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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果然绝妙     岷江风月txt下载     岷江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章 匪我思存(十)

    李定国在刘见宽的协助下出征湖广,不到半年时间取得节节胜利,消灭了定南王孔有德,天下震动。

    消息传回贵州,永乐帝欣喜不已,孙可望喜忧参半,喜的是大西军在天下人面前露脸了,忧的是定国的声望与日俱增。

    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总感觉落入了刘见宽的圈套。不过,人前人后,他反倒会抬高刘见宽在桂林之战中的作用,以此抹去一点李定国在军中的影响。

    清军间谍信以为真,报给清庭,清庭震怒,派驻扎在西北的吴三桂、李国翰二十万大军从汉中进犯蜀国,以此逼迫刘见宽回救。

    刘见宽得到消息,心急如焚。

    定国安慰道:“蜀国有蜀王和杨公子,更有蜀军、大西军、大顺军三支队伍在那里,暂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如果你现在赶回去,正合清军的意。莫如我们乘胜追击,一气打下湖广,再回师入川,方能取得更大的战果。”

    刘见宽深以为然,两人齐心合力,再出奇兵。

    八月,率军北上直捣湖南,连取全州、永州。九月,进攻衡州,清军守将再次弃城逃跑,长沙巡抚逃至郫州,监司以下官员都逃遁一空,大西军还没有到来,整个湖南的清军却都跑光了。

    同时,又命令马宝率广西明军东取阳山、连州,占领广东西北部,派马进忠、冯双礼北取长沙,攻占常德、岳州,命高文贵东进江西,连下永新、安福、永宁、龙泉,围攻赣西重镇吉安。

    如此一来,共收复了两个州、十六个郡,大致有三千里的土地重新回到南明政权手里。。

    清军在湖广接连失利,使清政府大为震惊,急忙命洪承畴经略湖广、云贵、两广,趋长沙。

    十一月,清廷又派敬谨亲王尼堪任定远大将军,率领三贝勒、八固山共十五万精兵朝长沙扑来。

    面对强敌,李定国和刘见宽进行了周密的布署:大西军暂退出长沙,引诱清兵渡湘江,将冯双礼、马进忠部埋伏白杲市,待清兵过衡山,李定国从蒸水正面攻击,冯、马二将背后出击,两军相夹,合歼尼堪。

    但这一计划却被冯双礼透露给孙可望,孙可望不想让李定国立功,却暗自想着怎么陷害他,密令冯双礼退出伏击,马进忠见状也撤离了战场。

    十一月十九日,尼堪进抵衡州,李定国在蒸水率军出击,接着转战到城北香草庵、草街,不分胜负,为此李定国准备采用伏击战术。

    二十四日,双方再战,李定国佯装败退,尼堪紧追不舍,追至演武亭,一声炮响,大西军伏兵四起,团团围住尼堪,李定国手举大刀,将尼堪一劈两半。清军失去主帅,大败而逃。

    李定国缴获了尼堪的铠甲、绣旗,正准备乘胜追击,才发现冯双礼、马进忠未到,派人侦察说已走湘乡。李定国才知自己是孤军作战,无法扩大战果,只得收兵向武岗转移。

    衡州战役后,李定国叫人绘制孔有德、尼堪画像,刊布粤楚。

    桂林、衡州两次大捷,使得清廷朝野震动,一听到李定国和刘见宽的名字就颤栗不已,甚至还有放弃西南各省与南明平分天下讲和的打算。

    李定国和刘见宽出征不足一年,纵横数省,收复湘、桂,击败清军数十万,掀起了继1647年第一次抗清**后的第二次抗清**。

    桂林、衡阳之战,两蹶名王,天下震动。

    ……

    刘见宽在湖广打出威望的时候,吴三桂席卷了蜀国。

    身处仙鹤洞的杨展,溟然不知强敌压境,他毕生所在乎的蜀民再陷战火。

    川北的伏虎军和费家军完全抵敌不过二十万清军的冲击,迅速溃退到成都。

    此时的成都已不再是以前那座需要数万吨炸药才能炸开的城池。

    杨璟新来不及召集川西、川南、川东的队伍,便已失了成都。

    赶在成都失陷之前,马兰兰将蜀王、群臣和家眷通过地道送进了峨嵋深山。

    杨璟新带着各路蜀军,在曹勋的接应下,撤到川西高原。

    白文选在嘉定抵挡了十几天,最后也只好顺着岷江且战且退。

    叙州失陷后,与重庆的卢名臣、王自奇汇合,也没法挡着吴三桂的攻势,便直接逃回了贵州。

    短短时间内,蜀国全境失陷。

    刘文秀在云南知此消息,内疚得捶胸顿足,责骂自己有负师父和师叔的重托。

    他星夜赶到贵州请战,孙可望便命他率王复臣、贺九仪、袁韬、武大定、张先璧、张光萃、祁三升以步骑五万由乌撒、雪山关、泸州等地展开全面反攻。

    杨璟新也从川西高原下来与他汇合,大军出川南,攻叙州败清将卢光祖、杀总兵南一魁。

    然后约夔东大顺军合攻重庆,再进围成都,杀清朝知府周基昌。

    成都重新回到杨璟新手中,他不禁感慨万千,终于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把蜀国托付文秀。

    璟新拿出一应文书印章,请文秀掌蜀国权柄。文秀坚辞不受,声称他只是帮忙,绝无觊觎蜀国之意。

    很快,吴三桂引兵来战。刘文秀指挥联军阵斩都统白含贞、白广生等,将吴三桂团团围住。

    吴三桂死战突围逃往绵州,此战斩杀清军万人,迫使吴三桂败走保宁。

    捷报传到贵州,刘文秀被晋升为南康王。

    此时清军在四川的地盘只有保宁一座孤城。

    联军原本打算与白文选会师一同攻城,但文秀因屡胜轻敌,拒绝采纳王复臣的正确意见,轻率攻城,结果被吴三桂窥出破绽。

    不久,吴三桂和李国翰联兵出战,一举击破张先壁军,溃兵冲乱了全军阵脚,王复臣也被包围牺牲,明军大败,清军也不敢追,退回汉中修养。

    文秀收拢溃兵回成都,命曹勋、侯天锡协助杨公子守城,塔新策守重庆。

    文秀回贵州,孙可望深为不满,下旨曰:不纳良谋,损大将,刘南康罪当死,念有复城功,罢职闲住。张先璧则被乱棍打死。

    这一举措已经表现了孙可望的私心自用,他将文秀部下的将领和兵力都分散开来,以防文秀的势力过大影响他篡位。

    文秀被撤职,他本人心灰意懒,之后回昆明,在鸡足山学习禅道。

第一百八十一章 岷江残月(一)

    孙可望与李定国内讧不断,刘见宽多次调停,也没法阻止,便想回到蜀国,请出杨展。

    三年过去,杨展也该出关了。

    刘见宽匹马翻越千山万水,捡近路,很快回到了眉州重瞳观。

    这里,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地方。不知怎么,越靠近,内心越是忐忑。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那道朱红色的大门,还是之前封闭的样子。所不同的是,已经没有兵丁看护了。

    沐浴在夕阳余晖下的重瞳观,如像所有毁于战乱的寺庙道观一样,空旷无人,静寂无声。

    自己封的门,自己亲自打开。

    “嘎吱…”

    他期望的那个身影没有出现,亭台楼阁被树叶和鸟屎落满。

    四目仙翁神像面前摆着的,还是三年前的供果,颜色如旧,只是失去了水分。

    老人泉口的白蟹依然在紫芝之中爬来爬去。

    他纵身跃入幽深的潭水,潭底一如万古洪荒时的死寂。平凡如他,还是找不到仙鹤洞的入口。

    他又去后山跑了一遍,师父的坟墓孤寂地隐在已长成参天大树的松柏之中。

    成千上万只仙鹤在蟆颐山起起落落。

    他又去旁边的江乡馆,也是当初离开时的样子。

    这么说来,师兄还没有出关?

    他坐在重瞳观门口的那棵桢楠树下,望着夕阳西下的江水,不觉沉入前尘往事之中。

    渐渐,月亮升上来了。

    那是一轮残月,凄清的月色还未洒下人间,已被黑夜吞噬。

    见宽心中打着冷噤,莫名有种国破山河碎的悲戗。

    他不觉长啸一声,没有激起任何回响,江水在黑夜中静静流淌。

    对岸的眉州城也是一片死寂,恍若整个蜀国都沉睡了。

    他想起了神灯树,曾经给蜀民带来希望的那一盏灯,已是三年多没有亮过了。

    他起身去大殿,找了一盏灯,点亮后挂在神灯树上。昏黄的灯光透过沉沉黑夜,向远处传递着希望。

    夜半时分,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把他惊醒,他兴奋地跑过去打开大门。

    “阿弥陀佛!”原来是贯之和涤尘两个和尚。

    双方看到彼此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们都以为,对方是杨展。

    刘见宽等着杨展出来力挽狂澜,赈救抗清事业。和尚们则忧心着水深火热中的蜀国和蜀民,唯有杨展能够守护。

    贯之揶揄道:“刘将军,你现在是威名远播,正该在抗清战场上大展神威,怎么又回了蜀国?如今你是永乐皇帝和秦王身边的红人,又何必再来管蜀民的死活!”

    涤尘闭目念佛,他当初在嘉定见识过刘见宽的怒火,现在这个形势,可不能乱说话。

    果然,刘见宽从贯之的话中听出味儿来,追问道:“蜀民怎么了?不是好端端的吗?刘文秀不是赶走了清军吗?”

    贯之冷笑道:“难道你一路回来,看不见蜀国的变化?”

    刘见宽一愣神,他当时归心似箭,只顾赶路,虽也看见一些惨状,并没往心里去,只道是个别现象。

    他将两个和尚请进大殿,谦恭地作礼道:“两位大师,我离开蜀国去贵州和湖广,是遵从师兄杨展的命令。这一年半来,蜀国发生的变故都是从璟新公子和刘文秀的简短报告中获悉。究竟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还请两位大师据实相告。”

    涤尘望了贯之一眼,贯之自来直爽,便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讲开来。

    原来,以清军入侵为转折点,蜀国从此进入了军阀割据状态。

    刘文秀回云南后,杨璟新根本没法控制,不管是大西军,还是蜀军各部,以保护辖区老百姓为由,自立山头,划分边界,动辄火并。

    夔东的大顺军还算知趣,没有越过夔门。守在重庆的塔新策早把叙州抢去了。

    不管川东、川南、川西、川北,没一处太平。

    杨璟新紧紧守着成都,管不了,他也就没去管。

    失去保护的蜀民,成为各路军阀轮番剥削压榨的羔羊。

    农民不再耕种,商人不再开市,年轻的随便挑一个军阀入了行务,老年人、妇女、儿童都只有等死。

    曾经欣欣向荣的蜀国,曾经被誉为乱世绿洲的蜀国,现在满目苍凉、尸骸遍野、荆棘塞途。

    昔之亭台楼阁,今之狐兔蓬篙也;昔之衣冠文物,今之瓦砾鸟鼠也;昔之桑麻禾黍,今之荒烟蔓草也。

    刘见宽听得火冒三丈,连夜就要赶去成都。贯之和涤尘死死将他拉着,劝道:“刘将军,你现在又能怎样?用你的愤怒之火灭掉那些军阀吗?那样又会给蜀民带来怎样的灾难?”

    见宽跺脚恨道:“师兄当初就不应该把蜀国托付给刘文秀!”

    贯之道:“如果没有刘文秀,蜀国已经是清军的了。只不过,你和杨公子一定对他不够信任,所以他避嫌一般回了云南。若是他留在蜀国,应该不是这样的局面。”

    见宽哼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把他请回来?”

    涤尘插话,“他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了。为今之计,只有请出大将军。妙峰和尚说他在这里闭关修炼,三年为期。算来就是最近,我们看见神灯树亮了灯,还以为……”

    见宽这才想起,问道:“妙峰和尚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他和大板牙守在这里呢。”

    贯之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妙峰和尚也总说刘文秀是守护蜀国之人。人家回云南,他便跟去云南,教他参禅打坐去了。至于那灵猴,不知道是否跟着。”

    涤尘对贯之道:“既然杨大将军还未出关,我们还是各回庙中等着吧,到时候,刘将军记着给我们捎个口信。”

    送走两个和尚,刘见宽已没了瞌睡,便在四目仙翁像下打坐。

    朦朦胧胧中,师父走了过来,喝斥他道:“见宽呀见宽,我看你打仗都起瘾了!刀兵不长眼,受难的终归还是百姓呀。你学武是为了啥?为了去战场上逞能?明天起,哪里都不准去,就在这观内潜心修道,待你师兄出来,协助他济世救民。”

    面前的四目仙翁开了口,“光他自己修行还不够,他必须打开重瞳观大门,招纳无家可归者,重兴我道观当初的兴旺景象。”

    见宽弱弱地问道:“我若听你们的话,师兄是不是就能出来了?”

    葛宝虎着脸,不说话,四目仙翁慈祥地笑着点头。

    见宽也点头作礼,脑袋嘭地一声撞在四目仙翁神像上,原来是梦。

第一百八十二章 岷江残月(二)

    翌日,天刚微亮,清脆的梆子声打破了重瞳观的宁静。

    敲梆子的是刘见宽,他一共敲了五下,三下慢,两下快,道观重启,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像一个苦行道士般,默默地干着自己的活,除草、担水、洒扫殿堂、做早饭,用膳。

    之后,梳头、洗脸、穿袍、戴冠、系绦。

    云板一敲,念早坛功课经。

    这些年戎马倥偬,能记着的经典有限,他便去藏书阁找出《玉皇经》《三官经》《真武经》《太上感应篇》和《文昌帝君阴骘文》等基础经卷。

    功课完毕,敲梆子下殿。

    他一丝不苟地走着道观日常,想从仪式感上恢复往昔的太平。

    三天后,重瞳观已被他拾掇整齐,山门大开,却依然没有人来。

    山下宽阔的江面也没有一只行船,对岸的河滩静穆无声。这气氛,比张献忠横行时期还要死沉啊。

    他决定进城去看看,虽然他并不想让城里的守将知道他回来了。

    城门洞开,没有一兵一卒。城墙倾倒,楼阁残破。

    昔日人来人往的街市,空旷无人,偶有断手断脚的乞丐靠在墙角晒太阳。

    他先去府衙,府衙的门开着,里面已被洗劫一空,连一张桌椅都找不到了。

    又接连去了几家曾经有来往的大户,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人去楼空。

    他拉了一个没了左腿的乞丐来问:“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大家都跑到哪里去了?”

    这乞丐初时满脸的不耐,听他说话,才定睛来看。

    “刘将军?你是刘将军吧?你终于回来了!”乞丐激动得涕泪横流。

    刘见宽也是一惊,拨开乞丐披散于满头满脸的乱发,细细辨认。似曾相识,却也叫不出姓名。

    这乞丐道:“我叫袁了凡,是重瞳观的道士兵,本在伏虎军中效力。清军进来后,我们与他们几次拉锯,军中将士死伤殆尽,我也失去左腿成了残废。李志勇将军便让我们这些不能打仗的人回乡,可是重瞳观已然封闭,我们便流落在城中乞讨为生。”

    他们在说话的过程中,已有三三两两的乞丐靠近。这些人和袁了凡一样,都是重瞳观的伤兵。

    刘见宽的出现,让他们顿然看到希望,七嘴八舌抢着说话。

    原来,眉州城因为无险可守,在最近两年的战乱中几易其手。战胜者都会向百姓征粮征款,在战火中幸存下来的百姓不堪重负,纷纷躲进深山。

    没有百姓可搜刮,这座城除了成为别人争夺的目标,再没有一点防守的价值,所以便成了一座空城。

    饶是如此,附近的军阀也会三天两头进城,拆除一些值钱的雕梁画栋。

    他们这二三十个残兵,留在这里,便是为了隔岸守护重瞳观,不让那些流民流兵闯进去。

    “刘将军,都说杨大将军在重瞳观闭关修炼,他什么时候出关?我们盼着他出来收拾这个混乱的局面。”

    刘见宽吱唔道:“嗯,快了,还等一段时间吧。”

    袁了凡道:“刘将军也是一身的本事,你若要重建眉州,我们都跟着你干。”

    刘见宽打量了一下这些伤兵,道:“我们守在这里,只会惹来战火。不如都跟我回到重瞳观去潜心修炼,待大将军出关,再听他安排。”

    这些人原本出自重瞳观,早就盼着这么一天。

    刘见宽带着他们,按四目仙翁的意思,让重瞳观的香火旺盛起来。

    这个消息很快传播开去,络绎有无家可归者、伤兵、流民来投,重瞳观成了一个躲避战乱之所。

    杨璟新在成都自然得到了报告,他带着李志勇、岳大阳等,坐了一只大船,来重瞳观相见。

    璟新跪在桢楠树下,祈求着刘见宽的原谅。他请罪道:“师叔去湖广期间,侄儿没有守护好蜀国,致使蜀民遭难,侄儿罪大恶极。还请师叔重新出山,掌管蜀国权柄,力挽狂澜,救民于水火!”

    刘见宽轻拂袍袖,将他扶起,叹道:“璟新啊,我知道你尽力了,没有你父亲在,十个我加上十个你,都无能为力!我回到军中,和你联手,平乱的唯一办法就是打仗,吃亏的还是蜀民。你回去守好成都,我在这里等你父亲和费师叔。”

    璟新看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随时挥剑斩人头的将军,俨然看破红尘的老道。于是,凄然问道:“父亲一日不出来,你就一日不再管侄儿的死活了吗?你可知道,一座成都城,我也分分钟有丢失的可能?”

    其他随行的将士也苦苦哀求刘将军重出江湖。

    李志勇道:“只凭刘将军在湖广打下的赫赫威名,便能震慑那些宵小,谁还敢不听你的招呼?”

    岳大阳也说:“当初你平定武大定、袁韬之乱,后来又平定川东之乱,多少人拜服于你的雷霆之怒!刘将军,你就再辛苦辛苦,救救蜀国,救救蜀民吧!”

    刘见宽仰头看天,眼泪纷纷滑落,“说起来都是我造的孽,要不是当初不管不顾地报仇,蜀国不会元气大伤。这几年打了无数的仗,虽然大部分都是胜仗,我却觉得,仗越打越多,天下越打越乱,人越打越少!谁又从中得到了什么呢?我真的看不懂了,也没有能力赈救蜀国,赈救天下。多说无益,还是等我那两个师兄出山再说吧。”

    他也不留璟新,问过蜀王、兰兰以及家眷们的平安,便将他们直接打发走了。

    说来神奇,自从刘见宽恢复重瞳观香火的消息传开,已没有一个军阀敢到眉州城转悠。

    出去逃难的人陆续回来,眉州城渐渐有了生气,街市渐渐开张,周围荒芜了的土地也恢复了耕种。

    百姓自发修复了城楼府衙,结队来请刘将军带兵入驻。

    见宽道:“感谢父老乡亲的信任,我们道家讲究无为而治,我在重瞳观念经,你们更能平平安安地生活。若是大家喜欢听玄门日诵,以后经常来听便是。”

    百姓将信将疑,三五日便来听一次重瞳观道士们的诵经,以此抚慰乱世的创伤。

    仙鹤依然在后山起起落落,师兄呀,你们什么时候才肯出来相见?

第一百八十三章 岷江残月(三)

    又是七天一次的讲经日子,晨时过后,桢楠树下已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战乱时期,来听讲的,有一些人为着心灵的慰藉,另有一些人则是奔着那一顿免费的斋饭而来。

    正午时分,冬日暖阳自桢楠树茂密的叶子缝隙洒在刘见宽巍峨的道士帽上。由于讲得专注,他的脸上竟有了细密的汗珠。

    他自宽大的袍袖抽出一张帕子在脸上拭了拭,温和地宣布道:“今天就讲到这里,大家请到斋堂用膳吧!”

    道众蜂拥而入。

    观内梆子敲响,道士们已齐集大殿前。在知客的引导下,大家站在道士后面,分两排往斋堂走去。

    到斋堂门口,击罄子进堂。斋堂规矩很严格,禁止交谈和东张西望。斋堂上首供奉四目仙翁,左右两长溜桌子面对面摆得齐齐整整,一直排到底。

    全体道众在桌前站好,刘见宽向四目仙翁献祭。将米饭一碗放在一个小园盘里,面对供桌,一面敲引罄一面念经,大家跟着他念供养咒和结斋咒。

    念完咒后上供,刘见宽退出斋堂。

    道众坐下用斋。用完斋,离开斋堂之前,向堂上作一个揖。

    整个过程肃穆庄重,只为吃饭而来的人也得到了一次灵魂的抚慰与净化。

    刘见宽站在门口送道众离开,不时客套着:“下次又来啊。”

    “兄弟,请稍等!”他拦下了一个渔夫。

    这渔夫戴着斗笠、面目半遮、结衣打扮,腰上悬着一柄剑。

    渔夫贸然之间被拦下,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

    刘见宽将他请入静室,拱手作礼道:“还请兄弟将佩剑借贫道一观!”

    渔夫愣了一愣,见道长一脸温和,没有恶意,便取下剑来,双手呈上。

    刘见宽接过来看,差点惊掉下巴,磕磕巴巴问道:“你从何处得此宝剑?”

    那剑锋透着绿光,剑柄上刻着三个字“伏虎剑”。

    这柄剑自从杨展出事便消失了,当初他四处苦寻而不得,一直以为还在杨展身上。

    他的心中陡然一亮,剑在人在,难道这渔夫见过杨展?

    虽然尽力克制着,他灼灼的眼神还是让渔夫更加不安。

    “道…长,我…怎么…说…呢?”

    刘见宽醒悟过来,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说道:“啊没事,这柄剑原本是我师兄所有,为何现在会在你手里?他和你在一起吗?”

    渔夫吞了一口口水,镇静了一下心神,缓缓道:“我最近刚从川南回来,独自一人,没有谁陪伴。道长既然问起,我将自己经历的奇事不妨告诉道长吧。”

    原来,他便是当初在岷江上救了杨璟新公子的芦苇丛中人。

    那时,为了确保杨公子的行踪不被泄露,他将自己的小船打翻,想同船一起沉入江底。

    可是,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护佑,他竟抱着一块船板被江浪推送了一百多里。

    后来,他在一个河滩上醒来,身边躺着这柄剑。

    他懵懵懂懂地坐在河滩上,隐隐约约想起,好像有那么一个人,用这柄剑挡着了不停往下游漂去的船板。

    所以,是这剑救了他的命。从此后,他便剑不离身。

    在犍为一个渔夫的帮助下,他在那里生活修养了三年,恢复了元气,便回到了家乡眉州。

    刘见宽听璟新说过芦苇丛中人,便对渔夫重新施了一礼,道:“可见天理昭昭,你救了杨公子,伏虎剑又救了你。今日也必是老天有眼,让你来归还此剑。此剑为大将军随身之物,还请你将它交给我保管,待大将军出关,便物归原主。”

    渔夫慨然应允,为自己能完成这样神圣的使命涕泪横流,感动不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展和费小金依然没有像刘见宽所期待的那样出现。

    但是,蜀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刘见宽发过誓,杨展一天不出现,他便一天不管俗事。

    他整日待在观中,山下宽阔的江面仿佛是他与俗世的一道结界,蜀民正在经历的种种惨象,他看不见,也听不到。

    没事的时候,他便伫立桢楠树下,呆呆望着江水,仿佛杨展和费小金会而来。

    这一天,下游的江面出现了一只大船,船舷和桅杆上飘着灵幡,见宽一眼便认出了独立船头的蜀王朱平樨。

    他的心头一沉,已预感到什么,反身回观安排妥当,带着二十个手脚齐全的道士下山去接。

    大船靠岸,见宽远远地给蜀王施了一礼,蜀王看不见,但感觉到了。他沉声吩咐:“见宽,什么都不必问,赶快将师叔灵柩请上岸吧。”

    师姐马兰兰也一起回来了,她向见宽点点头,便去指挥道士们干活了。

    第二日,合观道士为前任方丈送了葬,定真如愿以偿被埋在葛宝旁边。

    三人这才坐下来叙说国事家常。

    蜀王道:“师叔离世已有一段日子了,本想将他的灵柩在中峰寺停放几年,待天下太平再送回来,但最近听说了很多事情,我和师妹这才决定现在回来。”

    见宽笑笑:“听说我重新恢复重瞳观的事了?”

    “不只这个!师弟,你知道我们蜀国已变成什么样了吗?”

    刘见宽很想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这个人是他敬爱的人,他不能伤他的心,便默默听着他的答案。

    “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师弟啊,我们曾经拼尽全力保护的蜀国、蜀民,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以前只在张献忠的队伍里才会发生的事,在蜀军里也发生了。

    那个守井研的李调燮,原本土寇出身,杨展抬举他做了都督。大将军在的时候还很规矩,现在竟然派他的士兵四处捕人,充作军粮,称为‘人粮’。凡捉到男女,李调燮总是亲自挑选出年少肥胖的送到自己厨下,其他剩余瘦小的留给士卒宰杀。洗涮干净后,都按照烹煮整猪整羊的做法精心操作。因为人肉吃得多,人送其外号‘万人坟’。

    还有那个曹勋,川西已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他的士兵没有军粮,就四处抢掠,豆、麦、高粱搜刮无一粒,蜀民草根木皮充腹,都快死光了,僵尸满路。

    更恐怖的是,听说他在交通要道设人肉汤锅,男人肉每斤七钱,女人肉每斤八钱,坟墓里的枯骨也都被人掘出来磨成粉末吃掉了。川西之地都流传着“宁遇恶虎,不遇曹部”的哀叹呀。”

    若是几年以前,刘见宽听说这样的恶事,万万不能安坐。但此刻,他淡定地禀道:“蜀王师兄,蜀国蜀民注定有此难吧。我们几个都没有回天的本事,唯有期待杨展师兄出关的那一天。”

第一百八十四章 岷江残月(四)

    蜀王朱平樨已习惯了盲人的生活,他不再用黑布遮眼。那一双练过重瞳的眼睛,旁人看来依然精光闪烁。

    他将江乡馆让给了师妹马兰兰居住,他则加入了刘见宽的道士行列,一心一意在重瞳观修练。

    夕阳西下的时候,兰兰会在江乡馆煮好茶,等师兄们过来闲话家常。

    有时候,他们什么都不会说,只是默默地品茶,望一望山下的江水。

    “我们这样被动等待,不会错过什么吧?”兰兰小心翼翼地问道。

    见识过见宽的怒火,大家都不敢像过去一样,再用对小师弟的语气和他说话。

    见宽答非所问,若有所思,“我只是奇怪大板牙,它当初从川东离开,应该回了这里。这么久都没有出现,到底去了哪里?”

    平樨泯了一口茶,接道:“不在这里,多半就在妙峰和尚身边。师弟,恐怕只有劳烦你再走一趟了。请回妙峰,或许才能尽快见到杨展和小金。”

    见宽笃定地说:“不用,师兄他们自己会出来的,我们必须耐心等待。太过强求,反倒会坏了大事。”

    兰兰叹道:“我越来越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中间一定出了什么差错,他不会出现了。”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袁了凡进来禀道:“住持道长,我们的人在后山和一个牛倌打起来了。他的牛在伏虎林横冲直撞,撞断了好多树枝。”

    “哪来的牛和牛倌?”见宽问道。

    不待袁了凡回答,三人已抢了出去。

    蟆颐山封山几年,早就没有村民住在这里,怎会出现牛和牛倌?

    再说,伏虎林岂是寻常人轻易能闯入的?

    三人赶到伏虎林,如像遭了雷击一般,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那牛倌正是他们朝思夜想的人,虽然他皮肤黝黑,精壮身材,穿着破衣烂衫,一身土气,浑身上下再没有大将军的威风和修道之人的飘逸。

    他护着自己闯了祸的牛,并没有进攻重瞳观的道士,而道士们却无论如何无法靠近。

    伏虎林满地狼藉,折断了无数的枝桠,牛的身上没有一点伤。

    兰兰靠在一棵松树上,浑身发软,热泪盈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宽呆呆地望着,一任道士们继续与他纠缠。

    朱平樨虽然看不见,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扬声唤道:“师弟,别来无恙?”

    道士们停了下来,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忽有所悟,齐刷刷跪倒在地,呼喊道:“大将军!大将军!”

    牛倌呆了呆,什么话也没说,骑到牛背上,望伏虎林外走去。

    见宽飞过去,想拉着他的牛绳,却在一丈以外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拦着了。

    牛倌只顾赶自己的路,见宽在后面唤道:“师兄,师兄……”

    兰兰和平樨也跟了过去,过了伏虎林,趟过一条溪流,这牛倌进入了一个废弃的村庄。

    他们与他隔着一丈的距离,牛倌虽不理睬,也不阻止,自顾自钻进了一个院子。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师兄,你今天又去了哪里?”

    牛倌闷头闷脑地答道:“你叫我师兄,他们也叫我师兄,我到底是谁的师兄?”

    “他们?他们是谁?”

    牛倌拉着他出了柴门,用手一指,“诺…”

    费小金一脸苍白,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与师兄弟、师妹相见。

    平樨、见宽与小金紧紧相拥,兰兰泪流满面。

    牛倌不知所以,扔下这一群人,独自回屋去了。

    兰兰问道:“小金师兄,杨展他怎么成了这样?你们又怎么会在这里?”

    小金道:“说来话长,我们进院子去吧。”

    一行人在院子中的凉棚落座,牛倌拿着茶壶和茶碗出来,冲小金憨憨地一笑,看其他人的眼神却漠淡而生疏。

    小金表扬道:“我家师兄都会待客了!你也坐下来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

    牛倌摇摇头,退到院坝边,拾起几根竹片,开始闷头做竹活。

    费小金缓缓叙述他们的养伤修炼经过……

    他只记得,他将师兄和大板牙送进了仙鹤洞,之后便人事不知了。

    等他完全醒来,已经在这个小院,失去记忆的师兄照顾着他。

    每天,师兄除了放牛、做农活、照顾两人的吃喝拉撒,便是练一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武功。

    小金说他并没有在仙鹤洞养伤的记忆,昏迷时,也曾听见鹤鸣以及仙乐般的琴音。

    偶尔,也有师父的声音,那是一声又一声哀叹,感觉像是出了什么意外。

    后来,仔细想想,这意外应该就是为了救杨展师兄的性命,抹掉了他的记忆。

    至于在杨展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师兄,大板牙去哪里了?”见宽问。

    小金顿了顿,痛苦地指了指院子后面的山坡,“大板牙…它埋在山坡上,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怎么可能?”

    “是真的!杨展师兄记不得它了,一直不理它,不让它靠近。有一天,大板牙想去陪他练武,他把它当成进攻者,一掌击毙,我都没有机会阻止!”

    兰兰泣道:“可怜的大板牙,为了救杨展,当初不惜用嘴为他吸毒,结果却死于所救之人的掌下!可怜的杨展,等他恢复了记忆,怎么原谅自己恩将仇报的行为!”

    刘见宽睁着双眼,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实,他与大板牙的感情,不比杨展差多少。

    平樨叹着气,“这就是大板牙的命吧,幸好刚才我们没有与他交手,否则杀死我们,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哀叹了一会儿,小金不待他们询问,解释道:“我的身体恢复后,本来想带着杨展师兄回重瞳观,但师兄他死活不肯走。我看他日日苦练武功,又失去了记忆,便想过一段日子再说。既然你们寻了过来,今后怎么办,还请蜀王师兄示下。”

    平樨道:“所有的人都在等着杨展出去力挽狂澜,若是知道他失去了记忆,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呢。为今之计,你们继续在此隐居,我们退回重瞳观继续等待。”

    兰兰道:“这样被动等待,璟新撑不了多久,还得想点办法才行。”

    平樨道:“我倒是早有主意,只怕你们不会同意。”

    说完,他直视着见宽。见宽明白,想说什么,又摇了摇头。

    平樨接着说道:“我给永乐皇帝写一封奏书,请求把我蜀王的头衔转封给刘文秀,让刘文秀名正言顺地入蜀平乱。见宽和兰兰,你们俩先去贵州送奏书,再去云南请刘文秀吧。”

    见宽站起身来,用一个老道长的语气应道:“这样也好,我们本出自道家,也回归道家。让文秀和璟新去逐鹿天下,我们只管济世救人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岷江残月(五)

    看见杨展已然变成了一个傻子,见宽只好答应去请刘文秀入蜀平乱。

    毕竟,如今在蜀中的军阀,有一半是他当初带进来的大西军。

    兰兰却说:“恐怕刘文秀自顾不暇!他最近给璟新的信上说,孙可望封了他大招讨大将军之职,逼他督军东伐。”

    原来,孙可望同李定国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李定国向广东另行开辟战场,孙可望则带着驾前军驻于贵州和湖南西部的少数州县。

    孙可望既想在抗清战场上取得战果,提高自己的威望,又想取代永乐帝,必须坐镇黔、滇,不愿亲自统兵东下,就只好起用刘文秀。

    刘见宽从鼻子里哼道:“孙可望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刘文秀若是出征,永乐帝就危险了。一味的内斗,天下早晚是满人的。”

    费小金还不知道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不解道:“你们的能力不比刘文秀差,为什么不牢牢控制住蜀国,反倒要去求一个外人?”

    朱平樨把前后情况向他作了解释,他低下头思索半晌,抱怨道:“蜀国变成这样,你们就不痛心吗?把一个烂摊子丢给璟新他们几个娃娃,你们于心何忍?”

    见宽分辩道:“我们原本寄希望于杨展师兄出关……”

    小金两手一摊,道:“那现在怎么办?他是这个样子,除了当个马前卒,还能干啥?”

    这么多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唯杨展马首是瞻。杨展在,大家都知道怎么干。杨展不在,便没了方向。

    这也是刘见宽用完最后一个锦囊之后,不得不回到重瞳观的原因。

    天意,天意啊……

    朱平樨仰天大笑。杨展浑然不觉,自顾自做他的竹活。

    兰兰走到杨展身边,颤抖着双手去摸他的肩膀。

    “师妹小心!”小金的呼喊刚出,兰兰已弹出一丈开外。

    杨展其实动也没动。

    兰兰凄然唤道:“夫君,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杨展仍然埋头于一堆竹篦之中,兰兰不死心,又往他身上扑。

    这一次,他连靠近的机会也不给她,直接将她定着了。

    他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该煮饭了。”

    说罢,谁也不理,抱起一堆柴火,去了灶间。

    院子中的空气都凝固了。

    兰兰拭掉脸上的泪水,振作了一下精神,拿出女将军的气概,说道:“也罢,他既已不认识我,我留在这里也没用。有你们陪着他,我就放心了,你们带着他是当道士还是当大侠,都行。我去成都了。”

    她飞快出了院子,师兄弟们谁也没去拦她,她的心痛,谁又能抚慰?

    平樨的脸抽搐着,见宽与小金也低垂着头,闷了半晌,小金让他们先回重瞳观。

    ……

    杨展之所以变成这样,怪不了别人,从始到终都是个性使然。

    性格决定命运,任何时候都逃不出这样的定则。

    四目仙翁的仙乐本要引他至化境,他却不肯配合。锦囊虽然给了见宽,但他没法控制许多未知的因素。

    身在仙鹤洞,却无论如何放不下俗事的种种。

    四目仙翁皱着眉头,懊恼地说道:“这个家伙执念太深,再这样下去,我连他的命都救不过来了。”

    葛宝叹道:“他从来就是神仙难救的个性,仙翁莫怪!我倒有一个法子,强迫他来配合你。”

    四目仙翁知道他说的法子,劝道:“你若抹掉了他的记忆,他便不再记得自己的使命。若是如此,我们岂不是枉费心机?”

    葛宝道:“命都保不住的话,哪里还谈得上使命?事已至此,保命要紧!”

    说罢,他的手在杨展的头顶摸了一下,杨展万念俱灭,成了他们的木偶。

    四目仙翁和葛宝恢复了杨展的性命,又将一套绝顶神功注入他的意念,便将他和费小金从仙鹤洞移到了这里。

    他变成了一个不知道过去也不想将来的人。不念过去,不畏将来,也许只有他这样被抹掉记忆的人才做得到吧。

    他按部就班地生活着,那个被他照顾的人叫他师兄,就仿佛如牧牛、练功一样自然的事。

    小金试图给他讲过去,说他曾是大将军,为蜀民斩妖除魔,多么的了不得……

    而他听了之后反问道:“啥是大将军?蜀民是谁?”

    明显对这一切不感兴趣!

    小金又试图激发他出去战斗的**,引导道:“师兄,你的武功这么高,就该出去杀尽坏人,赈救天下。”

    他答:“我不杀人。”

    小金道:“我和你来自前山的重瞳观,我们的师兄弟都生活在那里,那里才是我们的家,我们也搬去吧。”

    他答:“我就在这里。”

    没有更多的解释,仿佛他生来就在这个小院,他的使命就是经营好这个小院,照顾师弟和牛。

    小金不再勉强。

    见宽和平樨两头跑着,重瞳观的道士们慢慢恢复了这个村庄的耕种。

    杨展和他们逐渐熟悉,一起过着躬耕垄亩的田园生活。

    村庄也热闹起来,络绎有拖儿带女的逃难者落脚。

    以前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字,没人知道。现在,大家都喜欢把它叫黑牛村。

    因为杨展的那条牛实在太过出色,黑得发亮的毛皮,长长的犄角,高大壮实的身架。

    全村的土地都靠它耕种。每天,当它打着响鼻在田地里劳作的时候,犹如一个将军驰骋沙场般英勇。大人小孩都喜欢围在田埂上观看,为它和驾驭它的农人喝彩。

    这农人便是杨展,只有他才能驾驭这头黑牛。

    每到黄昏,杨展将挂在牛脖子上的犁头取下,像老朋友一样拍拍它的肩头。

    哞……

    牛儿一声长鸣,跟着杨展跑向溪水。早已等在这里的孩子们欢呼雀跃,纷纷用手里的木盆木桶为杨展和黑牛浇水。

    哞……

    黑牛自得地享受着这一份酬劳,杨展扬起黝黑的脸庞,溅落的水花在夕阳下是如此美好。

    夜深了,杨展睡得很香,很香。

    黑牛卧在牛棚里,也睡得很香。牛尾下意识地摇动,驱赶着牛蝇,大大的眼睛一闭一合,牛肚里发出反刍的声音。

    费小金却睡不着,他没法不记挂外面的人和事。

    又是一个春天,他已记不得有几个春天没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了。

    自己的老妻可好?子女可好?费家军可好?川北可好?

    他披衣起来,在院子中踱步,苦苦思索着破局之法。

    蓦地,他听见了梨花落地的声音。

    漫天纷飞的梨花,被剑击落后落地的声音。

第一百八十六章 躬耕垄亩(一)

    梨花飞雨,馨香满地,来剑却是凌厉。费小金一不留神,肩头已着了一剑。

    院子里没有兵器,随处可取的是农具。他随手拾起锄头、镰刀、钉耙,叮叮铛铛招架着敌人的进攻。

    尽管只有一只眼睛,他也看得分明,偷袭者约莫有七八人。他一边招架,一边大喊:“师兄,起来!师兄,起来!”

    杨展充耳不闻,兀自沉睡。

    费小金左遮右挡陷入苦战,心中暗暗焦急,这帮人身手敏捷,杨展不起来的话,他是没有办法打退来敌的。

    黑牛在棚中听见了交战之声,“哞”地一声长叫,冲了出来,加入到费小金的战阵。

    杨展是一个称职的牛倌,黑牛的叫声便是他的冲锋号。

    他睁开双眼,腾身而起,飞出屋来,迅即上了牛背。随后一把石子扔出去,那些蒙着面的偷袭者闷哼一声全都栽倒在地。

    杨展一个纵身,又下了牛背,拍拍牛屁股,黑牛乖乖回了牛棚。

    费小金眼巴巴望着一气呵成、潇洒利落的他,他却什么也没说,丢下这一地的俘虏,扭头回屋睡觉了。

    平日里,杨展牧牛的时候,总喜欢扔泥巴石子玩耍,没想到练出这一手好功夫。

    偷袭者都被点了穴道,费小金将他们一一绑起来关进柴房。

    天亮后,朱平樨和刘见宽走进小院,满地狼藉还未收拾,杨展和黑牛显然已下地耕种去了。

    小金告诉他们昨晚遇袭的事情,然后将他们带进柴房。

    柴房空无一人。

    小金气喘吁吁跑到田边问道:“师兄,你昨晚抓的坏人呢?”

    “放啦,我没饭给他们吃!”

    小金气得向他扔土坷垃,他不闪躲,土坷垃却休想近他三尺。

    见宽扁了扁嘴,从袍袖里取出重瞳观弹弓,俯身拾起一粒石子,也向他进攻。

    杨展一边犁田,一边伸手接了他的石子,哈哈笑着,就那样空手扔了回来。

    见宽也伸手去接,突然觉得不妙,改为袍袖兜揽。

    师兄弟玩耍了一会儿,小金和见宽回到小院。

    平樨正在梨树下沉思,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便说道:“杨展隐居于此,看来已不是秘密。不管昨晚的偷袭者是何方神圣,有了第一批,就会有第二批、第三批。这里不安全,必须说服杨展搬回重瞳观。”

    小金道:“虽说我大病初愈,武功还未恢复,但昨晚的偷袭者必为高手。仔细想想,一个军阀手下有七八名高手的,蜀军和大西军里面都没有这样的人。看他们的招式,更像是我曾经在汉中交过手的满人。”

    朱平樨倒吸一口冷气,“如果是满人,他们定是来探虚实的了。你们不说,我也猜到,一定是杨展放了他们。这个家伙,什么都忘了,做滥好人这点却没忘。”

    见宽笑道:“若是满人,傻子师兄又放对了。他们亲眼看见杨展活着,又亲自领教了他深不可测的武功,估计一两年内不会再来犯蜀。”

    收拾了昨晚的战场,他们煮了一壶茶,一边等着杨展,一边商量如何让他回重瞳观去住。

    未等到杨展收工,却等来了袁了凡。

    “住持道长,你快回观去看看吧,来了好多人,什么人都有,都嚷嚷着要见蜀王和大将军。”

    见宽站起来向他们告辞,道:“蜀王师兄就留在这里,我先回去看看。如此看来,这里倒比重瞳观清净。”

    ……

    见宽在回重瞳观的路上猜测过多种可能,完全想不到的是,重瞳观大门口的桢楠树下,比集市还要热闹,真的是什么人都有。

    人群中心,跪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军阀。

    那人就是“万人坟”李调燮。

    李调燮是从山脚的石阶一步一步跪上来的,双手反剪,膝头都磨破了。跟在后面的一队士兵,显然是他的部下。

    刘见宽嫌恶地从他身边绕过,看也不看,骂道:“你这恶魔是送上门来求死的吗?我还不愿意弄脏了道观,趁早滚远点!”

    李调燮哀嚎道:“刘将军救命呀,你若不肯救我,好歹让我见过大将军再去死!”

    有人向李调燮身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你要了多少活生生的人命?你还有脸来喊救命?”

    李调燮哭道:“刘将军明鉴啦,自从大将军出事,你又去了贵州,我们便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璟新公子一向不喜欢我,既不给粮,又不给武器。守着井研那块贫瘠之地,今天这个来抢,明天那个来夺,老百姓都不耕种,我们除了吃死尸,哪里还有活路?苍天在上,我敢赌咒发誓,我吃的也不是百姓的死尸,而是战场上的……”

    刘见宽阴沉着脸,喝道:“闭上你的臭嘴!你今天来演这一出,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李调燮道:“我的兄弟们真的活不下去了,井研的百姓们也活不下去了。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罪过,请大将军和刘将军惩罚我吧,可一定要救救他们呀!”

    刘见宽见他的手下个个面有饥色,不像传说中吃多了人肉的样子,便道:“你的惩罚自然是少不了,不过先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如今正是春耕时节,你带你的人回去,把井研荒芜了的田地都复了耕,安抚百姓,修养生息。”

    李调燮苦着脸叹道:“若是我还有稻种,也不至于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刘见宽斥道:“我如果给你稻种,只怕会被你吃掉。半月之后,派几辆牛车来拉秧苗吧!”

    李调燮喜出望外,磕头如捣蒜,“感谢刘将军活命之恩!”

    他手下有个伶俐的,在旁边提醒道:“只怕我们种了粮食,很快又有人来抢,又要打仗,老百姓又要逃跑。”

    刘见宽冷冷道:“你们把自己管束着,按大将军当初的要求行事,谁还来抢你?再说,这次你们是奉大将军的命令屯田耕种,倘若有谁要和你们打仗,那就是向大将军宣战!”

    他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在场的人眼目灼灼,一片静寂。

    已经有多久没有听过如此提气的话了?如今纷乱的蜀国,缺少的,难道不就是大将军的精、气、神吗?

    “我们要见大将军!我们要见大将军……”

    望着喧闹的人群,刘见宽泪湿眼眶。蜀民对杨展的期待,如像不久之前的他一样。

    倘若大家知道大将军已成了大傻子,一个除了练功,就只知道牧牛耕种的大傻子……

    罢,罢,罢,总算还能发挥所长。刘见宽决定,把黑牛村当作秧苗繁育基地。

第一百八十七章 躬耕垄亩(二)

    一旦有了把黑牛村当作秧苗繁育基地的打算,所有事情都迎刃而解了。

    刘见宽向桢楠树下的人群许诺道:“乡亲们,回家去,好好种地。秋收的时候,我保证让你们见到大将军。”

    李调燮带着他的人走了,其他人也三三两两络绎离去。

    最后有二三十个人什么也不求,却不走。甚至有的人与袁了凡等道士抱头痛哭。

    这些人满面风霜,衣衫褴褛。见宽早已认出,他们是几年前离开了伏虎军的游侠。

    待打发掉最后一个求助者,他给袁了凡做了一个手势,袁了凡带着道士们退了下去。

    见宽向游侠们拱手作礼,扬声道:“朋友们,别来无恙?”

    “有没有恙,刘将军一试便知,看剑!”一个黑脸膛长着连腮胡子的大汉拔出剑便向他刺来。

    其他人也亮出兵器,一起上来围攻见宽。

    见宽闪跃腾挪,施展轻功,或在树枝间翻飞,或在屋脊上逃奔,再现了若干年前众侠欢聚的热闹场面。

    几年不见,众人的武功均大有长进,刘见宽又惊又喜。

    这些人都是豪杰,放在任何地方都是高手。他们偏偏最崇拜杨展,愿意唯他马首是瞻。

    玩够了,大侠们纷纷收了兵器,进入大殿向四目仙翁和葛宝、定真上香。

    对于游侠们来说,回到重瞳观,就像回家一样亲切随便。

    饮了茶,吃过饭,眼见日落西山,杨展还不现身,这些人就有些坐不住了。

    “刘将军,大将军究竟在哪里?我们啥时候才见得了他?”

    问这话的人叫周围,是二十几年前打奢崇明时便在一起的游侠,三两句话是没法将他搪塞过去的。

    见宽道:“周大侠稍安勿躁,我们是出生入死几十年的朋友,自然会以实情相告。不过,我今天告诉你们的所有事情,都必须对外保密。”

    游侠们纷纷表态,誓死捍卫关于大将军的一切机密。

    见宽便将这几年在杨展身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游侠们嚎啕大哭,捶胸顿足,懊悔不已。后悔当初不该离开伏虎军,没有守在杨展身边,以致他被奸人所害。

    之后,又纷纷请求去杨展住的地方守护,直到他完全康复。

    见宽道:“你们都是舞刀弄枪的侠士,他现在暂时不需要你们的帮忙。”

    周围奇怪道:“他不需要侠士帮忙,那他需要什么样的人来帮忙?”

    见宽笑道:“农人,我今天帮他应承下那么多秧苗,肯定需要大批的农人啊。”

    说着,以挑衅的眼光望着他们,“你们若肯下地耕种,明天我就安排你们去见他。”

    侠士们哪里听得这句话,纷纷跳起来表态,“大将军能做的事,我们也能做,谁还没有耕过田种过地?”

    第二天,刘见宽带着这帮人浩浩荡荡开进黑牛村。

    别说杨展,就是村上的农人也是一惊。

    朱平樨和费小金与他们一个一个拥抱叙旧,杨展则牵着牛躲到溪流里泡水去了。

    见宽在杨展的院子附近,另找了几个农舍,安置游侠。叮嘱他们暂时不要去接近杨展,只装作农人一样,配合他耕种即可。

    这些人哪里做得到?平日里总是喜欢在杨展周围出没,有事没事都喜欢靠上去,巴望着杨展能认出他们来。

    结局是让人失望的,杨展别说认出谁来,连看他们一眼都不愿意。

    他很不习惯与这么多人相处,感觉自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总是低着头匆忙来去。

    见宽盘算了一下,秧苗基地还需要大量的人手,便给璟新写了一封信,请求支援。

    璟新便派李志勇带着残存的伏虎军到了黑牛村。

    游侠们与伏虎军汇合,惊喜交加,唏嘘不已。曾经几千人的队伍,如今仅剩五百余人,大部分都在抵抗清军入侵时牺牲了。

    半月后,李调燮派人来运秧苗,凡是刘见宽答应过的人也都来了。

    蟆颐山下宽阔的江面上,密密麻麻地排着运送秧苗的船只,甚是壮观。

    川西南都躁动起来,人人都在传说,杨大将军出关了,在眉州重瞳观散发秧苗,老百姓又有活路了。

    一时之间,眉州地界人头浮动,熙来攘往。络绎有散兵游勇找来,更有李调燮那样的小军阀,或者来求生路,或者担心杨展找他们算账,主动送上门求饶。

    刘见宽只好又封了重瞳观,要求所有船只不得在蟆颐山靠岸,伏虎军和道士们将秧苗送到对岸河滩,由李志勇和袁了凡负责分发。

    黑牛村一片繁忙景象,杨展反倒清闲下来,他骑着黑牛到山坡上溜达去了,一任人们运走他的秧苗。

    小院里,蜀王朱平樨忧心忡忡地对见宽说道:“我知道你一心回归道观,只想做敲馨念经的道士。但是目前的境况,你必须作出牺牲。眉州不设防没有问题,但没有人出来主持大局,肯定不行。”

    见宽低首裣眉,“蜀王师兄有何吩咐,直说无妨。”

    平樨道:“我要你进眉州城开衙办公,帮杨展把这个头牵起来。”

    “不可呀,师兄,我如果那样做,置璟新于何地?”

    平樨耐心解释道:“师弟,你不要只想着义气二字。这两年蜀国是前所未有的混乱,小军阀们今天灭掉这个,明天吞了那个。璟新在成都支撑得异常困难。你别看这些人都跑到眉州来投靠,其实很多人是来探虚实。过一阵子,杨展再不出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你在眉州把这些人稳住,就给了璟新收拾局面的机会。非但不会削弱他的实力,还能帮他大忙。”

    见宽道:“我哪里有杨展师兄那种本事?既然蜀王师兄希望我开衙办公,我便带一百个伏虎军过去,打开府衙,替杨展师兄应付一阵子便是。”

    小金一直沉默不语,看他们几乎定下了此事,便提醒道:“你们可知道杨展师兄什么时候恢复正常?见宽能够替他支撑多久?我反倒认为应该做好他永远不再回到权力中心的准备。帮助蜀民,不一定要当大将军。”

    朱平樨苦笑道:“我也想解脱出来,就像现在这样帮助蜀民。但是,不是找不到人来保护蜀国吗?曾经把希望寄托在刘文秀身上,刘文秀又跑去了湖广!”

    见宽叹道:“还是杨展师兄幸福啊,把前尘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哪里还管蜀国蜀民?”

    “怎么没管?”小金愤愤道,“这些秧苗将会救活多少蜀民?”

第一百八十八章 何以救蜀(一)

    十几年来,蜀国的天空都是杨展这个大个子顶着。他的师兄弟们,即使是朱平樨,也习惯了帮他打下手。

    现在,他成了傻子。除了黑牛村,哪也不去。除了耕种、牧牛、练功,啥事不管,竟没有一个人能补他的位。

    师兄弟争论了半天,最后也只好分两头行事。

    刘见宽带人进眉州城开衙办公,一一打发那些来探杨展虚实的军阀。将这些阎王稳得住一时,算一时。

    另遣李志勇去贵州,把禅让王位的奏书给永乐皇帝送去。朱平樨已下决心将蜀王这顶帽子扔给刘文秀,希望永乐帝尽快召回文秀,让他入蜀抚民。

    他们憋着一口气,眼巴巴等着贵州方向的消息。一个月,两个月……

    他们哪里知道,永乐帝自身难保,寄人篱下的生活异常艰难,被孙可望逼得无法存身,收到奏书也只能搁置一旁。

    李志勇在安龙府守了一阵,等不到结果,便决定自己去找刘文秀。

    此刻的刘文秀,同样期盼着杨展出关,帮他摆脱困境。

    他们兄弟间的情谊早就变了味,经不住权力的诱惑,也架不住他人的离间。

    孙可望谋朝篡位的野心天下皆知,对李定国的猜疑也到了恨不能置他于死地的地步。即使在湖广凶险的抗清战场,得着机会便派自己的驾前军去偷袭定国。

    李定国为顾全大局,避免自相残杀,转战两广。

    这样便给了清军机会,派贝勒屯齐再入湖南,与追赶李定国的“驾前军”在宝庆相遇。

    由于“驾前军”骄傲轻敌,被清兵杀得大败,孙可望急忙逃往峒江,导致衡州、武岗、靖州、辰州、沅州、黎平等州郡均陷于清军之手,民死者将近百万,定国精锐亦挫伤殆半。

    清平南王尚可喜也派舟师夺取了梧州和桂林。李定国和大西军将士之前取得的大好局面,被孙可望破坏殆尽。

    孙可望便想让刘文秀率军由湘出长江,同另一支队伍会师,夺取江南。

    刘文秀一方面伤感于兄弟阋墙,一方面对孙可望的野心不满,虽然接受了大招讨大将军之职,却迟迟不肯发兵东征,贻误了从清军手里夺取江南的最佳战机。

    磨蹭了几个月,最后经不住孙可望的再三催促,带领卢名臣、冯双礼等马步兵丁六万、大象四十余只,踏上了东征之路。

    原本计划先进攻常德,切断湖北、湖南的通道,然后收复长沙、衡阳、岳州,得手后再北攻武昌。

    但他遇到了老对头洪承畴。此时的洪承畴早已投靠清军,被封为五省经略。

    想当初,义父张献忠都打不过洪承畴,刘文秀不免心里打鼓。

    他以水陆并进的方针进攻常德,派卢明臣率领一支军队乘船由沅江前进,自己率军由陆路进发。

    当时,正值涨水季节,卢明臣的军队乘坐一百多艘船只顺江而下,很快攻克了桃源县。文秀亲自带领的主力却因为连日下雨,溪水猛涨,道路泥泞,行进非常困难,马步兵滞留数十日,根本无法同卢明臣所统水路军队配合作战。

    而洪承畴得到刘文秀大军入湘的消息后,迅速作出对策,调遣荆州满洲八旗兵赶赴常德,加强防御力量。

    卢明臣部进至常德城下,遭到优势清军伏击,由于得不到陆路刘文秀的支援,明显处于劣势。激战到次日,卢明臣中箭落水牺牲,水路军几乎全军覆没。

    刘文秀水、陆两路夹攻的计划既告失败,卢明臣的阵亡又严重影响了士气,他便准备放弃攻取常德的计划。

    恰好这时,李志勇找到他军中,讲述了蜀中大乱,蜀王以王位相让,请他入蜀抚民的情况。

    他问道:“算来我师父杨展也应该出关了,怎么蜀王和师叔们还来请我?”

    李志勇之前已得到刘见宽的授权,便将杨展的近况据实相告。

    文秀闻讯大惊,哭道:“我师父英雄一世,竟然落到这般田地,我当然要尽快去他身边尽孝。”于是,带领军队退回贵州。

    孙可望对刘文秀的表现大为不满,又一次解除他的兵权,让他返回昆明闲住。

    刘文秀知道,此时若提起蜀王封号的事,非但不会如愿,更有可能给永乐帝惹来麻烦。

    罢,罢,罢,当不当蜀王,有什么要紧?先回昆明,再伺机抽身,就去蜀国当一名和尚道士也无不可。

    不曾想,刚回昆明,李定国也从抗清战场撤了下来。

    李定国在两广的战事很不顺利,清军几乎把满汉兵的精锐都调来围攻他。

    先是永州被攻陷,后来被广东义师罗锦鼐迎接入粤,连破开建、德庆,直抵肇庆城下。但由于清军拚死抵抗,被迫撤围退军柳州。

    洪承畴闻其败,派人招降,李定国置之不理。他深感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平定广东,便主动致书郑成功,邀他会攻广州,但由于联络不便,郑成功误期,郑、李第一次联合行动未能实现。

    李定国不仅在广东失利,在广西的进展也不顺利。他率兵两万进攻桂林,围攻七昼夜未克,只得退回柳州。

    然而孙可望仍要置他于死地,派冯双礼偷袭柳州。李定国早有准备,暗地伏兵于江口芦荻中。当冯双礼来攻,便以精锐抵挡。冯连忙退兵,伏兵四起,冯只得自投水中。李定国传令勿杀,晓以大义,从此冯双礼投顺李定国。

    没过多久,他再度东征。连破廉州、雷州,并占领罗定、新兴、石成、电白、阳红、阳春等县。广东、广西各地义师群起响应,抗清形势再度出现**。

    李定国准备约郑成功合攻广州,平定全广,再扩大到全国。于是他题字“一匡天下”,自比管仲复出,产生了骄傲情绪。

    李定国明白,要想攻克广州,首先要打开广州的门户新会。这一计划必须要有郑成功的配合才能完成。

    再次致书郑成功,邀他合攻新会,信中注明援兵不得迟于十月以后。同时,李定国又联络了粤东水陆义师,号称二十万大军,将新会包围得水泄不通。

    李定国连攻两月,未能奏效。这时他轻信了间谍城中粮尽的谎言,命令罢攻,采用围困战术,使清军有了喘息之机,大西军中也遭受了瘟疫,士气不振,处于不利的境地。

    清庭又派十万满汉兵赶来,以铁骑兵冲垮李定国左军,李定国依恃的战象也被惊散,致使大西军全线崩溃。

    清军乘胜追杀二十里,尸横遍野。李定国只得渡横江焚浮桥解新会之围,连夜退走南宁。

    郑成功此时正与清廷议和,等十二月议和失败,才派舟师赴粤,李定国早已败退,贻误了战机。

    同时,孙可望又切断了滇黔的物资援助,这一切终于导致了新会之战的失败。当李定国退抵南宁时,身边仅剩下六千人。

    这时候,永乐帝派人拿着血字诏书到南宁,请他回贵州护驾,他便决计回黔。

    孙可望派白文选赶在李定国之前迁永乐帝到贵阳,白文选不满此举,便以“舆徒不集”为理由,拖延移跸时间。

    李定国至安龙,与永历帝相见,君臣抱头痛哭,李定国密誓效命,决定迁朝廷入滇。

    当时,刘文秀和孙可望亲信王尚礼、王自奇、贺九仪等均驻云南,兵力合共五万。

    李定国抵曲靖,云南守将议论要以兵拒。刘文秀私下会李定国说:“我们认为孙可望是董卓那样的人,但是就算诛杀了孙可望,也难免会出现像曹操那样的。”

    李定国指天为誓,决不学孙可望。于是两人合计,瞒住孙可望亲信,将永乐皇帝平安接到云南。

    在此之前,李志勇几经周折,已将朱平樨的奏书送到刘文秀手中。

    永历帝改昆明为”滇都”,封李定国为晋王,刘文秀为蜀王,白文选为巩国公,所有大事都归李定国处理。

    刘文秀总算可以名正言顺入蜀抚民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何以救蜀(二)

    刘文秀被封了蜀王,回府脱下朝服,便去妙峰和尚的禅堂喝茶。

    这个禅堂虽为妙峰精心设置,却也是他学习佛法、研修武功之所,更是他逃避朝堂纷争的世外桃源。

    妙峰左手捻珠,右手为他斟茶,敛眉低首道:“恭喜蜀王,贺喜蜀王!”

    文秀伸出去端茶盏的手滞了一下,随即屈指叩桌,“大师真乃神人也!你怎知我封的是蜀王?定国兄长被封晋王,天下这么大,我也可封楚王或其他的什么王。”

    妙峰呵呵道:“这又不是什么神秘的天机。”

    如今留在蜀中的大西军多数都是刘文秀属下,他被封为蜀王,自然顺理成章。

    他喜滋滋泯了一口茶,心道,妙峰和尚呀,妙峰和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等的就是这一天吗?恐怕你和我那些师伯师叔们早就谋算好了的吧?不过,正合我意,哈哈。

    妙峰心里却想,文秀始终跟着张献忠长大,骨子里免不了对权力也有着强烈的**。自古以来,蜀王这个封号在天下人心中的分量都是很重的。

    便试探道:“蜀王打算如何安置朱平樨?”

    文秀爽朗一笑,“啊,你是说我平樨师伯?当然随他的意了,富贵荣华,他想要什么有什么。”

    妙峰清矍的脸上微有落寞,朱平樨刚让出蜀王之位,刘文秀已改称他为师伯,权力对人的影响,看来不是参几年禅就能改变的。

    不过,把这样的朝堂大事当作家事处理,也一向是文秀的风格。

    幸好,他现在已在杨展门下。

    妙峰叹道:“估计你的师伯师叔们已不在乎富贵荣华,杨展成了傻子,他们除了陪他归隐,不会再有第二个选择。唉,我曾预感到他不能恢复如初,没有想到他竟成了一个傻子!”

    文秀眼中一暗,随意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换了一种舒服点的坐姿。

    “大师,我岂不知你的苦心?若不是源于杨展师父的恩德,我何德何能得到你这个蜀中第一僧的言传身教?放心吧,我这个蜀王定然是按照你们的意愿来做的。”

    妙峰低头喝茶,两人在水汽氤氲中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一会儿。

    这些年,若没有妙峰的时时提点,刘文秀一早成了孙可望谋朝篡位的帮凶,更不可能协助李定国,把永乐皇帝迎到昆明。

    当然,没有妙峰的帮助,在湖广战场,他也不可能活着回来。

    文秀不想把今天喝禅茶的主题引到师父身上,便振作了一下,说道:

    “大师,永乐帝已授我斧钺,着我领兵北上入蜀,建立西南第二个抗清根据地。我心中甚是忐忑,唯恐辜负了大家的期望,请大师有以教我!”

    妙峰呵呵笑道:“行军布阵,甚而为政抚民,都不是我佛门弟子的长项。倒是他们道家人,讲究的就是济世救人,所以古有诸葛丞相,近有大将军杨展。与其我和你在这里坐而论道,不如现在就回蜀国,去向他们请教。”

    文秀一愣,继而恍然。一个是古人,一个是傻子,怎么请教?

    当然是身临其境了。

    ……

    但是,蜀山蜀水再不是几年前的模样。由南往北,刘文秀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

    走到嘉定地界,荒芜人烟的景象触目惊心。妙峰和尚嘴唇翕动,左一句阿弥陀佛,右一句阿弥陀佛,也不知究竟念的是什么经。

    刘文秀当上蜀王的喜悦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他恨不得摘下头上的这顶帽子双手捧还给朱平樨。

    一路上几乎没有看见百姓,荒草丛中偶有出没的人,都是衣衫褴褛的兵匪,分不清楚是兵还是匪。

    文秀暗暗打着主意,这样的局面,还是把师父推到前面来吧。即使是一个傻子,也只有他能让蜀国恢复富庶与安宁。

    果然,进入眉州,便有了烟火气。

    妙峰和文秀一径到了重瞳观,正遇上刚从府衙回来的见宽。

    双方都像看到救星一样,欣喜无比。

    文秀躬身施礼:“师叔在上,请受侄儿一拜!”

    见宽暗暗发力,“蜀王在上,请受贫道一礼!”

    文秀的内功终归欠点火候,话虽说得完整,那个礼却只施了一半。

    见宽又向妙峰打了招呼,亲热道:“和尚,你这些年都跑到哪里享清福去了?”

    妙峰一看见宽浑身的装扮都是当初葛宝的样子,便打趣道:“怎么不去报仇了?想当初是何等样的威风,当什么道士?”

    三人心照不宣,只管呵呵。

    招待他们用过斋饭,见宽便领他们到了黑牛村。

    绿油油的稻田一望无际,刚从嘉定过来的刘文秀不禁有些恍惚,担心自己在做梦。

    偶尔从村舍里传出来的鸡鸣狗叫,以及散发着松香味的缭缭炊烟,让这梦境越发的扑簌迷离。

    嘎吱一声响,他们迎面而去的那家小院,院门从里面打开。随后,一头黑牛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大汉,木头木脑的样子,正是杨展。

    公子哥打扮的刘文秀跪倒在田埂上,泣声呼喊:“师父……”

    杨展盯他一眼,显然不认识,吆喝着黑牛走另一条道往山坡而去。

    “大将军止步!”妙峰飞过去,欲要将他拦下。

    不知怎么的,他无论如何也挡不了杨展,仿佛他脚下的路会莫名变宽。

    妙峰伸手要去拉他的衣袖,他的衣袖也像空气一样。

    他又向他发出一掌,这一掌失去了打击的目标,落了空,他若不及时收住,一片稻田就毁了。

    妙峰大骇,难道这不是杨展的人,而是杨展的魂?

    只他呆立的这一会儿,村中涌出七八个小孩,已将杨展团团围住。

    杨展蹲下身子,抱了三个小孩骑到牛背上,又让两个小孩挂在他的肩上和背上,其余的,牵着他的手。

    他一味嘿嘿地傻笑着。

    分明,这是一个傻子,一个得了奇怪神功的傻子。

    见宽知道他俩要缓一缓杨展带给他们的冲击,便自顾自进了院子。

    小金在洗杨展的衣服,平樨正摸索着编织鸟笼。听说妙峰和尚和刘文秀来了,全都舒了一口气,露出高兴的表情。

    小金赶到门外迎客,看见妙峰苍白的脸色和刘文秀一身的泥土,哈哈大笑,“蜀王殿下,妙峰大师,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哈哈。”

    刘文秀知道再不跪下去就没机会了,扑通一下,跪在门口高叫:“蜀王师伯,小金师叔,见宽师叔,文秀来请你们出山了!”

第一百九十章 何以救蜀(三)

    小金愣了一下,一拍大腿,“你喜欢跪,就跪着吧!你师父的样子,你也看到,还说什么出山?我们能够出山,何必还巴巴地派人来请你入蜀,我们都是傻子?”

    见宽把平樨拉到文秀面前,道:“只他能受你这一跪。私下里,你是可以叫他师伯,但在人前,你还必得称他一声老蜀王!”

    文秀一脸惶恐,俯伏在地。

    平樨躬身将他扶起,温和地安慰道:“别介意,我喜欢当你的师伯,才让出蜀王之位,以后只管叫我师伯就是。”

    文秀握着他的手,感觉一股暖意注入心田。以前也曾见过一面,那时的朱平樨蒙着双眼,看不出喜怒。

    今天没有蒙眼,晃眼一看,与常人无异。文秀与他对视,古澜无波的两潭秋水深不可测。

    平樨是一个温润的君子,玄色的袍子穿在他身上,泛着柔和的光泽。即使不再为王,即使双目失明,他与生俱来的贵气也不容轻慢。

    众人落座后,见宽轻笑一声,揶揄道:“蜀王殿下,一路走来,可有后悔?这个蜀王不好当吧?”

    文秀知道在他们面前不能说错话,便傻笑道:“师伯师叔们给我安排的好差事!怎么不让璟新来当这个蜀王?他出身将门,行军打仗最是在行,现在又驻扎在成都。有你们的辅助,我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恢复蜀国。”

    他不提到璟新还好,一提起,大家的心情都沉重起来。

    见宽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给他好一顿数落。

    当初,刘文秀留下几万大西军,本意是要帮助稳定蜀国。他前脚刚走,那些部将后脚就开始与蜀军抢地盘,直接导致蜀国大乱。

    璟新拿捏不好处置分寸,不只大西军不听他节制,时间长了,一些蜀军也脱离了管辖。

    清军几次三番来犯川北,大西军调度不动,川东、川南、川西的蜀军也调度不动,璟新只得带着川北和成都的几万人抗击清军。

    数次大仗打下来,丢了保宁,退守成都,帐下已不足两万人。多亏马兰兰以及费家军的一力支撑,这两万人才没有溃散。

    见宽数落文秀对属下约束不力,给璟新治理蜀国带来巨大困难,文秀甚感委屈。

    当初,他一回到昆明就被收了兵权。后来复出又被孙可望催着东征,哪里有机会约束部下。

    况且,偶尔有人到他面前,说的都是杨璟新如何偏心,不拨给粮草弹药。

    见宽骂道:“你只道还是杨大将军在的时候,有那么多的粮草弹药?就是那个时候,也主要靠屯田。你那些兵将,整日游手好闲,自己不屯田耕种,张着嘴等别人喂,不给就抢,把一个蜀国搅得乱七八糟。你不来收拾这个烂摊子,谁来?”

    文秀脸红耳热,作声不得。

    妙峰和尚替他解围,“其实也怪不得蜀王殿下,这几年,他的日子并不好过。现在赶来收拾乱局,也只有他这样的敦厚之人才肯。过去种种,不论对错。今天机会难得,不妨商量一个稳妥的法子,以便蜀王殿下着手恢复蜀国。”

    平樨点头称是,用手示意见宽平息怒气。

    费小金老成持重地摆出一副论兵布阵的架势,问道:“蜀王殿下这番又带了多少兵马入蜀?”

    “禀师叔,我出发前已安排两路兵入蜀,一路由威宁伯高承恩统兵五千,从云南向雅州进发,另一路以征虏左将军祁三升任总理全川军务,会同援剿后将军狄三品、平虏营总兵杨威、怀远营总兵贺天云、监理重庆屯田总兵郑守豹等率三万兵马向嘉定府进发。另外还有两万大军,待我回到云南便亲自带过来。”

    “唔,好威风的蜀王!”费小金重重地在桌上击了一掌,“你比你师父师伯师叔们威风多了,之前已有数万在蜀,这次再来数万,那是要踏平我蜀国吗?”

    刘文秀大惊,心想,你们这些老家伙也太难伺候了,人多好办事,我一个堂堂蜀王不该带着这么多兵马吗?但面子上也只能作出诚惶诚恐的姿态。

    “文秀鲁莽了,事前不曾与师伯师叔们商量,心中只想着,带这些兵马进来,一者可以赶走川北的清军,二者可以平息内乱。”

    费小金又问:“既如此,你又安排了多少粮草弹药入蜀?”

    文秀道:“按行军规矩,只带三天粮草,之后都就地筹措。”

    费小金气得脸色铁青,叹道:“罢罢罢,你是来过大王瘾的,只怪我们信错了人。”

    妙峰和尚又来帮文秀,“费将军,蜀王殿下这不是来请教你们了吗?有话就不能好好说?”

    费小金和刘见宽都冷着脸,大有懒得和他废话的意思。

    平樨轻咳一声,“蜀王殿下,你这一趟来得甚好,如今蜀国的形势,先弄清楚了,你才好对症下药。换成以前,你这样的安排并没有错,但现在的蜀国已经没有法子供应这么多兵马的粮草了。这也是璟新控制不了蜀国的主要原因,更是清军止步保宁,不敢向蜀国腹地挺进的原因。”

    文秀一脸讶异,虽说他们一路走来满目荒草,但眉州这里不仍然有这成片的稻田吗?

    他哪里知道,成都平原沃野千里屡经战乱后业已渺无人烟,社会生产几乎完全停顿,重庆一带也大致相似。在清军控制下的川北保宁地区和明军控制的川南、川东地区之间早已形成一片广阔的无人区,解决不了粮饷问题,谁都无法推进。

    兵马没有粮草的苦头,大西军在张献忠时代就已饱尝。

    刘文秀暗抽一口冷气,尤其听说,从嘉定到保宁,不用打仗,光是行军,就必须准备十五天的粮草,不觉出了一头的冷汗。

    他起身再拜道:“妙峰大师陪我到此,便是来寻求救蜀之法,请师伯师叔们多多指教!”

    妙峰也道:“你们也别藏着掖着了,道家的智慧,古有诸葛丞相,近有大将军杨展,你们虽不及他们,但还是有一些本事的。”

    费小金脸色和缓了一些,接道:“诸葛丞相和杨展师兄抚蜀的精髓所在,蜀王殿下应该能悟出来,哪里需要我们多言。”

    见宽以玩味的目光投向文秀,文秀猛然醒悟,“屯田养兵,先解决粮草,再谋用兵?”

    只一刹那,又黯然道:“可是,需要先投入大量粮食、种子和耕牛、农具作屯田之本,且需时日才能见效。”

第一百九十一章 何以救蜀(四)

    朱平樨好不容易摘下蜀王这顶帽子,唯恐刘文秀打退堂鼓,便循循善诱道:

    “当初你师父杨展也遇到这样的困境,他是到云南和贵州去借的种子、耕牛。对于你来说,这个问题不是更容易解决吗?”

    其余三个也眼目灼灼地望着文秀,这正是他们一直以来打的如意算盘。要说当今世上,有谁愿意且有能力给蜀国弄来那么多耕牛和种子,非刘文秀莫属。

    文秀懂他们的意思,发自内心不想让他们失望,然而…

    他鼓足勇气禀道:“师伯有所不知,这些年,为保障湖广抗清战场所需,云南贵州的物质也被消耗殆尽。命我入蜀时,永乐帝和晋王兄都说让我以蜀粮养蜀兵,除入蜀路上所需,一概不再拨给粮草弹药。我想到,师父在时,蜀国连年丰产,自然有很多存粮……”

    闻听此言,刘见宽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慨叹道:“你也知道是你师父在时!这几年,蜀中大乱,军阀不屯田,老百姓也不种粮,坐吃山空,哪里还有存粮?我们指望着你来救蜀,永乐帝和李定国指望着你到这里来开辟第二个根据地,想依靠沃野千里的蜀国来救大明啊!究竟谁利用谁,谁又将会得逞?”

    妙峰口念阿弥陀佛,开解道:“只要能为蜀民打开一条生路,大家都有一口饭吃,何必在意谁利用谁,谁又会得逞!”

    但是,没有种子和耕牛,一切都是画饼充饥。

    费小金起身为大家续茶,顺便拾起茶桌上的落叶。

    文秀环顾了一下小院,这是一个典型的川西民居,陈设虽然简陋,却自有一种生生不息的氛围。

    蜀人便是如此,不管到了何种绝境,自有法子生存下去。

    他想起当初与蜀民站在对立面的日子,父皇张献忠残杀了那么多人,鲜血溢满岷江,仍然没能降服蜀人,反倒被逼得不得不退出蜀国。

    这回不一样,只要师伯师叔们支持,全蜀国的百姓都会拥戴自己,种子和耕牛,完全就是小事一桩。

    他暗暗给自己鼓劲,稳重端方地开言道:“其实我心里已有了一个方略,请大家帮我参详参详。”

    连朱平樨失了明的眼睛都瞬间有了亮色,妙峰那样的大德高僧也倾身向前,侧耳谛听。

    文秀知道,能不能得到他们的信任和支持,就看下面这番话了。

    他激情澎湃地说道:“我和大师这次从云南过来,走了一程南方丝绸之路的青衣江段,发现洪雅县遭受的破坏很小,基本上能够就地解决粮饷问题。我回云南后,便带兵到洪雅,驻扎在那里,垦荒屯田,再逐步向成都、重庆一带推进,恢复蜀国,然后北攻保宁,东联夔东十三家。”

    说完,他谦逊地望了望他们的神色,等着他们点评。

    这几个老家伙表情复杂,完全看不出来对他的这个方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事实上,他们满意极了,不得不佩服杨展选了这么一个品德和能力都属上乘的接班人。

    他虽然做了蜀王,却并不急着坐镇成都,给兰兰和璟新都留足了面子。

    选择洪雅,可见此人思虑极其周详。洪雅山青水秀,雨量充沛,适合农作物种植,是其一。青衣江贯穿全境,是南方丝绸之路上重要的水陆码头,自古商贸云集,是其二。比邻云南,进退有度,既可经营蜀国,又可方便孙可望反戈,是其三。

    当然,最重要的是可以在滇蜀之间调配物质。刘文秀住云南已有几年,地头熟,和那些土司关系好,就近借用耕牛和种子,是非常方便的。

    朱平樨先开了腔,“这个方略当然很好,不过你还需要和璟新仔细讨论一下。你既已为蜀王,成都那些文臣武将最好也迁到洪雅,和你一处,他们以后的薪俸就由你来解决了。”

    “当然,当然。”文秀赶紧应承,“我会和璟新重新商量蜀中军队的部署,我也会把那些不听话的大西将领换掉。”

    费小金心心念念的,主要还是清军,刘文秀带那么多人入蜀,只要解决了粮饷问题,应该不怕清军进犯了。

    刘见宽因为在李定**中呆了一段时间,很清楚他们三兄弟内讧的事,所以还放不下心来。

    他道:“这个方略好是好,但需得你专心致志来实行。离云南近了,最怕你牵着两头的事,哪一边也干不好。我给你一个建议,再不要介入你那两个兄弟之间的内讧,随他们去闹腾,你只专心当你的蜀王。经营好了蜀国,哪种情况下,你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刘文秀面现难色,要让他不再管滇黔的事,他确实做不到。一者兄弟之间那种复杂的情谊,如今真是理又理不清,扔又扔不掉。二者永乐帝在云南,恢复大明江山才是他最大的理想。

    刘文秀心里清楚,他始终做不到就像他们几个师兄弟一样,只为蜀人谋生存。甚至,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当初师父杨展不要局限于蜀事,也许当今天下会是另一番局面。

    “嘎吱…”大门又打开了,戴着斗笠的杨展在前,黑牛打着响鼻在后,进了小院。

    妙峰扬声呼道:“杨大将军,我的大板牙在哪儿?也该还我了吧?”

    杨展如同没有听见,径直去了牛棚。费小金这才想起,大板牙的老主人是妙峰,应该给他一个交代。

    听说大板牙死于杨展掌下,妙峰气得直念阿弥陀佛,猿死不能复生,徒呼奈何!

    杨展伺候了黑牛的吃喝拉撒,走出牛棚,去院角的井里打了一桶水上来,洗过脸和手脚,便问费小金,“师弟,今日家中有客,以何为食?”

    小金走过去拉着他的手,把他引到桌边,“师兄,你可知道今日的两位贵客是何人?”

    杨展闷声闷气地嘟哝道:“我又不识得他们,管他是谁!”

    文秀之前已碰了他的钉子,不敢靠近,只以热切的目光注视着他。

    费小金指着文秀:“他是你的徒弟,你亲自选的接班人!”

    杨展点点头,把目光投向妙峰,自言自语道:“这个和尚我认得,今早就是他要挡我的道。”

    小金道:“这是妙峰和尚,他是我和你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和你都死啦!”

    杨展甚为惊奇,“他武功没有我厉害,他怎么救我?想留他下来吃饭,尽管留下来便是,何苦诓我?”

    大家都被逗笑了,小院里溢满其乐融融的氛围。

    妙峰道:“好好好,是你救的我,我便留下来帮你耕田,报答救命之恩吧。”

第一百九十二章 何以救蜀(五)

    刘文秀离开黑牛村后,又专程到成都去看望了师母马兰兰,并与杨璟新商量妥当,如何共同治蜀。

    马兰兰和刘见宽的担忧是一样的,特意叮嘱:“你既已为蜀王,当专为蜀事,专抚蜀民,千万不能三心两意,辜负了大家的期望。”

    璟新也诚恳表态,坚决以蜀王殿下马首是瞻,当初父亲怎么辅助平樨师伯,他就会怎么辅助文秀师兄。

    至此,刘文秀已获得在蜀国称王的坚实基础,这可是当初张献忠梦寐以求却无法实现的。

    他踌躇满志回到云南,禀过永乐皇帝、秦王、晋王,带着两万人马,取道建昌、黎州、雅州,到达洪雅县。

    通过反复比较,最后在洪雅西南三十余里之乾埧阳,花溪、雅河所汇处,选了千秋坪建王城帅府。

    千秋坪地虽狭而三面阻水,惟西南通黎、雅。刘文秀将他命名为天生城,并亲自撰写了《天生城碑记》。

    “永历十年,岁在丙申,圣天子厪宸虑,推毂命予秉钺专征,剪桐蜀土,为根本之地。期于水陆分道,力恢陕、豫,略定中原。”

    其雄图大志可见一斑。

    刘文秀准备在这里大干一番,平邱垄,毁室庐,伐大木,烧绿瓦,建造宫殿及百司府署,将成都的文臣武将都迁到了这里。

    不只他新带来的大西军各营画地而居,垦荒屯田,凡蜀中混不下去了的军阀们都主动投靠到他的麾下。

    蜀国士绅百姓也都往那里聚集,纷纷朝贺新蜀王。

    刘文秀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从云南沐天波等大族手中借来了种子、耕牛、农具,恢复蜀国指日可待。

    朱平樨、刘见宽、费小金、妙峰不再操心蜀民,在黑牛村专心一意守着杨展,过着不问世事的田园生活。

    永历皇帝也很满意,刘文秀这次进军蜀国是永历朝廷移入云南以后作出的一项重大的军事部署。

    永历帝在李定国、刘文秀等人的拥戴下虽然基本上稳定了云南地区的统治,贵州和湖南西部却控制在孙可望手中。

    要打开局面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东出广西、广东,一是北上蜀国。

    东进两广,意味着由李定国统兵出征,这在滇、黔对峙的情况下,永历君臣是不敢贸然行事的;剩下的一条路就只能是由蜀王刘文秀出马经营蜀国了。

    拨归刘文秀指挥入蜀的祁三升、狄三品、杨武都是南明著名的将领,兵员有数万。

    然而,刘文秀开辟西南抗清第二战场的行动能否成功,又要受到客观条件很大的限制。

    首先,他入川后的驻节地不能离云南太远,以免孙可望一旦反戈,救援不及;

    其次,他率领大军入蜀必须选择社会生产破坏较小,基本上能够就地解决粮饷的地区;

    第三,只有在立足已定,并且没有后顾之忧的前提下,才能逐步向成都、重庆一带推进,实现把蜀经营为北攻保宁,东联夔东十三家出战湖北的战略设想。

    一切都按照刘文秀的设想推进,照这样经营下去,不出三年,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又是一个富庶繁荣的蜀国。南明永历朝廷恢复大明的事业,又有了雄厚的资本。

    然而,刘文秀终归还是让大家失望了。入蜀经营不足一年,又匆匆返回云南,陷入兄弟纷争之中。

    马兰兰和刘见宽当初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刘文秀根本做不到专心蜀事。

    ……

    永历十一年九月,孙可望起兵叛明,派白文选等人率兵攻打云南,刘文秀回师云南,被任命为右招讨大将军,与定国大败孙可望于交水。

    文秀追击孙可望,是想拉他回来。

    他写血书给孙可望,让他投降,但是孙可望没有听从,逃往长沙投降了清朝。

    文秀退到贵州,原本该抚蜀的蜀王,竟然抚黔,还将地方和军队的工作都做得相当出色。

    十月间,文秀见贵州形势已经稳定,就上疏奏请永历帝移驻贵阳。这样不仅可以体现进取精神,也便于就近指挥,振作士气。

    永历帝也同意了这一建议,命礼部择吉日起行。李定国听说后,大为不满,驻兵永昌,上疏告病,请卸兵事。

    永历帝拗不过李定国,放弃了移驻贵阳的打算,李、刘之间裂痕的开始显露。

    李定国的上疏告病显然是针对文秀的。因为他的亲信部队主要集中在云南,而文秀安抚了贵州、四川、湖广的军队,定国不免有所顾忌,耽心移跸贵阳之后,文秀的地位将凌驾于自己之上。

    后来,李定国又建议永历帝召回刘文秀,不能不说是很大的失策。

    清廷正利用南明内讧、孙可望来降的时机调兵遣将准备大举进攻,李定国却心存芥蒂,把刘文秀和处于一线的将领调回大后方昆明,严重地削弱了前方指挥部署。

    李定国在平定孙可望叛乱以后,对抗清大局缺乏全面考虑,注意力过多地放在巩固自己在永历朝廷中的地位上面。

    大臣金简上疏进谏道:“内患虽除,外忧方棘,伺我者方雁行顿刃,待两虎之一毙一伤以奋其勇;而我酣歌于漏舟,熟睡于积薪之上,能旦夕否乎?二王老于兵事者也,胡亦泄泄如是。

    刘文秀对局势的危险有清醒的估计,他在追逐孙可望的过程中,注意收集孙可望部下兵将,多达三万余人,加以改编训练,打算用于守卫同清军接境地区。

    他的豁达大度收到的效果非常明显,孙可望虽然叛变了,跟着投降清朝的不过几百人,而且没有一个重要将领。

    这说明原先尊奉“国主”的大批将士在关键时刻是识大体的,不应心存畛域,加以歧视和打击。

    可是,李定国却缺乏广阔的胸怀,采取了一些歧视原属孙可望部下将士的错误做法。

    李定国和永历帝把刘文秀和主要将领召回昆明,使文秀的善后工作未能有效进行已是重大失误,对文秀的乱加指责更使他心灰意懒。

    被召回意味着被解除兵权,朝廷在晋、蜀二王之间已明显地倚重李定国,一些目光短浅的举措又让文秀深为不满。

    他内心非常苦闷,甚至私下对人说:“退狼进虎,晋王必败国。”把李定国比作孙可望第二,失之偏激,但他对定国大权独揽和处事不当表示反感大体上是正确的。

    这以后他日趋消极,凡大朝日始上朝一走,常朝日俱不去,将一切兵马事务悉交护卫陈建料理,亦不出府。

    不久,刘文秀发病卧床不起,永历帝和李定国都曾去探望,再三宽慰,派医调治。但心病无药医,永历十二年四月二十五日,文秀病逝。

    临终前,文秀上遗表云:“虏兵**,国势日危,请入蜀以就十三家之兵。臣有窖金一十六万,可以充饷。臣之妻子族属皆当执鞭弭以从王事。然后出营陕、洛,庶几转败为功。此臣区区之心,死而犹视者也。”

    他死之前虽然仍记挂着蜀事,但他心中清楚,此生他最负蜀人。

第一百九十三章 绝处逢生(一)

    马兰兰狼狈不堪,一口气逃出三十多里地,才缓下马缰。

    其实她不用逃的,如果就那样毙命沙场,未尝不是一件得到解脱的好事。

    生于武将世家,最后马革裹尸,还有哪一种结局比这个更好?

    但是,她就那样逃了。

    儿子和师侄们拼了命地帮她撕开一条口子,她不逃,如何对得起那些年轻的生命?

    儿子在清军的重围之中嘶声呼喊:“母亲,快回去找父亲!我救不了蜀国呀……”

    这句呼喊,比刀剑加身更让她疼痛。

    璟新,我的儿,你尽力了。你的父亲丢下这个烂摊子,害你花了多少心血来收拾!

    为了蜀国,为了蜀民,你尽力了!

    恨只恨刘文秀那小子,他辜负了我们的期望,关键时候回了云南,给了清军偷袭顺庆的机会。

    顺庆至成都的蜀道上,马蹄嘚嘚,兰兰孤身一人纵马奔驰。

    她必须回成都重新组织人马,杀回顺庆救出璟新。

    跑到成都,她才想起,成都哪里还有人马可调?这次,为了阻击清军,他们带去了所有人马。

    但是,璟新不能不救,还有费家和帅家的师侄们,不救出来,她对不起费小金和帅远洪。

    唯一的希望在眉州,在重瞳观,在黑牛村。

    她继续往南奔驰,天亮之前到了眉州。

    岷江悬崖上的重瞳观门口,桢楠树兀自屹立,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而马兰兰已经历几生几世。

    她手持淌着鲜血的宝剑,披散着花白的头发,拉着直喘粗气的宝马,血红着双眼,几近疯狂。

    刘见宽闻声赶出来,“师姐,出啥事啦?”

    甫一见亲人,马兰兰喊出一声“救救璟新,救救大凯和尚可”,轰然倒地!

    刘见宽俯身上前,点了她的穴道,抱进观内。

    自从刘文秀进驻洪雅,他们师兄弟便不问世事,所以不知道清军这次的进犯。

    刘见宽以为,有谁偷袭了成都,他立即命令袁了凡组织重瞳观道士,并通知驻在黑牛村的李志勇,带着伏虎军到重瞳观集合。

    朱平樨和费小金也跟着来了,只把妙峰和杨展留在了黑牛村。

    兰兰醒来,歇斯底里大叫:“让杨展去救璟新!让杨展去!他不能不管,他的儿子,他不能不救!”

    师兄弟们围着她,一筹莫展。

    杨展傻子一个,敌人朋友都分不清,怎么去救?

    李志勇带着伏虎军先行出发了,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带不带杨展去,怎么给他说?

    他只听费小金的话,但费小金不忍心让他充当马前卒。

    再说,他什么都忘了,战场上如何躲避刀剑炮灰?

    花三年时间,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现在又要让他去冒险?

    但是,兰兰喊道,璟新是他儿子,就是死,他也应该去救。

    朱平樨握着兰兰的手,安抚道:“师妹别急,我去救璟新,我去救他们。都怪我,都怪我呀!从此以后,再不把蜀国托付他人,我来和你们并肩战斗!”

    兰兰仍然不依,坚持要带杨展前去。

    ……

    杨展出发了,费小金给他说,你的儿子有危险,你虽然记不得他了,但是你是他父亲,你必须去救他。我的儿子也在那里,你看,我也必须去。

    “我不杀人!”傻子也有原则。

    “好,你不杀人,你只管给我杀掉那些马。”费小金无语了,只要他肯去战场,把兰兰这关过了再说。

    刘见宽找出他的蓝色战袍、伏虎剑,并给他牵来一匹枣红马。

    杨展骑上马背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激情澎湃,大将军回来了,他们的英雄回来了,蜀人的长城回来了。

    一行人很快赶上伏虎军,顺着古蜀道,往顺庆风驰电掣而去。

    川北于他们来说,已经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战场。

    他们心里清楚,这一趟,目的只是救人,要想反败为胜,把清军赶出顺庆,是不可能的。

    沿途遇上溃败下来的蜀军,又纷纷加入进来。

    有人认出了杨展,大叫:“快看,那是杨大将军呀!”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

    络绎汇集到这支队伍来的,很快又有了近万人。

    离顺庆不远,竟然遇到了罗为届,遍体鳞伤的他跪在他们的马前哭诉道:“大将军,夫人,完了,完了,我们的几万人全都完了!”

    马兰兰厉声问道:“璟新他们是死是活?”

    罗为届抽着自己的耳光,“我没有保护好公子,和他们冲散了,听说他们已经被俘了!”

    马兰兰心急火燎,催着大家赶快杀过去。

    刘见宽道:“我们来迟了,要想用反攻的法子救出璟新他们是不可能的了。师兄师姐,你们三个保护好杨展师兄,带着人马从正面反攻,吸引清军的注意,我和妙峰大师想办法摸进清军大营,趁他们不备,救出璟新。”

    杨展离不开费小金,朱平樨又是瞎子,重新收拢的溃散之军又只听马兰兰指挥,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方案了。

    清军正在打扫战场,没想到蜀军这么快就有了反攻的能力,而且冲在前面的,是一支天兵天将。

    他们立即组织了一队骑兵来拦截,神奇的是,他们胯下的马纷纷如像得了软骨病,一批又一批莫名倒下,马背上的人却毫发无伤。

    原来杨展带了一大口袋的石子,一把一把往对面挥洒,粒粒击中敌方马匹奔跑的膝盖。

    清军大喊:“对方的武器好厉害,快撤,快撤!”

    蜀军也大喊:“杀人,杀人呀,大将军,干吗只杀马?杀清狗呀!”

    但杨展就是不杀人,把冲过来的清军战马杀到无马可杀。

    滚落马鞍的清军,哪里是伏虎军的对手?没一个时辰,地上倒下几千具清军尸体。

    杨展不干了,拨转马缰便要离开,并对费小金大喊大叫:“我不杀人,我不杀人!”

    费小金拦在他的马前,“还没有救出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你还不能走!”

    杨展看看地下惨不忍睹的死尸,咆哮了一声,从马背上飞纵而去,费小金赶快紧追不舍。

    马兰兰和朱平樨带着伏虎军继续向顺庆城推进。没有救出璟新,他们绝不收兵。

    清军不敢再加派骑兵,已改变了策略,关起门来,用炮轰。

    伏虎军再是天兵天将,也攻不下一座城。

    马兰兰唯恐看不见炮火的朱平樨受损伤,只得后退十里,将救璟新他们的唯一希望寄托在刘见宽和妙峰身上。

第一百九十四章 绝处逢生(二)

    杨展从战场上撤走后,一路往北,乱奔乱走,头发都弄散了。

    费小金骑着马都追不上他,只在后面嘶声呼喊:“师兄,师兄……”

    战场上满地鲜血淋淋的尸体,深深刺激了杨展。

    这场景是那么的熟悉,却又是那么的令人疯狂。

    他要回到黑牛村的田园生活中去,谁也不能阻拦。

    但是,他不知道回去的路,也辩不清东南西北,只凭着自己的感觉,向前,向前,向前。

    北方已尽落清军之手。

    他们两个都身着蜀军战袍,一个跑,一个追,冲进了人家的地盘。

    清军络绎被吸引过来,围、追、堵、截,比马兰兰和朱平樨的正面战场还热闹。

    杨展不杀人,但谁也近不了他的身。

    不管清军组织何种队形,使出什么样的武器,都不能把他怎么样。

    他或闪或纵或飞,在崇山峻岭和莽莽林海间如鬼魅般出没。

    倒是费小金,时不时停下来打一阵。因他挂念着杨展,无意与清军纠缠,清军也奈何不了他。

    刘见宽和妙峰早就潜入清军顺庆大营,找了好久,也没有见着璟新和大凯、尚可他们。正苦恼,听见小卒进营来报:

    “大帅,有两个蜀军战将往北一路追去了,拦也拦不住。”

    “什么?难道他们已知道杨璟新被押往保宁去了?快快快,通知沿路关隘,不惜一切代价拦阻。有了杨璟新,蜀地就不愁拿不下了!”

    刘见宽倒吸一口冷气,和妙峰对视了一眼,双双飞纵出来。

    清军都传开了,纷纷向北追击。

    刘见宽知道,没法和他们比人多,也不去通知兰兰,和妙峰捡僻静小道,往保宁方向赶去。

    他们心里清楚,杨展是误打误撞,费小金是为了去追他,绝不能把救璟新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现在,就让他们去吸引清军,他俩则从另一条道上去追赶押送璟新的队伍。

    杨展进入莽莽山林,突然觉得十分熟悉。无数的打斗场景在脑中回放,与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是如此相似。

    他发现自己是杀过人的,而且是用手中的这把剑。他试着舞了一下,周围竟然倒下一大片。

    不……

    我没想杀人,我的剑都没有挨着他们的身,他们怎么就倒了下去,还血流满地?

    跟在后面的费小金头皮发麻,师兄这是什么神功?舞出的剑气都会瞬间杀死几十人。

    鲜血彻底刺激了杨展,他嗷嗷大叫,拿着伏虎剑乱挥乱舞。

    清军跑得快的,已撤到两里开外,跑不快的,立马横尸当场。

    费小金也不敢近他的身,敌人已杀光了,他仍停不下来,兀自挥舞个不停。

    若是任他这样下去,最后的结局,要么力竭而亡,要么自尽。

    费小金高声呼叫:“师兄,师兄,停下来吧,没有人追你了!”

    杨展没法停下来,他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很多记忆的残片折磨着他,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身边的树木花草都毁于他的剑气,纷纷扬扬在空中飞舞,他一个人,也形成了一处刀光剑影的战场。

    费小金着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他想起了和杨展一起昏迷的时候,曾听到过一支仙乐一般的曲子。

    他掏出竹笛,按照记忆中的曲调吹奏出来。

    悠扬的笛声在川北的崇山峻岭中回响,四野静默,就连清军的人马都驻足谛听。

    这里仿佛从来就没有战争和厮杀,只有美丽的森林和潺潺溪流。

    杨展停下来了,并且盘腿坐到了地上,是一个标准的参禅悟道姿势。

    费小金翻身下马,缓缓向他走去,也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清军远远地望着,不敢近前。

    倒是附近的百姓,原本躲在林中,有人认出了杨展,一个,又一个,走出山林,在他身边默默坐下来。

    仿佛过了一百年,杨展睁开双眼,看见守护在身边的师弟,也看见了围坐的百姓。

    他的眼泪哗哗流淌,双肩抽动,最后竟至于伏地恸哭。

    小金明白,他清醒过来了,他知道自己是谁了,内心也是抑制不住的伤感。

    大家都陪着杨展痛哭,哭声震天,便如之前的笛声一般感天动地。

    就是清军,都受了情绪的感染,那些杀人如麻,早就失去人性的兵丁,此时此刻也有了短暂的感动,眼眶里涌动着湿润的暖意。

    哭了一阵,小金悄声道:“师兄,我们周围有很多敌人,此处不宜久留,必须把这些百姓带出包围圈去。”

    他们在这里打坐的时候,四面八方的清军都压了过来,要想让百姓再隐入山林,已是不可能了。

    杨展既然已恢复了记忆,便绝不会再让百姓为自己送命。

    即便把自己碾成粉末,用这粉末也必须为百姓的生存开出一条道来。

    他柔声问衣衫褴褛的百姓,“乡亲们,你们愿意跟我走吗?”

    “永远追随大将军!”

    “好,让我为你们开道,小金殿后!”

    一个崭新的杨展重生了,他随地抓起一把把泥土,向清军阵中扬去,同时挥舞着伏虎剑,竟给百姓开出一条宽阔的道来。

    百姓紧跟在他身后,撤出一里地、两里地……

    小金在后面,心中且喜且忧。喜的是师兄重新站立起来,蜀人又有了依靠。忧的是,这种撤离办法持续不了多久。

    待清军回过神来,搬来大炮,一轰,这些百姓都会成为肉块。

    正当他忧心忡忡的时候,轰隆隆,轰隆隆,顺庆方向已停息了几个时辰的炮声又重新响起来了。

    围攻他们的清军很快撤离,回救顺庆去了。

    小金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平樨师兄和兰兰师妹关键时刻救了他们。

    平樨和兰兰领着蜀军主力,本已向南退出十里,但总也等不到杨展、费小金、刘见宽和妙峰的消息。后来又听说所有清军都在往北集结,料到他们落入重围。

    兰兰和平樨商量,要救他们,唯一办法就是重新组织进攻顺庆。

    他们那边一发动攻击,果然又把清军吸引过去。

    小金激动地向杨展喊道:“师兄,天赐良机,我们追在清军后面,协助兰兰他们拿下顺庆吧。”

    杨展听说是兰兰和平樨在攻顺庆,追在清军后面,一阵痛打,竟将回救顺庆的一半清军打散了。

    攻城的炮声渐渐喑哑,杨展估计兰兰已得手,带着大家躲进山林,为清军让开了一条北逃之路。

    留在顺庆城中的清军很快被蜀军拿下,他们溃退出城,与城外清军汇合,向保宁逃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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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江风月介绍:
明末,平静了几百年的天府之国硝烟又起,搅动了三千里岷江风月。蜀难连年,血流沃野,尸塞河道,虎狼纵横。主人公在一众和尚道士的帮助下,平叛乱、御流寇、战魔王、除虎患,最终重建蜀国,再现“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蜀山蜀水的美好画卷。岷江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岷江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岷江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