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叁叁章 设圈套误人钱途
王大诚复坐回原处,因来去疾奔匆忙,又是日晒,见过娇娘体内欲火狂炽,是而浑身生起燥热,连吃了两碗烫茶,那头上的汗珠子噼啪乱落,一股子狐骚气漫延开来,格外难闻。
掌柜默默点起了熏香。
姜婆掏出帕子在鼻前直扇,且不好说甚麽,只苦笑问:“不知王官人见了萧娘可满意?”
王大诚赞叹道:“果然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倾城倾国的佳人矣。你若能助我得逞,莫说十两银,二十两也愿附上。”
听得二十两,那姜婆见钱眼开,再顾不得狐骚作呕,笑道:“你肯花银子,这事或能成一半。”
“怎个说法?还有一半又怎说?”他焦急问。
姜婆道:“你先许我些银两,我去把棚内的行老、牙人一众各赏几百钱,告诉他们,萧娘王官人已相中,让他们勿要捣乱掺乎,那萧娘如今急着找活计,但凡来问就说世道艰难,无户用工,一日两日无谓,日久定会心急,我再使这三寸不烂之舌将她说动,此事便成一半。”她顿了顿:“还有一半,就需王官人耐心等待,静候佳音。”
王大诚蹙眉:“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没个章法难等,你还有何妙计,一并说来就是。”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姜婆道:“你既然等不得,那过个十日我带些礼亲自去她家一趟,替你说些好话,探探她的口风,再行处置罢。”
王大诚思忖半晌,似乎也只能如此,掏了银子给姜婆去打点,又说了会话,方才各自散去不提。
再说萧鸢全然不知遭人圈套,一连数日都碰了壁,那些个行老及牙人总摇头摊手,只道世道艰难,高门大户也在省俭用度,实无活计可介。
她屡屡乘兴而来,败兴而回,囊中渐次羞涩,沈岐山的欠银还没有头绪,想着这些愈发心乱如麻。
“萧娘子,萧娘子!”忽听有人唤,却见是张婆的媳妇孙氏,站在香烛纸马铺前朝她招手。
萧鸢走近前,勉力笑问:“你怎得闲在这里?”孙氏在吏部郎中府上做洒扫等粗使活儿。
“府中夫人赏了些旧衣旧裳,特拿回来改改穿。”孙氏又问:“听婆婆说你整日儿在寻活计,可是真的?”
萧鸢点点头:“只是活计难寻,竟没一家可用。”
孙氏瞪大双目,惊讶道:“怎可能呢!曹家大姐儿、秦家媳妇还有张家婶子这几日皆陆续上工去,还有薛家妹子,就是半边脸红胎记那位,也找到一份烧灶头的活计,你这样的伶俐人儿岂会寻不到,合该争争抢抢才是。”
萧鸢听得心微沉,回想这几日同那些牙婆言语来往间,是有些蹊跷难明处,可她初来乍到,街坊邻舍相处和睦,并未曾与谁交恶,何至于如此捉弄于她?
孙氏见她神情黯淡,连忙笑道:“你也莫太过焦急,我这里倒有个活计介绍给你,想必你定是愿意的!”
萧鸢顿时眼前一亮:“你快说来我听!”
这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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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叁肆章 姜婆携礼好言语
原来这孙氏在吏部郎中倪淮家做粗使活计,某日洒扫庭院时,听见大丫鬟金凤同个婆子站在廊上嘀咕,吏部尚书赵正春府里要招三四个绣娘,也无需行老牙人推举,只口口相传寻些知根知底的,恰金凤的表婶在尚书府里做管事,因这婆子有个十六岁的女孩儿,说是针线了得,便来拜托金凤引荐。
金凤笑着告诉她:“你说针线了得不做数,去了是要试绣的,她们说好才是好,也无需我引荐,到那日自己去他门上等候就是。”又把详细时辰及府门方位说了一遍。
哪想隔墙有耳,皆被孙氏听个清楚,此时见萧鸢寻不着活计,心底同情,便把这话一字不漏的说给她知晓。
萧鸢喜不自胜,连忙谢过自去了。
这晚她把余的半条风鱼用笼蒸了,又炒两盘菜蔬,热了昨日吃剩的鸡汤,蒸了香喷喷的粳米,姐弟妹三人高高兴兴围桌吃晚饭。
正吃到半程,忽有人叩叩地敲门,听一个婆子的嗓音在问:“这里住的可是萧娘子?”
赵伯归家去了,萧滽起身走到门前问:“你是谁?”婆子道:“我是前街口的牙人姜婆,萧娘子定认得我。”
“你等等。”萧滽辄回告诉萧鸢,萧鸢略有印象,暗忖她来做甚麽,便让进来,萧滽去开了门。
“来得不巧,你们正用饭。”姜婆把手里的礼搁几桌上,一坛子金华酒、一袋米、一包青枣、还有两个盐腌发白的咸蹄膀。
萧鸢笑道:“这忒贵重,哪里好收,待婆婆走时还拿回去。”一面招呼她一旁坐了吃茶。
萧滽饭已用毕,也不走,只拿卷书凑近灯前认真翻看。
姜婆瞅着萧鸢挑尽鱼肉的刺再喂给蓉姐儿,假意问:“萧娘子可有找到活计?”
萧鸢瞟她一眼,不动声色:“我每日里去,姜婆每日里在,找没找到活计你还不晓得麽?”
姜婆连忙笑道:“怪不得我们没条路给你,要怪就怪这世态炎凉,官衙大户人家现都只出不进,我们也难做的很。”
“是麽?!”萧鸢不置可否,掏出帕子擦拭蓉姐儿嘴边的油渍,蓉姐儿吃饱了,拎起一副鱼骨头去喂趴在墙角的花狸大猫。
姜婆暗察她脸色并无异样,遂叹口气说:“有句话儿实说的好,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萧鸢听得笑了:“你这没头没脑突来一句,听得人好生糊涂。”
“萧娘子不是糊涂。”姜婆道:“你是故意装傻!”
“这话又是从何时说起?”
姜婆接着道:“我早前同你讲过王提举家要寻个身边人,你怎说都不肯去,今我带了个等样的姑娘给他家大娘子相看,嫌弃手指骨节粗大没要,又问我早前说有个萧娘子花好稻好的,怎迟迟未带来给她见?我就说人家萧娘子有难处呢。她问是甚麽难处?我说她有个要科举的阿弟,一个四五岁的小妹,都是要照顾的时候,只肯做计时的活儿,晚间定要归家的。”
第壹叁伍章 萧鸢细听暗打算
萧鸢凝神听她说:“同大娘子说话的当儿,恰王官人也在,他(她)真真是通情达理好说话的主儿,只赞萧娘子心地贤良,答应你可昏时离府,哪怕晨时晚些也可谅。“
”我拼着老脸不要了,我说萧娘子是个孀妇,家里弟妹全指她一人养家糊口,急等银子用喛,少了也不肯来。那王官人就说,旁官家富户的身边人、月例是二两银子,他愿翻个倍给,过节等喜庆日子还有打赏好拿。“
”不是我夸嘴,做牙子也有数年,甚麽样的主子没磋磨过,这样爽快大方的倒是头回见,萧娘子你再不答应,过罢这村可就没这店,你也晓得当下找活计的艰难不是?”
她看萧鸢只笑着不吭声儿,端过茶吃了几口,再把嗓音低了一低:“我手里还有几个黄花闺女,左右缠着要进提举府,我都拖延着不松口,先紧着萧娘子挑,这是为何?因萧娘子对我的眼儿,更对王官人的眼儿,这就是缘分,缘分来时如洪水猛兽,挡都挡不住。”
萧鸢听出话音:“那王官人见过我不成?”
姜婆晓说漏了嘴,索性道:“明人不做暗事,也没必要欺瞒萧娘子,那王官人确实青天白日见过你两面,赞你样貌周正,夸你口齿伶俐,一门心思认定要你去他府上做身边人。你还有甚麽难处尽管说,我一应儿帮你去提,就是勿要茶壶煮汤圆,嘴子不倒哪里晓得呢。”
萧鸢笑了笑:“事事皆如我意,姜婆你话都到这份上,我也无可要说,只是那王官人既然见过我,我总要一睹他尊容为先。”
姜婆脑门儿起汗:“常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王官人是个有功名的官家,脑瓜子灵活,妙语连珠,腹揣锦绣,又是菩萨心肠,足抵过那略寒碜的貌相。”
萧鸢摇头道:“我倒不重甚麽貌相。”
姜婆喜得额上青筋直蹦,一拍腿儿:“择日不如撞日,王官人正在街对面茶寮吃茶等我的信哩,我这就叫他来相见。”
“那敢情好!”萧鸢笑着答应,待姜婆匆匆离去,她的脸色倏得沉冷下来。
萧滽拿剪刀把烛芯挟了挟,淡道:“这牙婆子和那甚麽王官人倒是有趣。”
“有趣的在后头呢。”萧鸢起身收拾碗筷,不肖片刻,已听姜婆子在拍门拔,她洗净手,理了理发髻,这才不紧不慢地解闩出门,萧滽想想悄随在后。
今夜月色甚好,亮如玉盘,照得人格外分明。
萧鸢上下打量着王大诚,记起确是买切糕时见过一面,当日就不喜,并非以貌取人,而是鄙蔑他轻薄浮浪。
此时再看,额覆热汗,体散骚气,满脸的**横流,心底便愈发的憎恶。
“姜婆说萧娘子要见过我才肯应。”王大诚涎笑:“不知现可答应否?”
他心内感慨,都说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这月下看美人,果然是另一番难得的情境。
忍不得伸出胖爪去握萧鸢的手:“你但得答应,纵是想要天上的月,我都替你摘下来。”
第壹叁陆章 步步设陷引他局
姜婆乖觉地走开数步,站在街沿看货郎捏面人儿。
萧鸢拿扇柄朝王大诚手背狠敲一记,满脸风情月意地睨他:“这可是在大街上,左右邻舍看见,背后可要戳我的脊梁骨,你舍得?”
“自然不舍得。”王大诚连忙缩回手,一颗肥心却被猫儿挠成条条,迫不及待问:“明日可来我府上?”
萧鸢不答反问:“那些个行老牙子但见是我,总没活计肯给,可是你做下的勾当?”
王大诚欲待不认,却听她接着道:“姜婆都认了,你还有何不肯认的?当我傻子麽,旁人一个个得了活计,唯独就我没有,猜都猜得出来。”
王大诚一脸涎笑:“萧娘子果然伶俐,不过确不是我的主意,是那姜婆拿我的银子使的诡计。”
萧鸢咬着牙似笑非笑,抬起指尖用力戳他额头:“你若有意明跟我说就是,何苦要伙同姜婆这样磋磨我。我可生气了,原想明日去你府上的,算数,过三月半年再来商量。”故作辄身要回房。
王大诚急了,忙拦住她的去路,苦苦哀告:“一日不见萧娘如隔三秋,三月半年哪里熬得住,可怜我得了相思病要死,也早早地允肯罢。”
萧鸢瞧他**熏心的模样,“噗哧”一声笑了,又用扇柄往他额上拍打:“左右是个死,不妨让我打死你。”
王大诚忍痛道:“你打你打,只要能让萧娘子消气,纵是死在你手上也甘愿。”
萧鸢直把他额头噼哩啪啦拍得一片通红,方才罢手,抿嘴笑问:“你答应姜婆事成后给她多少好处?”
“二十两银子。”
萧鸢冷哼道:“不允给她,若被我晓得王官人偷给,你那府上绝计不去的。”
“不给不给。”王大诚叠声道:“萧娘子说怎样就怎样。”
睃她脸色满意了,趁势又央求她来府,萧鸢想想笑道:“不是我不答应你,是刚接了别家的活计。”
王大诚半信半疑:“怎可能?你接了谁家的活计?”
萧鸢撇嘴冷笑:“你当封了行老牙子的嘴我就没活路了?刚接了吏部尚书赵大人府里的活计呢。”
王大诚看她神情不似唬人,尚书府也不是他能得罪,顿时一颗心如堕寒崖,浑身脱骨般没力气。
萧鸢把扇柄往他额处红痕又是一下:“我虽不能到王官人府上,你可来寻我呀!”
王大诚听得一怔,顿时精神抖擞,浑身血潮澎湃:“萧娘子这话是何意?”
萧鸢轻轻说:“我右邻是鱼行,两家当中有条穿堂儿,厨房后门在那,明晚更时我把门开了,你偷进来寻我。”
又敲敲他的头,这次真的辄身走了,巧笑嫣然的进门,“呯”地一声阖紧,徒留门钹兀自打着颤儿。
“王官人可如意了?”姜婆陪笑着凑将过来,欲要说甚麽却被唬了一跳:“你这额头怎麽弄的?”
王大诚这才觉得十分疼痛,探手抚过肿胀如瘤,心底没好气,怒瞪姜婆子两眼,登上马车自去了。
第壹叁柒章 色字头上一把刀
再说翌日气温骤降,至晚间朔风紧起,天色阴晦,冷气袭人,偶有雨点滴答。
王大诚的马车停在街边,时不时撩帘往鱼行看,只待关门熄灯,他便能穿堂而过,入得萧娘子房中行鱼水之欢。
今晚那鱼行也怪,旁的商户都陆续下门板关店,唯有他家灯火通明,张贵坐在浅抱桶前,捞起肥硕大鱼往地上一摔,磁鳞开腹掏出肚肠,丢清水里洗净,搁案破缕去骨切丝,和入红糟和香油涂抹均匀,取来瓮子置于其内,用泥密封再加盖,抱起搁进室内储存,稍顷又出来,复坐下捞起另一条肥硕大鱼......
他在这里慢条斯理,不晓那头是心急如焚。
好容易见他抬起浅抱桶将残水倒进沟里,又来个老妇人,升火量米煮饭,两人吃了一顿,这才放下门板,不多会儿,缝隙间透出的亮光也灭了。
王大诚已在马车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浑身寒冷僵硬直打抖索,见得街市黑漆无人经过,连忙跳下车来,车夫也不晓躲往哪里避风雨,他也无暇顾及这些,径自脚步匆匆往穿堂里走,穿堂两壁皆是高墙,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一阵接一阵刮起的卷地风委实猛烈,人被风推走,足心透凉、脸若刀割,又不敢点灯,只得双手在墙上一点点摩挲,找寻厨房门的所在,走至穿堂中央,忽而手就触碰一方木门,顿时惊喜交集,轻轻一推,竟嘎吱一声真的打开。
王大诚顿时来了精神,满脑皆是待会把萧娘子抱住,用她暖软身骨,来慰他这长久等待的苦楚。
房里没灯,他低低地唤:“萧娘子,萧娘子。”忽得气流涌动,脚步窸窣,一个张口的麻袋兜头而下,他伸手蹬腿挣扎,又被绳子捆住双手双足,不晓往哪里拖拉,有人高声喝斥:“总算是把这偷鱼的狂贼逮到,不枉我们蹲守几日,今儿非让你长个教训不可。”
王大诚听得心惊肉跳,早把那偷香窃玉的心没了,忽而浑身一阵巨痛,原来是肩背、腰腿狠挨了几杖,忍不得高声求饶:“你们认错了人,我不是偷鱼贼。”
“死鸭子嘴硬,你不是偷鱼贼,怎摸进藏鱼的储室?”
“让他清醒清醒。”有个人声低沉带笑。
王大诚还欲辩驳,忽然一桶咸腥恶臭的冷水泼下,顿时被浇了个透心凉,浑身衣裳浸湿,寒凉刺肌入骨,止不住地哆嗦打颤。
“要不要再浇一桶?”有人问。
王大诚使劲儿吼叫:“莫要再浇!我是提举王大诚,应萧娘子之邀前来赴会,不是甚麽偷鱼贼,你们找她来便可还我清白。”
“看来还没清醒。”依旧是那个低沉带笑的嗓音:“继续浇,直到他承认是偷鱼贼为止。”
一桶又是一桶,哗啦声儿不止。
窗扇似大开着,呼呼灌进的冷风,吹在麻袋上,王大诚觉得自己就是那伙计从浅抱盆里捞出的鱼,被狠摔在地,待半死不活时,磁鳞除脏,破缕去骨,塞进瓮里成为他人盘中餐。
他怕的要命,用劲全身力气大喊:“我是偷鱼贼,莫杀我!”
第壹叁捌章 萧娘初进尚书府
有曰: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萧滽脚步轻快地踩木梯板上楼,长姐在灯下做鞋,听声儿抬首看他,含笑问:“得逞了麽?”
萧滽拽过把椅子,椅背抵住桌沿,撩起袍摆洒洒甩起,再抬腿跨骑在椅面上,将袖里纸笺递给她,一面拈碟里酥皮蚕豆吃:“王大诚的认供书。”
萧鸢打开纸笺看了一遍,噗嗤笑出声儿:“偷鱼贼,亏你想得出这个罪名,他怎会认下的?”
“人总是怕没命,像他那样的更惧生死。”萧滽神情薄蔑:“有了这纸认供,他再觊觎长姐美色,也不敢再乱来。”
“这样是最好。”萧鸢把纸笺叠好收起,两人又说了会话此处不多提。
果然自那后,王大诚再没来过,姜婆也不晓哪里去了,先还有人提及,后再没谁注意,日子照旧如常的过,天气愈发地寒起来。
且说这日一早,萧鸢打扮周正,把蓉姐儿托给赵伯,就出门招到轿子,坐乘到下角头西南的明照坊关王庙下来,见庙前冷清,她便进去点了香磕三头,以祈好运。
出得庙来,没街走十数步就是宝府巷,毋庸她找,门前乌压压皆是人的那处府邸即是。
萧鸢凑近前听她们说话,竟是个个身怀绝艺,至最后她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忽听一声鸣锣,有人嗓门洪亮:“老爷下朝回府!”又听巨响,萧鸢随音望去,朱红正门大开,出来十数锦衣佣仆将她们分散撵到东西侧门两边,留出地央宽道。
不多时,一顶青檐黑帷四人抬大轿由远渐近,轿帘低垂紧阖,围簇侍卫持刀疾步前行,目不斜视,神情肃穆。
嘎吱嘎吱一径入了正门去,佣仆复又急忙关阖。
又过了半刻,西角门打开让她们进,绕过照壁,来至个宽阔的院里,早有个气度威严的妇人带领七八丫鬟在等候,皆不苟言笑。
萧鸢等数人按指令分站几排,敛息摒气站着。
那妇人等几开始挑拣,个子矮的不要,身骨胖的不要,相貌丑陋的不要,年老或年幼的不要,举止轻佻放荡的不要,神情紧张惶恐的不要,指骨粗大茧厚的不要......这般一筛选,余的也仅十来个。萧鸢暗叹,这到底是在挑美人儿,还是在挑绣娘呢。
她十来个随那妇人等几沿青石板道往宅院里走,进了垂花门,转过屏风,是三间厅房,已整齐搁着绣棚、绷凳、搁手板,剪刀、绣花针、绷线及各色绣线等,应有尽有,十分齐全。那妇人让她们各自寻位坐定,铜炉里点起安息香,给一柱香的时辰,做出一幅绣品来。
一众晓得时辰吃紧,连忙调整绣棚,穿针引线,略思忖便动手,皆是平日绣惯的,花鸟树禽、山水亭榭说来就来,不多时,那麻利的绣娘,红牡丹花儿就展了瓣数。
萧鸢坐第一位,她也不忙,慢慢穿着绷线,还没决定绣甚麽,十来人只取三四个,若绣得大同小异没个新颖别致,胜面儿就不大。
那妇人恰站在她跟前,线香滴垂下烟灰来,看着空空的绣棚,不由微蹙起眉。
第壹叁玖章 比绣艺乍见春来
忽听得一阵脚足响动,有人踩踏跺往厅房来,那妇人不敢怠慢,连忙迎上俯身见礼。
萧鸢悄悄斜眼睃去,却是个身穿绯色朝服的男子,胸前补子绣锦鸡,腰束花犀革带,是个秩品二品的官儿,他身型高大,气势凛冽,只窥得侧颜,黑眸高鼻薄唇,棱角分明的下颌,容颜很是清隽,她暗忖,这定是吏部尚书赵正春,前世里沈岐山的死对头,两人朝堂争斗半生,直至沈岐山带罪发配烟障之地,后来她就死了。
赵正春余光瞟那一错不错盯着他的少妇,不动声色听着管事禀话:“老夫人意思,宫里若要赐婚可没个准日子,说来就来,不妨招些绣娘把嫁衣及其它先缝制起来,免得真到节骨眼时,又手忙脚乱的.......从这些绣娘中再择出三四位.......”
赵正春颌首,摆手不再听,再暗瞅那少妇的绣棚上空空如也,其他人皆已绣了大片,不禁笑了笑,一径朝厅后的正房大院去了。
萧鸢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一缕风吹得他袍袂掀起,衣袖鼓荡,天是釉青色,树木凋零,他像行走于三途忘川,萧鸢有种恍若隔世的虚芜感觉。
她忽然有了主意,垂颈抬手,飞针走线起来。
赵正春进房给老夫人问安,五妹妹赵莺莺恰也在。
老夫人对儿孙辈是非常客气的,命丫鬟搬来椅子让坐,又斟来热滚滚的茶,方问他:“听闻沈岐山已返京,今朝堂之上可有照面?”
赵正春“嗯”了一声,老夫人又问:“皇上没提指婚的事麽?”看他的神情叹了口气。
赵莺莺撇起嘴:“我还不愿嫁呢!”
赵正春吃口茶,看着她戏谑:“你都十八年纪,早就该嫁出门,若再过两年,纵是想嫁都难了。”
赵莺莺道:“我的哥哥,你还是自顾着罢,泥佛劝土佛,你也没成个家,还有脸皮说我呢!”
一屋子的丫鬟都捂嘴笑起来。
唯有老夫人愁眉不展:“你们兄妹二人,样貌才学品行哪样不比旁人强,怎在婚配上就这样的难?!”
正说到这儿,帘子簇簇响动,管事婆子用黑漆雕花方盘托着十数张绣品进来,送到老夫人面前道:“这是绣娘用一炷香的时辰绣制而成,请老夫人及大爷和小姐过目,择出三四张好的,可府中留用。”
赵莺莺饶有兴致地走过来、挨着老夫人身边坐了,边挑拣边评点:“这幅绣的是鸳鸯戏水,用的是蜀绣的针法,实在不易。”
“怎个不易法?”赵正春随口问,脑里却想着那绣棚空荡荡的年轻妇人,不晓后来绣的是甚麽。
赵莺莺笑道:“蜀绣有一百多种针法,每种针法对应不同地方,譬如这鸳鸯的羽翼,用的是鳞角绣,鸳鸯的脸用的是覆盖针,水波纹用的是线条绣,还有交颈处用的是缠绕针法,还有许多处......“她顿了顿:“我不过只懂个皮毛,但这绣娘却绣的娴熟精妙,我觉甚好,可留下。”
第壹肆零章 选绣娘各抒己见
那管事婆子寻到锦布右下角绣的姓名,高声报道:“绣娘郭桃留下。”
老夫人翻了两幅,挑出一幅,绣的是一只下山虎,她赞道:“乍看针线乱插似无章法,但多瞧来,表面却极光洁平滑,这虎毛刚健直竖,劈比细若毫发,毛色随动渐变,再看它眼珠子炯炯有神,几可乱真,形态十分的好。”
管事婆子立刻陪笑道:“还是老夫人眼光老辣,这幅刚收上来时,凡瞟到的都赞不绝口呢。绣娘丁香留下。”
赵莺莺又翻出一幅:“这可了不得,竟绣的是《金刚经》,字之大小,不逾粟粒而点划分明,且大小一致,上下左右齐整。”
“给我来看。”老夫人平日常吃斋念佛,听是经卷便有兴趣,接过觑眼细看,半晌后点头笑说:“品字章句,无有遗阙错漏,难为她记得!”
管事婆子遂报:“绣娘孟眉留下。”又道:“三个名位已满,我这就叫她们来见。”收拾起余它绣品辄身要走。
“慢着。”赵正春叫住她:“你手上的再给我来看。”
管事婆子连忙走近奉上,他接过一幅翻过一幅,至最后一幅忽而顿住,目光濯濯打量片刻,取出递给老夫人:“这幅绣的甚好,也要了。”
老夫人接过,赵莺莺好奇的凑将过来,忍不住用帕子捂嘴笑:“哥哥,你也不能因她绣了你的背影儿,就要好罢!”
“你待自闺中勤练绣艺,只好繁复炫技,浓艳重色,却忽略刺绣之本。”赵正春认真道:“苏绣乃刺绣之本,非其它可拟,你看这绣技,实而不华,雅而不淡,灵动而不呆板,虽是背影,却瞻眺而生情,远近有意趣,躯骨显深邃,它已不止是绣,而是绘,绘如画之逼真,更透其精髓矣!”
众人听得都有些凌乱,老夫人先笑起来,朝赵莺莺道:“绕得我都糊涂了,不过听你哥哥之言,一准没错,他才华渊博,学识见解都在你我之上。这个绣娘也留了。”
管事婆子遂报:“绣娘萧鸢也留下。”
这边挑的如火如荼,那边萧鸢和众绣娘等俱在厅房候消息,忽有个丫鬟来传:“绣娘郭桃在麽?”
郭桃忙站起称在,那丫鬟道:“可恭喜你绣的鸳鸯戏水,小姐很赏你的蜀绣技艺,快跟我去等着主子见。”
郭桃喜笑颜开的随去了。
不会儿,那丫鬟匆匆来唤绣娘丁香,称她绣的下山虎,老夫人看中,也领着往正房大院走。
只剩最后一个名位,气氛陡然窒息起来,三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甚有个绣娘低声哭泣:“家中已揭不开锅,此趟不成该怎生是好?!”
萧鸢也暗自愁容不展,这尚书府庭台楼阁、花草池院皆是一派富贵尊荣之象,再看那管事佣仆,更是气度不凡,实非一般寻常人家,若能再此寻到活计,自是旁处不能比。她在江南的绣艺虽好,但也不敢拿大。
这正是:一江春水一江涛,强中更有强中手。
第壹肆壹章 得中选前情过往
上回说道,赵府选绣娘实在严苛,萧鸢等几在厅房焦急候音讯,挑走了郭桃和丁香,还余最后一个名位。
正望眼欲穿之时,一个丫鬟过来唤:“孟眉可在?”无人答应,她又高声问一遍:“孟眉在麽?”
还是没有谁吭声儿,萧鸢推了推还在认真哭泣的绣娘:“孟眉可是你?”
那绣娘瞪圆泪眼点头称是,萧鸢有些哭笑不得:“选上你了,还哭甚麽!”
看着她欢天喜地跟在丫鬟身后没了影,萧鸢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可技不如人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其它绣娘陆续走了,她把针线都收拾齐整摆归原处,这才起身准备离开。
“萧鸢可在?”又来个丫鬟大声喊。
萧鸢顿步回首,满脸疑惑地回话:“在呢!”
“快来,选上了。”那丫鬟催道:“老太太要见你们几个,都在等你呢。”
这是甚麽阵仗?!萧鸢有些不敢置信,撩起裙摆跑到她跟前,再确认:“不是选三名麽,加我可就四个了!”
那丫鬟瞟着她轻笑:“先确没有你的,后来是大老爷把你的绣品挑出来,道十分的好,便又多增一个名位出来。”
原来如此!萧鸢暗忖一个大老爷们哪懂甚麽绣艺,怕是因她绣的是他的背影儿,巧在投其所好,方才得以选上。
这果然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绕过厅房,是处大院落,正面上房五间,两边游廊厢房,七八个着老酒黄薄袄浅青裙子的丫鬟、和那三个绣娘在门外站着,见到她来急忙招手:“还不快些,皆在等你。”已有人进房禀:“四个绣娘到齐了。”
萧鸢紧几步追上,随她们最后进房,再一字排开站在地央,给老夫人、赵莺莺及赵正春福身见礼。
“模样儿都很俊,给赏。”老夫人笑道,大丫鬟如意拿着四个荷包分送到她们手里,一齐称谢。
老夫人又扫量她们几个,其她三个还是做姑娘打扮,唯有萧鸢梳起妇人髻,遂把她叫至跟前详问。
萧鸢却也不瞒,坦荡荡道:“原住苏州富春镇,夫君四年前于沙场殁,从婆家休返娘家拉扯养大弟妹,如今随阿弟进京赶考,这城里物贵价昂,因而手头吃紧,只得出来寻找活计贴补家用。”
老夫人听得同情心骤起,叹息道:“你倒是个红颜薄命的孩子,怪可怜见儿的。”
赵正春慢慢吃茶,听得说抬眼看她,哪有甚麽可怜见儿的,说她风情万种不为过。
遂沉声问:“你阿弟姓甚名谁,可是为明年春闱而来?”
萧鸢回话:“阿弟名唤萧滽,确是为明年春闱。”
赵正春又问:“他乡试排名第几?”
萧鸢暗忖我若说他乡试为解元,前诉的种种苦情倒显得无足轻重,更况又是春闱考生,虽赵正春不是主考官儿,但他为避嫌疑,要辞掉她也未可知。
她定下主意,小心翼翼道:“阿弟乡试榜单排名倒数,此次来京考春闱并不抱希望,好在他年纪还尚轻,正可多加磨砺几年,以成大器。”
赵正春听得淡笑:“你倒颇有些远见。”
第壹肆贰章 包饺子姐弟和乐
蓉姐儿坐在门槛前托腮看人来人往,忽而眼睛一亮,起身朝外跑。
“喛,当心拐子拐了你。”赵伯一直瞧着她,嘴里喊着追出来。
香烛纸马店的张婆站在门前嗑瓜子,取笑道:“赵伯你慢点,老胳膊老腿折腾不得,当我们瞎麽,帮你盯着呢。”又朝张贵喊:“是不是啊?”
张贵正用柳条穿过大鱼鲜红的腮,打个结丢进浅抱盆里浸在清水里养着,听到这话抬起头,也不答,只看着萧鸢弯腰抱起蓉姐儿。
“买甚麽好吃的?”张婆看她肘挎篮子沉甸甸的。
萧鸢眯起眼回话:“肉行才杀的猪,我买了二斤前腿肉,一颗大白菜打算包饺子吃。”
“饺子,饺子。”蓉姐儿高兴地舔嘴唇。
“定是有喜事。”张婆断言:“今大尾巴喜鹊直冲你家窗叫个不停。”
萧鸢笑道:“得感谢您家嫂子给我透的信儿,明就去赵尚书府里做工呢,晚间给您送饺子来。”
“喛哟,天大的幸事。”张婆与有荣焉:“这饺子一定要吃,沾你的喜气。”
萧鸢笑着看向张贵:“你也有诶。”张贵挠头道声谢,颧骨浮起暗红,拎起条鱼要送她,却是晚了,已闪身进了房,赵伯把门阖起。
萧滽揉着眉踩楼梯下来,蓉姐儿扑上抱他的腿:“哥哥,哥哥,吃饺子。”
萧鸢正细细剁肉馅,瞟他一眼:“书念好了?”
萧滽呶呶嘴撩袍往椅上跨腿一骑,忽有甚麽东西掷来,他本能的一接,是一坨蒜头,听长姐道:“替我剥蒜瓣。”
他有些不敢置信,甚麽时候轮到他来做这些粗活,蹙眉不干:“这太难了罢!”
“没你读书难。”萧鸢头也不抬:“想吃饺子就得出力,否则一口别吃。”
“.......”萧滽怏怏剥蒜瓣,他真是越活越不如了,叫过蓉姐儿:“一起剥,否则没饺子吃。”
蓉姐儿摇头:“不会。”想跑。
“我来教你。”萧滽一把拽住她。
萧鸢弯起唇角,这个阿弟有时也很孩子气。
萧滽后来活干的性起,干脆接过长姐手里的刀,又让赵伯再取来一把,一手一刀“咚咚”剁菜剁肉。
蓉姐儿看得目瞪口呆,拍起手来:“哥哥最威风。”
“那是,也不想想我曾是做甚麽的。”萧滽答的意气飞扬。
萧鸢捣着蒜汁儿,似不经意般问:“你曾是做甚麽的呢?”
“东厂.......”他倏得警觉,咽下到嘴边的话,皆怪此时气氛太和乐,差点大意了。
“你说甚麽?”萧鸢没听清楚。
萧滽把刀放下:“我说剁好了。”萧鸢便不再追问,把剁细的白菜挤干水,混进肉糜里开始拌馅。
赵伯洗净手也来帮忙,拿起擀面杖一片一片滚皮子,萧鸢则拈起一片摊在掌心,执筷子挟馅摆中央,再折起紧贴,打几个花褶两边用力一捻,一个鹅胖饺子便好了。
萧滽也有兴趣尝试,包了两个被萧鸢驱撵:“祖宗,快别浪费我的皮子和肉馅。”
萧滽其实觉得自己包的还行,只是比起长姐的来,略逊一筹罢了。
第壹肆叁章 送吃食邂逅燕生
灶里噼剥燃着木柴,红火舔着黑漆的锅底,萧鸢揭开盖子,打过四遍水,白雾氤氲,面汤翻滚,饺子如江里行舟。
她觑着眼拿大漏勺舀了两海碗饺子,一碗张婆家的,一碗给张贵,使唤萧滽送去。
昏时渐晚,白月当空,呼口气都觉寒凉,萧滽先去找张贵,张贵连忙称谢接过,又拿一尾风鱼送他:“回去蒸了吃。”
萧滽叹口气,拍拍他肩膀:“你还是留着自个卖钱罢。”
辄身又去香烛纸马店,张婆喜不自胜,穷人家多过年才包饺子解馋,平日里难得吃上一回。
一阵风吹得袍摆晃荡,他揽紧衣襟急走,快至家门时忽见暗处走出一少年,他警觉止步,待月光照上那人的脸,顿微怔,不是旁人,正是燕靛霞。
“你怎找到这里来?”他迅速恢复平静,语气从容。
燕靛霞扯扯嘴角:“你怎瞒骗得了我,京城里人以十言之,两分为精怪,我随便一问便知之甚详。”
萧滽也不解释,摇头笑问:“你师兄他人在何处?”
燕靛霞道:“他替个大户人家收妖反被噬,正在闭门养伤,需得十日半月才能痊愈。”
萧滽莫名松口气,想想问他:“可饭否?”
燕靛霞不语,肚子叽哩咕噜却乱叫一通。
“明了。”萧滽打个响指,率先往前走:“随我吃饺子去。”
萧鸢把几大盘热腾腾饺子端放桌上,并着一碟白蒜汁,一碟乌酱油,一碟红辣油及一碟子酸醋,听到“噶吱”推门声回头望,愣了愣,笑着迎上去:“是燕生啊!许多日未见呢。”
蓉姐儿也兴奋的围着燕靛霞转了两圏:“燕哥哥,燕哥哥!”
燕靛霞不落痕迹地瞪了瞪她,“妖孽,过些日师兄就来收了你。”他在心底说。
萧滽挺同情地看着小妹,若她真是妖,绝对是妖群里最傻最呆的那只,暗叹一声,上前牵起她的手:“去吃饺子了。”
几人围桌而坐,饺子皮光滑丰弹,馅肉油水很足,又烫又香,皆吃得狼吞虎咽,萧鸢把碗里的饺子捣成两半,一边撒热气,一边喂小妹。
蓉姐儿小嘴鼓鼓地,很高兴地看着燕靛霞,燕靛霞索性半侧身子,留个背影给她。
萧滽半碗饺子下肚,动作渐慢,他开口问:“那赵府里可气派?”
萧鸢颌首笑道:“尚书府自然不差的,老夫人也大方,刚见面就给赏了一吊钱。”
“是吏部尚书赵正春府上麽?”萧滽想了半晌道:“那赵正春老谋深算,不可小觑。”
“甚麽老谋深算,今儿恰遇到他,看着年纪不过二十六七。”萧鸢回想着他的相貌:“长得斯文儒雅,举手投足十分洒脱,说起话来更有气势。”
萧滽深深看她一眼:“你可是对他一见钟情?”
萧鸢听得噗嗤乐了,玩笑道:“你晓得我是最欢喜这样的斯文人,不然在富春镇时,怎会答应嫁给那书院的韦先生。不过赵尚书位高权重,岂会看上个绣娘,还是个失夫的孀妇呢!”
第壹肆肆章 萧鸢巧计用燕生
这话儿听者各味。
萧滽安慰她:“阿姐毋庸妄自菲薄,若真因出身门第而轻贱你者,不是你不好,是他们配不起。”
萧鸢因他的小意殷勤而心底泛暖,笑了笑继续喂蓉姐儿。
萧滽却被自己感动了一把,何曾这样哄过谁,就连宫里的皇后嫔妃,都不曾指望他说一句好话。
燕靛霞吃完饺子,又喝下一碗面汤,方才朝萧鸢拱手道:“我在京城头无片瓦,又囊中羞涩,常憩桥门洞口下或寺庙之内,若这里方便,可否容留我数日,自是感激不尽。”
萧鸢神情疑惑:“犹记得燕生进京是为师兄而来,你为何不找他去?“
燕靛霞回话:“师兄身受重伤,不便打扰,待他痊愈,我自离去。”
萧鸢又问:“你那师兄因何重伤?”
燕靛霞道:“三月前宣平侯王晟薨在府中,其夫人请师兄前去伏妖,那院里有一株并头牡丹,一黄蝴蝶,一绿螳螂凶猛异常,饶是师兄百般化解,还是被那螳螂的大刀切中手臂筋脉,延及半身,需得好生静养,否则性命堪忧。”
萧鸢沉吟半晌,才道:“你要借住这里倒也可行,只是不能白住,需得答应我桩事儿,否则免谈。”
“请萧娘子尽管直言就是。”
萧鸢看向蓉姐儿:“我明日起需去赵府做工,昏时才得回。滽哥儿自要萤窗苦读最忌打扰,赵伯也是年迈体弱,可怜我这小妹无人看管,你总闲着无事,不妨替我照管她至离开。”又添一句:“你在这里吃宿皆免。”
燕靛霞变了脸色,他是要赖在此地盯紧这小妖孽,可没想过当她佣仆整日里看顾她。
萧鸢看透他心思,抚摸蓉姐儿柔软的头发,很疼爱的模样:“你勿要焦虑,我这小妹很是乖顺,从不惹事生非,你只要陪伴她,别被拐子拐走就好。”
又问蓉姐儿:“每日里和燕哥哥一起玩,可愿意?”
蓉姐儿笑嘻嘻地拍手:“嗯,要和燕哥哥一起。”
这妖孽......谁要和她一起!燕靛霞牙跟连腮都咬酸了,半晌一狠心:“答应就是!”
萧鸢嗓音蓦得清冷:“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你若欺蓉姐儿年纪小,故意怠慢她、冷落她,甚或把她看没了,我有的是手段要你的命。”
燕靛霞心底骤缩,他还来不及品味此话的份量,萧鸢已抱起蓉姐儿上楼去了。
萧滽笑起来:“我这阿姐的性子,你敬她一尺,她敬你一丈,你若得罪了她,可没好果子吃。既然接下看管小妹的活儿,你就勿要出差池,否则我也不能谅你。”
他顿了顿:“我倒不取你的命,我只要你生不如死。”
撩袍起身也往楼上去:“你宿房在堂屋右侧一间,自歇着去罢!”
燕靛霞脑里乱哄哄的,许久才缓过神来,这萧家的姐弟妹,似乎都很凶残。
他自己似乎误上了一条贼船,且有种很不祥的预感。
从此后的一路将十分艰险,是会要人命的。
第壹肆伍章 去赵府迷失陌巷
五更的天是虾背青,扁扁的下弦月凄清地低垂。
萧鸢早早熬煮了稀粥,一并将饺子油煎了闷在灶锅里,经一番梳妆打扮,悄悄地出了门。
一股子寒凉空气见人就扑,街道灰白而深远,泛起森森的冷光,行人寥寥,有个发髻凌乱的老妇正在生炉子,蒲扇扇起的缕缕浓烟,将一乘四人抬官轿迷蒙成一团黑色的暗影。
正是官员上早朝的时辰,嘎吱嘎吱声、马啼哒哒声渐渐络绎不绝。
萧鸢因住处离尚书府所在的宝府巷不远不近,她特意早些出门,打算走过去,可省下雇轿子的银钱。
穿过一条街,才发现宗人府、六部、御药库及鸿胪寺等皆聚集在此,官轿挨挨捱捱挤堵在一起,缓慢往前挪行。
她辄身往回走,拐进另条街,眺到钦天监还有太医院,照旧黑压压一片。
慌不择路穿进一条狭窄胡同,并不长,出来赫然是翰林院。
一缕风覆抹萧鸢额前的汗水,她发觉自己迷路了,京城棋盘格局,分置五城,排列坊巷,众多胡同浩繁几千条,若是初来乍道者,极易迷失其中难寻出路。
“嗨,让让,别挡着官爷的道。”轿夫不耐烦地大声呼喝,萧鸢连忙垂颈避让到墙角,听得谁冷哼一声:“个小娘子.....”
暂不提萧娘在此举步维艰,沈岐山披着黑色大氅,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出府往午门方向行,不出意外也被堵在众官轿间。
“三弟。”只听有人唤他,随声沉眸而望,是大哥沈谕衡掀起了轿帘。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勒着缰绳走近,拱手一揖,语气平淡问:“有何贵干?”
“无事就不能同你说话?”沈谕衡不恼反笑道:“三弟此趟回京如变一人。”
沈岐山笑了笑:“彼此彼此。”
沈谕衡似很感慨:“纵是再变,总是兄弟,手足之情实难泯灭。”
沈岐山蹙起眉宇,不耐烦了:“你倒底有何话说?”
沈谕衡低声道:“听闻皇帝有意指婚赵尚书的妹妹与三弟,你若心急,今日朝堂之上我可替你......”
“我不心急。“沈岐山打断他的话,眸中一抹阴鸷迅疾而过,他冷硬道:“我一点都不心急。”
他再不理,牵着马调头回走,再踏鞍翻身而上,拐出拥挤的街道,穿过狭窄胡同,不经意间瞟见右侧墙角站着个年轻妇人,化成灰都认得。
与富春镇时、那个不艳媚不成活的风流小孀妇不同,她难得打扮简素,发上只插枚玉簪子,略施脂粉,穿月白薄袄,油绿裙子,像根水葱鲜灵灵的。
这毒妇总是招人眼。
他打马停住远观了她半晌,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儿,她似乎迷路于此了。
心情不知怎地变得好起来。
萧鸢左顾右盼想寻着问路,可纳罕的是除匆匆来往的官轿,硬是不见一个人影。
正思忖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回原路。就听一阵踢哒的马蹄声挟着一道冷风遵劲而至。
她本能的回首。
这正是:襄王有意续欢情,巫山自送雨云来。
第壹肆陆章 沈岐山软玉温香
萧鸢猝不及防,只觉腰肢被健实的胳膊箍紧,再略使力儿,她便脚足瞬间离地,手指慌乱一抓,是马的鬃毛。
头则撞进精壮的胸膛,入目是一片绯色,补子绘狮子纹,是个秩品二品的武将,抬眼,果然是沈岐山。
顿时恼了,咬牙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沈大人要闹哪样?”
沈岐山俯首,嗅着她乌亮油松发上桂花油的香味,不答反问:“此乃六部五寺二院聚集之地,又值官员上朝时,你无端在这逗留,可晓会被捉拿问罪麽?”
萧鸢听得慌张:“我是迷路之故,兜兜转转到了这里,绝非故意。”
“那你要往哪去?”沈岐山勒紧缰绳,把她圈在怀里。
“宝府巷。”萧鸢戳他的手臂:“快放我下去,来往官轿里坐的皆是沈大人同僚,你脸皮厚,我可臊的很。”
沈岐山慢慢问:“你去宝府巷做甚?”
“干卿底事!”萧鸢偏不说:“沈大人可是要被皇帝指婚的人,被旁者瞧到与女子同乘,可小心龙颜大怒要你的命。”
沈岐山哼了一声,他会怕麽,真是可笑,抬首眺望远远有四人抬轿而来,索性张开黑色大氅把她连头至脚裹住。
萧鸢紧贴他衣襟,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鼻息间皆是男人浓烈暖热的味儿,有些恼羞成怒:“得寸进尺,不怕死麽!”
沈岐山低道:“莫动,有官儿近。”
萧鸢倏得身子僵直,攥紧他衣襟,摒声敛息大气不敢出一口。
赵正春掀开轿帘,正看见沈岐山噙起嘴角展颜在笑,不由有些纳罕,比起沈岐山,他和他兄长沈谕衡反更熟悉一些。
毕竟文武相轻,若不是皇帝有意指婚,他未必愿意多搭理这个武将。
沈岐山拱手作揖,赵正春颌首回礼,欲待开言,忽然神情微变,黑色大氅下摆露出一截油绿锦绸,显然是女子穿的裙。
沈岐山随他目光斜睃,倒也无谓,手掌暗在萧鸢腰上揉一把,轻轻说:“把腿缩回去。”
赵正春便见那抹油绿一闪即逝,如果方才可当假装看不见,这次便有些欲盖弥章了。
他冷淡的笑了笑,荡下轿帘径自朝前而行。
萧鸢躲在他大氅内,眼前皆是黑,忍不住问:“轿子走远了麽?”
“没有。”嗓音肃沉。
萧鸢乖乖地等了会儿,竖耳听不见动静,又问:“还没走远麽?”
沈岐山开口道:“你的腰怎麽粗了,在船上时还挺细,现与我的大腿不相上下。”
萧鸢先还一怔,待听明其意,脸颊腾的如火烧烫,这个糙汉子懂个屁啊,竟敢嫌弃她腰粗。
狠拧他大腿一记,抑着气道:“冬冷我穿了袄子,腰自然要粗些。轿子走远没,快放我下去。”
沈岐山默了默,挺认真地:“可你这也没大啊!”
他真的是不想活了!
萧鸢抬头,嘴唇正抵到沈岐山滚动的喉结,顺势就狠命的一咬。
这正是:
愤气满怀无处去,欺他弱处添抹红。
第壹肆柒章 柿子染换解罗裙
沈岐山闷哼一声,这毒妇,牙尖嘴利不留情。
他往她臀上狠拍了记,萧鸢吃痛方才松口,咬得狠了,唇间有淡淡的腥味。
他眸中的冷与她眸中的火相碰相持,过有半晌,萧鸢一把掀开黑色大氅,哪有甚麽官轿,大马踢哒哒已至宝府巷。
太阳上来了,早市热闹起来,听得挑担的麻油哥在叫卖,太平鼓敲的闷响,马车蹄声得得过了桥。
“放我下去。”萧鸢杏眼圆睁,嗓音清脆,一点也不怕他。
沈岐山伸手挟抬起她的下巴尖儿,略使力,粗砺指腹把细嫩的肌肤都磨红了,他忽然戾笑:“就这麽喜欢咬人?我也喜欢,咬得越紧越好。”
萧鸢察觉到甚麽,红腮又添新红,低骂道:“衣冠禽兽。”话音才落,一阵头晕目眩,脚足踩到地,被他放下了地。
她抬手整理发髻,看他骑着高头大马,背影渐远终消失不见,这才垂下眼眸,走至赵府前,报明来意得允从西角门进。
管事林嬷嬷带她们至花厅各自落座,各色绣具皆摆妥,赵莺莺领着丫鬟也过来,随她们一道做针黹。
赵莺莺大家闺秀,知书达礼,脾气也颇温和,处了半日彼此熟悉起来,言语谈笑还算和乐。
晌午用过饭,可休憩会儿,花厅外是个园子,有一颗柿子树,叶子都落完,还结着半数的果,也无人采摘。
孟眉原是京郊的姑娘,乡下长大,仰颈望稍顷,笑道:“霜打后的柿子分外的甜,他们大户人家不在乎这个,瞧呢,皆被鸟叨吃光。”
郭桃年纪最轻,勾起馋虫,笑问:“你可会爬树?”
孟眉道打小最擅上树掏鸟,郭桃遂鼓怂她摘柿子来吃,丁香也附和,萧鸢倒无谓。
孟眉禀了林嬷嬷,卷袖勒臂,抱住树干蹭蹭而上,确是十分的利落,摘了几个用裙摆兜在怀里,下得树来。
哪晓得有个柿子被鸟啄了个洞,黄渍渍稀烂烂淌的裙上都是,林嬷嬷忙叫丫头比着她身样去寻裙子,没会儿倒拿来一条胭脂红的。
孟眉穿着只觉腰紧臀肥不合身,又不便再麻烦林嬷嬷,只摒气硬撑着,吃完柿子,一起往花厅走,萧鸢见她走路扭扭捏捏的,遂低声问她怎麽了。待听完笑道:“我与你调换来穿。”孟眉连忙谢过,两人躲进假山洞里,匆匆解掉裙子互换了各自系上。
再说赵正春下朝回府,他今沐休,遂换了官袍,再去给老夫人请安,路过花厅时听到有女子笑声,便问厮童谁在里面,厮童回话:“是来陪小姐做针黹的绣娘。”
赵正春颌首走过,想想又辄返回来,朝花厅而去。
赵莺莺要绣一个凤穿牡丹纹的枕套,萧鸢正帮她搓线配色,忽就见个身穿石青团花茧绸直裰的男子进门来。
林嬷嬷忙喊声大老爷,众绣娘不敢怠慢,连忙站起福身见礼。
赵正春免她们的礼,笑意温和道:“我途经而已,只是顺道来看,不必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