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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零二回:内修外攘

    “冷热交替或许奏效。”聆鹓比划着说,“我小时候见过,玩伴们曾经用这个方法取出卡在石头缝的首饰……只要别误浇到首饰上,石头也能被沸水与冰水击碎。这个怪物很大,单是这样怕是很麻烦,倘若它是空心的,那破坏它的外壳便妥了……”

    “这里的偶人还没有多到那个数量。”神无君说,“虽然它的肢体都是实心的,仿造人类的筋肉,但脑袋、胸腔和腹腔都是空的。所以,这是个办法。”

    寒觞立刻盘算起来:“就算是瓷……也不是完全不怕火炼。你们有谁能使召水的法术?冷热交替,兴许能让它变得脆弱。”

    这真是个聪明的办法,谢辙有些感慨。但同时,他因寒觞的话想起一个人——并且,不知其他人是否能忆起。那个放弃了海里漫长生命而走上岸的鲛人朋友,不辞而别的朋友……她也是那样一个坚强的姑娘。

    谢辙暂时放下这段念想,开口道:

    “我来试试……利用风云斩改变云层,大约,能唤出雨来。”

    神无君看向他。

    “你能做得到了?”

    “试试看。孔令公子,一会儿您得让自己的手下人小心些。”

    孔令北只是点头,但不说话。寒觞认真地说:“你可得注意了,你让雨停,雨就得停。虽说一般的雨熄不灭狐火,但那样一来便失了温差。”

    “还是我来吧,”问萤打断了她的兄长,“若是不知火,在水上也能燃起,这不也没什么效用了么?”

    寒觞不好反驳她,顿了顿,又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于是他们决定,兵分两路,直接迎着那巨人冲上去。寒觞为问萤做掩护,神无君为谢辙作掩护,聆鹓守在原地。他们尽全力阻拦巨人的步伐,让它不要触及卯月君留下的法阵范围。聆鹓当然帮不上什么忙,她和孔令北守在这里,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尽管出动的几人都很疲惫,但他们的速度还是很快,快得令聆鹓眼花。或许是有了可行的办法,他们的行动力也强了许多。留下的两人昂起头,明显地感觉到刚亮堂些的天空被阴云遮蔽了。他指挥自己的部下都落下来,躲在相对安全的林区。让大雨打湿了翅膀,是鸟儿们难以忍受的事。

    不一会儿,青蓝色的狐火从某处林区腾空而起。看样子,那一定是问萤做的。谁曾想她也能发动这样大规模的火焰呢?真是惊人。火焰直直向上窜去,烧到了巨人的腰部,这已经是很高的位置了。他们看到,青蓝的冷色火焰下,巨人的下半身,尤其是腹部的位置,开始泛起明晃晃的橙红色。狐火在人们心中,通常留下的是会制造各类幻象的印象,但据狐妖的修行,狐火的温度也是可以调控的。

    “还挺厉害,”孔令北如此评价,“控制了火焰的范围,没将旁边的林子烧了。”

    但另一边却出了问题。巨人又靠近了些,雨却迟迟没降下来。

    “他在搞什么?”

    孔令北有些不耐烦,聆鹓也感到揪心。她心里记得,风云斩似乎迟迟未能被他驯服的。

    突然,所有人都察觉到一件不妙的事实:巨人停了下来,在四周开始寻觅什么。

    很显然,它定是察觉到有活物在周围活动——它渴望人类的灵魂。很快,它将目标锁定在某处,伸出巨大的手,将森林的大树连根拔起,一看就是在寻找什么。

    “坏了!那一定是……”

    一定是谢辙的位置了。那里不算很远,聆鹓突然就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孔令北一不留神,竟没抓住她,他惊愕地留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两具熟悉的、分别被花雪与赤血覆盖的遗骸,又猛地错开目光。有什么不对劲——他陷入短暂的思考:为什么巨人会停下?

    糟了。

    为了应证这个猜想,孔令北深吸一口气,迈步离开原地,追上了远去的聆鹓。这丫头跑的可真快,现在就没了踪影。她可真傻,谢辙身边有神无君在,就算被发现也不会有事。不过,她是担心谢辙不能正常施展法术也说不定。很快,孔令北也离开了残花阵法的范围。在迈出这明显的花儿的界限时,他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是气味。

    若是没有踏进这个阵内,是绝不会嗅到这种气味的,也是孔令北在离开法阵的一瞬,他意识到,在那个区域内存在一种不同寻常的花香,这种香味掩盖了他们,尤其是人类自身的气息,因而在外界是无法对这个区域进行判断的。而且这种气息,恐怕人类本身在界限间往来,也是无法嗅到什么异样的——最多是觉得,有一股清淡的芬芳弥漫在附近罢了。

    那傻丫头去哪儿了?

    正环顾四周,那巨人突然又将手掌伸向了他前方的区域。孔令北刚停住脚步,突然听到一阵尖锐的惊叫。他昂起头时不由得瞪大了双眼——那巨人手中的是……?!

    天啊……

    聆鹓被抓住了——她果然被抓住了!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女人!孔令北跺了跺脚,恐怕她还没到谢辙和神无君那里去,就被这巨人给发现了,它的手明显伸得更远。可是,为什么这怪物会优先袭击她……?难道说,神无君有什么隐匿气息的方法,或者,这丫头作为人类是灵魂更容易成为优先的目标,它更“醒目”?

    孔令北不知道,他也没时间琢磨这个。他看到,巨人的一根手指比聆鹓的手臂还长些。它抓着她,准备塞进自己的口中。这怪物哪儿有什么牙齿呢?它张了嘴,满口都是参差不齐的、破碎的陶瓷片。她不被这手指挤碎,也一定会被那些碎片捣烂,碾成肉末的。这般酷刑实在是任何人看也不敢看,想也不敢想的。

    就当孔令北要下意识别开视线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奇异的景象。

    似乎,在巨人松开手指的一瞬,有什么东西从聆鹓的身体里窜出来,突然“扒住”了它的眼眶,将聆鹓整个人拽了上去。他立刻紧盯过去,发现巨人的左眼眶证实了那个错觉。巨人的眼眶里还挤着一层眼睛,只是向内凹陷的,剩下很“薄”一层。那里已经被什么东西冲破,剩余的眼珠子都哗啦啦地向内塌陷了。

    但、但那是什么东西?绳子?锁链?太远了,孔令北实在是什么都没有看清。

    火焰消失了一瞬,又重新燃起——但这次,巨人腹部的颜色突然暗了下去。很显然,是那对狐狸兄妹在短暂的愣神后,突

    然想起要将温度降回去。

    孔令北又向前方跑起来,因为他嗅到了熟人们的气息。他很快看到神无君和谢辙站在一棵树下,都怔怔地仰着头,从树冠稀疏处望着那个巨人。他还注意到,谢辙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与他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不相同。那样的神态,那样的呼吸——还有即将从手中滑落的兵器……这一幕,给孔令北一种古怪的熟悉感。

    或许他不久前才从这样的状态中苏醒。

    “那丫头怎么了?”他直接问神无君,“我看到她好像……”

    谢辙这才注意到有人来。他猛回过神,手上突然抓紧了放松的剑柄。他吞咽了一口唾沫,有些恍惚地说道:

    “这是……我的原因……”

    “我不好说。”神无君低低地说,“她不过来倒是好事。谢公子生来容易隐匿气息,这姑娘跑过来,跟活靶子一样。”

    他又看了一眼谢辙,紧接着说:“但我不认为她会有事。”

    他的话为什么总那么冷,总那么……残酷?孔令北和谢辙都想问他。不论是晓,是泷邈,还是清和残花·卯月君,他对一切生离死别都显露出一种事不关己的超脱。虽然,的确与他无关,而身为六道无常,在漫长的岁月中看淡生死也并不是不能理解的事。可相较之下,他的反应实在过于不近人情,令人怀疑他生前究竟是和所有人一样的活生生的人类,还是无血无泪的别的什么。

    可是……

    可是既然神无君都这么说了……

    不等他们再抬头,另一边又有动静传来。呼哧呼哧赶来的竟是问萤。阴霾的天空下,她的脸色青一块红一块,又因为跑得太急而气喘吁吁。

    “出了什么事?”神无君看着她,“现在是你兄长留在那边?”

    “是!咳咳、咳咳咳……但是,出事了——那女的,妖怪,她……咳、咳咳,她没走,她还在!我们看到她!她朝着……咳,呕——”

    问萤说不下去了,她干呕着跪在地上,嗓子里要咳出血。她最后的精力要被那把狐火烧完。她来传话,想必她兄长已经奔着那巨人去了。他也是一定会设法救聆鹓的。但问萤零零散散的话没说完,孔令北突然折返而去,跑得比来时还快。谢辙还在恍惚,他的脑袋已经不能支持他去理解更多事了。

    “悭贪的恶使还在,对吗?”

    神无君稳稳地托起问萤的手臂,她说不出话,但连连点头。谢辙这才如梦初醒。他立刻意识到,一直没有露面的霂其实从未离开。她制造出这么大的怪物,正是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自始至终,她的目标只有一个而已。

    而那个目标,因今夜过多的意外被所有人所忽视。

    那便是清和残花所留下唯一的遗物了。

    “你在此地歇着,”神无君指挥道,“觉得好了,去哪边都随你。我去帮钟离公子。”

    “我——”

    谢辙张开口,却说不下去了。

    “你来选。”神无君竟这样说了。

    “什……”

    “去哪边,去帮谁,怎么做,你来选。告诉我你的判断,我执行。”

第四百零三回:内朽外溃

    谢辙真没想到自己还有使唤六道无常的一天。

    他惊愕地杵在那儿,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知道现在的自己绝对算不上冷静。聆鹓生死未卜,风云斩也不听使唤,如今卯月君最后的遗物也要保不住了,神无君竟然让他在此刻做出判断?他逼迫着自己冷静,再冷静,但不论怎么做,他脑袋里反复出现的都只是冷静二字罢了,他并不认为自己真正做到了。

    “我……”

    他转过头看向问萤,很难说目光里是否有求助的意思。但是,他只看到问萤用湿润的眼睛泪汪汪地看着他,带着强烈的期待,他只得断了念想。也是,难不成将责任丢给寒觞的妹妹吗?太不像话。况且既然神无君这样对他说了,想必,自然心里有底罢。

    “聆……叶姑娘就拜托您了。”

    谢辙并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有没有颤抖,说罢,他紧紧地闭上了嘴。神无君二话不说便奔了过去,三两步踏上枝头,势如疾电在林间穿梭。谢辙攥紧了拳头,转而对问萤说:

    “你随我回去阻拦悭贪。”

    问萤是信任他的,她坚定地点点头。这会儿她已经不咳嗽了,呼吸也趋于平稳。她显然是不打算听从神无君的意见,多休息一点时间了。两人急匆匆跑了回去。在他们的身子踏入残花阵法的那一瞬,二人都不同程度地察觉到了什么。

    至少,他们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或许是百花混杂的气息。算不上馥郁,也算不上淡雅,它只是“存在”。

    很快,他们看到了孔令北的背影。但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衣摆上是卯月君已经干涸的血,呈惨淡的褐色。霂在哪儿?两人一左一右来到孔令北的身边,立刻就知晓了他僵在这里的原因。

    强烈的、巨大的压迫感,将他们牢牢控制在原地。谢辙和问萤感觉自己一步也动不了,孔令北自然也是一样。这种感觉限制了他们的行动,摄住了他们的魂魄。倘若他们的灵魂是有形的,那么一定有什么东西将它们狠狠按在地上,稍有挣扎便伤筋动骨。

    赤真珠已经被霂拿在了手里。

    “嘻嘻嘻……”

    她三根指头捏着它,耀武扬威一样举在他们眼前。她人就站在卯月君的旁边,显然是从她的衣物里刚搜寻出来的。赤真珠扩散出朝霞似的红光,让他们的视野都被这层红雾遮蔽,仿佛今日的暴风雨随时都会降临。

    “我的了,我的了,”她喃喃地念着,“宝贝是我的了!哈哈哈哈哈,你们来抢啊。我知道你们不甘心,我知道你们怎么骂的我,它都告诉我了……但你们能怎么样?你们谁也抢不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高声笑着,音调愈发猖狂。她兴奋地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有些失去平衡,喝醉一样晃晃悠悠的,唯独赤真珠被她牢牢攥在手里。谢辙知道,自己不是头一次感到这般压迫。就在九天国,与摩睺罗迦的幻影对决时,他有过类似的感觉,这时的震慑绝不比那时更弱。悭贪之恶使手舞足蹈,捧着她视

    为生命般贵重的宝珠是又亲又蹭,看上去精神很不正常。

    “离她远点!”

    真让人惊讶,谢辙和问萤完全说不出话,孔令北却还能呵出声来。但,也仅此而已了。分水刺被攥在手中,整个人蓄势待发,身体却怎么都不听使唤,仿佛有冰冻住了腿脚,将他牢牢锁在原地。他们三个只能徒劳地看着奸计得逞的女妖庆祝着自己的胜利。

    可是……

    谢辙知道,她不太正常。

    虽说选择堕为妖异的人,怎么都算不上“正常”,不论他们生而为人还是变为妖怪。可他明显感觉到,霂的精神也被这珠宝侵蚀了。她的眼睛是全然不同的红色,血一样红,整个人浑浑噩噩。恐怕,她并不像卯月君那样有着坚定的意志,也时刻清醒自己在做什么。换句话说,她配不上这颗珠子。

    霂突然看向他,脸上的笑在瞬间消失了。

    “你骂我。”她喃喃着,“你看不起我,我听到了——真好笑!凭你还骂我呢!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你在怕呢,但不是怕我……喔,你在害怕你自己。”

    她的语气异常浮夸。然而强烈的不安仍在谢辙心中浮现。

    “神无君信任你,你一点儿都不高兴,你在害怕。你怕什么呢?你自己都想不起来吧。你心里最深处的声音,我都听到了。那我告诉你,你在想着谰说过的话呢!他说你是他的同类!你总那么清醒,清醒得忘却人性!所以啊,所以那姑娘才被抓走了!你在怕,你在怀疑,你在担心自己的决策是不是正确的……而自己又要为结果负多少责任。你连考虑到负责这一层都在害怕,怕自己只看结果,怕自己斤斤计较,怕自己显得无情,又怕这种无情是旁人的评价,而自己竟在乎的只是评价本身——并非什么人的生死!你还怕,怕那丫头若真死了,是不是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自己会在多大程度上责备神无君,又反过来责备自己有何立场,有何能力,能不能力挽狂澜,对不对得起他人的期待和自己的良心——仍然,并非什么人的生死!你觉得你该在意的,但你怎么也确定不了,这丫头的命啊,到底什么分量……”

    谢辙汗如雨下。

    强烈的耳鸣袭来,他却还能听到,除此之外身后传来古怪的巨响,持续了很久。巨人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神无君还有寒觞,定在“力挽狂澜”。但他无法回头,也无法应答,就算可以开口也无法否认霂所陈述的一切。

    因为那正是他内心深处忧虑的事实。

    他不怕她公之于众,让其他人听得一清二楚。

    他怕自己听清。

    然而令人惊异的变故再度发生了。霂的话音刚落,整个人突然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那模样像极了人受了重创,濒临死亡时才会有的景象。她突然对着空气挥手,又大喊大叫,整个人应激了似的,头发都炸了起来。她惊叫着:

    “你又是谁?!滚开!别过来!去你妈的,你在说什么鬼话?!我就是我——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放你妈的屁!哪里来的妖怪?知

    道我如今的身价么?你就是想抢走我的宝贝!去死,去死吧!谁也不能把它拿走!谁也别想把我的价值夺取……我可是……我是,我才是……我……我是谁?哈哈哈,我是谁?”

    她大幅度地挥舞肢体,做出寻常人绝对不会做,也做不出的动作。她独自一人发着疯,赤真珠竟从她的手中脱落,被甩出去了一丈有余。难道是……卯月君的诅咒?还是她自身遭到了赤真珠的反噬?谁也不知道。可就算摆脱了这可怕的东西,没有人再使用它——哪怕是霂自身,她还是这样疯疯癫癫,不受控制地怪叫着,抓挠自己的皮肤,撕扯自己的头发,同时发出怪异的、撕心裂肺的叫声。

    “别过来!都别过来!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我不跟你们走。你骗我,该死的女人你竟然骗我!你利用我!混账!你要你就拿去吧,拿去,别烦我!滚开!休想带我走,你这贱畜,一群贱畜,一群没有价值的东西,你们通通都该去死,都该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赤真珠对他们的控制解除了。孔令北一个箭步冲上前,迅速抱起卯月君的尸体。问萤反应过来,立刻要去寻那消失在杂草里的珠子。可是天上突然有什么碎片砸下来,不巧打在问萤的头上。她痛得惊叫出声,一手捂住后脑勺,再看向手心,发现自己竟被砸出了血。

    “你没事吧?!”

    谢辙马上为她检查伤势,发现她确实被砸破了皮,好在此外没什么大碍,妖怪的身体可是很结实的,只是这一记来得突然。谢辙正准备四下看看是什么东西打到了她,却接二连三有碎块从天而降。浓郁的阴影覆盖大地,二人回过头,顿时瞠目结舌。

    在他们被迫见证了悭贪莫名发狂的时候,不知神无君他们做了什么,这巨大的聚合偶人已经逐渐崩溃。从构成它身体的每一块碎片的缝隙,都有黑漆漆的什么钻了出来,确切地说,破体而出。就像有黑色的光从它体内迸发,使它开裂、瓦解。那些钻出来的光蠕动着,藤蔓一般顺着那些缝隙扩散,蜿蜒,加深了开裂的痕迹,像无数个温柔又致命的拥抱。

    它被阴影的网紧紧捆住,碎得七零八落,整个垮塌下来。更不妙的是,那些碎片刷刷下落的方向,正是他们所站立的这个方向。

    天空集聚的厚重的云,也被明亮的天光逐渐分解。光柱刺穿云层,将它们一块块切割开来,晨曦的光终于倾落大地。在这庞大的光与影的演出之下,分不清是疯狂的笑声还是崩溃的哭喊,悭贪之恶使最后的悲鸣如此清晰,穿透了如雨点般密集的碎片哗啦啦的声响。

    包括人类在内的渺小的生命们狼狈地逃窜,狼狈地求生。有人死去,有人活着,有人不知去向,有人下落未明。在这片不祥的森林之中,于百花盛开之时,每一朵花都迎来了不合时日的终结——终结在最美丽的时刻。于是,它们的美本身便得以永生。

    多么荒谬,多么无理。无理的大地滋生无理的奇迹,宏大的牺牲换来宏大的代偿。

    此刻,清和残花的诅咒与祝福,将夺还一切。

第四百零四回:疑似之间

    “疯了吗……那个妖怪。”

    “已经死了。”神无君强调了一遍,“被大块的陶片淹没。”

    “然后,成了花海的一部分?”

    “花海的一部分。”

    施无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上研磨的工作没有停下。神无君靠在一旁的墙边,双手抱着臂,再不说什么,只是望着施无弃的方向。他的帷帽被放在一旁的桌上。

    距离那个特殊而漫长的夜晚,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待神无君有空亲口将这些消息传递到百骸主口中,他已从各路妖怪那里知道了七七八八。破碎的人偶残片聚合成的巨人,被“影子”从内部绞杀,其四散的遗骸落在残花阵法的境内,无不化作生意盎然的花。那些花都是应季的、寻常的、随处可见的品类,也都盛开得恣意盎然。谁能想到这些美好生命的前身,竟是冰冷无机的陶瓷呢?它们会绽放,也会迎来凋亡,如所有的花一样。

    但在那片森林,也有不败的、不灭的花。

    它们仍是凡间随处可见的品类,但都有残缺,没有一朵拥有完整的花瓣。它们簇拥成一片,不细看是瞧不出的。即便是过了季,它们也不会凋谢,恐怕寒冬腊月也会盛开于此。因为那些花是从卯月君的血中诞生的,它们构筑成了阵法本身。那血——凝聚了所有人类生命力的血,浸透了林中的花瓣,又自那之中滋养出永生不败的群花。

    除了陶片,悭贪之恶使也化作一滩繁花。待到春去秋来,她所存在过的最后的痕迹也会被抹去吧。但她永远成了那土地的一部分。而她之外,所有在法阵内死去的生命,都化作了一样美丽的事物。不分贵贱,它们平等地化做应季的、优雅的、新的生命。

    大约是清和残花最后的温柔。

    “那个法阵,恐怕之后的十年,百年,都不会轻易消失。她的灵魂已经轮回转世,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在维持它?虽然这个故事被传得神乎其神,可这一点,小妖怪们始终没有谁能说个清楚。然而,这也是我最在意的部分。”

    施无弃继续手里的工作,有规律的捣药声一刻也不停歇。神无君调整了站姿,说道:

    “她的力量扭曲了灵脉。如今,强大的灵力源源不断地供给在那些花上。对维持一些残破的花花草草来说,是强盛到溢出的程度。”

    “所以多余的部分实现了它的转化功能么……真是不得了。而且这种形式留下的法阵,从高处俯瞰,便能还原出来。对侦破无庸蓝的那个阵法而言,实在是助益良多。甚至,这可以说得上是将答卷明白地呈现了。”

    “是。那个阵很大,就是为了将许多细节容纳进去,甚至不同的花构成不同的部分。品种、颜色、大小,都有讲究。残花阵法恰是对那恶毒的阵的改写。虽无法将灵力奉还给那些逝去的生命,但能以另外的方式给予它们新生——大约是这样。更具体的,还需要很长时间研究。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卯月君不是写阵的行家。与摩睺罗迦那般存在一样,她是以绝对的意志去刻画的这一巨大且复杂的法阵。”

    “换句话说……与‘诅咒’无异。”

    “可以这么说,”神无君顿了顿,“但,不会有人喜欢听。”

    “说的也是。不过,除了悭贪确乎是死了,我们的朋友们……”

    “大约也化成花了罢,只是我没有亲眼见到,当时我们急着离开。卯月君的

    遗体被孔雀带走,但他没来得及带走半妖的。云外镜的碎片应当在法阵之外,但我派左衽门的人去寻,什么都没能找到。”

    “应当多加注意才是。”施无弃的手停顿了一下,“没能带走泷邈……想必,孔令公子也是心存遗憾,甚至多少有些愧疚罢。他没有找过我,是比淫之恶使要清醒许多。不过,我曾委托别人去找他。”

    神无君刚低没一阵的头突然抬起来,眼睛重新看向他。

    “你找他作甚?”

    “嗯……想借卯月君的亡骸一用。为了如月君。”

    “你还真敢去啊。”神无君的语气难以形容。

    “自然是被声色俱厉地拒绝了——不过你能发出这样的感慨,倒不像是人们口中无血无泪之物呢。连妖怪们都说你是无心之人,没什么七情六欲,才不会在任何事前动摇半分。”

    “哦。”

    面对这情理之中冷淡的回应,施无弃笑起来,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药粉已经研磨完成,他拿出一个纤长的、金色的小勺子,在里面挖了一勺出来,伸进一旁静止的香炉里。接着他放下勺子,掸灰似的轻轻一弹指尖,银色的香炉中便燃起了火。不一会儿,就有袅袅的白烟溢出来。

    屋里不知名的香气渐渐馥郁起来。

    “他当然不会把遗体交给我了……”似是有些无奈,施无弃又轻声念叨了一句。

    神无君问:“你原本准备怎么做?我不相信如今的你会为一个幻影做些什么出格的事。”

    “的确是有些亵渎遗体的事吧,对通常的人类与妖物而言。”施无弃轻叹一声,“说起来确乎是有些残酷,但你我都是活的够久的人,有些场面话,我便不再多说。我只是想……像是你们这样接纳过、释放过那样多灵力的长寿之人,其身躯应当是能相互兼容的。我猜,之前不论怎样利用死者的身躯尝试,都不能使其如其他人那般自然……正是因为岁月的洗礼已让你们无法成为传统意义上的人类。”

    “真意外,如今还有人当我们是人呢。”神无君的语气带着些没有恶意的讽刺。

    “自己人就不兜圈子了。不过,我自知我的行为是如此冒犯的——我甚至知晓我的问话有可能招致孔令北的愤怒,托话的,利用了妖怪的尸体。多数妖怪们看待遗体的方式并没有人类这般重视,死去的肉身终归只是资源,即便是吞食,也算得到了利用。所以……他大约也知道这是一具亡骸,出手很重,已经完全不能使用了。”

    “是曾与蚀光阙交易的妖怪吧。妖怪的事,我说不上不懂,也说不上懂,但反正没你懂。你在平凡人们面前的模样,时常令人忘记你是个妖怪的事实。活了这么多年,一些想法,我是赞同你的,但人们并不爱听。”

    “对孔令北而言,他在用人类的方式尊重卯月君……我自是相信他不会做什么招魂仪式,只是略有担心,转生后的卯月君若真与他有缘相见,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但这都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了,而是你们六道无常的——除非他到那时亲自来找我。卯月君的善业……足以令她转生成人罢。”

    “人们对转生多有误解。”神无君直说道。

    施无弃拿起扇子,轻轻打在另一只手心,说:“我当然知道。转生为何物,本质上,全部凭借此人生前的认知。人类都觉得独自身才是最高尚的种族……或至少认为,成为人类是一件好事

    ,于是转生后最大的福报便仍生而为人。实际上,妖物若觉得身为妖物不错,凭其业报仍可能转生为妖,而人类会认为这是他们的恶报。其实没什么不同,委实是有些偏见。当然,也有妖怪渴求平静稳定的生活,也会融入人类的江湖,或修一身凡骨,甚至在人类之中以其仁礼规范行善积德,一心求着来生成为人类。啊,也是有些有趣的爱情故事呢。”

    “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你不知道么?”施无弃轻笑一声,“我就是知道。啊,说起来,那位人类的小兄弟如何了?我见他与那个人类的丫头,似是有些路子可走呢。说来那个丫头……你是能看出来的吧?她让你想起你过去的事么?你才如此信任她。许多敌人是可以从‘内部’瓦解的,虽然那是十分久远的记忆,但这一点你应当比谁都清楚。”

    “无趣。”神无君冷冷地说,“我不在乎。我只知道,那之后他受了不小的刺激。似乎是悭贪之恶使利用赤真珠,托出了他心中的恐惧。具体的事我没过问,但略能猜出一二。更多的我也管不了,他们那圈兄弟自会安抚他的。换句话说,他自己想不开也没办法。但能让睦月君托付风云斩的人,我相信,他还是有点东西的。”

    “他很有趣。妄语对他如此感兴趣,我竟能理解几分。”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神无君站直身子,一面向他走过来,一面说,“我确信这么多年你已经放下许多,也知道,曾在地狱走过一遭的你,兴许比我所经历的岁月更加漫长。既然如此,为何你仍在执着于令如月君复原?你甚至知道卯月君的仪式是注定失败的,但为了让人们确信,必须由他们亲自见证,你我才未说出口。”

    “我是喜欢与聪明人说话的,”施无弃站起身,抖开了扇子道,“我利用特殊材质的假眼,从香炉的幕景中看到,她的灵魂在灵脉中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因为她本就是不定的松散之物拼接的三魂七魄。你的眼睛若能见证了她的粉碎,大约也能看到相似的光景。而她如今的身体也七零八落,哪怕是返魂香,也不能再吸引什么东西来了。就算做得到,谁有能保证这样的躯壳,能驯服出与曾经的如月君一模一样的、新的灵魂?”

    “那么你为何执着于复原她的躯体?”

    神无君将双手撑在桌面,与桌子后方的施无弃对视。他仅有一只金色的瞳眸露在外面,被长发遮掩的那一面不知藏着何等神秘莫测的眼神。银色的香炉仍释放着袅袅的烟,浓郁的香味儿已充斥房间的各个角落。

    “不便多说,但,极月君与我想做一个尝试。”

    听到极月君的名字,神无君微微一怔,他万没有想到此事与其他无常有所牵连——还是那样一个难以琢磨又神出鬼没的家伙。不等他再说什么,施无弃用空着的手拉出桌下一个抽屉,取出一枚宝石,往空中抛了一下。不需要他拿出来,神无君就知道那里放置着曾经属于两舌和绮语的猫眼石。

    “另外,你可以告诉那几位小兄弟……这东西的前主人们就要用动作了——绢云峰。”

    神无君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施无弃突然将扇子自上而下轻轻一挥,突然所有的景象都如烟幕一般扭曲、溃散。再定睛一看,他的面前竟是两道高高的阙。这竟是幻术一场,而他已被这妖怪神不知鬼不觉地请出蚀光阙了。

    被摆了一道,真是难得。

第四百零五回:疑今察古

    “阿迹,阿迹……虽然少了一只手臂,但,听谰的意思,是可以拿陶瓷补回去的,使起来和自己的没什么区别……我知道那终归不是属于你的部分,但没有办法,至少补上去,看起来漂亮些。你对我说过,女孩子就该漂漂亮亮的,我也要你一直是好看的。”

    “你先凑合着用,谰还说,他是有办法给你换一个更厉害的,人类的手臂——里面还有鬼仙姑的神力呢。那个丫头就是靠这个力量,才把霂做的大玩具打得稀碎,若能给你,想必也是好的。阿迹……那个多事的婆娘死了,我又要靠自己养活你了。”

    “但也没关系,以前你一直在养着我的。至少她变成花,再也活不了,以后也不会再给我们絮絮叨叨地说教了。这样想的话,你有没有高兴一点?唔……不知怎么,我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倒也不是她死得漂亮,我确实有些嫉妒就是了……但她好厉害,你也这么觉得,对不对?”

    “时至今日,我已无退路。我本想让你是人的样子,为此我化身为妖也无所谓。但是,但是……事到如今就算会粉身碎骨,我也会为你拼尽全力的,我会想办法。我会的……”

    夜是黑的,风是暖的。仲夏时节,不论何时都很难找到清凉的归处。白色的鸟妖昂起头的时候,看到漆黑的天幕上掠过另一个白色的影子。它身后追着簌簌的光点,像槐花儿。

    “我不知你竟还活着。”

    听到这话,白色的鸟妖也不急着回头。他仍望着天空,那白影已不知去向了。但他知道,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女人,正是那天狗的主人。

    “妖怪嘛,活个千八百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半妖亦能如此。”

    他终于回话了,声音仍是青年。但时隔太久,霜月君已经不记得他曾是怎样的声音了。就连他转过头时,那年轻的面庞都令人陌生。不过,他的神态与声音一样,都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苍老”。同样身为一方领主,他不如孔令北那样英姿勃发的。但谁还没有个潇洒的过去呢。如今,他们都是相似的模样。

    也或许他们都失去了很多人,包括重要的人。

    一袭白衣的青年抖开一柄色彩斑斓的羽扇,那自是孔雀毛制的。

    “我没有参与那场战斗,”霜月君道,“但我对那些事都已知晓。听说,孔令北与你结盟,才唤得来那么多人手。”

    青年妖鸟淡笑着说道:“是啊,谁会打无准备之仗呢?但,谁又会派自己的部下白白送死呢。我是知道了谁在那里,才情愿分出人手的。”

    “……很遗憾。”

    霜月君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将自己心里浮现出最根本的三个字托出口。她自然也算泷邈的朋友,不曾想,终归落得这样的结局。甚至连遗体也……

    “不论人与妖怪,降生于世,自是会有消亡的一日,我那半妖的弟弟又何尝不是。”沧羽摇着头,语气似是看开了,似是没有。“他本答应我,落叶归根之时,会回家乡来。他说,特别喜欢这里开着的槐花,像鸟的绒毛,像夏天的雪。”

    霜月君有几分惊讶:“你们……”

    “我们时常会见面的,没

    想到吧?哈哈哈哈……”

    沧羽笑起来,面容几分成熟,几分稳重,反正与霜月君印象里的那个人截然不同。他们几乎没再见过面,漫长的四五百年中,她只一两次听到他的消息。人间形形色色的人与妖太多太多,六道无常也不是全知全能的什么,时常为三两件任务焦头烂额,连自己的事都顾不得了。这次,沧羽主动请人联络霜月君也没什么别的委托,只是想聊聊天罢了。

    当真没什么要拜托她吗?托她办事,托她找人,都没有么?霜月君想,她可能是会网开一面的,指不定沧羽是怕自己不见,才让来的人说没什么事,仅叙旧而已。虽然只是开场聊了几句,但她隐隐觉得,这人当真只是……想说说话。

    就这么简单。

    可有谁死去,从来都是沉重的事。

    “你们,很经常见吗?”

    “当然没那么多机会。”沧羽摊开手,“你知道,他一直担当着卯月君护卫的角色,少有时间单独行动。我们也就两三年见一次面吧,不过每次都还挺聊得来的。有时候,也会五六年也见不到一次,但经年累月,也见很多次。我们都说对方变了许多……当然是变好了。他再也不纠结自己的姓名,不纠结自己的身份,我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知道他不再困惑,这便好了。”

    “说的也是。”

    霜月君僵硬地附和着。她想到很多,但,最终又说不出什么。

    “我听说你也曾有一个哥哥……”沧羽突然说,“虽然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霜月君沉默了一下。

    “嗯,是有。”

    “你是六道无常,有没有想过去寻他的魂魄?”说到这儿,霜月君好像想说什么,但沧羽抬手示意,打断了她。“您别误会,我没有拜托您这么做的意思。人死如灯灭,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我是不会对转世轮回的已逝之人心存挂念的。那终归不是。”

    “您也清楚这个道理。”霜月君松了口气,“老实说,我自然也不会这么做的,想法上,大约与您差不多吧。虽然成为走无常的伊始,我的确想过,去看一眼父母亲,看一眼兄长,但……最终觉得不见的好。那已不是当年的他们。何况,若他们转生为猫猫狗狗,鸡鸭牛羊,我又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想来,我最好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的。”

    “你说的不错。所以关于我的弟弟,我也不准备去寻他的踪迹。关于这点,您大可放心,我并不是拿人情做这种事的妖怪。”

    “……”

    霜月君为自己先前的“恶意揣度”有些后悔,她能感到沧羽是如此真诚。沧羽抖了一下衣摆,直接坐在了柔软的草地上。霜月君犹豫了一阵,坐在他不远的旁边。两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地抱着腿,抬头看着月亮。月亮很圆,很亮,很美。

    “妖怪比人的寿命漫长许多,一生中或许有无数子嗣,他们间也并不都是同一对父母。条件好的人类不也会纳妾么?不过,也不是所有妖怪都能寿终正寝,更有许多种族的妖怪会从一而终。但宽泛地讲,妖怪的兄弟姐妹太多太多,因而亲情连接上比较淡薄。我一直与一些同类显得格格不入的……你知道,我会在意他。那

    是我父亲留下除我之外唯一的儿子,我不在意他的身份,只是在尚且年幼之时,就感到无与伦比的欣喜。这份欣喜并没有随着年月淡去,相反,在我彻底了解他的想法之后,也有了变化,不再执着于让他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我在漫长的时光中逐渐意识到,那时做了傻事的我,并不是不接受他人类的部分,而是担心同族不接受他罢了。”

    沧羽突然间说了许多,语气始终是平静的,但霜月君只觉得喉头发哽。她也是活了足够久的,却仍在兄弟之情上有着难以淡化的感知。这一点很难随着时间被抹除,或许还不够久。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彻底放下了,像个彻底的无根浮萍,不再对家庭有什么感触。可她也拯救过无数人的性命,让一个又一个家庭重归圆满,这多少带着一些执念。她以为自己能忘,但没有,多数时候只是不去想而已。

    像这样突然再提起,她仍会感到难以言喻的酸涩。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接受便可以了。”沧羽抬起双手,“我如今乃一方领主,其他谁就算不接受,也轮不到他们张嘴。不说所有的妖怪,至少在我们这里,力量就是绝对的话语权,而每个妖怪都打心底里服从。我是随时欢迎他回来的,他说,或许很难,他总在忙……忙别人的事,自己的事。他开玩笑时说,死了一定埋回来。”

    “……”

    “抱歉啊,说了这么多自己的事。主要是我也找不出跟谁聊这些呢,”沧羽又笑道,“没有人会懂的。但或许,你能明白。罢了,不如,说说你的事吧?你们人类,是如何想那些兄弟情怀的?我有些后悔现在才与你说。若早抓住机会像今天这样聊一聊,我更早就能理解他人类的那一面了吧。”

    “我……没什么光彩的事。”霜月君坦言道,“我很后悔,直到如今也是。虽然人们常说后悔是无用的,我深以为然,但同时也并不觉得不后悔就能改变什么。我生前这样觉得,现在仍这样觉得。他是爱我们的,而我没能在他尚还在世的时候,多与他如寻常兄妹一样多说说话,或多写几封信。我年轻气盛,一直不愿面对走上与父亲一样的路的他。可那已经不重要了,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兄长。”

    “是么……”沧羽微微低头,“我比你幸运呢,他活着的时候就接纳了我。不过,也是他活到远超过人类寿命的时刻。”

    “生命不论如何都是短暂的。”她轻叹着,“即便六道无常,也会死去。沧海桑田,从未有什么永生的说法。世间万物都拥有终结的命运与权利。”

    “说的也是。”

    “我见过、帮过许多兄弟姐妹。有充满猜忌的,甚至心怀杀意之人;也有同患难,共生死的。我有些羡慕一对狐狸的兄妹……”霜月君突然说,“我虽不够了解他们,但从同僚那里听过,他们是那样亲密,携手浪迹江湖。他们有人类的朋友,一个丫头,也为自己的姐妹拼上性命。人类的亲情是多彩的东西。干净的,污秽的,都是颜色。”

    “不过对人类而言,为此化身为妖,恐怕有些扭曲了吧?”沧羽说道,“我的弟弟,和卯月君,正是为这样的人丢了性命……”

    千言万语哽在咽喉,最终,霜月君什么也没说出口。

第四百零六回:疑云满腹

    六月的天气,不论是哪儿,都热得骇人。

    但也并不是没有凉快的地方,即便那是在万丈高峰之上。站在山脚下,自是看不到群山的延绵,只觉眼前一座便足够巍峨险峻。

    “我不知你竟在这儿呢。”霜月君道,“我自灵脉中便察觉到铃响,不知是哪位同僚,想着停下来看看,未曾想竟然是你。”

    她说的是水无君。她脸上也是有几分惊讶的。两人面对面站着,都是一副偶遇的表情。

    “我也并不是为了到这儿来。黄泉铃发生共鸣,我便在灵脉中找了就近的出口。我寻思着也不一定见到,不曾想直接与你打了照面。”

    能正经约谈的机会本就不多。若有机会,六道无常都会停下来交换信息,除非有什么急事。一般而言……也不会碰到朽月君,因为他封闭了铃声。他大约不怎么想见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见他。不过,在这儿巧遇的两位,也算是老相识了。

    “我还未感谢你,”霜月君说,“上次见面,还是你转告我,沧羽想要见我一面。若不是你说,我都要将他忘记了……”

    “很陌生吧。”水无君说,“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说实话,我也从来不了解他是什么人,只知几百年前见过那么一面,之后也陆续听过他的消息。我也是见到他才回忆起,当初在草原上,他曾是那样一个人。但那又是什么样子,凭过去的我,绝对算不上了解。我只知他与那时是截然不同的人。路过他的地盘,他特意亲自赶来找我,说了他的请求。他大约也知道我们关系绝不算坏,才会如此委托。”

    “聊了很久不曾与人谈起的话题。”

    “大约猜得到些许。”水无君并不打算追问,她换了个话题。“说来,你最近在忙什么任务?是与……与封魔刃相关,还是,两舌相关?”

    霜月君知道她短促的停顿为何,大约是担心有些冒犯,不过还是说出了口。水无君向来是个追求效率的人,能在此刻惦记一下她的心情已经实属不易。对于其他同僚,她可能问得更加直接。

    “都不是,”她摇摇头,“那位大人,让我盯着舍子殊去了。”

    “祂……不是知道吗?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水无君突然皱起眉,“而且我听说……那个家伙也在调查什么吧?难道是你们两人同时负责么?”

    霜月君的脸色有些变化,但还算不上难看。至少,她听出了“那家伙”是谁。

    “我不知道,我只是执行任务。或许是他自作主张也说不定。反正,他从来不会与我们交流什么,一见面就只会说些惹人生气的话,几百年了从未变过。何况,恶使横行之事他脱不了嫌疑,可那位大人从未说过什么。”

    “我们都相信祂有自己的考量。”水无君说道,“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

    “从来没有人怀疑祂。”

    两位都沉默了。剩下的话,即便不说也是如此明晰。她们都是既聪明又有想法的女人。

    怀疑祂的人已经死了。

    不,不能说是怀疑。只是,不支持,不赞同吧,但也没有

    拿出更好的主意。何况她的死与那位大人并没有直接关联,是她自己选择了这种方式,牺牲于另外的、堪称伟大的事。而阎罗魔对于红玄长夜的纵容,也明显到令人疑惑。这种疑惑已存在多时,是所有人心中的窗户纸。可事到如今,谁胆敢捅破呢?

    别忘了,他们的一缕魂魄还系在黄泉铃上。

    “啊,你……若是在关注那个女妖,我或许能提供一些情报。”水无君像是想起什么,“我方才从殁影阁离开不久。”

    “殁影阁?你是负责,盗还是恶口?”

    “……”

    水无君四下看了看,像是为什么要紧的话排除被窃听的嫌疑。周遭除了她们,甚至没有什么活物。大太阳高高晒着,什么小动物都无精打采,不愿出来。只有偶尔的热风吹过,时不时出现树叶婆娑之声。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对霜月君压低声音说:

    “你知道莺月君的事吧?”

    “她不是,不是被我们怀疑……”

    “我也是对她心生疑心,但未曾问过那位大人。祂不曾表态的事,多问是没好处的。于是我自己去查,发现她确乎有自己的理由。这个理由,甚至足以让那位大人默许她间接伤害卯月君的事。”

    “什、什么理由?”

    “你我都应该记得,我们尚还以普通人的姿态活在人间时,有个叫笑面狼的恶徒。”

    “当然。虽说这些年我处理过不少罪大恶极的人,仍少有能和他比肩的恶棍。也是因为那时我还没见过什么世面,他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乃至我如今也忘不掉他。”

    “他杀的那些被夺取面皮的人中,有不少貌美的男性。你也知道,后来那些人脸都被愤怒的百姓付之一炬,再后来成了名为鬼女千面的妖怪,你们甚至与她交战。”

    “……嗯,是。”霜月君说,“和凛天师他们。”

    “你还记得寐时梦见是怎么来的么?”

    “当然,你说到这儿,我便猜到你想说什么了。”霜月君的声音也不自觉变轻了许多,“上一任如月君曾雇佣你,在她和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画师的比试中出手。那画师妄想成为六道无常,在颜料中加入了具有魅惑作用的鳞粉。后来,那个画师作的美人图,也流入了殁影阁。在藏品中,寄宿在青鬼面具中的一些东西,与画相融,便成了如今只能在梦境里行动的莺月君。她是如此符合人们心中对美人的认知。”

    “魂,骨,肉。”水无君道,“这是皋月君告诉我的,形成人类的条件。严格来讲,她当然不是人类,只是个妖怪。所谓的‘骨’,也不过是残缺的骨制面具罢了。况且人类拥有魂骨肉,但并非拥有这三者的就是人类,也可能是妖物或别的什么。然而我才知道,寐时梦见的‘魂’也是不完整的。悭贪之恶使,霂,她的灵魂正是一缕丢失的美少年的魂魄。寐时梦见利用梦境,影响了许多人的潜意识,其范围之广令人瞠目。她把这么多心思花在这件事上,就是为了打造那个少年生前经历的人生。她要将这一切完美地复现,再利用赤真珠,让霂想起自

    己曾经是怎样的人——她曾是属于鬼女千面的部分。”

    “……她想做什么?让自己,变得完整?”

    “你也知道,如果一个人的魂魄是残缺的,要么疯癫要么痴傻,或者……会招致其他的麻烦,不论他们是先天还是后天。当然也不是所有身患此疾的人都是失了魂魄。她一直渴求人类的身躯,恐怕魂魄的完整也是有必要的。”

    “但她失败了,不是吗?”霜月君皱起眉说,“悭贪之恶使已经死了。”

    “死了,但魂魄去了哪儿?这件事,你我说得准么?”

    “……什么?”

    “寐时梦见的确达成了消灭恶使的目的,就结果而言,这一点毋庸置疑。悭贪之恶使死的算早了,这的确是莺月君的大功一件。当那妖怪真正成熟起来,便会成为能左右绝对价值的权衡者,也就是‘称’本身。价值的规则若被有能力的她改写,天下定会大乱的。可是莺月君知道那家伙接触赤真珠会变成什么样吗?我们也都不清楚。说不定将她逼疯也是莺月君的目的——当然这都是我个人的猜测,没有什么证据,我只能提醒你小心。她诚然是利用了一些手段,将一个恶使扼杀于世了,即便不是亲手所为。”

    霜月君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竟然……还有这样的,可能吗?这、这真是……那她现在如何?还躲在梦里么?”

    “或许吧,但我已经许久没听到她的消息,好像也很久没人在梦里见过她了。她似乎隐匿了踪迹,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你或许会想,这与舍子殊的事无关。”水无君接着道,“但我接下来要说的,你定要听清楚。你可曾记得,我当年窃走如月君的画像后,听她的安排,将其带到了殁影阁。”

    “当然。”

    “那幅画被舍子殊带走了。”

    “啊?”

    霜月君又感到一阵空茫。在水无君的叙述中,她的确暂时忘记了最初她要说的是什么。但当她在这一系列铺垫后,所陈述的话,让她涌现一种十分不真实的感受。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那可是,那可是……”

    那可是,柳酣雪解的画像……还是说,那可是谁也无以直视的可怕的东西?一幅画作已经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她真不敢相信拿着另一幅六道无常的自画像,这世道还能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竟然交给那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妖怪?她只觉一阵战栗。

    “太危险了!”她的声音因激动抬高许多,“这画,是谁也看不得的,单是给别人瞧见了都要出乱子,她究竟想做什么?不……殁影阁想做什么?”

    水无君连忙示意她小声些。

    “更多的事,皋月君当然不会告诉我。不如说这条消息,都是她多嘴说的。当然,我们这位工于心计的同僚定是有什么目的。说不定,连告知他人这一点,也在她的推演中。只是我不知道她想让谁听见,又想让谁做什么。是你,我,还是别人,都无从知晓。”

    炎炎夏日,霜月君愣是惊出一身冷汗,连风吹到身上都透心的凉。

第四百零七回:疑心暗鬼

    “你用什么交换了那个宝贝?”

    朽月君的声音是突然出现的,但舍子殊没有丝毫惊讶的神情,她那时正趁着月色捧起池边的水洗脸。她对此人已见怪不怪了。虽然与叶吟鹓一同行动的时候,他倒是从不露面,可也会在吟鹓暂时不在或是睡着的时候来。这一点,多少让舍子殊有些匪夷所思。不过,要说习惯了倒是真的。

    “你跟得这样紧,定是心里清楚。”她面无表情地回答。

    “唉。直到最后你也没告诉她,我是会时不时来看看你们的。”

    他的声音懒懒散散,一如既往。他就那样突然出现在浅塘里的一块石头上,不知是怎么过去,又是什么时候过去的。他双腿落在池中,衣摆也被浸湿了,红红的,像血迹在水中扩散似的。舍子殊也不看他,只是在说话的时候自顾自地将水泼到脸上,然后将鬓发撩到耳后。

    “既然你不在她在时出现,我便默认你不想让她见到你的。”

    “你倒是很体贴嘛!”朽月君翘起腿,池中泛起哗啦的声音。“虽然也没什么,只是觉得麻烦罢了。说起来,你也是过了好一阵子才不那么讨厌水的。”

    舍子殊知道他具体指了什么事,并不言语。何况,他确实没有说错。在她与叶吟鹓重逢之前的那个镇子经历的事,或许她穷极一生都不会忘记。除非她作为妖怪的年龄足够漫长,漫长到她能把一切放下。放下和忘记是不同的。如今她只是不去想,一旦想起,那些古怪的感觉便又会在心头涌现。

    “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总是很不中听。”舍子殊抬起头看向他。

    “将话说好听有什么用呢?万事要讲求效率,少整些没用的事。”

    “可你的话总是多得像浪费时间。”

    “这就取决于我的心情了。”

    “这次的心情值得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舍子殊将背着的画筒调整了一下,从浅塘边站起身,准备离开了。朽月君坐在石头上没有动,只是把话说下去,便将她叫停了。

    “人人都知道,殁影阁有求必应。但你不会真的以为,你见到的那个女人是皋月君吧?”

    舍子殊没有回头,但停下了脚步。她双手攥紧了画筒的前带,微微抿起了唇。

    “她穿着紫色的衣裳,身上戴满了纯金的首饰,对么?她还戴着半层薄薄的面纱,只露出眼睛,让人感觉神秘得很。”

    “你为何会知道?”

    “你傻么?”朽月君笑出声,“我能指引你过去,自然因为我与皋月君是老相识了。你走后,我还与她本人坐了一阵呢。殁影阁的主人是人类,是六道无常。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就算不是她本人亲自接见,只要是她五个手下之一,都会履行阁主的职责和承诺。我还知道,你对自己的过去不那么在意了,你只想走自己的路。所以你没有问过去,而是问了未来。”

    “但她并没有回答。”舍子殊终于转过身,“我不知是否因为她并非阁主本人的原因。”

    “给了你一些东西,怎么能算作没有回答呢?你已有所得。”朽月君伸手指向她肩头露出来的一截画卷,说,“她说这便是你的未来。”

    “或许是补偿无法回答的东西。”

    朽月君拍拍手,突然就笑起来。他好像真觉得这件事很有趣似的,笑了好一阵,不禁去用手扶起脸来。

    “哈哈哈哈哈

    ……天呐,你果真还如婴儿似的,天真极了。那是什么地方?是殁影阁。他们从不做亏本的生意,怎能让你白白拿走这么一个珍贵的东西?他们是怎么说的?在你无路可走,迷茫之极,亦或是退无可退之时,才能打开它。一旦打开,你的未来便成了注定,而在你打开之前,你的路仍有无数种可能。这么珍贵的东西,他们怎么会不提要求?不可能的,孩子,他们向来等价交换,有来有往,从你这里索取报酬只是时间问题。他们一定是会拿走什么的。”

    “拿走什么?”子殊多少有些迷茫,“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有。”

    朽月君拈起下颚,仿佛真在认真思考什么一样,但不排除装模作样的可能。他说:

    “说实话,我也不知为何殁影阁会安排这幅画给你。不过,关于这幅画的来历,想必你也已经听那位代理人说过了。而至于为何给你,你自己有什么眉目么?”

    子殊直白地说:“没有。”

    “你倒是十分坦诚。不过直到现在,你好像对一些事还心存芥蒂呢……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想开些,那丫头离开你,并不是你的错。只是可惜,没能陪你走到殁影阁,无法得知治愈声道的方法,也是损失。”

    “那不是她。”

    “……喔?”

    “那是另外的人。”舍子殊说,“我越来越确信,她并非是那个名为叶吟鹓的姑娘。有什么东西假扮成她,模仿她,装成她的样子……但终归不是她。”

    朽月君微眯起眼来。

    “真不知该说你慧眼如炬,还是冷血无情……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会说话,但我感觉不到她的灵魂。是别的什么在说——是莺月君在说。”

    “真奇怪啊,”朽月君摊开手,饶有兴趣地问,“那你不会在意么?真正的丫头去哪儿了?你不会觉得奇怪?你难道不想帮她抢回自己的身体么?还是说,你可怜寐时梦见呢?”

    “我不知道。”她说,“我也不再去想什么是可怜。”

    朽月君顿了顿,他好像也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回答。他常有的玩味的笑,也在不知不觉间淡去。短暂的沉吟过后,他幽幽道:

    “我倒觉得你很是可怜。”

    “是么。”舍子殊并不介怀的模样。

    “在认清自己非人的身份后,你好像适应得很快。你不再追求人类的认同,却仍对他人的许多话言听计从——包括我劝你去殁影阁,你便去了。你骨子里带着某种……顺从,或许与你失忆前的事有关。不过很可惜,我至今也没什么线索,只知道你在黄泉走了一遭,还得到了驾驭地狱火的力量。你认定你是妖怪了,当即便失了人该有的情感。顺便一提,我也不知道那些事是什么,只是看人们几乎都有罢了。不过也有没有的人,他们会做出有趣的事,虽然本人同芸芸众生一般无聊……扯远了。话说回来,动物啊,妖怪啊,也有不少会对自己的同伴十分在意。但时至今日,经历了许多事的你……似乎已经无所谓了呢。”

    舍子殊哑然。从她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感的波澜,可分明还是有话想说。良久,她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轻喃道:

    “或许真的无所谓了吧。所有的东西都会失去,同伴,宠物——人,非人。父母子女,兄弟朋友,都有生离死别的一天。没有生命之物,更容易在自己眼皮下失窃。记忆也是,就

    连身体本身,也不是自己做得了主的。就算她已经走了,那又如何?凭我对那身体主人共患难的经历,便要做一些徒劳无用的事么?但那莺月君,也不曾得罪于我,我不该多事。何况吟鹓就在那里,仍平安无事呢。她们既然好好的,我便更无权干涉了。”

    她说的话字字真诚,发源肺腑,朽月君愣是没有听出一丝谎言的气息。她当真是这么想的了。也罢,终归是个妖怪而已,其对情感与价值的衡量自然不能强求。她若一直跟着一群普通寻常的人类,说不定也能装作他们的样子,混在其中,除了年轻不变的样貌也露不出什么破绽。这家伙可真有意思啊,但不知为何,朽月君有些乐不起来。

    “你真的很奇怪。”

    “整个人间于我而言,都很奇怪。”

    “不过,你知道么?我听你一番话说下来,大约知道问题在哪儿了。”朽月君神神秘秘地说,“整个人间都很奇怪?当然了。你不是人类,也不理解多数妖怪,而这正是因为你缺乏感情的认知。你是不是时常觉得自己胸中空落落的,似有什么在烧,却独有空无?”

    “……是。”舍子殊的回答甚至没有太多迟疑。

    “这就对了。因为我听不到你的心跳。”朽月君干笑起来,“哈哈……这么久我也算是确定了,你的确是个空心之人。嘛,就像我一个无趣的同僚一样……不论人与妖怪,都是靠心来对情感进行理解与表达的,即便有时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心脏’,但的确存在此物。你没有——或许连携你的记忆一并消失了,这些都说不准。”

    “喔……这样呢,”子殊似乎不觉得有多可惜,“但你说这么多,我也感觉不到什么。”

    “当你有心的时候才能意识到呀。我来帮你找一颗心吧?到时候,你便能理解之前一切似懂非懂的事了!什么快乐啊悲伤啊,一切人们该有的东西,你都会有了!”

    “为什么帮我?”舍子殊道,“照你的话说,我对情感那般迟钝,但我知世上没有白食可吃。这是你亲口说的,殁影阁也会索取代价。”

    “因为我猜会很有意思。不过,我又不是殁影阁的人。你就当给我找点乐子,是我最大的报偿罢。我真的很感兴趣。”

    舍子殊看过去,他背后的月光让他晦暗的面庞显得深不可测。但她的确没有太多好奇,也没有额外的感觉了。她不做声,默默转身离去。朽月君没有阻拦,因为他知道这算默许。

    待到那小小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时,有女子的声音出现在隔岸了。

    “你出卖我还真快呢?”

    “别这么说,解烟。”

    朽月君抬出双腿,站在石头上,转过身,直接在池面上迈出脚步。他所踏足的地方,绽放出一圈红色的波光,却不令他下沉。如有朵朵红莲,凭空生出水面,托着他走向岸边。

    “不要干涉皋月大人的计划。”

    “什么东西?”朽月君笑出声,“呵,我连你们计划是什么都不知道,何来干涉一说?换句话讲,我也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与你们无关。该说,既然你们阁主派你来监视她,反倒是不要给我添乱才对。”

    解烟瞪着他。

    “说了那么多,你自己便是有心的妖怪了?”

    “你猜?”

    “而你的心,究竟又为何物呢。”

    朽月君蔑而一瞥,并不回答。

第四百零八回:疑窦丛生

    这里是一个名叫靛霞镇的地方。

    说是叫镇,其规模却相当于一座小城了。它是距离“万仞山”最近的,除零散小村外最大规模的地方。再远的城镇,就只能依稀看到山的轮廓,而不如此地清晰了。

    之所以叫这样的名字,是因为在这一带,黄昏并非是常见的橙红、暖黄,而仅有苍蓝的暮色。一年到头,每一日到了入夜时分,天空都是从天蓝到深蓝,再成为深不可测的漆黑。越接近山脚的地方,夜空越是干净,无数的星星不断地闪烁,不知疲倦。

    当下正是这个时点。谢辙他们站在租户的庭院里,仰头望着苍茫的天空。镇如其名,逢魔时一过,那些天边的云霞都成了清冷的靛蓝。虽说夏天仍是闷热的,可这方天空的色彩总令人觉得多了几分凉意——甚至可以说有些瘆人了。云层间一点暖色都不曾有,最多在色彩浓郁的地方泛着一点儿深沉的紫。光线完全暗下来,终于显得与其他地区的天空无异了。

    “挺漂亮的,”问萤说,“就是有些奇怪。”

    “也或许这种怪异增添了一丝美感吧。”她的兄长寒觞说,“我以前只听说过万仞山附近有这样的地方,从来没拜访过。”

    “我也是第一次见。”问萤稍微有些开心。或许是因为离家近了一步。

    聆鹓也觉得新奇,一直盯着天上瞧。等天黑后,她看向谢辙,想知道他有什么感想,他却只是静静地坐在庭院的石椅上,并不说话。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不如说,自四月那件事结束以后,他终归没能从一种恍惚的情绪中完全脱离。友人离世的事,不论谁都很遗憾,但人终归要向前看——他们还有很多任务要做。姑娘们都坚强起来,唯独谢辙仍不在状态。

    当然,他的理由会更复杂,这情有可原。

    除此之外,或许是被悭贪在发疯时指出了自己的心声么?的确,那并不是多好听的话,但自然是无人对他加以指责的。换句话说,就连他的朋友们也会承认,自己心中多少有些这样的想法。甚至寒觞直白地对他说,自私是人之常情,口中说着不要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但人们还是会在意,这也很平常——因为他是如此有良知,对自己是如此约束的人。这也正是他与无庸蓝的不同了。

    “说不定,只是世俗如此教我罢了。”

    谢辙是这样回话的,语气里带着点无可救药的悲凉。这给寒觞气得不轻,又拼命反驳了半晌,骂他只认死理,像个酸气的书生。他也不反驳,只是微微叹气。聆鹓猜他可能是在意自己仍无法成功驾驭风云斩的事,毕竟到了今天,他还是偶尔会不经意地望向剑鞘,随后发出轻微的叹息。他大约认为自己能力不足,这也是值得人心情低落的原因。

    也或许,是他们即将面临的更麻烦的事。在他们尚未走出一些阴影,摆脱一些思想的纠缠,认可自己的能力之前。

    “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呢……”问萤又小心翼翼地问神无君,“您都知道了些怎样的情报呢?就不能,与我们详细说说么?”

    是的,神无君再次出现在了这里。

    与四人在此地见面是他托人带信提的,一开始神经紧张的他们还生怕有人伪造信件,在此地设下圈套,毕竟也没人认得神无君的字迹。不过若不去,也不知具体会发生什么事,还是亲自来了才能见分晓。何况寒觞和问萤都知道,靛霞镇,是有这么一个镇子,只是因为稍有些远,他们从来没在离开家前去过。既然地方姑且算熟悉,几个朋友又在一起,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所以当白天神无君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所有人心中都松了口气。

    他只是,劝狐狸兄妹回家看看。

    两兄妹多少有些触动,毕竟他们确实离家太久。过去,晓答应问萤会照顾好奶奶,之后又因为一些意外,晓离开了绢云峰,去雪砚谷取回自己的镜身,又永远地葬身一片不知名的森林。缅怀之后,还要想到奶奶如今是怎样生活的。万仞山仍有不少生灵,他们都受过奶奶的庇护,也都会在她独身一人时多加关照。在那种地方,也从不会有外物打扰清净。

    除了……一个已经打扰过的人,一个女人。她夺走了重要的东西,怕是会对山间的灵场产生一些影响。这些,寒觞和问萤都没亲眼见过,只能猜测。如今家里是什么模样,他们几乎不敢细想。平时光顾着在这样那样的事上奔波,很难忆起家人,想来有几分沉重的惭愧。本应当是不至于出事的,可神无君这样说了,让他们多少有点担心。

    都说他是无心之人——当真没有心脏的人。他真的有感情么?还是仅仅靠一些经验,去劝诫他们的呢?这样很难让人不去怀疑,山中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神无君倒也不搪塞什么,他坦言,的确有些风声,说山中会有变故。他们还是尽早确定奶奶的安全,万不得已,设法搬离此地吧。

    当然,这一切只是神无君的推测。值得觊觎的天泉眼已被隗冬临夺去,山中会发生生态的变故,是必然的。但不论如何,都不该有什么值得那两个恶使回去的地方。那么他所能想到的便只有一件事:恐怕她们会将目标投向寒觞与问萤的奶奶。至于为什么,他暂时想不出合理的解释,百骸主提供的情报有限。不过,事态并不是那样紧急的,否则他定会明说。想必是通过她们曾经的贴身之物,或是法器香炉看到了什么,才加以透露。但他也明白,许多事不能横加干涉,否则怕会招致“破理”的祸患。

    但,那两个妖怪定不是狐狸奶奶的对手。神无君知道她是什么人。

    “你的手,没什么事吧?”

    神无君突然问聆鹓。

    聆鹓正给庭院点灯,先是没反应过来神无君是在说她,愣了一下,才知道是叫自己呢。她便说:“唔,都还好,没什么大碍。当时……也真的吓我一跳呢。”

    提到这件事,谢辙才转过头看向那边。她端了桌上的烛台,刚引燃一旁的挂灯。关于她的手,他们也是在事后谈过的。那些影子很容易让他们联想到鬼仙姑的力量,而上一次,他们收到鬼仙姑的信时,确乎都

    记得有那么一段儿虫似的影子,不知怎么就与聆鹓的手相融。

    说实话,反应过来以后,着实令人不安。虽然在那个紧要关头,鬼仙姑留下的法术救了她一命。可强大的力量终归令人忌惮,一来聆鹓自己都不认为有驾驭它的能力,二来,这不明不白的力量,实在让人觉得可怕。若是有一天它不受控制又该如何?她好不容易忘记自己的手受过那样的“伤”,如今又被深刻地提醒了。

    “一般人的身体,无法接受那种非人的力量。”神无君看着她的手说,“但你身体的一部分可以。我看了半晌,还是明白地告诉你吧。或许你自己也不曾注意,你的手再这样下去,是会被不属于你的灵力烧尽的。我知龙族的眷属——归海氏曾予你点化,但他可并不知道人类的身躯有多脆弱,能不能承受这些都要另说。疫病也封存在你的体内,你若想活着,迟早有一天要废掉这条胳膊。而鬼仙姑做了什么?她的影子在你的手臂里扎根。我清楚地看见,那些影子的脉络渗透你右臂的每一处筋脉,又在肩部如树根般驻扎在你的身躯。如此一来,你的手臂兴许是能保住的——但那之中的不祥之物是否会蔓延到身躯里,都是未知数。毕竟……你还遭遇过不同寻常的绑架,连我也看不明白你体内的灵路了。”

    他的话太过突然,让聆鹓直接呆在原地,蜡油落到手上都不曾感到灼热。谢辙见状一把夺下蜡烛,重新摆回桌上,可他心中的惊讶不比聆鹓要少的,寒觞与问萤自然也是。他们都是信任神无君的,知道他不会开莫名其妙的玩笑,可这样的说法实在过于唐突,过于骇人。

    “这些人一个两个都是怎么回事?!”问萤明显恼怒了,“自顾自地将别人当试验品一样,随心所欲,不论所谓的恶人善人都是!”

    “不过他们也没谁标榜过自己是善人……”神无君平静地说,“自他们的视角,都无法真正将人类当做平等的什么看待,即便他们自己这样以为。”

    谢辙抿着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租借他们庭院的人突然出现了。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大伯,他的孩子都去外面打拼,妻子也因病早逝。神无君出现之前,他们在租借的时候听大伯讲了这些。那之后,他一直一人在这里生活。但靛霞镇常有临近城镇的旅人来,都是为了一睹此地黄昏时节的奇景。

    “几位少侠,饭菜已经备好了。”

    “这可太劳烦您了!”问萤连忙说,“我们还打算过会儿自己做呢。”

    “小事儿。一个人的饭是做,一帮人的饭也是做,还方便,不怕剩……几位可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咱们趁早提,吃完饭我可就歇着啦。”

    大伯实在是个好心人,几人都连连道谢,准备跟着他回屋吃饭。可就在这时,神无君却喊住了他们。

    “不用了,你回去吧。”

    “可是晚饭……”大伯有些无措。

    “凉就凉了,这么一阵也饿不死人。”他有些严厉了。

    四人都愣在原地,不知为何神无君突然发难。

第四百零九回:疑团莫释

    大伯尴尬地离开了,他回到屋中去,进门前还悄悄回了头,见神无君还盯着他,躲起来似的关上了门。其余四人慢吞吞坐回来,以无法理解的表情看向他,问萤还带着一丝责备。

    “为何要这么凶恶呢?老人家也是好心。况且,我们还饿着肚子呢。”

    “是啊,您也不必对一个平头百姓这么……”寒觞一时间都找不到词了。

    神无君没有立刻回答。他仍看着那间屋子,随后抬起头,望向天空。今天的月亮很圆,带着些许微弱的苍蓝,不知是否与此地独特的情况有关。

    “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与你们一样,暂且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他突然这么说了,令所有人都感到一丝紧张。气氛一下变了,晚风都有些刺骨。

    谢辙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若不说,我们委实没有瞧出什么。”

    “这地方,本是没打算来的。”神无君在院里环顾四周,“真不知该说赶上了,还是,你们命中有此一劫呢。倒也正好,竟没有任何人得到风声……不,或许正是因为那家伙看到了什么,才会——”

    聆鹓小心翼翼地问:“……谁?”

    “百骸主。罢了——拿好你们的武器,准备迎战吧。”

    于是他们当真下意识摸上剑柄,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又要闹哪出呢?本以为麻烦会在家里等着他们,不曾想眼下就遇到一个。神无君还在四下看着。他的视线似是能穿透院墙,将整个镇子的风光都一览无余。

    “能详细说说么?我们也好做些准备。”

    寒觞追问他,神无君停下来。隔着帷帽,他们猜不透神无君的眼神。停顿良久,他终于又开口说话了。

    “我也不兜圈子。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吧,这个镇子的人都已经死了。”

    “这——”

    “您说什……”

    “不可能!”

    “怎么会呢?”

    他们的反应有所不同,但无一例外惊讶万分。虽都有些不可置信,但诧异之余,他们各自都控制了自己的音量。

    “怎么会呢?这镇子上的人,不都好好的吗?我们来的时候,大家都很亲切,尤其是给我们租这个庭院的大伯……”

    “都死了,而且没死多久。你们看不出破绽,是因为他们的灵魂都被安置在偶人之中,与他们生前无异。恐怕他们的魂魄误以为自己还没有死,便安分地待在这里。倘若有一天谁磕碰坏了,灵体意识到自己肉身已死,便会魂飞魄散吧。看样子,这些躯壳的制作工艺已令它们足够结实。不过难以受伤的身躯,终归也会令人生疑。而且孩子永远也不会长大,这一点也……或者,计划者干脆没打算让他们存在到足以察觉这一切。”

    他们都说不出话了。这番话的信息量实在很大——显然,此地与某个恶使有关,而且是非常难缠的那一个。

    “怎么会……您的意思是说,他们,都已经死了?这里是……无庸氏的

    试验场?”

    “就是这样。”神无君回答谢辙,“而且每个人,都是以自己的亡骸制作的,所以魂魄才不会很快识破。镇子不大,但人口不在少数。想想看,如果人是逐步替换的,制作偶人的工具与场地必须足够近,但我来时没有在附近觉察什么。想必是用了某种手段,将全镇的人在短时间内解决,再批量处理。街上没有任何血迹,用的应该是更隐蔽的手法,否则,血迹也会令生者恐慌。可能是风中的迷药,或是给水里投毒。而且,一定动用了许多无庸氏的解体师。因为这一切都天衣无缝,甚至不需要给镇子设下结界,就足以迷惑所有人。”

    “令人发指!”

    问萤拍了一下桌面,其他人也攥紧拳头。这实在是太过分了,可以说是灭绝人性。数千人,连孩子都不放过。还是说,这正是无庸谰那种丧尽天良的人能做出来的事?一想到那善良亲切的大伯,还有白天街道上与他们打招呼的路人,玩闹的孩子,全部都已经死了——甚至他们不知自己已死的事实,未免太过残忍。这对死者与生者而言都是。

    “可我们该怎么做?”聆鹓颤抖着问,“他们……都是那么无辜。我们该怎么才能拯救他们?至少、至少让他们能顺利转生轮回……”

    “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而是我们六道无常的工作。”

    寒觞皱起眉,追问道:“那您打算怎么做……不,也许我该先问的是,您为什么,要让我们准备迎战?这些偶人,会对我们造成威胁吗?”

    “大概吧。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死去的事实后,不一定都会安分地离开躯壳。有些灵魂是凶恶的,他们会不断地自我否认,陷入疯狂,编织谎言来欺骗自己还活着,不必要地维持自身的存在。更麻烦的,会驱使身体攻击带来真相的人。况且他们一旦开始认识到自身与常人不同,灵魂多少会开始溃散,于是便对生者的灵魂有更强烈的渴求,理性与否,已不需要答案。反正若是不加以处理,他们都会成为人间的威胁。”

    “真不愧是阴阳往涧·神无君啊。”

    这声感慨绝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人发出的。几人站起身,立刻看向声源。高高的院墙上蹲着一个人影,逆着月光无法辨识。但这嗓音他们是熟悉的。

    “尹归鸿!”寒觞大喝道,“真是贼心不死!”

    尹归鸿并不说什么,他从院墙上跳了下来,不紧不慢地走向几人。弯刀已经出鞘,清冷的寒光掠过刀身,有液体从尖端滑落。这便是,任何余烬也能熄灭的毒液了。

    “这看似井然有序的小镇,其实早已陷入了恐慌,大约已有数日了吧。”尹归鸿停下脚步,在距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说着,“你们没有喝过这里的井水,是因为那些人已经不会感到口渴,也就不会觉得你们会渴,便也没有为你们倒水的意识。若真有,你们早就顺顺利利被烬灭牙的毒液弄死了,不劳烦我出手。至于粮食,毕竟真切地存在着,百姓的身体里还有炊食的记忆。但,人们都感觉不到饥饿,只

    是白白将饭菜往躯壳里送而已,更尝不出什么滋味。将食物直接转化成灵力,供给身躯行动的法术……虽不太完善,但在这里,那家伙已经投入使用了。”

    “无庸谰这个混蛋!”问萤咒骂道,“还有你,为虎作伥!”

    “别误会,我从来没有什么摧残人类,玩弄性命的兴趣。我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罢了。只是为了这个目的,难免要做些交易。”

    “没有人性的东西!”

    “你身为一个妖怪,开口闭口都是人性,真是令曾生而为人的我感到奇怪。”

    问萤还想骂些什么,神无君伸出了手,将她拦在身后。他淡然地说:

    “你若是拿数千人的性命直接威胁我,倒可能还有的谈。如今只剩一个空镇,拿一群亡魂与我讲条件,委实没有什么话语权了。”

    说罢,神无君抽出了双刀。谢辙与寒觞见状,也缓缓将剑拔出了鞘。

    “你误会了,我本就没打算你与讲条件。”

    “我能看到你刀锷上的法阵,那是与对卯月君下的一模一样的咒术。她最初是为怨蚀所伤的。”神无君摘下了帷帽,将它轻轻丢在一旁,不同寻常的双目在暗蓝的夜幕里显露出几多阴森来。“我希望你知道,这局已不是没有可破的方法。”

    寒觞也愤愤地说:“你最好记得,上次的仇我们还没有报。”

    一时间剑拔弩张,两方似乎随时会爆发战斗。而就在此时,聆鹓最先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便回过头。她一眼看到,听到动静的大伯正慌慌张张地从屋里走出来。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快回去!”顾不得解释,聆鹓立刻冲上去阻拦,“太危险了!”

    战斗一触即发,身后的乒乓声不绝于耳。寒觞示意问萤去看聆鹓,她立刻便起身。若是以往,她很清楚这是兄长不想让她参战,要她躲在安全的地方。但神无君都那样说了,这“死人经营的房子”难道足够安全?她虽然为妄语和嗔恚所做之事感到愤慨,却比聆鹓清楚,他们都是已逝之人,不必当做生者般加以保护。

    自森林里那件事,她“虎”口逃生以后,问萤确实不会怀疑她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可是有没有能力,和能不能恰当地使用,这是两回事。再者,神无君也说过,那份力量如今是相当危险与不可控的。

    聆鹓刚把人推进屋子,大伯却一把拽住她:

    “怎就打起来了!丫头,你可不敢卷进去丢了性命!”

    “不,他们是……”

    聆鹓知道大伯是好心,却为朋友下意识伸出右手推开了他。这一推可出了事,因为没能控制好力道,大伯重重地摔在桌沿,后脑勺发出啪的一声。聆鹓心头一紧,立刻进屋去扶起大伯。这时问萤正好赶上,她也进了屋,用力关了门,上了锁,以免外面打进来。

    “问萤,快帮帮我!”

    白色的狐妖站在原地。面对人类朋友的请求,她心中五味杂陈。

第四百一十回:疑己忧人

    问萤半晌没动,聆鹓对着老人家着急。大伯自己站起来,拍拍土说没什么事儿。聆鹓帮忙检查了他的身后。那一瞬,问萤发现她明显僵了一下。

    “怎么了……?”

    她终于走上前来。聆鹓脸色苍白,她轻轻扶上大伯的后颈,她们发现,那里已经出现了裂纹,一定是因为磕到了锐利的地方。一点细小的残渣掉下来,聆鹓碾在指间,感到它是坚硬的。但大伯身上的皮肤如活人一样柔软,只是没有什么温度,可能是灵魂仍在的原因。

    “您就躲在这儿。”问萤僵硬地对大伯说,“那个人是来寻仇的,您可千万不能出去。”

    “这、这……欸,好,好——丫头,你们可也不敢出去送死啊!”

    “您别怕,两位公子都是习武的好手,”聆鹓劝他,“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得……”

    问萤心中不断盘算着。倘若聆鹓要出去,她就要防着她不被袭击;聆鹓若要留在屋里,她就得时刻紧盯这个已死之人。想了又想,她最终对聆鹓说:

    “我们还是不要留在这里。”

    说罢,她去拽聆鹓的手。毕竟这样未知数也太多了,那大伯的身体已经出现了裂纹……灵魂何时发现端倪,谁也不好说。聆鹓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问萤拉到门口。两人迈出门槛的时候,问萤转过身,伸手对着门施法。很快,寒冷的坚冰从门栓处蔓延,将门缝填满,它便与墙壁紧紧地冻在一起。

    你这是干什么?聆鹓当然没有问这个问题。神无君说那些话的时候,她还没什么实际的感受,但当她真正看到、碰触到这种“异常”时,她才能深切地体会到那些话的残酷性。这样一来,一时半会儿被关着的人就不能出来了。归根到底是人类的灵魂,趋利避害的特性,大约不论如何都会有吧。

    两人暂时躲在屋边,不敢上前。那三人打的真是难舍难分。该说,尹归鸿的实力不知何时已到了这般境地,竟能同时与三人招架。当然,也可能是神无君是单独作战的风格,有旁人辅助,反而施展不开。这动静实在是太大了,远处每家每户的灯一个接一个点燃,但没有谁敢过来看热闹。附近的百姓都被吵醒了,聆鹓甚至能听到刀剑声外,有婴孩的啼哭。

    “就算已经成了这副模样,人们还是会害怕的。”聆鹓叹息着。

    “可能是妄语的实验太短,没来得及让嗔恚控制这里。”问萤分析着,“不然他一定会对人类的愤怒加以利用。到时候,我们可能真的不是他的对手。”

    聆鹓忧心忡忡地望着那边,嘴上又轻声叨念着:

    “我是不是,太傻了……”

    “怎么了?”问萤扭头看向她。

    “不!没什么,你当我没说就好,我只是,随口……”

    “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傻?”问萤当真不解,“我一直觉得你特别聪明呢。”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看,阿辙担心的,是怕自己是一个伪善之人,我似乎与他相反呢。”聆鹓兀自叹息,“神无君把话说的那样明白,我还不死心,想要帮这里的人什么。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才来看的。即使我现在已经清楚了,却还是有些难过。他们看上去是人,还有着人的情感,如你一样,那位大伯也担心我们的安危。他们究竟与活着

    有什么区别呢?我更觉得,你与寒觞,都和我们人类没有什么区别。是作为妖怪,你们变得很像么?若单是外表,倒也好说……许多人都是心善的,你们分明也是,却因为自己是妖怪就被许多人觉得低人一等。我想不该是这样。有时候,不管那妖怪像不像人,我都要可怜它们。可我分明连自保都做不到,还要仰仗你们。我是不是,太不自量力,太容易同情别人?我越来越觉得,这样只会给自己和朋友招来不幸……就连,就连——”

    她停了一阵,抬起头,望着圆圆的月亮。它的光晕是苍茫深邃的蓝。

    “就连薛弥音……你也知道的。就算我们见了面,就算她再恨我,我也无法将她当作敌人。很多事,我已不那么自责了,我对她已没太多歉疚,只是觉得,她太可怜——被她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她肯定会讨厌我去同情她。说不定,会觉得恶心吧?她已经不需要我了。”

    问萤听罢张开了口,目光充满了不可思议。这真是个奇怪的人类啊,又聪明又奇怪。她虽然见得世面远不如寒觞多,却只觉得聆鹓与很多人不同。她嘴边有千言万语,却怎么也倒不出来。复杂的情绪在她眼睛里徘徊。

    “你、你确实有点儿傻!”问萤都不知该说什么了,“首先,你说的心善的人,和讨厌妖怪的人,根本就不是同一批人呢!虽说也有对人类而言的坏妖怪,坏妖怪伤人,人恨妖怪也是应当的……但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善与恶,所以两族的恩怨延续千万年也无以解决。世道都是会变的,想法也是……你看,我与寒觞的爹娘,被人类、被妖怪如此对待,但时至今日,我们仍不会胡乱记恨什么的——这也多亏了奶奶的教导。可是,温酒……温酒他,我不知为何会变成那个样子。我已经不在意了。现在的我知道该怎么看待事物,更清楚谁才是值得我倾注心血的、真正的朋友。你是善的,并不是盲善,只是因为你平等地同情所有……你还有勇气。你有勇气救人,更有勇气将这些说出来。”

    聆鹓突然抬起头来,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我是觉得你抬举我了,但是——你说,卯月君,或许正是这样的人呢!”

    “一定是这样的。”问萤点头,“我早就听说,她对妖怪也是如对同胞那般温柔。”

    刀剑接连不断的碰撞声不绝于耳,且越来越清晰。石桌被劈开的炸裂声让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现在还真不是互诉心声的时候。两个姑娘慌忙向远处跑了一阵,躲在院墙的角落。她们不再说话了,而是专心将注意力集中在这场战斗中。

    在观察的过程中,问萤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为何神无君没有干脆地与尹归鸿决一胜负呢?似乎,是他没有机会。因为尹归鸿根本没有将他当做最主要的对手。他是如此巧妙地周旋在三个人之间,好像并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而她的兄长、她的朋友,甚至那位六道无常,动作都有些迟缓,或者说,迟疑。那他究竟想做什么?他的招式带着迷惑人心的蛇影,定是归功于烬灭牙了。但为什么?他想迷惑谁?他的目的是什么?

    没等她想明白,聆鹓突然从她身边冲了出去。

    她没能将她叫住,而聆鹓已经冲向了谢辙。她一个猛子将他扑倒在地上,不等谢辙反应过来,他一旁的石椅也因被蛇

    影袭击而被破坏。若不是聆鹓突然冲上来,那炸开的可能就是他的脑袋了。问萤立刻明白,在战局中的人看到的、想到的,与他们旁观者很可能不同。连神无君也被那些花里胡哨的招式迷乱了视线,毕竟那的确是真实的灵力流动。实际上,他给谢辙下了绊子,整场战斗都在处心积虑地针对他。

    为什么是谢辙?

    聆鹓撑着自己要爬起来,尹归鸿的刀已经劈了下来。不知是不是运气够好,刀竟只落在她的身侧,中间仅一寸之遥。谢辙立刻翻身起来,将聆鹓护到身后,用风云斩死死抵住烬灭牙的第二次劈砍。清脆的声音震得聆鹓耳边发麻。他们舞刀弄剑的人,一天天听的都是这般刺耳的、让人胆寒的声音。

    寒觞察觉到了异样。

    不对,不是这家伙砍歪的,他看得很清楚,是尹归鸿故意别开手,险些砍上去。

    神无君的白色弯刀飞了过来,从中截断了他们的争斗。尹归鸿后撤一大步,他与谢辙的距离瞬间被拉开。弯刀从空隙飞了回去。不等寒觞开口,神无君先说话了。

    “不敢伤那丫头,是吗?恐怕留他活口,是妄语的命令吧。”

    尹归鸿不说话。

    “虽然我发觉你似是有意针对谢公子,但的确不知你为何会对叶丫头手下留情。我信你走到今日,如你所言,绝不会对什么无辜的人有多余的同情。我记得,淫之恶使的那个僵尸断了一条手臂,想必无庸氏的某人,要把这丫头的手臂夺去看看呢。”

    “说对了一半。”

    “我知你还有什么诡计。”神无君冷笑一声,“虽然你用一些障眼法,遮盖了你身上的一些工具。但在打斗之时,还是露出了些许破绽。你身上带着一个东西。”

    带了什么?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聆鹓抓紧了谢辙的袖口,一时之勇的后怕令她几乎站不住了——尽管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你藏了万鬼志。”

    万鬼志!

    他竟还带着它,究竟是想从中召唤出什么?眼见目的败露,尹归鸿也不反驳。他后跳三两步,重新站到高高的院墙上。月光下,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本熟悉的书,在所有人眼前晃了又晃,炫耀似的。这下可麻烦了,现在没有任何人,有能破坏它的任何东西。

    接着,他的手摸向腰间,取下了一枚玉石。那是朽月君与烬灭牙一并赠予的平安扣。

    指甲在光滑的石面上摸过,他冷笑着说:

    “之前利用它们复活天狗,是无庸谰的构想,事实证明这是可行的。但他觉得,仅从中攫取是远不够的。那位凉月君在任时,记录的妖怪的记忆虽然很多,却总有耗尽的时候。那么,倘若能在书上增加些内容呢?你应当知道,万鬼志最初的主人,是以血代墨。那么你们应该能想来,为何无庸谰要留她活口了吧……当然,你们若怕麻烦,动手了结自己人也不错。反正和我没有关系,我只答应不伤她罢了。”

    “混账!”

    这彻底激怒了问萤,谢辙也提起剑,准备攻过去了。而此时,一阵狂风袭来,打乱了他们的行动,也哗啦啦地翻动了尹归鸿手中的书页。

    他缓缓举起万鬼志。

    “就让你们见识一下,用宝贵的血墨所复现的、妖怪的记忆……”

第四百一十一回:疑无前路

    有什么东西从飞速翻动的书页间窜出来,像是一道液体溅射而出。他们很快发现,那的确是一道液体——在蓝色的月光下微微发紫。那么它便是红色的。

    是血。

    血溅落到地上,在下坠的过程中迅速成型。待它落到地上的时候,几人看清了它所化形的真正模样。

    是一个天狗!

    它浑身都覆盖着暗红的血,仿佛在流动一样,这令它龇牙咧嘴的模样尤显狰狞。就连嘴边的涎水都是红色,独眼睛的位置是两处漆黑的洞,里面似乎空无一物。谁也猜不透这血液之下是否真的空空如也,血液只是一层外壳,还是说下面存在着实体的什么。或许必须将它一分为二,才能从断面确定什么。

    “退后!”

    神无君大喝一声,就在那怪物腾空而起的一瞬。它冲过来,神无君举起交叠的双刀,血天狗的前爪死死抵在张开的结界上。结界上像是有半凝固的两个血块,狠狠地研磨着,有液体落下去。神无君闻到一股难以名状的腐臭。其他人狼狈不堪地向后撤离,谁也不知这怪异的东西究竟还有多少把戏。

    “满月之下,这东西的灵力源源不断。”尹归鸿恶毒地说,“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撑多久。”

    寒觞用引燃的长剑从侧方狠狠劈下去,竟然真就将这天狗一刀两断。“刺啦”一声,似是有水熄在灼热的金属上。实际上那一刻寒觞的确感觉剑身的火焰小了一阵。

    这一刀看上去很轻松,寒觞本人也觉得那触感过于轻快,如抽刀断水一般。但很快,断面的圆周有密集的血丝重新让分裂的部分相连,像是有几根蠕动的血肉触手,把分开的两截相互拉扯回去。也如被刀斩断的水一样,它立刻重归完好。

    但血的天狗被激怒了。它立刻将攻击目标转向寒觞。他一步跳到房顶上,那天狗也一跃而上。在它腾空而起的那一刻,它的背后张开猩红的翅膀。没有羽毛,血液就是它的骨架,形状像鸟与蝙蝠翅膀的结合,中间的血膜上有几处洞,但因其液态的形式而不定。蓝色的月光穿透它,让这对双翼呈现出微妙的深紫。

    寒觞马上躲闪,一人勉强与它周旋。屋下的问萤想要帮他,却不知如何插手。谢辙焦急地问神无君,这东西究竟该如何应对。

    “大概是用叶姑娘的血特制的墨,抄录或改写了哪个天狗的记忆。既然能为他役使,应该,是他某个前世的使魔,而他腰间的玉就是关键。但……”

    “破坏那个东西就成吗?”聆鹓问。

    “不。即便如此,这妖怪已经被制造出来了。最多是让它不听命令罢了。它是没有灵魂的、不应存在于现世之物,靠月亮的阴气活动。现在要消灭它,要么选择销毁万鬼志——不过就算抢过来,我们也没有摧毁它的道具。再要么……”

    问萤着急地追问:“要么什么?还有什么办法?你快说呀!”

    屋顶的寒觞一个没留神,为躲避天狗的一次攻击,竟从屋檐跌落下来。即便他是个身体结实的妖怪,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也怕是伤得不轻。问萤等不及神无君说完了,她马上奔过去扶起他,两人一同与那血红的怪物周旋起来。

    “靛

    霞镇的黄昏是蓝色,其实是受灵脉影响。”神无君突然这样说。其他人没明白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是什么。

    “灵脉怎么能……影响天的颜色?”聆鹓问,“而且这与那怪物有何联系?”

    神无君接着说:“灵脉不止存在于地面的。你们知道地面上有,是因为人类仅仅能在地面上活动。风中,云中,都以独特的形式暗藏灵脉,只是构成相对单调,因此数量稀少,条件苛刻。天泉眼,也是在特定条件下形成于空中的灵脉,并穿行此间,因而其出现是没有规律可言的。能被那个人发现并夺走,也定是修罗道的兵器与灵脉产生了共鸣……我认为他选择今天出现,不仅因为妄语提供你们的位置,还有满月的天象使然。换而言之,将月光隔绝,就能很大程度削弱那个天狗的力量;而改变天空的灵脉,应当就能将它摧毁。”

    聆鹓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转过头,忧虑地望着谢辙。很显然,神无君这番话,是需要让谢辙动用风云斩的力量了。可是……

    “……我不确定。”

    “你、你一定行的!”

    “我可以试着从尹归鸿那里夺走万鬼志……”

    “不。”神无君阻止了他,“很显然,他这次的目的在于你,而不是我。你要尽力避免与他交手,因为我们谁都不知他还有什么打算——妄语有什么打算。既然他这次的目标不是我,那我与他交手,你来设法破这天狗的形。”

    谢辙捏了捏鼻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做不到”这样的话,他也并不能说出口,因为他曾经分明能做到些什么的。可上一次,正因他“能力不足”才导致聆鹓险些遇难。这次呢?这次,仰仗他的人,运气够好么?不,根本不是运气的问题……

    那靠的是什么?他的能力?不,也不是。

    那边的打斗声不绝于耳,谢辙听了心里发慌。不等神无君给更多思考的时间,他已动身与墙头的尹归鸿发起对决。谢辙僵硬地站在那儿,手里握着的风云斩不断轻颤着。

    “阿辙,你别担心,会好起来的……”分明聆鹓是最害怕的那个,她却还这样宽慰他,“你、你看,你以前不也有过将它运用自如的时候么?你就当它是你的手,你的一部分,莫要想着去驯服它,大约就能使得轻松些了……”

    谢辙的大脑里,突然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险些忘了,凛天师是如何交代他的,如今竟要不曾听过那些话的聆鹓来提点——

    “当你发挥出风云斩的威力时,一定下意识将它当作了手足一般属于自身的存在。”

    “剑术的最高境界,是人剑合一。”

    “剑随心发,不仅是将剑当肢体的一部分使用,更将它直接作为意志的延伸。”

    “不是说你到达了足以读懂六道的境地,才能使用六道神兵。运用它们的过程,就是领略六道的途径。”

    “想要参悟天道,亦可将救重要之人视作其中的一场修行。”

    谢辙猛然抬起头,望向与那天狗打作一团的狐狸兄妹。问萤拼了命从一旁利用冰雪的法术辅佐,拖延天狗的行动。寒觞不断以燃着烈火的长剑试图寻找它的弱点。夜色中,他

    的眼睛被这段明火点燃,迸发出坚毅的光来。

    那时,寒觞分明也这样说了。

    “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要靠你用你的剑,这不是还有我吗?”

    “你一定做得到。”

    这一刻,谢辙的心突然静了下来,周遭陷入寂静。他缓缓抬起剑,手上的动作不像要斩杀,也不像要防卫,只是一副搅动云团的样子,腕部的力量轻柔得恰到好处。很快,天空的云聚集起来,一层又一层叠在一起,遮蔽了那一轮青蓝的月亮。

    血天狗的行动迟缓了,不仅是因为问萤的法术。

    “厉害啊老谢!”

    抬头看向黑云密布的天,寒觞又低头望向谢辙。他笑起来,谢辙也轻轻一笑。趁这个时候,问萤的脚下燃起两道苍蓝烈火,直直蔓延到天狗脚下。在火舌碰触到它四肢的一瞬,火焰突然凝结成寒冰,将它死死冻在了屋顶上。寒冰甚至冻住了它身体的一部分,让它不能再以流体的形式挣脱。

    注意到异样的尹归鸿却无暇顾及。神无君并不放水,步步紧逼,一点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他咬紧牙关,恶狠狠地说:

    “看来最大的障碍还是你……”

    “若有本是杀了我,那你便来吧。”

    两人的战斗还不到落幕的时候。聆鹓焦急地看着谢辙,问道:

    “还有什么办法么?你还能……能改变天上的灵脉么?”

    “我不清楚,但——神无君说,影响那些灵脉的,是云,是风。若有什么法子能距天空更近一些,或许能更大地发挥出风云斩的效用。”

    “要是我们有天狗就好了!”问萤跺了跺脚,“或者其他什么能飞的式神。这样,你也能被带着飞起来……”

    寒觞叹了口气:“指望霜月君在这时候出现,委实不太可能。”

    战斗中的尹归鸿不死心地对那天狗大喊:

    “蠢货!你在做什么?我以你主人的名义命令你,把这群碍眼的家伙做掉!”

    他愤怒的声音引起了腰间玉石的共鸣。分明是绿色的材质,却泛出火红的光来;也分明是保人平安之物,却成了夺他人性命的凶器……

    那天狗双足用力,先是踏碎了前脚的坚冰,又一个后蹬,将两个后足的禁锢解除。尽管代价有些惨重——它失去了一部分血液,那些红色与坚冰相融了。但是,它的身体似乎有源源不断的血将它修缮,它很快恢复如初。从爪上刺出鲜红的甲来,它张开翅膀再度跃起,立刻就要朝着谢辙与聆鹓袭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团耀眼的烈火在它身上炸现。

    在落地之前,天狗被什么击中了——似乎是一个巨大的火球。但火球是从侧面袭来的,并非屋顶,所以上方的寒觞也有些茫然。天狗被打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甚至制造出了一小段拖行的痕迹。

    橙金色的天狗从天而降。

    它的毛发如此光滑,如此柔软,如此夺目,像灼灼燃烧的火焰。从它不断扇动的双翼落下灿烂的火星,在落地前便梦幻地熄灭。坐在天狗背上的女人这样问了:

    “我听到有人需要会飞的式神?”

    “沈夫人!”

第四百一十二回:疑行无成

    沈闻铮来了。

    这实在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有谁能想到这位阔别已久的故友能在这般紧要关头出现,还乘着一个他们迫切需要的式神。她骑着天狗落到地上,气浪将附近的碎石掀得老远。天狗刚一落地,蒸腾的热气让所有人都像是回到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只见沈闻铮一跃而下,轻松地转了两周手中的棍棒。那棍上镶着他们熟悉的金属矛头,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她说:

    “你们看上去可真狼狈啊!定是正在经历一场苦战吧?”

    这算得上是明知故问了。不等她再说什么,寒觞急切地问她:

    “您怎么会来这种危险的地方?”

    “哎呀,你们是不是忘了,我可是‘受人所托’在调查无庸谰的事呢。这个镇子,我已经盯了很多天——甚至还住了一阵呢。”

    “那、那您的孩子,依依她……”

    “当然是托付到别处去了,我怎么敢带着她来这么可怕的地方?”

    于是他们松了口气。沈闻铮看上去还是那么英姿勃发,在这般可怖的夜里像是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焰。谢辙轻叹道:

    “真是没看出来,您竟然也能……我一开始见到您,也只是以为您的灵力异于常人罢了,倒是从来没想过,您会与天狗的血脉有关。”

    “没有两把刷子,怎么敢带着女儿在这腥风血雨的江湖上奔波呢?好了,时间可不等人。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需要能飞行的式神,对吧?”沈闻铮拍了拍天狗,说,“谢公子自有办法,是么?如此一来,我便借给你,我们一道儿对付这帮灭绝人性的家伙。”

    谢辙有些犹豫,因为那火一样的天狗散发着灼灼的温度,即使没有靠近,都像是要被高温灼伤。但沈闻铮只是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只要它认可你,那火焰便不会烧到你。”

    其他人也为他担心,因为每个人都觉得,周遭的空气分明是烫了许多。可不等谢辙再犹豫几分,那被击中的、“书写”出来的怪物似的血天狗已经重新站了起来。虽然它并没有眼睛,却从那空洞里传来骇人的眼神。不知它的喉咙是怎样的构造,它不断地发出奇异的低鸣声,像是威胁,又像是在咒骂,总之令人听了很不舒服。

    在它冲过来前,谢辙不再犹豫,一下跳到沈闻铮那天狗的背上。诚如沈夫人所言,它后背像是在燃烧一样的毛发并不灼人。他的确能感到一种特殊的气流、水流,或是别的什么,但它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这些“火”是温热的,却并不滚烫。

    炽火般的天狗腾空而起,令怪物扑了个空。其他人连忙闪开,准备迎战。此刻,尹归鸿突然对血天狗发出新的命令,它便顺势振翅而飞,追着谢辙的背影去了。其他人都捏了把汗,真不知该为地面的情况略微安全而庆幸,还是该为谢辙的境遇提心吊

    胆。

    “别怕。”沈闻铮一拍聆鹓的肩,说道,“相信他们。”

    “现在还担心打不过那个混账吗?”

    问萤的气势也回来了。她可不是个“宽宏大量”的姑娘,今天非得与这恶使决一死战。但尹归鸿也并不是吃素的种,听了这话,他只是一阵冷笑。

    “那家伙让我对一些女人加以提防,还真是没开玩笑。虽不知你是如何调查到这个地步的,但你今天一定不能活着走出这个镇子。而且,你不会以为,光有一条活生生的狗就能与我抗衡?何况它已经跑到天上去了。你们还不会以为,那写出来的怪物,就是我唯一的杀手锏吧?未免太过天真了。”

    说罢,他突然狠狠地咬向自己的手,赤色的血就这样淌了出来。这一举动看得对面的人一阵战栗。要知道,虽说如今的他也拥有妖怪似的尖牙,但硬生生将自己的手咬破,这需要多大的力气与勇气?不等旁人反应过来,他又将万鬼志丢到地上,并将烬灭牙用力刺入翻开的书页间。刀柄上,红色的液体顺着刀刃一路流下去,注入那本无法销毁的书册。它并没有被真正刺穿,只是像无底洞一样,将烬灭牙的刀刃吞了一部分进去。

    “坏了。”

    神无君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突然提刀冲上前。但为时已晚。数不清的黑雾从书中滚滚溢出,那场面像极了聆鹓从中拽出什么的那一幕。那些黑雾,全部化作了妖物的模样。数以百计的魑魅魍魉在庭院里横行,数量还在增加。神无君一击斩向烬灭牙的刀刃,将他整个人推了出去。可这还不够,那翻开的书页仍源源不断地有妖怪冒出。

    “糟了……!我们得把它们都处理掉——趁它们离开镇子前!”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那明明不是……”

    问萤还愣着,但寒觞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告诉她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兄妹俩与沈闻铮立刻协作起来,将那些从书中逃逸的、记忆复刻的妖怪一一斩杀。大多数妖怪并不难缠。也或许其出现方式有所限制,它们的力量算不上强大。但,再怎么说,从数量上它们也是占着绝对优势的。何况不少妖怪已经逃出庭院,跑到其他人家为非作歹。虽说这里的人类已经不再是通常意义上的人类了,可若是见到亲人以非人的姿态在眼前死去,一定会激起那些容器里的灵魂深深的不安。到那时,场面会失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真有你们的。”神无君居高临下地瞪着被掀地上的尹归鸿。他伸出刀指着他,说道:“我再见你,的确觉得你体内的灵流过于紊乱,但我还以为只是妖变的影响罢了。不曾想,他竟将叶姑娘右臂的血注到你体内——这样一来,你的血也具有同样的效用了,这实在与养蛊无异。我倒真有些好奇,他怎么事到如今才将这么‘好’的主意付诸实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尹归鸿也并不起来,只是懒懒地躺在地上,丝毫没有表露出对阴阳弯刀的恐惧。他笑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说道:

    “我很久前就不将自己的血肉之躯当做什么可以珍视的存在了,在我——选择成为那天狗的主人的时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的确本该好好珍惜才是。但如今我已经成妖怪,已经退无可退。这样的身躯,绝不是我爹娘背负灭族的命运所拯救的。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不如物尽其用好了。而且,你以为这是什么容易的事么?多少接受那丫头的家伙,都落得一个惨死的下场。不论是抓来的奴隶、妖怪,甚至他们无庸氏自己的人,任何种族任何体质任何身份,都只有极小的概率能存活下来。而活下来的,也并不都那么听话,那么好用。于是我说,让我来试试吧?我见过那手的力量——我想,它一定能帮我做些什么。”

    “你爹娘若还在世,一定对你失望透顶。”

    “你有什么权力代表他们发话!”

    尹归鸿诈尸般猛坐起来,横着一刀斩向近在咫尺的神无君。神无君反手抬刀,那动作太过扭曲,空气中传来骨头错位的、清脆的声音。但就是这一下,他挡住了尹归鸿的攻击。之后,神无君很快拧过手臂,让扭曲的筋骨复原。

    “说得好像你很有立场似的!”

    他发了狠,一下又一下地砍过来,毫无章法,单纯泄愤一样。虽然招式很乱,但因为速度太快,神无君也无法拆招,只是暂时不断地退让,步步抵挡。他一面砍杀一面高声骂着:

    “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他们已经不在了,都不在了!谁都别他妈的来管我!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走什么路都由我自己来决定!这是我一个人的复仇,少你妈对我指指点点!你好像就很对得起谁一样,真好笑,神无君竟也生而为人,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对了,差点忘了你只是个没有心的行尸走肉,你懂个屁的爱恨情仇!”

    神无君抵挡之时,刻意腾出一只手,抓住机会对身边的妖物就是一刀,一路上竟也砍死了三四个。他并不搭理尹归鸿的话,而是望了一眼万鬼志的位置,扭头对一人躲在断桌下的聆鹓喊道:

    “把它合上!”

    聆鹓本就被吓得心惊肉跳,这么一喊,她浑身震了一下,磕到了脑袋。她揉着吃痛的头,不知所措地看着混乱的一切。书里的妖怪一个接一个地爬了出来,她现在靠过去,不就是平白送死吗?

    “只有你能合上!”

    神无君又高声道。聆鹓觉得自己的耳尖、指尖、心尖都跟着发颤。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到身上,令她快上不来气。她缓慢地、小心谨慎地向前爬了一小步。这太难了,巨大的压迫感几乎将她摧毁。上方与四周的牛鬼蛇神发出肆意的怪叫,她的内脏都要被这场混乱挤碎。

    她无法呼吸了。

第四百一十三回:疑世难救

    在这样一个混乱不堪的场合下,事情似乎迎来了一丝转机。

    天空的云层如涡流般旋转,像有无形的巨手在上方搅动。云堆叠起来,密不透风的盾牌一样将月亮的光芒隔绝起来。庭院的挂灯被打翻,早已熄灭,地面的光源仅有那些鬼怪自身散发出的幽幽的光芒,格外醒目。

    但是,它们变得虚弱许多。果然满月的月光,尤其是这被天空的灵脉所过滤的、苍蓝色的月光,是它们主要活动的能量来源。那些家伙不再叫嚣,胆小的更是四处躲藏。这样一来,负责收拾它们的三人便轻松许多。但凡出现在他们视野的,就会被追上;一旦被追上了,那这段早该消逝的记忆就会烟消云散。

    就连万鬼志涌出黑雾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聆鹓缓慢地朝着那边匍匐前进。她相信,谢辙一定是做了什么,才能让他们的处境变得简单许多。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也不知他能坚持多久。但是聆鹓知道,她必须抓住此刻的机会。她向前爬行了一点距离,泥土让她的衣衫变得脏兮兮的。这曾经是昂贵的布料,也不大经穿。在外冒险的这么一段时间,已经将它洗得很薄了。

    有独眼的鸟俯冲下来,撕扯她的头发。她挣扎着,奋力将它赶跑,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免得将更多麻烦的东西招来。她困难地前进,时不时会有新的小妖怪给她添麻烦。偶尔,在她没有注意到的地方,神无君的刀会突然飞过去,替她将悄无声息的麻烦铲除。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段距离是那样遥远。

    “看来你今天铁了心要让我与你奉陪到底。”

    躲过迅捷的一击,神无君对眼前凶恶的敌人说。尹归鸿抬头看了一眼混沌的天空,脸色亦如被乌云遮蔽般漆黑。他紧紧盯着神无君,目光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杀意。

    然后,他突然笑了。

    “你说的不错。”那笑像是因潮湿复干燥而开裂的漆皮,“我希望很多事,能在今天得以解决。”

    “倘若不能呢?”神无君并无畏惧,“你们不会再使那花招了,一旦能参照残花阵法加以破解,那无庸谰就不会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你赌来如今的命运,出现在此地,想必是留有后手的。不必再遮遮掩掩的了,尽管拿出来吧。若是天亮了,你就不那么有优势了。”

    他说的当然不错,尹归鸿没有反驳。两人间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尹归鸿默不作声地抬起手,随后将烬灭牙的刀刃搭在掌心。

    神无君难得感到了困惑。

    接着,尹归鸿将刀刃拉了下去。

    一开始,血是红色的,沾在刀上的部分亦是如此。但很快,不论是刀刃上的还是他掌心里的血,都化作了漆黑的颜色。神无君暂时没能明白这一举动的意义。他应该比谁都清楚,只要被烬灭牙伤到分毫,哪怕一个微小的擦伤让刀刃给碰到了,都会招致灭顶之灾。受害者会被蛇毒侵入,在毒液的作用下痛苦地死去。这一点,即便是它的主人也不例外吧。

    但尹归鸿的表

    情是如此平静,似乎一点痛觉也感受不到。

    神无君看着他,紧盯着那些带有妖力的蛇毒在他体内运转的方向。但他体内的力量太过混乱了,即便是神无君,也不能完全看透。但是,他确乎是明白了一点。

    “你会死。”他说,“这一点毫无疑问。”

    “那就要看,还能拉几个垫背的了。”

    说话间,尹归鸿的身体发生了一些显而易见的变化。他的脸如干涸的大地般皲裂,猩红的裂纹遍布其上。他的唇角向外扩张,整个过程像是树叶因干燥而失水,随后轻巧地裂开。嘴两边的裂痕一直蔓延,几乎要到耳根了。而在他的口中,有两枚锋利的尖牙逐渐显露。

    “原来如此,你与它做了交易啊。”

    皮肤上的裂纹还在增加,变得更细密了。不仅是他的脸上,还有手臂,与一切外露的皮肤,都能看到那奇异的红光。他的皮肤变成了无数块,待光芒黯淡,全部都化为了形同蛇鳞的某种角质。他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像一个真正的妖怪。

    尹归鸿一挥刀刃,甚至不需要从原地挪动分毫,有形的刀气凝聚成一条巨蟒的模样。它张着血盆大口朝着神无君迎面袭来,他架起双刀抵挡,同时构筑起一道临时的结界。巨蟒的幻影冲向结界,如被灼烧一般开始分解、撕裂,结界却与它一并消退。狰狞而残破的景象终于从眼前消失,结界溃散的最后一瞬,幻影带来的瘴气迎面而来。

    “咳咳……”

    虽然有些不适,但走无常的体质终归不怕这点瘴气。但他回头看了一眼聆鹓,经过短暂的权衡,决定将战斗转移到院墙之外。对尹归鸿来说,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因为对万鬼志的利用,也不过是让局面变得更加混乱,以削减他们的人手。

    “我之前还在想,你的攻击有意识地针对谢辙,究竟是为何?你一定是知道风云斩的作用的。但具体为了什么,我还并不知晓。你又凭那血的实验,将万鬼志里那些久远的妖怪的记忆释放出来,此举似不是针对谢辙,也不是针对我。但我现在明白了。你拿命去赌,不仅是为了召唤出里面的妖物——这只是顺带的。你是为了提升你血液的价值,而拥有足够的能力与这柄刀定下契约。摩睺罗迦最后的力量会灌注你的身躯,但同时,你的生命也将耗尽。换而言之……”

    说话间,神无君已经越到了院墙外。但他始终没有离开尹归鸿的视线,因而恶使也没有轻举妄动。他继续说:

    “若不能在今夜得到你满意的答案,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尹归鸿还用他来说明么?走到今日,他早就将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而云层之上的谢辙,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这里实在是太高了,会冷也是理所当然。就算在这炎炎夏季,也不让人觉得眷恋。谢辙已经尽己所能,将云层控制在靛霞镇的上方,以隔绝这怪异的月光。但是,如何才能改变周遭的灵脉呢?卯月君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将那一带的灵脉扭曲,他凭这一柄剑就做得到么?何况,他还要与那妖怪

    周旋。

    在这里,月亮已经不再是那幽幽的蓝色,追到这里的血天狗也不再那样猖狂。可威胁仍是存在的。光是布好这样的局面,谢辙就在不断与它周旋。幸亏沈夫人的天狗是如此聪明,身手又如此矫健,帮他省了许多麻烦。

    只是,现在那狡猾的家伙不知躲在哪片云下了。谢辙并不放心。若是能将它彻底扼杀在这高空之上,那他的朋友们就不必再面对这个麻烦。可是具体又该怎么做?他没有头绪。就算再怎么遮蔽月光,甚至耗到天亮,这怪物依然是存在的,不因黎明的到来轻易被抹消。

    骑着火色的天狗环顾四周,谢辙仍未找到血天狗的踪迹,所谓敌暗我明。而就在此刻,怪物从侧方冲上前,张开的血翼险些将谢辙刮了下去。他心里一慌,云的布局又不听使唤。月光如密集的刀刃无情地撕开厚重的云层,争先恐后地倾泻而下。

    阴邪的灵力再度充盈,镇里的妖怪又活跃起来。不少人家已经遭到迫害——即便他们早就不是人类。可那些哭喊,那些哀鸣,无一例外都是真实的。沈夫人、寒觞与问萤再怎么也做不到充耳不闻。善良的人会因拒绝他人的请求感到歉疚。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又无比清楚,这些“人们”不论如何也无法得到拯救。

    除了“事不关己”之外,他们什么也不能做。

    聆鹓的处境便更糟了。原本她已经很接近万鬼志的位置了,可突然月光再次照到地上,明亮得令她险些以为太阳升了起来。那些妖怪又发狂了般尖啸着,不断对她发起袭击。这一次,能帮到她的神无君也不在院内了。她勉强撑着自己站起来,抓起手边的一截扫把,疯狂地挥舞起来。恐惧也会孕育勇气,但仅凭这点能耐,她当然不是它们的对手。

    留在庭院里的多是贪玩的妖怪。它们都在戏弄她,时不时去抓她的扫帚,或者扯她的头发,令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妖怪下手是没轻没重的,何况是一群复现的记忆,并不会将人类的生命视为什么重要的东西。聆鹓不断驱赶它们,反而被夺走了扫帚,又被撂倒在地上。此时的她是那样狼狈,像个人们常说的“疯婆子”似的。

    阴云再度聚集起来,她意识到,一定是谢辙又做了什么。他没事就好……还有其他人也一样,她的朋友们不能再出什么意外。想到这儿,她已经不那么害怕了。她死死盯着万鬼志的方向,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朝那边飞奔过去。

    小妖怪们可更来劲了,它们偏要将她阻拦。她撞到了很多碍事的东西,身上很痛,但还是咬着牙重新爬起来。近了,很近了。尽管里面仍有东西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但聆鹓所能接触的范围内它们都还未成型。而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绊了她一下,让她直直扑到地上。

    正面摔下去的滋味并不好受,她感觉鼻梁很痛,眼泪都被逼出来了。她将手摸到自己嘴上,发现鼻血都砸了出来。浑身都很痛。趁她摔倒的工夫,那些讨厌的小妖怪都涌了上来。

    真是一点小事也办不好啊……对着那本书的方向,她有些绝望地伸着手。

第四百一十四回:疑贰之见

    稀释自己的存在如何?

    谢辙在周旋的同时反复思考,如何将这不应存在于世的妖怪抹除。或许利用自己不易被发现的特性,攻其不备,是个主意。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就算能做到,沈闻铮的天狗在这样空旷的地方也是如此醒目,绝对躲不过怪物的视线。

    他与血天狗苦战数个回合,几次都乱了心性,云层拢了又散,根本不能将月光彻底隔绝。他不知地面战况如何,只知道自己要为友人们争取最有利的局面。云层之上,他的天眼几乎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灵脉,更别提改变它们。眼前的天狗该如何铲除,又是另一个问题。

    不……也许,它们可以是同一个问题。

    谢辙试着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他暂时不与那怪物缠斗,而是骑着天狗在附近徘徊,任由它在后方追逐。沈闻铮的天狗似是有某种灵性,它是极听谢辙话的,甚至不需要他下达十分明确的命令,就能领悟他的意思。它巧妙地在云层间穿梭,将那纠缠不休的家伙甩在身后一段距离。谢辙便趁此机会观察,寻找云层间的灵脉。

    他想到了一件事,由那件事中,或许能学会一个方法。但这个方法有赌的成分。

    且不论如何是否能赌赢,首先得找到“牌局”才是。广袤的云层间,他能看到的只有月光轻笼的、流动的银白。这些由风与云构成的灵脉,谢辙怎么也找不到踪影。它们的存在形式或许不太相同,或者,凭他的眼睛是无法看出来的。

    眼睛不行,那该用什么看?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感官能派上用场了。

    火红的天狗载着他,带着他在云中穿行。他侧过身,看到手中的剑将柔软的云朵轻轻划开。向后望去,除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外那穷追不舍的怪物,还有被剑身划开的、长长的痕迹。他听到剑刃切开云雾的微弱的鸣声。

    他又想起凛天师对他说过的话——将兵器当做身体的一部分。

    “剑随心发。”

    谢辙突然有了主意。他干脆闭上眼睛,手上攥紧了风云斩的剑柄。他渐渐感到了一股凉意,这股清凉是不同于任何肢体能传递给他的——而是一种,“既属于自己,又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部分。但不论如何,他的确察觉到、接收到了这些不同寻常的信息。他听到一些轻飘飘的、仿佛人在窃窃私语的声音。这声音时大时小,时远时近。紧接着,这些声音也被淡化了,因为谢辙拥有了一种更加难以描述的感知。像是有水流渗透皮肤,蔓延在四肢百骸,整座天空都融化在他的身躯内,地图一样标注出了那些特殊的节点。那些节点,就像是骨骼的光节,血管的分支,筋膜的衔接处……血液如灵力本身般奔腾不息。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一个最明显的、巨大的灵力异常处。换句话说,就是灵脉的入口了。他毫不犹豫地驱使天狗奔向那边。但睁眼后,视觉信息反而对他的认知产生了干扰,他找不到那至关重要的一点了。就

    在此刻,身下的天狗突然停了下来。谢辙还未来得及疑惑,它突然向前方的云层源源不断地喷出火焰。那些耀眼的火并未冲散云雾,而是融合了进去,将一方天空映成了真正的、晚霞般的金橙。

    谢辙看到了那团奇异的、金色的涡流。它仿佛洗净了除了金色之外的其他色彩,只剩下无杂质的、纯粹的金。

    而那血红的怪物已追上来了。

    谢辙骑着天狗掠过金色的漩涡,在天狗尚未反应过来时,他突然一跃而下。渺小的身影消失在涡流中,沈闻铮的天狗有一瞬的恍然。而紧接着,那血红的天狗直追过去,其身影一同与谢辙消融在云层里了。

    天空传来天狗无措的尖啸。

    处于危机中的并非谢辙一人。在地面上的聆鹓仍未放弃。天空的某个方向闪现出金色的光团,并且持续了好一阵子。它不如月亮皎洁,也不如太阳耀眼,但足以短暂地点亮这一片大地。聆鹓看到,自己伸出的手在地面上投出清晰的影子。影子从指尖开始伸长,像是延续了聆鹓自己的意志一般,缓缓地朝着万鬼志的方位蔓延。

    从聆鹓手中诞生的影子,终于与万鬼志相融合。那样的手影伸入了书册与地面之间。从没有实体的阴影中渗透出强烈的力量,将书册狠狠地扣上了。

    所有的烟雾都消失了。从源头上,妖怪的诞生被制止了。不仅如此,鬼手的影子一把抓住了书脊,突然将万鬼志扯回了她的怀中。她紧紧抱着这本染上血迹的纸制品,一言不发地承受着那些小鬼的胡闹。她的身上有许多伤痕,血流不止。而从她手中延伸的影子,不再受她意志控制似的,从不同的指尖蔓延出更多的分叉,快速生长的树枝一般爬上了那些妖怪的身躯。像是终于无法忍受,或是要替她的主人报仇一般,那些网状分布在妖怪身上的影子突然聚拢起来,将它们狠狠地捏碎了。

    各色的血液迸溅到她的身上。而影子还在蔓延,它像是得到了血的滋养,愈发猖獗。对于那些有着坚固外壳或表皮的妖怪,影子渗透它们的眼、口、鼻,它们的内部像是融化了,血浆从这些孔洞流出。而后,它们倒下,再也站不起来。

    聆鹓吓得僵在原地。

    那些影子完全不受她的控制。天上那团色的云带来的光芒正逐渐褪去,但她清楚地看到,自手臂而生的扭曲的影子,朝着屋子里钻去了。问萤封住门窗的冰早已开始融化,影子轻而易举就钻进了房门之内。她想要阻止些什么,却被之前的遭遇吓得动弹不得,连左手的万鬼志都快拿不住了。很快,她听到屋里传来大伯的哀鸣声。而紧接着,影子渐渐退了回来。

    整个庭院是那样狼藉,也是那样空旷。

    镇里的妖物在那三人的努力下已经减少许多,大概要不了多久,就能将它们尽数处理。聆鹓一个人呆呆地站着,她瘫在地上,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上的伤口也感觉不到疼痛。为什么?这影子,为什么不听使唤?它是会攻击所有的妖物

    ,还是说,会对周遭存在的威胁发动进攻?可聆鹓不希望那个大伯就这样离开,以这种方式——“死”在自己的手里!而这般可怕的力量,竟是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她一动不动,心脏却跳得极快,似要从肋骨的牢笼挣脱。下一刻,她突然被一阵怪异的红光惊醒。

    她抬起头——所有人,都抬起头。

    天空中赫然出现一道红色的巨型闪电。

    不,说是闪电,未免太不贴切了……闪电是转瞬即逝的,怎么会如此持久地停滞在云层中,比那金色的云团蔓延的范围更大。但它的确是闪电的形状。确切地说,更像叶脉,但里面流淌的是血。它就这么在云层上张着,带着一种恢弘壮丽的压迫感。

    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怪异的“闪电”,但没人看得到,谢辙正从高空徐徐坠落。

    他做到了——将血天狗诱骗到灵脉中去,并在灵脉中斩杀了它。如此一来,它在灵脉内部便被扯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复原了。然而在灵脉中发挥风云斩的力量,尤其是天空中构造独特的、相对脆弱的灵脉,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这么做无疑是在给灵脉增加负担,从客观上的确使它改变了。

    这不是最坏的可能。最坏的,是谢辙可能会因此被到其他地方,更糟糕的便是人间之外的地方。但他已足够幸运,他最后出现的地方灵脉稀薄,因他的举动直接“断裂”,于是他便从高空中垂直坠落。风呼啸着打在脸上,他紧攥着剑。

    沈闻铮的天狗发现了他,朝着他的方向直直飞去,速度极快,身后留下长长的、火焰的痕迹。从地面上看,就像是一颗火流星划过夜空。终于,在谢辙距离地面尚有一段距离时,它及时赶到,救了他一命。谢辙因劫后余生而大汗淋漓,只是这些汗都是冷汗。他惊魂未定地抱紧天狗温暖的绒毛,在这样一个可怕的夜里得到了一丝短暂的慰藉。

    天狗载着他落到地面,一人一妖稍作喘息。这个位置处于靛霞镇的外围,但并不远,很快就能赶到。这一切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血天狗已死,就目前的情况看,也没有万鬼志的妖怪跑到镇外作恶,这也要多亏了那些可靠的伙伴。他自然是要回去支援大家的。一想到朋友们更需要帮助,那颗因失重而狂跳不止的心脏也逐渐安定了些许。他必须沉静下来,才能更好地帮到他们。

    然而就在天狗载着他朝镇子飞去时,眼前一个妖怪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是妖怪,谢辙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是,他并非万鬼志的记忆构造出的,而是货真价实地存在于此。他是什么来头?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那妖怪望着靛霞镇的方向,似是有些气定神闲地将手背到身后去。

    “你是谁?”

    谢辙立刻发问。那妖怪不紧不慢地叨念着:

    “嗯……我是谁呢?”

    待他回过头来与谢辙对视时,他的瞳孔因讶异骤然扩张。

第四百一十五回:疑局未定

    “那是……什么?”

    问萤指向天空,发出这样的疑惑。三人终于汇合。他们早就注意到天空的异常,但谁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样怪异的红色闪电,究竟宣告着谢辙的胜利还是失败?

    “别担心——不论如何,月光的异样已经消失。沈夫人的天狗一定会带他回来。”

    “至少我能感知到,天狗平安无事。”沈闻铮对二人说,“你们那边怎么样?”

    “东北方向已经差不多了,但近处,有几户人家已经遇害……也不知该不该庆幸,他们并非是活生生的人了。”

    “我那边也……”问萤轻叹道,“但,现在已经没事了。”

    镇子上的妖物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新的妖怪不再产生,他们也能感觉到。想必定是有人处理了妖怪涌现的源头。沈闻铮托兄妹二人继续在镇上巡逻,万不可漏过那么几个。因为此地还有许多“人类”,妖怪们也不会轻易离开这里,到荒无人烟的野地。而两位狐妖分头行动效率更高,他们对同类的感知也更敏锐。

    “如果发现有异常的镇民……也杀掉,还有旁观到这一切而心态不佳的人。千万不敢手下留情,要知道,他们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若让他们失了智,发了狂,后果怕会更麻烦。而且……绝不能让他们离开镇子。能劝则劝,劝不了的话……”

    “我知道了……”问萤低声说着,声音里是有几分不情愿的。

    “我知你不乐意。你是人们口中的好妖怪,不想无端迫害无辜的人。我何尝不觉得他们是无辜的呢……所以才不说什么将他们赶尽杀绝的话。这些事,不如最后让所有人一起判断罢。我也知道,将这件事拜托你们大概有些残忍。但我其实也很害怕呢。”

    “害怕?”问萤不解,“为什么?”

    “再怎么说,他们也有着人类的声音,人类的面孔。就算我心里清楚,下手果断,却难免怕自己消磨了神智,以至于淡化了对同类的感情。”

    问萤还想说什么,寒觞打断了她:“大多数妖怪对同类的确没有太多的情感。人类是许多妖怪的食粮,也有不少妖怪拟成人类的模样……放心,这群非人之物还是交给我们。你快回去帮帮神无君吧。还有——请一定,一定要照看好聆鹓姑娘。”

    “是啊!沈夫人,我们离开得匆忙,过于依赖神无君了。若是他陷入不利,恐怕也顾不得聆鹓……她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沈闻铮点点头,很快拎着手中沾血的武器,三两步踏上房檐,回到他们的庭院。一路上安静许多,可越接近最初的庭院,其他人家便越是狼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它们距离事件的源头实在太近。很快,她回到庭院中,从墙头一跃而下。只见聆鹓一个人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色苍白,像个没有生命的偶人。

    “叶姑娘!”沈闻铮喊她。

    喊了三四遍,她终于听见了。她僵硬地回过头,颈部关节像生锈了似的。沈闻铮吓了一跳,不由得多了几分警觉。当她放慢脚步试探着靠近以后,才发现她仍是鲜活的人类,而没有被变成可怕的偶人。她立刻准备上前。可

    就在这时,聆鹓发出了一声惊叫。

    “啊!!别过来!”

    沈闻铮一怔,不知她为何如此恐惧。她开始颤抖了,一手还紧攥着万鬼志,几乎被她捏变了形。是聆鹓合上的书么?可她为何这么害怕自己,难道是旁边有什么妖怪?沈闻铮左右看看,又回头瞧了身后,没有发现异样。她又摸了摸脸,不记得自己曾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各种意义上的。她试着伸出手说:

    “别怕,已经没事了……”

    “不!”聆鹓不住地摇头,“不要靠近我!我不、不能控制它……”

    沈闻铮陷入了沉默。因为她发现,之前被自己忽略的那个角度,聆鹓的身侧,有一只漆黑的手臂。那是她自己的手,却是至纯的黑色,徒有手的轮廓——简直像神无君那柄名为幽荧的刀一样。她很快意识到,是那只手臂迸发出了她无法控制的力量。这样一来,为何周遭这么太平,也可想而知:定是那失控的鬼手做的。

    “我知道你遇上一些麻烦……”她温和地说,“但是相信我,没事了,就要结束了。”

    她的眼神很温和,语调又那样沉稳。空中的红光渐渐褪去,月亮还未能从云层间探出头来。但即使在这样的黑暗里,沈闻铮那坚定可靠的目光还是穿透一切,安静地落到聆鹓的身上。她慢慢弯下腰,将武器撂到地上,对着聆鹓伸出双臂。

    像是迎接孩子的母亲一样。

    “不会再有事了。”她不断地说,“没有人能伤害到你。”

    终于,像是被说服了一般——或者是完成了某种自我说服,聆鹓颤颤巍巍地朝着她走过来。在这一过程中,沈闻铮只用余光审视她的手臂,免得惊扰到她。手臂能撑起衣袖,似是还在,兴许是被影子包裹住了……沈闻铮听说过这种力量,从无庸氏的线人那里。听说有一些人协助六道无常除掉了深林中巨大的怪物,尤其是一种见所未见的、漆黑的力量。这样的说法最初是在鸟妖间流传起来的。

    聆鹓抱住她。在抓着她的那一瞬间,聆鹓右手的影子完全褪去了。沈闻铮也松了口气。

    “神无君……”她一手还攥着万鬼志,颤抖着说,“神无君他们,去了南边。”

    “我们一起去。”

    “不……”

    聆鹓拒绝了。她有些惊讶。

    “为什么?你不能一人留在这里。”

    “我没事……周围已经不再有什么了,不是吗?”

    她这样说着,望着半蹲下的、抬头望着她的沈闻铮。从她的眼中,沈闻铮读出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无望来。她沉沉地叹了口气。的确,身经百战的沈闻铮知道,这附近不再有什么威胁。再者,将这样的她带到神无君的战斗现场,可能会更加危险。思来想去,沈闻铮只得同意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一定要好好的。”她反复叮嘱,像在叨念一个孩子。“不要乱跑,千万就待在这儿,别的地方都很危险……”

    最开始,最危险的地方,竟然成了此刻最安全的地方。连沈闻铮都感到一丝讽刺。

    叶聆鹓乖巧地点头,沈闻铮捡起棍矛,一步三回头地

    离开了庭院。

    然而,沈闻铮并非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她的天狗比她更快一步,连带着谢辙一起。不过麻烦的事,除此之外,还有第二个人。

    第二个……妖怪。

    “你看,这是多精彩的战斗啊。”

    朽月君伸出一条手臂,像是在展示什么一样,从高处将眼前的画面“托”起来。状如蛇形的妖怪已经很难看出任何人类的特征,除了具有双臂双腿,还有哪处有一点人的模样?他与神无君的战斗持续了很长时间。可以说,双方都拼尽了全力。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谁处于优势,谁处于劣势,还是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天狗的喉中发出恶狠狠的低吼,朽月君轻蔑地瞪了回去。一旁的谢辙也与他们站在高处——可以说这是镇子里最高的地方了。他紧张地看着这场战斗,却无可奈何。

    “真是胶着,对不对?”

    “你到底想干什么?”

    说着,谢辙又要向前。可手刚越过屋檐的界限,就从一面无形的墙上扩出一片火浪,将他烫得收回手去。这样的火,即便是沈闻铮的天狗也没有办法。

    “干什么?当然是请你看戏了。对了,感谢你为我带路。”朽月君假惺惺地笑着,“不过放你下去可真不行。你刚利用风云斩做掉了那个怪物,带着这么可怕的兵器,我可不允许你干扰这场战斗的公平性。”

    “与你何干?”谢辙难得有些愤怒,“你身为六道无常,就是为了给同僚添乱么?”

    “那我也反过来问你。我与同僚的事,与你何干?真是奇了怪了。不过我嘛,也只是好奇罢了……好奇这场战斗,能在这个恶使,和邪神的遗影的努力下,维持多久。你应该知道的吧?嗔恚手中的兵器,与神无君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在这种时刻,若那姓尹的能用这把刀刺穿他,邪神的诅咒定会完成他让阴阳往涧生不如死的愿望——即便这个愿望,也是他拿自己生命的代价换来的。如何?这不是场很有趣的表演吗?你难道不感兴趣?”

    “这就是你将烬灭牙交给尹归鸿的原因?”

    “我很中意那个小子呢!”朽月君转过身,抬起双臂道,“瞧啊!他不是做得很好吗?你难道不好奇,这不可一世的号称天下无敌手的神无君,究竟到何种程度才会被打败吗?”

    “恶劣!”

    “嗯嗯。”

    他敷衍地答着,目光滞留在下方的战场上。那怒气冲冲的天狗朝着他狠狠地喷了一团火焰,可朽月君身旁也有那样的结界,令火焰完全消融进去,自己并未伤到分毫。

    下方的两人或许注意到了他们,或许没有,但这完全不重要。在两人不知几度拉开距离后,尹归鸿突然觉得脚下踏了什么东西——并非普通的石子。他挪开脚,只瞥了一眼,又抬起刀抵挡了神无君突然的猛攻。但他看清楚了那是什么。

    是腰间的平安扣。它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落到地上。断的不是绳子,而是玉。想必血天狗已经败了。因共鸣而破裂的玉石、无事归来的谢辙、滞留了好一阵的血色闪电,毫无疑问都昭示着这一事实。

    但无所谓。

第四百一十六回:疑其杂症

    再看向下方,不远处,竟又有一个身影义无反顾地冲向这片冲突之地。

    谢辙立刻瞥了一眼朽月君,但他无动于衷,似是不把那个赶来的丫头片子放在眼里。蓝白的身影一跃加入战局,法术使然的一大片雪花爆炸似的在眼前绽开,又烟雾般弥散。这暂时干扰了尹归鸿的视线。

    “这家伙怎么……”问萤对他的模样感到既震惊,又奇怪。

    “他与这柄刀签下了契约,要借用摩睺罗迦的力量战斗。”

    “真是不要命的家伙!”

    白色的雪雾暂时隔绝了视线。但是,尹归鸿大约也不再那么依靠人类的五感了。从他口中出现的,是分叉的信。

    “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没有人注意到你吧?”他说,“大老远就能闻到狐狸的骚气。”

    问萤感到太阳穴的血管跳动了一下。古往今来骂狐狸的脏话可太多了,她本都不那么介意了,唯独被这等可恶的妖怪嘲弄,她最无法忍受。她正要发作,神无君却拦下她。

    “你不该来。”

    “我才不坐视不管!”

    “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再等等,我兄长他们马上就来了!”

    尹归鸿没有打算留给他们聊天的时间。他只一振刀,地面立刻有数条巨蟒的虚影破土而出。在远处的谢辙没有任何办法,这个距离,就连提醒他们什么也做不到。

    “你这家伙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谢辙有些惊喜地回头,来者正是沈闻铮。长棍尖端的金属矛比在朽月君的颈边,不过他并无畏惧之意。他甚至头也没回,平静地望着下方的战场,以更平静的口吻说:

    “不去帮你的好朋友们,反而在这里刁难我,似乎没什么意义。”

    “放人。”

    有沈闻铮在,赤焰的天狗更有底气了,它在一旁发出威胁的低吼,狰狞的面目看上去如此骇人。朽月君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颇有些无奈似的。

    “真拿你们没办法啊。不如说,让你们远离这是非之地是为了你们好……既然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想送死,也不是不能成全你们。一群碍事的家伙,大约只会给你们的神无君添麻烦吧。希望你们手脚麻利点,一会儿可别缺胳膊少腿的。”

    实在是令人讨厌的说辞。但是,就在沈闻铮要有下一步行动的时候,朽月君抬起手指,轻轻划过身侧的空气。无形的屏障像有微火灼烧,从他指尖掠过的地方扩散,而后彻底消失。生怕他反悔一样,沈闻铮一把抓着谢辙,两人从高处一跃而下。

    虽然没有太多共同战斗的经历,两人却很有默契。不同的兵器齐刷刷斩下来,将左右两条蛇从中间生生劈开,接着同时落到地上。两条蛇被劈成了四个部分,各自抽搐着、扭曲着,化作黑色的烟雾消失了。对于他们二人的出现,问萤自是惊喜万分。神无君没有什么反应。而尹归鸿则漫不经心地说:

    “不论来多少人都是一样。”

    这一定算得上是一场混战。尽管从数量上看,并不能被称之为公平的战斗,可对非人的尹归鸿而言好像新出现的几人

    并未造成压力。他总能运用这把刀,接二连三地将蛇妖召唤出来,这或许也是摩睺罗迦眷属的力量。他们很快意识到,尹归鸿和从前大为不同了。

    天狗在空中飞翔着,口中滚烫的火焰掠过那些蛇影。似乎天狗的妖火对它们而言也有效果,只是效果有限。四下乱成一团,诚如朽月君所言,他们的到来似乎并不能改变任何局面。光是那些可怕的使魔就够使他们为难了。尹归鸿不用这招对付神无君,是因为他清楚他能看出灵力的流向,这招对他而言没有太多意义。可对其他人便不同了。

    小镇的一隅成了火海,他们在熊熊烈火的间隙中战斗着。朽月君自始至终都未加入这场战斗,也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盘。谢辙几次趁着战斗间隙,向那边投去目光,发现他还真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儿,故意让他“放心”似的,还笑着挥手呢。

    僵持的战局在寒觞出现后没有任何改善。他似是巡视完自己该检查的地盘,或是直接被这里的天狗吸引而来。在确认谢辙平安无事后,他略松口气,但很快投入新的战斗中。他知道友人们遇上了麻烦。而那个生着鳞片与尖牙的、似人非人的、手持烬灭牙的家伙,定是尹归鸿了。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绝不能让事态陷入无可挽回的地步。

    “只要撑下去。”神无君告诉他们,“他的生命所剩无几。”

    这的确是能给予人力量的信息。只要知道他的生命正在源源不断地流逝,那么将这场持久战打下去,他终究会将一切消磨殆尽。可这又谈何容易?战斗持续到后半夜,一切仍胜负未分。而就在最关键的一个瞬间,谁也没有料到,专注于对付神无君的尹归鸿,竟对无意中拉近距离的谢辙出了手。

    大意了!

    谢辙的手被击中,剑被弹了出去。但幸运的是,那并非烬灭牙的刀刃,而是一块石头。石头吗?他依稀记得眼角闪过的是一块绿色的玉石,而它是被尹归鸿用脚扬过来,当做暗器发射的。也是,倘若他直接拿刀攻过来,神无君是不会不加以阻拦的。

    差点忘了他一开始就有对谢辙动手的倾向……谢辙的手流血了,竟是被那光滑的石块打破的。但他顾不得疼痛,正准备捡起兵器的时候,一条蛇突然从地面俯冲过来,衔起风云斩的剑柄,越过谢辙,将它丢到了尹归鸿的手中。

    现在,他拥有两把六道神兵了。

    “啧。”

    神无君不满的声音非常清晰。人们的心凉了半截。就当四下的蛇影再度攻过来时,谢辙立马回过神,将备用的符咒甩了出去。这么久以来他太过依赖这三尺青锋的力量,险些忘记法术仍有用武之地。只听神无君道:

    “也是我知道得太晚了。我想,切血封喉为何没能被察觉出什么端倪,是因为它已经不在恶使手中了。只有在它被持有者使用的时候,才能露出破绽,但仍藏得十分隐蔽。也正是因为不速之客——或说始作俑者出现在附近,我才得以看清,除了刀柄上附了妄语的环状阵法之外,刀身上出现了带状的赤色符文。那出自红玄长夜的手笔。”

    “那是……做什么用的符文?”谢辙问。

    “说实话,老子不认识。”神无君的耐心还剩多少,他的语气恐怕已经展露无疑。“等这家伙耗死自己,我再画给你们自己认。现在的他只是一具空壳,虚张声势不了多久。与朽月君的交易,与无庸蓝的试验,与摩睺罗迦的契约……时至今日,他的内部已被侵蚀殆尽。”

    谢辙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无常鬼,恶使,邪神。为了复仇,他实在是无所不用其极。而这一切真的是值得的么?他不好说。或许,嗔恚的恶使认为值得。

    那便值得罢。

    尹归鸿不再说话了,不知是不是真没有更多力气。可他还有劲挥舞手臂——两只一起。两把兵器狠狠地向前甩出凛冽的刀气,将地面掀出巨大的裂痕。问萤正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寒觞立刻冲上去将她推开,两人狠狠地摔到了一旁。而就在这样的沟壑之中,冒出的尘土竟然聚拢成型,变成了新的蟒蛇的模样。

    但这有所不同。他们意外地发现,这新被召唤出的蟒蛇背后,竟然生着翅膀——而且是鸟的羽毛。这并非他在九天国见多的、与摩睺罗迦相关的产物。

    “竟然是螣蛇啊。”朽月君喃喃道,“不过再怎么说,也不会是什么仙兽。看来你的意志是如此坚决,才能让自己拥有驾驭这般契约的力量。不过你的刀法……究竟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自己精进的,还是——并不属于你这一世的招式?”

    他的声音当然没人听见。失去武器的谢辙惊异地暗想,莫非他夺取风云斩,就是为了强化自己的力量吗?不是没有可能,但他竟真能从中夺取一部分天道之力,可见实力非同小可。大概,他也到了殊死一搏的最后时刻。可没了兵器的自己,该如何与他为敌?

    就连沈闻铮也在不断思索,这比天狗大出数倍的两条螣蛇,该如何在空中周旋?

    可突然间,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两条巨大的螣蛇没能在空中停留太久,它们的身躯显得软绵绵,病恹恹的。它们没有存在太久,甚至没能发起一次进攻,就逐渐褪色,直至烟消云散了。

    怎么回事……?

    来不及多想,他们听到扑通一声。再看向尹归鸿,他已经跪在地上。他用两把兵器支着自己,不让上半身也完全垮下去。现在看他,不过是凡人的模样,唯独嘴角两边还横着深深的痕迹,如蛇的吻部一样。

    神无君说的对,他的内部已被那些混沌的成分侵蚀殆尽。

    “是因为由人转变成的妖怪,无法承受那些力量吗?还是说……”

    挣扎爬起的问萤感到奇怪。站直了的寒觞一面拉起她,一面说:

    “不……就算生来就是强大的妖物,也无法支配这些混杂的力量吧。应该说是太急功近利了,所以反噬到了自己身上么……他太肆无忌惮、不顾后果地消耗自己,以至于无法感到疲劳。疲劳是身体发出的警告。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倒下吧。”

    神无君走到他的面前。周围仍烧着大火,他的面容被衬出别样的阴影。

    “你究竟是为了报仇才走上这条路——还是单纯以复仇的名义,走上这条路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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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