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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全文阅读

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36【满城争看王二郎】

    也不知是否产生幻觉,沈复璁似乎听到远方的喊杀声。

    河面的晚风吹来,沈复璁浑身打一个哆嗦,脑子飞速运转道:“我还没正式履任,应该追究不到我头上吧?不如立即折返回去。”

    李应哭笑不得,提醒道:“咱们一路坐的是公车、公船,在每个水陆驿站都有报备。眼下乘的这条也是官船,你觉得朝廷查不出来吗?”

    “那该如何是好!”沈复璁已经慌了神。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李三郎倒是想得更明白。当即安慰道:“没事的,就算漕船被烧,首责也该漕运总督、漕运总兵、漕运参将、济宁同知来背,你这个济宁州判的罪责并不是很大。”

    沈复璁还是心忧不已:“就怕我初来乍到、位卑言轻,他们伙同起来拿我当替罪羊啊!”

    李三郎说:“沈先生,这么大的罪,你一个人背不完的。且安心。”

    两人坐着官船驶入码头,只见岸边有千余运粮兵,正带领民夫疯狂卸货,想抢在反贼杀来之前把漕粮运进仓库。

    漕运是一个大工程,精密宏远,不是用船把粮运到北方就完事儿。

    从淮安至通州,设有五百六十八处观察点,派遣官兵驻扎引导船只防止搁浅。每个观察点附近,还凿井取水,方便驻扎和运输漕兵饮用、煮饭。

    另建闸数十处,在多个沿河州城设粮仓,以便于转运。

    济宁就有转运粮仓,只要反贼不攻陷城池,那也只能烧抢漕船,绝对捞不到一粒漕粮。

    “反贼杀来了!”

    一声惊呼,军民骇然,齐刷刷朝着城内奔去,大概给贼寇留下百余石粮食。

    沈复璁和李应也顾不上保护漕粮,跟着军民朝城里奔逃。若不跑得快一些,那就没法进城了,莫名其妙死在城外都有可能。

    由于王渊斩杀刘六刘七,把贼寇杀得心惊胆战,反贼南下的速度比历史上更快。

    众贼推举杨虎为首领,刘惠为副首领,齐彦名为统兵元帅,在军师赵鐩的谋划之下,攻占恩县后开府建牙。随即又占领夏津县数个乡镇,拥有骑兵二千、裹挟青壮万余,一举攻破高唐州,兵力再次扩充到两万。

    眼见王渊没有继续追赶,只有许泰率轻骑紧跟着,杨虎立即杀个回马枪,在高唐州以北杀得许泰丢盔卸甲。

    反贼的胆子大起来,居然兵分两路(其实是闹内讧了)。

    东路以齐彦名、刘三、李隆、李锐等人为首,率领一千二百骑兵、八千步卒,相继攻占平原县、禹城县、齐河县,兵锋直逼济南府。

    西路以杨虎、刘惠、赵鐩等人为首,率领八百骑兵、万余步卒,首先攻陷临清州。继而围攻东昌府不利,立即南下攻占东阿县、汶上县,坐船直趋济宁州。

    被王渊打得差点团灭的反贼,竟然在山东死灰复燃。

    谁让山东百姓,摊上一个窝囊巡抚呢?

    山东巡抚边宪,断案很牛逼,督粮也很牛逼,还改革过辽东边储弊政,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属于干吏。

    但这家伙就是不会打仗,他把山东卫所兵集中起来,导致各州县守备异常空虚。集中了兵力又不敢决战,遇到反贼各种后撤,坐视贼寇连续攻占十多个州县。

    当杨虎率领的西路反贼,南下围困济宁时,兵力已经超过两万!而且由于赵鐩开府建牙,统一军令,这路反贼纪律严明、士气高昂,他们只抢官府和大户,从来不胡乱屠杀平民,大部分新兵都是穷苦百姓主动前来投靠。

    陆完率领的京营已经赶来山东,但还没跟反贼接战。

    副总兵许泰、副总兵冯祯两位边将,倒是跟山东反贼打了几仗,双方互有胜负。很快,这两位边将只追着齐彦名打,就是不跟杨虎的部队纠缠,因为在赵鐩整军之后,杨虎部的战力太过强悍。

    沈复璁和李应来到济宁的当天傍晚,杨虎就把济宁给团团包围了,数百艘漕船全部落入贼首。

    山东巡抚边宪,率领各卫所将士,远远看着贼军,下令道:“南撤十里,等官军主力抵达之后,咱们再南北夹击,将这些反贼一网打尽!”

    如果王渊此刻在济宁守城,肯定要破口大骂:“撤你麻痹,济宁城高池深,还有济宁卫军和运漕兵坚守,反贼哪能轻易攻破?你他娘就不会原地扎营,等待时机在反贼屁股后面捅刀子啊!你退到十里外究竟想干啥?”

    历史上,刘惠、赵鐩等人是去了河南,刘六、刘七、齐彦名肆虐山东。因为巡抚边宪的畏敌避战,导致山东被攻占九十多座城池,京营和边军的追击速度,还没有反贼陷城的速度快。

    ……

    清晨,北京。

    宋灵儿骑着快马来到黄府、靳府外,黄峨与靳岚已经坐上马车,在各自兄长的保护下准备启程。

    王祥也跟来了,十多岁的少年,不愿错过这场热闹。

    众人来到朝阳门大街,街道两边已经站满了百姓,他们的车驾只能退得老远,都快朝西挨着双碾街了。

    等候许久,突然听到朝阳门方向礼乐大作。

    “回来了,王渊领军回来了!”宋灵儿牵着而立,大呼小叫。

    黄峨和靳岚披着面纱,掀开车帘往外看,结果只看到密密麻麻的沿街百姓。

    金罍、常伦、余本、张翀等人的位置,要更靠东一些,已经能看到开路仪仗。前方百姓欢呼呐喊,朝凯旋将士投着鲜花瓜果,这个举动是自发性的,因为王渊斩杀了作乱京畿的刘六刘七。

    终于,身穿麒麟服的王渊,骑着阿黑进入他们的视线。

    麒麟服并非明代制式官服,而是赏赐给大臣的特殊服装,更高级的还有飞鱼服、斗牛服和蟒服。

    王渊打仗两个月,晒得比以前更黑,但目光坚毅、棱角分明,更兼几分来自战场的杀气。又有麒麟服在身,前方皇家仪仗开道,身后百余悍骑跟随,此刻端的是威风凛凛,少年得志气冲云霄。

    常伦看得热血上涌,激动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当如是,当如是。”金罍喃喃重复。他虽然看不起武将,也不怎么在乎战功,但毕竟是青春少年,此刻同样心神激荡。

    余本跟几个翰林院舍友站在街边,笑指王渊说:“若虚兄必为当世姚崇!”

    “王二郎!”

    “飞将,飞将!”

    “杀得好!”

    “……”

    沿街百姓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贼寇两度逼近北京,他们被吓得不轻,现在总算能够发泄一番了。

    凯旋队伍已经过去,百姓都不愿归家,继续簇拥着往前追赶。

    “哈哈,王渊骑马来了,真是好威风啊!”宋灵儿拍手大笑,高呼不止。

    靳岚也是两眼放光,笑道:“上次还不觉得,这次发现王二郎很英武呢,一点都不输给俊俏的金公子。”

    黄峨只是微笑,一言不发,看着王渊由远及近。从她身边经过时,黄峨抬头仰望,感觉状元郎异常高大威猛,凌厉气势迫得她心儿怦怦直跳。

    常伦没有再跟着追赶,而是对自己的随从说:“笔墨伺候!”

    随从拿出笔墨纸砚,趴在街边研墨。

    常伦挥毫写下一首诗,赞曰:“麒麟红罗胯飞骢,少年意气吞云梦。金阙巍峨日生暖,骁骑勇壮蹄踏风。古来神州多豪杰,今朝海内专其雄。季秋之月动京师,满城争看王二郎!”

    金罍笑话道:“你这诗平仄押韵不对啊。”

    常伦毫不在乎,把笔一扔:“心情激动,临时写就,拿回去慢慢改就是了。”

136【陪皇帝睡觉】

    王渊率领凯旋将士,跟随皇家仪仗队,在北京城里绕了一整圈。

    所到之处,百姓争相围观。

    半月过去,京城食肆茶馆内,王渊甚至成了说书素材。

    明代中期就有说书人存在,而且一般为盲人。

    刘伯温获得石匣兵书,襄助朱元璋夺得天下,其故事便出自盲者说书人。杨慎还专门写文章谴责,认为君子不该相信此等鬼话,但刘伯温的传奇故事却越传越广。

    明代各地州府,都设有养济院,乃官方慈善机构,负责救助鳏寡孤独和残疾人。

    根据吕坤《实政录》记载,十三岁以下的盲童,养济院会教他们基本功;到了十三岁开始选专业,可学卜算、弦歌、书艺等等。

    这些官方教导出来的残疾艺人,不得唱淫词邪曲、不得讲反贼故事,只可用正能量去教化百姓,官方每月还要派人考核。

    一家茶肆之内,盲人说书匠拍案道:

    “上回讲道,这王二郎自幼在山中,随异人修习文韬武略,打遍云贵无敌手,才压西南无二士……”

    “王二郎在京城考完会试,夜里惊闻盗贼作乱京畿。他一声大喝:取我弓刀过来!那刀有百十斤重,两个书童奋力抬起,王二郎单手抄来挂于腰间。那弓也不得了,力足五石,虎力之士不得开……”

    “只见王二郎悬刀引弓,从客栈楼上跳到街面,翻身上马,寻贼而去。这马亦是良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乃王二郎在山中修行时,异人从养龙坑抓来的天马后裔!”

    “京师南郊火光冲天,王二郎打马赶至,大喝一声:兀那贼人,纳命来!他取出五石强弓,七百步外,飞矢而出,一箭将那贼首射死。你问那贼首是谁?正是逆寇军师赵鐩之亲弟赵蟠!众贼大惊,几欲溃逃。又有一贼首,自负勇力过人,策马杀将过来。王二郎手起刀落,平地炸出震天霹雳,将那贼首斩于马下……”

    “好!”

    茶肆内喝彩声四起,他们已经听腻了《三国演义》,今科状元的话本才显得新鲜嘛。

    只要不讲负面内容,官府都懒得管这些,否则刘伯温的段子哪能风靡全国?

    就连大才子杨慎,偶尔也要去听书,不然他怎知说书人乱讲?还写文章进行抨击。

    王渊就此成为京城街知巷闻的人物,其粉丝数量比刘伯温还多。毕竟半仙刘伯温时隔太久,不能帮京城百姓杀死刘六刘七。

    咱们回到凯旋之日。

    豹房。

    王渊整理衣襟,下马跪拜:“臣不负陛下重托,已斩二刘首级。”

    “哈哈哈哈!”

    朱厚照亲自将王渊扶起:“卿乃朕之卫青,不必多礼,且随我吃酒去。”朱厚照又对其他将士说,“你们都来,朕在豹房设有庆功宴,咱们今日好好庆祝一番!”

    “谢皇爷(陛下)!”将士们笑着答谢。

    朱厚照完全不顾君臣之礼,居然跟王渊勾肩搭背,如同市井之徒结交一般。走出几步,复对奏报军情的张永说:“你且去。”

    张永躬身退下,大有深意的觑了朱英一眼。

    翻开《明武宗实录》,你会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描述。

    正德六年四月,张永还是司礼监太监,渐渐变成总督三关军务太监。再后来,同时提到张永和谷大用,就是御马监太监张永、大监谷大用。

    这厮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从司礼监跳到御马监。而且观其排名,多半还是御马监的掌印,期间靠着清缴反贼也捞到许多军功。

    只能说,整个正德朝的无数太监,只有张永是最牛逼的。捞权、捞钱、捞功一样不少,还能获得文官认可,长久得到皇帝信赖,甚至在史书上都留下美名。

    刚刚当上御马监少监的朱英,还不知道自己被大太监张永盯上了。

    并非羡慕嫉恨,张永很可能悄悄笼络朱英,寻机在谷大用背后捅刀子。

    豹房之内大摆酒宴,朱厚照精神奕奕,举起酒杯说:“来来来,诸位将士,且满饮此杯!”

    “为陛下(皇爷)贺!”众人致敬行礼。

    酒过三巡,朱厚照突然让随侍太监拿来宝剑,跃身跨过桌案,来到众将士中间。他已经喝得有些醉了,身体摇晃道:“尔等杀敌报国,朕心甚慰,今日且剑舞助兴!”

    若有文官在场,怕不要当面劝谏。

    哪有皇帝亲自舞剑,给将士助兴耍乐的?

    嗯,好像王渊也是文官。不过他才懒得劝谏,一边吃肉一边看皇帝跳舞,看到高兴处差点撒银子出去打赏。

    “好!”

    “皇爷剑法入神!”

    “陛下若上阵杀敌,必将贼寇杀得落荒而逃。”

    “皇爷天人之姿,乃古今少有之明君!”

    “……”

    舞罢收剑,朱厚照还抱拳致意,顿时马屁声如潮水般涌来。

    等吃得差不多了,朱厚照亲热的搭着王渊肩膀:“二郎,跟我去骑马,我要亲自统率骑兵杀敌!”

    “陛下今日醉了,改天吧。”王渊不得不劝,如果皇帝醉驾摔死,他肯定也是要背锅的。

    朱厚照哪里肯听劝,抓住王渊的袖子往前扯,扭头朝将士们说:“不用改天,就在今日。儿郎们,牵马来,随我冲杀!”

    “皇爷醉了。”将士们胆子再大,也不敢让皇帝酒后骑马。

    朱厚照突然把王渊推开,抽出剑胡乱挥舞:“我没醉,谁敢说我醉了,朕当即砍死他!”

    这酒疯子。

    王渊不顾君臣礼仪,抓住朱厚照的手腕,一把夺过其宝剑,笑道:“陛下,我知道一个更有趣的游戏。”

    “是何游戏?”朱厚照问。

    王渊唤来随时太监,让你准备一些草纸,又将草纸折成纸牌,在纸牌上写出如下内容:军旗、提督、总兵、参将、游击、千总、把总、兵长、士卒、民夫、陷坑、火炮。

    王渊又画出一个棋盘,把朱厚照拉来坐下,解释规则道:“陛下,这叫行军棋。一级压一级,大吃小。只有民夫才能填平陷坑,任何棋子都能吃掉军旗,火炮与其他棋子相遇就同归于尽。”

    这玩意儿就图个新鲜,远远不如围棋和象棋考究,但朱厚照要的就是新鲜!

    朱厚照只下了半局,就已经摸清规则,撸起袖子大呼过瘾,似乎真的来到厮杀战场。

    到了傍晚,其他将士各自散去,朱厚照却越玩越精神。

    让太监端来宵夜,朱厚照笑着说:“王二郎,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早拿出来啊?”

    王渊回答道:“只是粗劣游戏耳,不值一提。”

    “哪里不值一提,我觉得很有意思,”朱厚照高兴道,“今晚别走了,就留在豹房陪我下棋!”

    王渊问道:“陛下不回后宫安歇吗?”

    朱厚照说:“后宫哪有下棋好玩?”

    王渊说道:“陛下可以教皇后下行军棋啊。”

    朱厚照灵光一闪:“这是个好主意,下次我被催得烦了,就带着行军棋去后宫。”

    王渊顿时无言以对,深深怀疑朱厚照某方面的能力。

    一直陪皇帝下棋到大半夜,两人打着哈欠直接睡觉。这时差不多该去早朝了,但皇帝没空,状元也没空,君不君,臣不臣,毫无体统可言。

    反正有军功在身,王渊也不怕被指摘为幸进之臣。

    第二天醒来,朱厚照还不放王渊离开,吃了早膳继续下棋,王渊只能苦笑着奉陪。

    刚学会打牌的新手都这样,估计过几天就没新鲜感了,到时候求着让朱厚照下棋都懒得玩。

    这边耍着乐子,李三郎和沈复璁,在济宁城可是彻夜难眠。反贼已经架好浮桥,又做了无数云梯,眼看就要开始攻城了。

    (推荐一本大作:《超神机械师》,这书的成绩可比老王好多了。)

138【私田与佃户】

    反贼如果能打下济宁城,那才真是见鬼了,大明朝还没窝囊到那个份上。

    不说济宁的城墙有多高、护城河有多深,只说这里的兵力吧。此地有京操军一千六百余人,运粮军二千三百余人,城守军六百余人,屯田军四百余人。

    以上只是纸面兵力,肯定有空饷现象,而且吃空饷的还不少。

    但是,就在半个月前,临清指挥使宗敏,带着临清守备兵力全过来了。满打满算,前后相加,济宁州的纸面兵力高达八千!

    济宁的这些兵卒,山东巡抚是无法调走的,因为他们还肩负驰援兖州的责任——兖州是鲁王驻地。

    当代鲁王叫做朱阳铸,青史留名,只不过留下的名声不太光彩。

    三十二年前,鲁王、王妃与外人同饮。酒醉之后,宫人朱花荣、军人袁彬、王妃兄长张时举,居然在鲁王宫里搞多人运动,被栖霞郡主撞见并告发。

    鲁王和王妃究竟有没有参与,谁都不知道,史书无载。但鲁王被革去三分之二的禄米,王妃张氏被废,袁彬斩首示众,张时举、朱花荣被绞死,其余人等发配充军,长史以下全部被论罪。那些王府官吏才真的冤枉,比如说鲁王长史,纯粹躺着也中枪。

    鲁王朱阳铸从此消停下来,修身养性,超长待机。熬死儿子,熬死孙子,后来直接由曾孙继承鲁王之位。

    前不久,反贼攻打兖州,鲁王与守城将士杀退逆寇。但害怕反贼再来,于是请求朝廷增加兖州守备。朝廷就把临清州的士卒扔到济宁,一来可以保护漕运通道,二来可以迅速驰援鲁王。

    此时此刻,济宁有三个指挥使,四个指挥同知,六个指挥佥事,一个兵备副使,一个漕运参将,两个经历,两个镇抚,十多个千户,七十多个百户!

    只这些文武将官,就能单独组成一支百人队。

    杨虎带领手下去攻城,直接被打懵逼了,只坚持一天就选择撤退。

    离开的时候,杨虎抢了百余艘漕船,顺手烧掉一千二百余艘漕船,把济宁南城码头烧得火光冲天。

    城楼上,沈复璁脸色惨白。

    主动协助守城的李三郎,拍拍沈复璁的肩膀安慰道:“沈先生,不必太过忧虑,这么大的罪责你真背不了。”

    沈复璁看着不远处的漕运参将梁玺,苦笑道:“看来,官小也有好处。”

    梁玺已经一屁股坐到地上,喃喃自语道:“完了,全完了!”

    梁玺还算幸运,真正的倒霉蛋,是都水分司主事王宠。这位老兄太过负责,反贼来了,他还带领手下抢运漕粮,结果被反贼当场抓住。

    赵鐩亲自审讯王宠,发现这位主事没有劣迹,反而还是一员干吏。赵鐩打算将其招揽到自己麾下,专门负责给反贼督粮,结果王宠宁死不从,赵鐩一声叹息便把王宠给放了。

    被反贼抓住,又被反贼释放,怕是说闲话的不少。

    杨虎、赵鐩率众离开之后,李三郎立即带着豹猫北上,生怕走得慢了又被反贼堵住。

    当李应来到京城的时候,兵部的处罚也下来了:漕运总兵兼镇远侯顾仕隆、漕运参将梁玺、都御史张缙、山东镇守太监、山东巡抚、山东布政使、山东按察使、济宁知州、济宁同知、济宁州判、济宁卫所军官,以及该地的兵备道、管操领军、城内巡捕,还有负责驰援济宁的副总兵张俊,全部被停俸留职,令其戴罪立功!

    天塌下来,沈复璁这个州判上边,还有一堆大佬顶着呢。

    但刚刚赴任,还没领到官印,就背了这么个处罚,沈复璁感觉自己未来的仕途怕是很坎坷。

    反而是被贼寇抓住又释放的王宠,居然无功无过,因为他已经恪尽职守了。

    眼见副总兵张俊被停俸处理,许泰、冯祯和郤永这三位边将,立即打起全部精神追击逆寇。很快擒斩二千余贼,生擒贼首朱千户(榜上有名的反贼,擒之可官升三级)。

    ……

    京郊。

    周冲指着前方的一片良田,欣喜道:“二哥,那便是咱家的私田。十亩虽然不多,却也在京城有了产业,今后可将老爷、夫人接来享福。”

    不止有田,还有佃户。

    拖家带口一共三人,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前来给王渊下跪磕头:“小民张方,拜见大老爷!”

    “都起来吧。”王渊说道。

    皇帝赐田经常论“倾”,十亩良田真不多,以古代的产量和租赋,也根本养不活几口人。

    王渊这十亩赐田在北京东郊,紧挨着坝河,灌溉还是很方便的。以前属于刘瑾私占的民田,刘瑾倒台之后被充公,可惜被夺田的农民依旧是佃户。

    这些佃户已经属于贱籍,现在依附于王渊,拥有一定的人身权利,严格来讲属于半奴仆状态。

    王渊可不会傻到跟封建制度抗争,他只问:“你们以前交租几何?可需应赋役?”

    一个中年汉子说:“回大老爷的话,一亩地缴麦八斗、缴粟七斗,不需要再应赋役。”

    明代北方之田,春麦秋粟,平均亩产一石有余,合起来就是年产两石。虽然这些良田的亩产远高于平均数,但刘瑾和官府之前收的田租也高,几乎已经是总产量的七成。

    眼前这个三口之家,老幼皆已亡故,只剩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十多岁的少女。

    他们每年辛勤耕种十亩地,只能留下小麦四石、粟米四石,也即九百多斤粮食要吃供三人吃一年,平均每人每天的口粮不足一斤。而且,这些粮食还需拿出一部分,用来换取油盐等物,能保证不被饿死就算难得了。

    这妇人和少女,平时必定还要纺布补贴家用,否则绝对不可能活到现在。

    王渊当即说道:“我也是贫寒出身,从小只能在山里吃高粱,连油盐也见不得几分。从今往后,每亩麦租五斗、粟租五斗,你等要好生照看田地!”

    三人愣了愣,随即大喜,跪下来疯狂给王渊磕头。

    王渊告诫道:“不可宣扬出去,旁人问起,就说田租照旧。”

    “谢大老爷恩典,小民保证不乱说。”这个叫张方的佃农再次磕头。

    朱元璋那会儿规定,五品京官可免粮十四石,这十亩地到了王渊手里根本不用交税。

    都说明朝官员俸禄很低,其实中下层官吏,即便不计算税收减免,俸禄也是比汉朝中下层官员远远更高的。

    那究竟低在何处?

    低在官俸折钞、以钞折米、以布折钞、以银折布。就是官员的实际俸禄,用大明宝钞的官价计算,又用宝钞折成米粮和布匹,再按米粮和布匹来折算成银子。

    宝钞一变成废纸,真的要把官员给饿死!

    到了明代中期,已经不敢再折宝钞了,都是发放实际的米布。这样一来,中下层官吏其实还行,即便不贪污也能吃饱,待遇比汉代的同级别官员更好。

    真正低的是中上层官员,俸禄太少了,不贪污都吃不起肉。

    “你叫什么?”王渊问那妇人。

    妇人回答:“民妇唤作张何氏。”

    王渊说道:“我教你一种养鸡的法子,是我老家的土办法,过几日再让周冲买些鸡仔过来。”

    三人大骇,连忙磕头求饶。

    这就跟北方给官府养马,贵州给官府养驴一样,小民之家碰都不敢碰,万一养死了就是倾家荡产。

    王渊只得解释:“养死了不让你们赔偿。”

    三人这才安心,惊魂未定的再次给王渊磕头。

    王渊无奈苦笑,带着周冲回到城里。

    当天傍晚,天空出现异象,金星犯斗宿,寓意兵灾不断。

    这已是本月的第二次异象,就在几天前,一颗流星坠下,在空中炸散为三颗小星,京城百姓全都看得清楚。

    百官震动,奏章如雪花般飞入内阁,请求废弃所有皇庄,把庄田全部赐给穷苦百姓,并撤掉所有皇庄设置的非法税卡。同时,言官们大发神威,一举弹劾二百多名文武官员和太监勋贵。

    这种接连而至的天文异象,百官必须上疏言事,包括王渊在内,不言事就属于尸位素餐!

139【亲事】

    翰林院。

    升任侍读学士之后,王渊搬进了小办公室,与另外两位侍讲学士、一位侍读学士同屋上班。

    第一次走进办公室,就看到李廷相在收拾桌子。

    “李侍郎!”王渊抱拳问候。

    李廷相笑着回礼:“王学士,这张桌子就留给你了。”

    李廷相是弘治十五年的探花,去年才当上侍讲学士。

    因为王渊升任侍读学士,立即引起一系列官员调动。李廷相被调去礼部担任右侍郎,仍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和詹事府职务,但办公地点从翰林院变成了礼部。

    若非王渊飞速升迁,李廷相还得多熬几年。

    此君的官职同样升得飞快,只因其入了皇帝法眼。别的学士给朱厚照讲课,朱厚照都听得打瞌睡,唯独李廷相讲课听得进去,还称赞李廷相是“真学士”。

    而且,李廷相跟杨廷和不是一伙的,朱厚照这是在趁机提拔孤臣。

    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李廷相一边说道:“王学士,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你了,当时你还没参加乡试。”

    王渊帮着他收拾,惊讶道:“李侍郎怎么知道我?”

    李廷相笑着说:“家父在贵州当参议,正德四年才回京。他跟王员外郎(王阳明)交情不错,经常去文明书院听其讲学。回京时,家父还跟我说,贵州出了一个神童,小小年纪便写出《临江仙》这等惊艳之词。”

    王渊立即有了印象,他似乎见过几面,顿时笑道:“原来令尊是李参议!”

    李廷相突然低声道:“昨日经筵,陛下让我多跟王学士亲近。”

    “是该多亲近,”王渊问道,“李侍郎何时有闲,咱们一起去喝酒。”

    李廷相笑道:“明日吧。”

    王渊笑着说:“我来请客。”

    两人一个是探花,一个是状元,都是皇帝赏识的翰林院年轻官员,而且都不依附任何派系,今后自然是要彼此照顾的。

    时至今日,王渊终于有了真正的朋党,除非出现重大变故,否则他跟李廷相的关系牢不可破。

    半上午,李廷相离开之后,另外三位侍读、侍讲学士陆续到来,分别是:吴一鹏、蒋冕和毛澄。

    只有吴一鹏没啥靠山,蒋冕和毛澄都跟杨廷和走得很近。

    李东阳已经连续辞官好几年,奈何皇帝就是不同意,否则杨廷和早就当首辅了。

    吴一鹏、蒋冕、毛澄一坐下来,就在那儿奋笔疾书写奏章。没办法,星象连续异常,所有官员都得上疏言事。

    王渊也写了一份,各种老生常谈,但也属实际问题,就看皇帝肯不肯改正。

    突然,蒋冕问道:“南夫博览群书,可曾识得天文?”

    吴一鹏愣了愣:“略懂。”

    蒋冕又问:“金星犯斗宿,真的是昭示兵灾吗?”

    吴一鹏仔细思考道:“确有如此说法。只有岁星(木星)犯斗宿才是吉兆,荧惑(火星)、辰星(水星)、镇星(土星)犯斗宿皆为凶兆。”

    “唉,如今盗贼四起,金星又犯斗宿,不知何时才能止息兵戈。”蒋冕叹息说。

    毛澄插话道:“所以我等身为臣子,才当劝谏陛下端德行、施仁政,否则上天必将再降灾祸。”

    蒋冕问王渊:“王学士可知天文?”

    王渊笑着说:“我只认识北斗七星。”

    蒋冕追问道:“那王学士对如今朝局有何看法?”

    这是来打听王渊的真实想法?

    王渊打着哈哈敷衍道:“我跟毛学士看法一样,陛下应该端德行、施仁政。”

    毛澄笑道:“王学士为陛下所赏识,现又为侍读学士,平日里应该多多劝谏圣天子。”

    王渊叹息道:“唉,陛下第一次带我去豹房,我便劝谏了一番,气得陛下直接把我赶出皇城。陛下若真那么好劝,李阁老、杨阁老他们早就劝谏成功了。”

    “还有此等事?”蒋冕惊讶道。

    王渊无奈道:“还能有假?我也是文臣,又为状元出身,难道甘做幸进小人?”

    蒋冕与毛澄对视一眼,大概是认为初步考察过关,今后可以慢慢拉拢过来。

    四人的职务非常清贵,除了给皇帝讲课、陪皇帝读书之后,基本不干其他事情。而朱厚照的读书生涯,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士们的大部分时间,都只能窝在办公室里聊天喝茶。

    当然,他们还有一层身份,是皇帝的政事顾问。

    但以朱厚照的性格,估计真遇到什么问题,也就找王渊顾问一下,其他事情都扔给太监、内阁和六部处理。

    成为翰林院侍读学士的第一天,王渊全都在聊天、看书当中度过,期间还写了一份糊弄鬼的奏章。

    下班回到四合院,周冲立即迎上来:“二哥,那位宋姑娘又来了。”

    宋灵儿已经从房里走出,站在那里笑盈盈道:“王渊,先生喊你去吃饭。”

    “那走吧。”王渊笑道。

    宋灵儿飞快蹦到王渊身边,亲昵的挨着他:“你知道京城的说书人那里,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吗?”

    “什么样子?”王渊还真不知道。

    “说你能开五石弓,一顿要吃三斤饭、两斤肉。”宋灵儿说着自己就笑起来。

    王渊莞尔道:“原来能打仗的都是饭桶。”

    “可不是呢,”宋灵儿突然想起老家,叹息说,“唉,若你能带兵回贵州,肯定把那些反贼都杀光。”

    王渊安慰说:“快了,魏巡抚这两个月,接连攻下苗酋几百个寨子。”

    宋灵儿不屑道:“打下的寨子再多有什么用?也就擒斩一千多反贼。等官军一退,这些反贼又要回来,官军总不可能一直赖着不走吧?”

    王渊问道:“想你阿爸了?”

    “嗯,”宋灵儿点头道,“刚开始我特别恨他,日子久了又恨不起来。”

    王渊说道:“以后有机会,我陪你回去看看,帮你把那些问题都解决了。”

    宋灵儿没有再说话,因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专门问过王阳明,王渊如果取一个土司的女儿,今后仕途必定会大受影响。

    今天来找王渊,就是跟婚事有关,宋灵儿主动请王阳明,给王渊物色一个官家小姐做妻子。

    来到王阳明家,桌上已经摆好酒菜。

    王阳明最近又升官了,心情非常愉快,笑着说:“若虚,坐吧。”

    王渊行礼坐下,宋灵儿帮他们倒酒。

    王阳明举杯道:“你凯旋而归,我还没为你庆贺。”

    “不敢。”王渊一饮而尽。

    王阳明只呡了一口,说道:“之前怕你被孤立,现在不用怕了,有如此军功在身,哪个还敢说你幸进?”

    王渊笑道:“这次的军功,够我自在好几年了。”

    师徒二人闲聊一阵,王阳明突然道:“若虚,再过半年,你就十七岁了吧?”

    “先生竟还记得我生辰。”王渊说。

    王阳明道:“要不我当一回月老,给你安排一桩婚事?”

    王渊顿感差异,下意识朝宋灵儿望去,宋灵儿却面色如常,似乎早就知道此事。

    王渊摇头道:“学生暂时未有娶亲的打算。”

    王阳明说:“李阁老有一孙女,跟你年龄相仿。”

    王渊立即表态:“不行,以李阁老的尊荣,他孙女我可不敢娶。”

    “哈哈哈哈!”王阳明大笑不止。

    宋灵儿也跟着笑起来,似乎对王渊的反应很满意。

    李东阳的长子二十七岁就死了,此子十岁夭折,三子周岁夭折。次女几岁就夭折,三女去年刚死(二十八岁)。只剩长女和一个过继子还活着。

    王阳明牵线介绍的,便是李东阳过继子所生的女儿。

    见王渊死活不松口,王阳明也懒得再劝,只说道:“这次你凯旋归来,父母又不在京城,好多大臣都来为师这里说亲。只要你点头同意,至少有一二十个大臣家的千金随你挑选。”

    “我这么受欢迎?”王渊笑问。

    王阳明说:“我这个当老师的,门槛都被人踏坏了。唉,我要是有女儿,也是想许配给你的。”

    王渊朝宋灵儿眨眨眼,宋灵儿只当没看见。

140【新算学】

    宋灵儿可不知道什么叫礼法,吃过晚饭,便将王渊拉到她的闺房,把王阳明买来的丫鬟看得瞠目结舌。

    “你这是在考验我?”王渊开玩笑道。

    宋灵儿不言语,只站那儿瞪眼,似乎王渊说错了话。

    王渊立即转开话题:“上次不是说,要教你新的算法吗?走,我们去书房。”

    宋灵儿更不高兴,闷闷不乐的跟着王渊。

    王阳明正在书房搞学术研究,继续完善自己的心学理论,见到二人进来也懒得搭理。

    王渊提笔写下0到9十个数字,让宋灵儿慢慢熟悉。

    “这个写起来倒是简单,就是记起来有些不方便。”宋灵儿的注意力很快转到数字上。

    王渊笑道:“多写几遍就记住了。”

    不知不觉,宋灵儿已经练习好几页草纸,基本将阿拉伯数字掌握,但明天醒来是否弄混可说不准。

    突然,背后传来王大爷的声音:“你这是哪国数字?0、1、9倒跟泰西数字有点像。”

    “先生也知泰西数字?”王渊有些惊讶。

    王阳明立即拿起毛笔,写出古代版的阿拉伯数字。0、1、9一模一样,2是侧着写的,3是侧着写再加一条尾巴,4和5完全就是未知符号,6跟字母y差不多,7跟字母v一样,8则是倒着写的字母v。

    王渊迷糊的看着那些古代版数字,问道:“这就是泰西数字?”

    王阳明笑道:“我在余姚见人写过,写成百上千的大数确实比较方便。”

    王渊却怎么看都感到别扭,比如说“17”,此时的阿拉伯数字写作“1v”。“26”则长得像“ny”,而且n还要从左往右写,右侧那一竖拖得很长。

    单个字母从左往右的书写方式,跟中国和欧洲的书写习惯都不相符,因此后来被欧洲人改良成现代写法。

    王阳明按照王渊的数字,照着又写了一遍,顿时赞许道:“你这写法更加趁手且简单。”

    王渊又写出加减乘除等符号,教导宋灵儿学习四则运算。

    宋灵儿很快便高兴起来:“这比《九章算术》易学多了。”

    废话,《九章算术》第一题就是求面积,当然比加减乘除更难搞。

    《海岛算经》和《五经算术》更难,前者研究三角测算问题,后者神神叨叨能把初学者看晕。

    王阳明在旁边观察一阵,觉得这种方式更直观,比用文字和算筹来表达方便多了。而且数字越大,计算越复杂,就越显得省事。他不禁问道:“若虚,你什么时候掌握的这种异国算学?”

    王渊胡诌道:“在云南乡试时,得一长者所授。他写出的泰西数字,跟先生所写大同小异,我觉得有些不方便,于是就进行了改良。”

    王阳明想了想,说道:“你可以写一本《新算经》,我来作序,或可推而广之。”

    “这不会被士林非议吧?”王渊问道。

    王阳明笑着说:“非议倒不至于,顶多被视为小道。”

    “那我就写出来。”王渊瞬间没了顾虑。

    明代文人很喜欢搞研究,具体内容五花八门,其中算学属于主攻方向之一。

    再过二十几年,大明就会诞生一个超级天才,在数学、文学、历法、舞蹈、音律、乐器等方面成就斐然,此人即小郑王朱载堉。

    王渊继续教宋灵儿算学,王阳明也在一旁看着,不时提出一些疑惑,但很快就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此时早已经天黑,王渊不能闯宵禁回去,干脆直接住在王阳明家里。

    随后几日,王渊白天撰写算术书稿,下班之后跑去教宋灵儿,倒也过得十分潇洒惬意。

    半个月不到,王渊就把《新算经》的稿子写完,内容无非数字、算式、四则运算、混合运算、一元一次方程和分数换算,全都是一些小学数学内容。

    而且肯定不像小学教材那般详尽啰嗦,只需每个知识点写清楚,再给一道例题就搞定。把后世小学数学的一大半知识点,压缩到薄薄的三四十页稿纸上,需要研究者自己去领会。

    请王阳明作序之后,王渊拿去找印书坊。

    印书坊老板看得连连摇头:“王学士,你这书没法用活字印刷,必须耗费精力做雕版。而且恐怕行情不是太好,刻印出来也卖不出几本。真要出书,全部费用须由王学士自理。”

    就是自费出书呗,而且还是卖不出去那种。

    其实算术书籍在明代很畅销,早在朱元璋时代,杭州勤德堂就刻印过一套《新刊杨辉算法》,近百年来已在全国翻印多次。包括《九章算术》在内,这些算术书籍,销量仅次于科举教材、文史典籍、诗词书法和小说话本。

    问题是,王渊搞什么阿拉伯数字,把印书坊的老板看得头大不已。

    王渊才不会自己掏钱刻印,印出来还得为销路发愁,他直接拿着书稿去献给朱厚照。

    “陛下,这是臣近日所撰之算经。”王渊笑嘻嘻递上。

    朱厚照说:“想不到王二郎还精通算学,朕一定好生看看。”

    朱厚照把书稿翻开,入眼各式古怪符号,瞬间有一种被坑的感觉。

    什么鬼?

    王渊指着王阳明的序言说:“此乃泰西数字,不便于书写辨认,因此臣做了一些改良。”

    朱厚照皱着眉头问:“这些东西有何用处?”

    王渊回答道:“可让初学者,在修习算学时更加便易。这些只是基础,臣还会撰写更深入的算经,在田亩、赋税、漕运、粮草、历法等方面都有用途。”

    朱厚照就喜欢各种新鲜玩意儿,《明史》有记载:“佛郎机……其使火者亚三因江彬侍帝左右,帝时学其语以为戏。”

    嗯,正德身边有个葡萄牙翻译,皇帝经常跟着翻译学习葡萄牙语。这是正德十三年的事情。

    朱厚照不但会讲葡萄牙语,而且还精通梵文,史载其“佛经梵语无不通晓”。此外,朱厚照还研究音乐和戏剧,亲自谱写过《杀阵乐》。

    这皇帝绝对聪明,只不过把技能树点歪了。

    都不用王渊在旁边教导,朱厚照对应稿子里的汉语和数字,自己就在那儿学起来。而且他越学越精神,在熟悉数字和各种符号之后,半天时间就把几十页稿子看完。

    “都是些非常简单的东西,朕少年时便学过了,还有更难的吗?”皇帝问道。

    王渊颇为无语,说道:“有。”

    于是,王渊又在豹房之中,教授皇帝小数点和小数,接着再传授小学、初中的几何内容。

    朱厚照特别喜欢几何,对着各种图形抓耳挠腮,解出答案之后又兴奋莫名。

    “此乃利国之良法也!”

    在解开一道梯形问题之后,朱厚照指着题目说:“这个可以用来计算堤坝尺寸,比现行算法更加方便,工部的官员都应该学学。”

    王渊拍马屁道:“陛下圣明。”

    朱厚照把书稿扔给随侍太监,说道:“令司礼监立即刻印,等王二郎把《几何原理》写完,一起印出来交给会同馆发行各地。”

    司礼监下辖汉经厂、道经厂和番经厂,专门负责刻印书籍,这类书被统称为“经厂本”。比如嘉靖年间,司礼监就刊印过《三国志浅显演义》,这是《三国演义》最早的官方刻本。

    同为名著,《水浒传》的待遇就凄惨得多,好几次被朝廷明令禁止,每次**之后又死灰复燃。

    司礼监专为皇帝服务,大臣们可管不了。

    不过嘛,一旦算书发行全国,必然有人指摘王渊不务正业。

    而且,言官还会弹劾王渊,指责王渊引导皇帝钻研算学小道,毕竟朱厚照学习葡萄牙语都被官员们鄙视。

141【杀人名额】

    又是一日。

    王渊半上午就摸鱼离开翰林院,跟礼部右侍郎李廷相出去吃饭,还把今科探花余本也一起叫上作陪。

    吃饱喝足回到办公室,一名太监已经等候许久,见到王渊就焦急说道:“王学士,你可回来了,皇爷紧急召见!”

    王渊立即出发前往豹房,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朱厚照正在抓耳挠腮,气得把笔都摔了。王渊一现身,他便逮着王渊的衣服问:“二郎,你快说说,这道题究竟如何证明。”

    “陛下就为此事?”王渊哭笑不得。

    朱厚照郁闷道:“还能有何事?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无法解题,越想脑子越乱!”

    王渊笑着拿起木尺,画了一条辅助线,解释说:“延长甲丁线到到戊点,使甲丁=丁戊,再连接丙戊。在△甲乙丁和△戊丙丁当中……”

    “慢着,”朱厚照灵光一闪,连忙打断,“你别说了,我大概知道怎么做。唉,怎就没想到从这里做辅助线呢!”

    王渊退到一边,默默旁观朱厚照解题。

    这皇帝啥都图新鲜,之前的军棋已经玩腻了,现在又迷上了解几何题。

    片刻之后,大功告成,朱厚照只觉神清气爽,那种解开难题的成就感贯通全身,大笑道:“世间乐事,不过如此,王二郎出的好题!”

    王渊连忙拍马屁:“陛下天资聪慧,于几何一道进展神速。”

    朱厚照哈哈大笑,他越来越欣赏王渊,不但能够带兵打仗,还能拿出军棋、几何这种好玩意儿,简直天天都能让他觉得新鲜。

    皇帝开心,自然要赏。

    王渊获赏了一个象牙杯,本来没当回事儿,结果在杯底发现几个拉丁字母。王渊不禁问道:“陛下,此物来自海外?”

    朱厚照笑着说:“两年前,广东镇守献上的,据传来自暹罗海商。”

    狗屁的暹罗海商,肯定是欧洲商人!

    仔细打听之下,王渊终于知道,海禁在正德年间已经废弛了,而且正儿八经的开始收关税。

    “抽分”是明代官府的征税方式,朱元璋那会儿开始对海货进行抽分,但往往高于市价给足银两,这让番邦踊跃前来朝贡。

    到弘治年间,朝廷打算将原来的溢价抽分,变成真正的税收。而且直接抽一半,即关税高达50%,但为了彰显大国风范,对各国贡品及附带私货免税,同样等于没有税收。

    但正德皇帝可不管那么多,从正德三年开始,就正儿八经收关税,刚开始按他爹的规定抽50%。

    禁止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又是另一回事。

    正德四年,一艘海船遭遇风暴飘到广东,按理说是不准进行贸易活动的。但广东镇巡官却准其贸易,还抽了50%的关税做军需之用,而且礼部官员竟对这种做法进行肯定。

    也正是在这一年,都御史陈金凑请降低关税,并且获得朝廷批准。就此,关税从50%下降到30%,还特别注明:贵细解京,粗重变卖,留备军饷。

    如果朝廷没尝到征收海税的甜头,又怎么可能主动降低关税?

    自此之后,“遇险飘来”的商船越来越多,这种非正常贸易不归市舶司管,改由地方巡抚、镇守和三司官员兼管。

    可惜中央依旧没有创收,海税都留给地方了,只进献精贵玩意儿给皇帝耍乐。

    搞明白这些,王渊问道:“陛下何不在市舶司专设机构,将海货抽分所得统归中枢调配。一部分留在地方,激励其扩大贸易;一部分收归国库,以解户部之窘促。”

    朱厚照根本没把这个放在心上,笑问:“区区海贸能收几两银子?何必跟地方争此小利。”

    王渊提醒道:“十征其三,仍旧诸多海船飘来,可想而知其利之丰厚。”

    “此事且不提,二郎你再给我出道题,越难越好,不可太过简单。”朱厚照还是懒得管海贸之事。

    王渊亦不再纠缠,他三年之内都没法出翰林院,等以后有机会亲自去搞。

    正德年间是开海禁的最佳时期,明目张胆的违反海禁祖制,居然还能获得礼部的官方许可,足见海禁口子已经被撕开一大块。

    历史上,嘉靖二年因为“争贡之役”,导致明朝海贸政策倒退百年,走私泛滥成风,倭寇也因此大兴。到嘉靖末年,其实又再次放松了,隆庆年间变得更加开放,即所谓“隆庆开关”。

    但隆庆朝的大明已走下坡路,错过了发展海贸的黄金时期。而且积弊太深,无法从海贸中获取足够利益,大部分利润都被官员、太监和海商集团侵占了。

    瞟了一眼正在做题的朱厚照,王渊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今后怎么也要请求外放广东布政使,正好有权管理“遇险飘来”的商船,到时候把巨额利益往皇帝面前一放,以朱厚照的性格必然不遗余力支持开关。

    是真正的开关,而非目前这种假开关。

    朱厚照欢快练习几何题,王渊在旁边继续撰写书稿。有些公式定理他已经淡忘了,还需要慢慢回想,想不起来的干脆自己推导证明。

    不知过了多久,太监张永突然前来觐见:“陛下,臣奉旨拣选团营官军,得十二万三千七百四十有奇,请从其中精选六千为正兵,另每营各选三千为奇兵,共四万二千人加以操练,以应对内外兵事!”

    团营就是如今的十二京营,由于谦一手创立,但又有些区别,平时说起来把老营也算在其中。

    反正吧,张永从京师清理出十二万余在籍官兵,但都是那种不能打仗的窝囊废。现在请求精选出六千进行苦练,另外三万六千随便练练充数即可。

    谁让连续星象异常呢,而且还金星犯斗宿预示兵灾。全国各地都有反贼作乱,最近西北又遭小规模寇边,朝廷必须增加常备军力。

    如此军国大事,朱厚照头也不抬,继续做题道:“准!”

    “谢陛下!”张永磕头谢恩,脸带笑意。

    前阵子都是谷大用在出风头,现在张永终于也能掌军了,他还琢磨着如何练兵平叛捞军功呢。

    就在张永领旨退下的瞬间,不务正业的朱厚照再次出声:“王二郎!”

    “臣在。”王渊起身拱手。

    朱厚照莫名其妙的给个差事:“你也去挑六千人,好好给朕训练一番,希望你能给朕训练出一支精锐之师。”

    训练个鬼啊,这些团营官军都是废物,偷奸耍滑的京油子可怎么个训练法?

    王渊立即讨价还价:“陛下,让臣训练京营可以,但臣有两个要求。”

    朱厚照笑道:“将来。”

    王渊说:“第一,军饷需足,不得克扣;第二,请予臣杀人名额。”

    朱厚照奇怪道:“不听令者可斩,要什么杀人名额?”

    王渊说:“臣要的杀人名额有点多。”

    朱厚照问道:“有多少?”

    王渊说:“六千团营官兵,我有权杀掉其中一半。并且,死者家属全部打入贱籍!”

    此言一出,朱厚照和张永同时瞪大眼睛,无比吃惊的看着王渊。

    一开口就要杀三千人,而且杀了还不算,竟然要将其家属打入贱籍。

    太狠了,张永认为自己狠,没想到这个状元比他更狠。

    朱厚照皱眉道:“杀那么多人做什么?”

    王渊道:“不杀不足以立威,只是杀戮也难以立威,所以还要辅以贱籍处罚。当然,臣希望一人不杀,只要他们乖乖听话。”

    朱厚照默然不语,似乎重新认识了王渊。

    但仔细想想,这位宠臣可是战场杀神,死在他手里的反贼不计其数,双手早已沾满了血腥。

    “准!”

    朱厚照突然笑道:“放心去练兵,谁不听话就杀,便是那些勋臣子弟也可杀!”

142【李三郎进京】

    王渊是个半吊子,既然奉旨练兵,那就必须读兵书。

    《孙子兵法》太过久远,而且以军事理论为主,这种古代兵书内容都差不多,对王渊练兵没啥实质性帮助。

    文渊阁藏书繁多,王渊搜寻两三天,只找到焦玉的《火龙神器阵法》。

    至于刘伯温的《百战奇略》、《兵法心要》,此时都还没有问世,乃后人假托其名所作的伪书。

    《武编》、《战略》、《纪效新书》、《练兵实纪》、《兵符节制》、《海防图论》等等一系列明代兵书,主要成书于嘉靖年间,也有少数成书于万历年间,那都是实际打仗总结出来的。

    王渊又跑去兵部打听,只有各种大明军制和阵图,居然找不到相关书籍作为练兵参考。

    这玩意儿属于不传之秘,都掌握在世袭武将手里,而且不同的将门世家,有着不同的练兵诀窍。王阳明给王越修坟时的练兵之法,是王大爷参考古代兵书,自己瞎琢磨总结出来的。

    泱泱大明,尚缺一部通行全国的步兵操典!

    王渊首先找到一起打仗的朱智,问道:“堂堂之阵,大明军队如何打仗?”

    朱智在边镇混了十多年,对此非常熟悉,详细讲述道:

    “弓弩手居后,百步之外即抛而射之。火铳兵居侧,六十步外即齐发药子。”

    “刀牌手居前,手持两杆标枪,佩戴一把腰刀。先是举盾防御敌方弓弩,三十步投标枪扼敌锋锐,近战时拔刀迎敌。”

    “长枪手在后,傍牌手而行,十人为一队,亦皆配腰刀,兼带标枪一杆。远则投标枪,近则持长枪而刺。若长枪被卡住,立即拔刀杀敌。”

    “弓弩兵和火铳兵,往往藏身于枪手之后,接敌亦可弃弓弩和火铳,拔腰刀随牌手、枪手杀敌。”

    “骑兵以掠阵、掩杀、追击为主,很少参与冲阵,咱们的二百重骑属于特例。”

    “另有车阵,专门防御敌方骑兵……”

    朱智说了一大堆,都是最基本的边军战法,也是明朝军队最常用的复合阵法。

    一般而言,能用好这种复合阵法的,已经属于良将、精兵,临敌变阵不敢擅用,因为变着变着就有可能自行崩溃。

    王渊又问练兵之法,朱智如实相告,并无隐瞒保留。

    两日之后,张永扔给王渊六千士兵,都是他自己挑剩下的,但总算不属于最孱弱的一类。

    王渊没有立即练兵,而是先去观察张永练兵。

    张永对这次练兵非常重视,每天都要去校场走一遭,但实际训练交给具体的将校进行操作。

    训练内容大概如下:先定名册,分配腰牌,便于点军。其次学习军礼,认清军旗,练习简单阵列,学会辨认军旗而行动。其次分兵种不同,而实际操练刀法、枪法、箭法、牌法等等。

    张永的六千正兵训练严格,还要练习跑步,而且是小腿缠着沙袋跑。还要搞负重训练,全身挂着各种重物,进行日常列阵操练。又练臂力,举着比实际兵器更重的武器,每日进行专业训练。

    这六千正兵,每日训练半天,在古代已算非常勤奋,鬼知道能坚持多久。

    剩下的三万奇兵,三日一小练,十日一大练,随便糊弄了事,打仗估计也就凑个数而已。

    观看几天,王渊还是没立即练兵,而是根据各种偷奸耍滑现象,窝在屋里制定相应惩罚条例,顺便编一份操练时的军规。

    ……

    军规没编好,宋灵儿却来了,拉着王渊的手说:“你看谁来了?”

    王渊朝门外一看,只见李应微笑而立,手里还提着猫笼子。

    “哈哈,李三郎!”王渊大笑着迎出去。

    李应也奔进来,将三只豹猫放下,给了王渊一个熊抱:“若虚,你可真是厉害。不但破天荒考了个状元,还杀敌建功闯出偌大威名,我在半路上就听到你阵斩刘六刘七的消息。”

    “侥幸而已,”王渊问道,“去拜见先生了吗?”

    李应笑着说:“正是从先生那边过来,若非灵儿带路,我都找不到你住哪里。”

    两人叙旧一番,王渊打开猫笼子。土木三杰立即扑到王渊脚边狂舔,复又对李应报以阵阵低吼,似乎责怪他把自己关得太久。

    宋灵儿抱起木头撸着颈毛,说道:“今晚到先生家吃饭,我让铁匠打了一口铜锅,以后专门用来吃暖锅。”

    李三郎立即附和:“这个好,在龙岗山上吃的那顿暖锅我还记得呢。”

    王渊招呼周冲跟上,带着三只豹猫前往王阳明家。

    半路上,王渊随口问道:“贵州局势如何?”

    李应回答说:“我离开贵州的时候,官军在魏巡抚的统帅下,连战连捷。而且你当初设计,宣扬叛军为安贵荣所扶持,这个事情居然是真的。苗酋主动上书朝廷,说他们是被安贵荣挑拨,希望能够得到朝廷招安。”

    “安胖子真坏!”宋灵儿咬牙切齿。

    “安贵荣还没死?”王渊惊讶道。

    李应苦笑:“在床上躺了两年,居然病愈了。事情败露之后,他亲率兵马配合官军杀贼,同时请求致仕,让长子继承他的土司职位。”

    王渊又问:“宋氏呢?”

    李应瞅了宋灵儿一眼:“一切如故。”

    王渊问道:“你去锦衣卫报道了吗?”

    李应摇头道:“还没有。”

    王渊说:“明天我去请求陛下,把你借来做我的军法官。”

    “军法官?”李应没听明白。

    王渊解释道:“陛下让我练兵。”

    李应只能心生感慨,去年的村寨少年,今年已是天子宠臣。随随便便就能见到天子,还能请求天子从锦衣卫那里借人练兵,换成以前,李应做梦都想不到好友能如此威风。

    来到王阳明家,王祥已经在煮火锅,而且买来许多佐料做蘸碟。

    再次见到贵州学生,王阳明非常高兴,特意拿出几个土碗,笑着说:“这是在贵州打的碗,我一路都带着,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

    “先生如此念旧。”王渊道。

    王阳明感慨说:“我在贵州只逗留一载九月,但却永生难忘,你们这些学生,都是我的家人。”

    王大爷又问起贵州的旧友和学生,李应逐一回答近况,忆起往事不胜唏嘘。

    一顿火锅之后,王渊拿出自己没写完的军规:“请先生指正。”

    王阳明扫了一眼,提醒说:“练兵练的不仅是纪律、武艺和身体,更重要的是练出军心。你这些军规,内容太过苛责,奖赏尤显不足,或许可以练出强兵,但也容易练出怨军。你在时骁勇善战,不在时军心涣散。切记,赏罚分别,练心为上!”

    “多谢先生教诲!”王渊有所醒悟。

    王渊对于那些京油子太过提防,想把士兵当成机器来练,忽略了人的主观能动性。

    那就改正呗,稍微减轻一些日常惩罚力度,增加各种奖励措施,并且引入一套激励淘汰制度。

143【难民般的京营】

    朱厚照对王渊说,便是勋贵子弟也可杀。

    京营中确有勋贵子弟,而且全都担任军官,这些是最难打理的老油条。

    但拣选官兵由张永一手操办,以张公公的聪明圆滑,怎么可能把勋贵子弟弄来?

    扔给王渊的六千人,皆为底层士卒!

    校场内。

    潘贵打着哈欠晒太阳,此时已经冬天,前几日还下了两场雪,难得能够暖和一些。

    一个尖嘴猴腮的士卒跑来,点头哈腰问道:“潘大哥,霍三他们设局耍钱,问你要不要玩两把?”

    “不去,老子要睡觉!”潘贵闭着眼睛说。

    潘贵就是王渊想象中的京油子,他主业当兵,副业做混混,坑蒙拐骗专诈外地人。

    但这种人只是少数,大部分团营士卒,过得比普通百姓还惨。

    首先,军饷被克扣,能拿半饷已是奢侈,领二三成饷属于常态。

    其次,经常被安排去修筑陵寝、疏通河道,各种营造任务压在身上,史载其“工作终岁,不得入操”,官军实质上变成了工程部队。

    再次,官员贪污严重。京营士卒的军田、私田,甚至是校场都被侵占,还经常免费给文武官员或太监干私活。

    士卒想要活命,要么当小贩,要么做帮闲,要么当小偷,要么化身为地痞流氓。

    潘贵晒着太阳打哈欠,身边聚集的士卒越来越多,大家都等着来领粮饷——王渊如果没有宣布今天发工资,恐怕六千人只能有六十出操。

    “黄毛,你说这状元郎,真的会照足了发饷?”一个声音中透着担忧。

    明代就有“黄毛”、“恶少”这种称呼,而且多用来形容混混。叫黄毛的混混笑道:“王二郎既然叫咱们来,多少也得给一些,否则他多没面子啊。”

    “军饷都不给,还练个屁的兵,我家里还有几十双草鞋没卖呢。”

    “大冬天你卖草鞋?卖给人当柴禾取暖吗?”

    “我倒盼着王二郎每天操练,出操总得管一顿饭吧。皇帝还不差饿兵,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二郎来了!”

    “……”

    潘贵“噌”的站起来,踮起脚尖朝校场门口眺望。他平日里做混混不假,可也是爱读《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混混,打小就崇拜英雄豪杰,早就对白衣飞将王二郎慕名已久、

    只见王二郎穿着戎装骑马而来,身后还跟着十多个锦衣卫。

    潘贵看得两眼放光,只想冲过去跪拜叫“哥哥”。

    王渊扫了一眼六千士卒,顿觉头疼不已。

    十二万余官军,张永只挑走六千青壮,眼下这六千士卒,都是从剩下十一万余人里挑出来的。

    但都是些什么鬼?

    九成以上孱弱不堪,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别说上战场打硬仗,便是健硕农妇都能将他们击倒。

    大明首都的官兵就这模样?王渊感觉自己进了难民营。

    没办法,能打仗的都拉出去平叛,剩下全是没经过训练的破落军户,而且还被张永提前挑走六千“菁华”。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又要免费修筑陵寝、河道,或者被叫去给官员当苦力,余下时间也在忙活生计,没被饿死已经算非常幸运了。

    像潘贵这种兵油子只是少数,绝大部分都属于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苦哈哈。

    王渊制定的练兵计划,是按张永那六千士卒搞出来的,谁曾想两者差距太大了,现在根本没法正常进行。

    李三郎此刻都看得目瞪口呆,京军居然也能穷成这幅鬼样子?

    “录册,发饷!”

    王渊一声大喝,立即有人从校场库房中,推出十多车陈年粟米。

    六千京兵瞬间又了精神,乱糟糟往运粮车挤去,就跟等着施粥的灾民一般。

    王渊越看越气,吼道:“都过来录册!”

    士卒们笑呵呵挤到点兵台下,此时此刻,王渊在他们心中并非将帅,而是赈济贫苦的大善人。

    “会写字儿的出列!”王渊又说。

    领取粮饷还是很积极的,大家都愿意倾力配合,立即有二十多人跨出,大部分都属于混混和小贩。

    王渊对这些识字者说:“你们暂时充当军中文书,给所有人登记造册,家里有什么人都要写清楚!造册完毕,每人凭军牌领取粮饷。”

    “再录我的!”

    “潘大哥,帮我录一下!”

    “陈二郎,咱们是邻居,先给我录了。”

    “……”

    跟文书相熟的士卒,疯狂往前面挤,生怕落后了军粮要被领完。

    王渊朝李应打招呼,李三郎立即带着手下,抡起军棍就冲下去,敲打那些闹得最凶的士卒。

    一番棍棒伺候,校场终于变得安静。

    王渊站在台上说:“不许推搡,不许吵嚷。先录册者,必须在旁等候,等造册完毕再排队领饷。若有不听令者,今月粮饷全部扣除。现在给我排好队!”

    在粮饷的刺激下,排队速度飞快,但还是有不少人嘤嘤嗡嗡聊天。

    李三郎再次带人棍棒伺候,打得士卒抱头鼠窜,好半天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王渊趁机训话道:“都给老子听着,谁再说话吵嚷,谁的粮饷就没了,不信你们试试看。”

    面对这群苦哈哈,王渊辛苦制定的军规暂时不管用,至少在养得有力气之前不管用。随便几军棍打下去,稍微用力重些,怕不要当场将其打死。

    六千人分成二十多队,一个接一个登记造册,眼睛死盯着运粮车的方向,似乎害怕眨眼之间粮饷就不见了。

    突然,王渊喝道:“丁队第九个和第十个,出列!”

    无人出列,都不知发生什么情况。

    李三郎立即跑过去,将被点名的二人扯出来。

    王渊冷笑道:“你们两个,一直在交头接耳,什么事情如此有趣,何不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

    被点名的是两个混混,兵油子一对。

    一人赔笑道:“上官,我们在聊这次发多少粮饷。”

    “聊够了吗?”王渊问道。

    “聊够了。”那人回答说。

    王渊收起笑容,语气冰冷:“既然你们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们。其他人领足粮饷一石,你们两个只有五斗!”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朱元璋虽然对官员很苛刻,但对普通士卒却非常照顾,从明朝开国那时起,基层士兵的月饷便是一石米。

    当然,经过官员的层层盘剥,实际到手能有三四斗就算不错。

    眼前这六千人,属于被盘剥最厉害京营士卒。整体平均下来,每人每月顶多能领三斗米,有的甚至只能领到两斗。

    王渊居然说给足一石,这些当兵的都乐疯了。

    “肃静!”

    王渊大喝一声,李应立即提棍子打人。

    被扣了半月粮饷两个兵油子,顿时就不干了。其中一人问:“凭什么扣我的粮饷?”

    “凭老子是官,你们是兵,”王渊冷笑道,“还有,就因为你这句话,这个月的粮饷只剩三斗。想被扣完的话,就继续跟我闹!”

    两个兵油子满脸胀红,愤愤不平,却又不敢再说话。

    好不容易造册完毕,王渊终于宣布发饷,却又站在粮车前说:“今日只发五斗米,剩下的五斗,按训练表现给予奖惩。操练得好,老子不仅给足一石,还赏他更多粮饷;若是操练得不好,剩下五斗米就不知道给谁了!”

    六千士卒面面相觑,都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

    但无人敢质疑,也无人闹腾。因为换成以前,他们只能领两三斗米,如今王渊直接给五斗已算仁至义尽。

    王渊继续说道:“别想着每月领了五斗粮饷,就可以不来出操,自己跑去忙活营生。我已得到陛下准许,可以杀掉你们当中的一半,谁敢缺操直接斩首示众,家人全部打入贱籍。谁若是不信,可以来试试,我王二杀贼不含糊,杀你们更不会含糊!”

    缺操就砍头,家人还打入贱籍?

    众皆噤若寒蝉,却又不得不信,京城谁不知道王二郎的大名!

    将王二郎视为偶像的潘贵,此刻也被吓得咽口水,好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举手:“王相公!”

    “说!”王渊道。

    潘贵问道:“若身体确实不便,又或者家中有要紧事,因此缺操也……也要被砍头?”

    王渊说道:“如果真的事出有因,我会让锦衣卫兄弟去查,查实之后不会追究责任。”

    眼见六千士卒都被吓住,王渊终于宣布开始发放粮饷。

    而且,放响的时候,粮官总是忍不住手抖,五斗米被抖得只剩下四斗半。

    王渊笑着解释说:“这省下来的半斗米,用来给你们买肉买盐,不吃好喝好还怎么训练?放心,老子不会中饱私囊,你们那几斗米算个屁!”

    就算王渊不解释,士卒们也不敢抗议,因为每月只发四斗半也很满足了。

    趁着放响的间隙,王渊又说:“领到粮饷之后,可以拿回家去,但天黑之前必须归营。从今往后,必须吃住在军营当中,每月初一、十五可以回家探亲。”

    潘贵忍不住又问:“王相公,每日吃住在军营,这饭钱算谁的?”

    王渊喝道:“问话需得举手示意,未得批准不许言语!”

    “是!”潘贵连忙低头。

    王渊见他体格还不错,是能够体罚的对象,说道:“你立即绕着校场跑一圈!”

    潘贵不敢有二话,撒丫子就开跑,生怕跑得慢了要被扣饷。

    王渊回答刚才的问题:“你们每日的伙食,是老子从陛下那里讨来的,十二京营独一份的特殊待遇。而且不是一日两餐,是一日三餐,偶尔还能见到油荤!”

    “将军万胜!”

    一个士卒激动得大喊。

    王渊立即呵斥:“未得命令擅自喧哗,打十军棍!”

    “哈哈哈哈!”

    在众人的大笑声中,那个家伙被拖去打屁股。

144【激励机制】(为盟主“怀南月”加更)

    袁三更,人如其名,母亲生他的时候,刚好街面上在打三更锣。

    袁三更排行老二,本来属于军户余丁,结果父亲和大哥全死了,他就只好依照律法接替当兵。

    军操是啥?

    不知道。

    当兵第一年,袁三更就去给某位爵爷修陵墓,管吃管住,官府还给一些“行粮”。如果无人克扣,那年可以领米十五石,再加上妻子给人浆洗衣服,一家人的小日子会过得非常滋润。

    但是,袁三更累死累活,当年只领到四石米。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年景,袁三更当兵的第二年,全营被拉去给某位太监开垦山地。那山地距离京城有点远,路费需要自带,没有任何额外工资,只是包吃包住,足足干了三个月。

    刚回到家中不久,袁三更又被拉去疏通河道。这次也是有工资的,但被克扣一大半,而且路费需要自理,远远不如他在京城沿街卖烧饼。

    日子就这样熬过来,眼看着就满二十五岁了,袁三更莫名其妙被扔进军营。

    天可怜见,当兵已将近十年,袁三更终于第一次走进军营。

    负责坐营练兵的是王二郎,袁三更早就听说过,知道这是个很会打仗的状元,把肆虐京畿的贼寇杀得屁滚尿流。

    但这都跟袁三更没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当天他就领到五斗粟米。

    虽然都是些粗糙陈米,虽然只实给了四斗半,却让袁三更看到生活的希望。一个月四斗半,一年就是五石米,还免费吃住在军营,又可以省下许多粮食,再加上妻子赚钱补贴家用,日子肯定比以前过得更舒坦。

    袁三更希望这位状元公,一直留在军营练兵。他也不奢求什么奖励,每月能领四斗半足矣,毕竟自己要在军营吃不少,这已经够让状元公破费了。

    别看袁三更瘦得皮包骨头,力气还挺大,四斗半足有好几十斤,他一个人就轻松将其扛回家。

    只不过累得发晕,连忙让妻子洗米下锅,填饱肚子才终于缓过来。

    重新回到军营,袁三更领到一套衣服,一双棉鞋,这让他欣喜若狂,感觉自己占了天大便宜。其实还有一本《军营规制》,但被袁三更自动无视,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而已。

    可惜分房之后,同舍有两个混混,将他的新衣、新鞋给抢去,袁三更躲进茅房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早晨,袁三更睡得正迷糊,突然被一阵军号声吵醒。

    十多个锦衣卫挨房踢门,骂骂咧咧,连蹬带踹将他们赶至校场。

    袁三更看到有六个士卒,被五花大绑跪于将台之下,其中两个就是抢他新衣、新鞋的混混。

    王渊站在台上冷笑:“其实我不想杀人,真的。毕竟你们还没背熟军规,不教而诛谓之虐,我吃饱了撑的虐你们做什么?但是!这六人竟然敢在军营当中勒索抢劫,是可忍孰不可忍!军法队,准备行刑。李三郎,你去衙门知会一声,将这六人的妻儿老小全部打入贱籍!还有,去找张督公,给我补六个兵回来。”

    “王相公,我不敢啦,你饶我了吧!”

    “王二郎,江湖规矩。一人做事一人当,罪不及家人。”

    “我就抢了几套衣服棉鞋,凭什么我杀我?”

    “……”

    六个兵油子反应各一,王渊喝道:“把他们的嘴巴堵上!”

    在袁三更惊骇的眼神当中,那些穿着锦衣的执法队,举起屠刀接连砍下六个脑袋。

    全场死寂,鸦雀无声。

    王二郎居然来真的,说杀人就杀人,一口气杀了六个,还把死者家属打入贱籍,子子孙孙都要受到牵连。

    潘贵本来是王二郎的铁杆粉丝,且常年在街头招摇撞骗,但此刻也吓得两腿发软。

    王渊喊道:“被抢东西的,上来自己领回去!”

    袁三更立即冲到台下,从尸首旁边拿回新衣新鞋,下意识给王渊跪地磕头。

    王渊呵斥道:“都起来。老子麾下的兵,下跪也要讲规矩,不是随时随地给人磕头的窝囊废!”

    袁三更吓得立即站起,生怕因此被王二郎责罚。

    王渊扫了这些人一眼,怒其不争道:“你们二十四人被抢,居然只有三人告发,剩下二十一个都是傻子吗?被人抢了连屁都不敢放!”

    袁三更被这骂声吓得膝盖一软,跪到一半又生生站起来,哆嗦着继续听王二郎训斥。

    “滚回去!”王渊喝道。

    袁三更抱起自己的衣服鞋子,小心翼翼退回阵列。他看到新衣上粘有灰尘,连忙呵气小心擦拭,这可是他六年来的第一件新衣,以前的旧衣服都是补丁重补丁。

    王渊再次喊道:“潘贵,钟长生,聂云,胡大广,李庆,李隆,全部出列!”

    潘贵与其他五人,战战兢兢上前,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王渊笑道:“昨天登记造册,你们六人的字写得最好。暂时任命你等六人为参将,各领兵一千!”

    潘贵茫然,随即大喜,同另外五人一起下跪谢恩。

    “站起来!”

    王渊呵斥道:“什么时候该跪,到底该怎么跪,军规里面写得清清楚楚,自己给我回去背熟。还有,你们的参将只是暂时的,粮饷跟普通士卒一般无二。今后如若犯错,或者连续三月考核,所属千人队皆为倒数一、二,那你们的参将就换别人来当。”

    潘贵顿时泄气,原来只是假参将,让他们过过干瘾而已。

    王渊突然笑着说:“半年之后,表现优异者,我会凑报陛下,让他当一个真参将又何妨。”

    六人冷下的心又火热起来,脸上不由自主泛出笑意。

    王渊再次给他们浇冷水:“你等须知,本朝参将皆有世袭武官担任,小兵只有靠战功才能获得升迁。所以,你等得努力练兵才行,如果不能练出一支精兵,我怎么有脸到陛下那里给你们要官?”

    潘贵立即效忠表达:“卑职一定尽心竭力,为王相公把兵练好,若有丝毫差池,甘愿流放三千里!”

    其他五人也反应过来,发自内心道:“王相公说什么就是什么,卑职不敢有半点违抗!”

    这可是参将啊,若是错过机会,不知哪辈子才能再次撞见。

    王渊笑道:“须知,每月都有考核,连续三月倒数一、二的千人队,我可是要换人来管的。你们也别想着串通作弊,若是被老子发现,作弊双方全部从重处罚!至于处罚有多重,刚才被砍脑袋的可供你们端详。”

    “不敢!”六人硬着头皮说,他们心里还真想作弊过关。

    随即,王渊又点了十二个人的名字,将他们任命为临时千总。各领五百人,两员千总辅助一个参将,连续三月考核倒数一、二、三者将被罢免。

    还剩下几个识字的,但字写得太丑,都被任命为把总,各领一百人。其余把总名额,由士兵们自己推选,更下面的旗总亦照此法。

    而且,全部都有末尾淘汰制度,干不好的直接换人。

    等把各级军官选出来,王渊对他们说:“你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军规背熟,然后教给自己手下的士卒。十日之后考核,若谁的属下背得糟糕,那老子也是要替换将官的!”

    这些军官快疯了,特别是不识字的,让他们拼命训练还没啥,可背军规是什么鬼?

    而且不但自己背,还要把那些大头兵教会!

    王渊指着普通士卒,笑道:“你们这十天,没有别的事情做,每日给老子吃饱喝足养身体,然后把军规背下来就可以了。”

    袁三更一直在傻乐,这日子是神仙过的啊。

    好吃好喝再背书,可比以前累死累活轻松多了,只是不知这军规到底背起来容不容易。

    就地解散,全体按照各自退伍,排队前往食堂吃饭。

    连吃饭都需要军官进行管理,特别是第一顿,每人只许吃一碗,吃得多了就要挨军棍——没办法,菜汤和煮白菜都带着点油腥,王渊害怕这群饿兵吃得太多被撑死。

    结果让人很无语,饭确实只吃一碗,菜汤却被喝得干干净净。还有人将清水倒进汤桶里涮油,沾着油花喝得有滋有味,就此迎来第一批伤病员。

    袁三更当晚睡觉都带着笑意,早晨稀饭,中午和晚上都是干饭,而且菜和汤都给足油盐,他从小到大没吃得这么丰盛过。

    这日子太舒坦了,他不想再回去,每天都跟着军官们,强迫自己把军规给牢牢记下。

145【军官团训练与蹴鞠】

    入营十天,袁三更已经哭了至少二十次。

    刚开始因为被抢新衣而哭,后来全是背不出军规而哭。记住后面几条,就忘记前面几条,记住今天的背诵内容,便忘记昨天的背诵内容。

    王二郎说过,十天还不能背诵军规,直接从军营扔出去,重新补充新兵进来。

    队长(十人队)麾下有一人不能背诵,立即打回去当小兵,换该队背诵最流利的来当队长。

    旗总麾下有五队,超过两队有人无法背诵,旗总被降职为队长,由背诵情况最好的队长升任旗总。

    以此类推,追责至参将。

    若全员都能流利背诵,各级军官皆记功一分,功满十分今后便有特定奖赏。功满三十分者,可以不要奖赏,以此抵消一次撤职惩罚。

    到第八天,袁三更所在千人队,只剩他一人总是背不完。

    刚开始队长打他,渐渐的队长求他,最后队长甚至给他下跪。他都不用洗自己的衣服,队长亲自帮他洗,每次队长还帮他打饭,只求他节省时间快快背军规。

    第八天下午,把总和旗总也来了,和颜悦色的引导袁三更背军规。

    真不敢打骂,只剩一天半,必须好好哄着。

    到第九天,参将和千总也来了,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而袁三更根本没有受宠若惊的心情,就是想哭,他爱死了军营的饭菜,真不想被扔回去过以前的日子。

    潘贵拉着袁三更的手说:“三更兄弟,这军规其实也不多,背起来也不难。王相公都提前划分好了,总共只有四大类:一是跑步、站桩;二是军棍体罚;三是扣减粮饷;四是杀头问斩。咱们一类一类的来,不要慌,全营军官都陪着你背,你说好不好?”

    袁三更苦着脸说:“可我背完了又忘啊。”

    潘贵很想把这厮给掐死,却只能赖着性子劝导:“那咱们就抽背。我问你,在军营聚众赌博怎么处罚?”

    袁三更道:“打军棍,没收赌资。”

    潘贵又问:“打多少军棍?”

    “二十,还是三十?”袁三更迷糊着反问。

    潘贵详细解释:“领头聚赌者罚棍五十,参与赌博者罚棍二十。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袁三更点头。

    队长何振叹息道:“潘将军,我昨天就是这样教他的,今天又搞不清楚了。他现在记得,估计明天又要忘。”

    几位军官面面相觑,俱感无奈,他们这一个功分,怕是都拿不到了。

    怎就有如此蠢笨之人呢?

    袁三更突然发了狠,咬牙道:“我以前修筑陵寝,也总是出错,每次领罚之后就记住了。要不,我把军规都犯一遍,领了罚多半就记得啦。”

    “此法可行。”潘贵点头说。

    于是,这些军官就配合袁三更演戏。

    比如赌博,大家陪他假模假样的开赌,然后跟这家伙一起挨军棍。只不过军棍打得比较轻,几十棍下去都不会肿胀流血。

    演练斩首的时候,就把袁三更拖去将台跪下,让他看着那天斩首留下的血迹。拿着刀背在他脖子上比划,随即割下一缕头发代替斩首。

    这些方法,居然被其他营的军官效仿,纷纷拉着自己麾下的大头兵过来尝试。

    不管是兵油子,还是苦力难民兵,都被这些天的伙食收买了肠胃。也被王渊定下的积分制拴住脖子,特别是积满三十分,能够抵消一次撤职处罚,各级军官都不想丢掉任何一次积分的机会。

    他们深信王渊会兑现承诺,就像深信王渊会杀人一样!

    不需要再立威,也不需要做其他什么,一次性杀掉六个**,一次性发饷四斗半,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就足矣。

    王渊待他们并不很好,但比其他练兵将领好上百倍,一比较自见分晓。

    到了第十天,重新在校场集结,王渊顿时满意微笑。

    这六千兵吃了十日饱饭,终于不再面带菜色,至少已经洗去难民的特征。

    李三郎带着锦衣卫执法队,挨个抽问军规。但每人抽问五条,这让军官和士卒都松了口气,看来考核没有想象当中那么严格。

    整整六千人,只有两人没过关,立即被勒令滚出军营,从外边再补两个兵进来。

    同时,承担连带责任的两个队长,也当即被撤回去当小兵。这两个小队的士卒,都被叫来背诵军规,而且必须全文背诵,谁背得最好便去接替队长职务。而涉及处罚的两个千人队,旗总及以上军官虽然没有受罚,但也无法获得这一次的功分。

    奖惩完毕,王渊把参将、千总、把总和旗总叫来,一共一百九十八人。

    大学生军训开始了!

    张永那边的练兵之法,王渊也去观察过,上来就让士卒认旗、认号、辨认各种军令,然后就是结阵与操练。

    无非训练纪律而已,王渊干脆把现代步兵操练之法搬过来。

    王渊指着李应说:“你们跟着标兵练习动作,练会了再去交给队长和士卒。立正!”

    李三郎立即站得笔直。

    各级军官不明所以,只能依样照做,剩下几千队长和士卒则在旁边围观。

    “向前看齐!”

    王渊解释道:“第一排静止不动,其余观测前方一人的后脑勺,如果没有对齐,跺脚小跑自行对准!”

    李三郎原地立正跺脚,感觉特别羞耻。但他很快发现这法子管用,将近二百个没有经过训练的军官,居然很快就竖排对齐了。

    “向左看齐!”

    王渊又说:“最左排静止不动,其余向左看向旁人耳朵,跺脚小跑自行对齐。”

    三分之二的军官都做对,还剩三分之一嘛。

    “他娘的,你们左右不分啊!”

    王渊郁闷得不行,小兵不分左右很正常,这些可都是精选出来的军官。他喝令道:“执法队,过去纠正错误。现在练习三十遍,谁再搞错就罚跑步。五十遍还搞错的,也别当官了,直接给我去做小兵!”

    整整一个时辰,就是向前看齐,向左看齐,向右看齐,终于能把队伍排得整整齐齐。

    几千围观士卒当中,一些机灵的现在就跟着学,但也有许多知识笑着看猴戏。

    袁三更并不机灵,但他很勤奋。

    他只是一个小兵,却远远站在军官队伍后面。刚开始左右不分,总是莫名其妙搞错,一个时辰下来却形成条件反射,听令的瞬间就能做出正确动作。

    下午开始练“转法”,前后左右转,军官团同样错误百出。前几声命令都能做对,多转几次就转晕了,逗得几千士卒哈哈大笑。

    袁三更不敢笑,虽然背军规之后,不再直接淘汰小兵,但各种处罚等着呢,最恐怖的是扣减当月粮饷。

    他上午虽然做错无数次,但只练一个时辰就不再出错。下午见鬼的到处转,转得他脑子犯晕,平均三个命令,他就要转错一次。

    太难了!

    王渊嗓子都喊冒烟了,干脆坐在将台上休息,让李应一边当标兵一边指挥训练。

    第二天和第三天,复习第一天的内容,同时开始训练走正步、站军姿。

    此时天寒地冻,甚至下起了大雪。

    张永那边直接不出操了,点卯之后便各自回家。王渊这边却训练如故,只弄来一些棉布,包裹军官的手脚和脑袋,以防止站立太久被冻伤。

    军官们叫苦不迭,满心怨气。

    但将台之上,立着六颗被硝制防腐的脑袋,随时睁大眼睛望着他们,谁都不敢违抗王渊的军令。

    最痛苦的是冒着大雪站军姿,双腿双脚都冻僵了,稍微姿势不合格就要挨罚。好在站一阵子就被勒令跑步,跑两圈下来便全身血液流畅。

    当天晚上,王渊带着锦衣卫执法队,亲自给军官们送热水泡脚。

    这个举措还真感动了不少人,享誉京城的状元公,居然亲手送来洗脚水,如此关怀士卒的文官,寻遍整个大明都找不出来。

    王渊把水桶往地上一放,态度恶劣道:“都给老子泡脚,免得明天起来腿脚废了!”

    铁杆粉丝潘贵感动得热泪盈眶,自己的偶像居然送来洗脚水。他立即单膝跪地,抱拳说:“王相公恩遇致辞,卑职没齿难忘,今后必定舍身赴死以报大德!”

    “少说废话,速速泡脚!”王渊没给好脸色。

    “诶!”

    潘贵笑嘻嘻脱掉鞋袜,只觉今天的洗脚水泡起来特别舒坦,从来没有如此享受过。

    整整二十五天,王渊都没有直接训练士卒。

    前十天背诵军规,后面半个月训导军官,但又不能一直让小兵们闲着。

    士卒如果闲得太久,必然生出各种事端,打架、斗殴、赌博什么的经常发生,王渊已经陆陆续续打了无数军棍。

    该怎么发泄士卒的多余精力?

    踢足球呗。

    蹴鞠到了明代,已经发展至高峰,一点不输给宋代,可谓男女老幼全员参与。

    不可言说的某部经典著作当中,西门大官人酒足饭饱,便准备去蹴鞠,青楼女子李桂姐也要蹴鞠。圆社(足球社团)队员拍马屁说:“桂姐的行头(足球装备),就数一数二的,强如二条巷冻官女儿数十倍。”

    明朝文人张岱的《陶庵梦忆》记载:“到庙蹴鞠,张大来以‘一丁泥’、‘一串珠’名世。球着足,浑身旋滚,一似黏疐有胶,提掇有线,穿插有孔者,人人叫绝。”

    弘治三年状元钱福,专门写了一首诗来描述女子踢球:“蹴鞠当场二月天,仙风吹下两婵娟。汗沾粉面花含露,尘扑蛾眉柳带烟。翠袖低垂笼玉笋,红裙斜曳露金莲。几回蹴罢娇无力,恨杀长安美少年。”

    明朝文人陈继儒《太平清话》有载,当时有个叫彭云秀的足球女将,打遍天下无敌手,男足都以跟他同队踢球为荣。其“以女流清芬,挟是技游江海”,也即带着一身高超球技,跑到全国各省打比赛。

    而且明代足球各式各样,规则也非常多,《蹴鞠图谱》记载有二十四种足球,《蹴鞠谱》记载有四十种足球。

    有专门制作足球的手工作坊,大小、重量、材质、颜色都能定制。

    足球这项运动,是在清代开始衰落的。顺治皇帝害怕汉人以蹴鞠而串联谋反,遂口谕“即行严禁”,乾隆又规定汉人私下聚会不得超过三十人,这两个皇帝直接把风靡中国数百年的足球给搞没了。

    王渊找作坊定制了两个足球,体积和重量都跟后世差不多。又在教场里立桩设网,划出一块足球场,以供士卒们平时耍乐,既可以消耗其剩余精力,又能锻炼团体配合能力。

    李三郎继续训练军官团,而王渊则叫来其他士卒:“来来来,我教大家一种新的蹴鞠玩法。”

    大明朝本身就有无数种足球玩法,新规则是很容易被接受的。只不过士卒当中没有高手,第一场直接达成了橄榄球赛,气得王渊让执法队过去打屁股!

146【当代高俅李三郎】

    “咳咳咳咳!”

    朱厚照连续咳嗽几声,太监端着药水小跑而至:“皇爷,药来了。”

    朱厚照皱着眉头把药喝完,问道:“朕这次什么时候能好?”

    御医吴杰说:“三五日之内,可药到病除。陛下不应再外出受寒,记得多穿衣服,万万不可饮酒,用膳和就寝也要更加规律才是。”

    朱厚照感觉很不爽,今后几天都不能出去疯了,也不能跟干儿子们一起喝酒。他赏赐御医一匹锦缎,挥手说道:“你且去吧。”

    吴杰是常州人,因医术高超,被特招进太医院。

    他第一次给朱厚照治病,只配了一副药便痊愈,从此成为皇帝最信任的御医。如今已官至太医院使,即皇家医院的院长。

    朱厚照从幼年时代开始,便经常在冬天发病。都是感冒、发烧、咳嗽这种常见病,但感冒一次就折腾两三个月,从冬天硬生生拖到春天才能病愈。

    直至吴杰出现,朱厚照终于不用苦熬,反正每次吃药之后,几天时间便生龙活虎。

    历史上,朱厚照每次偷偷跑出去,都必然把吴杰带在身边。

    唯一没带在身边那次,朱厚照死了。

    当时宁王叛乱,朱厚照非要御驾亲征,吴杰竭力相劝道:“陛下的病还没好,不宜出远门。”

    多劝几句,把朱厚照劝得烦了,便令侍卫将吴杰叉走。出远门也不带吴杰,而是带太医院院判卢志,结果半路上又落水,病上加病,卢志对此束手无策,一命呜呼。

    这真不是杨廷和谋害的,一个深得皇帝信任的首辅,吃饱了撑的去谋害皇帝啊?他又不能谋反自己上位!

    就算要谋害皇帝,也该事先想好下一步计划。但通过各种史料可以发现,杨廷和对朱厚照的死,没有进行任何后事安排,迎立嘉靖也是按照宗室继承顺序挑选的。

    这么说吧,朱厚照死的时候,嘉靖乃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杨廷和只能迎立嘉靖,没有第二种选择。他干嘛把自己的皇帝学生害死,跑去拥立一个不知底细的王爷?

    ……

    豹房内。

    朱厚照将毛笔扔掉,也没心情做几何题,对钱宁说:“唉,已经在房里枯坐五日,今天怎么也要出门透透风!”

    “吴御医反复叮嘱,皇爷病体出愈,近日不宜出门。”钱宁劝谏道。

    包括钱宁在内,不管文官、武将或太监,只要身居高位,都不愿皇帝出事。因为他们是既得利益者,皇帝能长命百岁才最好呢,换个新皇帝有太多不确定因素。

    朱厚照却不管这些,坚持说道:“不行,必须出门,再困居内室,我都快要发霉了!”

    皇帝不但想出门,而且还想出城。

    钱宁根本就劝不住,只能陪皇帝爸爸微服离宫,让人带着棉袍随时给朱厚照添衣。

    二人扮做富家公子,骑马直出宣武门,很快来到将军校场。

    北京城内城外有很多校场,都是朱棣在位时设置的。当时的京营将卒并非固定,几年就要进行一次轮换,抽选各地卫所将士进京操练,以此保持对地方军队的控制,同时也能保持京营将士的战斗力。

    到正德年间,北京好多校场都荒废了,甚至一些偏僻的城外校场,竟被勋贵们侵占为己用。

    朱厚照骑马来到将军校场,发现里边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士卒在懒洋洋看守大门。

    “张永惫懒至极,朕让他训练精兵,现在精兵在哪里?都不出操的吗!”朱厚照气得破口大骂。

    钱宁走到校场口,拿出腰牌问:“今日为何不出操?”

    守门士卒一见腰牌,连忙跪地磕头,回答说:“前些日子大雪,天气太冷了,改为三日操练一场。”

    钱宁回去禀报,安抚皇帝的怒火:“皇爷,三日一操,已算极为勤奋,不应苛责太甚。”

    朱厚照一言不发,明显还在生气,骑着马儿继续南行。

    王渊练兵的地方同样在宣武门外,紧挨着草场胡同,这个校场以前是训练骑兵的。跟随朱棣御驾北征的骑兵,大部分都在此操练,可惜现在别说骑兵,连马儿都不见一匹。

    骑马奔至校场口,老远就听到喧哗声,跟张永那边形成鲜明对比。

    朱厚照笑着对钱宁说:“还是王二郎办事牢靠。”

    钱宁答道:“或许今日正逢出操。”

    二人来到大门口,距离十步左右,守门士卒突然喝令:“军营重地,不得乱闯,也不得骑马!”

    朱厚照非但不生气,反而格外高兴,笑着下马问:“你等几日一操?”

    两个看门士卒同时举起武器:“军营重地,不得乱闯!”

    钱宁亮出自己的腰牌:“锦衣卫,南镇抚司办事!”

    两个士卒同样被吓到了,却硬着头皮说:“军营重地,不得乱闯!”

    “混账!”钱宁很没面子,若非皇帝在旁边,他恐怕都要抽刀杀人了。

    朱厚照却觉得很新鲜,在这北京城内外,居然有不怕锦衣卫的地方。他笑问道:“我们如何才能进去?”

    一个士卒回答道:“王相公说了,想进军营,要么有本营腰牌,要么有都督府官员持兵部令。除此之外,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许入营!”

    “哈哈哈,王二郎练的好兵!”

    朱厚照高兴得哈哈大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士卒却不回答,再次强调:“军营重地,不得乱闯,也不得随意攀谈。你们快快退后,否则我就要吹警哨了!”

    钱宁更加生气,呵斥道:“那你快快吹哨,我倒想看看王二郎如何收场!”

    朱厚照对钱宁说:“如此尽忠职守之士卒,应该赏赐才对,与他二人每人五两银子。”

    钱宁感知到皇帝的心意,笑着掏银子说:“确该赏赐。”

    见到白花花的银子,两个守门士卒忍不住吞咽口水。彼此对视一眼,一人拔出腰刀,一人吹响警哨,大喊道:“有细作!”

    朱厚照和钱宁顿时哭笑不得。

    朱厚照忍不住感慨:“王二郎果然知兵,坐营不足一月,已经练出如此守制之卒。”

    钱宁低声奉承道:“全赖皇爷慧眼如炬,所以才让王二郎来练兵。”

    这话让朱厚照的心情更加愉快,站在那里微笑不语。

    不多时,数百士卒涌来,但个个赤手空拳,居然没有一件武器,这让朱厚照非常诧异。

    王渊一眼就认出朱厚照,勒令身边士卒回营,亲自出来发给二人腰牌。

    朱厚照亮出腰佩给守门士卒查验,这才获准进入。

    钱宁忍不住问:“王相公,便是天子也不得入内吗?”

    王渊回答道:“大明天子乃五军统率,有仪仗的天子自可入营,但微服的天子不得入营。便是我每日出入,都必须验证腰牌,忘记携带就不能入内。”

    “此法甚好,”朱厚照夸奖一句,问道,“你手下的兵居然不贪财,给他们银子都不收。”

    王渊解释说:“不是不收,而是不敢,陛下且看将台之上。”

    朱厚照抬眼望去,距离太远看不真切,询问道:“可是首级?”

    “确是首级。”王渊答道。

    朱厚照边走边说:“练兵已有月余,今日且给朕看看,到底练出了什么效果。”

    王渊解释道:“陛下,臣用了十天时间制定军规,真正练兵只有二十八日。之前二十五日,皆在训练军官,普通士卒只练了三日。”

    “那就看看军官。”朱厚照点头说。

    王渊带领朱厚照、钱宁登上将台,拿起胸前一支竹哨,吹响之后大喊:“全体集合!”

    朱厚照放眼望去,只见分散在校场各处的训练方阵,突然停止刚才的动作。从宽松阵型集结为紧密阵型,从小方阵汇集成大方阵,齐步小跑着朝将台这边而来。

    虽然中间也出现杂乱现象,但整体观之非常有秩序。

    朱厚照问道:“这些士卒真的只训练了三日?”

    王渊抱拳说:“行伍不整,让陛下见笑了。”

    朱厚照摇头:“哪里不整了?我看整得很。”

    钱宁也是暗暗咋舌,笑着说:“王相公练兵有方,不输古之名将。”

    三人说话之前,六个千人队已经汇聚至将台下方。

    “向前看!”

    “向右看齐!”

    “稍息!”

    “报数!”

    “一、二、三、四……”

    每个小队汇报人数给旗总,旗总再汇报人数给把总,一级上报一级,有条不紊。

    六个军官各自转身汇报:

    “一营归队!应到一千,实到一千。”

    “二营归队!应到一千,实到九百九十八,有二人轮值看守营门!”

    “……”

    王渊笑着对朱厚照说:“陛下,出去营门二人,六千士卒皆在此处,请陛下检阅。”

    六个军官离得最近,听得清清楚楚,全都傻看着皇帝。随即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只盼着给皇帝留下最好的印象。

    钱宁则傻看着王渊,居然真有六千人,一个空饷也不吃?

    朱厚照非常满意,点头说:“让军官演示一下,看看他们这个月都练了些什么。”

    王渊立即拿起铁皮扩音筒,下令道:“全体都有,向后转,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立定,向后转!“

    六千人齐刷刷转身踏步,可惜走得不成样子,有的左右不分,一二一全踩反了,还有的从始至终都在顺拐。

    不过落在皇帝眼里,却已有强军的底子。

    王渊继续下令:“旗总以上军官,全部出列,在我面前整队!”

    将近两百个军官,由王渊和李应亲自训练,瞬间就跟普通士卒显出区别。

    他们列阵又快又整齐,而且个个笔挺如松,毕竟半个多月的军姿不是白站的——冒雪站军姿,站不好就罚跑,再站不好就打屁股,可比大学军训严格百倍。

    “向右转,齐步走!”

    近二百军官提脚挥臂,整齐划一,踏出声响,居然有上千人行军的气势。

    王渊主动让李应露脸,说道:“李教官,你来指挥!”

    李应哪还不知道皇帝来了,立即接过指挥权,让军官们分成三队各自行军。他一人下命令,竟然让三队军官做出不同动作,可以说是如臂使指了。

    朱厚照连连赞叹:“甚好,甚好!“

    钱宁问:“王二郎,你这练兵,都是口令,不用旗令吗?战场上如何指挥?”

    王渊笑着回答:“等口令练好,再配合口令练旗令,等把旗令练好,再练军械和勇力。”

    朱厚照非常满意,拍打王渊的肩膀:“好好练!开春大祀东郊,朕带这些兵一起去,让文武百官们都见识见识。”

    王渊抱拳谢恩,让李应解散军官。

    李应命令道:“各自归队,继续训练!”

    这些军官小跑着回到各自队伍,六千士卒立即散开,有条不紊的化为五百人队、百人队和五十人队,分散到校场各处自行操练。

    朱厚照看了一眼李应的穿着,问道:“这是锦衣卫?”

    王渊笑道:“这位便是臣的同窗李三郎,现为朱指挥(钱宁)属下总旗,被臣借来充作执法队和教官。”

    朱厚照将李三郎唤来,越看越满意:“可为良将,总旗太屈才了,朕便升你为锦衣卫百户。”

    “谢陛下!”李三郎喜不自禁,立即磕头谢恩。

    做完这些正事,朱厚照开始聊闲天,笑着问王渊:“二郎,最近我闷得发慌,你可有什么新鲜耍子?”

    王渊还没作答,李三郎就笑着说:“陛下,军中以蹴鞠为戏,可堪一观。”

    王渊头疼不已,瞪了李应一眼,李三郎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水浒传》早就风行大明,如今唆使皇帝看球,消息如果传出去,李三郎就是人们眼中的高俅啊!

    朱厚照本身也踢过足球,只是没有太大兴趣而已。但闲着也是闲着,在此解解闷也可以,顿时笑道:“那就蹴鞠为戏,谁踢得好,重重有赏!”

    二十多个球技还行的士卒,立即被叫去球场,而且各自还换了不同的衣服。

    朱厚照指着球场两端:“那是球门?”

    王渊回答道:“正是球门。”

    朱厚照嘲笑道:“你这球门也太大了,闭着眼都能踢进去。”

    王渊解释道:“所以双方各自都有守门将,可用身体任何部位阻挡进球。”

    “却也稀罕,快踢给朕看看。”朱厚照就喜欢新鲜玩意儿。

147【豹房蹴鞠总教练】

    几张太师椅搬来,朱厚照坐在场边,见李应和锦衣卫进场,忍不住问:“蹴鞠双方衣服不同,一目了然。李三郎他们又是哪边的?”

    王渊解释说:“李三郎是主判,其余锦衣卫皆为边判。”

    “判官就有好几个,你这蹴鞠的规矩还真多。”朱厚照笑道。

    王渊继续充当解说员:“此刻双方排好阵型,正在猜铜钱,猜中一方先开球。比赛分为上下两场,一场打完即对换场地,以此来保证赛事的公平。”

    朱厚照问道:“两位守门将只能守门吗?”

    王渊指着球门的方向说:“陛下且看门前用石灰画出的方框,框内即属于禁区,门将可在此区域内任意触球。但如果出了禁区,门将则不可用手和手臂触球。”

    “也就是说,门将也能随便跑?”朱厚照问。

    “确实如此,”王渊说道,“除了门将,其他球员皆不可用手臂触球,轻则丧失球权,重则被罚点球和任意球。”

    朱厚照又问:“何谓点球与任意球?”

    王渊笑着说道:“点球即将足球置于禁区任何一处,被罚球方只能由门将守门,罚球方派出一人击球。任意球也是一种罚球方式,如果是进攻方的任意球,防守方可组成人墙抵挡,但人墙距球必须八步(9.6米)以上,除非他们已经贴到球门线。”

    场上双方的主力队员,以前全都是帮闲和混混。有几个球技还行,缠球、带球、挑球玩得花样百出,可遇这种球赛就显得太过多余。

    而且,他们特别喜欢玩高球,不屑于带着足球在地上跑。

    这是固有玩法所带来的习惯,因为从唐代开始,蹴鞠的球门就设于高空,根本不会紧挨着地面。

    朱厚照刚开始感觉没啥意思,远远不如其他玩法好看,但渐渐他就发现对抗性极强,精彩之处在于双方球员激烈争抢。

    “此法甚佳!”朱厚照赞许道。

    宋代便有足球的对抗赛事,有双球门和多球门玩法。刚开始每队十二人,争抢异常激烈,除了球门设于高空,已经跟现代足球非常类似。

    但渐渐的,每队增加到十六人,规则变得更加苛刻,赛事烈度大大下降。主要展现球员的个人技巧,团队配合成了辅助作用,有时候一个人就能玩球好几分钟。

    到了元代和明代,足球赛事的烈度有所增加,但大体上跟改革过后的宋代规则相似。

    朱厚照以前也看过球赛,但从没看过争抢如此凶狠的球赛。

    “吁!”

    边裁吹响哨声,示意防守方犯规,并且直接给了一仗黄牌。

    王渊解释说:“黄牌即为警告之意,如果吃了黄牌,该球员就要被罚下场。刚才犯规者,是防守方的后卫,他从背后将进攻方恶意拽倒,因此被罚了一个任意球。”

    人墙已经组起来,罚球队员一个助跑,精准无比将球吊往球门边角。

    可惜,他虽然角度很准,技法也很好,却不会玩旋转弧线,被门将高高跃起将球摘下。

    没办法,明代的竞技球赛,是不设守门员的,也不练针对守门员的射门技术。他们主要练习花哨球技,以及射门时的精度,毕竟球门悬在高空。

    比赛继续进行,足球打成排球,各种高传高射,皮球飞来飞去,地滚球都很少见。

    这些家伙非常喜欢炫技,此时就有一人被逼抢,却不选择带球闪避,而是用脚后跟将球跳起。接着快速绕至对方身后,用脑袋将球接住。停球之后也不消停,明明可以直接传球,非要用一个高难度的鸳鸯拐(蝎子摆尾)。

    可惜没拐出去,被人在身后把球断了。

    打着打着,终于有人开窍。舍弃花哨球技不用,只靠速度和带球技术,从中场直接杀向进去,眨眼间已连过好几人。他突然将球回传,队友吊球踢入禁区,另一个前锋头球破门。

    “好球!”

    王渊忍不住拍手赞叹,他起身走到场边大喊:“就是要这样打球!你们之前踢的都是什么东西?球场如战场,个人技艺再高明,也不如结阵配合,一刀一枪简单冲杀!这场球赛的胜利方,集体记功一分!”

    记功一分?

    双方的球风瞬间改变,傻子才继续玩花活,能把球进了方为英雄!

    争抢变得更加激烈,传球和射门也更加直接。明明没有那么花哨了,却让朱厚照看得过瘾无比,恨不得自己也上场踢几脚。

    一场结束,朱厚照摩拳擦掌,笑着对王渊说:“我也试试。”

    钱宁连忙劝阻:“皇爷,病体初愈,不可劳累。”

    王渊听说皇帝刚刚病好,也连忙劝道:“陛下,不如改日再踢吧,今天时候也不早了。”

    朱厚照非常不高兴,冷笑着问王渊:“王二郎,你可知在军营里蹴鞠,太祖皇帝是怎么处罚的吗?”

    “太祖不许在军营踢球?”王渊还真不知道。

    朱厚照吓唬道:“斩足!”

    汉朝蹴鞠为军中之戏,有演练军阵、促进配合的作用。但从宋代后期开始,蹴鞠就已经沦为表演,竞技性蹴鞠同样如此,朱元璋自然不允许这种游戏出现在军队当中。

    就如朱厚照所说,在军中踢球要被斩足。

    朱厚照笑道:“你若是让我踢一场,我就把这个禁令取消!”

    王渊瞬间无语,这皇帝总喜欢做买卖啊。

    钱宁也很无语,皇帝爸爸决定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王渊把李应叫来,李应立即跑去通知球员,不得跟皇帝争抢足球。

    于是就扯淡了,朱厚照兴致勃勃上场,结果变成了个人表演。队友一拿到球就传给他,敌方则纷纷躲避,眼见一脚射出,守门员吓得抱头趴下。

    “不踢了,没劲!”

    朱厚照都还没有出汗,就把球踢到一边,气呼呼回来说:“王二郎,你这是欺君之罪!”

    王渊说道:“陛下冬季易犯病,不可活动剧烈。陛下要踢球,臣不敢阻拦,但也不敢让陛下冬季发汗吹风。”

    朱厚照也是知道好歹的人,历史上他要带病御驾亲征,御医吴杰把他给劝烦了,也只是派人将吴杰叉走,眼不见为净而已。

    踢球当然比不上亲征那般吸引人,而且此时的朱厚照也还内那么固执。他坐回太师椅上,对王渊说:“让他们好好练习球技,等开春之后,朕再来与尔等切磋!”

    “春季当然可以。”王渊笑道。

    朱厚照余怒未消,喝道:“让他们再踢一场!”

    熟悉这种玩法之后,第二场踢得更加凶猛,基本看不到什么花哨技巧。但那纵横冲杀的场面,却让朱厚照热血沸腾,他以前不喜欢踢球,就是因为蹴鞠烈度不高,现在总算符合皇帝的心意。

    眼见天色将晚,钱宁提醒道:“皇爷,该回家了。”

    朱厚照指着李应:“你随朕去豹房,专门为朕练习球队!”

    李应瞬间狂喜,跪地说:“谢陛下赏识!”

    好吧,既然在外边没法踢球,那就在豹房里踢。豹房里人多着呢,可以组成无数支球队,足够皇帝天天踢球耍乐了。

    李三郎作为豹房蹴鞠总教练,真有朝着高俅发展的趋势。

    若被言官知晓,绝对要以宋徽宗来劝谏。

    王渊把李应拉到旁边,告诫道:“陛下龙体欠佳,冬季受凉动辄犯病。你可得注意着点,万一出了差池,当心你性命不保!”

    李应瞬间被浇了一盆冷水,喜悦之间完全消失,代之以忐忑情绪,他点头说:“我会注意的。”

148【军粮被扣】

    自从开始训练普通士卒之后,王渊就一直住在军营当中,每晚带着军官给小兵们送洗脚水。

    这天上午,一个锦衣卫执法官递上请帖:“王相公,外头来了个少年,自称是相公之家奴,他留下这封帖子便走了。”

    帖子是周冲送来的,发帖者为大明首辅李东阳。

    李东阳九年考核期满,趁此机会再次辞职。这是他仕途生涯中,第三十多次辞职了,皇帝照旧不许,还让他在礼部摆酒设宴,庆祝九载考满功绩。

    李东阳是真有病,肛瘘老患者,十年之前就给自己选好墓地。

    鬼知道朱厚照为啥不允许他辞职,以李东阳现在的状态,真不适合做内阁首辅,大部分实际工作都是杨廷和在干。

    吏部尚书杨一清,也不知在抽什么疯,这个月连续辞职两次。皇帝同样不答应,还派御医过去给他治病,屁大点毛病就闹着要回家。

    王渊把请帖收好,坐在军营里写数学稿子,不时抬头观察士卒训练情况。

    朱厚照似乎真的迷上了足球,这些日子上午做数学题,下午就跟李三郎一起打球。全是不务正业的勾当,深得昏君之三昧,把言官们刺激得全力开火,而且一大半火力都瞄准了王渊。

    弹劾王渊的奏章,已经堆积成山,能够用来生火取暖了。

    冤枉啊,就算王渊不引诱皇帝搞这些,朱厚照也会去弄其他玩意儿。

    历史上,这阵子朱厚照应该在研究佛学,学习梵文直接阅读原始版本。他还自封“大庆法王西天觉道圆明自在大定慧佛”,并刻了一枚带佛号的法印,而且光明正大的盖在圣旨上。

    你看,王渊功劳不小吧,因为连番进献军棋、数学和足球,成功使得皇帝没精力去当和尚。

    因为王渊扇动蝴蝶翅膀,这个时空的大庆法王朱厚照已经没了,也不知道威武大将军朱寿还会不会存在。

    “轰隆隆!”

    王渊的桌子不停摇晃,全营将士惊慌乱窜。

    地震了!

    “吁!”

    王渊吹响军哨,拿出铁皮喇叭大喊:“不得慌乱,全军在校场中央集结!”

    可惜毫无效果,这地震持续时间有点长。刚刚停止数息,突然再次地震,就连军官都吓得趴地上不敢动弹。

    等两拨地震过去,王渊猛踢一员军官的屁股,呵斥道:“率部集结!”

    “吁!吁!”

    军哨声大作,军官们一个个爬起来,号召惊魂稳定的士卒整队集结。

    刚刚把队伍排好,还没来得及报数,余震再度降临。

    王渊用铁皮喇叭大喊:“原地坐下,不得慌乱。”

    少数军官也冷静下来,整个军营里哨声四起,耗费一番功夫总算稳定军心。

    整个京畿都有震感,几天之内地震十九次,北直隶民房倒塌无数。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北直隶连续两次被反贼肆虐,都还没缓过劲来,现在又是大地震降临。

    再联系之前的星象异常,无疑又是上天在示警。

    文武百官被勒令反省自身过错,同时必须上疏讨论施政得失。王渊无奈也写了一份悔过书,说自己不该让皇帝看球,喜欢踢足球的皇帝不是好皇帝,关于这一点宋徽宗可以作证。

    朱厚照也不敢踢球了,率领文武百官祭祀天地、宗庙和社稷。

    京城还传出流言蜚语,说什么景泰帝的冤魂复仇来了。皇帝和群臣一边严厉打击谣言,一边派人祭祀景泰帝及其皇后。

    王渊只能离开军营,跟随皇帝去祭祀天地宗庙。中途又去礼部吃酒,庆贺李东阳九年考满。

    接着便是冬至,此外中国之大节日。皇帝要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行礼,再去奉天殿接受群臣和番邦侍者朝贺。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也要接受命妇们的朝贺。

    可惜今年灾祸太多,冬至大礼搞得非常简陋,连群臣赐宴都免了,说是为了节省朝廷开销。

    蒙古小王子也来凑热闹,在凉州抢了一票就跑,气得朱厚照发誓将其消灭。

    这一年的大明,多灾多难!

    冬至日,王渊朝贺回来直奔军营,跟将士们一起庆祝节日。

    接替李三郎担任执法队长的锦衣卫突然回来,硬着头皮说:“王相公,太仓库还是不肯发粮,推说今日冬至休沐,大使和副使都不办公,让我等改天再去。”

    “改天个屁,老子这里等米下锅呢!”

    王渊勃然大怒:“初一就该给的六千石月粮,到现在也只给两千石。一日推脱一日,再拖就是下个月了!取我兵甲来!”

    王渊只穿了一套铁札甲,但也有好几十斤,悬刀引弓直接杀向最近的京仓。

    六千将士面面相觑,同时又感动不已。

    他们本来因为这个月的粮饷没领够,心里还有怨气,现在却只剩下对王渊的崇敬。哪个坐营的将官,会为了麾下士卒独闯太仓?

    从正统年间起,京营士卒的粮饷,就由太仓库发放,仓库设在北京和通州。

    王渊身上携带着户部颁发的领饷文书,全副武装杀到一处京仓,吓得守仓官差不敢阻拦,竟让他冲到仓库之内。

    “仓使给老子出来!”王渊大喝。

    一个负责假期值班的吏员说:“这位将军,今日冬至休沐,仓使不在京仓办公。”

    王渊拍出户部文书,生气道:“上个月的粮饷,给老子六千石陈米,老子也没说什么。这个月还蹬鼻子上脸了,如今已至月底,竟有四千石未给,你们打算拖到明年吗?”

    吏员哭丧着脸说:“不是不给,而是没米了。冬至百官赐宴都取消了,便是因为京仓无米下锅!”

    “没米就折银子!”王渊怒道。

    吏员跟死了爹妈一样:“银子也没了,只存留少许,以备户部支用。”

    太仓库并非单纯的粮库,更是户部所属的朝廷钱库。

    粮米不够时,便用银子向商人购买,王渊上个月领到的陈米,便是太仓买来的低价米,中间肯定被官吏吃了差价。

    王渊拿出一条从军营来到的绳索,将这吏员捆绑起来,喝令道:“带我去仓使家中,老子要跟他说道说道!”

    直至此时,由于王渊穿着甲胄,京仓官差都没把他给认出来。

    一路将值班吏员拖拽到仓使家中,王渊抬脚就将大门踹开,将里面的门闩都踹断了。

    “何人无礼至此!”仓使气得出来质问。

    王渊将户部文书扔过去:“要么给粮,要么给钱,要么老子押你去镇抚司严刑拷打!”

149【会哭的孩子有奶喝】

    “王学士,在下冤枉啊!”

    仓使明显认得王渊,也知道这位爷深受皇帝宠幸。若真把他拖进锦衣卫,不死也要脱层皮,更何况仓使哪有不贪的?

    王渊揪着仓使的衣领,单手将这家伙提起来,冷笑道:“老子管你冤不冤枉,就说给粮还是给银子!”

    仓使苦着脸解释道:“京仓真没米了,便是通(州)仓之米也所剩无几。”

    漕运米主要运到通州和北京储存,通惠河在刘瑾那会儿就淤塞了,到现在都没有疏通。导致漕粮运到通州之后,必须由车户走陆路运往北京,中间又增加了消耗,于是大部分漕粮干脆就存在通州。

    这是真的滑稽,通州到北京只有很短一段距离,通惠河又是大运河的最后河段,河道淤塞了居然好几年不去疏浚。

    但工部也没办法,因为户部不拨款,没钱怎么搞工程?

    户部同样感到无奈,他们砸锅卖铁只能勉强支撑,哪还有钱拨给工部疏浚河道?

    历史上,通惠河的淤塞,一直拖到嘉靖七年才解决。工程款是在正德死后,杨廷和裁撤四万多士卒,又把正德的皇庄、皇店全部撤掉,从中一点一点抠出来的。

    “我再说一遍,没米就给钱!”王渊呵斥道。

    仓使叹息说:“钱也没了。去年全国各地都有反贼作乱,粮赋锐减不说,军饷还在剧增,漕运又被反贼截断,太仓库的储存早就被掏空了。王相公,你便是把我杀了,我也变不出钱粮来啊!”

    今年只是个开始,明年财政更加困难,官员和军队的薪饷缺额高达90万石。

    王渊直接把仓使往都察院拖,之前说逮去镇抚司只是吓唬,他不能借用锦衣卫办事,否则必然被所有文官孤立。

    仓使的眼泪都流下来了,哭道:“王学士,你得讲道理啊。”

    “讲个屁道理,”王渊质问道,“我且问你,张永的六千士卒可曾领足粮饷?”

    仓使顿时语塞。

    王渊更加愤怒,将这人摔到地上踢了两脚,喝骂道:“同样是给陛下练兵,为何张永能领到粮饷,老子却要被扣三分之二!你当老子好欺负吗?”

    仓使解释说:“并非克扣,只是暂缓,等漕粮抵京之后,必定全额予以发放。”

    王渊踩着仓使的胸膛,冷笑道:“那你说说,张永的粮饷为何不暂缓?你非要暂缓我的!”

    “王学士,”仓使只能耐心解释,“谁先发,谁后发,这个不是我能做主的。我只是一处京仓的仓使,又不是太仓库的仓使,上官决定的事情我还能反对不成?”

    其实很简单,太监都是小心眼儿,太仓库根本不敢拖延,生怕被张永这个司礼监太监给记住了。

    而王渊上个月领到陈米,并未有任何责难,于是就留给太仓使一个假象:即王渊根本不在乎那点钱粮,也没把训练士卒的事情放在心上,多半第二个月就扔下士卒不管了。

    现在不止王渊被拖欠粮饷,许多部门都被拖欠了,而且都是些没有话语权的部门。

    “很好,原来老子被当成了好好先生,”王渊把仓使拽到马背横放,咬牙切齿道,“今天我还非追究到底不可,否则今后还有谁会把我放在眼里?”

    纵马来到都察院,仓使已经被抖得七荤八素,一路上沿街喷洒着呕吐物。

    王渊提着此人进入都察院,立即有值班吏员过来:“敢问王学士因何事至此?”

    “想不到老子还挺出名,一进门就被认出来了。”王渊笑道。

    吏员说:“王学士凯旋回京那天,鄙人曾有幸一睹风采。”

    王渊指着仓使说:“此官贪赃枉法,吞没军饷,你们都察院管是不管?”

    吏员一头雾水,觑了仓使一眼,说道:“王学士请随我来。”

    今天冬至放假,都察院司务厅只有一人值班。吏员将王渊带去司务厅,对值班官员说:“何司务,翰林院王学士有案子来处理。”

    何司务只是从九品官员,末流中的末流,见到王渊立即行礼问候。

    王渊把仓使扔地上,抱拳回礼说:“何司务,此官贪墨军粮,你说该怎么查处吧。”

    仓使本来已经晕过去,现在又被摔醒,哭丧道:“冤枉啊,我真的没有成心拖欠粮饷,只是遵照上官指令办事。”

    何司务几句话把事情问清楚,对王渊说:“王学士,此非我能处置之事,只能先记录下来,等休沐过后再交给上官办理。”

    “那好,你先立案吧!”王渊也不难为对方。

    在都察院司务厅立案之后,王渊拽起仓使就走。

    何司务连忙询问:“王学士要将此人带往何处?”

    王渊答道:“带去宣武门外的校场,将这厮看押在军营当中。”

    何司务说:“此举有违制度。”

    王渊冷笑:“不然呢?将其留在都察院,还是把他放回京仓?若不把他带回军营,你们真的会严肃查处吗?”

    何司务无言以对。

    王渊带人骑马而去,何司务吓得立即派人通报户部。仓使属于户部下辖官员,而且职务非常敏感,不提前打声招呼要坏事的!

    ……

    太仓使比户部大佬更先得到消息,这厮自知事情难以解决,立即跑去户部哭诉。

    找谁哭诉?

    总督仓场之人,正是黄峨她爹,户部右侍郎黄珂!

    黄珂前几年都在外任职,还参与平定安化王之乱,两度击败侵犯大明边境的亦不剌(东蒙古永谢布部首领)。

    他今年好不容易调回北京,冬至节正在跟家人团聚呢,听说京仓使被抓了,顿时大怒:“岂有此理,他一个翰林院侍读学士,居然随意扣我太仓之官员!”

    黄峨正在屋内吃饭,听到外边诉说经过,忍不住出声道:“父亲,女儿听说王学士为官清廉,考中状元时所收贺礼,全都用于赈济兵灾百姓。他率兵外出平叛时,只带着两百骑就敢冲杀万余贼寇。如此不贪财、不怕死的人物,怕是被逼急了才会私自扣押仓使。”

    黄珂当然不是傻子,不可能胡乱得罪皇帝身边的红人,他刚才发怒只是做样子给太仓使看。当即问道:“你为何拖欠其军饷?”

    太仓使回答说:“京仓已经空了,通仓也所剩无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暂时拖欠一二,等明年漕粮运至再补。”

    黄珂斥责道:“你糊涂啊。拖欠谁,也不能拖欠他,谁不知他在为陛下练兵?”

    太仓使苦着脸说:“我也没想到王学士刚烈至此。”

    黄珂气得发笑:“他若非性情刚烈,能带着两百精骑把刘六刘七给砍了?”

    太仓使嘀咕道:“我以为他练兵只是做个样子,肯定不会亲自坐营操练,更不会死盯着粮饷不放。既如此,何不先拖欠一阵子,等漕粮进京再补给他。”

    这个操作是可以的,因为王渊麾下士卒,都属于最底层的军户,以前连军营都没进过。这种京兵根本不可能闹事,粮饷给不给都一样。如果以后补给王渊,还更方便王渊盘剥粮饷,出了问题可以直接推给太仓库。

    你看,太仓使想得多周到,奈何抛媚眼给瞎子看,遇到一个不贪污且较真的家伙!

    黄珂问道:“太仓库真的空了?”

    太仓使说:“粮空了,银子还有一些。”

    黄珂瞬间明白太仓使在打什么主意,由于京畿地区发生兵灾,导致京城粮价不断上涨。而太仓的米粮已经耗尽,发饷必须用银子买米,或者干脆直接给银子。

    但是,直接给银子,就必须按官价计算,因为按市价会激起众怒。如此一来,太仓官员既要被户部责罚,自身也丧失了许多贪腐的机会。

    若用银子去买米,那就更吃不消,米价太贵了!

    那就拖呗,银子攥在手里,等米价平稳之后再买,一来二去得省多少钱啊。

    所以,太仓是有银子的,只不过没舍得花出去。

    黄珂把太仓使斥责一番,又写了封请帖,交给下人说:“去宣武门外,把王学士请来府上一叙。”

    黄峨躲在里屋偷听,听到父亲请王渊至家中,顿时脸颊就烧起来,之后一整天都趴在窗前向外眺望。

    (这几天琐事繁多,更新不力请原谅。)

150【恐非良配】

    “老爷,王学士受邀造访。”下人进来通报。

    黄珂放下毛笔,整理衣襟,起身说道:“有请!”

    下人面露难色:“老爷,这王学士……”

    “何故吞吞吐吐。”黄珂问道。

    下人回答说:“王学士穿着一副铁甲,腰上悬刀,背上带弓,看样子像是来找麻烦的。”

    黄珂是那种耿介性格,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若没有好脸色,老子也懒得理你。他被王渊气得不轻,但为了息事宁人,也只能说:“把他请进来!”

    黄珂是九月份当上户部侍郎的,回京履任已经是十月底了,他的主要职责就是总督粮仓和草场,并且管理漕粮的收储。包括王渊练兵的校场,其隔壁草场也归黄珂督管。

    这次确属太仓库违规操作,不追究便无所谓,王渊如果非要较真,太仓各级官员要被撸一串。

    管粮管钱的,有谁能干净?一查一个准!

    按理说,黄珂新官上任,又负责督管太仓。他若认真查处此事,一来能够立威,二来能够立功,三来趁机培植亲信,完全可以跟王渊打配合。

    但现在不是时候啊,各地灾荒不断,前线粮饷吃紧,户部尚书孙交已经快累死了。

    黄珂此时查处太仓官员,等于是在捅孙交的刀子,国库系统至少混乱一个月以上。眼见新年将至,不但要给前线士卒发饷,兵部还要犒劳前线士卒,到时候搞出了乱子怎么办?

    乱不得,必须安抚王渊!

    黄峨早就已经在暗中等候,听到风声立即往外跑,躲于门后偷偷瞧去。

    却见王渊全副武装而来,铁甲映日反射出暗光。黄峨顿时愣了愣,复又捂嘴笑起来,心想:这哪是应邀赴宴,分明是兴师问罪,爹爹要被气得不轻了。

    王渊似乎有所感应,突然扭头朝侧方看去。

    黄峨吓得连忙缩头,躲在门后直拍胸脯,自言自语道:“差点就被他发现了。”

    “二姐,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突然响起弟弟黄?的声音,小家伙正抬头仰望着她。

    “没……没什么。”黄峨快步跑回自己闺房。

    黄?好奇的朝外看去,又看向姐姐的房间,小脑瓜子似乎已经明白什么。他跑去对母亲说:“娘,二姐刚才在偷看王相公。”

    聂夫人不解道:“哪个王相公?”

    黄?说:“就是高中状元又带兵平叛的王二郎。”

    聂夫人顿时告诫道:“?儿,此事不得与外人讲,记住了吗?”

    “我晓得。”黄?点头道。

    聂夫人把儿子打发走,自己在屋里来回踱步,很快又招来陪嫁丫鬟:“你可知道王二郎?”

    这丫鬟已变成大妈,跟黄府管家是两口子,现为黄家的女仆主事。听得聂夫人询问,她立即笑道:“京城谁人不晓王二郎?我当然知道。”

    聂夫人又问:“他可有婚配?”

    女仆主事想了想说:“好像未曾婚配,前阵子还有人去说亲,但一直都没有下文。我也是听说的,做不得数,须得找人仔细打听。”

    “那你就派人打听一下。”聂夫人道。

    女仆主事立即会意,不动声色的领命离开。

    黄珂还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想干啥,他一见到王渊的兵刀甲胄,就忍不住讥讽:“王学士这是要外出打仗?”

    王渊没好气的回答道:“打仗也得有开拔钱粮,我才能浅薄,可差不动一帮饿兵。”

    黄珂以大局为重,生生吞下这口恶气,说道:“我身为户部右侍郎,奉命督管仓场,于太仓之事也有责任。六千士卒的粮饷,确实应该按期发放,但太仓库真的艰难。”

    王渊冷笑道:“谁人都难,我麾下士卒已经无米下锅了。”

    黄珂说道:“我也深知王学士为难,因此着令太仓使,立即筹措银子,明日应该就能送至军营。”

    “折银市价?”王渊问道。

    黄珂气道:“官价!”

    王渊突然当着黄珂的面脱去铁甲,露出里边的休闲道服,又把弓刀扔在一边,笑嘻嘻说:“黄侍郎,之前我在坐营训练军士,来得实在匆忙,不及脱去甲胄。你该不会因此怪罪吧?”

    黄珂被这出搞得哭笑不得,言语带刺说:“谁敢怪罪王学士,怕不要被抓去军营看押!”

    王渊哈哈大笑:“误会,都是误会,我只是请那位仓使去喝两杯,今天下午就派人送他回家。”

    黄珂的职务可是财神爷,不到万不得已,得罪这种人干嘛?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黄珂还真不好当场翻脸,现在一肚子气发不出来,冷着脸说:“能解开误会就好。”

    王渊笑着拉家常:“听黄侍郎的口音,似乎是四川人?”

    黄珂说:“遂宁人。”

    “哎呀,”王渊大惊小怪道,“那可真是巧了,晚辈的道试座师也是遂宁人!川贵一家亲,说起来啊,我跟黄侍郎也算同乡。”

    见鬼的川贵一家亲,明代可没有这种说法。

    黄珂也不想跟皇帝的宠臣闹矛盾,顺着接话道:“不知王学士的道试座师是哪位高才?”

    王渊说道:“刚刚升任贵州右参政的席公讳书。”

    黄珂终于露出笑容:“原来是席文同,我与他父亲是幼时同窗。”

    遂宁那个小地方,有黄、席、吕三大书香世家,互相之间没什么矛盾,反而经常通婚结为亲家。

    黄珂与席书严格来说算是亲戚,王渊作为席书的学生,也能勉强攀一层关系,只不过矮了黄珂两辈儿。

    王渊刻意化解矛盾,黄珂也顾忌王渊的宠臣身份,居然顺着这层关系,很快就相处融洽起来。

    “摆酒!”黄珂喊道。

    这位先生酒量很差,但家里来客必设酒宴,每次都把自己喝得大醉。

    闺房之中。

    丫鬟小跑着进去,黄峨连忙问道:“他们没有吵起来吧?”

    “正喝酒说笑呢。”丫鬟笑道。

    黄峨感到颇为惊讶,追问道:“王二郎不是穿着甲胄上门的吗?”

    丫鬟回答说:“已经脱掉了,兵器也扔在旁边。”

    黄峨又问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丫鬟摇头道:“我没敢靠得太近,听不清楚。要不,婢子再去打探打探?”

    “不用了,他们没吵起来就好。”黄峨面带笑意,说着突然笑出声来。

    丫鬟也跟着发笑,讨趣道:“小姐,王二郎比凯旋时候白净了许多呢。”

    黄峨说:“他肯定是打仗晒黑的,冬天没有那么大太阳,自然要白净许多。”

    丫鬟说:“其实,黑一点也好看,穿着铁甲特别威风。”

    “他不穿铁甲也很威风。”黄峨说。

    “嘻嘻,小姐不知羞,在闺房里评说男儿家。”丫鬟取笑道。

    黄峨顿时霞飞双颊,作势扑过去:“不许乱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哎呀,恼羞成怒,被说中心事了。”丫鬟笑着逃跑。

    主仆二人一阵打闹,不片刻便来到花园。黄峨抬脚踩上秋千,丫鬟推着她高高荡起,园子里充满了少女的欢笑。

    王渊才喝到微醉,黄珂已经趴桌上,怎么呼喊也叫不醒。

    无奈之下,王渊只能告辞,让仆人将黄珂扶去休息。

    直至傍晚时分,黄珂终于醒来,黄峨说道:“爹爹,你今日似乎与王二郎聊得投契。”

    “这小子酒量很好!”黄珂说。

    黄峨心想:跟你比起来,谁的酒量都好得很。

    黄峨旁敲侧击:“爹爹觉得王二郎为人如何?”

    黄珂想了想说:“奸猾至极,城府深厚。加之年龄尚幼,且得陛下赏识,今后必然位极人臣!”

    “真的?”黄峨愈发欢喜。

    黄珂瞧了女儿一眼,告诫道:“此人心思莫测,奸诈异常,恐非良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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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介绍:
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梦回大明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梦回大明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