像是哭过的样子,又像是快哭了,但也可能是愤怒使然。她不断地啃着自己的指甲,任凭它们坑坑洼洼,抓在石头上都像是能留下痕迹。她被砍断一半的手臂不知愈合没有,只是普通地放松下垂,血还滴滴答答地淌着。

    “不行,不行……我得把、把阿迹的手……”

    “行啊?你去。就在神无君脚边呢。记得替我向他问好。”

    看来尹归鸿当真没被盛怒完全支配。可能是周围的人暂时封闭了情绪,他的力量减退了些。他对自己的状态仍有较为准确的评估。最重要的是,知道神无君看破了他的手法,他便觉得继续这样打下去没什么意思,恐怕要寻找一个更好的机会。而此刻,那突然出现的陶瓷碎片组成的巨人,几乎完全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现在正是离开的时候。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陶迹。那个失去一条手臂的男人——男尸,带着平静的笑意,像过去任何时候一样。但他的肤色已经变得灰暗了,逐渐又有了尸体该有的样子。灵力的来源已经消失了,陶逐最好还有之前那些原始的方案,去支持他的行动。尹归鸿正准备离开,陶逐却自顾自地跑开了,陶逐跟在她身后一起。她可能要放弃那截手臂了,他想。对这女的来说她的兄长就是她的全部。看样子,她要永远失去重要的一部分了。

    但与他无关。与他的复仇无关。

    那由偶人碎尸组成的巨人更靠近了,聆鹓呼吸都在打颤。它和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但,那只是一小段,神无君甚至怀疑它已经踏到了残花血阵的范围内。巨人不仅发现了他们,而更像是,早已发现才朝这边行进。它缓缓地弯下腰,庞大的阴影覆盖了天空,让微亮的天空回归黑暗。砂石与陶片的摩擦声嘎吱嘎吱,刺得耳朵生疼,尘土与叶片簌簌而落。接着,它慢吞吞地低下头,将自己硕大无朋的面庞投向几人。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怎么会如此巨大的、像人一样的东西在移动?最重要的是,这个碎尸偶人的眼睛不是一般的眼睛。人类也好,偶人也好,至少都是两个眼睛,而且它们都在眼眶里。这家伙的眼睛是什么呢?虽说依然是眼睛——却有无数个。那些属于不同人的、瞳孔是黑色的、棕色的、褐色的眼睛,都挤在那两个巨大的眼眶中。有些眼睛是彩色的,恐怕属于妖怪。几枚眼睛在这样的眼眶里卡不住了,掉落下来,砸在地面上溅出黏稠的液体,摔得稀碎。

    聆鹓觉得自己真的要吐了。

第四百零一回:内虚外实

    这个夜未免也太过漫长了。

    谢辙握了握剑,他觉得自己实在不剩多少力气,其他人也是一样的状况。但是,不论如何都不能再失去什么人了,这一点是所有人的共识。他们重新聚拢起来,各自拿着武器,目光牢牢地盯着那个迫近的巨人。

    “气息太杂,”攥着剑的寒觞说,“那些偶人碎片的断面,溢出那些死者的气味……一定是被他们处理过的。”

    谢辙看向他拿剑的手。他的手也在微微发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疲劳。这种疲劳不仅是身体上的,心里的创伤更能带给他们足量的打击。由此迸发的盛怒,悲悸,与这之后难以抹去的疲劳,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这应该是悭贪之恶使的法术,”神无君说,“与她聚拢草人的式神是一个术式。”

    “她的同党已经逃走了。可恶……”

    问萤紧咬着牙,他们似是能听到嘎吱吱的响声。

    孔令北一言不发,他只是默默低着头,注视着地面这些被血浸透的花瓣。它们构成了意味不明的巨型法阵,但他也看不出什么端倪。谢辙的注意力也放在了花路构成的红色“线条”上,神无君对他们说:

    “这大型的法阵并不严密,但能从一部分路径中推出,它与吸食灵力的那种有关——也就是恶使用以陷害无常的那个法术。但它与地宫原来的那个阵法相比,自然相差许多,作用上恐怕也……”

    聆鹓感叹着:“她一定不是……简单地将那害人的阵复现出来。虽然,道理上的确有利于阵法的攻破,可这样一来她的牺牲就是无意义的!”

    “单是画阵,神无君应当也看得出来……”谢辙思考着。

    孔令北一挥分水刺,扬起一只手,用兵器的尖端指向那个碎瓷片构成的巨人。

    “暂时没有时间去琢磨这个——那个家伙,怎么处理?”

    他的语气与往常无异,或许多了几分坚韧,几分隐忍。其他人不敢说话,也不敢多看那边的两个尸体一眼。随着巨人的迫近,森林被践踏的声音逐渐清晰,蒙蒙亮的天空使它的色泽看上去如此晦暗。当然了……当务之急是解决掉那个东西才是。

    “你们走吧。”神无君道,“越远越好,我有办法处理它。”

    “您是要用那招,对吗?”谢辙敏锐地问,眼神落在他的双刀上。但他的语气并没有让人觉得他就安心了。相反,他的声音还有些忧虑在。

    而孔令北则直接说出了他的顾虑:

    “那招撕裂六道的技能,不知会对四下的环境造成什么破坏……但它一定会扭曲周围的灵脉。到那时,又会如何影响卯月君留下的法阵,这一点我们谁都无从得知。”

    说这话的时候,他紧紧盯着神无君。那道黑色的帷幕阻隔了所有人的视线,但孔令北偏偏就像是能看到他的双目一样。

    “你要毁掉她留下的最后的东西?”

    就像毁掉她的生命一样?

    但这弦外之音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那时几乎所有人都

    看见,卯月君的行为无疑是自取灭亡,神无君就算动作再快,也不能在那个时节选择收手。她就是为了拿这无尽的血与无尽的命去描绘这样的残花阵法,但她图什么?

    “那么告诉我,你有何高见?”神无君不咸不淡地问。

    “我留下来,与你一并作战。”

    “我也留下。”谢辙说。

    “我也是,”寒觞看向问萤,坚毅的语气又软了下来,“你带聆鹓离开……”

    这种时候,问萤这性子的丫头怎么会走呢?她当然不是认定兄长又看不起姑娘们,何况她自己的仇,还没向谁讨个明白。但她只是张开口,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她看向聆鹓,聆鹓的眼睛与她直直对视,两人都似有着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问萤该带她走的,她只是个无辜的人类,她不该被牵连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可聆鹓也是个姑娘,和她一样,问萤清楚她是怎么想的。她既不想走,又不想留下给其他人添麻烦。她就是太懂事,懂事到令自己和旁人都无话可说。

    谢辙也看向她,嘴唇微微动了动。

    “我不要走……”她还是说出口了,带着些哭腔,“我不要一个人。”

    “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寒觞无奈地说。

    “不!”聆鹓的声音抬高了,“我知道我帮不了什么!但我不会给你们添乱的,你们不用管我,我、我自己能想办法躲着。问萤、问萤她是比我强的,她很强,她能帮到你们,不该把精力分过来顾我。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但不必如此!我……不接受!如果、如果你们谁再……”

    她说着,突然就那样哽住。她双手抓向自己的鬓发,低着头,钝钝地后退两步,满目无以言喻的悲怆。晨光下,她眼里亮晶晶的,之后的声音都带着哭腔,断断续续。

    “不要再有谁……不要再——至少让我看着你们,让我多看看你们。我不想谁再出事了……我知道我控制不了,我也没那个能力。就当我任性也好,当我不识好歹也好,让我留下,但不用管我——不要管我……就算死我也不要一个人死在别处!”

    她有些应激了,他们都看得出。这本就是残酷的一夜,对普通人而言,她还活着,还站在这里,这已经够了。可他们何尝不是在担忧同样的事呢?倘若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朝夕相处的姑娘在他们面前……这谁也不敢想。可是,也正是因为能思考到这层来,他们便更能明白聆鹓强烈想要留下来的意愿。换句话说,让她离开这种“赶她走”的行为,才更让她觉得可怖。在这种情境下,能杀死她的,只有孤独。

    “死在别处”——死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很难说明这是不是一件更残酷的事。对他们每个人来说。

    “那你留下。”

    就在谢辙思索着怎么说服她的时候,神无君开口了。他的语调那样沉稳,给人莫名的安心。紧接着,孔令北也用相似的语气说:

    “卯月君会祝福你。”

    问萤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会尽力照看你

    ……我们绝不让这怪物弄脏卯月君的血。”

    意识到自己能留下的时候,聆鹓松了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来。笑容出现的时机并不算好,但也不糟。谢辙望着她的脸,终究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天上,群鸟显得稀疏许多,或许大部分鸟也已经很疲惫了。一只又一只大小不一的鸟儿接二连三地发出沙哑的鸣啼,不断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我们该怎么做?它那么庞大,我们无从下手。而且如果将它打碎,它怕是依然能将自己修复,这样一来就没有意义了。”

    “是。但那聚拢的法术,被刻印在它的眼睛里。那群眼睛中。我能看到。”

    神无君笃定地说。于是人们又将视线放在怪物密密麻麻的眼眶里,身上又泛起一层不自在来。至少,他们有了个大致的方向。

    “把它的眼珠子都弄出来——都弄碎。”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孔令北将手指放在嘴边吹出口哨。一声令下,鸟群便收到了他的指令。零散而无序的鸟突然重振旗鼓,整齐划一地攻向那巨人的眼睛。攻击是有效的。一开始,许多鸟夺走了它的眼珠。它们被串在长长的鸟喙上,或被宽宽的鸟喙挤碎。凸出的眼睛们逐渐凹陷下去,坑坑洼洼。不同的瞳孔盯着不同的鸟,看向四面八方,移动起来显得那么让人恶心。巨人伸出手,不断地在空中拍打,试图将那些鸟抓落。它偶尔能成功,但还是架不住那些小巧的家伙轻盈地在它笨重的肢体间穿梭。

    它的身体开始有碎屑下落了。

    “奏效了!”问萤高兴地说,“这样下去,攻击它便不会复原了!”

    “还不够。”神无君的话似乎显得有些泼冷水了。“它只是不会复原而已。现在掉落的,是它身体上本就不那么牢固的附着物。成型的法术已经实现,若想击溃它,还是需要采用最直接暴力的方式。”

    “那我们还在等什么?”

    孔令北的双手调整着分水刺。他看上去是那样可靠,而这形象的转变与卯月君无关——而是他一向如此。或说,身为一方领主,他本就如此。

    谢辙皱着眉打量着巨人,说:“生砍恐怕不是个好主意。”

    “说来,我有个问题,”问萤突然说道,“把它的眼睛都破坏了,它还能看到我们么?”

    “它不需要看。”神无君摇头答,“你们兴许记得活尸的事。它们已然是死了,鼻不可嗅,耳不能闻,眼不能视,却仍能靠近生者。那是血肉之躯渴望灵魂的本能。这些空荡荡的偶人,如活尸一样,即使没有命令,也会趋近生者——切开他们的皮囊,弄出魂魄来。”

    问萤有些失落。谢辙看着她,又看向聆鹓。他发现聆鹓似乎不那么恐惧巨人了,因为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它的身上,没有挪开。她就这么仰头盯着越来越近的巨人,突兀地就问出了一个问题,头也没转一下。

    “神无君……你能看出那怪物,是空心的么?”

    神无君突然看向她。

    “有何高见?”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630/ 第一时间欣赏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作者:夜厌白所写的《白夜浮生录》为转载作品,白夜浮生录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白夜浮生录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白夜浮生录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白夜浮生录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