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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燕云藏月     蒹葭皇朝txt下载     蒹葭皇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章 天地人神鬼

    不知何时,湖上的雾气浓了起来,开始时还如青烟袅袅般缭绕,一会儿便稠得像兑了马奶的烈酒,连天上的那轮冬日都变成了蜡封的烛火,隐隐约约,似要熄灭。

    “阴神毕竟是阴神,体魄与精气全是凡人之属,纵使神识磅礴,可还是不能露于这煌煌人间啊!”临湖的小楼里,老妇人将枯槁的左手伸出窗外近乎粘稠的雾气里,带回来一片水珠。

    旁边的一位妖媚女子赶紧捧上丝巾手帕,老妇人沾了沾手上的水汽,又递还给她。平时眉眼间百万风情的辛巳娘,此时低眉顺眼,忒是温良。

    辛巳娘刚想再献殷勤,给老妇人暖杯奉茶,身后一声冷哼吓得她一个哆嗦。

    原来房间里还立着位中年人,头上紫发,颌下紫须,嘴角的胡子则只有长长的两绺,随着鼻尖呼出的气流摆动,像是蜿蜒的龙须。他左眼似阖似开,右眼则竖着褐色的瞳仁,盯着窗外的氤氲,鄙夷的冷哼道,“阴邪!”

    只一句便吓得辛巳娘花容失色,中年人左眼开阖间瞄了一眼脸色惨白的女子,又是一声不屑的冷哼。

    “六姑娘,到阿母这来。”老妇人倒是和蔼,将吓坏的女娃娃唤到身后,这才苛责地看向中年人,“卷起你的胡子,六姑娘对你怕得很,平时也不顾及着她,在阿母面前耍威风吗?”

    中年人不敢忤逆老妇,果真悻悻然的耷拉着长须,只是望向窗外的目光仍是极为冷冽,似乎能够刺破浓雾,看到湖心的那只孤舟。

    “呀,看啊!阿母,二哥‘开域’了!”辛巳娘惊叫一声,引得老妇又向窗外看去,果然看到湖心亮起了一圈土黄色的光晕,似蕴含着勃勃生机,一下子驱散了几分阴寒。

    湖心处方圆十丈,阴阳交错。阴处,浓雾隐去孤舟,青衫一抹独留,雾海里偶尔闪过冰刃的寒光。阳处,土黄色的光环像是流动的焰火绕着大汉缓缓旋转,光环一会儿盘旋在腰际,一会儿悬浮在脚下,不时钻进湖面,激起沸腾的水泡。

    孟一苇青衫湿透,水珠顺着发丝滴下来,还未落到船底便冻成了晶莹的冰珠。不比对面的大汉气血充沛至极,他只是个不习武道的凡人,这时已经快要冻伤筋骨。

    为了应付这位如期而至的小神仙,孟一苇也算下足了功夫,几天来跑遍“天地人神鬼”五府。座下的小舟,看似普普通通,其实船底已经刻满了从天工府拓印来的神纹。手上的竹竿,好似一如平常,实则内部已经被掏空,然后插进了一条从地物府借来的引魂骨。凭借自己天生无限无垠的神识,诵读着学自神宇府的分魂诀,孟一苇在镜泊湖上起了阴雾,又操练着自诡道府讨来的六元兵阵,营造出杀伐战场。虽然这东拼西凑、不伦不类的“意”注定孤阴不长,但是起码可以同武道小神仙的“域”分庭抗礼吧!

    可是现在情况有些不容乐观,这位小神仙的气血出奇的旺盛,“开域”之后浮空而立,轻松至极,这是要把自己拖垮的节奏啊!

    凡人与神仙之间的鸿沟,真的无法跨越吗?“人意”真的难以对抗“神域”吗?还是不甘啊!要不要拼着神损体残的危险搏一搏?可是有些不值呢!

    孟一苇正在犹豫间,雾气却自发有了变化。这时,如果从天空中向下看,氤氲的雾气像是被无形的手掌拨动,自右向左旋转起来,渐渐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漏斗,漏斗的顶部覆盖住整个湖面,底部却凝聚在一点,正对着孟一苇手里的竹竿朝天的那一端。

    手中的竹竿微微一颤,孟一苇听到吟唱。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叔父?”湖上孤舟,青衫独立,孟一苇抬头展眉。

    “小子!‘天地神鬼’都有了,不是还缺‘人’嘛!”心岛小筑,水烟袅袅,孟小花低头微笑。

    漏斗化成了陀螺,吟唱的人变成的孟一苇,

    “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存,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自打湖中起了浓雾,岸边的看客就成了睁眼瞎。众人百无聊赖,只好静待战况,忽然有耳尖的人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吟唱声。刚开始还被人讥笑为幻听,一会儿所有人便都被那清冷的吟唱拽住了心神。

    小草也听到了吟唱,停下手里捻动的佛珠。他惊疑出声,“小夫子…在吟诵正气歌诀?”

    “正气歌诀?不是人才府门外石碑上刻着的那篇劳什子玩意嘛!”秦伯集浑是不信。

    “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孙平山蹦出一个字,然后目光灼灼的看向湖心。

    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吟唱声,湖面上的雾气渐渐全部被陀螺旋起,长龙一卷,直上青天。盏茶的功夫,镜泊湖上已经不剩丝毫的烟气,待那暖阳重新涟起波光,看清湖面的众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湖心处方圆十丈,南边是脚踩光晕的大汉,此时却也怔怔的望着前方。

    北边,还是那只孤舟,可是孤舟的后面却是一片晶莹。

    静止的铁角马拉着狰狞的巨辕车,悬停的破甲箭封锁了天空的每一个角落,成落势的穿云戟将前方的敌人包围成弧形。冰尖、冰刃、冰角上透着寒芒,却没有一丝阴气,反而将单色阳光反射成七彩琉璃。

    “这是…什么…”辛巳娘望向窗外的湖面,惊叫出声。

    “由阴转阳吗?”中年男子眯着双眼,收起鄙夷一切的傲气。

    “呵呵,娃娃们,这就是人间的意场啊!”老妇人环视两人一眼,感叹不已,“可怎么破这人间的书院啊!”

    “俺认输了,俺能破千甲,但是抵不住万甲,输了!”从怔然中回过神来的文丑低头抱拳,独有一种磊落。

    孟一苇也对这憨厚大汉颇有好感,“认输就不必了,我这阵仗也只能自保,根本伤不得你,何来输赢之说啊!”

    “这个…俺…”文丑有些踯躅

    “你想问什么?”孟一苇帮他说了出来

    大汉表情一松,真还问了一句,“这就是书院的‘意’?”

    “应该是人间的‘意’。或者就是人的‘意’!”孟一苇回答的甚是庄重。

    “这个‘意’叫什么?”

    “叫什么?”孟一苇有些出神,一会儿才悠悠出口,“就叫作‘天地人神鬼’吧!”

    文丑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咋摸着奇离古怪的名字。然后便踩着湖水向南岸走去,南岸的一间小楼包厢关起了窗。

    “扑通”一声,原来是戚满福跳下了水,这个肥货在水里倒是灵活,几下倒腾便近了湖心。爬上小舟后,对着孟一苇谄笑一声,“师尊,徒弟我接你回去!”然后便呼哧哧的滑起了船桨,小舟行向北岸。孟一苇撑着僵硬难动分毫的身体,嘴角露出温暖的笑意。

    心岛之上,孟小花掀开一本飞了毛边、黄了扉页的破本子,在末页上添了“天地人神鬼”。

    然后,合上书本,封页上赫然三个字——“人间意”

    他温柔的摸着耳边的小花,呵呵道,“又多了一个啊!”

第三十一章 终生孤寂

    鹅卵石铺就的池底,温润的像婴儿的手。缭绕的水汽让这方温泉恍如缥缈的仙境,令人不禁想拨开云雾,看清是哪位伊人在轻解罗裳。

    可惜候在竹屏外面的戚满福知道,里面绝对没有什么仙女,有的只是一个干瘦的老和尚和一个瘦高的小夫子。

    竹屏内是苦竹山里蹦出的一眼温泉,咕嘟嘟的犹如沸水,一般人根本难以消受。其实,这沸泉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烫人,估计也就是常人体温的两倍,那些吓人的滚沸只是气流涌动造成的假象罢了。

    这方温泉被不二老和尚称为“千眼”,既分了几分菩萨千眼观世的佛性,也正对应着这泉水的特点。说起来极为有意思,苦竹山是石山,不邻水却内中空,大大小小的石洞使苦竹山像内部掏空的巨缶。这方温泉在数丈下已经涌到了一个石洞内,灌满洞腔后继续向上,而顶层的石壁如同一个滤网,其上近千个碗口大的“窟窿”使泉水只能分成千股才能涌出地表,这才有了千眼之说。

    从不同方位、不同时间涌上来的泉水流速不同,或急或缓,或曲或直,不断碰撞到一起,这才造成泉水滚沸之势。另外,还有个好处,就是让泡温泉的人,只感觉热流敲击穴位,周身筋骨为之一松!

    孟一苇躺在温泉里,昨天在镜泊湖上冻僵的身体,被热流敲碎了冰壳,麻麻痒痒,很是舒服。

    “如何啊?小夫子,可是舒服得紧?”不二老和尚惫懒的声音从旁边的池子里传来。

    “确是不错,这二十两银算是没有被你坑到!”

    “一分钱一分货啊!小寺的家底就是这么攒下来的!”

    听到这话,孟一苇感觉自己有些牙紧。

    “听说你打赢了一位小神仙?”老和尚问起了正事

    “才一天就讹传成这样了?哪里是打赢,只是吓跑罢了!还害得自己被冻成了冰坨!”孟一苇苦笑不已

    “那也不错了!以你这不能习武的身子骨,能够吓退武道小神仙,够你吹的一壶。”老和尚撇撇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问了一句,“世有因果,别人避之不及,为何你主动沾染?”

    孟一苇一愣神,随口吹开眼前迷雾,答道,“肉身之始便堕入因果之中,欲挣扎,但无用啊!”

    “唉!世人皆苦,往生极乐,阿弥陀佛!”老和尚罕见的法相庄严。

    “呵呵,还说我,不二啊!你是得道高僧,为何非要去和那个大喇嘛拼死拼活?这不也是沾染因果!”孟一苇问的轻挑,神情却格外严肃

    “因果轮回,大道佛藏,纵使肉身佛陀,也脱不得,脱不得!阿弥陀佛!”平时不怎么喧佛的老和尚,今日已经唱了几句佛号。

    随后两人都不说话了,无论是大煜第一宝刹的高僧,还是天下第一书院的夫子,都被浓浓的水汽包围,呼吸都似乎窒了一窒。

    晌午,戚满福到佛堂吃了顿爽口的斋菜,下午搬了一摞蒲团,铺在向阳的墙根,软乎乎,暖乎乎,躺在上面打起了瞌睡。

    直到夕阳转山,竹屏里才有了动静。

    孟一苇出了泉,拭了水,穿了衣。看向旁边的池子,老和尚没动静。不禁走过去,拨了拨水汽,俯身去瞧,原来老和尚枕着池沿睡着了。脸上的皱纹淌着水珠,像老马跑在颠簸的土路上,一走一停,终于滴落向池水,却有一半已经留在深深的沟壑里。

    “嘿,老和尚!”孟一苇轻唤

    “嗯~”老和尚睡得浅

    “你和大喇嘛打架,定在什么日子?”

    “就是冬至日嘛!五天后!”老和尚闭着眼睛

    “哦!这样啊!”孟一苇沉吟了一会儿,“用不用小草来?”

    听到这句话,老和尚睁开了眼睛,“还是算了吧!否则不又开了一段因果?善哉,善哉!”

    “那行,我先走了!你继续舒服着!”孟一苇转身绕过竹屏风

    “小夫子!”老和尚喊了一声,孟一苇停了脚步,只听老和尚的声音有些庄重,“老和尚我虽然六根清净,但也不脱红尘。只是有句忠言予你!”

    “哦,说来听听”孟一苇觉得有趣

    “你内里太热,外里太冷,小草恰恰相反,它是外面太热,心里太冷。但是不同因却可同果,你等二人难免落得个同样下场。”

    “什么下场?”孟一苇重新转过了身

    “唉,小草入了佛门,理该如此,只是你在红尘,可承受的起‘终身孤寂’四字?”

    “终身孤寂?”孟一苇沉吟着,没有回答老僧,只是慢慢走了出去。

    坐在回城的马车上,孟一苇低头瞧着竹杖表皮上的斑纹。这根竹杖是新做的,昨天那根插入了引魂骨,已经一并还给了地物府。于是便从苦竹山上,选了根新竹,抹去寒霜,磨去竹节,也算当用。

    苦竹的竹纹比较奇特,每节只有墨色的一条,直上直下,像黑色的泪痕。

    摩挲着苦竹纹,孟一苇小声说着,“终身孤寂嘛!也值得!”

    戚满福驾车还是有一手,马鞭甩的响亮,车辕转的轻快。

    擦着最后一抹余晖,马车进了翼阳城,然后转转悠悠,等到停到入微阁的门口,已经星光灿烂。

    “那个师尊,我这个以前的同僚要一起吃个酒,您看徒弟我出次书院不容易,可以…”刚挺好马车,戚满福就支支吾吾道

    “快滚!”孟一苇笑骂一句,戚满福乐个屁颠

    孟一苇独自回了家,惜朝和玲儿都在书院住着,开课期间不能出院。少了惜朝的温柔款款和玲儿的鸡飞狗跳,入微阁顿时有些空旷冷漠。

    忽听门口有人喊话,“是小夫子在家吗?”

    原来是邻巷的王家新妇,穿着红袄,中人之姿却清秀淳朴,见着孟一苇有些怯懦

    “是我,劳烦你有何事?”孟一苇很客气

    “是那个,有个仙女!哦,不,是个穿紫衣的俊俏姑娘,来给您送衣服,可是您不在,便差我转交一下”王家新妇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瞧着传说中的书院夫子,倒没觉得气势威严,只是惊叹英俊年轻的很,还有,身量真的很高啊!

    “那,谢谢啦!”孟一苇抬手接过衣盒,随口一问,“来人有什么交代吗?”

    “有,有,有,瞧我差点忘记了!那紫衣姑娘说了,昨天站在山坡上,看您划舟划的辛苦,还被冰碴划破了青衫,所以连夜赶了一件送给你。”

    孟一苇闻言低头,果然前襟有处破口,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那个姑娘,真有情意呢!”王家新妇送完衣,说完话,看过小夫子,就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孟一苇回到厅里,打开衣盒,果然是一件自己喜欢的青衫,只是颜色更重了些,就像星海航路上深蓝的海水

    “记得带我去星海航路哦?拉勾勾!”记忆里,十几年前,有位小姑娘娇憨的对自己说着,孟一苇有些恍惚。

    “你外冷内热,终身孤寂!”白日里老和尚的话突兀地响在耳边,将他拉回现实

    低头瞧着崭新的青衫上细密的针脚,孟一苇不禁攥紧了手指。

    “为了不让别人堕入我的因果!那就终生孤寂吧!”

第三十二章 妃子笑

    “嘿,老三,招子放亮点。这西坊十三郭最是闲杂,扒钱袋子的小手多似个牛毛。明儿个又到了冬至日,进城来赶场的小商小贩早被几百双贼眼盯死了。你我俩虽然不是善人,但好歹吃着官家饭。可要将这些‘伸手掏钱’的小鬼头看紧喽!嘿,听到没有?”佩刀的矮壮汉子拍了拍刀鞘,对着身旁的半大小子叮嘱道

    “晓得,晓得,李叔,咱也不是新手,来这都府西坊巡察司也有小半年,犯在咱手里的毛贼没有两巴掌,也得满四双,放心吧!全在咱眼里瞧着哪!”半大小子将佩刀扛在肩上,左手插进腰带里,一边四下张望着新奇,一边漫不经心的答应着。

    “啪!”矮壮汉子直接给了半大小子一刀鞘,心里想着,这惫懒货不能嘴上说教,还得刀下伺候。等了一会,却没听见夸张的吃痛声传来,转头看去,就发现那小子正呆呆的望着前方。

    矮壮汉子心头真是火起,抬起左脚,一下将半大小子踹了个趔趄。哪想那小子不怒不恼,站稳后还是呆呆望着前边。

    “妈了个巴子,大街上丢魂啦!”矮壮汉子走到半大小子耳边一声大喝。

    “啊!”那小子被吓了一跳,回头看了一眼矮壮汉子,又伸手指了指前边,终于回了一句,“真是妈了个巴子,打小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婆姨!”

    矮壮汉子闻言一愣,随后朝前望去,定了定神后,不禁眯起了眼睛。

    翼都没有城墙,因此也就没有城门。但是在东西南北四方各修了座宏伟的牌楼,东曰青天阁,上盘木雕青龙,西曰白山丘,下踞金刻白虎,南曰朱云阙,空悬火晶朱雀,北曰玄水坛,地埋墨石玄武。进了牌楼便是城,出了牌楼便是郭。西坊十三郭当然是在白山丘内外,但是城里郭外同样的人声喧沸,也就没有城郭之分了。

    此时,摩肩接踵的白山丘下却自动分出了一条小路,一头翼都少见的双峰骆驼,甩着鼻尖处的铜铃,正慢慢向城内走来。

    这头骆驼真是太大了!见多识广的阳城人又不是没见过沙海里的骆驼,通行瀚海城的商队每年也要在鸣沙丘下走几个来回。但是这头狰狞巨兽,可真真的让人望而生畏!

    它浑身毛色金黄,唯有胸前有块白色的月牙。驼峰凹处离地面就得两人多高,如果再加上长长的脖颈,已经赶上了街道旁边的三层小楼。磨盘大小的蹄掌,像青色的镔铁,落在石板路上,碰碰作响。时不时打个响鼻,露出锋利的牙口。

    这等荒野巨兽来到了人挤人的集市之上,一蹄子下去不就得踩死几个?但是这头巨型骆驼却表现极为温顺,眯着眼,慢悠悠地向前,不急不躁。可再温顺的老虎也不是家养的猫,碰上如此骇人的牲口,理当有多远离多远才对。可奇怪的是,这满街的男女老少都只是让出了街心小道,然后就排排站在两旁,踮起脚尖向上观望。

    原来驼峰间有着一座红莲,红莲上坐着一身红衣。红衣露肩、露脐,于是外面又罩着红纱,红纱再掩着红唇。朦朦胧胧,只觉着像一团火,火中放着一块洁白的美玉。

    骆驼虽然慢腾腾地走着,但毕竟步子大,一会便穿过了白山丘,从愣神的半大小子和眯眼的矮壮汉子身旁擦过,一阵幽香。

    “这西域来的婆娘真是火辣的够劲!”半大小子提了提腰带,兴奋的吸溜下口水。

    矮壮汉子又一拍刀鞘,“哼,这女子妖冶魅惑,不似常人,有些可疑!”

    “我说老李,咱们只是抓小手的,大贼大寇,有青羊角卫的神弓伺候着呢!再说,这画儿似的婆姨,是贼人?你不怕满街人的口水淹了你?”半大小子一阵揶揄

    矮壮汉子一愣,然后环视了下周围人痴迷的追望,不禁叹了口气。

    骆驼没有走多远,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驼铃响,甩着尾巴在一家卖熟羊肉的食肆前停了下来。

    食肆的伙计被巨兽吓愣了神,连手里的佐料都忘了撒进锅。还是掌柜的见过些世面,给了伙计一记头锤,然后谄笑着走前几步,“这位姑娘,第一次来翼都?那可来的是时候,小店的冬至羊肉,大骨上锅,大排上架,料足,汤浓,驱寒,闻名西坊三十年,您也尝尝鲜?”这时巨驼在石阶上磨了磨脚掌,吓得掌柜的一个哆嗦。

    红莲座上沉默了一会,然后从红纱里伸出三根纤纤玉指。掌柜的咽了咽口水,小心问道,“姑娘要三斤?”

    三根手指轻轻摆了摆,又顿了顿。

    掌柜的又咽了咽口水,“难道是三十斤?”

    三根手指捏了个兰花

    “好嘞!”虽然不知道这巨兽上的红衣小娘子为何要买这么多,但是看着那双玉手,掌柜的觉得白送三十斤羊肉也值了。于是就招呼伙计麻利儿的从锅里捞出熟烂的大排,自己撸袖子亲自持刀剃肉,撒上些孜然和麻椒,利索儿的拿油纸包了,双手捧了上去。

    谁知,那双兰花指轻轻敲了敲莲座,骆驼的巨头就扭了过来,一下咬住油包上的捆绳,然后便叼着纸包,一荡一荡地继续向前走去了。

    这一系列变故瞬间发生,掌柜的还没反应过来。等骆驼都走老远了,他才“妈呀”一声,想着刚才巨驼那大嘴大牙离自己的脑袋那么近,万一把他当成了脆生生的旱地萝卜,一口咬下去半个身子不就没了?不禁一身冷汗,两腿发软。旁边的伙计则望着锅沿上丢丢转的玉珠,瞪大了眼睛。

    再新奇的物件,再妖媚的女子,也只是一时扎眼。翼都人就是有些大气,你美是美着,我看是看着,擦肩过去也就算了,纵使踮脚追望两眼,也只是图个别人少见的新鲜。骆驼驮着红莲上着红衣披红纱的红唇女子走远了,西坊十三郭也就回复了吆喝叫卖的喧嚣之中。

    而此时,太清宫里却一阵肃穆。熙裕帝穿着常服,躺坐在藤椅上,松垮的四肢带着疲态。空旷的大殿上,站着三位黑袍老者。三人的黑袍,不同于帝国武将的玄铠,而是像墨一样的漆黑。

    “陛下,巨梅仙来翼都了!”左边的瘦高老者沉声道。

    “那又如何?”熙裕帝哼了一句

    “需要将‘眼睛’交给书院吗?”中间的银发老者小心问道

    然后,大殿里便是死一样的沉寂

    突然,熙裕帝猛地起身,“碰”的一声踢倒了烛台, “废物,都是废物!”

    右边的老者赶紧近前一步,“陛下息怒,臣等无能,克制不了巨梅仙。但是在这皇城之中,他也休想为所欲为。而且,陛下并不是一定要留下他吧?”老者试探着问道

    “嗯?”熙裕帝似承认似否认

    那老者赶紧接着说,“如果陛下并非想留下他,那就根本不需要把‘眼睛’交给书院,我等可保皇城无虞。另外,我听说巨梅仙已经完全成了女儿身!天下认得他的人已经不多!他既然此次悄悄的来,也就不会兴风作浪,等他悄悄地走就行了!”

    “若他来皇宫如何?”熙裕帝问道

    “任他来去!”

    “若他来皇宫见她又如何” 熙裕帝再问

    “陛下,他已经是女人啦!”

    熙裕帝一愣,随之哈哈大笑“女人!女人!好啊!”

    是日,夜色绝美!一轮已经有八分满的月亮挂在蔷薇宫的挑檐上。蔷薇宫庭院里的老树下,拴着一头巨大的骆驼,投下山一样的阴影。

    “你怎么来了?”蔷薇帝后,一袭红衣坐在廊腰

    “老和尚要比武,我来看看,毕竟是我兄长!”巨梅仙,一袭红衣坐在树梢。

    “你怎么也穿起了红衣?”蔷薇帝后望着树梢的那个人,有些看不清。

    “得不到你,就变成你!”巨梅仙的嗓音很浑厚

    蔷薇帝后默然

    “红黎,你若愿走,随时可以,这翼都,还拦不住我!”巨梅仙波澜不惊的声音中有了一丝起伏

    蔷薇帝后还是沉默,一会儿苦涩回道,“我要保护他”

    “呵呵~~呵呵~~~”巨梅仙突然笑的没有一丝烟火气

    随后他飞身落到骆驼上,骆驼转身便向宫外走去。隐隐传来声音,“你房间里,有半包熟羊肉,是西坊周记老店的。二十五年前,我与你冬至日相识,正是分食了一包羊肉,共饮了一壶清酒。肉我买来了,酒是我自己酿的,口味和当初的一样,名字另外换了一个,就叫作‘妃子笑’!”

    “‘妃子笑’?” 蔷薇帝后呢喃着,嘴角果真漾起如有若无的笑意。“梅哥哥,你是兄长,红黎今生对不住你啦!”

    这夜,皇宫里守夜的侍女太监都看到了一处奇景。

    巨大的怪兽身上封印着一朵红莲,一身红衣的仙女坐在红莲山,压着怪兽慢悠悠地走出了皇城。而且那仙女的身姿极像母仪天下的蔷薇皇后,于是帝后是天女下凡的传闻就不胫而走,又是一阵喧嚣。

第三十三章 肉汤炖萝卜,上山敲木鱼

    打着卷儿的小细风冷的割肉,撩飞了酒铺的旌幡,吹散了下锅羊肉上热腾腾的白气。

    昨夜还圆月东升,今天便乌云盖顶,仿佛这冬至日一到,老天爷的脸色一霎便冷了下来。不过,对于翼都里的老百姓来说,这阴冷的天气,正好围着红泥小火炉,炉上炖着羊肉,炉边热着烧酒。

    煮肉的大铜锅就支在门口,伙计从铜锅中钩出一片熟烂的羊排,在店里食客的催促下,赶紧将羊排拆成小块,分到了几桌沸腾的小铜炉里。

    等到伙计再回到门口,发现大铜锅前已经站了个穿着月白色僧袍的小和尚,不禁诧异的问道,“唉?这位小师傅?也来买羊肉?”

    “嗯,不要肉,只给我盛些老汤!”小和尚笑得有些尴尬

    “呦!小师傅,喝肉汤不也是沾了荤腥?反正都是破了沙门戒律,还不如大口吃肉呢!”肉铺前堂里烤着火炉的说书先生,瞧着有趣,不禁揶揄道

    “山里的老和尚说,因果分有大小,能小点还是小点好。院里的小夫子也说过,做事可以出格,但仍需要有些敬畏。而从小和尚自身讲,我修禅不修佛,所以山里的佛祖管不得太宽,我入世不还俗,因此院里的夫子也约束得不紧。本来确实可以荤素不忌,但是两位师父的话还是需要谨记的,尽量少些因果,多些敬畏。”小和尚说得淡然,甚至有些理所当然

    那位说书先生虽说栖身市井,但也有些见识,一愣之后便感觉到了小和尚的不凡,于是低头吃肉,微笑不语。

    肉铺伙计倒不管什么僧俗之别,只管接过小和尚递来的食盒。入手一沉,食盒挺重,打开后才发现内里套着铁壁夹层,盒底已经铺好了一层木炭,木炭上顶着一片铜网,铜网上放着一只瓷盅。

    赞叹着精巧,伙计拿起勺子,顺着锅边舀出一勺漂着油花儿的老汤,转腕便倒进盒里的盅里,汤水一滴不洒,动作那叫一个熟练,小和尚看着高兴。

    瓷盅口小肚大,伙计一连三大勺才八分满,刚要再添一勺,小和尚便道,“够了够了!”说完便掏出银两,按照肉食的价格付了汤钱。本以为这小和尚是空手来化缘,岂想还是正经的买卖,伙计也挺高兴。

    小和尚接过食盒,又问伙计借菜刀用。伙计莫名其妙,不过还是递了过去,然后便踮脚瞧稀奇。

    只见小和尚将食盒放在地上,右手持刀,左手伸进怀里,摸出两根洗净的白萝卜出来,刷刷几刀就削成了橘瓣大小的萝卜块,恰好落在盒里的盅里,肉汤涨上来溢满盅口,覆上盅盖,恰好十分满。

    小和尚又伸进怀里摸了摸,这回拿出一叠黄纸红字的经文。郑重地拿在手里翻了翻,嘴里貌似还念了几句,最后定论,“没用!”,于是抬头对着伙计扯扯嘴角,“再借个火!”

    说完没等伙计反应,便拿着经文凑近锅底的火炉,经文为了增加韧性,上面都刷过油脂,所以格外的易燃耐烧。

    蓝色的火苗舔着红色的经文,在这色彩单调的冬日里极为惹人注目,食肆里的吃客都向外望来。

    小和尚转着手腕,待火苗燃旺了,便丢到了食盒里的木炭上,又扯着袖子扇了扇,木炭上就冒起了火星。看样子是无烟的竹炭,不呛人还有竹香。

    那肉铺的伙计瞧得啧啧不已,知道这是碰到了佛门里的老饕,“小师傅,这文火肉汤炖萝卜不新奇,但你这做法就新奇啦!”

    谁知小和尚不屑地白了他一眼,“这算新奇?那是你没见过老和尚和死瞎子!”

    老和尚和死瞎子?什么跟什么呀?难道是哪家酒楼的大厨?没听过啊!伙计不明所以。

    小和尚却不再和他啰嗦,盖起盒盖,拎着食盒,紧走着过了白山丘牌楼,显然是出城去了。

    出城的当然是小草和尚,下山一个月了,还未看遍花花绿绿的红尘世界,他便有些想念苦竹山上的清苦。今天是冬至日,书院休息一天,不用撞钟,小草便决定回山看看老和尚,顺便带着肉汤炖萝卜,给老和尚解解馋!

    城外的北风开始夹着雪花,雪花细小的如筛落的面粉,但是借着风力却像乱卷的鱼鳞。

    小和尚顶着风雪走得飞快,倒不是他惧怕风紧雪寒,而是不快些走,盒里萝卜就要炖烂了。

    苦竹山在城外不远,就是不起眼,幸好有座起眼的红莲寺。山不在高,有寺则名,况且还是座金光灿灿的宝刹。

    等小和尚走到苦竹山下,风雪已经大如鹅毛。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唯有苦竹山上青绿依旧。苦竹纤细不落雪,只在风雪中摇摇摆摆。

    小和尚想立刻上山,却不得不停了下来。

    “哪个闲人在这堆了个雪人,正好挡着上山的路!”小和尚迟疑地看着山经前的那堆雪,摸了摸不再烫手的食盒,侧身便想绕过去。

    “阿嚏!好香啊!居然逗醒了佛爷!”雪人说话了,吓了小和尚一跳,不禁怪叫一声,“谁啊!佛陀面前吓和尚啊!不知道我上面有人吗?”随手指了指山顶

    “哈哈!”雪人一阵大笑,身上的积雪飞起来,重新汇入乱舞的天地风雪里。

    “喇嘛?”小和尚看清后试探着问

    “某家是佛爷!”褪去雪装的大喇嘛斥道

    “切!”小和尚吐出一句小夫子的口头禅

    大喇嘛乐呵呵的看着很喜庆,让小和尚莫名其妙的敌意消减不少,但还是问道,“你个密宗里修行的大喇嘛,为何挡住禅宗宝刹的山门?”

    “呵呵,某家在等人!”大喇嘛盯着小和尚手里的食盒,仍然乐呵呵

    小和尚眼界颇高,从大喇嘛镇飞落雪开始,便知道这货绝不是挂单的苦行僧人,况且大喇嘛一身色彩浓艳的法袍,也忒是华丽。但小和尚也不想细追究,山下只有一个喇嘛,山上满寺的和尚,怎么说也是自己这方人多势众,于是他转身拾级而上。

    他抬脚,大喇嘛也跟着向上,小和尚不理,大喇嘛亦步亦趋,有些蹊跷。

    “大喇嘛为何跟着我?”小和尚有些皱眉

    “呵呵,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小和尚未免有些嗔痴!”

    “大喇嘛不是在等人吗?”

    “那人或许已经到了,所以我要上去瞧瞧。”

    “随你吧!”

    青绿的苦竹林夹着落满白雪的石阶小径,小径上前后走着两个人,前面的一个月白色的僧袍隐在风雪里,后面的一个鎏紫金的法袍赫然于天地间

    “小和尚什么法号,也在山上修行?”不远不近,大和尚问了一句

    小和尚不知大喇嘛是敌意还是善意,如实答道,“草灯,以前在山上,现在下山了。”

    “草灯?什么狗屁?”大喇嘛突然恼怒起来

    “狗屁?嘿嘿,从大喇嘛嘴里漏出的气!”下山一个月,小和尚从二师弟满福那里学会了泼皮斗嘴的本事

    大和尚被噎得哑口无言,随机哈哈大笑起来,“扑棱棱”,路边的苦竹林里惊出几只飞鸟

    看出大喇嘛其实脾气不差,小和尚便直接问过去,“大喇嘛来红莲寺做什么?这里是禅宗的祖庭,可没有你修行的法门!”

    “小和尚倒是像只护山犬!”大喇嘛回了一句算是报了刚才的狗屁仇,嘿嘿一笑接着说,“佛爷我还需要修行法门?某家是来接引一人同回无上佛国!”

    “大喇嘛从冰原上的塔林来?”小和尚惊诧,“那人在山上?”

    大喇嘛盯着小和尚,眼光灼灼,“应该是在山上了!”

    两人说话都极为简短,问答之后是片刻的沉默。

    “不过,接人之前还得做件其他事情。”大喇嘛似乎有些苦闷

    小和尚没有搭言

    大喇嘛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敲破山上的那个木鱼,还真是有些不容易啊!”

    小和尚转身向山上疾走,可大喇嘛如影随形,紧跟其后。小和尚鼻息渐重,大喇嘛却轻松无比,还不忘调笑着,“小和尚,咱们打个商量。上山后,你把手里的肉汤分某家一碗,佛爷我就少敲几下木鱼,如何?”

    风雪大如席,苦竹林被整块的雪片盖了顶,终于压弯了。

    山上还是那座金絮其内,败絮其外的破落山门,门前的积雪淹没了前坪上的鸟粪与落叶,只露出稀疏的草尖。

    孟一苇兜着手,靠在朱漆斑驳的寺门上,望着在雪地里打坐的老和尚,惊奇又无奈。

    是该惊奇!老和尚之前混吃等死的惫懒模样,让人自动忽略掉他是得道高僧和武学宗师的身份。如今看到老和尚一身明黄僧袍,一袭金色袈裟,单手便抬起丈余长、手臂粗的石杵,极有节奏地敲着小山般的石质木鱼,才想起这是位佛门大金刚啊!

    石杵敲击石木鱼,打夯般的砰砰作响,带起的余波清除了方圆三丈内的落雪,一丛枯草就长在老和尚座前的乱石缝里,却在漫天的风雪和震地的木鱼声中安然不动。

    孟一苇更觉得无奈,早早就赶来捧场,本打算给老和尚布下一道书院的意,却被老和尚嗤之以鼻,“神佛打架,用得着凡人的东西嘛?”孟一苇只好兜手充当看客,无奈于老和尚的不知变通,更无奈于自己凡人之躯的孱弱。

    不知道冬至日的风雪为何这样大,山已经不见了,路也早就埋没了,隐隐约约两个人影登上山来,来的近了,看到前边那人月白色的僧袍,孟一苇不禁眯起了眼睛。

第三十四章 佛骨碎金轮

    小和尚紧紧抱着食盒,护着一丝余温。雪沫早就糊住了鼻孔,只能张大嘴呼哧呼哧地喘气。终于爬上山来,身后的大喇嘛也停下来,不再鬼影般的跟进。

    小草用袍袖胡乱擦下脸上的雪沫,才从漫天的风雪中看清寺门前边的两个人影,“老和尚师父?小夫子师尊?”

    孟一苇叹了口气,挺直了身子,也迈进了风雪中,先向小草的光头上敲了一记,然后拉着欲言又止的小和尚走回门厅里,这才说道,“不用说,也不要问,只看着就好了!”

    小和尚深吸一口气,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寺门,又向前看着孤零零敲着木鱼的老和尚,攥紧了拳头。

    大喇嘛好整以暇,左手持印,右手成环形箍着腹脐间的金轮,口里默念梵语密咒。随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金轮成了风暴眼,旋转的力道打乱了风雪飘洒的节奏,雪花越旋越快,越转越多,越绕越密,很快便在大喇嘛身前团聚成一个人头大小的雪球,并且快速变大,一会儿便足以挡住山门。这时,大喇嘛一拳打出,正中雪球,雪球飞速的滚动向前,正是老和尚的方向。

    老和尚已经抬起了石杵,却没有立即落下,悬在半空,仿佛在蓄力。雪球越来越近,集拢了地上的积雪,像一座移动的小山。雪山距离老和尚只有三丈时,石杵终于落下,石质木鱼居然发出皮鼓似的闷响,然后一道肉眼可见的波纹从木鱼发出,迅速铺展开去。“轰”,雪山被气浪扫中,不再向前,而是在原地旋转起来,并且越来越小,很快偌大的雪山就重新回归到漫天的风雪里。

    “三丈金身!只能保住身前三丈吗?”大喇嘛边走边说,虽然雪山湮灭,可却也帮大喇嘛扫清了前路的积雪,所以金靴踏在破碎凌乱的石板路上,嘚嘚响似马蹄。

    老和尚同往常不一样,平时他碎起嘴来喋喋不休,此时却一言不发,只是一声又一声的敲着木鱼。

    “老和尚,同为沙门,为何不共建无上佛国?”大喇嘛停下来,与老和尚遥遥相对。

    “你的佛不是我的佛”老和尚终于开口

    “呵哈哈…”大喇嘛一阵狂笑,“你这座红莲寺,几千上万的僧弥,只有你这一座佛孤零零的坐在门外啊!”

    “他们的佛腐了,朽了,我的佛镇守此地,纵其堕落,休过雷池!”老和尚声音先是落寞,而后铿锵有力

    “冥顽不化啊!那就先敲碎你这颗木鱼脑袋,然后再给你寺里的大佛重塑金身。”大喇嘛大声呵斥,随即双臂一弓,身体快速膨胀起来。他本来就颇为雄壮,此时更是威如蛮神,身高足有两丈,浑身虬结的肌肉如蟒蛇游动。那身华丽的法袍虽然被撑得勒进了肉里,却不曾损坏,可见绝非凡品。

    “浮屠身?不对,浮屠身精绝枯槁,哪有这般雄壮?”孟一苇喃喃自语,引得身边的小草侧目,“果然是体气神三元合一啊!引气入体嘛?”

    小草和尚刚想问得来龙去脉,只听场中一声暴喝,大喇嘛一跃便来到老和尚身前三丈,泛着金属光泽的拳头狠狠向前凿去,拳大如铁钵,似流星,擦破空气的热量,使一小片区域的雪片变成了雨水,然后又蒸腾成气体,一片朦胧中,大喇嘛的拳头似探出云雾的巨兽头颅。

    “当”风雪飘尽,云开雾散,只见大喇嘛拳头将落未落,老和尚的石杵高高抬起,正好抵住大喇嘛的肘腋,将气力化于无形。

    大喇嘛又爆喝一声,纵身老和尚身后,再次出拳,砸向老和尚后脑。老和尚石杵后仰,再次击中大喇嘛的肩胛。

    自此,大喇嘛拳砸,腿撩,肩靠,头槌,在老和尚周身三丈处,迅猛如虎。老和尚的石杵则化作阵阵虚影,击中大喇嘛肘腋、腿弯、耳根,攻敌之必救,划进攻于无形,正是千佛捻叶手的无上真谛。

    “砰”大喇嘛终于收拳不急,被石杵扫中前胸,飞到十丈外,砸碎了一块山石。

    “呵哈哈…”撑身坐起的大喇嘛,哈哈大笑着摇头,“果然,蛮力胜不了你这佛门大金刚啊!”说完,身体急速收缩,恢复到正常身形后仍不停止,居然还在缩小,最后竟变成了如小草和尚一般的小沙弥,披着宽大的法袍,白白净净,双眼湛湛,金光璀璨。

    孟一苇盯着大喇嘛刺破风雪的绽光神目,心道,“以体囚神?在体内开神域嘛?还是用金轮碾磨神佛?”

    大喇嘛站起身来,拖拉着松垮的法袍,慢慢向老和尚走去,还是在老和尚身前三丈处,他抬起双手,结密宗无上法印,然后缓慢前推,指尖发出的耀眼金光,汇成一道金光灿灿的金轮,金轮飞速旋转,凭空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像是碾碎了虚空。

    老和尚还是抬起石杵,石杵显然是粗糙打磨而来,上面菱角分明,石纹纵横。石杵抵住了金轮,金轮转速变慢,但是“咔嚓,咔嚓”的声音变得更响,仿佛石磨里倒入了铁疙瘩,两者正在互相研磨。

    僵持之下,大喇嘛手印再变,金色金轮轰然破碎,化作一股金色水流,顺着石杵的纹路慢慢向上延伸,直到快要接近老和尚的手时才停下。然后,分布石杵各处的金色水滴都化作了一道道小金轮,再次开始快速旋转,小金轮肉眼难见,可是孟一苇却能看得清清楚楚,不禁暗自心惊。

    随着成千上万道小金轮的快速研磨,石屑像筛落的米糠,石杵快速变细,从开始的手臂粗,变成蜡烛粗,再变成筷子般粗细。这时,老和尚突然发力,筷子粗细的石杵猛然下坠,敲在石质木鱼上,石杵轰然爆裂成碎末,也将那些攀附其上的小金轮全部震碎,同时一道洪钟大吕般的声波从木鱼发出,向前方的大喇嘛碾压开去。

    大喇嘛眼中神光一颤,如大鸟般掠起,快速后退,同时法袍离体飞出,挡在身前,“刺啦”,法袍在声波的冲击在出现无数破口,但是却没有四分五裂,隐约可见破口处有金色的丝线将撕裂的法袍连在一起。法袍虽然破损,但好歹给了大喇嘛飞退的时间,大喇嘛再次后掠十丈,落地前已经恢复正常身形,团膝而坐,快速结印,手指翻飞间,身前已经是密密麻麻的梵语密咒,组成一道金晃晃的堤坝,阻挡正在靠近的声量。

    “轰”的一声,金光乱溅,声浪随着咒墙一同湮灭。

    纷乱的气流卷动积雪,场中一片朦胧。

    风止雪落,老和尚和大喇嘛还是相聚十丈,老和尚手中的石杵已经化为石沫,石质木鱼的顶部也裂开好大一条缝隙。这一边的大喇嘛身穿破烂的法袍,脸色如金纸,嘴角一抹血迹。

    “好有心机的老和尚啊!趁某家囚神入体,内韧外虚之时,以大金刚力供我肉身,幸好某家法袍得力,不然真要被你破去皮囊。”大喇嘛边说边摇头,“但是,你真觉得某家只有外家修身一道?既然你神形见佛,那就配享这天魔之舞吧!”

    话落,大喇嘛的头顶黑气蒸腾,在这白雪皑皑的世界里,像是有绝世画师用纤笔细细勾勒,先是曼妙的身姿,接着是轻薄的衣裳,然后是魅惑的脸庞,十二道或抱琵琶,或舞彩铃,或捧花簇的天魔女显形而出,姿态圣洁,唯有额间一块黑色的印记,将她们的表情衬托的格外森然。

    “唉!这等古法不该现世,佛陀尚视之为肉身劫,凡人怎承受的住?”老和尚喟叹,随后担心的看向门厅处的孟一苇和小草。

    孟一苇点点头表示没事,大喇嘛似乎有所顾忌,并未将此法公然于世,除了老和尚法眼如炬外,凡人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黑云,当然孟一苇自然瞧得清楚,而且看得无碍,只是大喇嘛“以神驭气”的法门着实令人心惊。

    老和尚放心下来,又看向小草手中紧紧攥着的食盒,对着紧张的小和尚了然一笑。

    突然梵音渐起,老和尚回神过来,发现那十二尊天魔已经漂浮在周身三丈处,圣洁者闭目唱经,妖媚者撩胸露乳,飘然者反弹琵琶,娇憨者撒花甜笑。老和尚轻念佛经,皮肤泛出淡金色的光芒,仿佛透明一般,周身骨骼如流动的金色火焰。

    “居然是金髓佛骨!”大喇嘛眼光一凝,随后居然反手结印,咒文飞出,不再是金光灿灿,反而漆黑如墨。

    总共十二道漆黑的咒文,分别没入十二天魔的体内,十二位妖娆的魔女开始变得狰狞。先是皮肤带着鲜血整片整片的剥落,伴着她们尖锐的哭号,肉身也开始溃烂,白色的蛆虫在新鲜的血肉中来回滚动。

    “咚”一位天魔女的眼珠掉落,正好砸在老和尚头顶三丈处,激起一阵金色的波纹,那颗腐烂的眼珠眨眼间被净化。这只是一个开始,冒着黑气的血块,滴着浓水的内脏,滚在一起的蛆虫,从十二位天魔女的身上不断掉落。老和尚周身三丈存在一层无形的屏障,波纹隐现间将掉落的污秽湮灭一空,可是那层屏障也渐渐变得稀薄,泛起的金色波纹不再璀璨,反而有丝丝黑气缭绕。

    “昔日,佛祖于菩提树下脱肉身劫,也曾叱咤诛魔,老和尚如今也只好金刚一怒。”老和尚说完,指向身前的石质木鱼,一道金色火焰从脊柱中流出,顺着手指附着到木鱼上,金色火焰一过,本来粗糙的石质木鱼变得水晶般剔透,并且内部燃烧着一尊佛火。

    老和尚左手抵胸,右手按腹,喉咙滚动,“叱咤”二字喷薄而出,响彻天地。

    十二道天魔抱头尖叫,黑影氤氲欲散,老和尚金刚怒目,“逃不得!收魔!”淬火后的木鱼发出嗡嗡轰鸣,其内的佛火伸出十二道火链,将天魔牢牢锁住,瞬间收进了木鱼里。

    “哈哈,果然啊果然!”大喇嘛不怒反笑,“佛骨中的金髓,一滴便燃佛火啊!但是嘛…”

    话音未落,就见木鱼内的佛火一阵摇晃,十二尊只是骨架的天魔张嘴仰天,似乎在无声的狂笑。她们奋力掰开胸骨,只见里面一团紫莹莹的污血,污血遇佛火而不燃,反而将佛火染成的紫焰。

    老和尚轻叹一声,“业火血污,大喇嘛,值得嘛?”

    大喇嘛面色挣扎,随后大喝道,“为我沙门无上佛国,当是值得!”

    老和尚不再言语,木鱼本来就有裂痕,此时经由佛火和业火的煅烧,终于难再支撑,轰然爆裂,老和尚大袖一挥,卷起佛火和业火,一口吞下。

    只见一团紫气萦绕在老和尚胸部,周身金髓聚集在紫气周围,尽起佛火,慢慢煅烧,终于紫气燃尽,但是金髓也消耗大半。

    就在此时,十丈外的大喇嘛一声大喝“三元归金轮”,然后急掠而起,十丈转瞬即逝,手臂爆长二尺,绕过老和尚脑袋,击中老和尚后颈椎骨,老和尚周身一颤,椎骨裂成三段。

    大喇嘛暗喜得手,却听到老和尚喧了声佛号,一拳正中大喇嘛腹部,其中传出玻璃破碎的声音。

    两人保持着如此姿势,风又起,雪又落,两人同时收拳。

    老和尚依然盘坐,大喇嘛此时也坐在老和尚身前。

    一片雪花落在老和尚身上,他全身的骨头全部碎起了细纹。

    “你的佛骨碎了,去西天吧!”大喇嘛嘿嘿说道

    “你的轮子也碎了,去你狗屁的佛国!”老和尚恢复了往日的嬉笑怒骂。

    随后,两人皆一阵沉默。大喇嘛轻声道,“让你的徒弟和某家…”,话未说完,就听远处的孟一苇大喊,“二位小心!”,大喇嘛猛然回首,冲着上山的路口大喝道,“鼠辈敢而!”

第三十五章 擅杀小神仙

    两道身影从靠近山路的苦竹林中急掠而出,冲向老和尚和大喇嘛,孟一苇看得见抓不到,小和尚更是只见两道虚影,大喇嘛欲起身而不得,随着老和尚的轻叹,两根木钉分别钉入老和尚的后颈和大喇嘛的中腹。

    那两道身影站定,一人肥胖如猪,一人脸长似狗,胖子站定后自诩风流的展开一只折扇,装模作样的摇了摇,轻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两根灭魂针恰到好处,妙啊!妙啊!”

    “妙!妙!妙!”狗脸有些弓腰,接着话茬蹦出三个妙字,犹如犬吠。

    被灭魂钉钉死了佛骨和金轮,老和尚和大喇嘛顿时萎靡不振,孟一苇一边快步走来,一边冷声喝问,“尔等何人?”

    两人好整以暇,狗脸斜眼呲牙,胖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雪花。小和尚也跑过来挡在老和尚身前,冲着二人低声嘶吼,“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胖子没有理会小和尚的喝问,只是正眼瞧了瞧孟一苇,啪的一声收起折扇,“妙啊!妙啊!书院小夫子也来凑热闹!贵人相问,不可不答啊!小人胡亥。”

    “陈戌”狗脸汉子也呲牙说道

    “胡亥?陈戌?”孟一苇沉吟,随后眼光一凝,“文丑!戌狗亥猪嘛?”

    狗脸汉子听力极为敏锐,听到孟一苇的低语后,两颗犬齿全部呲露出来,胡亥拍了拍陈戌的后背,算是安抚了一下,对孟一苇说,“我这十一哥,最讨厌别人提‘狗’字!不过嘛,我倒是最喜欢猪了,家里养了几百头呢!呵呵!”

    孟一苇低头不语,转身查看老和尚后颈的那颗灭魂钉。灭魂钉专灭神魂,是对付武道圣者的利器,为书院天、地、神三府合创,由于材料精贵,工序复杂,隐秘过多,每年只造三枚,由大煜提供原料,书院负责制作,完工后,两枚封存在书院武窖,一枚送给大煜,算是抵偿材料耗费。书院武窖是堪比大藏的绝地,七师之一的“剑骨”徐恨年长居于此,徐师在武窖之上造剑山,剑山之上筑剑庐,要知道徐师的另外一个身份是书院地物府的府主,其剑气可沿地脉纵横百里,射长天,透九幽,所以只要剑山煌煌在世,谁也不能擅入武窖半步。

    如此说来,这两枚灭魂钉只能是出自大煜皇家,可孟一苇总觉得有些蹊跷。

    孟一苇暗自沉吟,看着老和尚灰败的面色心中绞痛,老和尚支撑不住了啊!

    小和尚回过头来,希冀的看着自己无所不能的瞎子师尊,看到孟一苇微微摇头后,终于泪水奔流。他哆哆嗦嗦的打开一直紧握在手里的食盒,里面的竹炭已经燃尽,幸好食盒密封良好,瓷盅尚有微热,小和尚从怀里掏出一把切碎的葱花,细细的洒入盅口,然后用瓷勺舀出一勺萝卜肉汤,用盅盖接着,递到老和尚嘴边,呜咽着说,“师父,喝汤,西坊周记的羊肉老汤,我自己种的沙地萝卜,竹炭的火,喷香喷香的!”

    老和尚张开毫无血色的嘴唇,抿了一口,顿时眼睛亮了几分,“嗯嗯,嗯嗯,小草啊!又被你诱得破了荤戒!不过,确实香啊!”边说着,嘴角金血直流。

    孟一苇看到后一阵心痛,老和尚的佛骨皆碎,金髓溢体,神就要散了。

    此时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巨家老二,你要死了吗?”话音刚落,一座巨山便劈开了风雪,快速的来到山门前。临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只硕大的双峰骆驼,金黄的皮毛上不落片雪。巨骆先是抬起碗口大的蹄掌,一脚将始终闭目不语的大喇嘛踢飞,然后吐出辔头,仰天哞叫,惊得胖子和狗脸鼓身飞退。

    这时,一袭红衣从驼峰间的红莲上飘下,红丝从他的手腕飞出,卷住老和尚后颈的灭魂钉,一把拽出,在金髓未喷出之时,另一根红丝已经结成一朵鲜艳的梅花,封在钉口处,老和尚周身颤动,面色好看了些。

    老和尚抬起低垂的眉角,看了一眼红衣来客,揶揄道,“巨家小梅啊!你总是来得迟啊!不过来了就好,巨家老大远在异域,巨家老二遁入空门,巨家老三困居瀚海。如今,老二快死了,老三确实应该来帮忙入殓啊!”

    自从红衣飞下骆驼,孟一苇就一阵恍惚,太像了,不正是太清宫里的那身红衣嘛!直到浑厚的嗓音再次响起,他才回过神来,确定二者绝不是一人,只是太像了!

    “我不是困居瀚海,只是不愿出门走动罢了!你与丹巴的佛门之争,生死有命,我不屑参与。但是宵小乱入,坏你性命,着实令人愤恨啊!唉!我确实又来晚了!兄长!”红衣平声静气,不似有多大的愤懑之意。可刹那间,红衣便猎猎作响,仿佛晕开的鲜血,在白天黑地间格外醒目。

    “只求你,少作杀孽!”老和尚叹气一声,再次低头不语。

    红衣望了一眼老和尚身边跪坐流泪的小和尚,问道,“你说杀不杀?”

    小和尚抬起哭红的双眼,喉咙低吼,“杀!”

    红衣又看了一眼迷茫望着他的小夫子,同样问道,“你说杀不杀?”

    小夫子回过神来,感受着老和尚生命的快速流失,攥了攥竹杖,叹道,“杀吧!”

    随着他话音落下,漫天的红丝便从红衣的手腕间飞出,直奔胖子和狗脸而去。

    胖子和狗脸已经知道红衣是何人,当然不敢轻视,直接开启神域。胖子的肉身急剧缩小,一阵蓝光透体而出,包裹住胖子手中的折扇,折扇的扇面消融,露出九根金属扇骨,蓝光附着其上,九根扇骨快速拉伸成型,顿时化作九把蓝芒湛湛的飞剑。飞剑绕着胖子划着玄奥的轨迹,居然是极为少见的“剑域”。

    狗脸则呲牙咧嘴,本就突出的犬齿爆长到两尺,然后齐根脱落,瞬间落入地面。随着他的嘶吼声,地龙翻滚,突然,十几根粗壮的骨刺从地下冲出,将狗脸周身护卫严实。

    “剑域!骨域!居然皆入熹微,都是小神仙!”孟一苇一阵眼紧,又想到几日前交手的文丑,心中更为凝重,那也是一位开了“光域”的小神仙啊!

    “小神仙?我最擅杀之!”这边的红衣平淡中显露出一股霸气,红丝翻滚成红云,将“剑域”和“骨域”包围住,每根红丝看似柔弱,却像锋利的刀锯,将飞剑和骨刺割得全是缺口。

    胖子再从身体里挤出一抹蓝光,勉强使得飞剑光芒大盛,喊道,“巨梅仙,你敢擅离瀚海城,当年的誓约作废了吗?”

    巨梅仙轻抬手腕,红丝乱卷加速绞杀,自己却看着将死的老和尚,陷入回忆里。

    红丝已经将剑域”和“骨域”包裹成蚕茧,然后慢慢收缩,在胖子的大喊和狗脸的嘶吼中,将两座神域,连带里面的两位小神仙,绞杀的灰飞烟灭。

    红丝又变回细细的一根,飞回来缠绕在巨梅仙的手腕上,就像朴素的手链。

    巨梅仙从巨驼上拿下一只巨大的酒葫芦,仰头而饮,酒水似飞溅的瀑布,淋湿了他面上的红纱和肩上的发尖。

    “无须悲苦!你虽称巨仙,却在滚滚红尘!我已入佛门,你我早已恍如隔世。此时不过再加上生死罢了!”老和尚垂头低语。

    巨梅仙不愿多言,只待再饮。突然,狗脸小神仙湮灭之处,一枚骨刺猛地透地而出,径直向老和尚面门袭来。

    巨梅仙眼光骤冷,酒葫芦已经飞迎过去,堪堪在老和尚身前不远处挡住了这根突袭的骨刺。骨刺和酒葫芦同时爆碎,酒水喷洒而出,向老和尚,孟一苇,小草三人击来。

    狗脸临死暗藏的必杀一式被巨梅仙挡住大半,可小神仙之威仍不可小觑。眼看危险将近,老和尚猛然吐出一口金髓,抵住来势,然后一挥袍袖,将其扫进袈裟,终于化解了杀招,可是后颈处被红梅封住的钉口再次爆裂,金髓喷洒殆尽,老和尚已经气若游丝。

    小和尚大哭,抱住老和尚格外瘦小的身躯颤抖不止。

    孟一苇也蹲下身来,握住老和尚枯槁的双手,喉咙发紧。突然,他感觉到一股冲天的杀气刺骨而来,猛然抬头,只见巨梅仙身上的红衣已成翻卷的红色雷霆。

    “你们真的以为,我不敢大开杀戒嘛!”巨梅仙冲着翼阳城的方向低吼,声音滚滚而去,如积云闷雷。

    红影一闪,已上巨驼,驼铃急响,向着山下奔跑而去。

第三十六章 守住你的人间

    在巨梅仙癫狂的杀意下,巨驼也激发出深藏的蛮荒血性,它嫌山路窄小难行,直接从苦竹林里碾压而过,大片的苦竹被推倒,一道通途直通山下。

    孟一苇望着被惊起的寒鸟,成片的掠过,分飞离去。山上终于安静了,落雪可闻,只能听到小和尚低沉的呜咽声。

    嗯,不对!有脚步声渐近!

    孟一苇猛然回头,只见一道破旧的法袍盖空而来,他左移三步,堪堪避过,就听一声闷哼,仰首望去,赤膊的大喇嘛扛着昏迷的小和尚已经绕过山寺,向后山急掠而去。

    孟一苇急走两步,想要跟过去,老和尚微弱的声音响起,“让他去吧!或许你是对的,就由小草自己决定!再说,大喇嘛金轮尽碎,灭魂入体,活不过一日啦!”

    孟一苇轻声一叹,蹲下身来看着老和尚越发佝偻的脊背,问道,“老和尚,你真是不成了吗?”

    老和尚抿嘴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是说,“快背我回禅房去,今日起得早,得回去补眠啦!”

    老和尚周身骨骼遍布裂纹,不能剧烈挪动,孟一苇只好环抱住老和尚身下的蒲团,将老和尚瘦小的身躯整体抬起来。来到门厅里,看着虚掩的寺门,孟一苇不禁心起一股无名火,抬脚欲踹。老和尚急忙喘息着喝止,“别下脚,踹坏了,你管修嘛?小寺穷啊!”

    听着老和尚如常的话语,孟一苇终于忍不住泪水奔流。

    寺内仍旧金碧辉煌,只是空空落落,不知道寺僧都藏去哪啦!这时大殿正门洞口,几位枯槁的老僧鱼贯而出,望着孟一苇怀中的老和尚面色悲苦。

    “不二,争得一时,失掉一世,是否值得?”一位老僧缓缓问道。

    听到这句话,虚弱的老和尚居然怒目抬头,喝道,“心中有古佛,岂能计较一时得失,一世得失,己身渡厄,皆入轮回,一鸣师叔,你还在沉迷于无上佛国吗?”

    一鸣老僧摇头不语,空念佛号。

    老和尚压下怒火,闭目调息,一会儿轻轻一叹,“我圆寂后,一鸣尊者披紫金裟,持方丈金砵,敕此!”

    几位老僧低头合十,“谨遵方丈法旨!”

    孟一苇抱着老和尚绕过大殿,回到老和尚独居的禅房。从外面看,老和尚的禅房同样的金粉银饰,可里面却格外的古朴。禅房分为内外两间,里间是老和尚的卧室,外间则是一厅小佛堂。一尊被香火熏得黝黑的木雕佛陀,有等人高,坐在满是油污的红莲宝座上,双手不合十,不持印,却伸出两个手指,嘴角似笑未笑,说不出的滑稽。

    孟一苇将老和尚放到竹榻上,强笑道,“不二啊!你这尊佛像怎么有些二啊?”

    老和尚低眉顺眼,匀顺了气息才鄙夷地回道,“我的佛岂是你能明白的!别看你是书院的小夫子,不一样是凡夫俗子?心中无佛,眼中自然无佛!”

    老和尚说得很嘚瑟,孟一苇心中微暖,这才是嬉笑怒骂的老和尚啊!

    “你,赶紧的,把莲座上的佛搬下来?”老和尚吩咐道

    “嗯?”孟一苇一愣,不明白老和尚的意思,直到老和尚不耐烦的指了指,才明白是红莲座上的那座木雕佛陀。

    孟一苇不明所以,但看到老和尚似乎没有解释的力气了,就依言上前,环抱大佛,双臂用力,大佛纹丝不动。

    “咳咳,果然是柔弱的身子啊!”老和尚揶揄道

    孟一苇苦笑,只得再加力气,大佛终于挪动了分毫。于是,在孟一苇一寸一寸的挪动下,大佛终于“咣当”坠地。

    大佛搬走了,佛下的红莲宝座便露了出来,孟一苇靠的近,只感觉一股刺鼻的血气扑鼻而来,令人呼吸不畅,头昏脑涨。

    “被龙首香雕刻的佛陀镇压了四十年,这座歃血红莲还是血气冲天啊!”老和尚幽幽一叹

    孟一苇惊奇道,“这难道就是红莲寺那座镇寺的红莲座?”

    老和尚鄙夷了孟一苇一眼,“当然不是,我寺的镇寺至宝可能如此的妖邪吗?再说,本寺的至宝怎可轻易示人!”

    “那这座红莲也着实不凡啊!”孟一苇挨着木质佛陀,靠龙首香抵挡着血腥气。

    “这是老和尚我的私货,别磨蹭,赶紧坐上去,老和尚时间不多了!”

    “坐上去?”孟一苇以为听错了,再次确认后,觉得老和尚绝不会诓他害他,于是就闭着呼吸团坐了上去。

    坐到红莲之上,血气愈发浓郁,仿佛掉进了血海里,一道一道的血浪打来,从口鼻双耳钻进身体,孟一苇霎时血气冲体,身胀欲爆。

    “平心静气”老和尚的声音传来,随后孟一苇感觉到老和尚的双手按在了他的后背上,“你这具身躯破破烂烂,到处都是窟窿,精气不留,神识四泄…”说到这,老和尚眉头一皱,“不对,你的神识为何如此广大,阿弥陀佛,那是一片海啊!”

    孟一苇此时双眼灼烧一般疼痛,不禁闷哼一声,血气顿时扑入肺腔,带来一阵窒息。

    “阿弥陀佛,老僧一生修佛,又是将死之人,居然如此痴妄,罪过罪过!一苇,尔乃谪落的天人,这么多年,苦了你啊!”说完一道肉眼可见的金髓佛焰顺着老和尚枯干的手臂注入孟一苇体内,佛焰滔滔,将孟一苇体内充盈的血气提纯成一颗颗鲜红的血滴,血滴又扩散开来,包裹住孟一苇的内脏、血肉、骨骼、经脉,血滴里包含着精纯的生命能量,孟一苇感觉自己的身躯似乎从这一刻才终得圆满。

    “你的这个身体就是个筛子,这些年也不知有多少神识泄露到天地里,幸好你的识海无边无际,嘿嘿,这回补好窟窿后,只需修体纳气,武道神仙当可水到渠成!”老和尚开心的笑着,一点不像是将死之人。

    金髓顺着老和尚的双臂注入孟一苇体内,佛焰以孟一苇的身躯为铜炉,将疯狂涌进来的血气烧尽阴邪杂质,还原为最纯粹的生命本源。一个时辰后,红莲已经变成了透明白玉,金髓也逐渐暗淡,红莲里储存的血气被炼光殆尽,老和尚体内的金髓也消耗一空。

    “咔嚓嚓”一阵破碎声响,老和尚像松垮的面团萎靡下去。孟一苇惊醒过来,回身揽住老和尚后背,入手处像皮肉松软。孟一苇知道,老和尚最后的金髓都在支撑着破碎的佛骨,此时在自己体内燃烧殆尽,其周身骨骼终于碎成粉末。

    老和尚嘴唇颤动,似乎有话要说,可是颚骨已碎,呜呜不清,孟一苇忍住夺眶的泪水,将耳朵靠近老和尚的嘴边,只听老和尚模模糊糊地吐字道,“孟家对不起你!小草也是无辜!尽力守住你的人间吧!”

    说完,一口气吐出,头骨塌陷,老和尚的旧皮囊终于完全软了下去。

第三十七章 雪天开血梅

    “咚,咚,咚…”连绵不绝的钟声自红莲寺传来,在天地孤寂间凄凉悠远。

    巨梅仙抬手唤住了在旷野里飞奔的巨驼,于风雪中沉默许久。随后,他拍了拍座下巨兽,示意继续向前。这回巨驼不再狂奔,而是慢慢抬腿,重重落蹄,“轰,轰”,地裂,云散,风乱。

    前方,翼阳城

    皇城之内,金瓯玉瓦上落满雪花,遮住了冲天的贵气,还来素雅洁白。此时在这大煜落雪之地,上天显现了它最大的公平,任你皇朝贵胄,任你王侯将相,都要同市井草民同享这天地风雪,白茫茫一片,终于分不清草庐和宫殿。

    央土宫前的广场积雪颇深,但是却无人清扫,不是宫娥侍者偷懒,只因这雪沾了一个“白”字,便不是凡人可以挥扫的。大煜疆域之内,落雪不扫已成定例,小雪任其自然融化,像今天这样的大雪就需要洒盐铺路了。

    央土宫内微暖如春,繁花似锦,这里不同于太清宫沸泉带来的天然温度,而是靠着十几个暖炉日夜不停地烧着留香木,让宫殿内保持着适人的温度。留香木产自南海孤岛,燃之发热无烟,淡淡香气久聚不散。

    今日早朝已毕,熙裕帝却仍端坐在龙椅之上不曾离去。在宫侍的示意下,殿内的皇朝重臣默默退下,大殿顿时空旷。这时,三位黑袍老者从殿柱的阴影中飘了出来,俯身施礼,头埋得很深。

    熙裕帝似乎有些困倦,闭着眼睛问道,“何事惊慌?”

    一位黑袍出列而出,再次躬身后,声音略显凝重,“陛下,影卫来报,苦竹山上,道统之争。两败俱伤之时,突现两位武道圣者,持灭魂钉,碎佛骨金轮,国师和活佛恐已圆寂。”

    “哦!灭魂钉?”熙裕帝轻咦,随后淡然,“佛门之争,仍在皇天之下,任他们去闹。”

    “可是…”另一位老者犹豫着说,“可是,巨梅仙突然出现,瞬息灭杀两位武道圣者,而后仰天长啸,言说要大开杀戒,此时已经奔城而来,杀意裂地碎天!”

    熙裕帝皱眉,“巨梅仙!”声音骤冷,“苦竹山上,到底发生何事?灭魂钉又从何而来?”

    第二位老者接着说,“具体情形不甚了了,影卫不敢靠近,毕竟巨梅仙神识已达洞烛之境,蛛丝马迹难逃其眼。灭魂钉,内府共存四十三枚,一枚未少!”老者顿了顿,随后沉声进言,“陛下,可疑之处可稍后再查,如今巨梅仙杀气冲天,当决驱敌之策!”

    “仅是驱敌嘛?为何不是杀敌?难道朕怕了那个武夫?”熙裕帝猛然开眼

    “陛下!”最后一位老者躬身出列,“巨梅仙,天下武道第二人,当世有可能斩杀此獠者,除了不知踪迹的白河愁,就只有拿到‘眼’的书院了,其余之人纵然可以抵御,却不能留下他啊!”

    熙裕帝喉咙滚滚,脸色发红,旁边的侍者赶紧端着金盂进到前来。熙裕帝吐出一口浓痰,神色萎靡,声音变得有些无力,“有何驱敌之策?”

    第一位老者眼睛一亮,说道,“当使万郎将率青羊角卫,披陵落重铠,操演青羊杀阵,定可狙击此獠,而且布置得当,或许也可杀之!”

    熙裕帝白绢捂嘴,眼角杀意一闪,随后松开身子靠在龙椅上,声音恢复平淡地说道,“青羊角,卫国重器,不可擅动!岂能用作江湖争勇,巨梅仙,一介武夫,还不值得朕下此力气!”

    第二位老者急问道,“那如何御敌?”声音尖锐,说完后才觉失礼,俯身称罪。

    熙裕帝拿着白绢挡住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威严,“传朕旨意,着影卫五百,千牛营五百,大戟士五百,射雕手五百,旷野列阵,狙击巨梅仙于白山丘外。”随后,熙裕帝望向宫门之外,冷然自语,“你不会杀进翼都的,当年的重誓到死方止!就看朕的两千兵甲,你能杀多少!”

    收回目光扫了一眼躬身迎旨的三人,熙裕帝的声音变得温和,“秋白夜,常凤菊,你两人为两千兵甲掠阵去吧!”

    第一位和第二位老者身体一颤,随后跪拜领旨。熙裕帝微微一笑,扫身离去。

    巨驼扛着红莲座,缓慢而沉重的行走在旷野里,红纱帐里的巨梅仙显然陷入了回忆。雪止云散,冷阳当空,不但没有丝毫温暖,反而将山河晃得一片惨白。

    白山丘牌楼遥遥在望,今日大雪封城,城外的老农不会冒雪进城,城内的小贩也不会临街叫卖,只有酒旗旌扬,灶烟渺渺。

    “列阵”“起”“合”“束”

    校尉纵鞭扬马,呼喝着整理军阵,甲士仰天应答,呼出大口的白气。

    嘈杂声将巨梅仙从久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巨驼站定,素手拨开红纱帐,只见前方白山丘牌楼数里之外,一座军阵赫然现世。

    前后四队射雕手弧形而列,攒射后可机动转移阵后。射雕手之后,旱地黑角牛身披重铠,皆有人高,其上驮着金瓜高举的千牛力士,五个百人横列挨紧不留缝隙,已经分不清面目,只看到牛鼻喷出的白气里冷光森然。大戟士孤悬左侧山高地平之处,五百人的阵势方方正正,面甲已经落下,大戟戳地,全阵肃穆。除此之外,不时有黑影在旷野之中时隐时现,如淬毒的黑箭寒芒。

    “给我泄愤的活祭吗?白氏一族还真是冷血无情啊!可是够吗?”巨梅仙低语,尾音却越来越大,变成一股巨大的声浪拍卷而去,“可是够吗?”“够吗?”“够吗?”“够吗?”远山在回响,军阵里人兽皆惊。

    “此处必定血流成河,巨梅仙早已迷失癫狂,为何要惹他?”军阵之后,两位黑衣老者色声交谈

    “为了大计!”另一位老者语音铿锵

    “可是!终究没有把万郎将白钺调出来,而且帝尊已然有所怀疑!”

    “无妨,他们还有补救之法!此事定可成功!”

    言尽于此,一阵沉默。

    突兀地,一位老者笑道,“嘿嘿,小秋,今日我们死在梅花红丝之下吧!”

    另一位老者一阵牙紧,讥诮着回道,“小凤啊!死在飘花下还真挺适合你!”

    说完,两人一起大笑。同时,弓弦嗡嗡作响,漫天箭雨陡然升空。

    射雕手的巨木弓,仅次于青羊角卫的镔铁弓,列为大煜军中利矢之最。毕竟青羊角卫太过特殊,旁人也不会将其他军种同其比较。所以可以说,射雕手弓弩之利冠绝天下。本朝之初,十万大山兽潮北进,一万射雕手据山坳狙击,飞蝗如雨,大野落星。兽尸肉山填满了山谷后,兽潮仓惶而退。虽然确实占据地势之力,但也可以看出射雕手神威莫名。

    此时,五百名射雕手轮番攒射,虽然没有铺天盖地之势,但也在巨驼前进之地铺展出如幕箭河。

    这五百名射雕手由一名小将率领,他左臂挽住的巨木弓龙头衔口,霸气绝伦,这是由皇家敕造,专门配备射技超群之辈。在十万射雕手里,也仅有千名,美其名曰“黄龙翅”

    此时,这名“黄龙翅”眯着好看的丹凤眼望着箭雨将落的死地。他从不相信有大军可以攻至翼阳城外,但是紧急调动的焦急之势,让他感觉来犯之敌定然十分棘手!可如今看到箭雨下的一人一骑,让这位“黄龙翅”气极而笑,区区单骑,就敢攻城?就算蛮荒巨驼巍峨如山,驼上红莲妖冶诡异,一语既出震动四野,但是未免小觑了大煜军中男儿!

    看我诛你于此!黄龙翅旋弓入臂,满弓搭箭,弓弦蹦响,银光刺破虚空一闪而没。

    十里之外,银光闪现,此箭后发先至,在箭雨坠落之前,已经直奔红纱帐而去。

    黄龙翅视力极好,眼看眼光就要穿纱破帐,他嘴角不禁冷然一笑。可突然眼角崩裂,惊骇至极。

    只见,红纱帐前,天地一静,一只素手从红纱帐中慢慢伸出,轻轻一扇,就像是轰苍蝇一般,将他射出的必杀一箭扫落下去。那头巨驼抬头接住铁箭,嘎嘣一声咬断,嚼了几口后,打了个响鼻,似乎觉得不好吃。

    同时,纱帐无风自动,一朵朵梅花从纱帐中飘出,起初只有几朵摇曳,一会儿便花雨满天。

    “唉!三十年啊!巨梅仙的血梅又现世啦!”黑袍老者已经来到阵前

    “雪天中开血梅,也算应景!”

第三十八章 梅花一式破千甲(上)

    梅花比红莲还要鲜艳,比红纱还要飘逸,像是从美人额头飞出的朱砂痣,轻轻点点,就将银装素裹的北国冬日装扮的有些娇媚。

    箭雨咻咻破空而来,终于一只箭矢碰到了一朵飘曳的梅花,梅花悄然零落成泥,箭矢也无声碎成粉末。

    一朵朵梅花从纱帐里飘出,染红了好大一片天地,轻似薄烟,艳若锦绣,却将飞旋而来的铁箭湮灭在无声无息之中,诡异非常。

    轮番五轮攒射之后,中军令旗挥舞,射雕手退至后阵,领头的“黄龙翅”按下心惊,依令收弓。

    射雕手腾出前进道路后,旱地黑角牛开始发力。

    旱地黑角牛产自辽地火烧峡,与朔方原上的白牛算是近亲,身形不如白牛庞大,性情却比白牛更为暴躁。传闻野生的旱地黑角牛,不单以草木果腹,还嗜食血肉,在辽东一地,民谚便有“入洞熊大掌,三五人恐亡;下山虎大虫,三五村有丧;上岸蛟大尾,三五里外藏;出峡牛大角,三五年苍凉。”幸好,旱地黑角牛极少跑出火烧峡,因为火烧峡地处火脉,其中生长着一种植物,事实上也是旱地黑角牛的唯一食物。

    这种植物名为血腥草,是藓类植物的一种变异物种。颜色鲜红成管状,扭曲盘结在火烧峡干裂的岩石上,像极了洒落满地的人体内脏。偏偏还汁液饱满,一脚踩下去,管状茎便迸溅出鲜红粘稠的汁液,腥臭无比,而旱地黑角牛却天生以此为食。这大概就是无意间跑出火烧峡的黑角牛,先是掘坟食尸,后是破门食人的原因了吧!

    千牛营自成军以来,便驯养旱地黑角牛为坐骑,平日里仍以血腥草为饲料,每旬则喂食一次猪羊内脏,而当死牢里的犯人无人认领尸首,大多也被千牛营消化了。所以说,千牛营驯养的旱地黑角牛,不但野性未失,而且全部都开了荤戒,也许软软的内脏比脆脆的血腥草口感更好吧!

    旱地黑角牛被摘下了眼罩,血红的眸子在呼出的白气间煞是妖异。

    “呼,呼呼,呼”千牛卫一边敲打着坐骑的黑角,一边发出进击的号令,黑角牛鼻尖的铁环叮叮作响。

    队列开始的速度并不快,五百头旱地黑角牛紧紧排在一起,脚步缓慢而沉重,但是伴着纵深行进,队伍正在慢慢的横向展开,中间滞后,两翼突进,散成弧形,将巨梅仙前后右三个方向堵死。旱地黑角牛速度渐渐彪起,铁蹄如滚滚闷雷,不炸裂耳畔,却震颤心头。黑角牛上的千牛卫手中金瓜挑举,双手扭动,金瓜突然裂开,在身前形成一面圆形护盾,而护盾中心是一根尺长的锻铁黑针,针尖蓝芒闪动,显然涂有剧毒。这种“针枪阵”本来是千牛卫出其不意的杀招和困守待援的守势,但此时用来对付巨梅仙杀意凛然的梅花雨倒是恰逢其会。

    三方合围,铁蹄如雷,针枪荆棘,唯有左侧留有缺口,却正对着始终沉默如石的五百大戟士,如果说千牛卫是奔流咆哮的浊流,大戟士就是锁断江水的碣石,他们正以整齐缄默的步伐,在雪地里踩出一路泥泞,四方合围。

    射雕手有穿云弓,还有落日箭,刚才无功而返,凭着绝佳的机动性,五百人迅速分成十组,每组五十人,分布战场四周,箭矢搭弓,弓弦虚拉成仰射状,十组轮射,确保巨梅仙头顶上方箭雨不歇,五方合围。

    “大煜君威之盛,怎能不叫四方之邻战战兢兢啊!”秋白夜望着远方战阵不胜唏嘘

    “虽然战战兢兢,却不会俯首称臣。况且最强大的猛兽也难逃死亡,纵使不会死于进攻和挑战,也会死于疾病和内患,而后一种更加致命。”常凤菊却是笑眯眯的答道。

    “所以,”秋白夜也乐道,“我们就是要让猛兽生病?”

    “不,或许猛兽多年前受过伤,而我们让它旧伤复发就可以了。”

    “恩,”秋白夜沉吟,“当是如此!”

    “好了,老白,该我们出手了!”常凤菊一抖黑袍,露出的枯老面容闪现出兴奋的光彩。

    “是啊!该出手了,让熙裕帝更放心一些,让巨梅仙更愤怒一些。”说完,秋白夜便掏出一只酒壶,倒出一滩酒水,酒水很快渗进土里,秋白夜一招手,被酒水浸润过的土壤便如流沙一般下陷,他一跃而下,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倒是便利,这附近地下水脉纵横,当真是来去轻松啊!”常凤菊瞧见老友走得心急,不禁揶揄一句,然后对着身后空无一人的空旷野地叹道,“走水路的跟着你们白师父,走旱路的跟着你们凤师父我。”话说完,人就不见了,只见雪地下微微滚动。

    巨驼眯着眼睛,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胸前月白色的皮毛上粘上了几朵鲜艳的梅花,随着呼吸起伏着,有一种静谧的美!莲座上的巨梅仙同样沉默着,喧嚣的战场也无法将他从久远的回忆中唤醒出来。前方的大煜帝都,身后的苦竹山寺,是生与死的界限,只是哪边是生,哪边是死?红尘是一个混沌的漩涡,只要在苍天之下和厚土之上,就难以脱离羁绊!巨梅仙想到这,不禁抬头望天,目光渐渐凌厉似剑。厚厚的云层是这天地烘炉的盖子,只要打破它,或许就能在虚空之上得自在,享逍遥!一念及此,戾气横生,巨梅仙双手结印,指尖抵在自己的眉间,一股宏大的神念勃然而出。这时,突然有阵柔和的风将巨梅仙磅礴的神念包裹了起来,巨驼厌烦地睁开了眼睛。

    “嗨,巨家老三!”轻松的开场白,接下来的话却格外粗俗“你他妈的又抽风了!”

    “孟小花?哼!你胆敢动用人间之意阻隔我的神魂?”巨梅仙颀长的手指离开了眉间。

    “当然不敢!世人皆知你有九朵梅花,可飘杀天地,却不知道那九朵梅花都藏在哪里!我可是知道啊!那九朵梅花就是你的九枚神魂。也就是你个死变态,没事练出这么多神魂干嘛?让那些刚刚凝结出神识的武道小神仙情何以堪?”

    “呵呵”巨梅仙冷笑出声,“孟小花,也有你不清楚的事情?”

    人在心岛上的十里候面色一僵

    只听巨梅仙继续冷笑着说,“谁说我的九枚神魂是自己凝练而来的?我以前杀过九个小神仙,哦,对了,现在是十一个了。”话音刚落,一股更为博大的神魂波动搅乱了风壁

    “原来如此啊!”孟小花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疲惫,“大夫子的猜想被你证实了?可此乃邪道!”

    “正邪与某何干!”巨梅仙眼角一片梅红

    “也是呦!嘿嘿!”孟小花恢复了平日的惫懒,“老子管你鸟事!不过,你当年发重誓于此,不在翼阳做杀戮之事,如今却破戒在即!纵使你不惧天道,难道不怕牵扯他人吗?”

    巨梅仙沉默,想着皇宫里的她喝没喝自己酿的妃子笑。

    感受到巨梅仙气势收敛,孟小花舒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心里骂道,“要是‘眼’还在书院,一定虐死这个不男不女的死变态!”

    巨梅仙和孟小花的对话,是神识和意场的共鸣,长时间的交流不过发生在愣神或眨眼之间,再加上巨梅仙的神魂波动被孟小花的人间意场包裹在方寸之间,所以正汹涌而来的骑士和甲兵并未察觉场间的异常。

    一方合围已成,一方杀意已消,巨梅仙轻拍巨驼,只要撞出一条出路便可西去罢了!而这对座下的蛮荒遗种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正当此时,异变抖生。巨驼四蹄下的土地突然变成泥潭,而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巨梅仙闻到了一阵酒香,妃子笑独特的酒香!

    “呵呵哈哈哈哈哈”巨梅仙咧开嘴角,从压抑的低笑变成疯癫的狂笑,随后戛然而停,低声道,“真是找死啊!”

    随后,漫天的梅花雨如烧红了天的火焰。

    “唉”心岛上只剩下一声长叹息。

第三十九章 梅花一式破千甲(下)

    午后雪停的白山丘,是铁蹄肆虐后的一片泥泞。

    黑的泥土和白的雪,冷的甲胄和暖的血,像色彩对比鲜明的定格画面。

    随后,一朵艳丽的花火绽放了!

    那是一名大戟士,从他的胸甲、头盔、护腿、皮靴里飞出一朵朵梅花似的火焰,这些梅花似乎是他燃烧化为飞灰的皮囊、血肉、骨髓,还有,灵魂!当不再有梅花飞出来的时候,空荡荡的甲胄轰然倒地。而这只是开始!

    当巨梅仙下定决心大开杀戒的时候,人们才猛然觉醒,在几近人间巅峰的武道圣者面前,世人将是如何渺小如蝼蚁!

    杀戮的过程简单且凄美。漫天的梅花飘飞分散,一朵钻进了旱地黑角牛呼着白气的鼻孔,一朵钻进了千牛卫大声呼喝的嘴巴,一朵钻进了大戟士闻听军令的耳朵,只有外围的射雕手离得太远,没有被笼罩在梅花雨下。

    于是,除了继续落下的剑矢,一切都静止了!不过剑矢还未落下,也在半空中变成了粉末,仿佛有道无形的绞轮,将一切湮灭在虚空之中。而当第一朵花火绽放的时候,射雕手停止了攒射束手而立,虽然尽量压制着恐惧,但所有人的身躯都在颤抖。他们看到了从袍泽眼中飞出的梅花火焰,看到了绕着巨梅仙飞速旋转的纤纤红线,一个炙热,一个寒冽。

    此时,歌声从红纱帐里传来,乍听像壮阔男子站在山巅哼唱辽远的古调,细听又像娇媚女子卧在溪水边呢喃风流的小曲,又突然插进来一段呓语,像是有人在祷告,陡然再有一声呐喊和嚎叫,似乎先民在与野兽搏斗。忽男忽女,忽实忽虚,忽明忽暗,根本不符格调的曲子却透着最纯粹的生命之乐。

    与乐相对的是苦,心火焚躯之苦。大煜甲士的铁血被融化了,人类千古传承的血脉受到了来自远古的呼唤,于是每一滴血都欢乐的沸腾起来,而梅花就是掉进油锅的火星,砰,血脉欢乐的跳跃燃烧,身躯痛苦的化成灰烬。

    “孽障啊!孽障啊!”巨驼脚下的泥潭前移,泥潭中的水变成了秋白夜,泥潭中的土变成了常凤菊。秋白夜摇晃着手中的酒壶,闭眼低语,似乎不愿看到此间的惨烈。

    “巨梅仙,你用古语唱‘乐’,让人在欢愉中痛苦的死去,手段实在酷烈啊!”常凤菊倒是有些生气。

    古语是上古之语,先民从雨落、雪融、松涛、雷鸣中得到原始真谛,语调简单质朴,却记录着位于血脉起点的情与欲。

    “酷烈?”巨梅仙对此二人惜字如金,“你手中的酒壶里的酒?是卑劣吗?”

    秋白夜沉默,常凤菊沉默,巨梅仙再开口,“卑劣与吾何干,但那座宫要再走一趟!”

    他在陈述一个必然要做的事情,无关阴谋,不管入了谁的套,顺了谁的意。听到这句话,秋白夜和常凤菊放下了心事,露出了喜意。

    秋白夜上前一步,将酒壶双手捧至头顶

    一根红线飞来,卷起了酒壶,顺便削去了秋白夜的手

    秋白夜脸白了数分,后退与常凤菊并立,二人的黑袍在风中也顺顺贴贴的罩在身上

    巨梅仙皱了皱眉,心中再生出一丝不喜

    常凤菊对巨梅仙拿走老友一双手,颇为气氛,“纵使称仙,也不能如此乖张霸道!”

    秋白夜却忙打圆场,“我们明面上到底是官家的人”

    红纱帐里一阵沉默后,“不行,一双手换不来这九个人,五行四象阵也不是那么好破的,最节省时间的方法就是把他们杀光,而我要赶着进城。”

    “唉!”秋白夜叹息

    随着他的叹息,一座大阵形成。

    五行者,金木水火土,四象者,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此地为翼都西牌楼白山丘,地利庚金,白虎乘势,主杀伐,于是此时此地的五行四象阵杀气凛冽

    九个黑衣人,五人在外,四人在里,从遁术中现身,名为白小刀的浓眉少年,立白虎位,号令全阵,只听他略显稚嫩的嗓音透着大决然,“点香,燃魂”

    袅袅青烟拉成一条笔直的线,不断向上,连接天地,白日的天空里居然星光熹微。四象位上的三名少年和一名少女,陡然发出了截然不同的气势,东方的孤傲,南方的炽热,北方的阴寒,北方的凛冽,天空中的星宿熠熠生辉。

    他们身后的五名中年人则毫无气机,但是磅礴的威能正从大地四处汇聚而来,经由中年人的身体净化变成纯净的五行之力,然后源源不断的注入到四象少年的体内。

    巨梅仙说天地是牢笼,如今真的成为了牢笼,天上的四象和地上的五行合围而成的牢笼。

    “真是优秀的少年啊!”巨梅仙低头似是赞叹着,“神兽血脉觉醒的少年如今成了铁牢的栏杆,这是乾之阙和坤之门最后的底蕴了吗?”

    “乾之阙!”秋白夜痛苦的重复

    “坤之门!”常凤菊笑的惨然

    “自煜武帝禁武,扫江湖,乾之阙就塌了,坤之门就破了,塌了,破了!”垂垂老矣的秋白夜突然嚎啕大哭像个孩子

    看到巨梅仙了然的神色,常凤菊拍了拍老友的肩膀,说道,“没错,我祖上是坤之门的洒扫道童,他祖上是乾之阙的护山力士”

    “洒扫道童和护山力士?”始终淡然出尘的巨梅仙也难免错愕,因为这两个称号在大宗派的山门里,连外门弟子都算不上,顶多算是,杂役!

    仿佛看懂了巨梅仙的错愕,常凤菊带着傲然的神色说道,“坤之门只剩下道童,乾之阙只剩下力士,那又如何?杂役又如何?山门的精气魄,故国的思神属,都在我们这里,我们死后,还在那些少年身上,少年身死,还在很多稚童身上!”

    “哦,那又与吾何干!”高高在上的巨梅仙依旧高高在上,“不让路就上路吧”

    看着霸气疯癫的巨梅仙,秋白夜和常凤菊都觉得悲伤又喜悦,悲伤是因为那些天赋极好的少年少女要死了,喜悦的是这样的巨梅仙会将大煜皇宫的城墙推倒几座?

    仿佛感受到了老师们的悲伤,少年和少女回头顾望,冷漠的眼神中透着坚强。

    白小刀闪动着竖立的瞳仁,喉咙里似乎压抑着虎啸,“庚金,刀!”,话落,一扇三丈成圆的白色刀刃,向着巨驼的胸前白月斩杀而去。

第四十章 出荒的望月,初绽的少年

    巨梅仙座下的巨驼名为望月,美丽又孤单的名字。

    于凄凉的大漠月色中踽踽独行,低头衔起一根枯草,仰头冷瞟一眼中天月轮,然后继续在茫茫沙海中寻找归途。

    传说中的荒驼是沙海的丈量者,穷极一生,它们要踏遍沙漠里的每一座沙丘,然后在残月之夜,走进鸣沙丘后面的月湖,以晶莹的月湖之水作为安眠的墓冢,与此同时,在大漠某处,一只全身金黄、胸印残月的幼兽会出生在普通的驼群中,它将成长为新的荒驼,像不舍疆土的君王,开始再一次丈量自己的沙海之国。

    那一年,巨梅仙带着杀意出了瀚海城,然后带着失意回到了鸣沙丘,恰逢残月之夜,只见一只如山的巨兽正缓缓沉入湖水中,枯黄的皮毛已带着死气,唯有那双眼睛上翻着,盯着头顶的一钩残月,不屑地露出大大的眼白。

    巨梅仙清冷的嘴角扬起一弯桀骜的笑,抬手间梅花飞天漫卷如云,将那轮残月的光晕搅得支离破碎,“这天地不容你我,就破了这天,碎了这地,颠倒这命运,搅乱这轮回!”

    平静的语调如证道之音般发聩于高山四野,也唤住了湖中即将自入坟冢的巨兽。

    荒驼回过头来,定睛望着岸边高石上红衣长发的男子,发出一声迟疑地低哞。

    巨梅仙笑意稍闪即过,指尖已经点在眉心,一抹嫣红的梅花印渐渐浮现,沛然而出的磅礴神念,在月湖之上犁出一道水沟。露出的湖底上,孤零零的荒驼低头看着一条垂死挣扎的小鱼。小鱼躺在干枯的湖底,嘴里吐出一个个绝望的泡沫。

    良久之后,荒驼突然猛抬前蹄,然后狠狠落下,将那条将死的小鱼踏成烂泥,而后,引颈向天,发出闷雷般的一声长哞!

    它胸前的白色月牙渐渐发光,开始还像是温和的月色,一会就变成了炙热的磷火。萎缩的筋肉在月晕中再次变得强健,枯黄的皮毛在火光中重新淬炼成金黄,本来便如山岳般的身躯变得更加雄伟,眼中的不屑更加浓郁,化作了和巨梅仙如出一辙的桀骜。

    “今后世间再无荒驼,你叫作望月。”巨梅仙一语落下,漫天的红梅便团聚在荒驼望月的双峰之间,化成了一座红莲。巨梅仙飞身而起,侧躺在莲座之上,随后一席红纱帐将人面仙颜遮得朦朦胧胧。

    红纱帐里又传来了慵懒的声音,“望月啊望月,随我看看这凡间的万丈红尘吧!”

    荒驼最后一次望了眼渐没西天的残月,抖着金黄的皮毛,第一次走出了大漠。

    望月是最后一只荒驼,或者曾经是荒驼,而现在,它只是望月。因为荒驼的一生注定是踩着黄沙孤独行走的一生,而望月打破了命运的桎梏,没有去遵从转生的轮回,大漠里散布的驼群中不会再有金色王者的诞生。

    几十载,驮着背上的那座红莲,望月进了人间,看了红尘,眼中的桀骜变成冷漠。这种冷漠既来自于荒兽血脉之中对于渺小人类的蔑视,也渐染于巨梅仙孤傲如仙的气质。

    凡人如蝼蚁,我辈任屠之。

    此时此地,大煜帝都城外白虎丘,五行四象阵中弥漫着肃杀的庚金之气。望月看着那道近乎月轮的白色刀刃,眼中的冷漠回复到了不屑,挺起前胸,水缎似的皮毛像夕阳下湖风吹起的细浪。在这片金色的湖中也有一弯月牙,月牙的两端格外的尖锐,像峥嵘的角,一端挑指着天,一端抵戳着地。

    白小刀的浓眉皱出了一道横梁和一道远山,望着割破了天地元气的庚金刀气,他却隐隐有些担忧。

    刀气飞的极快,目标也极准,正是望月长颈下的那片看似最为柔软的皮毛。

    月轮和残月相遇了,没有刀锋破开皮肉的鲜血飞溅,也没有皮肉破碎刀气的金光四散,无声无息,三丈见圆的白色巨刃就消失了,换来的只是望月胸前的月牙明亮了几分。

    白小刀的浓眉变成了化不开的乌云,让他稚嫩的脸上满是凝重。

    “南明离火,绕三间六敞,起苍云势!”他的声音仍然沉稳。

    守阵朱雀位的是位明眸皓齿的少女,只听她咯咯一笑,红润的双唇吐出一口红雾,不同于巨梅仙的血红丝线,她的红是炽烈的、灵动的、热情的,就像南方异族少女的奔放舞蹈,迥异于寒中带俏的北地胭脂,却带着生命最蓬勃的热量。红雾弥漫开来,渐渐淡成了丝丝带带的烟云,微不可查,却腾起一股难消难去的燥意。

    白小刀谨慎着,平静寂声的红莲座和无风不动的红纱帐给了他极大的困惑和不安,于是他继续发出阵令

    “知北玄水,称九鼎五釜,走隐冥渠!”

    “勾芒青木,截一树三枝,架清明阙!”

    阴柔的少年伸出苍白的手掌,一颗寒而不冰的水珠从他修长的中指指尖透肤而出,然后划出一道冷烟静静落下。坚实的土壤在极致阴寒的侵蚀下像是松嫩的豆腐,那颗水珠破开深达数尺的冻土,砸进大地深处,随后,以它的落点为中心,十丈方圆的落雪之地变成了玄色如墨的北水寒潭,潭面有泉正翻涌,潭底有渠通幽冥。

    在红雾和寒潭锁天封地的同时,四象之中唯一的长髯青年,从袖子里拿出一根青青杨柳枝,然后就施施然地席地而坐,编起手工活来。青年仪态安然,双手却翻卷如飞,那条杨柳枝也似乎无穷无尽的长,编成了盘龙的门柱,编出来挂匾的牌楼,过了盏茶的功夫,青年终于痛快的呼出了一口气,然后扬手一抛,杨柳枝儿编造的精巧玩意便迎风而长,在东天之上化作了一道矗地摩天的云阙。青年淡然起身,向着巨梅仙微微一礼,“长柳清明乱迎风,仙由此阙复凡情。此乃清明阙,请仙人此去入凡来!”

    白小刀竖立的瞳仁透着野兽的疯狂和坚韧,他在观察着如山的荒外巨兽和如渊的纱内红莲,可只有望月驼显见的不屑和巨梅仙难见的沉默。

    他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这让他露出些少年人应有的胆怯和焦躁,意识到自己想法的白小刀恼怒地发出长啸。然后,他不再迟疑,喉咙仍低吼不止,眼眸却变成幽白之色,双手长出了剃刀似的兽爪。

    嘶哑的声音漠然响起,“威苟破金,挥千刀万戈,行杀神道。”于是,清明阙之下,玄水潭之上,离火烟中,万千刀戈恣意挥洒。

    四象大阵终于初露峥嵘,天资卓越的少年们为了心中的坚持燃烧着自己的青春和血液!

    或许父辈们的恨已经不是牺牲赴战的理由,他们想要绽放,在雪地里绽放,在血地里绽放,在荒外的望月和天外的红莲面前,狠狠绽放!

第四十一章 梅与刀

    北地秋风漫卷草,一人一驼一孤城。

    天地元气搅动着残雪和枯草,在寂寞的旷野上撩起一阵肃杀的凄凉。

    巨梅仙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这座城,我曾来过两次!”

    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努力从记忆中脱离出来。他伸出手在座下的红莲上敲了敲,随着望月迈开脚步,巨梅仙继续诉说着尘封在历史中的残酷和癫狂。

    “第一次来,我欲毁掉半座城,一个书生挡住了我,我敬服此人,所以退去;第二次来,我要杀光一座坊,一个女子挡住了我,我怜爱她,所以退去。如今,书生早殉大道,女子幽闭内宫,我要进这座城,谁又能阻我?”巨梅仙拨开眼前的红纱帐,睥睨着眼前的五行四象,“你们吗?”声音无怒无喜,只有平淡和冷漠。

    白小刀同样是个冷漠的少年,而且因为是少年,所以更有些锋芒毕露,于是他的冷漠近似于冷冽。他像蜷伏爪牙的野兽,回应巨梅仙的只有缩紧的瞳仁和呲露的犬齿。

    对于白小刀的挑衅,巨梅仙感到很有些意思,他开始细细打量起此间的少年们。

    笑语吟吟的朱雀,锋芒毕露的白虎,沉静阴柔的玄武,风姿颀然的青龙,少年少女们带着一股磅礴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中,有着一往无前的信念和坚不可摧的自信。

    巨梅仙突然感觉,天地间的一些东西,还是不能随手抹杀的!人世本就苍白无趣,如今多了几抹亮色,要让他们继续五彩斑斓下去,几十年后,或许又有人能顶一顶那盖在头顶的天地烘炉!

    想到这,巨梅仙轻声吩咐着,“望月,进城就好!”,随后便慵懒的侧卧在红莲上,似乎睡去。

    望月有些疑惑的回头斜视,无所谓的打了个响鼻。抖了抖皮毛,加快了步伐。

    同时,荒驼胸前月牙印记开始明亮起来,天地元气骤起波澜。

    “小刀,快撤阵!”常凤菊失声叫道,可是为时已晚

    肉眼可见的气旋已经在荒驼胸前形成,五行四象阵中精纯的五行元气像泄洪的大堤,全部被气旋吸走然后涌入望月体内,月牙印记变得越来越亮,在白日里也耀眼的令人无法直视。

    五行四象阵中的天地元气,由五名中年人从四面八方吸收而来,用身体过滤掉元气中的杂质,分解成精纯的五行之力,源源不断地供给阵心的四象少年。

    但此时由于荒驼鲸吞五行之力,天地元气流动的速猛然加快,如果刚才是涓涓细流,此时就变成了倒灌的澎湃大潮。海量的天地元气被快速压缩进狭窄的经脉,变成了锋利的气刃,在他们体内不受控制的左突右窜,最后破体而出,五位黑衣人像破烂的麻袋,一声未吭,倒地而亡。

    失去了精纯五行元气的支撑,五行四象阵已是摇摇欲坠。

    秋白夜提着断手,看着沉默的巨梅仙,感受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就像身后巍峨的翼阳城,给他的重压一样。但是后者代表着名为“大煜”的庞大帝国,前者却只是一个人,他叹了口气,声音有些颓败,“白小刀,朱影,墨瑟,句长容,你等已尽力,撤阵吧!”

    朱影身边的红雾已经稀薄不少,她转头看向身为主阵人的白小刀

    白小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是紧握的指甲已经插进了手掌,鲜血拉成一道直线滴落到泥泞的土地上。

    句长容一招手,天空中的即将崩塌的清明阙重新变成杨柳枝,回到了他的手里,他洒脱一笑,说道,“小刀,此间你是主阵之人,撤阵与否你来决定!”

    墨瑟踏着脚下仅剩的一小片黑水玄潭,也望向低头不语的白小刀。

    这时,时间仿佛凝固了,秋白夜和常凤菊看着白小刀,既希望这几个天资卓越的少年安全撤阵,又希望他们能拼着性命做些什么,这种矛盾的情感使两人的脸上有些虚伪和狰狞。

    朱影、墨瑟和句长容也在看着白小刀,他们之中,朱影最小,才十六岁,较为年长的句长容也才二十一岁,他们的表情是那么云淡风轻,眼神深处有一丝炽烈在积累、在酝酿

    望月也在看着白小刀,它居然也有些好奇,这个渺小的人类会怎样做,屈服为奴,还是抵抗被屠?

    “我不甘心!”这时,白小刀有些沉闷的声音响起,没有了桀骜,却带着一股特殊的力量。

    他慢慢抬起头来,脸上的兽纹已经褪去,变回了原来那个普通的粗眉少年

    听到白小刀的话,其余三人竟是理所当然的认同!纵使巨梅仙神威似海,可又如何比得上少年人的一句“不甘”呢!

    四人默契的排成一列,后边人的手掌抵住前边人的后背。

    句长荣排在最后,他武道修为已过一品,此时将身体中的雄厚元气注入墨瑟体内;墨瑟身具玄武之法,经脉坚韧,可如巨蟒吞食般将大量的元气纳于体内,因此可以将句长荣较为雄厚的元气全部接收,然后慢慢输送给朱影;朱影神识在四人中最强,而且有朱雀浴火涅槃之法,可以配合白小刀完成最后一击。

    虽然此时方圆十里内的元气已经被荒驼望月吸食一空,但是白小刀等四名少年都是极为精纯的五行体质,可以说身体中的每一块血肉都可以分解成精纯的五行元气,但代价就是玉石俱焚。

    白小刀站在最前面,感受着身体里重新充盈起来的元气,突然有些真正明白了五行四象阵的真谛。天地元气有五行之分,人的身躯也有五行之属,如果只是利用外在的元气,那么所有的招式都只是虚有其表,只有以神识驾驭五行之力,才能使每一招每一式都蕴含特有的意境。

    五行四象阵,以阵纳气,弥补了单个人元气不足的缺憾,使阵中的元气浓度达到超品武者的级别。若是四人再神识相通,配合默契,或许能一窥“熹微”之境,这才是五行四象阵的精髓所在吧!

    想到这,白小刀临时改变了自己准备好的招式,他从怀里真的掏出一把普普通通的小刀来。他指尖摩挲着刀柄,仿佛在感受刀的语言,随后对身后的朱影说,“收回你的神识吧,我自己来驾驭这把刀!”

    朱影一愣,看到白小刀手中的小刀又是一怔,但还是依言收回了神识。

    白小刀对她不自然的笑了笑,“相信我,虽然不可能拦下巨梅仙,但是起码能逼他出一招。”

    说完,白小刀轻轻甩手,小刀直奔荒驼前胸飞去。

    刀是普普通通的刀,划过短短十数米的空气,却像劈开粘稠的水银,尚在几米开外,荒驼就感到一股冷芒直抵前胸,它居然感受到一丝死亡的威胁。这使一直视人类为蝼蚁的望月出离的愤怒了,荒兽身躯里的蛮荒血脉沸腾起来,望月眼睛变得血红。

    就在这时,从红纱帐里伸出一只手,先在望月头上敲了一记,然后随手洒出五瓣梅花。这五片梅花不再是柔弱地随风飘摇,而是如五柄利剑,一闪而逝的胭脂红中带着冷厉的寒光。

    白小刀的小刀遇到了巨梅仙的第一朵梅花,梅花被从中对称的切成两半。

    白小刀的小刀遇到了巨梅仙的第二朵梅花,这片梅花像是有弹性的皮革,刀势停顿一息,然后“啵”的一声梅花如鼓面被戳破。

    白小刀的小刀遇到了巨梅仙的第三朵梅花,这朵梅花高速的旋转着,化作鲜红的漩涡,它不是阻挡小刀,而是顺势将其拉入了泥沼。小刀消失了,梅花也停止了旋转。

    倾尽全力的一刀只能斩断巨梅仙的两朵梅花吗?

    此时青龙筋脉尽枯,玄武白发如雪,朱雀红唇欲燃,昏倒之前的白小刀发出野兽临死的怒吼。

    于是,第三朵梅花慢慢开始湮灭成粉,一抹刀光重新临世,巨梅仙眼中的赞赏之意更浓。

    第四朵梅花自己分解了,五片花瓣像是红绸一般将小刀紧紧缠住,然后最后一朵梅花靠近刀柄猛然炸裂,刀身齐根而断。

    五朵梅花阻止一把刀,可梅花是巨梅仙的梅花,小刀的主人却是少年。

    “真是不错的少年啊!”巨梅仙又一次如此感叹,突然他目光一凝

    半残的小刀仍在固执的飞着,光秃秃的刀柄穿过炸裂的烟火,轻轻敲在荒驼望月胸前的月牙上。

    走出大漠的荒驼望月,终于在凡人身上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惊悸。

第四十二章 新风入夜,折煞秋菊

    巨梅仙此时拍了拍莲座对荒驼望月说道,“这一刀已经有了几分白钺的味道,你挨上一记定要重伤!”

    望月打着响鼻对巨梅仙的话有些不满,巨梅仙轻轻一笑,“你重伤了倒是没什么,这世上只要还有一寸沙漠,你就不会死,我是怕你受伤了发狂,这几个年轻人可还不能死。”

    望月望了望昏倒在地的四名少年,终于没有丝毫睥睨,抬腿向前,特意绕开了那半截刀柄。

    白虎丘前一片泥泞,本来洁白的落雪已经被踩成了的沼泽,荒驼望月像划过黑海的小舟,光滑的皮毛上没有沾染一滴泥水。莲座上的巨梅仙由躺握变成了端坐,微阖着双眼,面朝着白虎丘后那座雄伟的大煜帝都。

    秋白夜扔掉了断手,紧走几步护住了昏迷不醒的四位少年,常凤菊则是站在一旁,脚下大地晃动如地龙翻身。

    “哦?居然是坤域,不愧是坤之门的后人!”巨梅仙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着,“那么,乾之阙的乾域是不是也传了下来?”

    秋白夜长叹一声,“乾之阙传承断绝,现在已经无人可开乾域了,长容倒是天资卓绝,从残篇中悟出了清明阙”。

    “可是,他们就要死了!”仿佛看不到秋白夜望着少年们悲痛的眼神,巨梅仙继续冷漠的说道,“这就是我留你二人性命的缘由,用你二人的修为救这四个不错的少年!可是你居然没有开乾域?既然救不了他们,那么你二人还有何用?”

    “你……”常凤菊像被卡住脖子的鸭子,脸色红胀,羞愤至极,“你……你……”一会之后,颓然的低下头,“巨梅仙,你说的对,我二人确实应该救这些孩子!”

    秋白夜拍了拍老友的肩膀,“巨梅仙,我虽然没开乾域,但是毕竟有超一品的武道修为。长容是我的弟子,他能编出清明阙,一方面是天资不俗,另一方面也是我多年研究乾之阙的开域之法,终究摸索出了一些门道,所以……”秋白夜此时毫无惧意的望着巨梅仙,“拼死开乾域,我还能做到。”

    巨梅仙不再搭话,望月的脚步加快向翼阳城内走去。

    看着巨梅仙的身影过了白虎丘,望着荒驼的步伐变成了狂奔,想着那老妪答应自己的事情,秋白夜和常凤菊相视欣慰一笑,终于不再担心。

    “老菊花,我们开始吧!”

    “老夜壶,看谁的手快!”

    说话间,一股比五行四象阵更为宏大的元气波动,以白虎丘为中心,瞬间扫过方圆十里。

    端坐在莲座上的巨梅仙又听到了那个讨厌的声音,“这乾域和坤域组成的‘乾坤狱’比‘五行四象阵’厉害多了,如果这两个老鬼一开始就拼死阻拦你,你是不是真得灰溜溜的回大漠了?”

    “此二人,坤域沉而不厚,乾域浊而不清,拼出来的‘乾坤狱’漏洞百出,虽然可以锁住磅礴的天地元气,但是能拦得住我的一朵梅花和一根红线?孟小花,这点眼力你还是有的,现在是在试探什么?”

    孟小花尴尬一笑,随即正容说道,“巨梅仙,你与书院重诺在前,不得在帝都多做杀孽,今天是要违誓?”

    巨梅仙沉默许久,终于答道,“入城之后,只要她无惊、无惧、无恙,我就不再多杀一人!”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孟小花的声音渐渐不可闻。他不再一心关注巨梅仙,也分出一道心神到了白山丘外,旁观着暌违几百年的“乾坤狱”。

    超品武夫一入“熹微”即可开神域,神域五花八门,“剑域”、“刀域”、“光域”、“水域”、“骨域”,各有神妙。大煜武帝一朝,铁骑马踏江湖,曾把武道圣者的神域分为上、中、下三品,所以同为武道小神仙,开域不同,战力自然不同。

    乾之阙和坤之门曾经是大煜的两座武道高峰,功法传承,独成一脉,门内的武道小神仙开出的神域分别被称为“乾域”和“坤域”。“乾域”和“坤域”单独开来,已然是极为难得的上品神域,不过却仍在熹微的层次。但是两域合一,便构成了一座隔绝天地元气,吸收人体精气的神域大阵,据说曾将一位大意的陆地神仙误入此阵,竟然被吸成了人干,世人因此称之为“乾坤狱”。

    “也难怪当初武帝禁武时期,先要拿你们开刀,毕竟这座神威大狱,让白氏一族寝食难安,要知道武帝才不过是个武道小神仙。”孟小花感受着白虎丘外骤然风起云涌的天地元气,不无感慨的想着。

    突然,孟小花眉头一皱,在他的感知中,白虎丘外的天地元气突然一空,就像一钵米饭,被人在中心硬生生挖走一大勺,这种突兀让感知超然的孟小花十分难受。此时天地元气的突然消失,跟荒驼望月的吸食还不一样,荒驼吸食天地元气,虽然也是霸道,却有迹可循,但“乾坤狱”就像将天地元气无声无息的消融了一般。

    孟小花也有些骇然了,“乾坤狱”就像一个直径百米的圆球,球内的土壤、草木、雪水、花瓣都突兀的消失了,只有三名少年和一位少女平躺在虚空之中,并且毫发无伤。

    秋白夜和常凤菊此时容貌大变,特别是秋白夜,他脸上的皮肤像干枯的树叶。

    “老夜壶,还行吗?”

    “行,咳咳”随着秋白夜的两声咳嗽,他的皮肤如枯叶般破碎。

    看着老友即将灰飞烟灭,常凤菊有些伤感,但是更多的是重现“乾坤狱”的欣然。

    孟小花轻叹一声,随即神色一肃,他感知到在乾坤狱内,刚才一丝也无的天地元气,正在慢慢的在四名少年少女的体内复苏。四人体内像是有一孔泉眼,天地元气汩汩的涌出,汇成小溪,慢慢的滋润着干枯的血脉,补充着枯竭的精气。

    “先是以乾坤狱抽取天地元气,然后倒转神域,将元气注入四象少年体内,真是精彩啊!巨家老二,你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最后一句孟小花的声音又出现在巨梅仙耳边,巨梅仙则是懒得搭理。

    白小刀四人受伤的体魄和枯竭的精气已经被充盈且温柔的天地元气修复如初,只有伤损的神识还是无法复原,特别是白小刀最后挥出的那一刀,对其神识的损害太大。

    此时秋白夜已经无法动弹,只是希冀的看着老友,常凤菊知道老友在等待什么,他俯身扶起秋白夜,两人不约而同的向着翼阳城看了一眼,仿佛看到了城毁国灭的滔滔烈火,随后微笑着走进了“乾坤狱”。

    随之,两人的身体开始被分解,血肉和修为变成了精纯的天地元气,再次出现到四象少年体内,两人熹微之境的庞大神识,则是慢慢注入四象少年的识海,将四人脆弱的神识包裹住,开始慢慢的温养。

    随着两人被乾坤狱碾磨吸收,神域也渐渐消失。

    四象少年静静躺在地面的大坑里,四周围着一圈影卫。为首的影卫身材高大,他左手提着一把断弦的黄龙翅长弓,右手则提着那名射雕手小将的头颅,小将双目怒睁,可能临死也没想到最后在战场上被影卫偷袭而死。

    影卫头领将断弓和头颅扔到一边,走下大坑,抱起朱影,另有三名影卫抱起另外三名少年。一群人向着翼阳城外急掠而去。

    感知着那群影卫的离去,孟小花有些默然,不知道这群人的离去会在日后带来何种结果。不过,眼前需要应付的还是巨梅仙吧!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头疼,要是巨梅仙进来书院,孟小花一定虐死他,可惜巨梅仙肯定不会进书院;要是“眼”在书院,巨梅仙只要敢进翼阳城,孟小花也能虐死他,可是“眼”在大煜皇宫。所以白氏一族被虐,活该!想到这,孟小花莫名的有些开心。

    他向窗外望去,天色暗了下来,有风从心湖上吹来,打落了窗下的最后一瓣秋菊,孟小花感叹道,还真是新风入夜,折煞秋菊呢!秋天已过,凛冬将至啊!

第四十三章 封塔

    天色将晚,斋堂的拱门外走进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老僧极老,挑着一筐青菜萝卜,还拎着两块新浆的豆腐。

    孟一苇正在给土豆削皮,土豆是寺里自己种的,破土前撒上一层草木灰,长得是个大皮薄。

    炉膛里烧的是阴干的苦竹枝,裂开一节便噼啪作响。老僧将手里的豆腐放进水盆里温起来,又放下菜筐,便蹲下身来凑着火头。

    孟一苇准备炒一盘酸辣土豆丝, 一盆白菜豆腐汤,一碗红烧萝卜块,都是不二老和尚爱吃的菜。萝卜块已经放入了熬好浓汁的瓦罐里,新鲜的小白菜也在翻炒后淋了薄薄一层清汤。

    此时他拿着菜刀的手还是极稳的,削好皮的土豆,先切片,后切丝,刀刃几乎不接触案板,也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偌大的寺院厨房里少了一点热闹,多了几分沉闷。

    平时来红莲寺吃斋的香客也不少,所以斋堂里一个大炉膛通着五个小灶台,只要将炉膛里的柴火烧旺,风箱就能让火势供应五个灶台同时开工。孟一苇今天要炒三个菜,就开了三个灶。老僧烧火的手艺不错,炖萝卜的灶是小火将其慢慢煨着,熬菜汤的灶是中火让其稍稍沸腾,炒土豆的灶则是大火极旺,孟一苇眼前一亮,不禁问道,“大师也精通厨艺?”

    老僧将溅出来的火星重新扔进炉膛里,慢悠悠的说,“不二的那几手斋菜就是我教他的,可还是小草做的有几分味道。”

    孟一苇微微惊诧,但铁锅已经冒烟,他赶紧撒上几勺菜籽油,然后放半把干辣椒爆香,最后土豆丝入锅,翻炒十几下,匀上几颗盐粒,撒上一捏蒜末,滴上一滴麻油,出锅入盘。

    此时瓦罐里汤汁也都收进了萝卜里,孟一苇又将豆腐切条放入咕嘟嘟冒着泡的白菜汤,终于停下来看向老僧,“大师是不二老和尚的长辈?”问完又感觉不可思议,不二老和尚就至少八十岁以上,这老僧会有多大?

    老和尚将灶膛里的余火撤出来,拿脚踩灭,指着锅对孟一苇说,“豆腐是新浆的,煮老了就失了口感!”孟一苇赶紧将白菜豆腐汤盛出来,豆腐被白菜汤染得嫩绿,滑到碗里颤颤巍巍。

    老和尚站起身来,用灶台上的抹布擦了擦手,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块嫩豆腐,放到没牙的嘴里一边抿着,一边说道,“这菜是你做给不二的,但是我应该可以吃。一嘛,不二做饭是我教的,你是他教的,我尝尝你的手艺也无妨;二嘛,这土豆、白菜是我种的,豆腐也是我浆的,菜油是我榨的,况且,灶火也是我烧的;三嘛,我是不二的师叔祖,现在他却比我先去见了佛祖,吃他一块豆腐到是便宜他了!”

    孟一苇此时已由震惊恢复平静,他抬手冲着老僧深深一礼,随后却质问道,“大师既然是不二老和尚的长辈,为何看其身陨却置之不理?”

    老和尚也有点落寞,不过还是说道,“不二是个称职的和尚,为了心中的佛,碎了金身也无怨无悔,这点你这凡间的夫子不懂!”随后,他端起装着萝卜的瓦罐,一边向门外走着一边说道,“拿着斋菜给不二送去吧,马上就要封塔了!”

    孟一苇赶紧端起食盘,跟着老僧出了斋堂。穿过红莲寺的后门,没了墙院的遮挡,山风变得猛烈。吹起的雪沫,像是能往身体里钻。天是冷的,孟一苇的身体里却是热的。虽然穿着单衣,但是他却有“严严实实”的感觉!对,就是严严实实,严严实实的身体里有一朵金色的火焰,让他周身温暖。

    前头的老和尚,走的不快,却很稳,两人顺着积雪覆盖的石级一路攀爬。

    苦竹山虽然看起来是座不起眼的野山,但是也有云隐山深处,红莲寺也不是只有一座金光灿灿的寺庙,那只是红莲寺的门脸,庞大的寺庙群分布在苦竹山的各处妙地。

    此时两人就来到了塔林,青砖搭成的尖塔有高有矮,高的有十几米高,矮的只有两三米高,几百座尖塔披着风雪矗立在山坳的平地上,塔檐的铜铃铛被雪沫塞住了声音,有时风大了,才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塔林边缘添了一座新塔,普普通通,甚至连塔尖都没有,圆咕隆咚的像个烟囱,塔前已经站着几十位僧人。不二老僧软踏踏的尸身被安放在塔内,身体下码着整齐的柴堆。

    端着炖萝卜的老僧直接弯腰进入塔内,将瓦罐直接放在不二和尚的手边,仿佛他一伸手就能够到,孟一苇也将食盘放在了不二的身侧。

    老和尚念了声佛号,“不二啊!你怎么也不给自己立个高塔,怎么说也是个身份不俗的佛门大金刚啊!唉……”叹口气,老和尚转身出了佛塔。

    孟一苇则蹲下身来,把三样菜都尝了尝,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冷了,他对着不二说道,“快点吃,都凉了啊!”

    “小夫子,要封塔了!”塔外有声音提醒,孟一苇随即起身。

    负责封塔的是两个小沙弥,本来是师父圆寂,徒弟封塔,可是如今小草被重伤的丹巴活佛掳走,只能找来两个小和尚顶替。

    青砖一层一层的摞了起来,将塔内的长明灯封进了黑暗。

    “最后一块砖,我来”!孟一苇突然说道,两个小沙弥一愣,望了眼身后的师傅师祖,随后恭敬的应许。

    孟一苇拿着最后一块砖,摸索着插入了最后空隙,一座属于不二老僧的墓塔最终落成。

    唱经声从身后传来,在山坳里的青塔、白雪间萦绕。

    孟一苇准备下山回城了,没了不二老和尚和小草的红莲寺,再也不是个好去处。

    临走时,孟一苇特意找到继位主持的一鸣老僧,“我现在是以书院夫子的身份跟你说话,”等到一鸣老僧脸色肃然之后,孟一苇接着说,“小草是我的弟子,是书院的学生,所以他回来后只能回书院,你明白吗?”

    一鸣老僧低眉顺目,“贫僧醒的!”

    孟一苇很满意,他没要人引路,自己独自顺着苦竹林中风雪小径下山而去,脚步有些急,因为他从未有如此的想回书院。

第四十四章 破门

    石板街上铺着一层白雪,荒驼的巨掌砸在上面,震的落雪再次飞起。

    平时繁华喧闹的太平大街,此时空无一人,少了小贩嘹亮的叫卖,没了豪客醉酒的喧闹,缺了花魁倚栏的招摇,整个翼阳城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灵魂,只剩下冷冰的灰墙和坚硬的瓦楞。

    这官府刻意搞出来的清场,倒也符合巨梅仙的心意,此时的巨梅仙虽然杀意满盈,可是却没有了几十年前的癫狂,诺言在身,伊人在前,巨梅仙现在只想立刻破开那道宫门,看看她有无安恙。

    想到此,巨梅仙踢了踢座下的荒驼,叱道:“再快!”

    望月嘶吼一声,胸前的月牙又变得灼热起来,一道白色的火焰从胸口燃起,快速燃遍全身,火焰过后,金黄的皮毛消失不见,露出泛着金属光泽的肌肉。没了皮毛的束缚,望月看着不再那么庞大,但却显出力量的美感。眼眸里红光一闪,望月如离弦的金箭,朝着太平大街的尽头,奔袭而去。

    翼阳城四四方方,被太平和如意两条大街分成四个坊,中央则是有一座叫作白帝的皇城。

    皇城之内蔷薇宫,所有的宫女内侍都大气不敢出一口,平时性情寡淡的帝后,今天出奇的大发雷霆。

    蔷薇帝后看着跪在堂下的两个贴身侍女,强行压制住心中的燥意,“今日是你二人当值,我只问有何人曾入我寝宫。”

    “并无可疑之人啊”年龄较小的侍女没甚心机,朗声答道,“今天娘娘晨起用过早膳,就去了东院的佛堂,之后”小侍女好像想到了什么,“对了,陛下身边的郭常侍曾来给娘娘请安,送来陛下赐的玉露膏,恰巧娘娘不在,他放下礼盒,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难道是趁我跟岚姐扫撒的时候……”

    小侍女还要说,旁边年龄较大的侍女云岚赶紧扯了扯她的衣袖,小侍女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郭常侍?陛下?”蔷薇帝后沉吟着

    这时,宫外紧步走来个老嬷嬷,近身行礼后说道,“娘娘,陛下请娘娘移架东暖阁!”

    帝后按下心事,问道“有何事?”

    老嬷嬷低头“奴才不知!”

    帝后无奈,只好带着惊疑和猜测摆驾出宫。

    帝后的銮驾到了东暖阁的门口,巨梅仙的荒驼也到了白帝城的正门。

    只见,一轮白月挂在城门的角楼上,给起伏的朵墙罩上了清冷的光晕。

    在这种圆月高挂之时,是荒驼望月最舒服的时间。充盈的月力流转在荒驼体内,它仿佛回到了自己诞生的那片大漠。

    “冲过去!”随着巨梅仙的轻叱,荒驼身上又燃起了火焰,金黄色的皮毛重新覆盖全身,而且比之前更茂盛、更坚韧,长毛编结在一起,就是一身强悍的装甲。

    望月速度不减,直奔城门而去,比荒驼更快的是巨梅仙的梅花,只见几千朵梅花已经贴在城门之上,一朵一朵的亮起,随着梅花的闪烁,城门开始出现裂纹。

    “这白帝城的神纹还是这样老旧,书院天工府的神纹体系都已经更新到第三代,这白帝城的护城神纹还是第一代,被巨疯子轻易破门,活该!”心岛上的孟小花嘟囔了一句

    这边孟小花话音刚落,荒驼巨大的身躯已经撞到了城门之上,一阵钟鸣似的破门之声响彻宫城。

    各宫各殿的主子下人都被这巨大的响声从睡梦中惊醒,可却没有人吵闹着出门查看,早在午时大煜的皇帝陛下已经通令各宫,今夜不管有何响动,都不可理会!

    入了宫门的荒驼,开始慢慢踱着步,座上的巨梅仙闭上了眼睛,一股庞大的神识像篦子一样犁过皇城,终于他看到了月色下的红衣。座下荒驼与他心意相通,转身向后宫奔去。

    “嗯?”皇城正中心的地下宫殿,白钺持枪而立,对巨梅仙直奔东暖阁有些困惑!他神识差巨梅仙一个档次,当他感知到东暖阁里帝尊和帝后的身影时,不禁悚然一惊,这三人若同时见面?

    那凭生善妒的帝尊,这一世癫狂的巨梅仙!白钺回头看了一眼地下宫殿的青铜祭台,终于一晃离开。

    熙裕帝今夜脸沉似水,五百大戟士、五百射雕手、五百千牛卫居然挡不住江湖莽夫的脚步,哪怕片刻!

    “陛下,秋白夜和常凤菊带走的五百影卫,音讯全无,按理说,不该……”仅剩的黑袍老者声音仍然平静。

    “够了!”熙裕帝感觉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秋白夜和常凤菊确实已死?”

    黑袍老者沉吟片刻,“魂牌已碎,百死无生!”

    “好”熙裕帝仿佛顺了口气,“风无缺,今日起,影卫四营八处,由你一人执掌!退下吧!”

    “谢陛下!”黑袍老者转身而没,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讥诮。

    黑袍老者刚退下,近身的郭常侍就赶紧跑过来请了个安,禀告道:“陛下,娘娘已经在冬暖阁外等候多时了!”

    “为何早不禀告? ”熙裕帝稍有惊诧,红黎从不会主动来找他,为何今日,“难道?”

    “轰”冬暖阁前的亭楼被一个雄壮的身影撞得粉碎,尘土飞扬中红莲显现。

    正准备进入冬暖阁的帝后回过头来,诧异地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同时一声怒吼从冬暖阁中传出,“你居然敢来此!”

    巨梅仙并不理会第二个声音,只是对着帝后说,“我来看看你,看完我就走!”

    “走?这是朕的寝宫,朕不许,谁都不能走!”熙裕帝挑起了冬暖阁的门帘,露出了铁青色的面庞。

    “哦?那我就要问一下大煜皇帝,苦竹山上的两颗灭魂钉从何而来?”巨梅仙平静的问着,周身的红丝却若隐诺现,旋转的红丝突然伸出一根,向着熙裕帝的咽喉飞去。

    “不要!”帝后轻呼一声,紧走一步将帝尊挡在身后,飞舞的红丝顿了一顿,熙裕帝脸上柔和了一些,手中的玉佩也松了松。

    就在这时,一抹寒光疾驰而来,轻易就破开红丝,钉在了巨梅仙座前的红纱帐上,赫然是一把丈余的铁枪!枪身、枪头浑然一体,花纹繁复近乎饰品,黑紫煞气往复萦绕。

    巨梅仙抬手敲了一下快到面前的枪尖,长枪悲鸣一声,弹飞而出,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

    长枪点地,身躯拔直,赶到冬暖阁前的白钺,面对这天下武道第二人,眯起来了眼睛。

    “冷盐枪,万骑郞”,巨梅仙探出头来,美艳的脸上带着一种痴武者的炙热。

    看到这张与帝后极为神似的脸,熙裕帝和白钺都一怔,随后前者哈哈大笑,后者心中微寒。

    “巨梅仙”,白钺语气像朋友叙旧,“你不该来这里!”

    “哦?”,巨梅仙回到纱帐中坐定,“我来只是问问大煜皇帝,苦竹山上钉死老和尚的灭魂钉是不是他的”,说到这巨梅仙轻笑一声,带着戏谑,“看来不是!再者,找个借口再看看红黎,毕竟今后我将永居瀚海,不再出世!”

    冷静如白钺此时也不禁一怔,巨梅仙这段话中蕴含的信息太多,红莲寺不二老僧已然圆寂?灭魂钉居然流失在外?帝尊可能被人蒙蔽?巨梅仙要彻底出世?

    “不过”巨梅仙话音又起,“走之前,我会给红黎再酿一壶妃子笑,还有接一击“冷盐似雪”!”

    “好”白钺也被激起了武者意气

    “白钺,吾知你有束缚,就算与我一战,也未必出全力,那岂会尽兴!” 巨梅仙嘴角又扯出了癫狂,“罢了!你若不能伤我,我就杀了皇帝,毁了皇城,带走红黎!这样如何?呵呵呵呵”

    巨梅仙的笑声中冷盐枪争鸣不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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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中间有座书院。天生贵胄的大煜皇子,娇蛮跋扈的天之娇女,霸气执拗的少年将军,气质恬静的岛国公主,唇红齿白的山寺和尚,半舌不语的苦寒少年,七窍玲珑的肥胖小吏,潇洒不羁的道门天才大煜九州,蛮荒北境,云梦大泽,佛国塔林,炽热西陆,星海之底......蒹葭皇朝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蒹葭皇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蒹葭皇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