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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全文阅读

作者:夜厌白     白夜浮生录txt下载     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六回:静言令色

    又是一个朦胧月色所庇护的长夜。

    九月迎来了尾声。一切凉得太快,让人没什么准备。街上也冷冷清清的,在这处偏僻的巷间,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夜晚多驻足一刻。

    这是一处廉价的驿站。地盘不大,却足足盖了三层,远远看上去就觉得岌岌可危。最顶楼的房间甚至漏风,也最便宜。这并不起眼的地方,一位并不平凡的客人入住于此。

    今夜无风,空气依然是冷冰冰的。他一个人坐在窗边,见底儿的蜡烛将这方小小的屋子照亮了。锋利的刀刃被他捧在手中,方才被小心擦拭过。他竖起这把横刀,黝黑的刀面映出一张死气沉沉的脸。

    火光微微颤抖了一瞬,却并没有风来过。

    他将刀向窗外倾斜着,让蜡烛斜照在刀上,好仔细查看上面的划痕。

    “那是我的茶杯。”他头也不回地说。

    不知何时坐在床边的妖怪举着床桌上的杯子,略微愣了一瞬。随即,他笑了笑。

    “你该把他杀了。”

    他知道,他说的是那个跑来插手的男人。

    “没必要”他静静地说,“费刀,也并没有赏钱。”

    “一只苍蝇可是会招来蝇群的。”

    “我不在乎。”

    “也是……论明哲保身,你是行家。不过有一说一,这茶的品质和这店的地界,都不太符合您的身份吧?”

    “我不喜欢张扬”他将刀收入鞘中,刀锷处严丝合缝,“不喜欢呆这儿趁早出去。”

    “哎呦,唐公子这么无情啊。外面儿可太冷啦。”

    “装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真不给面子”朽月君放下茶杯,“可别忘了你最近那笔钱是谁赏你的。若不是我出手阻拦,恐怕那女人早就死在云氏姊妹的琴下了。”

    唐赫略微向他的方向侧过了脸。

    “那女人诚然是不厉害,但看那装束是雪砚谷的人。与她交手时,我感到她的武功与剑术的确不容小觑。凭那两个残废想杀她,或许还差些。到时候出手的,依然轮不到左衽门。”

    朽月君懒洋洋地撑在床边,一手搭在小木桌上,一手掀起对方的尾辫来。后者只是微微皱眉以示不悦,只是心想着他再说讨人厌的话,就立马把他的手给剁下来。

    “你知道么?你倒是很厉害,只不过有一点不遭人待见。”

    “我不遭人待见的地方多了去,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你太傲,唐赫。”

    床边的身影倏忽一闪,瞬间消失不见。一眨眼,妖怪突然就坐在了大桌子的旁边,一手还支着脸。他吸了口气,接着说:

    “你是有资本——不过,也不能太小看别人。一力降十会,的确是你的风格。不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说人话。”

    “你让妖怪说人话?”他乐出声,“不过……那对姐妹也并不好对付。一般人一副身子容了三魂七魄。她们两个,却如彼此的耳朵、声音,如手足,如一副魂魄同时支使着两副身子。一个人

    ,怎么也奈何不住。”

    “我一个人便够了。”

    “是呢,你从来都是‘一个人’。”

    他知道朽月君这话是何意,眉头皱得更紧。唐赫意识到,对于眼前这个他并不了解的六道无常——同时也是并不了解的妖怪,他还不能把话说得太死。朽月君说的没错,他的确需要他的帮助。因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做。

    这是他无法拒绝的筹码。

    自然,筹码就是交易,交易就要有代价。至于朽月君图他什么东西,或是办什么事,这狡诈的妖怪确实只字不提。唐赫并不傻,他反而很清楚这种情况的危险性。没有提及代价从来不代表互惠互利——世上从来没有双赢的事,就像没有免费的午餐,或是天上掉的馅饼。每一件东西,每一样事,都在暗中不知不觉被标注了价格,你只有足够聪明才能看出来。

    他知道,在红玄长夜面前他暂时还不够聪明,毕竟对方是如此善于耍诈。所以,要么代价是他暂时支付不起,朽月君却愿意放长线钓大鱼的;要么是他不愿意支付,朽月君却偏偏要定的、他也清楚自己不会放手的东西。

    的确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他或许根本没想好,要从自己身上索取什么。妖怪的心思从来都难以捉摸,尤其是六道无常那该死的远见,更让人无从下手。短暂的时间内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哪怕说朽月君只是在他这里找乐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为了乐趣而杀人,在人之中也有不少,何况妖怪。

    不过唐赫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其中的一员。

    他做的任何事,拿的任何东西,杀的任何人,他都找得出理由。理由不同于借口,借口用于应付其他人,而理由能说服自己。若说目的性也好,功利心也罢,他都承认,至少他每个理由都是正当的——或自以为正当。

    为了这样的目的,他曾在几年前拜访过声名远扬的百骸主。但他没有得到答案,倒不如说答案并非他想要的。不过,他似乎在无乐城见到过他……这不重要。不重要的事,他总是忘得很快。

    “没什么事儿就走吧”他淡淡地说,“这床塞不下两个人。”

    “正事儿是没有,不过……你听说过万鬼志么?”

    “听过,凉月君的所属物,丢了。”他简单地回应。

    “嗯?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心动。”

    “和我有什么关系?”

    “与你是没什么关系……与我,还有你那心心念念的好妹妹,倒是有点儿关系。”

    唐赫微微怔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他望向朽月君,满眼狐疑。

    “你别为了忽悠我什么鬼话都敢说。万鬼志记的是你们妖怪的东西,与唐鸰……”

    话说到一半,他咽了回去。他似乎依稀明白了什么。

    “那倒也不是。六道无常的命运是被那位大人紧紧攥在手中的……生死簿上没有他们的名字,自然,万鬼志上也不会有我的记忆。何况那只是夕书文相所写的东西罢了,我与他算是同僚,也奈何不了我。不过,他

    是把我写上去了,但改不了什么,只是明确我——作为妖怪的身份罢了。很可笑吧?界限划得倒是又清又快。也罢,所谓非我族类……”

    “和唐鸰到底——”

    “急什么?这不是要说到了。你那小狗儿一定是写在上面了……只要看看对它的记忆如何叙述,不就知道你妹妹……虽然以此为目标的话,会成为很多人的对手,还需要杀掉很多碍事的人。”

    他必须承认,他动心了。至于杀人,多少个他都不在乎。唐赫看着朽月君,他眼里笑意不减,金色的三日月愈发醒目,让人看着眼晕。

    “其实是你想要这东西吧?”

    “嘛……一开始是不想要的。我另一位同僚,也是友人告诉我万鬼志失窃时,我是没什么想法的,就像你一样。但我现在改主意了。”

    唐赫并不关心在朽月君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的确想知道原因。知道原因,他便能判断出朽月君的诚意,与陷害自己的潜在可能。所以他没有打断他,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朽月君却闭嘴不谈了。

    “没什么特别的,别那么期待嘛”他笑着,“不过我能告诉你……我需要一个代理。这就是你所顾虑的、我帮你的代价了。怎么样,很划算吧?”

    “代理?”

    “毕竟是凉月君的东西。若出现在我的手中,连那位大人也会觉得不合适的。”

    “阎罗魔对你可真是宽容极了。”

    “那是自然。有光便有影,有善自然有恶。而有些恶,是奈落至底之主所不能为的。这时候,就得我来代劳了。”

    唐赫很容易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朽月君所谓的代理,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他不是愿意受人摆布的人,他只喜欢拿钱办事。很显然,朽月君不会给他付钱。等自己的目的达成后,他一定会想出新的办法来限制、来控制自己。这也不是他喜欢的。

    但唐赫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所以在事成之后,摆脱这个妖怪,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

    “万鬼志在你我手里又如何?若没有判官笔与凉月君的血墨,改不了上面的字。”

    “你一个刺客,不知道如何拿到手么?”

    “……”

    “啧,好好想想。”

    蜡烛又晃了一下,这次是一阵清风。它太脆弱,像一个渺茫的希望。即便如此,它还在努力燃烧着,将令人窒息的夜里撑起一方光明来。

    与此地相隔的另一条街要显得繁华些,仿佛一道围墙割开了两个世界。这处店家的屋檐上,坐了两个百无聊赖的人。他们时而望着朦胧的月色,时而眺望星星点点的街景。

    突然,姽娥伸出手,指了指远处那座有些破败的、三层的驿站。那整片区域都很黑,只有最高处的那间开窗的屋子,透出一点点微弱的暖光。

    “那里。”

    “什么?”成幽看过去。

    “那里有很温暖的感觉。”

    “是嘛。”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七回:静思默想

    几个人围着新换上的蜡烛,绕着桌子坐了一圈,相互干瞪眼。段岳生莫名其妙地看看这位,再看看那位,心情很焦虑。

    “列位,不是我说,这都什么时辰了,都快回去睡吧……”

    然而并没有人理他。

    黛鸾与极月君他们跑了一天,回来累得很,早就在屋子里休息了。极月君留下的小动物也跟她窝在一起,柒姑娘也在那。另外几个人,抓破头想了一整天办法,也没得出什么结论。

    早上发生的事,让他们现在也没缓过神来。

    极月君目不能视,却清晰地看到黛鸾药箱里叠起来的信。不如说,他看到的是那上面的内容——他说,在他眼里,有什么东西在前方散发着暗淡的光,就那样浮在空中。现在想来应当是雪墨里的灵力,让他给“看”见了。

    “上面写了什么?!”

    确认是那封信的时候,慕琬几乎是尖叫出来的。黛鸾也很激动,催着他念出来。

    “唔,这不是字啊”他拈起下颚,“像画儿似的……也不是画。不如说像符号之类的……也不像,该怎么说呢……”

    “居然不是字?”山海有些吃惊。

    “或者,你能画出来么?”施无弃问他。

    极月君晃了晃空荡荡的袖管,无奈地摇着头。

    “这……抱歉,我忘记了。”

    纵使想尽千方百计,极月君也没办法告诉他们上面是什么,因为他承认,他的确看不太懂。最后,还是因为叶月君想起任务在身,不得不先走一步。晚上也是黛鸾一个人回来的,她说他们把她领到店门口,还有事,就不上来了。

    慕琬捧着干巴巴的纸,眼睛能把上面盯出两个洞。

    若不用回去就能知道上面是什么东西,那再好不过了。可问题在于,极月君说这上面写的根本不是字,而是画一样的东西,这就让人犯难。段岳生听了个大概,也没懂,坐在床边连连打哈欠。

    “师姐竟然不给我写信么……”

    “你居然是在意这个?”段岳生又打了哈欠,“又是隐形墨又是图画,想必一定是很重要的、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比如藏宝图什么的。”

    桌上的三位忽然精神了,都转头看着他。

    “呃,我说错什么了?”

    “藏宝图……会不会是地图呢?”

    施无弃将信纸从慕琬手里抽过来,正反都看了两眼。

    “地图?能是去哪儿的呢……而且我想,雁师姐是没什么宝可藏的。”

    山海望着桌上明晃晃的火光,有些发愣。施无弃用手肘碰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

    “你发什么呆?”

    “啊,我只是在想……不,没什么。我也有点困了。不如我们先不打扰段少侠,有什么事明早再说吧。”

    施无弃觉得山海说出这种话很奇怪,但他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应当是有什么想说,却不便在外人面前说的事,所以才决定回去。于是无弃点点头,随他站起身。路过慕琬的

    时候,他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早点睡。

    她只是止不住地叹气,还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梁丘姑娘,你看他们都休息了,您也赶紧回屋吧。虽然在下是不介意一个美人相伴的夜晚,但您看看您,眼睛都肿成金鱼儿了,还不休息去……”

    慕琬伸手搓了搓眼睛,满不在乎地回答:“反正我也不好看。”

    “哎,话不能这么说啊”段岳生有些急眼,“我觉得你就比……比、比你师姐好看。”

    “你拿我和死人比。”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看着段岳生着急地想解释,慕琬也并没那么生气。她觉得自己现在能承认师姐死去的事实,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我没生气”她说,“我只是……只是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我从来没想过的。”

    “那就别想了。”

    他伸出手,也想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慰,但又怕她更不高兴,于是悄悄缩了回去。

    “咳,你别觉得我这人嘴笨,其实我很聪明的。只是我这个人见了漂亮姑娘,就不会说话了。你看,我现在就说不出句好话来,证明你就是漂亮。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听我的,我说了算!”

    “……你这是贫。”

    虽然这么说,她心情的确稍微好了些。段岳生看她眉头舒展了些,也松了口气。

    “随你怎么说吧!不过,我一直有个问题很好奇——说了你可别打我啊。”

    “取决于什么问题。”

    “为什么你这名字,是四个字儿的?我押镖这么久,也很少见四个字的人。虽说是复姓,大多数人家也会取个单字的名儿。”

    ……我觉得就算我起三个字,你开场还是一句“梁姑娘”。这话慕琬倒是没说。

    “我娘的名字里带个瑶字,和玉有关系。我爹很爱我娘,就给我起了现在的名字。我还有个哥,名思琰。琬与琰是一对的,再加上前面的字,就是说他想着我娘,念着我娘。”

    “喔……整得还挺有文化的”段岳生耸耸肩,“我家只有我一个念过一阵子书。倒是挺巧,我爹妈也一样,不过简单多了——我爹姓段,我妈姓岳,生了我,就这么叫了。我还有个妹妹,不过没来得及取名字就没了。”

    “这、这样吗……没事,意思总是好的。不过你竟然念过书?”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生气了啊,我不像读书人吗?”

    “看上去像,但说起话来又像粗人。”

    “嗐,大概走镖走多了,和山贼土匪打交道,整那么多七七八八的没用。而且我也没读多久,在学堂呆了两年就不念了。那年我们村赶上饥荒,饿死很多人,读书不能当饭吃。”

    “那……你先前说你爹妈……”

    “咦?我什么时候说的?哦……那时候。嗐,这你都记得。饥荒嘛,他们就饿死了。我记得那年我才——这么高吧”他伸出手矮矮地比划了一下,“有天我和几个伙伴提着篮子,去山上

    挖野菜。那时候其实看到了,都得抢,抢不过就打。我那时候胜在年纪比他们大点,块头也大,抢了不少。那天运气可真好啊,我记得野菜都把篮子的底铺满了。我兴冲冲挎着篮子跑回家去,跟他们说我们有吃的了。我爹看了眼篮子,什么都不说,就蹲在门口拄着烟杆吸最后一点儿烟。我娘倒是很高兴,她擦擦手,摸摸我的头,接走篮子,去弄吃的。你知道吗,那顿可丰盛啦,我长这么大就没吃过几口肉,我娘说那天是我生辰,特意借钱买了肉回来炖汤。我当时觉得,我真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孩。”

    “咦?饥荒年代,竟然能买到肉么?还是说,只是当年税收问题,物价上……”

    “你说对了,确实买不到。那时候鸟都没有,谁逮到一只虫,看到的人都能撕下一条腿去,哪儿来的肉可以买呢。”

    “那……”

    “你没有发现故事里少了个人?”

    “你、你妹妹呢?”

    “刚出生没多久,我娘吃不饱,下不来奶。灌凉水灌了几天,死了。”

    “所以那肉汤是……”

    “他们也不曾告诉我,是我自己后来在院儿里发现了小小的头骨。但我没办法怪他们心狠,我知道她撑不过这么多天,到底是自己饿死的还是他们掐死的,这已经不重要了。饥荒来的太快,我娘怀她的时候,根本没担心过粮食会在几天就被过境蝗虫吃得一个谷子也不剩。我也不知是他们迈不过良心的那道坎儿,还是当真想让我一个人吃饱,愣是一口汤都没动啊。我当时觉得奇怪,但太饿了,根本没脑子多想。”

    “……抱歉让你想起这些事。”

    “没事儿啊,你看我现在不好好活着”他左右拍了下手臂,证明自己还算身强体壮,“当年很多人饿出病根,我身子骨是真的硬。我爹妈也饿死以后,我弄了张大凉席,把他们仨卷在一起,拴着绳子往荒郊野岭拉了去埋,还要埋得深一些,不然狼啊狗啊会进院来。路上,我遇到骑着马的巡抚等人,他们来看灾情。巡抚停下来问我,我老老实实都说了,他是好人,让我回去他府上当个壮丁,他给我家人安排葬礼,我就去了。没几年他不干了,我想,应当是被拿着救济层层剥削的太多事儿气到了……他发了点钱,遣散了家丁。我就去找了现在的活计。他们听说我给当官儿的办过事,也就放心收我了。”

    “那还挺好。”

    “是啊。我唯一遗憾我那个妹妹,母乳连一口也不曾喝过。我是真的想她,愿意看着她长大……要不这样,我吃个亏,认你当个妹妹。是不是很划算?”

    “……”

    看在他的确很惨的份上,慕琬把滚字咽了回去。但她的确佩服他,即使是这样的命运也在努力生活,努力放下过去,或者背起一切,坚定地向前走。单凭这点,是自己该学习的。

    “早点休息,晚安。”

    “哎梁丘姑娘,考虑一下,别走啊?有话好说嘛,喂——”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八回:静以修身

    而在慕琬听不到声音的地方,凛山海对施无弃说的话,怕是会让她再疯魔一阵了。

    “你刚急着走,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却不便说?”

    “自然是了”山海站在门边,确认慕琬没在附近,“把灯先熄了,别让她们注意到。”

    施无弃吹灭了灯,山海折回来的时候撞了凳子腿儿,险些绊倒。施无弃眼睁睁看着,就等他这一绊。

    “该。”

    “别胡闹”他摸着黑找回床边,“是真的不便说。”

    “……到底怎么了?”

    “你仔细想想。为什么雁沐雪身上,要带一封信。这封信,真是给梁丘的?”

    “应当是她的。阿鸾说慕琬告诉过她,雁师姐没有任何血亲,出来的话,只能找她。”

    “若真是给梁丘的,她见了面,直接把想说的话告诉她就可以了,何必弄一封信?”

    “确实……这也是我感到蹊跷的。虽说不是字,但有什么问题当面说就是。”

    “何况这封信上的东西,是加过密的。”

    施无弃不说话了。这些他不是没想过,只是被慕琬的情绪带着,没有深究。这几天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一刻也不曾停歇,让他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难得山海冷静些,不然他要很久才能仔细去想这些问题。

    “所以说,雁沐雪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封信……而且云氏姊妹也好,唐赫也好,似乎都没有提到、或是拿走什么信的意思。也许他们与下单的主雇,都是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的。”

    “没错”山海说,“信的内容一定很重要。不仅用特殊的墨写,改写成常人不懂的东西——就算是地图,也该有字的注释才是。总而言之,她从雪砚谷来,带着这样一封信……”

    施无弃沉吟片刻。

    “所以……她知道自己会死。她要保证自己死了,除了师妹,也没人看得懂它。”

    “无弃,你说会不会有什么他们之间的暗语?”

    “应当是没有的,不然她也不会纠结到现在。”

    “……也是。”

    “所以……”黑暗里,无弃看向山海难得忧愁的面容,“她明知自己会死,却还……”

    山海没说话。但他能看见,他微微点了点头。过了一小会,山海说:

    “她师姐知道自己会死,那她一定与要杀她的人认识。或许是她仇家。可还是那句话,如若是仇家,梁丘怎么会想不到呢?是她不知道的、师姐的仇家么?”

    这时候,轮到无弃不说话了。他躺在床上,背过身去,沉默了老半天。山海看他没什么反应,猜他是睡着了,便也不再说话。

    他们都已经知道了那个潜在的答案。

    杀害雁沐雪的那个人。

    慕琬想不到的那个人。

    他应当就在她们身边,甚至熟得很……毕竟雁沐雪冒着生命危险把信送出去,还要“劝”慕琬回来;即使“劝”了回来,也不能让别人明白这封信的意思。而作为雪砚谷的大师姐,她也并未想着与她明知的那个“仇人”拼死一搏,却只让慕琬来解决、来面临一切。

    不能回去……雪砚宗里面有问题。

    慕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每天晚上都不住地做噩梦。可每当睁了眼,她就忘记了昨夜里梦到了什么。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掐着太阳穴。黛鸾好心帮她打来了水洗脸,她愣是盯着水面上的倒影看了半天,那疲惫的样子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睡醒的小家伙精神得很,在她们的肩头窜来窜去,也不怕掉进水里。

    “你……经常做梦吗”她呆呆地问阿鸾。

    “咦?偶尔吧。小时候梦做的多,几乎每晚都有呢。”

    “那你能记得自己梦到什么吗?”

    “可以呀。不过越长大,能记得的东西越少了。以前能完整地把梦复述一遍,现在刚睁眼的时候还有印象,稍微翻个身,洗把脸,慢慢就想不起来了。等彻底起床以后,都基本上忘干净了。”

    “噢……”

    慕琬晕乎乎地点点头。她也是一样的,她只比阿鸾大五岁左右,却已经很难记清自己做不做梦。不如说,她成年之后就不太做梦了,只是偶尔醒来状态与心情会很差,她才隐约觉得,昨夜一定梦到了什么才没休息好。具体有什么事儿,梦到了谁,在什么场景里,她实在是一个都想不起来。

    慕琬擦好了脸,看了看山海那边的门,很安静,估计他们都已经下楼了。但隔着门,她能看到里面似乎坐了一个人。那个身影应当是柒姑娘,难怪她早上起床没见到她——她一定是睡糊涂了,按理说每天都看得到她,自己今天却疏忽大意,完全没有发现,更不知道柒姑娘是何时被唤走的。

    她又扫了一眼段岳生的房间,门是虚掩着的,可以从缝里看到里面没人。估计他确实没什么值钱东西,才敢这样粗心大意。

    慕琬和黛鸾下了楼,小东西落在黛鸾肩上。她们正看到段岳生在山海旁边绕来绕去。

    “凛道长,整两盅呗,大白天的怕什么呢。”

    “在下不喜欢喝酒……”

    “划拳总会吧!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喜欢喝酒,你喝茶也行。”

    “不、不了吧,我觉得我也扛不动你。”

    “什么?这你就小瞧我了。你放一百个心,我这酒量能灌着呢。那再不济,我陪你一起喝茶,你跟我比划两下!哎,梁姑……梁丘姑娘,鸾小妹,一起玩点什么?这几天憋在这,能把人闲出屁来。”

    慕琬皱着眉看向捧着酒坛、望向这边,一脸跃跃欲试的店小二,感到自己的头痛又加重了。而且这里也真是的,不好好卖茶叶,怎么连酒也卖。

    “对了,无弃呢?”阿鸾问。

    “哦,他说憋得慌,带柒姑娘出去透透气儿。”

    “是么……真是难得”阿鸾歪着头,“他在泣尸屋憋了几十年,也没见憋出病来。”

    “弃尸屋?那是什么地方,抛尸的?”

    段岳生问了一个很没水平的问题。但仔细想想,对一般人而言,它理解起来确实还有点技术含量。慕琬想了想,对他说:

    “你这么理解也没错……应该。”

    他们寻思,柒姑娘一定是不需要透风的

    。或许,只是施无弃他自己想出门溜达,又怕他不在的时候,段某人对阿柒动手动脚——他自然是不知道柒姑娘只是一具尸体的。

    “等等”慕琬反应过来,“可我下来之前,看到你们房间……”

    她疑惑地看向山海,山海的脸侧向她这边,眼神一瞬间锐利起来,轻轻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看来,施无弃只是把她藏在他们房间里,并不打算与段岳生打照面。

    阿鸾开玩笑,别是去什么烟花之地,怕阿柒揍他。

    “阿柒姑娘总是沉默寡言,平日里一句话也不说,像个哑巴。她那样安静,我总是忘记她的存在”段岳生回忆着,“她是施公子的内人,还是丫鬟……”

    “呃,差不多。”

    “哦……对了,雁姑娘的……她、她放在芳春院没问题吗?尸体会不会……”

    另外三人愣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毕竟段岳生是个走镖的江湖人,与实打实的刀光剑影来往得多,对这些妖术方面的事知之甚少。虽然给他解释施无弃的身份与能力并不困难,但看他那理解能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诶!你不是要找人玩吗”阿鸾立刻打断话题跑到他跟前,“划拳怎么玩,你教教我?我师父老不让我接触这些,我好奇很久了——”

    “凛道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姑娘家家行走江湖,懂点东西总是好的。”

    “是是是好好好对对对。”

    “来来来,容我先给你揭露几个常见的骗姑娘酒的把戏,你且听我说——”

    不带柒姑娘出来,自然是有原因的。施无弃只对他们几个放心,若有外人在,是绝不情愿把她留在那里。只是今天他要去的地方,实在是不方便带着她。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他回到了这家胭脂店里。店里竟没什么人,也不知朱桐姑娘还在不在。他随便在店里转了几圈,看看摆在架子上的胭脂水粉。早些年,他觉得那些玩意儿都是一个颜色。可见的姑娘多了,再加上有时想给柒捯饬一下,他便能分出那些细微的差别了。

    总觉得……在这股浓郁的芬芳下,除了蜘蛛的妖气,还有其他妖怪的气息,例如……蛇之类的东西。但他说不准,毕竟这可是皋月君的手下,一天到晚接待些妖魔鬼怪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再说了,她那心腹五毒中,不还有一位佘公子,他们不曾见过吗?

    正想着,一个清脆甜美的女声出现了。

    “哟,施公子,来套话吗。”

    朱桐无声地从店外走来,挎着篮子,里面是新鲜的花。她头上别着一朵新鲜的木芙蓉,也不晓得是去哪儿摘的。被直截了当地揭穿目的的无弃并不尴尬,他一抖扇子轻笑了笑,大大方方地说:

    “哪儿来什么套话不套话呢。今天只是来聊天,顺便给姑娘们带点东西回去。你可要给我便宜些呀。”

    “当然,您尽管拿就是”她甜甜地笑着,“只不过既然你我都是生意人,这些不必要的流程还是免了吧?”

    “那还是看您……愿不愿意透露给在下了。”

    扇面掩住唇角,他的笑意浓郁了几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九回:碎魂糜躯

    泷邈的确是逃到了无乐城。

    只要那对儿莫名其妙的翅膀收了起来,他就方便得多。他偷了一户农家未收的衣服,装作普通人,混进人群过了城门。他不敢往闹市区走,只在郊外徘徊了一阵子。不曾想,即使是这样谨慎的行踪,依然被无常鬼所察觉。

    何况,想杀他的人太杂,太多。

    极月君是不喜欢追捕的——就算感官再好,倘若距离太远,声音嘈杂,气味混乱等情况下,还是要靠眼睛去看。他不擅长这个,按理说应该是叶月君去做的。不过,自从她听说了那名叫唐赫的阴阳师也在无乐城后,就把这件事暂时委托给他了——毕竟,那位大人确实说过“你们一并”这种也不知是不是顺嘴一说的话。

    极月君是能理解她这样的。叶月君对唐赫的确有诸多不满,这是事实。一方面,出于一些原因,叶月君对妖怪的共情很强。作为六道无常,具备这样的性格特点的确是件好事,客观上,这对三界而言都是件好事。而唐赫同样身为人类——也身为猎魔人,单单对人类而言都说不出算好算坏——把妖怪中的强者当做敌人,弱者视为草芥,至少对他自己而言是理所应当。从观念上讲,这两人便已经有了冲突。

    而叶月君在过去的几年时间,也处理过不少事件。不知该说她运气不好,还是那位大人故意安排,十次里面有五次,她能碰见那姓唐的小子。她认可那人的实力,人品和观念上却从不苟同,何况那些事件要么因他而起,要么为他而生,再或者他也是参与人之一。在这些麻烦里,姓唐的也从来没起到过正面作用,甚至三番五次直接或间接地阻挠到她的调查。这下子,是个人都会心生反感。她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极月君有幸听她抱怨过:大约是一个村子处于灵力富饶的地界,村外生活着许多妖怪,双方时常发生争执,隔三差五便出人命。实际上,整件事都是误会的累加,让两边的心情愈发复杂,事情愈难处理。这时候需要一个置身事外的、有公信力的人物,正确理解两方表达的不同,处理了最重要的矛盾,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这种事,她见过很多,自然算轻车熟路。这一回,因为村长的儿子出了意外,村长召集全村人筹钱,雇了一位盛名在外的阴阳师——至于是谁,自然不必说。此人连事情的起末都不曾听完,只是冷冷地让他们告诉他,需要让他做什么便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拥有召唤天狗的血脉,对他又敬又怕。交代清楚后,他便带着那野兽出村了。

    “所以,他将那些妖怪不分好坏屠了个干净?”当时,极月君听着她气愤地说起这事,这样问她。

    “不”叶月君咬紧了牙,“第二天我赶到的时候,村子被屠干净了。”

    “什……这是为何?”

    “男人几乎都死了,还有些反抗过的女人,他们身上无不是致人死地的刀伤。剩下寥寥几个躲起来的老人,告诉我,胆小些的女人都带着孩子跑了——那个阴阳师忽然就翻了脸,依然是一句话也不说。”

    “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去杀自己的……”

    “后来我弄清楚了:因为妖怪们开了三倍的价钱。”

    “……”

    人类的确自古以来就是贪婪的生物,这点无可厚非。为了利益进行的杀戮与背叛,他们见过很多,唐赫不算特例。

    但至少,他们还是拥有讨厌这种人的权力的。

    那件事那位大人是责备了几句,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叶月君自己咽不下这口气。她后来问过也查过,得知他的父母在他儿时便死去了。情况有些复杂,他们二人是私奔出来的。他爹叫唐逸,是唐门的人,逃出家门的时候只带了一把乌色横刀,是唐门打的,其他什么也没拿。而他与天狗的因缘,是他娘给他的——不过她自己并不能唤出天狗来,只是唐赫的外祖父能做到。不过,这也是他听母亲说过的。他没见过那位老人家,阴阳师与妖怪的一切他都无从得知。一家人逃到很远的地方,在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小镇里生活。生怕惹来麻烦,那把刀他一次也没拿出来过。

    是娘怀了她之后,二人才决定一起走的。他还有个妹妹,叫唐鸰,是他们在小镇里稳定下来才生的。

    那时候,他叫唐鹤。

    兄妹俩在父母的呵护与邻里的关怀下平安长大。有一天,父母都不在家,孩子贪玩,在家里翻来翻去。唐鹤发现了他爹藏起来的刀,当时也没声张,原模原样放回去了。他虽然不大,却知道条件普通的家里出现这样一把精致的武器是不合常理的。当天晚上,他也没有问父母什么,更没告诉牙牙学语的妹妹。男孩子总是喜欢与刀剑打交道的——在那之后,他时不时就趁爹妈不在的时候,蹑手蹑脚地去看看阁楼上那把尘封的刀。一二来去,刀被擦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了。

    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那把刀让镇里找他爹娘的人看见了。

    然后,他爹娘都死了。

    唐门一直在找他们。

    人类之中不乏“叛徒”的存在,对“叛徒”恨之入骨这种事,也具备存在的合理性。

    镇里不安全,他们随时会被出卖——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好心还是坏心。唐门的势力渗透江湖的各个角落,只要他们抓到一点尾巴,便会追到天涯海角。那个邻居看着他长大,他不愿意怀疑她,所以她应当是被套话,或是无意中说出去的。但唐鹤从小便谨慎,多想了一步,生怕她告诉别人让人惦记,就把刀埋到了后院去——反正他爹是从来不上阁楼看的。

    那天的夕阳很浓,下午的小雨让泥泞的路面处处是积水,被染得血一样红。他背着柴,手里牵着才会走路不久的唐鸰,告诉她,明天一定是很热的,要叮嘱母亲给她少穿些衣服,不能热出痱子。

    他远远看到家被人围起来,糟糕的预感让心里凉了一大半。他丢下柴冲过去,大人们都拦着他,拽到别人的屋子里,不让他们回家。

    两个人身子还在,罩着白布,一端都是血。他们的头没被找

    到,大概是被带走了。这些,邻居本来不打算说的,是他威胁着亲自去看,他们才说出口。可刚告诉他,他就像没听见一样又冲回了自己家门,举着蜡烛在漆黑腥臭的屋子里去掀白布。官府的人第二天来,尸体还没运走。唐鹤确定了,他们说的没错,这才失魂落魄地瘫在地上发呆,手上全是熔化的蜡油,血一样红,他却不觉得烫。

    半个镇子的人被惊醒,又把他家围起来,生怕唐家这唯一的小子出什么事。妹妹被一个婶婶抱在怀里,在院外不断地哭。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什么,跑到后院刨起土来,看到了自己藏起来的横刀,完好无损。

    他又走回屋子,看了看通向阁楼的梯子。他本是没注意到的,但梯子断了一处横杆,让他有些在意。叼着变短的蜡烛,他三两下爬上去。那落满灰尘的、布满小脚印的阁楼,覆盖了许多新的、属于成年男性的脚印。

    父亲来过。

    父亲没有找到那把刀。

    父亲没有找到那把能护家人周全的刀。

    他的脸很烫,也很疼,比方才横过蜡烛时火险些燎到脸上的炙烤痛一万倍。

    唐鸰还在哭,哭得嗓子发干,声音嘶哑得刺耳。

    这声音令他清醒过来。唐鹤这才撑起身子,勉强站起来。

    镇里的人知道他们不安全了,那些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的刺客定不一般,兴许还要再来。一方面不愿意惹麻烦,一方面也是为了兄妹二人的安全,他们被给城里拉货的菜农安排好,离开了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再往后的事,叶月君还没查清楚。不知怎么,他就成现在这样了。

    或许与唐鸰的死有关。

    回忆起这些事来,极月君轻叹了口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每个选择又成就了如今他们的样子。这一切都无可厚非,也顺理成章,别说是六道无常,个人的命运,连那位大人也不会妄加评判的。

    极月君本是在昨天来过的这一带瞎转转,谁知道,偏偏叶月君不在的时候,他嗅到那一丝不对劲的气味来。

    非人非妖的生物。

    但除此之外,还有两人——两个女人。

    即使是无乐城的边缘,出现了乐器的声音,让人听见,都会招致杀身之祸。这事极月君清楚,但他那把琴并没有弦,要过检查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他又是个盲人,还有黄泉铃在身,谁也不敢刁难。他当时就是这样背着琴板,和叶月君大摇大摆地进城的。

    眼下,去追踪那些不明身份的人是要紧的事。迎着微风,极月君轻盈地踏上树枝,迎着日落的方向追上去,奔着音乐的源头。

    是很轻快的指法,缕缕寸寸都拨撩在人的心弦上。但这音律的节奏,却足以乱心智,断心魂,让人的精神与声音搅拌到一起,随着琴弦跳舞。

    再被那纤细的指尖碾碎。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回:碎瓦颓垣

    这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泷邈本是不想与她们纠缠的——杀掉,或是跑过两个姑娘不是难事,但他显然低估了她们的能力。他感到心里发慌,一种熟悉的感觉伴随着难以抑制的力量不断涌现。肩胛骨那边有些胀痛,像有什么东西在皮下游走,要破茧而出。

    然后,更尖锐的、锋利的什么,还在体内蠢蠢欲动。

    云氏姊妹察觉了异样,欲图换另一曲旋律。

    “二位姑娘且慢。”

    拦在狼狈的泷邈面前,极月君提起了黄泉铃。云氏姊妹的手都按在琴弦上,韵律在瞬间消逝。她们彼此对视一眼,看清了来者,却仅在犹豫一刻后,再度拨起琴弦。

    这次是极其刺耳的声音,令人怀疑她们是如何用箜篌琵琶弹出这种效果来的。连极月君也捂住耳朵,好让刺痛减轻一些。

    姑娘们可真是不给面子,连六道无常都敢对着干,极月君暗想。

    他从山海那里听过,这二人八成是接了朱桐姑娘的悬赏,才对泷邈出手。但明知他的身份,却还是没有停手的意思……敢连六道无常的劝阻都视若无物的,江湖上便只可能有一种组织了。

    “你们是左衽门的人?”

    天很快就要黑了,西边的云蒙上一片灿烂的红。明天又会是一个好天气。

    这是一处安静的小巷。人们在喧闹的大街上,陆陆续续开始收摊回家,也有些做晚市生意的人刚挑着家当过来,正慢慢地整理东西。相对而言这里就静得太多,没有人会向这个偏僻又逐渐暗淡的角落多看一眼。

    无乐城这些石砖铺就的小巷错综复杂,是旧时候遗留的特色。更加宽敞的新大道被铺设以后,它们逐渐被淡忘了。只有贪玩的小孩子与动物们才喜欢走这里,但大人们总是告诫他们,这些地方太危险,要到明亮宽阔的大路上去,不然会被躲在暗处的妖怪抓走的。

    今天,这不一定有妖怪,却有一个一袭黑衣的男人无声地走过。

    没有人注意到他,除了……远处的那个女人。

    女人在一处又高又远的顶楼上。下方是一片人群的欢笑,她却一个人,紧盯着阴影处行走的目标,缓缓拉开了弓绳。

    对六道无常来说,去随便杀几个妖,几个人,而不需承担责罚——这点特权还是有的。

    她微微抬起了桦木的弓,随着目标缓慢的移动而偏转箭头。今天无风,太阳的光芒还给了她些许调整的时间,是一个适合捕猎的好时机。

    如果他消失的话。

    只要他消失的话。

    “你不能杀他。”

    叶月君心里一惊,手却没有丝毫颤抖,或许是多年的经验令她形成了平稳持弓的身体记忆。她不是没感到有人来,但那过于微弱的气息被她当做错觉忽视了。她太专注,而来者的气息隐藏得很好,即使完全没有察觉,也不是没可能。

    但她分明察觉,却选择忽视了。这令叶月君对自己十分不满。

    不过她对来者更不满就是了。

    “你也杀不了他。”朽月君接着说。

    叶月君手上没有丝毫挪动,眼睛也不曾看向他。她淡淡地说:

    “我杀什么人,还需要与你请示么。还是说,你觉得我退步了?”

    “哎呀,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朽月君连连摆手,脚下更近了一步,“我只是希望,你的目标最好不是他。不然这样,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这次,叶月君看向他了。她扭过头,手中的弓箭依然稳稳当当,不曾晃动。朽月君的腔调令她感到熟悉,在过去的几百年中,她不是第一次听见类似的话。这语气就像是……一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或是发现新猎物的猎人。

    二者都有吧,大概。

    “你的意思是,不允许我对姓唐的出手了?”

    “唔,你可以试试看。”

    “你什么时候也喜欢与人类厮混在一起了?还是说,像以前一样,不过是……”

    “一样,但也不太一样”朽月君竖起手指,“他比较……特别,比较有用,也更有趣得多。你难道不觉得有趣吗?人类为自己执着的东西所挣扎,那场景连我也会动容呢。”

    “哼”叶月君嘲弄一声,“也只有你会觉得有趣。”

    “你也一定会觉得有趣的……啊,我是说,过去的你。现在的你一点意思也没有。放弃长久的生命,成为人类这种低贱又弱小的物种。嗯……也不尽然,你的确获得了更为漫长的、几乎无尽的时光,所以放弃妖骨铸了凡身只是说说而已,这才是你的目的?”

    天已经暗下来很多。若再不瞄准目标,恐怕要错失今日最后的光芒了。但此时叶月君的弓箭十分平稳地移动方向,直直对准了聒噪声音的主人。水平面上,她手中的武器连一丝一毫都没有起伏。她只是扭转了上半身,腰部以下还如磐石一般岿然不动。她的表情也是。

    “真是说不起呐。你的确实现了心愿没错,不过……你这样也称得上算是人类么?”

    叶月君忽然笑了。

    电光火石间,没有丝毫犹豫,叶月君的双臂突然转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弓,放出箭。那方向并不属于朽月君,而是先前的目标,但在这段对话耽误的时间,所让目标行走的距离,她也计算好了,就仿佛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这一发箭矢,如同箭头始终都指着那个人,精准于毫厘,力道绝对能打穿一道花岗岩的石墙。

    她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那一发箭矢必定会命中目标——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理所当然的,意外就发生在她面前。朽月君几乎是瞬间消失在她面前,顷刻便化作一抔赤色火焰,追着迸发的箭矢去了。那团活火灵动地缠绕着箭身,在它的左右迂回。远远望去,能看到一根燃烧的火矢疾驰着,一道殷红的尾迹将晦暗的天空割开一道狰狞的裂口,而裂隙还在疯狂地蔓延。

    刹那间,横刀出鞘,为这方暗淡的夜增添了一瞬的寒光。紧接着,一团巨大的火焰在持刀者的身侧炸开,如惊雷,如奔洪,如山摇地动。

    “别紧张。”

    肆意的乌发与火焰交织映衬,晃得他快睁不开眼睛。他不悦地皱紧眉,等火势消散后,才清楚地看到,与他并肩而立的朽月君的左手,紧紧攥着一根燃烧的木箭。滚烫的火令木质的箭身与尾羽变得漆黑,逐渐化作一把碳粉,从他的指间滑落。

    箭尖已经没入他的鬓发里,他小心地摘出来,弹到一边。

    “……何人?”唐赫转过身问。

    远方的弓手已从箭囊内抽出三根箭,将弓横过来,同时将它们架在弦上。

    “还有

    。”

    那依然是须臾间发生的事——弓弦的余音尚未平息,从天而降的三根利箭迎面袭来。两人几乎是本能般的反应,不曾被伤到分毫。朽月君瞬间侧脸,长发从两肩被甩到一边去。唐赫看向他转过的脸时,口中正衔住了箭的中央;另一支箭仍被他单手擒住,毫无悬念。

    最后一箭,深深扎入了唐赫身后的墙面,竟如入水般没有激起丝毫裂纹的涟漪。但从尾端看,那支箭分明被迅雷般的刀锋竖直着一分为二了。

    朽月君微微发力,如刀般锋利的牙咬紧坚硬的木枝,手中与口中的箭同时被折成两截。四段破碎的箭矢落在地上,他并未多看一眼。

    “说来话长,是一位老相识了。”

    唐赫收刀回鞘,面露讥讽:“朋友多了,路一样难走。”

    “嘛,彼此吧”朽月君吐掉嘴里的木屑,“我没有敌人,只是友人都对我恨之入骨。”

    在这段对话结束后,叶月君的弓弦还轻颤着。

    她将弓重新背回去,离开了这处高地。失败的结果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也并不当真是为了除掉那个碍手碍脚的阴阳师。想让他安分些,有很多办法,只是她没想到,这绝不包括红玄长夜的……某种“偏爱”。

    事情越来越麻烦了。

    她现在要去芳春院,那里有她的一位故友。不出意外,她的搭档也应当在那里等她。

    唐赫不过是去偏远些的地段吃顿饭罢了。那一带离衙门最远,离邪言歪语最近。

    没有了寒英楼,许多好事的人都聚拢在了这个地方。人们在这里嘀咕,说已有传言,隔壁苍曳城的泷府案,是一个妖怪做的,所以衙门才结不了案,抓不到人。还有些小道消息说那并不是什么妖怪,而是一个罕见的半妖所为。

    花巷深处的那家万年不开张的脂粉店,老板娘不知何时回来了,说会经营一阵。懂的人都知道,她在高价收买半妖的血。至于那泷府凶手的身份,也是她放出的消息。

    但听来听去,并没有什么他需要的消息。大部分内容,他已经知道了,不少还是从朱桐姑娘口中亲口听到的。他现在手头还有很多钱,不缺这一笔,去追杀一个不受欢迎的、说不定实则羸弱不堪的半妖,是浪费时间与精力的选择。他需要更多其他的、有价值的信息。

    比如万鬼志。

    人类对万鬼志知之甚少,从这里听到消息,他其实没报什么希望,不过是顺道吃顿晚饭罢了。比起那些传得众人皆知的八卦,这件事没有丝毫声响。若要真正打听它的事,去问妖怪们更为划算——毕竟,这录下的是亡故妖怪们的记忆。其影响,不亚于说阎罗魔的生死簿丢到人间去了,谁找到,便能像那石猴似的划去自己的名字。

    不过万鬼志上的字并不能轻易去改,那些血墨,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这看上去与唐赫并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朽月君会使就行了。但问题在于,他不能把所谓的“希望”一点点累加在旁人身上。加的越多,一旦翻了车,伤得也越惨。

    换句话说——他不会进行没有把握的博弈,哪怕失误是万分之一。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一回:碎语残声

    小小的餐馆在饭点儿从来都水泄不通,但鉴于地段偏远,这方屋檐还不至于挤不下人。在形形色色就餐的人中,有两位姑娘吃完了饺子,将银子放在桌上,在同一时刻站起了身。

    她们的动作与步伐是如此一致,不禁让人猜疑她们是不是属于一个人来控制。不过人不少,没谁刻意注意她们。两个人并肩路过他,谁也没看谁一眼,便走出门去了。

    不出十步,二人同时对视了一眼,在眨眼间做着无声的交流。

    那个穿黑衣服的人……他身上有戾气,他杀过人,很多人。

    是这样。在他身上,还有上一单目标的气息。

    气息或许是血迹传来的。虽然外衣洗过,但他里衣的袖口有一滴干涸的血点。

    应当是他没错,我看到他的刀,是唐门在找的那个人。

    上头或许会重新派人来。这样也好,我们还是专注于半妖的事。

    今天让他给跑了。真是时运不济,总是有无常来阻碍我们。

    无妨。

    左衽门的信条,即便弑鬼弑神,即便永世不得翻身,也在所不辞。

    “当真不曾来过?”

    青鬼端上热茶的时候,对叶月君的问题摇了摇头。尽管现在不应该是喝茶的时间……太晚了。月亮躲在厚重的云翳里,灯火触及不到的高度,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叶月君接了茶,皱紧了眉。

    极月君不曾来过?那他会在哪里呢。还是说他去什么地方,遇上了什么事?莫非好死不死偏偏在她不在的时候,遇到了那个半妖吗?

    “我差人看了一夜,没有来过戴着眼幕的男人。”

    这是他们说好的,他也应当没有摘了的必要。所以,他究竟去哪儿了?

    青鬼回到窗边坐着去了。她继续望着楼下,有人气宇轩昂地进来,有人醉醺醺地出去。叶月君犯着愁,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青鬼注意到,她熟悉的两个姑娘在楼下站着,望向她的方向。她这儿仍是只点了一根蜡烛,从外面看黑漆漆的。但她摆了摆手,招呼她们走上来。两个姑娘像是看见了,对视一眼,便迈步进了店门。

    “一会上来俩姑娘,是我朋友……”青鬼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是左衽门的人。你和左衽门没什么过节吧?”

    “啊,应当是没有的”叶月君回忆了一下,“我只知道有一对儿唐门的弟子。”

    “她们倒不是出身唐门,她们是本地人……不过,原来你也在左衽门里有认识的。”

    “算不上认识,只是知道有这等人物。说实话,我对唐家人没什么好感,或许这么说有些以偏概全……”叶月君捧着茶杯,看着面色困扰的杯中的自己,“虽然,那个大麻烦,现在也算不上是唐家的人。”

    “活在江湖,谁还没几个仇家”她笑了笑,“对了,我托你找当年救我那恩人,可曾有什么消息?”

    “唔……”

    叶月君攥紧了茶杯,还未说出一言半语,房门便被推开了。两人都站起来,青鬼去迎她们。叶月君看过去,发觉她们生得不仅面似,更是神似,举手投足都是一个模子。而且那二人的前襟的叠法,一眼能看出是左衽门的人。清盏与清弦见到了

    她,几乎是同时怔了一下。

    “莫要紧张,这位六道无常是我的友人——木染雁来·叶月君。”

    “见过叶月君。”两人僵硬地行了礼,清弦这样说。她本是听不到的,但单凭看青鬼嘴唇的开合,她就能判断出是什么字来,甚至不用求助于清盏。何况,她们也依稀看得出她眼里那轮三日月来。

    青鬼又端了两杯茶来,倒也毫不遮掩:“怎么啦?见了鬼似的,多好看一大姑娘啊。”

    “没有不敬的意思”清弦接着说,“近些日子,我们所经手的任务,两次被六道无常阻拦,稍微有些怵了。我们找青鬼姑娘来,也只是随便聊聊,不知是有客人在的。”

    “附近有其他无常鬼?”叶月君望向她们,“我知道无乐城除我外,的确还有两人。”

    云氏姊妹并未说话,只是直直看着她。那眼神让叶月君有些无法形容,首先对六道无常的敬畏,是全然没有的。此外,便是一种她说不出的……空旷感。

    她看不透两个小姑娘在想什么。

    青鬼看了看她俩,又看了看叶月君,问:“若是方便,不如说出来听听。”

    清盏与清弦没有说话,像是同时陷入思考。桌上的蜡烛晃了一下,让四人的影子在瞬间扭曲起来。

    “起初是会呼火唤焰的无常。”

    “……”

    叶月君猜到了,但这并不是她希望听到的。不论是谁,都比那个麻烦要好的太多。她看了一眼青鬼,对方似乎并不觉得无聊,却也没多大兴趣。接着,叶月君对她们说:

    “那是红玄长夜,是个……是个妖怪。他可曾刁难你们?”

    “按规矩,不论是谁拦在路上,我们都不会就此收手。但我们也知道,实力上,我们比那人要差一截。不过他并不想置我们于死地,再是放跑了我们的目标。不知他想干什么。”

    “……那就好。你们说的另一个,又是……”

    “今天遇到的”清弦看着她,“目不能视的无常。”

    “什……”叶月君站起来,“他现在在哪儿?你们是不是……”

    她不再说下去,因为她明显注意到,这两个姑娘对她的某种……算不上敌意的敌意。她们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像是有某种顾虑、提防,或是别的什么。看样子,她已经被二人判定为与极月君一伙的人了。尽管这种判断是没有错的。

    “二位姑娘,是不是遇到了……”

    “我们并未与他交手”清弦打断她,“他带着目标,在我们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鬼并不迟钝,她自然闻得出这场对话中些许的火药味。缓和气氛似的,她问道:

    “你们又有了新的任务?”

    “我们本不曾失手的。因为上次被唐姓的刺客截单,我们受了批评,但并未被责罚。这次的任务,是与殁影阁有联手的。是解烟姑娘的手下来传任务,盖了我们门内的章子。”

    叶月君没有说话。她知道,对于大多数而言,殁影阁与六道无常没有太大的联系,他们都以为阁主是一位名叫佘氿的蛇妖。但她知道,这定是皋月君的授意。而整段话中最吸引她注意的,正是那先前与青鬼提到的人。

    “唐赫?”

    “叶月君又知道了。”

    清弦的语气很轻,很淡,听不出嘲讽的腔调在里头,却足够让人不舒服。清盏与她的表情是一模一样,八成连心中所想也如出一辙。叶月君的脸色也不好看。

    “姑娘们别误会,我与这位公子的关系,也并不友善。”

    两人并没有因为这番话而放松警惕。她们不再看着她了,而是整齐地端起茶杯,细细品茶,没有说下去。青鬼叹了口气,有些无趣地趴在桌上,看着那两人。

    “你们说的那人,叶月君的确是在找他的。看来不巧,你们的目标又被拦截了。这样下去,左衽门或许很难再给你们重要的任务……叶月君,你可有什么办法,给她们说说情?”

    这句话的残酷性,比表面所传达出都有意思要严重得多。一个刺客集团不会养闲人,闲人比废人更需要提防。你不知他因为钱不到位,还是其他原因——但倘若出现一个更漂亮的价格,你这闲人会不会跳反,顺便卷走一堆内部的情报,这是最可恶的。因此,如果得不到重用,其下场比后宫打入冷宫的妃子要悲惨更多。

    尽管二人身上的淡漠已经表明,她们绝不会因为这种事去求助六道无常,但叶月君深知其重要性。她算不上心慈手软的人,但绝非铁石心肠,而且她们知道极月君最后出现的地方——还与那半妖在一起,她自然需要问个明白。

    她想起山海她们与极月君间的交谈。

    “你们要的其实不是人,而是半妖身上的血吧?”

    “我们不知。命令要什么,我们就捉什么。”

    叶月君注意到,她们的用词是“捉”,而不是“杀”。她猜想左衽门也是要扣下泷邈,以从中获利。事实上,她与极月君要做的也并不是将他绳之以法捉拿归案。恰恰相反……

    他们得保护他。

    “二位可否告诉我,你们最后在何处见到那个无常?我知道,你们的雇主要的是他的血,并非他本身。三天内,我会想办法给你们带来,这样你们就不会受到惩罚。只要……”

    “我们要人。”

    两个姑娘的眼神如此清澈,又如此决绝。叶月君从她们身上感受得到那种超越常人的灵力,而她们带来的琵琶与箜篌,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戾气。她猜想,她们能被左衽门选中,身上这不凡的力量定是最重要的缘由。

    “那么,换种说法。你们上头,应当还在追查那姓唐的杀手吧?”

    她们不说话,等着她说下去。

    “巧合的是,我与他之间也有些过节。我可以把他的一些事告诉你们,你们再传达给上头——我保证,是左衽门也不知道的事。这样一来,他们便不会追究你们失职的事。”

    “上头会让我们要他的命”清弦平静地说,“即使如此,你还会告诉我们么?”

    “……”

    一瞬间,叶月君有些犹豫。她不清楚这二位姑娘的实力,说不定一并与唐赫交起手还是能平分秋色的。可问题在于,她已经知道,此人身边多了一个更大的麻烦。看样子,两个姑娘还不知道朽月君与唐赫的事,若搅入其中,只怕招致杀身之祸。

    她不会拦着人送死,却也不想瞒着人送死。

    “我不怕告诉你们……但你们怕知道么?”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二回:碎琼乱玉

    极月君不过是使了个障眼法,暂时蒙骗了那两个姑娘的眼睛。

    泷邈对他的敌意不减。他这几天遇到的麻烦已经够多,当下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不是你莫名给他劫走他就能原谅你的事儿。

    “唉,可别吓唬我”极月君摆摆衣袖,“我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你若毫无本事,能带着我从左衽门手下的人面前逃走?”

    泷邈警觉地瞪着他,他也不清楚,极月君那样的眼幕之下是否能看清什么。不过,现在已经入了夜,在这方漆黑阴冷的山洞间,就算睁开眼睛,他也应当看不太清才对。

    至于他自己,泷邈也不知为何夜间也能看清一二。

    大概因为自己是妖怪吧?

    也许也不是。

    极月君像能猜出他的心思,自己弄下了眼罩。黑暗里,他眸子里两弯浅浅的月牙发出淡淡的光。泷邈很惊讶,他不知这光只有自己能看见,还是他的眼睛本就这样亮盈盈的。

    “六道无常?”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来,“也罢……我就猜想要惊动你们。”

    “别这么泄气,指不定,我们是来帮你的。”

    泷邈笑了一下,让极月君有些茫然。

    “哈哈……你们?帮我?”

    时至今日,慕琬尚未下定决心回雪砚谷,师姐的尸首是个原因。

    尽管她知道,施无弃完全有能力像指挥柒姑娘一样,再带一个死人走动,但这对她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她看着柒姑娘,觉得她平时除了不能说话,分明就是个活人。可雁沐雪确实死了,实实在在地死在她眼前,可以说,是她见着她断气的。

    若她仍像生前一样,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慕琬面前,她觉得,自己会信以为真的。

    即使直到现在,慕琬从内心深处依然没有接受这个事实。

    这天早上,她独自一人呆坐在一楼的角落里。她今天起得很早,自然,这一夜睡得依然不好。慕琬今天轻手轻脚的,离开房间时,天还没完全亮起来。她决定今天给自己的友人一个答复——回去,还是不回去。希望她想通的时候,正好赶上友人们醒来。

    那黑白的小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下来了。她记得自己出门前,它还蜷缩在两个姑娘枕头之间,睡成一团。它或许是感觉到她心情不好,特意跑下来,跳到她面前的桌上,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惹人发笑。慕琬觉得它可爱又聪明,与先前在那座道馆里遇到的、理应与它有联系的假道长没有丝毫关系。

    “你要做我的式神吗?”她从袖口里取出一张空白的咒令,夹在指尖在它眼前晃。

    小东西呆呆地看着她,兴许没听明白什么意思。过一会,它似乎觉得晃来晃去的纸条十分有趣,像猫似的跳起来左右扑腾。

    慕琬还是笑了,心情真的好了许多。不过她也只是嘴上说说。对这种扑腾的小动物,咒令反而无法收下它们——必须是妖怪,才能被符咒、纸人或是其余什么东西所收容。就算它听懂人话,也真想成为她的式神,还早个几百年呢。

    慕琬又想起那被丢了的式神来。也不知寒水姬是真的不小心丢了,还是被贼人偷了去。虽然,她也并不是很想去怀疑名叫成幽的那个男人。她不知道自己看人准不准,但她清楚,自己很容易因为别人的“好”而受到感动。她说不准这是优点还是缺点,就没想着要改了。

    正当她

    犹豫着如何做出选择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闯入了清晨的茶馆。

    小二刚打开大门,与一个冒冒失失的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正好要来敲门,不曾想与推门的小二撞在一起。小家伙吓了一跳,慕琬也立刻站起来,跑过去查看情况。

    “哇!娘的,鬼啊!大白天撞鬼了!”

    小二还没站起身,看到了来着的脸,连滚带爬地跑到后院去了。这狼狈的一幕让慕琬觉得奇怪,也觉得他是真的没礼貌。于是她走上前,小心地扶对方起来。

    “哎,你没事吧?咦,你东西掉了……”

    小家伙眼疾手快,冲上去举起地上的东西,灵活地跃到桌上,要递给被扶起来的那人。在那一瞬,慕琬知道为何刚刚的小二是如此失礼了。

    那是半张有角的面具,上面系了一个红色的、残破的布条。

    “青鬼姑娘……”

    她小心地看向她的脸。青鬼忽然抬起手,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自己的那半张脸。可能因为方才吓到了小二,看那反应,青鬼也担心慕琬给吓跑了。

    “没事,没事的……”慕琬连忙接过伶鼬手里的面具递给她,“我不怕!不过你若觉得不自在,先戴上也无妨。你一大早特意来这里,究竟是……”

    青鬼单手接过来,熟练地将面具扣在脸上。当她放下袖子时,那面容又与慕琬第一次见她时无异了。但这次,她那半张秀气的脸充满了焦虑。

    “不好了,梁丘,出、出大事了”一路跑来,她仍喘得厉害,“尸体、尸体它……”

    尸体动了?还是说,无弃那边出了什么岔子,让尸体烂掉了?不应当的,能让一向不喜外出的、终日躲在黑暗里生活的青鬼,在天还未亮时就从城中央跑来,应当是有什么大事。可看她这样,能会是什么呢?

    慕琬心里咯噔一下。这一瞬,她几乎想到了所有的可能。

    “尸体不见了!”

    慕琬心里一片空白。

    在刚那一刻,她不是没想过,但她很快就否决了这个可能性。也不知是因为她太信任青鬼,觉得不可能出这种差错,还是因为她潜意识里最害怕这个说法,所以忽略了呢?

    “不见了?!”

    说这话的不是慕琬,恰是站在二楼台阶上,还未走下来的山海与无弃。

    山海一路跑下来,小心地扶青鬼坐下休息。无弃高声喊着小二来倒茶,喊了半天,却也没人敢出来。或许他们都忌惮这个来客。

    “您别着急,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山海问她。

    “昨夜,我与几位友人叙旧,直到三更才送她们走——送了两批。最后一次下楼时,我特意往那儿看了一眼,分明是还在的。待送走她们时,我上楼便没太注意那边。今早醒来,我照例去查看情况,发现雁姑娘的尸首凭空消失了……”

    她那半张脸越说越苍白,几乎要和她的面具成为一样的颜色。

    山海也觉得十分可疑,他扭过头问:“无弃,你能感知到她师姐的去向吗?”

    施无弃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我从来都只能感应到柒,其他的人,通通无法追查。不如现在我们就去一趟现场,兴许还残留着什么气息。”

    他们立刻去后院牵了马匹,刚绕到正街上,段岳生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一脸茫然地望着整装待发的四个人。

    “咦?这位是……呃

    ,不是,道长,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段少侠,我徒儿暂时麻烦你照顾了”山海攥紧了缰绳,“她若醒了,告诉她我们很快就回来!”

    “呃,我,你……”

    “不许教她划拳!”

    “哦……嗯??”

    段岳生还未反应过来,几人便绝尘而去了。

    ……什么玩意儿,都哪儿跟哪儿啊?

    青鬼所言属实。当他们快马加鞭地赶到芳春院,上了楼以后,的确发现躺在木板床上的尸体已经不见了。施无弃说,这里的药草味很重,很难辨别是否有人留下气息。

    青鬼说昨夜很巧,两波老朋友都来拜访她,而第二波则是云氏姊妹前来叙旧。她是先送走了第一位客人,又与姐妹俩聊了一阵,才送走她们。这两次,楼下的小二和门外打更的都能做证。等到她发现雁沐雪消失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在这期间时间充裕,说不定,尸体早就被搬走了。

    他们又问了一圈店内的客人和下人,没有谁见到可疑的人。他们也并没有明问那具藏起来的尸体——这会惊动官府,但从所有人的回答来看,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尸体,喝的烂醉的倒是有几人。

    “那有没有谁,搀着一个……喝醉的姑娘离开,穿着这身衣服。”

    山海问这个问题时,指了指慕琬,慕琬连忙说:“对对对,和我差不多的这身?”

    所有人都说,芳春院的人进进出出,鱼龙混杂,不可能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也很快忘记了。这一来,事情更加麻烦。

    几个人站在大堂的楼梯口,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来回踱步。

    这时候,有个客人向他们走过来。

    这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穿着一身干净雪白的长衣,动作利落得体。他走过来,先对他们行了个礼,依靠在楼梯上的施无弃和青鬼直起身,来回走动的慕琬也停下来看着他。山海对他回了个礼,问他有何贵干。

    “打刚才我就看几位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莫不是在找人?对了,在下沧羽,多有冒犯。”

    “……对,是,沧公子好。在下凛山海”山海看了眼身后的几人,回过头,“我们在找一个姑娘,穿着同这位——梁丘姑娘一样的衣服。那个人应当是……喝醉了,被谁搀出去的。人是昨夜不见的,我们找不到她。”

    “噢……”

    沧公子扇着一把缀着毛的白色羽扇,明亮的眼睛不断地在他们身上环视。施无弃皱起了眉,稍微拽着山海的衣角,把他往后拉了些。

    “小心,这人有妖气。”

    “不愧是……百骸主施无弃。”

    沧公子不仅听到了,还笑出了声。慕琬立刻将手放到伞柄上,青鬼也紧盯着他,生怕一个妖怪在自己的地盘胡作非为。

    “几位别紧张。我知道,你们找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个死人。”

    他镇定自若,听者却慌了神。

    “是你?!”慕琬几乎要抽出伞,硬是被施无弃按了回去。

    “且听他说”他瞪着对方,“看他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沧公子又笑了笑,施无弃仔细审视着他。比起经常光顾烟花之地的那些富家子弟,他的气质更像个儒雅的读书人——倒也不像凉月君那样呆板。何况是个妖怪,怎么看也不像是芳春院的常客。

    或许他刻意等在这里。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三回:碎心裂胆

    白衣的公子礼貌地笑了笑。

    “不瞒您说,我是昨天夜里来的,但我连二楼也不曾去过。老实说,我从花巷一个脂粉店来……在那儿,我见着两个年轻的姑娘,一个耳不能闻,一个口不能言。”

    他听出来,那是殁影阁的朱桐,与云氏的姊妹。

    “我无意间听到,那两个姑娘先前与一位目不能视的无常有所接触,而紧接着,她们受了那位小掌柜的委托,来芳春院给一个人带话。于是我便跟了过来,但并未上楼去。”

    是极月君。但芳春院的人……那一定是青鬼了。所以,云氏姊妹来找青鬼说了些什么。几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青鬼,她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沧羽微微摇了摇扇子:“两个小姐妹,似乎汇报了什么事,小掌柜让她们传话,答应她们,告知一个人的下落。作为交换,如果被传话的人答应了这件事,她也会告诉她,她要找的人在何处。”

    施无弃看向青鬼。

    “云氏的刺客告诉你了什么?你要找你的恩人么?”

    青鬼点了点头。

    沧羽接着说:“看来青鬼姑娘做到了这件事。那么我来告诉你,你要找的人在何处。”

    青鬼还未做出反应,慕琬先急了。她焦虑地走上前,大声质问着:“这到底与我师……与雁沐雪的下落有什么关系?你是什么人?说这些乱七八糟的,究竟想干什么?”

    沧羽平静地放下扇子,一振衣摆。

    “你要随我们去吗?你的仇人,也在那里。”

    他们都沉默了。在这方嘈杂的大堂,他们的安静如此格格不入,也如此不起眼,如一枚丢入池塘的石子所激起的涟漪。动荡着,却毫无意义。

    沧羽转过身去,留下最后一句话。

    “我们要找的人,都在那里。”

    天亮之前,在遥远的无乐城的边缘,山脉一带,上演着另外的一场故事。

    在云清盏与云清弦提供的消息下,叶月君来到了她们与极月君相遇的郊外。她的嗅觉很好,很轻易便找到了那两人的藏身之所。来到这处黑漆漆的洞穴时,另一个人明显警觉了起来。

    “别怕”极月君温和地说,“是自己人。这位是木染雁来·叶月君。”

    泷邈似乎刚放下对极月君的戒备没多久,他看向她,凝视着那轮熟悉的三日月。他稍微放松了些,叶月君才缓缓迈着步子进来。

    “你与他解释清楚了?”她问他。极月君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你也真是的,能把正事儿都忙忘了。”

    “抱歉,我没想到会这么巧……”

    “工作中不能放松喔。”

    “……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

    叶月君皱眉叹了口气,她看向泷邈,发现对方也一直盯着自己。

    “极月君应该与你解释过……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想帮你。”

    “我知道”泷邈说,“但你……我总觉得,你有种熟悉的感觉。我们以前见过么?”

    “你的感觉的确十分敏锐……”

    极月君这个人,的确总是讨小动物或是小妖怪喜欢。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柔和的感染力,让那些敏锐的生物能察觉到他的“善”,这或许与他生前的那番经历有关——为保护小妖怪们奏琴而亡的这件事。同样,叶月君身上也具备这样类似的亲和,但这种亲和的来源于极月君是完全不同的。

    泷邈接着问她:“极月君说,你们有办法让我变成真正的人,是真的?”

    “……嗯,也许吧,我不

    确定”叶月君皱起眉,望着极月君,“你居然就这样跟他打包票了?未免也……”

    “啊?我可没有,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我们也愿意为之努力罢了”极月君耸耸肩,“这孩子,打心底里还是想做人的。”

    叶月君苦笑了一下,有些犹豫地说着:“若真是这样,那倒还好了……我倒是觉得有些奇怪——泷府收养了你,育你长大成人,却对你并不好,处处刁难你、责罚你,让你过得不如泷府一个下人,还要为之感恩戴德。听说,随便一个丫鬟都能骑在你头上,你却还不得不做那些莫名其妙的要求,供人发笑,供人取乐。你难道不憎恨人类吗?这一点我想要弄明白。”

    “的确如此”泷邈叹了口气,微亮的天空将他的眼睛照映得通透,“我说不出什么感人至深的言论来,所以……你要听实话么?”

    “你愿意说实话,那自然是最好的。”

    “我不知道除了人类之外,我还能成为什么。”

    极月君与他谈了一夜,应该已经知道他的态度,所以并未做声,只是继续让他说下去,让叶月君也了解清楚情况。于是,泷邈接着说道:

    “不论如何,我是被当做人类抚养长大的,我知道人的一切规矩……说来可笑,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理解,我自己的身体里怎么会流淌着妖怪的血呢?若不是那跟随了我一路的妖怪的翅膀,我兴许还在逃避现实。我的确杀了人,的确逃离了泷府没有错,可同样……我并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就算去往妖怪的地界,我会被他们认可么?想必在他们眼里,我也只是个怪物,是人养的狗。我跑了一路,的确是迷茫着的,直到岁暮胧师找到我时,还警觉得很,差点伤到他。但他告诉我,我还有办法回去……是说,回归到正常的、人所过的日子里去。你们会带我去很远的地方,对吗?然后一切都会重新开始,我这身妖气也能消散而去,对吗?”

    叶月君不知道极月君对他说了什么,但他在谈判方面的确是个人才。何况,泷邈并不算大——他不到二十岁而已,于人而言姑且是成年了,于妖怪而言,不过是个不知世事险恶的新生儿罢了,真正丢到妖怪的地盘只能等死。她们也并不清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半妖能活多久,或许是人与妖寿命的折中,但妖怪的年岁也长短不一,这很难说。千百年来,六道无常所接触过的半妖,也因为种种内因与外因,并不长寿。

    但不论如何,叶月君希望他能活下去。

    “妖气……是可以消散的,这是对的。”

    “真的吗?”他反复确认着,像是生怕父母反悔了约定的小孩子。

    “我不会骗你。”

    叶月君的目光逐渐变得柔和,温暖得像是被初阳晕染的云。她身后的一轮明日正在升起,逆着光,她的轮廓在泷邈眼中变得有些模糊了。她的声音暖暖的,接着说:

    “——我就是妖怪,曾经是。”

    “什……”泷邈瞪大了眼睛,“我只听说过,六道无常之中,只有一个妖怪才是。那个人……”

    “对”叶月君打断了他,她不是很想听到那个名字,“你说的没错。因为现在的我,的的确确,彻头彻尾,是一个完整的人。”

    “是、是真的?不是变身术么?怎么做到的?”泷邈急切地问。

    “因为一些……一些原因,我修炼了一千余年,才脱胎换肉,剔除了那身妖骨,有了如今人类的凡身。”

    泷邈突然不说话了,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这让另外两人有些不解。

    “怎么了?”极月君问他,

    “你可有什么疑虑?”

    “的确疑虑……你是妖怪?真正的妖怪?”

    “是了。在更早的时候,我是一只鸿雁罢了。我的父母……我都快记不清他们了,他们都是妖,我才免去了千年的修行。不过,若要成为人类,这一步还是要走的。”

    “妖怪不都很快活吗?多数妖怪,都瞧不起人类……又弱,又短命,你怎么会想着去当人类?还是说,你就是为了成为六道无常才……但朽月君呢?他不也……”

    极月君不敢吭声,他意识到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腼腆——尤其是在叶月君的头痛带来回打滚反复横跳这点上。

    “……我有我的理由。你若跟着我修行,我慢慢讲给你听。”

    “修行……”泷邈低下了头,掰起手指,“真正的妖怪,除了变身术,要成为真正的人,需要一千年……那我需要五百年么?”

    “你算数不错”极月君笑道,“不过不是这么算的。”

    “不是?那是怎样的?”

    叶月君叹了口气,回了头,望着东方明亮的天空。

    “与个人资质有关,一些灵丹妙药也有助于修行。虽然,我想,皋月君她……说不定有些捷径可走,但那终归不正统,我希望你自己去悟。”

    极月君凑过去,低声给泷邈说:“她和皋月君关系很一般——而且,她好像惦记着你的血呢。”

    “……我的血?”泷邈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白皙的手臂。

    叶月君转过身,眼神有些幽怨。

    “你这些天,怕是被不少人追着吧。殁影阁有命令,甚至联系上了左衽门,要取些半妖的血。”

    “他们若要,我给他们便是?”

    极月君也皱起了眉,用衣摆拍了他一下。

    “你这孩子,真是天真地让人发笑。你在人间生活了近二十年,难道还不清楚人心险恶?**是无穷无尽的,人也是,妖也是。一旦你被发觉了利用价值,今天要你的血,明天就敢要你的命,要你生不如死!”

    泷邈不说话了。

    叶月君喃喃自语。

    “只是想生活下去……这很好,这才真。活下去,是最单纯的动力了。”

    “只不过身为半妖,要经常搬家。”极月君调侃着。

    叶月君看着他,反复打量,来回审视,没过一会,又突然攥起他的手。他的手上还有很少的白色绒毛——那是他没法褪去的。就在接触到叶月君时,它们竟然慢慢消散,融进皮肤一般恢复了曾经的样子。不过叶月君还是紧紧拉着他不放,眼神百感交集。

    “你……唔,您怎么了?”

    “不,没什么”叶月君松开了手,“我很高兴……极月君你听啊,这孩子,他说他真的想活下去,想……作为人类活下去。”

    “等等!”

    极月君突然抬高了声音。叶月君不明白他为何变了声调,但紧接着,她立刻察觉了他的意图。她立刻将泷邈揽在身后,对着一片光亮的洞口大声质问:

    “何人!”

    些许的动静都不应该逃过他们的耳朵……但他们情绪太高,半晌没有察觉到异样。等发现动静时,不知外面的人已经偷听了多久。

    最先伸来的,是一把刀柄。紧接着出现的,是一个熟人的身影。他逆着光靠近了些,漆黑的影子如泼洒在地上的墨,缓缓漫延而来。

    “对未来的展望,先到此为止吧。”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四回:碎尸万段

    山海怎么也没想到,还未离了闹市区,段岳生就骑着马追上了他们的脚步。

    “不是让你照顾好阿鸾吗?!”

    山海的声音努力盖过凌乱的马步声,冲着与他并行的段岳生大喊着。

    “你徒弟说柒姑娘照顾她,她让我来照顾你!”

    施无弃在旁边嘀咕一句,这孩子……

    “安心,我买了把新刀,不会有事!”

    “我赌五文钱”施无弃隔着山海冲他喊,“不出三天就断!”

    “你放屁!”

    “别吵了!”慕琬震声喊着。

    在他们前方的天空上,一只如缟般的白鹭扇动着翅膀。那正是化出原形的沧羽,扇动着翅膀为他们带路。一路上,青鬼骑着一匹毛色斑驳的马,心事重重,沉默不语。

    她不知道,这来路不明的白鹭精是不是在骗她——应当没有理由。沧羽说的不错,在叶月君离开后,清弦清盏的确告诉她,殁影阁的人承诺,让她办一件小小的事,便能满足她见到恩人的愿望。

    不是没有犹豫——但那诱惑实在是太大了。这么多年来,她对救命恩人日思夜想,早已经成为了一种镌刻在骨子里的执念。

    这种执念,不是没见过几面的江湖过客就能抹去的。

    骑在马上,山海几人远远就看到,高低起伏的山势间有熟悉的人影站在那里,在一处洞穴外正剑拔弩张。他踏上马背,微微助力,在马儿依然疾驰的时候便奔了过去,与白鹭精并高,飞起来似的轻盈。

    紧接着施无弃也跟了上去。慕琬、青鬼与段岳生在前方的峭壁前勒住马,即刻调整方向,寻找能过去的山路。这距离不算远,却不好走。

    疑似箭矢或暗器类的物件飞向唐赫的身侧——那正是施无弃的扇子。唐赫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抽出刀刃,划开空气的刀背精准击中扇骨,将它顺着原来的路径打了回去。

    “百骸主……施掌柜是吧”他的眼睛仍盯着前方,没有看过去,“不久前好像见过。”

    “是么”无弃一把接过闪向脸侧的扇子,“我记不太清了。”

    极月君他们显然没料到山海会赶来这边,尽管唐某人的出现已经打破了原先的计划。不过,按照殁影阁一向擅长多线捞钱情报共享的风格,能吸引这群人过来,的确不算突兀便是。叶月君的手松了弦,箭疾驰而去。唐赫抬起刀,以微妙的弧度再次用刀背击中箭矢。它立刻改变了方向,折了一个直直的角,奔着山海他们去了。箭并没有击中他们,他们也并未防范,毕竟,谁都猜到了这支箭,只会深深扎在他们面前那方土地的命运。

    唐赫终于正眼看向了二人。

    “多年不见,施掌柜刚见面就要来妨碍我吗?”

    “比起你……我更在意当年那个孩子。”

    “孩子?”他略微迟疑了一瞬,“嗯,孩子啊……”

    那个充满妖气的、男女莫辨的、疯子似的、断了手的孩子。

    叶月君低声对极月君说:“先带泷邈走,我能拖住他们一阵。”

    这并不是该客气的时候,极月君能辨出事情

    的轻重缓急来。他点点头,转了身招呼藏在洞口未敢现身的半妖,要从侧径离开。

    “可、可叶月君她……还有那些人是谁?”泷邈明显慌张起来。

    “你莫多心,我先带你走。她……他们不会有事。”

    姓唐的从不会让手边的金子掉进沟里。比起这边毫无价值的两人,虽然先前说过,这笔钱没有去赚的价值。但闲着也是闲着,送上门的情报,谁会拱手相让呢。在六道无常面前还敢拔刀出鞘的本就是少数,而有时候,他倒是与左衽门的亡命之徒有的一拼。

    “你这混蛋——!”

    唐赫要承认,他被这声锐利的尖叫吓了一把。他的确感到有几人还在赶来的路上,但本以为与他无关,只是这声中气十足且明显是冲着他来的呐喊实在难以预料。他皱着眉,不由得往那边看了一眼。

    五匹马沿着山路奔向这里,只有三匹马上坐着人。马儿跑过来,段岳生一跃而下,正落在施无弃与山海面前。他也愤怒地指着他,高声骂道:

    “对,就是他!就是这厮对雁姑娘下的手!还打断了我的刀!”

    “……你又是哪位?”

    高亢的笑声闯入了这本就不安静的清晨。不知从何而来的笑声如此清晰,又令人胆寒。谁也听不出这声源究竟在何处,无不疑惑地四处张望。只有慕琬,手中攥紧了伞,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那个面容平静的男人。

    那个杀了她师姐的男人。

    而且,这阵可怖的笑声,的确也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唐赫着着黑衣的肩上多了一只白皙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朽月君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出现在了每个人的面前。他笑得欢快,欢快得离谱,甚至开始咳嗽起来。

    “真的是……咳咳,真是……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咳咳咳……”

    唐赫厌恶地拨开他的手。朽月君按住胸腔,似乎在极力平复断断续续的笑。他伸出另一只手,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笑出眼泪来。

    “有、有什么好笑的?”段岳生有些恼了,却本能地忌惮这不知名妖怪的压迫感。他走过不少镖,歹人见得多,妖怪也撞的不少。而这种凌人而磅礴的妖气,他却从未见过。

    “看呐唐公子,还有人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但唐赫的视线并不在段岳生的身上,他的目光怎么也无法从慕琬的身上移开。这时候,连那逃跑的半妖也变得不再重要。

    她身上有一种“同类”的气息。

    不,称不上同类……那只是些许微弱的、同宗者的味道罢了。

    慕琬的眼睛很红,红得像妖怪似的。她一旁的青鬼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唉……”朽月君重重地叹了口气。

    凛山海和施无弃都绷着神经。他们也没想到真被慕琬说中了——这两人的确是一伙的。而这两个大麻烦凑在一起,绝非两个麻烦这么简单。

    “混蛋,你竟然……竟然拿天狗族的契约做这种事……你还……”

    慕琬的声音颤抖着,原因却远不止愤怒与惊恐。

    “这位姑娘,我想我们才刚见面吧”唐赫淡淡地说,“我勉为其难地承认,你骨子里流淌着与我相似的血,但论辈分我们早已经攀不上亲戚。见面第一眼就对我一通说三道四,是不是不太合适?再者,我如何利用这份契约,与你有半文钱关系?”

    嘲讽并未写在脸上,声调与措辞却藏满了轻蔑。朽月君又险些笑出声了。他又伸出手,一把搭在唐赫肩上揽着,将对方尚未表达的表情挂了出来。后者无动于衷,似乎已经懒得同他计较了。

    “唐公子时常感到困扰——你们江湖人满口仁义道德,总是束手束脚,令人施展不开。这些牵绊本不该令他烦躁……只要除掉你们。”

    纹路诡异的金色光丝在他的面部与手臂蔓延,于指尖绽放出可怖的橙红火光。这只是发生在刹那间的事——有什么快到难以察觉的气劲迎面袭来,霎时,空气被点燃,温度灼热到焰火显出白色,一片比初阳还要刺眼的白光在面前炸开。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桃木剑尚未出鞘,扇面来不及展开,伞也没有充裕的时间被举起来。

    他们只是本能地捂住脸,不去看那过分刺目的光芒。当白光逐渐黯淡了些,几个人看到,他们面前多了一个轮廓奇异的剪影。

    山海的第一反应,猜那是慕琬的天狗,但他很快否决了——相较于她的式神,这个动物……或是妖怪体型更小一些,也没有那样蓬松的毛发。离得不近,看不清它表皮是光滑还是粗糙,亦或是布满细密的绒毛。光是腿,它就有四对,每一支脚都又尖有细,上面还有一对退化的手。它的后背分裂出一排利刺,头上长着一对怪异的角,尾巴分裂成两条,实在辨不出是什么物种。但可以肯定的是,随着火光的消逝,它的色彩逐渐清晰了起来。

    一半黑色,一半白色。

    连施无弃他们也说不出话——谁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怪物,但他们知道,这怪物张开的结界救了他们一命。

    “这……你……”慕琬张大了嘴,“你是,什、什么时候……”

    怪物侧着脸望向她,就像之前自己还是小小一只时一样。

    叶月君接近了他们。她试探性地对那黑白色的怪物伸出手,它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伸出了小小的、退化的前爪,叶月君握住了它。

    “居然是……”

    “这是什么?我从未见过。但,兴许是由念而生的妖怪。山水草木间的妖怪,都不是这样特别的。”山海问。

    “是名为‘寻’的妖怪。说起来十分复杂,是一些分裂阴阳类的法术,在施展时可能会诞生的东西。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很难说。这只……似乎听你们的。”

    叶月君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她的注意一开始就未放在寻的身上,也不是那两个敌人。

    她注视的,是她那位可怜的友人。

    “青鬼……”她小声唤着她,“回去吧,现在还……”

    沉默到现在的青鬼,僵硬地摇了摇头。她一直都看着两个对手的方向,即使是方才的强光,都不能让她眨一下眼。

    糟糕透顶的预感令叶月君浑身都凉透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五回:碎兵断刃

    “是、是你吗?对,一定是,一定是你,不会错的……”她伸出手,喃喃自语。

    这次轮到朽月君感到困惑了。顺着青鬼的手指,他看了一眼唐赫,但觉得并不是这个方向。他确认了两次,才指向了自己。

    “咦?原来是在说我么。”

    几个人都看向青鬼,心中不约而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施无弃微微张嘴,试探性地问:

    “您、您说的所谓恩人,该不会是……”

    “一定不会错的,我记得他的脸!”

    青鬼颤抖着伸出手,努力解着面具上那条红色的布带。向来沉稳的她竟然慌了神,又像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怎么也解不掉这牢牢缠着的布条。她干脆直接摘下了面具,捧在手里。

    暴露在阳光下的,是半张溃烂的脸。

    几乎所有看到这张脸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它是那样丑陋,凹凸不平,如这起伏的山势一般沟壑纵横。皮肤的颜色是焦黑的,有的地方很薄,看得到青色的血管;有的地方是暗红色,积淤着陈年的血块;还有的地方长着新生的皮,呈现很浅的白色,与一旁的息肉堆积在一起。这些复杂丰富的构造,都簇拥着挤在一个姑娘的半张脸上。而另一半,相较之下简直美得动人,他们先前从没觉得那有多惊为天人的。

    唐赫也皱起眉,丝毫不掩盖厌恶的神情。唯有朽月君面如止水,又突然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双手。

    “喔——我想起来了,是你!你还活着呢,真不可思议!不过,的确是活的人模鬼样呢。”

    “别说了!”

    叶月君厉声呵斥着,尽管她知道这作用微乎其微。在朽月君面前,这样的呼喊起不到任何震慑的作用。她知道这只是徒劳,但比起恳求,这种方式能让受害者体面一些。

    大概吧。

    青鬼上前了两步,叶月君死死拽着她的衣角,不让她过去。

    “我一直在找您……这些年来,我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都……”

    “别、别问了”叶月君哀劝着,“拜托你,别再问下去。”

    青鬼停下脚步,转过头,用那反差极大的面孔毫不掩饰地望着她。

    “木染雁来……你知道的,你知道,一直都知道,是不是?但你不告诉我……”

    “哎,你也不要怪她嘛”朽月君破天荒地替同僚说起话来,“毕竟她真的为你好呢。”

    青鬼有些茫然。

    “为我好?可是……当年把我从那恶人手中救下来的,不正是……”

    “啊,好像是我没错”朽月君翻翻眼睛想了想,“不过你可别误会……”

    紧接着,那令人熟悉的讥讽又爬上了他的嘴角。

    “我有说过,我是为了救你吗?”

    青鬼那一半表情凝固住了。

    “您当然……”

    “好了好了,别说了”朽月君向前一步,抬起了一只手,“我觉得你搞错了什么……当年我的确在追捕笑面狼不假,不过你嘛,并不在任务和计划内。”

    “可您救了我,这是事实。”

    青鬼也跌跌撞撞向前几步,手里捧着那系了红绳的面具。

    “这是当年混乱中,我无意扯下的一截衣料,应当是……”

    “啊,果然是你没错”朽月君打断了她,“说起来还有些恼人,这衣料可很难补呢,害我费了不少功夫。感谢的话,你还是留在肚子里吧,

    我从不受无功之禄。当时我并未想着救你……我甚至还在盘算,你究竟能活多久呢。结果……什么嘛,竟然还好好活着呢。”

    山麓的风将她的长发吹的凌乱,发丝在那似人非人的面容间交错摆动。青鬼微微张开僵硬的嘴,声音打颤。

    “可、可是那恶人的确是遭到报应的。”

    “啧,到底要我怎么解释才好”他似乎很困扰,“为民除害从来不是我喜欢的事,若不是与阎罗魔约定所迫,我才不会做这些多余的事。恶人越多越好——你们本性里,一个个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世道啊,也是越乱越好……因为你们就喜欢做些自讨麻烦自食恶果的事。不过要承认,你们的确很顽强。当时我特意等你痛得鬼哭狼嚎,满面鲜血淋漓时才对笑面狼出手,想着不知这样的你还能活多久……虽然的确有在好好活,但这也太无聊了吧!我以为你会对他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复仇呢,结果只是蜷缩在阴影里苟且偷生,真失望……“

    “别跟他废话——!”

    眼见着失去理智的慕琬要冲上去,山海和段岳生左右拉扯住她。她继续尖声喊着:

    “什么六道无常,他也是个混账!和他旁边那人一样,都不是东西!你们不配!”

    原本以为事不关己只需看戏的唐某人略微皱眉,他抬起手,有些不快地说:

    “拉上我可就没意思了。你若是指不配这血脉的力量,我倒是想证明给你,看看到底是谁不配。”

    朽月君突然抬手,扼住了他的手腕,对他说:

    “对付这些货色,你一个人也可以的吧?”

    “啧。”

    唐赫知道,这精明的妖怪要看他到底有几分力量。

    朽月君吸了口气,语调依然是那应付差事般的态度,懒散又不正经。

    “啊……顺便一提,你身边那个姑娘,倒是有几分胆识。比起你,她倒是更敢爱敢恨,说打就打,睚眦必报——当然,在不清楚自己斤两的情况下,也很愚蠢。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吧?云姓的两个小姑娘,是不是转告了一个小小的任务给你?哎,对,这个表情就对了……那具尸体啊,正是我这位新朋友下手杀的。”

    朽月君又一手搭在唐赫肩上。眼见着快拦不住慕琬,施无弃向前挡住她。但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同样,身旁那名为寻的怪物也龇牙咧嘴,与山野间凶狠的猛兽无异。

    “哟,凶得很呢。唐公子对付得来么?”

    “尽管我想反问你是不是在低估我……但我还是要说,你话真的很多。”

    “彼此彼此。啊,对了梁、梁丘什么来着?看在我们相识这么久的份上,我也赠你一个小秘密。你们难道就不好奇,青鬼姑娘到底答应了左衽门什么事?”

    施无弃忽然回头看向那两人,其他人也将目光挪了过去。左衽门?不是朱桐姑娘代表殁影阁的立场吗?不过他们之间的确有所合作,莫非,其实真是左衽门的委托?

    “尸体去哪儿了,你们难道不想知道?其实啊,哪儿也没去,还好好地躺在芳春院呢。”

    慕琬突然松懈了向前冲的力,转而扭头看向青鬼。她知道,自己的确是很容易受到语言蛊惑的人,但同时她也清楚,这次的动摇,绝不是简单的挑唆。

    “……此话是真?”山海小心地问她。

    青鬼缓缓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段岳生急了,连忙对他们说:

    “那我们

    还不趁现在回去?!别是中了这二人的圈套。姑娘啊,别傻了,他们摆明了和那沧什么的妖精是一伙的。诶,那妖怪呢?”

    尽管叶月君仍瞪视着二人,转过头,她仍极力劝着慕琬:

    “快回去,你们不是他们的对手。青鬼姑娘,你同他们一起走,告诉他们尸体在哪!”

    “可不是!听我一句,可千万别把自己也搭在这儿,赶紧回去找你师姐还来得及!”

    “怕是来不及了”唐赫冷冷地打断他们,“殁影阁的佘氿已经趁你们无人看守,带走了那个女人。雇主加了话,死要见尸。”

    朽月君揶揄着:

    “还不是怀疑你的水平?唉,我还从左衽门手上‘救’过她一命呢,可惜她武艺不精,还是死在了这位公子的刀下。唉,真是人各有命呢。”

    唐赫没说话,只是瞪了他一眼。

    “你们这群人有什么问题?!”段岳生怒喊着。

    山海倒是彻底明白了。

    不知名的雇主向左衽门下了单,刺杀雪砚谷弟子雁沐雪,由云清盏与云清弦所负责。但朽月君移花接木,特意将她从二人手中放走,却被独行的刺客唐赫所截,诚心要与慕琬等人作对。而朱桐那边放出了多线消息,只让作为友人的云氏姊妹转告青鬼一个委托,让她佯装尸体被盗,以见“恩人”为交换,其他什么也不用管。而在他们慌乱时,又不知与白鹭妖沧羽间有何交易,让他将他们引走,殁影阁的人便趁机窃走尸体,交付左衽门。

    又大又乱的一盘棋,却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还未等山海琢磨沧羽又是何许人也时,几近疯狂的慕琬挣脱他们的手,如离弦的箭,同时她凌空而起,挥伞时的剑气带起飞沙走石,形成肉眼可见的巨刃劈向二人。他们灵巧地向后翻身,唐赫一步跃至身后极高的山石上,用刀鞘支起身。而朽月君顺势踩上岩壁,化作飞火反冲向了山海的面前。

    没有丝毫犹豫,施无弃瞬间抽出一旁段岳生腰间的刀,与山海的木剑一起,一并交错挡在朽月君的面前。

    朽月君伸出双手,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般将交叉的刀剑向两边推开。桃木剑与他的手心间摩擦出噼里啪啦的火花,冒出恶心的浓烟。而他另一只手,死死抓住金属的刀身,却不见有丝毫血迹。

    他攥紧了手,这把崭新的刀竟就这样被捏碎了。一截刀尖掉在地上,残余的刀身,还有着掌心发力的、扭曲形变的痕迹。

    “我、你,我……你他妈——”

    段岳生气得不知道该先骂谁。

    “寻”挥舞起有力的尾巴,分叉的尾毛竟然锐化成锋利的刃,瞬间劈断了朽月君还攥着一些金属的手指。几根指头悉数掉落,切口平齐。但落在地上的肢体纷纷化作了花瓣,他的手上冒出一团火焰,很快便恢复了原样。

    紧接着,一支利箭穿透了同一只手的手背。

    朽月君咬紧牙,回过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叶月君。

    “你知道么”他说,“你真是妖怪的耻辱——你就是个叛徒。”

    “我是人。”叶月君以毫不客气的语气回敬。

    “听听,真可笑!”

    穿透他手背的箭从连接处开始燃烧,他用另一只手拔掉了它。利落地横臂挡下施无弃的一记追击,他继续嘲笑着说:

    “你以为你换了一身凡骨你就能改变妖怪的出身?你这不伦不类的怪物,做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六回:碎玉零玑

    至于不伦不类的,倒也并不止叶月君一个。但现在,即使已经逃了很远,极月君依然将泷邈给弄丢了。

    他的焦虑一点不比山腰上的人少一分。他本来很确信,那半妖一直就在自己身侧跟着。但自己看不见,一直只能靠气息来辨识。凌乱的步伐与紊乱的呼吸打破了固有的判定,在某一瞬,似乎身边多了个人,但那气息与泷邈几乎一模一样,让他难以分辨。等他回过神时,泷邈已经不知去向了。

    完了,那位大人就算不大发雷霆,一通冷嘲热讽也免不了。而且,若后续的事仍让他们追查,他都不知该从何下手。亦或是扔给别的同僚,指不定又是无休止的抱怨。

    但现在……叶月君那边一定陷入了苦战,回去帮他们一把,也是有必要的。

    “极月君!”

    他突然听见泷邈的声音。他立刻回了头,向声源的方向看去。

    “唉,我的好弟弟,你瞎喊什么!”

    极月君忽然警觉起来。他屏气凝神,重新开始辨别身边的气流。很快,迎着风,他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同。

    “……你,与他是血亲。这倒也难怪。”

    沧羽一手紧拉着泷邈不肯放开,一手举着羽毛扇,阻断了他的感知。但他依然对极月君的话给出了回应。

    “嗯,不错。我若不配合着制造点混乱,怎么能有机会,从六道无常手上救下我亲人?”

    “你……你到底是谁!你先放开我!”

    沧羽的眼神无辜极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走无常生前都是人,都是给人图方便的。你落在他们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我千里迢迢赶过来,不是给你来收拾的!”

    接着,他的语气又柔和了下来。

    “虽然你没见过我……但我知道你。爹娘都不在了……但我得知,这世上还你与我流着一样的血时,我真是高兴坏了……你放心,哥哥在,绝不会再让谁伤着你。”

    极月君幽幽地说:“这可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泷邈慌了,这些天,不是对他喊打喊杀的,就是口口声声要帮他救他的。他觉得自己的判断力从来没有混乱到这种程度。

    “你怎么证明?!不,这不重要……你若真帮我,那你误会他们了。他们要教我去脱去这半身妖骨,当一个堂堂正正的——”

    “什么?!”

    沧羽惊叫起来,活像一只真正的白鹭。

    “不、不行,我绝对不允许……”

    于朽月君而言,凭借一己之力与几个凡夫俗子周旋,不过茶余饭后的消遣般轻巧。

    经过叶月君手上的箭皆有破魔之力,但**凡胎的自己也奈何不了他,这些箭伤几乎无足挂齿,何况有不少还未碰到他便被烧掉了。山海没有带拂尘,阿鸾的桃木剑虽然也能伤到对手,可这也只是无关痛痒的程度。何况,他身边灼热的气浪令山海无法靠近。有不少次,都是寻张开的幻光般的结界阻挡了火焰,纵使它再凶猛,也只能护在他们几个身边。至于段岳生,能耐不大胆子不小,能拦下他别去送死就不错了。

    “施掌柜,今天可没见你那位夫人”朽月君笑道,“这群乌合之众我

    可只看好你,拿出点像样的水平跟我打啊?还是说,你离了尸体当真一无是处?没关系,我不介意就地取材。”

    施无弃冷眼看着他,并不言语。他不是不能打——不用控制尸人的活动,他反而更能自如地运用自身的灵力与内力。但是……他们几个人同时望向了山崖的上方,心里都很清楚,不论如何他们都应该保留力气,去应对那边即将出现的种种意外。他们知道,慕琬绝对不是那个人的对手。

    她自己本应知道的。

    叶月君也明白,朽月君在这儿并没有什么大动作,明显是在拖延时间。虽然六道无常在人间来往,还是有些杀生之权的,但这些人……比较特别。若他真下了狠手,那位大人定是要与他好好算一笔账的。朽月君的确与他们有过节,但应当不至于冒这个险。

    这一处山体相对而言有些高了,慕琬昂着头,愤恨地瞪着上面居高临下的某人。从这里上去并不算难,但等她到了上面儿,兴许唐赫早就换了地方。

    “你滚下来!”她咆哮着。

    “……”

    唐赫看着她,连头也没有低下去,只是斜下眼,目光几近悲悯。

    “我没有义务和你交手,那只会让刀刃出现不必要的折损。”

    “人命对你来说,不过是些刀上的划痕吗?!”

    “有什么不对吗”唐赫不解,“作为阴阳师,你铲除与奴役的妖怪就是合理的吗?”

    “你强词夺理!我也根本没有——”

    唐赫转过身去,懒得多看她一眼。

    “如果可以,我也并不是很想对妇孺动手。你师姐的事,我深表遗憾——礼数就到这儿了,姑娘还是请回吧,当心刀剑无眼。”

    虽然还未领教过他的刀法,但光凭这嘴上功夫——再加上些过往的恶劣行径,足以令慕琬愤怒得难以自持。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唤来天狗将他撕得粉碎,但这会需要很长时间。或者说,原本要不了多久,但他的身手太快,何况他也是与天狗有着契约的族人。

    一想到上翻几代人的族谱,指不定和他与谁同宗,慕琬就恶心到反胃。

    她将伞向地面撑起,腿上用力,接着气浪腾空而起。她以往是跃不到这个高度的,但人在被情绪支配时,总能爆发出意想不到的力量。踏上凹凸不平的山岩,她收了伞与壁面垂直而行,三五步便冲到了唐赫的身后。

    他刀已收鞘,头也没回,只是猛然将刀鞘向后一挥,便精准地挡下了一记伞击。他转过身的时候,右手借势加重力道,发了狠,一阵内力从刀上传递过去,刀身却纹丝不动。

    慕琬被那种无形而强大的力量推出去了,她始料未及,被推下山崖的一瞬,她努力在空中保持平衡,试图调整自己的动作,但时间还是太短。她努力撑开了伞,这才让自己不至于摔得那样狼狈。

    朽月君回过头,正巧看到这一幕,露出了意料之中似的讥笑,却准备了他们意料外的手段——他抬起手,眉间的花钿闪烁了一下,又是几条诡异的纹路爬上手腕。紧接着,细密的火花迅速聚拢成了一支金色的、刺眼的利箭,飞速射向了勉强靠伞支起身的慕琬。

    早有预料般,一个女人冲上去,挡住了这发暗箭。

    青鬼!!”叶月君失声尖叫。其他人也立刻跑上前来,山海与无弃倒是对朽月君提防了一刻。但他只在一瞬间化作火尘散去,又迅速地在山崖上的唐赫身边成了形。

    青鬼腹部的光箭随风消逝了,一片火星四散开来。她的身体如被烫了一个大洞似的,中央没有血,也看不到肉,只是空荡荡的,比箭本身要宽得多。边缘都是些焦灼的粉末,就像干枯的叶子似的,一触即碎。

    慕琬转过头的时候,险些要晕过去。

    这不是第一次了。

    好像总是有人为自己而死。

    值得吗?

    不值得的,不值……她这样的人,太弱,不自量力,刚不还被人一击退下山崖吗?

    她试着站起来,向这边走了两步,但五脏六腑随着她的步伐感到阵痛。或许是落地时运气失误,也或许是那招打得太狠,但无所谓了——用来证明自己的实力,已经足够了。

    慕琬被一种巨大的阴影罩住了。晴空万里,微风习习,站在这儿,能听见远处山涧里的鸟鸣猿啼。这些声音在此时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一切都太吵,太晦暗,让她的脑子怎么也清醒不过来。

    “你这是何必!”段岳生皱着眉,语气痛心疾首,“梁丘姑娘那样强,一定可以挡下来。你真当自己是鬼,打不着你了吗!”

    施无弃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了。但这次,他也并不是很理解。山海也俯下身,轻声安慰着她:

    “您……唉,何苦呢……”

    “我很……抱歉。”

    青鬼还能说话,伤口还未波及到她的胸腔,但依然在缓缓扩散,像一张燃烧的纸,怎么也无法停下。她张着嘴,大口地吸着气,指尖反复舒展、蜷缩,努力指了指慕琬的方向。

    慕琬加快了脚步,忍着剧痛挣扎着过来。

    “可、可以吗?咳咳——咳,能,原谅我……我不知道,我想,我……咳咳咳……”

    慕琬攥紧了她的手。不知是自己先前因为愤怒,体温偏高了些,还是青鬼的温度一直太低——她的手冰凉得过分,像攥着一把细细的冰柱,很脆,一不小心就会碎掉。叶月君小心地捧起她另一只手,抑制着自己的颤抖,什么也不说。

    直视那张溃烂的面容,慕琬颤抖地给予回应。

    “我知道!没事,我都懂,我知道,我不怪你——如果是我我也会的,没关系,没关系,真的!师姐、师姐她也不会怪你的。我能理解你,这不是你的错,我们都被骗了。这些都是……”

    青鬼那半张姣好的面容,确乎是笑了一下。叶月君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她的恩人,她的仇人。

    但她没有说过,从未说过。

    “我、是我做错了吗……我本想……”

    青鬼的另一只手微微握紧了她的指尖,用尽全身的力气,轻轻摇了摇头。

    她的呼吸变得嘈杂,消散的灰烬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最后,她什么也没说,留在她们手里的,只有一把冰凉的火星。

    很快,这片刻的温暖也随风而逝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七回:碎骨焚身

    始作俑者仍高高在上。

    “真没意思,对吧?无聊透顶的一群庸人罢了。”

    “是啊。”

    “那你想要怎么办呢?打算浪费一点时间吗?”

    “无所谓。我只觉得再纠缠下去,那半妖一定逃之夭夭了。”

    朽月君微微点头:“说的也是。不过啊,也不能太便宜了他们……稍微让他们见识一下你的本事吧?于我个人,也想开开眼界。”

    “主要是你想看热闹吧。”

    “哎呀,别戳穿我嘛。”

    仿佛事不关己般的清闲。

    山海还想拉住慕琬,生怕她再做出什么傻事。但她突然泄了气似的,什么也说不出口,什么也没有做。

    施无弃能理解。

    没有一个善人会喜欢其他善人们为自己送命的。善人,或说人——人很难承认,自己的实力配不上自己的野心。尽管在大多数时候,事实如此。

    慕琬开始接受这个事实了。

    施无弃与叶月君对视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别慌,对付他们我还有点底气。一会叶月君掩护我,我从……”

    “等等!”

    山海看向敌人的方向,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们差点忘了,姓唐的老本行,是阴阳师。

    不知从何取出的符咒悬浮在他的面前,扇形排开,上面用朱砂写着看不懂的纹样。离得太远,山海在努力辨识上面的图案。他口中念叨着他们听不清的咒语,手中的刀被竖在面前,上面穿透了一张单独的符。

    那些图案很熟悉。

    施无弃紧盯着他的唇,试图读出些许口型。

    人心皆散乱,一念便纯真。

    欲求无上道,大众转天尊。

    唐赫一抖横刀,符咒一分为二,空中的那些字符都发出奇异的寒光来。

    “退后!”山海率先喊道。

    ——天劫·雷神咒。

    为时已晚。顷刻间风起云涌,压城黑云拢作一团,方才晴朗的天空即刻变得阴霾,金色的电流在密集的云间窜动,如蛇如龙。

    轰雷天降,穿云裂石。

    陷入黑暗的地域重新被雷光点亮,伴随着刺耳的电流声,骇人的天雷竖直而下,势不可挡。雷电击打在那一点上,破碎四散的电纹张牙舞爪,将二人的脸映得阴森。

    “走了。”

    “咦,不去追那个泷什么了吗?”

    “那点钱不够买符纸的。”

    天雷涌动之时,远处的三个人同时看向那边。极月君毫不犹豫,在瞬间决定放弃了沧羽和泷邈,头也不回便奔着雷电的源头去了。

    这正是逃跑的好机会。

    “你还小,别信那群人的鬼话”沧羽攥紧了弟弟的手腕,“随我走吧,我们回家。”

    “家?”

    泷邈甩开了他的手,露出诡异的表情。

    “我没有家了。”

    “……你听我说”沧羽的语气柔和下来,“我的年龄,按照人类的算法,当你爷爷都不算老。你我是真正的兄弟——比起你杀了的那群人来说。只不过,我们的娘亲是不一样的。我们爹爹是白鹭妖,我额娘是姑获鸟。但你不一样,你的娘亲是泷家那个女人……”

    接着,他的面色阴沉了些:“那么,你把她杀了吗?”

    泷邈摇了摇头。

    “她不在。但就算她在,我也不会……”

    “那可不行”沧羽打断他,“你怎么能对人类心存眷恋?我的爹娘都让人给杀了,你可不能……”

    “和我有什么关系?”泷邈反问,“你口中的那个爹,他见也不曾见过我。你若没有骗我,这些年来他对我不管不管,泷家倒还给一口饭吃。我是清楚了,你要真是为我好,可别是你娘影响你的。”

    沧羽睁大了眼睛。

    “小孩子难道不可爱吗?你在我眼里也只是个孩子呢。唔,人类之中的幼崽倒是有几分可爱,可一旦长大就变坏了。爹……他是有苦衷的,他再也回不到那里去了,只听说他又有了一个儿子。他总念叨着你,临终前还抓着我的手,嘱托我一定要找到你。”

    “……那又如何”泷邈皱着眉甩开他的手,“与我无关,我要回城里去。”

    “不行!你走了,我可只剩一个人了。啧……我算是明白了,你对人的念想,该不会也是因为你娘亲害的。你可别逼我,让我去断了你的念想。”

    “你敢?!”

    一瞬间,泷邈的脸上浮现出裂纹般的绒毛,虎牙更尖了些。他感到肩胛骨传来一阵刺痛的感觉,这感觉令他清醒了些。他立刻让自己平静下来,压制住那股奇异的力量。

    沧羽举起扇子,微微眯起了眼。

    “我听无乐城传言,泷家说你是领养的,你不该知道你娘亲。兴许她平时总照顾你,让你有了依恋,得知真相时才很快接受了吧?”

    泷邈的嘴唇微微颤动,随即,他缓缓点了点头。

    “她也一直吃着苦,在府上抬不起头。”

    “唉,一个大小姐的身子,怎么就沦为丫鬟的命呢?既然泷府说话算数的都死的差不多了,你随我走便是,不会再有人难为剩下的人了。我们回去找办法,让你脱去半身凡体,成为真正的妖怪……你会像我、像爹爹一样的,会比爹还强!”

    沧羽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闪着某种灵动又纯粹的光,这让泷邈很难不去相信对方的诚意。只是,他说的那番话让他感到难以接受——不是说任何时候,对失落者伸出的手,都是能被攥住的。现在的泷邈几乎是前所未有的混乱,而且他承认,他娘亲对他很好,连馒头凉下来都要给他焐热。尽管,他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她的身份。

    突然来一个妖怪,开口就说是自己的哥哥,要来救他……即使他的确长了一张与他颇为相似的脸,他也很难接受。他所说的一切,简直就像是别人的故事,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不……”他摇着头,“我不会和你走的。”

    “……是我操之过急了”沧羽的眼神灰暗下来,喃喃自语般说,“也对,是我吓到你了,我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看来还是要解决了后患——我得去帮你,把泷府杀个干净。你不会介意吧?那里留给你的,尽是些悲伤的回忆罢了。”

    他说的不错。以“养子”生活的他,知道自己的待遇比起那些正牌的少爷小姐低得多。上面的人虐待他,下面的人捉弄他,从小,那群人只会让他心怀感激,正常人的生活在他眼里本就是奢望。差一点,他就要学会认命了。

    正常人……

    正常人会让一个孩子,哪怕是捡来的孩子,哪怕是私生的孩子,用手接烟灰吗?

    让他从狗的嘴里抢东西,去吃人嚼过的饭菜,去拿一把锈刀与捉来的猎物搏斗,去悄悄杀掉那些不听家主命令的、他素不相识的客人吗?

    可还有人是愿意帮他焐馒头的。

    还有丫鬟愿意帮他擦额头的血渍。

    还有隔壁的孩子送他草编的蚂蚱。

    人是什么?

    沧羽把他们都赶尽杀绝的话,他会为此心痛吗?

    他若不让他这么做,他会听吗?

    他是妖怪吗?

    极端的混乱让大脑空白一片,身上却蔓延了无数沉重的枷锁。好像有许多湿哒哒的、黑漆漆的手缠绕在他身上,紧紧勒住他,让他几乎窒息。

    他想斩断这一切,想冲破这一切,想飞到高远的天空上去。

    他这么想,就当真这么做了。巨大的白色羽翼从后背张开了,伴随着织物撕裂的声音,他一跃飞向天空。乌云已经散去了,光芒重新洒向大地。

    “对!对,就是这样!再飞高一些!”沧羽有些兴奋地喊着。很快,他化身白鹭,追逐着那个身影去了。

    尽管人类那肮脏的手脚还在他的身上,但沧羽相信,总有一天能切断它们的。

    极月君赶到那里的时候,始作俑者已经退场了。

    他看不见。他若能看见,那地上皲裂开的可怖痕迹一定会让他惊叫出声的。但令人困惑的是,中间的一片空地完好无损,就仿佛被无形的屏障所笼罩。这安全的面积不算很大,而此外的地面与草木,如数尽毁。

    天雷引燃了脱了叶的树,火势很快蔓延。所幸只是普通的火,两个无常鬼轻易便用法术抑制下来。他们把慕琬送回了茶馆。黛鸾一整天没见他们,就和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柒姑娘呆着,无聊透了。可当她见到回来的几人时,仍一眼察觉出了异样,乖乖的,什么也不问。

    夜深了。极月君与叶月君坐在茶馆的屋檐,呆呆地望着月亮。

    “要挨骂了。不过应当不会骂的太狠……毕竟我们可是给另外俩同僚狠狠摆了一道。”

    叶月君不说话。月光照在她脸上,让两行眼泪变得晶莹透亮。

    极月君别过头看向她。

    “你别是在哭吧。”

    “没有。”

    极月君伸出手臂,碰了一下她的脸。她本想躲开,但终究还是没有。冷冰冰的水渍沾在他一样微寒的布料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青鬼的事……你不要太在意。”

    “我是不是做错了?”叶月君扭头看过来,“我一开始若是告诉她真相,她就不会去执意找他,执意去……送死。”

    “是红玄长夜的问题。”

    “你不用安慰我。”

    “我没有安慰你”他说,“我在陈述事实。若是过去的朽月君,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叶月君伸出衣袖,抹掉了脸上的泪痕。

    “……总之,他们,要去雪砚谷”她整理好了情绪说,“雪砚谷要往西北走很远的路。这一路,不知道又要发生多少事。”

    “无妨,我们带他们抄近道。”

    “……近道?你是说,借六道灵脉?雪砚谷里的确有两处灵脉,但……那能行吗?”

    “有何不可?那位大人给我们的黄泉铃,护一两人的周全是没什么事的。当年,睦月君就是这样将山海带去凛霄观的。”

    “这样吗?那倒还好……只是,梁丘的精神很差,兴许要缓好一阵。”

    “我知道。这也无妨。反正人已经放跑了,我们不着急多候几天……”

    叶月君重新望向月亮。拭去了泪水,它确乎是更明亮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八回:借听于聋

    桌上的烛火明明灭灭。

    佘氿指了指桌上的尸体,没多说什么。先前还是活生生的,肤如凝脂,温暖,柔软。而现在,失去灵力的庇护,尸体在低温下已经开始僵硬,距离腐烂剩不了多长时间。

    “她房间明明有雪墨”另一个男人咬紧了牙,“但她身上怎么会没有信?!”

    佘氿不紧不慢地挽起额边碎发,悠闲地说:

    “兴许早被拿走了呢。不过,他们会回来的。”

    他们总会回来的。

    男人的声音严厉了些:“那就晚了。不能让她看出什么。怎么办?继续委托左衽门吗?可惜现在我开始信不过他们了。”

    “别问我”佘氿笑了,“这儿不是你说了算吗?拿出点样子。”

    “……没别的办法。那就告诉他们,接着查。这次的失误,本就应该他们来承担。”

    说罢,他一抖青衣,冷着脸准备离开这间屋子。

    “是是是……等等”他叫住他,“尸体怎么办?”

    “……可以吃。”

    佘氿微微眯起眼,嘴角上翘,像是得到了理想之中的答案。但他还是这样说:

    “啧,一点昔日的同门情都没有。再怎么说,也是陪你一起长大的呢。真是冷血啊。”

    被冷血动物说冷血,他感到不悦。何况,他清楚,自己的回答明明是对方所期待的。

    “不是你教我的吗?”

    “嗯……你学的很好。”

    一方的蜡烛熄灭了,另一方的还在燃烧。

    屋檐下的茶馆里,几人尚未休息。

    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慕琬撑起了伞,以叶隐露的妖力为他们挡下一劫。仅凭这把伞的力量也是不够的,与此同时,寻也张开了结界,才使他们幸免于难。

    只是这会,慕琬已经昏睡过去了,小家伙也用尽力气,变回了原形。山海小心地把它放在慕琬枕边。施无弃倚靠在门口,看了一眼屋内,又看了一眼段岳生的房门。门半开着,黛鸾正听段岳生满口天花乱坠,神乎其神。无弃对山海招了招手,示意他尽快出来。

    两人回屋之前,山海对黛鸾那边喊,让她早点回去休息。

    “行啦。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睡”段岳生迟疑地补充了一句,“……照顾好她。”

    走到门口的黛鸾白了他一眼,就像在说“还用你说?”

    山海闭上门,嘴里还没歇着,叨叨个不停。

    “一时半会去不了雪砚谷了。极月君说他们暂时不走,但不知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我们实力上……差一截子,或许战略上能补充些。今天白天我们没计划,太乱,她还在情绪上,这也是难免的事。等明天……你在听吗?”

    山海看向施无弃,后者正在发呆。

    “啊……我啊”他回过神,“我在听啊。”

    “是……你是在听。我是问,你在想什么?”

    “后悔。”

    “……嗯?”

    山海不清楚,施无弃的意思是说,他后悔跟他们走到这里,才发生了如今这些让人讨厌的事;还是说,他后悔没能救下青鬼,让慕琬能好受一些。直到现在,凛道长也不能声称自己对百骸主是完全了解的。

    何况,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施无弃取出一枚小小的药丸:“你认得这个吗?”

    “这是……还魂丹?你竟然连这个也有。”山海很惊异。

    “头七天,给

    人吃下去都是有用的。我先前犹豫了,不知该不该给雁沐雪用……你知道的,这只能让人醒一阵,说些话,不能真的活过来。但对慕琬来说,应当是够了。至少……她能知道她想要的答案,也来得及告个别。”

    如今,她连对遗体饯别的机会也没有了。

    “你是在后悔……没能在尸体被偷走前作出决定?”

    “嗯。”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反而是山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说出口以后,无弃倒是有些轻松了。他尽可能平静地说:

    “我啊,恨我自己,竟然到了这个程度还在犹豫。我以为,我有七天时间可以考虑的。考虑……到底值不值得。”

    “那,考虑好了吗?”

    “好了,晚了。”

    “没事,这不怪你”山海轻声说,“你总有你的打算,但我信你。你的确没这个义务,但你能做出这个考虑……怎么说呢,我替她要谢谢你。”

    施无弃笑了一声。

    “别谢我,不值。但……抱歉。”

    “……我可不能替她原谅你。”

    “我知道。”

    这一夜过得如此漫长,长得令人的悔恨层层堆叠。

    这一夜过得如此短暂,短得冲不散这堆叠的悔恨。

    天终究是亮了。

    叶月君是个情绪整理很快的人。还是妖怪的时候,她就已经知晓相对人类而言,自己所拥有的时间的漫长。在这样漫长的光阴里,有充足的功夫给她拿来慢慢消化。但当你知道这一切都会被放下的时候,时间的长度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她和青鬼的交情不算太长。从她们相遇的第一刻,她便知道青鬼的来历。如今,她或许要成为真正的鬼了。叶月君并不确定,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的,若怨念太重,她必须寻回那系了红缎的面具,超度了它,免得留下后患。

    再者,是为了纪念。

    大清早,几人坐在楼下喝着热茶。施公子本对茶道略懂些许,可到了现在,他只觉得索然无味,不过是一抔苦水下肚罢了。其他人也不说话,光喝茶。阿鸾揉着眼睛,抱枕头似的单手挂着寻,晃晃悠悠地走下楼梯。

    极月君对他们说:“我与木染雁来商量了一番,得知你们要去雪砚谷后,她主动提要帮你们回去。”

    “叶月君心地善良,在下感激不尽。只是,要如何帮我们?”山海问。

    “本来想着,她能调遣一批鸟儿帮你们。但雪砚谷在无乐城遥远的西北方,鸟儿们都去往南方过冬,这法子行不通。思前想后,我们决定用黄泉铃,护送你们穿过六道灵脉。”

    施无弃微微皱眉:“会不会有些冒险?”

    “我们两盏铃铛,能保你们四人无忧。”

    “我呢?我呢?”

    段岳生兴奋地问着,施无弃白了他一眼:“你不回镖局了?”

    “我生来,就喜欢不平凡的事。何况我坏了三把刀,可都跟你们脱不了关系——不过我段某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们计较,这账就算在姓唐那小子头上。不过我不擅长找人,跟着你们说不定还能抓住些蛛丝马迹”接着,他声音小了些,“而且听说雪砚谷水土养人,美女如云,说不定……嘿嘿。”

    不愧是你。三人腹诽。

    “啊呀,翻我白眼干嘛,我也到了该讨老婆的年龄了。你们这铃不行啊,除了我们四个,楼上还有仨呢!”

    山海与极月君对视了一下,后者

    很快意识到,他尚不知柒姑娘尸体的身份。他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说:

    “她的话……我并不确定,毕竟这铃只有护送生人的先例。但两个铃加在一起,或许还有些余力。至于段少侠……”

    施无弃拍了拍他的肩膀:“姓唐那小子就交给你找了,你走镖的,路子宽,加油,我们相信你,你可以的。”

    “……什么玩意儿我就可以了,我不可以!”

    “男人不要说自己不行。”

    “嘿你不跟我对着干你难受?”

    “山海,他们在说什么啊?”

    “别管他们。去喊一下梁丘,看她状态如何。若是恢复了些,就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黛鸾乖乖地点点头,两个胳膊拽着长长的寻。它还睡着,尾巴却要拖到地上了。她吧嗒吧嗒跑上楼,寻的两条小腿儿也在台阶上噔噔噔了一路。

    四个人安静下来,发出不同程度的长吁短叹。

    可还没安分多久,楼上却传来了一声惊叫。这声音明显是阿鸾的,他们无不触电似的直起身。她突然冲回来,看上去毫发无损,倒是让人松了口气。只是她看上去十分清醒,面露惊恐,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

    “人有两个——不、不见了!”

    “梁丘姑娘不见了?!”段岳生惊叫着。

    “不是,是……是信不见了!屋里翻的好乱,她还睡着,晃不醒!”她磕磕绊绊地说着,“两个女刺客,屋子和我的药箱子给翻了——她们翻窗跑了,但我听见清弦让她把信拿好!”

    寻早就睁开眼,对阿鸾的力气表示不满,剧烈地挣扎着,终于成功从她的臂弯脱身。它冲下楼,左右嗅了嗅,突然奔着房间的方向跑走了。

    “我去追!”

    极月君就像是看到了这一切,迅速起身冲上楼。段岳生也翻过桌子,迈着大步跟上,回头对他们喊:“我也去追,你们照看好两个姑娘!”

    寻还是伶鼬的样子时,四条腿短短的,跑起来却飞快。极月君与段岳生的脚步也不慢。寻灵活地在墙头奔跑着,翻过一座座屋顶。远远地,段岳生的确看到一青一粉两个敏捷的身影。一座高楼前,她们突然兵分两路,各自向左右跑去。

    段岳生对极月君说:

    “我听闻穿粉衣的是清盏,青衣的是清弦;一个口不能言,一个耳不能闻。既然那番话是清弦说的,信应当在粉白衣裳的姑娘那儿。你慢慢跑吧,我要先你一步了!”

    “段少侠,等等!”

    “时间不等人!”

    说罢,段岳生加快脚上的速度,一步一丈,轻快地快要飞起来。他盯死了清盏的背影,追红了眼。但姑娘的身子骨实在是太轻灵了,他们的距离又被很快拉远。论爆发力,他对自己一向有些自信,可一直这么跑实在是吃不消。前方的墙侧有棵大树,他突然灵机一动,抽出半截残缺的刀来,用力抛了过去。

    粉衣姑娘刚跑过了树,衣摆却被紧紧钉在树干上。为了方便行动,衣料很结实,一把将她拽了回来,腿一拐,摔坐在墙头。

    “啊!”她因为疼痛下意识喊出声。

    “让你跑,这下跑不了了吧——”

    段岳生放慢脚步,向前逼近。但当他与这位姑娘对视的一瞬,他从那冷漠的眼神中,意识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等、等一下,你会说话?”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九回:借篷使风

    段岳生一拍脑袋,他是万万没想到,她们竟然互换了衣服。

    更重要的事,极月君或许是察觉到了,才准备拦住他。而且,说不定他一开始就觉得不对了——毕竟,云清盏是听不见的,清弦何必要对她叮嘱呢?

    极月君这小子肯定就是要看自己的笑话。

    “你你、你、你在这儿可不许跑!”

    意识到不对劲的段岳生慌手慌脚地折回去了。他额上都是冷汗,迎着清晨的风,浑身都凉透了。所幸,在相反的方向,穿着青白衣裳的云清盏没有绕得更复杂。他远远看到,清盏用清弦的箜篌,布下了天罗地网。两个人站在纵横交错的弦间,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她们其实连武器都能相互使的吗?段岳生有些惊讶。那些弦,他也是靠近了才从反光上看见,不然照他这速度,绝对能把自己的头给削下来。弦阵很密,他不敢穿越过来。他先是伸出一根指头,在箜篌的弦上轻轻划过去,带着茧的指尖居然破开了一个口子。

    “我说极月君”隔着几根弦,他在一旁嚷嚷,“合着你一开始就知道信不在那儿啊!”

    “我一开始……”极月君缓缓回过头,“你……为什么没把信拿来?”

    段岳生懵了。

    “什么?等等,信不是在这位姑娘这儿吗?她叫清盏,是吧?原本带着琵琶的那个。”

    “这是不假,只是她穿着姊妹的衣服。可信的确是在清弦身上的。我见你虽然还傻着,但人追上去了,就没有阻拦。唉……不过你没能把信带回来,可就让人头疼了。”

    “到底怎么回事?”

    “一切都是她们商量好的。她们知道,你想明白便一定会折回来,所以信的确在清弦身上,你被误导了。”

    段岳生有些急了:“我、我没想到啊?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得见。”

    “……”

    段岳生疯狂地在他眼前上下挥手。

    “我是说信看得见,别挥了,能卷起风了”极月君皱着眉,将脸重新转向云清盏,“不过能傻乎乎地跑回来,也在我预料之内。”

    段岳生很不服地叉起腰:“要不是隔着这些东西我早抽你了。行了,甭扯这没用的,怎么办?要不我现在回去……”

    “你还回得去吗?”

    听到极月君这样讲,段岳生心生不妙。他转过身去,发现自己身后也布满了那锋利的琴弦,简直像是织网的蜘蛛般悄无声息。

    “你们没料到,我能看见信的去向”极月君对云清盏说,“不过你们还是得手了。所以现在,我打算赌一把。”

    “赌什么?”段岳生接了话。云清盏也微微侧目看着他,不太清楚他打了什么主意。

    “赌到底这对好姐妹,究竟真的以左衽门的信条为上,只身一人去交了任务,还是说……”

    说罢,他取下身后一直背着的琴身,抱在了身前。

    “段少侠,还请你……帮我保守一个小秘密。”

    听、观、嗅、味、触。

    人有五感,却不仅限于五感。

    诚然,在失去其中的一部分后,相对而言人的其他感官都会变得更加敏锐。实际上,还有这五样之外的东西。极月君能“看到”信上的内容,用的并非是眼睛。

    同样,有些声音,优秀的乐师们也并非用耳朵听到。

    他需要……一些共鸣。这些箜篌的弦是很好的材料。他会将他所传达的信息,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告诉那位只身一人去上交信件的、听不见声音的清弦姑娘。

    也仅仅告诉她一人。

    段岳生完全没有明白。只不过,他看向云清盏的时候,总是依稀觉得她们有些不同。他说不上来是哪儿,或许是气质的问题,她眼里比起姊妹多一些胆怯,也多一分暖意,比起那过分冰凉的视

    线要柔和。

    大概吧……或许是错觉。毕竟交换了衣服,他不也没有一眼就认出来吗?

    他看着极月君——或许他一开始就认出来了。并且,靠的不是眼睛。

    两人天黑时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带着那封沾了血迹的信。

    段岳生第一个冲进房间,开口就来:“你们不知道极月君那小子居然——”

    “咳!”紧接着是身后的一声咳嗽。

    “居然……老厉害了!”

    “山海不放心,出去找了你们”无弃接过段岳生手上的信,“这……有没有被换过?”

    “如假包换。”极月君笑着说。

    黛鸾还守在慕琬床边,她的眼神依然很空洞,像是所有的光都死在了里面。

    “早上她们用药让她睡得更沉,无法醒来”施无弃解释着,“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山海或许过一阵回来。”

    “对了,那个黑白色的小家伙呢?”

    “喔,我取了符,它自己摁了爪印……居然就这么收到她伞里去了。”

    “嚯,真机灵。”

    叶月君回来了,但精气神也不太好。她今天没有找到青鬼的面具,兴许是掉进悬崖,或是被雷电击碎,亦或是被什么动物叼走了。确定找不到以后,她很快赶了回来,那时候极月君他们已经出门找信了。

    她正一根根削平木箭扎手的地方,柒姑娘帮她装着箭头,并将它们擦亮。过了一会,她手里的动作慢下来,默默看向靠在床头的慕琬。最后,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过去,拉起对方的手来。

    慕琬的手也很凉。她一天都没有活动过,指头也不曾动过一下,像毫无生气的布娃娃。

    叶月君从施无弃手中接过信,塞进她手里,她立刻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攥紧它。这像是一种本能,因为除了手,她哪儿也没动,眼神也不曾鲜活一下。

    “你听我说”叶月君低声说,“回到谷中,这封信你谁也不要提起。关于你的事,我知道的不多,或许帮不到你。但你要知道,这世上能放心的人不多。有时父子兄弟尚能反目,恩人也能变成……仇人。”

    “可报恩这种事,谁也拦不住的。”

    说这话的是山海。他刚进房间的时候,刚好听到这句话。极月君开着玩笑:

    “那可是我原创的,你说得付钱。”

    “别贫了”他叹口气,施无弃给他拉过一张椅子,他这才坐下,“但我还是要感谢你,帮我们取回了这封信。还有段少侠,也谢谢你。”

    他身上还带着室外那种凉凉的、秋夜特有的空气的味道。

    “嗐……”段岳生挠挠头,“你还给我整的不好意思了。我今天也是差点拖了后腿。”

    叶月君突然扭过头,问极月君说:

    “对了,你又是如何将信追回来的?”

    “嗯……是她们送回来的。”

    叶月君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不可信。但他的语气那样认真,何况丢了的东西的确也讨了回来,她觉得自己是不得不信了。

    “你别说,他还真厉害”段岳生来劲了,“也不知施了什么法术。”

    “那叫以德服人。”

    “……你有德?”

    “……你找打”极月君睁大眼睛,“山海,你可得给我说理。”

    山海起了身,又走到了房子门口,招呼他过去。

    “你出来一下。我正好有话要问你。”

    极月君知道那定然是正事,便随他出了房门,下了楼。

    两个人在冷清的巷间走着,谁也没先说话。这次,反而是极月君按捺不住,没走多久便开口问他:

    “你叫我出来,究竟何事?莫非,你也好奇我是怎么讨回信的吗?”

    “这算是一点。再者,我们不好意思耽误

    你们太久……我知道,你们的工作没有完成,兴许要被责罚。可梁丘的状态……你也知道。我主要是想问问你们,何时启程比较方便?”

    “喔,原来是这回事。”

    极月君略微沉思了一会,停下了脚步。他昂起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天。今天的天气不太好,看不到星星,夜空还不如他的眼睛明亮。

    “在花巷附近,有一处六道灵脉……是人道、天道与地狱道的裂隙,有一路正巧与雪砚谷相连。实际上,这也是朱桐与佘氿如何往来的方法。你们能早些启程最好,虽然事情砸成这样,我们也得回去复命。至于如何对付的那两位刺客,不过是我把利害关系摆出来而已。”

    “利害关系?”

    “的确。她们原先在本城待命,专接左衽门安排在附近的任务。过去对付的都是些寻常人,不像这次,容易出差池。在连续数次的失败之后,左衽门定然会给她们施加压力……他们其实并不在乎结果,只是声称自己名誉受损,再装作宽容大度地原谅,好让她们对自己唯命是从。”

    “这又是何必?她们不已经无依无靠,连青鬼也……”

    “山海,你总是很善良”极月君停下来对他说,“也总是高估人性。”

    “我不明白。”

    “你总会明白的。我只是在她们还未完全从精神上被牵制住时,提供了另一种选择。她们都是聪明的姑娘,有自己的想法。二十年来相互扶持的是她们两个,而不是一处所谓的容身之所,她们总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那左衽门,定然不会放过她们……”

    “她们已经与左衽门没有关系了。”

    “你是说……”

    “两位姑娘现在是我的弟子了”说到这儿,极月君有些开心,“对乐感如此敏锐的人,我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了。我怎么会舍得人才被埋没呢?”

    “……你高兴便好。只是你这样,不会与左衽门结下梁子吗?”

    “不会”极月摆摆手,“……应当不会吧?”

    “你……”

    “山海我问你,左衽门的背后是一种怎样的势力在支撑?收编了各路令人闻风丧的魑魅魍魉,却又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你有没有想过?”

    听他这么一说,凛山海有些迟疑了。他略微沉吟了一阵,犹豫着说:

    “不是皇亲国戚,也该是些高官厚禄的达官贵人吧……”

    “也许不是人呢?你想想看,这左衽门,可比不少江湖门派要古早得多。几百年来不论内部的成员更迭了多少轮,整体却依然是换汤不换药,运行得有条不紊,无丝毫差错。”

    “这,唔……我想不会?毕竟左衽门中,也从未听过有谁是妖怪的身份。何况他们还接着斩杀妖怪的单子,应该……”

    极月君一直看着他,透亮的眼眸里倒映着他的身影。山海更加困惑了。

    “……你是说,六道无常?”

    “你算是聪明了一把”他叹了口气,“我与叶月君都觉得,左衽门的门主,应当是我们的一位同僚。”

    “能够统领如此庞大的刺客集团,背后的支撑者若是同一人,的确解释得通。而其中精通武艺与暗杀的……霜、霜月君?”

    “嗯,传言中一根苇草也能杀人的辜葭潜龙……但这只是一种猜测。他也是那样行踪不定的一个人,这一百年内,我也只见过两次。也罢,这些都与你没什么关系,我们趁早将你们护送到雪砚谷才是正事。”

    “麻烦你们了。明天启程便是。”

    “明天么”极月君轻轻叹气,“对梁丘而言是不是……”

    “唉,既然她已经醒了……你不也说过,时间不等人吗。而我也在想,或许她回到熟悉的地方,遇到熟悉的人,就能恢复得快些。”

    “嗯……既然如此,就明天吧。”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回:借水行舟

    大清早,与段岳生辞别后,他们朝着各自的目标去了。

    六道灵脉并没有他们想的那样神秘。不如说,看到的时候黛鸾还有些失望。

    “你要跟我说这是灵脉,我是不信的……”

    这儿距离花巷不算太远,但已经到了邻近乡下的地方。此地草木茂密,在丛生的灌木与杂草间,一处堆积的死水隐藏在这里。

    极月君笑着回她:“六道灵脉就是生于山水万物间的灵气丰饶处,融于山水万物间,其貌不扬。不过,在我们眼里还是有着些许不同。那么,在阿鸾看来,这里是什么样子?”

    “就是……一潭水”她说,“一潭死水。”

    叶月君说:“灵脉有很多样子,只是这处比较普通罢了。放心,不会弄脏衣服。”

    施无弃刚开始一直不做声,只是盯着这潭几米见方的水。良久,他蹲下身,用手在水面上抄了一把,是冰凉又湿润的、普通的触感。

    “我不见有活水注入,近些天也不曾下雨,但也没看到退却的水痕”他说,“这方水还很干净。它虽然不大,却让人觉得中央深不见底。但是……”

    “但是?”山海看着他。

    “……没什么,大概是错觉吧。唔,怎么进去,直接跳吗?”

    “虽然不知你们资质几何,但多数普通人是看不到,也进不去灵脉的。我们就不冒这个险了——直接用黄泉铃,它算是灵脉的一个钥匙。”

    叶月君说着,从怀中取出那枚铃铛。铃铛和他们记忆里的别无二致,仍印着一轮不论从何种视角看,都浅浅淡淡的三日月。接着,极月君也取出铃铛。他们的铃上都牵引着一根金色的线,很不显眼,不仔细看都看不清楚——而慕琬是完全看不到的。这大概就是传言中,“牵着一缕魂魄”的情况。

    二人双臂交错,轻轻摇了摇铃铛。一阵熟悉的、奇异的呜咽声从脑海深处唤醒。这声音令人觉得很不适,即使听过一次,在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依然令人心跳变得剧烈,连一直沉默不语的慕琬也皱起了眉。

    这阵声音令死水之上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些许气泡从水潭深处涌现。当泡泡破裂的时候,一些被裹挟上来的、不明黑色物质在瞬间聚拢,又扩散,张开一道诡异的空白。强光涌现的时候,他们都闭上了眼睛。明明并未向水潭前进一步,身体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在下坠,又像是在漂浮,仿佛置身水中,连呼吸都变得谨慎起来。

    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依然是一片苍茫的白。只是不那么刺眼罢了。

    “我什么也看不见……”黛鸾揉了揉眼睛,“感觉漫天都是雪。”

    “的确,四处都是白色。我倒是觉得,这里空气很好,有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感觉……像是清晨在观里晨练似的,有种熟悉的亲切感。”山海如是说。

    两枚黄泉铃张开了一层柔和的幻光,将他们七个人包裹在其中。这轮光如同月华一般,是这空旷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的确。我说过,这里是人、天、地狱的裂隙。目前,我们与天界更近些,你能感到一丝仙意再也正常不过了。”

    阿鸾说,她本以为能走到人间

    之外的地方,现在看来是不行的,她有些失望。叶月君给她解释说:“你们尚是凡人,也是生人,自然看不到其他世界的景色,只能感应到人间拥有的东西的气息——风是凉的,火是热的,诸如此类……不过在我们眼里,这里的景色很美。啊,不用太难过,与现世很多美景差不了太多的。”

    施无弃却一直紧皱着眉,他的脸色很差,却说不出为什么。一旁的柒姑娘突然伸出手,紧紧攥着他的小臂,这令他露出惊讶的神色。看来,刚才的行为并非他自己的意志。

    “……快走吧,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并不是很想呆在这里。”他催促着。

    极月君告诉他们,无需多虑,只要跟着他们一起走便是。不过,千万不能走出黄泉铃所庇护的范围。若是被人道所不存在之物察觉,容易引起动荡。

    “现在这里没有别人吗?”阿鸾问。

    “没有。严格来讲,我们也并未真正走到其他地界”叶月君继续耐心地解释着,“就像是两座城池,被一道江河隔开。我们现在就乘着一叶扁舟,在这段江河上。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不过是从同一座城的上游,再到下游,完全可以不到另一边去。走水路,有时不是比陆路要快得多吗?”

    “原来是这个道理”黛鸾呆呆地点点头,“不过,我要是能看到江上的风景就好了。”

    叶月君没说话,她看了一眼极月君。后者也沉默不语,只是在感受到她的目光时,与她对视了一瞬罢了。接着,他们继续向前走着。

    施无弃只觉得浑身发冷,他先前从未这样觉得。这种冷他很难形容出来。并非是冬天那样的严寒,让凛冽的狂风撕扯着衣物,让暴风雪侵蚀着皮肤——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冷,从心底里涌现,渗透骨子的每一寸,缓慢、又清晰地传达到表层的每一处地方,甚至发梢。

    就像……恐惧。

    但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并没有在害怕什么,也不会有什么令他害怕的东西。

    就这样先前走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黛鸾突然指着前方说:

    “那里是出口吗?”

    “……是”极月君说,“就快到了。不过,你看到了什么?”

    “不知道”她坦诚地说,“我只是觉得快到了。前面像是有个洞口,从里面吹来一阵很暖的风,有春天的感觉。”

    忽然,无弃警觉地回过头。他感到手上那股力量消失了,而柒在距他很远的后方。

    “这是怎么回事?!”

    他忽站住了,转身想要冲回去。明明是短暂的一瞬,却离得太远,他只能看清柒的轮廓。而且……只有半个,她下半身似乎陷进了什么东西,衣物上沾染着黏稠的黑色。

    极月君一把抓住了他。

    “不能出去!”

    “可是——”

    叶月君也连忙挡在他前面:“施掌柜,万万不可啊!若是让谁察觉到人道的生者……”

    “那柒怎么办?!”

    “我、我想,因为她是死者,所以出了些意料外的情况……你先别紧张,我们……”

    这时候,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是一个柔

    和的女声,是一阵悲怆的哀鸣。

    “……无弃”柒在那边挥舞着双手,“无弃……”

    虽然凄清,却不禁让所有人想起黄泉铃的声音。而且,这声源也太过分散,似乎环绕在他们身边似的,既不像铃铛里传出来,也不像柒姑娘那边的。

    她还在下沉。

    无数双黑色的鬼手,纷纷从纯白的地面浮现。它们张牙舞爪,不断地挥舞着,在柒姑娘身边的那些手,无不伸过去生拉硬拽。就仿佛一团冬日里微弱的烛光,即将淹没在烛台上最后一滩蜡油上。

    简直像是要把她拖进万劫不复的地狱。

    施无弃挣脱了极月君的手,推开叶月君,直直奔了过去。山海也想要拽住他,极月君却生怕再出意外,一把拦住他。慕琬像是清醒了些,她突然察觉到事态超出了控制,下意识将手放在伞上,却被叶月君的余光所注意。她大声呵斥了一声,慕琬一哆嗦,才把手松开。

    “你伞上有妖气,这不是找死吗!”

    而黛鸾也本能地察觉到危机,一把伸出手拽住施无弃的衣角,却没把他拉回来。那一瞬,叶月君清楚地看到,她的手突破了幻光包裹的范围,但并没有被不属于人道的空气灼伤。而且她伸出的手臂上,也缠绕着相同的色彩。

    来不及惊讶,更让人震惊的事发生了——施无弃在瞬间坠入了看不见的白色之中。

    在他消失的地方,就仿佛入口处的那潭死水,荡漾出黑色的涟漪。再抬起头,柒姑娘也被拉进了苍白的地面,那些漆黑的鬼手也消失了。整片平坦的区域内,只剩下两处不断翻涌着的、黑乎乎的波纹在荡漾着。

    “无弃他……”

    眼见地面变得黏稠,抬起脚,都能看到淤泥般黑色的脚印。两位走无常心生不妙,立刻拉扯着剩下的三人向原先的出口奔去。距离那阵暖风更近的时候,黛鸾最后一次回头,发现身后的那片空间已掀起无声的滔天巨浪,却黑如煤炭,如沼泥,令人作呕。

    冲出裂隙后,几个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的世界变得不那么宽阔了,却生动得多,那些绿油油的草,红彤彤的花,蓝盈盈的天,无不悉数呈现在他们的眼中。

    却让人无心欣赏。

    “施无弃怎么办?”山海焦虑地抓着极月君的衣角,“还有柒姑娘!”

    “应当不会有事……你们不要紧张”极月君寻找措辞时,叶月君走上来解围,“何况施掌柜武艺高强,即使误入异界,也不会有什么事。”

    极月君也解释着:“何况如果现在回头去找,也不是原来的地段了。”

    “为、为什么?”慕琬恍惚地问。

    “裂隙瞬息万变。那一段水流,已经不是载我们来时的水了”极月君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无异大海捞针,但我们会想办法的。你们抓紧时间,在雪砚谷将所有的事情解决好,我替你们打听他们的下落,再回来找……”

    这时候,极月君的话僵住了。他们都发现,灵脉的门口,守着一黑一白两个小鬼。他们似乎在这里很久了,只是刚刚被他们注意到。

    “岁暮胧师,木染雁来”小鬼们说,“阎罗魔传唤你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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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介绍:
人间有这样十二位走无常,江湖人称黄泉十二月。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奔波,是他们永无止尽的宿命。在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他们拥有不灭之身与无尽的寿命,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白夜浮生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白夜浮生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白夜浮生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