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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81【浑天如鸡子】

    因为工作需要,李源经常日夜颠倒。

    特别是最近一年来,因为全国灾祸不断,钦天监的工作就更重,他们需要日日谨防星象异常。

    大晚上的,其他官员都睡觉了,李源还在观象台看星星。

    突然,一阵马蹄声打破寂静,太监扯开嗓子大喊:“陛下有旨,宣钦天监监正李源即刻前往豹房!”

    天文官们面面相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李源连忙跑出门去,朝传旨太监拱手行礼。

    不待他发问,太监就说:“李监正,请与我共乘一马,陛下紧急召见,万万耽误不得!”

    李源不敢怠慢,连忙爬上马背,一路往西狂奔而去。

    沿途遇到巡夜官兵,那太监都举着腰牌喊:“豹房办事,不得阻拦!”

    更让李源感到惊讶的是,太监骑马进入长安东门之后,居然在天街御道继续纵马。这些御道,只有皇帝、太后、皇后等宫中贵人,才能骑马或乘车的,太监如此做法乃是死罪。

    李源心头忐忑,不禁发问:“究竟有何要事,竟如此急切?”

    太监也是满腹疑惑,没好气道:“我怎知道?反正陛下和王学士在豹房,突然就让我前往观象台召见李监正。”

    李源来到豹房时已是半夜,他被太监带到一个院落,院中摆放着三尺多长的奇怪圆筒。

    “臣李源,叩见陛下!”李源跪地磕头。

    朱厚照说:“起来吧。”

    明朝大臣向皇帝汇报工作,除了见面时需要扣头之外,剩余时间都可以站着回答,不像清朝得全程下跪才行。

    李源站在那里忐忑不安,不禁朝王渊望去,只见王二郎正坐椅子上看星星。

    朱厚照突然问道:“李监正,天圆地方乎?”

    什么情况?

    李源被搞得一头雾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硬着头皮道:“有此一说。”

    朱厚照又问:“刚才,王二郎与朕论及宇宙。何谓宇宙?”

    李源反问:“陛下可是在问浑天说?”

    “我在问你,不是你在问我!”朱厚照不悦道。

    李源只能回答道:“汉代张平子(张衡)有言: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过此而往者﹐未之或知也。未之或知者﹐宇宙之谓也。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

    翻译成白话文,张衡认为这个世界就像鸡蛋,所有天体都是球形,地球犹如鸡蛋黄,且天地是转动运行的。浑天之外,还有宇宙,无穷无尽,无始无终,没有极限。

    这有点类似地心说,地球是世界的中心,日月星辰皆为球体,都绕着地球运转。

    如果按照现代天文知识,张衡所说的浑天,可以理解成能够观察的宇宙。而宇宙之外还有未知天体,那些不可观测的世界,才是张衡口中的“宇宙”本意。

    朱厚照听了良久不语,好半天终于说道:“也即是说,月亮是球体,咱们立足的大地也是球体?”

    李源不敢下定论,只能答道:“若按浑天说,确实如此。”

    “唉!”

    朱厚照一声叹息,指着望远镜:“李监正,你来看一看月亮吧。”

    王渊解释道:“李监正,此为万里神镜,可观测月亮详情。”

    李源小心翼翼靠近,把眼睛凑到目镜前,定睛一看,又惊又喜,哆嗦道:“月亮竟如地面,有山有坑,只是没有人!”

    朱厚照仰望星空,喃喃自语:“我等所居世间,究竟是如何运行?月亮如此,太阳又会是何模样?若大地如圆球,球的另一端又为何国?他们倒着站立不会掉下去吗?”

    王渊笑道:“陛下的最后一个问题,臣倒是可以解释一二。”

    “你说。”朱厚照看着王渊,李源也竖起耳朵旁听。

    王渊说道:“前些日子,臣与锦衣卫经历顾应祥,一起讨论万物之理。我们假定,大地犹如磁石,可吸引万事万物。因此,我们立足于大地,是被大地所吸引的。地球的另一端,也被牢牢吸引。”

    朱厚照说:“或许如此吧。”

    王渊问李源:“李监正,你觉得月亮是在绕着大地旋转吗?”

    李源回答道:“根据观测,应该如此。”

    王渊解下自己的腰带,套在茶壶把手上,将壶内茶水倒干。然后,他挥舞腰带,让茶壶绕着自己的右手旋转:“我的右手便是大地,茶壶便是月亮,腰带便是万有引力。因此,月亮总是绕着大地旋转,既不远离,也不落下。”

    “妙啊!”李源拍手大赞,他觉得无数心中疑惑,都被王渊的这个比喻解开了。

    王渊又对朱厚照说:“陛下若想知道,大地的另一端是什么样子,臣可驾巨舟蹈海万里以探究竟!”

    朱厚照摆手道:“那倒不必。”

    王渊笑道:“世间如此玄妙,臣也想去看看呢。或许,那里有数不尽的财宝,又或许,那里有吃不完的粮食。”

    “哈哈哈,二郎惯会想好事。”朱厚照大笑。

    王渊正色道:“陛下,臣是认真的。”

    朱厚照挥手道:“不切实际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话虽如此,朱厚照却被激起无尽的好奇心理,他更想亲自去地球的另一端看看。

    李源则完全沉浸在天文世界当中,根据王渊所说的万有引力,以及形象表达出的向心力和离心力,这位钦天监监正很想立刻回去观察测算。他连日蚀时间都能预测,对各种星象了若指掌,王渊的话给他带来太多启发!

    朱厚照指着望远镜,对李源说:“李监正,你把这个万里神镜拿回钦天监吧。”

    李源作为天文官,比王渊更加敏感,试探道:“陛下,事关重大,应该如何处理为好?”

    朱厚照批示道:“不必藏着掖着,也不要刻意宣扬,一切让它顺其自然。”

    李源拱手道:“臣遵旨!”

    朱厚照又说:“你等好生研究天象,有何疑问之处,可与王二郎互相探讨。虽然不知为什么,但我总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大事。”

    王渊由衷赞道:“陛下圣明!”

    “朕是昏君,哈哈哈!”朱厚照大笑。

    可不是昏君吗?

    换成正常的皇帝,早就把望远镜销毁了,哪里还敢扔给钦天监。

    (这章是补的。明天儿子周岁宴,可能更新较晚,但肯定会补上。)

182【阴阳人与日心说】

    众所周知,明代有着严格的户籍制度。

    但很少有人知道,除了军户、匠户、乐户之外,还有一种阴阳户,其子孙后代皆为阴阳人。

    并非玩梗,就是阴阳人!

    出生于阴阳户的子弟,必须从小学习专业知识,毕业之后即为阴阳人,并在各级衙门担任阴阳官,学术精通者可被招纳进钦天监。

    原则上,阴阳官不可对外招聘,也不能升迁到其他部门。但也有少数特例,比如民间大师被录为阴阳官,而钦天监官员有个别能调往礼部任职。

    钦天监的小官李鉴,便是阴阳户出身,祖祖辈辈皆为阴阳人。他的研究方向是风水堪舆,历史上嘉靖皇帝的陵寝,李鉴便是主要设计者之一。

    但是,李鉴同样精通天文,此时担任正八品春官正,负责春天的节气、星象等内容。

    这天夜里,钦天监正李源,把所有天文官都召集起来。指着天文望远镜说:“陛下有令,让我等用此神镜,仔细观察月亮!”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日蚀是件大事儿,月蚀则稀松平常,便是未及冠的阴阳学生,都能轻易预测出月蚀时间。

    这并非阴阳生多么聪明,而是中国历代先贤,早就计算出黄道、赤道、白道的夹角度数。又根据观测总结出规律,只要按照既定公式,经过复杂的计算,便能预测月蚀和日蚀时间。

    只不过,这个规律偶尔不准确,碰到特例只能自认倒霉。

    第一个凑过去看月亮的,是钦天监监副周佐。他趴在那儿久久不语,目瞪口呆,把旁人搞得莫名其妙。

    李鉴则是第六个观看者,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给他带来一种灵魂冲击,颠覆了二十多年来形成的世界观!

    夜里,二十多个天文官,站在观象台面面相觑。

    “咳咳!”

    李源咳嗽两声:“陛下说了,不必遮掩,也不要宣扬,一切顺其自然,还让我等认真研究天象。”

    “那么,月亮究竟是何物?”周佐提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李源说:“翰林院王学士,认为月亮为一虚空中的球体,我们所处大地也同样如此。”

    “浑天说融合宣夜说?”李鉴惊道。

    中国也有自己的宇宙模型,即非日心说,也非地心说,而是浑天说、盖地说和宣夜说。

    盖地说即“天圆地方”,浑天说即宇宙像鸡蛋,宣夜说是日月星辰皆浮于虚空。三种宇宙模型并行不悖,都被历代天文官所采纳,至今也没能争出个所以然来。

    中国古代历法,是用数学模型来逼近几何模型的。比如“授时历”的制定,即观测太阳的运动轨迹进行分段,每一段都用三次方程来求解,便可推导出各种行星的运行轨迹。跟日心说无关,跟地心说也无关,不管谁绕着谁转,都不影响数学计算!

    李源又把王渊的万有引力,以及向心力、离心力等理论,告诉钦天监各级官员,随即让大家用历年观测数据来验证。

    接下来半个月,李鉴这个小小的正八品天文官,便埋头于浩如烟海的观测资料当中。

    古代中西方天文学,各有其优势。

    西方有宇宙几何模型,即地心说、日心说体系,但缺乏海量观测数据。中国没有宇宙几何模型,却有上千年的观测资料,观测精度远远超过西方。

    李鉴在做数据验证时,突然心念电转。受万有引力启发,又亲眼观察过月亮,他下意识就产生类似于“地心说”的想法。但又跟西方地心说不同,因为西方的地心说认为地球静止不动,而中国天文官则认为地球是运动的。

    紧接着,李鉴又陷入疑惑当中,若地球是运动的,那它到底绕着谁在转?

    太阳!

    李鉴翻出大明一百五十年的天文观测数据,逐一进行验证。然后他惊讶发现,如果太阳是宇宙中心,那么一切观测数据都对得上!

    甚至,李鉴通过这些数据,竟然将几大行星进行排序!

    有着无数观测资料做支撑,一旦想到日心说理论,就等于是捅破了窗户纸,剩下的内容只是补充而已。

    李鉴没有跟同事们讨论,而是前去拜访王渊,想要详细了解万有引力。

    王渊也不做解释,把自己撰写的物理书稿,扔给李鉴让他自己抄一份回去。

    这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物理的世界,天文的世界,李鉴感觉自己触摸到宇宙的奥秘。

    “监正,这是我近日的研究成果。”李鉴递给李源一沓稿子。

    排在最前面的,便是一副太阳系示意图,只不过几大行星的顺序有些错误!

    李源不敢怠慢,召集二十多位天文官,对太阳系理论进行验证。除了行星排序有争议之外,其他内容都获得认可,随即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接着又欢欣鼓舞大喊大叫。

    这玩意儿在中国古代很敏感,但也仅此而已,并不会受到阻碍。

    历史上,徐光启在接触地心说之后,居然用其理论来编订《崇祯历书》。也没见皇帝跳出来阻止,只要切实有用就可以,中国人向来遵从实用主义。

    李源飞奔进豹房,献上太阳系行星图:“陛下,钦天监受王学士启发,已知太阳为天地之中心!”

    “竟有此事?”朱厚照万分惊讶。

    李源激动道:“确有此事。而且有了这幅星图,今后测算星象,可以事半功倍亦。”

    朱厚照又详细询问一番,随即奖励钦天监全体官员一两银子。而提出日心说的李鉴,则被升迁为中官正,品级虽然没有改变,却是正儿八经的升职,就如同右侍郎升为左侍郎,权责更重了。

    钦天监今后的工作,也分成两个方向。

    一个方向是完善日心说,一个方向是调整世界观。

    这里所谓的世界观,特指皇权。天文官们认为,太阳系乃浑天之中心,太阳系以外仍旧沿用历代理论,包括盖地说、浑天说和宣夜说都能套进去。

    皇帝依旧是紫微星下凡,跟“日心说”不冲突,因为紫微星在天外天,跟太阳系没啥关系。

    从此,大明朝的阴阳学生,有了三本必读教材:《数学》、《几何》与《物理》!

    无论王渊走到哪个省份,当地的阴阳官,都自发的向他行弟子礼。

    外人不知道内情,还以为王渊是阴阳大师,幼时得山中异人传授天书三卷,在话本小说中跟刘伯温一个待遇。

    (回家很晚,还喝了酒,这章临时赶出来的,欠的一章明天再补上。)

183【科学爱好者杨慎】

    城西,王家大宅。

    实验室已经建立起来,主要有天平秤、酒精灯、测力计、滑轮组、游标卡尺等器材。

    这些东西,都是王渊提出想法,然后找工匠做出来的,他家里现在足足养了十二个工匠。王渊每年定期给衙门一笔银子,换来家里的工匠不用服徭役,让工匠们可以安心留在此地。

    可惜颜神镇那边,还是没能研究出纯净透明的玻璃,导致王渊的许多实验器材无法制作。

    中午,休息时间。

    实验室主事洪来福,带人采购了一批材料回来。他在院子里看到周冲,立即笑着过来禀报:“周管事,实验室的银子不多了,老爷让我在你那儿支二十两。”

    “又快用完了?”周冲惊讶道。

    洪来福说:“花银子的地方多着呢,周管事可随时查账。”

    周冲点头道:“那你明天早晨到库房支取。”

    “谢过周管事!”洪来福抱拳说。

    实验室是用一间大殿改建的,中间用刷了防火漆的木板隔断,分成好几个独立的区域。

    此时此刻,王文素正在户部上班,杜瑾和宝朝珍则在研究数学问题。

    实验室助理钟安,还有洪桂、卢裕、卢升、卢祥、方晓言和李尔雅六个孩童,都在认认真真写作业。虽说是王渊的学生,但王渊已经不用亲自授课,杜瑾、宝朝珍二人啥都能教。

    “杜师兄,我的题做好了。”钟安将作业本递上。

    杜瑾快速浏览了一遍,指着一道应用题说:“这里算错了,拿回去好好审题!”

    钟安连忙捧回作业本,趴在那儿冥思苦想。这家伙生得细皮嫩肉,从小给人做书童,四书学得很厉害,都能去考秀才了,只不过五经就彻底抓瞎,因为少爷的老师不愿深入辅导。

    现在,整个实验室里边,钟安是学习最刻苦的一个,数学水平已经达到小学三年级!

    另一位实验室助理李婉,心思则完全没用在正道上。

    她主要负责端茶倒水,帮忙整理实验器材,平时虽然也有在学习,可一看到那些数字就头疼。

    眼见管家周冲来到院中,李婉立即跑出去,二人偷偷摸摸来到花园。

    周冲还不满二十岁,李婉已经快四十岁了,这两个家伙居然擦出火花。当然,暂时还未勾搭成奸,只不过经常一起唱戏而已。周冲以前在戏班子混过,而李婉以前是清倌人,他们在戏曲一道有很多共同话题。

    “几年积学老明经,一举高标上甲名。金牒两朝分铁券,玉壶千尺倚冰清……夫人,夜来我买得一尾金鲤鱼……”

    “相公说得是也,咱着王安去觅船,明日早行。”

    “放鱼的都言子产良,射虎的皆称周处强。你之任到他乡,买得活鱼尚不忍坏,今恩足以及禽兽矣……”

    二人对唱着杂剧版《西游记》,又不敢唱得太大声,只压着声音在那儿眉目传情。

    突然,王渊打花丛背后走出,笑道:“唱得不错,这是什么戏?”

    周冲和李婉被吓得魂飞魄散,虽然他们确实没啥私情,但还是有种被主人抓奸的错觉。

    “二……二哥,”周冲慌忙解释,“我跟李助理只是切磋曲艺,而且都在休息时间唱戏,并未耽误过正事。”

    李婉更是被吓得跪伏于地,只顾磕头,不敢说话。

    王渊笑着说:“我能理解。”

    周冲又不喜欢读书,跟实验室那些人没话说,也跟府上其他仆人无法平等相处。李婉的情况也差不多,日子久了憋得慌,遇到同样会唱戏的周冲,自然而然就开始切磋曲艺了呗。

    周冲说道:“二哥,我怕在实验室打扰别人,所以每次都来花园唱戏,并非偷情私会。”

    “都起来吧,”王渊说道,“你们一个未娶,一个未嫁,虽然年龄有些悬殊,但也没有违背道德法律,我可没闲心管你们的闲事。只是正好来花园散步,听到有人唱曲而已。”

    李婉低头说:“老……先生,我保证不再跟周管事唱曲了。”

    王渊笑道:“你们还没说,刚才唱的是什么曲呢。”

    周冲心里稍安,回答道:“杂剧《西游记》,是李助理教我的,云南那边没有。”

    “这年头就有《西游记》了?”王渊颇为惊讶。

    李婉回答道:“奴家这出杂剧,是前朝元虏传下来的。”

    王渊点头道:“原来如此。”

    事实上,一直到清朝初年,都不知道小说《西游记》的作者是谁,当时许多人推测作者乃是丘处机。

    纪晓岚否定了这个说法,只因小说里很多衙门和官名属于明代独有。到了民国,鲁迅钦定吴承恩是《西游记》作者,因为《淮安府志》里有相关记载。

    但是,《淮安府志》的编撰者,乃是吴承恩的朋友。且之后两次编修地方志,又把这个记载给删去了,搞得学术界一直争论不休。

    甚至有人说作者是杨慎,因为《西游记》小说里有多处字谜,谜底即为杨慎和升庵(杨慎号)。这个说法比较扯淡,书中大量使用淮安方言,不符合四川人杨慎的语言习惯。

    王渊随便聊了几句,李婉便躬身告退,只留下周冲应对。

    王渊告诫道:“你若真对她有意,我准许你们二人成婚,但必须是正妻。若你只贪图一时乐趣,最好保持距离,李婉也是个苦命人。”

    周冲突然生出一种冲动,即向王渊求娶李婉。但想想二人的年龄差距,又碍于李婉的过往,周冲只能终结这段初恋,说道:“二哥,我会注意的。”

    王渊一路踱步来到实验室,发现顾应祥又旷工了,不好好在锦衣卫衙门待着,跑来跟杜瑾和宝朝珍研究数学。

    “若虚,你看这个实验数据,还有没有更好的测算方法?”顾应祥朝王渊招手道。

    这几位都在研究物理,今天还搞了个实验,将木框用弹簧悬置固定,然后一个铁球自由落下,撞到箱底与箱子一起乡下运动。其中,箱子下降的最大距离,需要测出来进行后续实验。

    宝朝珍和顾应祥,分别写了一长串的方程式,结果算出来的答案却不同。

    王渊笑了笑:“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前些天我研究出一种新的数学方法,暂时定名为‘微积分’。我们假设球落到箱子底部,球与箱子一起运动的速度为‘速(总)’……”

    中国古代已经有了微积分思想,但仅仅是类似思想而已,等于站在微积分的大门前,却总是差那么临门一脚。

    王渊把微积分详细讲述,顾应祥、宝朝珍和杜瑾瞬间会意,随即拍案叫绝。

    钟安站在旁边仔细聆听,一句话都没听懂,只觉高深莫名,下定决心今后要更加刻苦。

    突然,一个仆人进来通报:“老爷,翰林院杨编修前来拜访!”

    杨慎来做什么?

    “请他到会客厅。”王渊说道。

    自从科举之后,王渊和杨慎就没啥交集。

    王渊忙着打仗和搞数理化,身边全是军人与数学爱好者。杨慎则在制敕房观政,平时跟丽泽会成员吟诗作对,身边全是政客与文人。

    虽然同属翰林院官员,却连面都不怎么见。

    王渊笑着接待:“用修兄快请坐!”

    “多谢!”杨慎抱拳道。

    王渊直接问道:“用修兄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杨慎也很直接,说道:“前几日,我去观象台观察星象,竟看到一尊万里神镜,方知月亮的表面坑洼不平。我向阴阳官请教,得知他们发现太阳为天地中心,一时间震撼莫名。再观君之大作《数学》、《几何》与《物理》,这三本书由浅入深,玄奥无比,令吾夜不能寐!”

    王渊惊讶道:“用修兄对这种小道也感兴趣?”

    “诗词也是小道,与算学何异?”杨慎小道。

    “也对。”王渊说。

    杨慎抱拳道:“君之大作,我虽苦苦研读,却还是有些不明之处。因此冒昧来访,想要当面请教。”

    王渊大笑:“哈哈,好说,咱们去实验室。”

    杨慎真不是只知舞文弄墨的书呆子,不止天文地理数学,他甚至连医术都有所涉猎。这家伙的本经可是《易经》,只学了二十天就能全文背诵,剩下大把时间进行深入研究,算学乃是真正掌握易经的基础。

    来到实验室,杨慎对这里的一切都非常好奇。这里摸摸,那里问问,居然跟几个数学爱好者混得颇为投契。

    抛开杨慎的政治立场不谈,这家伙是真有魅力,谁跟他交流都如沐春风。

    杨慎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旺盛,他见到新鲜事物就像了解,遇到不懂的东西就想钻研。他还跑去听过王阳明讲学,但觉得王阳明的心学理论太偏颇,朱熹的理学也很死板,杨慎对四书五经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解。

    而且作为李东阳的弟子,以杨慎现在的名声,属于茶陵派当之无愧的盟主继承人。

    茶陵派已经垄断中国文坛话语权,杨慎完全可以规规矩矩做事。等李东阳死了,他就能“号令”天下文人,可杨慎偏偏不想接手茶陵派。只因,杨慎的文学理念,跟茶陵派不是一个路子,他也看不起自己老师的文学作品。

    相比起杨廷和,杨慎更加有主见、有追求,而且此时还有一颗赤子之心未灭。

    这货甚至跑去研究过说书,什么都吃透了才转向其他方面。现在又迷上“新天文学”和物理,在完全掌握王渊的知识以前,他是不会半途而废的。

    连续半个月,杨慎天天来实验室,除了吃饭睡觉,下班时间全在王家度过,直至生病才结束这种状态。

    能用二十天背下《易经》全文的天才,自身又有数学基础,全心研究简直进步神速。一个月不到,杨慎都能使用微积分,测算物理领域的抛物实验了。

    难道他想当科学家?

    (卡文,还欠两章。)

184【科技就是生产力】

    唐宋皆有旬休制度,官员的假期非常多。

    但到了明朝,旬休制就取消了,每年节假日加起来只有五十多天。并且,这五十多天的假期,元旦、元宵、中元、冬至占了大头,平时基本上没有休息日可言。

    唯独翰林院修撰、编修、庶吉士除外!

    刚刚考进翰林院的新科进士,五日即有一休,出门还能申请太监和侍卫随侍左右。不过嘛,等到三年期满,下一届进士出炉,前一届的特殊待遇就要被取消。

    今天又是休沐日,杨慎吃过早饭就告别父母和妻子,打算坐车前往城西的王家大宅。

    “用修!”杨廷和将儿子喊住。

    已经走出饭厅的杨慎,回头说:“父亲,有何吩咐?”

    杨廷和问道:“你近日一直在跟王二郎交游?”

    “正是,”杨慎答道,”除了王学士,还有锦衣卫顾经历。”

    杨廷和颔首赞许道:“王顾二人,皆为陛下亲信,若能拉拢过来,今后也是可观之助力。”

    杨慎解释道:“父亲,我与王学士、顾经历结交,只是单纯的学术交流,与朝堂政治并无干系。”

    “同道中人,都是做朋友开始的。”杨廷和笑道。

    杨慎也懒得解释,随便说了几句,便坐着马车出门去也。

    杨廷和也带着仆从出门,乘轿前往皇城办公。他对儿子还是很满意的,非但自身优秀,结交的朋友也厉害。正德三年进士已经涌现出一大批干才,其中佼佼者大部分都是杨慎的好友。

    现在最让杨廷和头疼的是吏部,无论如何伸手,都只能捞到一些无关紧要的职位。

    杨一清牢牢控制吏部大权,李东阳也掺进去不少沙子,唯独他杨廷和对吏部束手无策。

    杨廷和现在只有忍耐,忍到李东阳致仕。到时候,就能接手李东阳的嫡系,不从者直接扔去南京,再回过头跟杨一清扳手腕也不迟。

    杨慎则没有那么多想法,年轻的天才总是自负,不屑于那些蝇营狗苟的腌臜事。

    不经通传,杨慎直接来到实验室,跟杜瑾、宝朝珍等人闲聊一阵,便开始了今天的学习生涯。

    半上午,王渊突然现身,还让人搬来几辆纺车。

    杨慎不解其意,问道:“若虚这是要做什么实验?”

    王渊笑着解释:“我们研究数学和物理,除了探寻自然奥妙之外,还要着眼于造福万民。何不用已知的物理知识,改造现有的纺车技术,让百姓节省时间创造更多财富?”

    此言一出,杨慎、杜瑾和宝朝珍都有些不理解。或者说,他们也愿意造福万民,但只是顺手而为之,耽误研究时间去搞发明,在他们看来属于舍本逐末。

    如果王文素没有在户部任职,此时肯定一拍即合。这位先生钻研数学的本意,便是让数学广泛传播且惠及万民,为此还绞尽脑汁,把各种数学方法编成歌谣,让不识字者都能朗朗上口。

    虽然不支持王渊的做法,但杨慎、杜瑾和宝朝珍也不好反对,毕竟这是王渊的实验室,他们还在跟着王渊学东西。

    大家放下手中的研究项目,纷纷汇聚到王渊身边。

    王渊指着两辆纺车说:“这辆是单锭纺车,只能同时纺一繀丝绵,主要是民妇在家使用。这辆是三锭纺车,可同时纺出三繀丝绵,主要是官方织造局和民间纺织作坊在使用。那么,我们是否可以用物理知识,做出四锭以上的纺车呢?”

    这年头,中国的纺织技术还是很先进的,能够同时纺三锭丝绵,欧洲那边最多只能纺两锭。

    杨慎、杜瑾和宝朝珍三人顿时抓瞎,他们连纺车是如何工作都不清楚,哪有什么思路对其进行改进?

    “你们进来!”王渊拍手道。

    两个王家的女仆走进来,分别坐在两辆纺车之前,开始给男人们演示如何使用纺车。

    等大家都理解之后,王渊笑道:“请画出纺车的力学做功图。”

    “这个新鲜!”

    杨慎、杜瑾和宝朝珍顿时来了兴趣,将日常可见的机器,用力学图表达出来,这就是在搞学术研究啊!

    三人蹲在纺车前,反复观察其做功过程,合力画出力学示意图。

    但接下来就苦恼了,大家围绕着如何增加装置,提升纺车的做功效率,这玩意儿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实现的。

    实验室助理钟安的数学水平,已经从小学三年级晋升为四年级。他以前旁听过力学课程,但听得半懂不懂,对大家画出的做功图也一知半解。

    这小子听着众人激烈讨论,自己蹲下去踩纺车,再去瞅那个力学图,突然弱弱地说:“那个……能否在踏条下边,垫一块什么东西。让脚踩踏条时更方便使力,也不怕踩得过猛收不住。”

    杨慎、杜瑾和宝朝珍都没当回事,因为钟安的想法换汤不换药,根本不能大幅度提升纺车效率。

    王渊也对纺织机一窍不通,但为了提升钟安的积极性,还是让工匠过来进行改造。没有什么大改动,就是在踏条下面,钉一根小木桩而已,几分钟就能完事。

    再让妇人坐过去纺棉,那妇人顿时惊喜道:“这下子好轻便,也不用管脚上的力道了。”

    从元代到明中期,将近两百年的时间,一直都在使用这种脚踏式三锭纺车。不但需要织妇心灵手巧,还考验脚踩的力度和速度,熟练工和生手的工作效率有着天壤之别。

    仅仅在踏条下面加个小木桩,就能防止脚踩时用力过猛,让踏条的扬抑运轮更加灵巧。而且,踏条与轮辐所形成的杠杆作用,带动皮弦上的铤均匀旋转更加自如,从而大大提升工作效率,纺出的丝条和棉条也良品率更高。

    “可以啊,你小子脑瓜子很灵活!”王渊笑着夸奖。

    钟安挠头傻笑:“我以前没摸过纺车,刚坐下去试了几脚,不是用力过猛,就是用力过轻。我就想啊,下面如果有个东西挡着,就不怕踩得太重了。”

    就这么简单的事情,近两百年却无人改进。

    所有生手在初学的时候,精力都放在如何控制力道上,却没人想过在下面加一根木桩。这个小改动,要等嘉靖朝之后,南方纺织业大兴,民间商人为了提高生产效率才发现。

    既然跟学术有关,那就不能随便乱改。

    王渊这次亲自动手,测算此辆纺车的各种力臂、纺轮重量等等。花了整整两天时间,终于测出小木桩的最佳高度,将纺车的整体性能做到最优化。

    可惜,由于纺车属于全手工制作,每辆纺车都存在着差异,如何安装小木桩也肯定不同。王渊测出的数据,只适合此辆纺车,如果推广开来,就全凭工匠的经验和手艺了。

    在王渊的仿佛测试和改进之下,只多加一个小木桩而已,原来同时纺三繀的纺车,竟然可以做到同时纺五繀丝绵。而且操作更加便捷,初学者更易上手,工作起来没那么消耗体力和精力,纺车的机器损耗也大大降低。

    工作效率嘛,大概提升了两到三倍。

    “这是你的赏银!”王渊亲手把五两银子递给钟安。

    “先生,我……我也没干什么。”钟安吓得不敢接,他就灵机一动出主意而已,五两银子也太多了。

    王渊笑道:“这东西非常有用,算是买断你的技术。”

    杨慎、杜瑾和宝朝珍三人,虽然对钟安的改动也感到惊讶,但不认为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没有对纺车进行本质改变。他们三个正在密切合作,想要造出同时纺十多繀的纺车,那才是真正实现质的飞越!

    而王渊,正在考虑建作坊,两三倍的工作效率,足够他小赚一把了。

    之所以是小赚,而不是大赚,只因这个改进太简单。等他卖出的商品造成市场波动,必然引来同行暗中打探,百分之百会迅速传播出去。

    真正能赚大钱的,还是杨慎、杜瑾和宝朝珍三人正在研制的复杂机器!

185【买地建厂】

    经过改进的明代脚踏式纺车,工作效率已经很接近珍妮纺纱机,前者同时可纺五锭,后者同时可纺八锭。

    这两样东西,其实都垃圾得很。

    中国早在南宋末年,就已经出现水力大纺车,一台纺车锭子多达三十二枚,是珍妮纺纱机的四倍,昼夜可纺纱一百多斤!

    可惜,这玩意儿主要用来纺麻纱,不适用于纤维短、拉力小的棉花。明代棉纱成为市场主流之后,水力大纺车就渐渐弃用了,并非是技术失传的原因。

    至于棉纱为啥成为市场主流,只因其便宜、轻便、保暖。欧洲人这时还不会纺棉,棉布将成为明朝对外出口的又一大核心商品。

    中国的小农经济很脆弱,一旦纺织效率成倍提升,将出现两个严重后果。第一,家庭纺织被摧毁,无数小民失去重要财源;第二,棉花种植逼退粮食种植,遇到特殊年份将造成饥荒。

    想解决这个问题,朝廷必须开海,让大量纺织品输出到国外市场。

    王渊只能一步一步来,先搞个纺织作坊再说。

    王渊自己不可能亲自做生意,那纯属在浪费时间,必须找一个职业管理者,而且还得非常可靠才行。

    “不知先生何事召见?”王文素拱手行礼。他都快五十岁了,没有正式拜师,跟王渊的关系亦师亦友,但平时见面都执弟子礼。

    王渊笑道:“尚彬请坐。”

    王文素端正坐下。

    王渊问道:“在户部感觉如何?”

    王文素摇头苦笑:“官小,事多,权微,责重。”

    这就是大机构小官僚的生活常态,没有油水可捞,事情却一大堆,出了问题还得背锅。

    王渊说:“听尚彬的意思,似乎在户部做得不怎么愉快?”

    王文素叹息道:“我因为钻研算学,连先父留下的生意都放弃了,没成想做官比做生意还忙。唉,早知如此,就不该答应陛下当这个检校!”

    “毕竟是个官身。”王渊说。

    “确实。”王文素点头认可,若非舍不得官身,他早就辞职不干了。

    九品芝麻官,好歹也是个官。

    王渊问道:“我欲开设纺织作坊,不知能否推荐可靠之人,来给我担任作坊掌柜。”

    王文素皱眉道:“这个真不好说。我能推荐好几人给先生,但他们是否值得信赖,得日子久了慢慢观察。而我认为值得信赖之人,又绝不可能给人做掌柜,他们都有自己的主见。”

    王渊表示可以理解。

    王文素笑道:“先生何必舍近求远,杜良玉(杜瑾)家中世代经商,他从小耳濡目染,当一个小小的作坊掌柜很轻松的。”

    王渊摇头道:“人家大老远跑来向我求学,连生员功名都不要了,我怎么好意思让他帮忙经商?”

    “那就去别的商号挖人,”王文素出主意道,“必须挖那种大商号的二掌柜、三掌柜,他们注重名声又有本事,不会轻易做背叛东家的事情。”

    王渊担忧道:“我一个小作坊而已,能挖来大商号的掌柜?”

    王文素提醒说:“先生是翰林院学士,又名动直隶。若此人膝下有子,不妨收来做亲传学生,这样就能轻松招徕人才了。”

    王渊对北京的商号毫无了解,他又去跟顾应祥讨论此事。

    顾应祥哈哈大笑:“何必那么麻烦,你就开一个作坊而已。直接去户部请一个算账的,再去工部请一个负责管理的和一个负责收货的,把纺出来的棉纱卖给外地商贾即可。”

    “妙啊!”王渊拍手大赞。

    六部有很多杂官佐吏,杂官肯定请不来,佐吏却能轻轻松松招揽。只要王渊收他们的儿子当学生,这些佐吏恨不得免费帮王学士打工。

    经营人才或许麻烦,管理人才则遍地都是。

    就拿工部织染所来说,一把手织染大使也就正九品小官。他们手下有不少管理人才,而且陆陆续续开始失业,都不用王渊承诺收学生,给点银子便能弄过来当生产主任。

    永乐年间,北京织染所定员近千,现在只剩下二百来人,一大堆失业的不知道该干嘛。

    官方织染所衰败,主因并非官员贪污,而是跟不上商品结构转型。

    明朝初年的棉纺业不发达,官方织染所主要制造丝织品。但了正德年间,棉纺品已经成为主流,养蚕农户纷纷改种棉花。官营项目又没法彻底改变,你总不能让皇帝、嫔妃和官员都改穿棉衣吧,于是织染所渐渐原材料缺乏,只能被迫不断缩减规模。

    现在,大明的主要丝织基地在江南,其次是山西,再次是四川,然后是闽粤,最后是河南,北直隶已经没几个农户养蚕了。

    不过北直隶的棉花种植却异常兴盛,可能是河北太冷的原因。河北、山东乃明中期头号棉花种植带,江南的很多棉纺织品,都需要从河北、山东采购原料。

    直至后来海运走私兴起,江南的棉花种植面积才不断扩大,其贸易对象是东南亚和欧洲客户。

    王渊从户部和工部,一种招了五个佐吏,并将他们的儿子收为学生。

    一个叫常兴,担任总掌柜,类似总经理;

    一个叫李德隆,担任总监事,类似厂长兼车间主任;

    一个叫费玉明,担任账房,类似财务总监;

    一个叫陈贵,负责采买,类似采购部长;

    还有一个叫陈春,负责销售。其实就是跟客商联络,都不用自己运输,客商会上门把货运走。

    在时间上有些尴尬,距离棉花收获期,还足有三四个月,王渊的棉纱作坊找不到原材料,去年河北、山东的棉花早被江南商贾收走了。

    那就先买地建厂,而且不建在北京。

    一来北京的土地太贵,二来达官贵人太多,指不定今后闹什么幺蛾子。

    王渊派那五个佐吏,前往天津卫考察,很快便选定了一块地皮。

    那破地方人烟稀少,因为全是盐碱地,连卫所军官都懒得去霸占——正德年间,天津地区的盐碱化非常严重。直至万历年间,才有登莱巡抚汪应蛟治碱,组织军民囤淡水洗盐,竟让无法种庄稼的荒地,水田亩产四石以上。

    选定地皮后,王渊其实可以请田,反正那里荒无人烟,直接让皇帝赏赐给他即可。但王渊没有贪图便宜,而是耗费一百两银子,向天津卫购买了五百亩荒地。

    这五百亩地皮内,也有少量农户和渔民,王渊另外出钱让他们搬迁。愿意搬迁者,王渊帮他们落户;不愿搬迁者,暂时留下来也行,反正初期厂房面积很小,只占到地皮的一个零头。

    从马匪身上抢来的钱,从战场上搞来的战利品,还有皇帝赏赐的银两,王渊现在富有得很,可以随便任他霍霍。

    五个工厂干部成了工地负责人,先修可以容纳三百人工作的厂房,顺便修建简易的河边小码头,再整一片类似棚户区的住宅区域。

    不怕地方偏僻招不到工人,现在北直隶遍地流民,朝廷正在为如何安置而苦恼呢。

    王渊拜托杜瑾与宝朝珍,请他们出京拜见户部右侍郎王琼,顺便去工地那边查账防止贪污。

    王琼负责整个北直隶的赈济工作,安抚流民也属于他的职责范围。听说王渊想要招手流民搞作坊,顿时一拍即合,直接扔给王渊六七百个,还把户籍问题都一并落实了。

    这些流民大多拖家带口,女的可以招来做纺织工,男的可以搞搬运等体力活,拥有家庭还能减少闹事的可能。

    修建厂房和码头期间,男的可以做修筑苦力,女人则负责浆洗煮饭。就是粮食消耗有点大,米价实在太贵了,至少得等夏粮收获之后才能降下去。

    厂子虽然偏僻,交通却很便利。

    向东沿河可至天津卫,走大运河南北皆通;向西沿河直接入海,今后若能开海,非常方便进行海洋贸易。

    原材料采购更简单,河北、山东属于头号产棉区,负责采购的陈贵已经开始下单了。必须提前高价下单,否则到时候很难买到,毕竟他们是刚刚冒出来的棉纺商,而且河北、山东又遭受兵灾——今年的棉花产量必然锐减,而且收购价格成倍上升。

    天津的厂子还没修完,前线便传来喜讯,似乎在庆祝王渊从事商业活动。

    刘六刘七起义被彻底平息,贼寇主力已经全部消灭,只剩下零星贼寇还在肆虐地方。这比历史上要早得多,王渊居功至伟,毕竟他干掉了几根硬骨头。

    贼寇既除,生意自然更好做了。

186【皇帝作死啦】

    王渊终于又要去上朝了,曾经肆虐京畿的反贼已平,就连朱厚照都必须出来露面做做样子。

    候朝期间,王渊发现文武百官都面带喜色,一个个高兴得就跟过年似的。

    王阳明正在跟一个年轻人聊天,王渊立即过去见礼:“先生!”

    王阳明冲王渊点头致意,身边的年轻人则殷勤万分,作揖差点作成九十度:“见过王学士!”

    “这位朋友有些面熟。”王渊一时没想起来。

    王阳明介绍道:“这是我新收的学生,陈洸字世杰,跟你同科进士,前日刚刚受任户科给事中。”

    王渊抱拳道:“原来是世杰兄,有礼了!”

    陈洸笑道:“你我皆入先生门下,今后定要好生亲近亲近。”

    潮汕地区的朋友,想来熟知陈洸之大名。他在潮汕被称为陈北科、陈国舅,出现于各种戏曲文学作品当中,而且都是刚直聪明的正面形象。

    但在《明史》里边,陈洸又是奸臣的代名词,与民间形象完全相反。

    其实都不怎么准确,这家伙属于政治骑墙派,在嘉靖大礼议当中反复横跳三次,并帮助嘉靖皇帝对杨廷和派系进行了致命攻击。

    刚开始,他站在嘉靖一边,这基于他的政治敏感性;后来杨廷和势大,陈洸被迫在请愿书上署名,等于跳到了杨廷和那一边;接着又被仇人弹劾,得知自己即将被杨廷和派系外放,立即跳回去帮着皇帝说话,而且展现出一个打十个的超强政斗实力。

    若非自身黑材料太多,后来被政敌抄底攻击,陈洸绝对能在嘉靖朝轻松入阁。

    这家伙演技十足,依靠同乡郑一初的推荐,拜到王阳明门下求学,竟让把王大爷都蒙蔽了,完全掩饰住自己投机者的面目。现在,他又对王渊热情无比,张口闭口就是王渊的军功,恨不得自己也提刀上阵杀敌。

    王渊也因此对其好感大生,笑道:“世杰兄太过吹捧在下了,只是为君解忧而已。”

    “何谈吹捧?”陈洸大义凛然道,“贼寇肆虐数省,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若虚兄甘愿冒死上阵,解天下百姓倒悬之危,如何赞誉都不为过!我也是科道官,无法理解那些弹劾若虚兄的科道官,他们难道就对若虚兄的泼天功劳视而不见?”

    王渊笑着说:“他们弹劾我,是履行其本职,并无对错之分。”

    陈洸奉承道:“若虚兄如此大度,足令吾汗颜也!”

    王阳明越听越不对,自己刚收的弟子陈洸,此刻表现得太过热情了。但王大爷也没多想,只当是年轻人崇拜军功,一时间见到偶像失去理智。

    其实,陈洸是想结交天子宠臣!

    这家伙去年考上二榜进士,今年就被授为户科给事中,拍马拉关系的手段堪称顶尖高手。

    历史上,此人明年甚至被授为吏科给事中,升官跟坐火箭一样,可惜中途母亲病逝,回家服丧耽误好几年。再赴任时,被任命为湖广按察佥事,品级提升却职权下降。就这他还能折腾,居然蹭上游江南的朱厚照,一路鞍前马后拍了皇帝无数马屁。

    此时此刻,短短的候朝时间,陈洸就跟王渊相交投契,仿佛两人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般。

    这混蛋,把王渊也骗了,堪称影帝级别!

    直至百官入朝,陈洸才依依不舍,站到自己的班序中去。

    这些日子,朝廷发生了几件大事——

    御马监太监张锐,奉命提督东厂,把大太监张永惊得睡不着觉,御马监谷大用也同样有些懵逼,太监们根本摸不透朱厚照的真实想法。

    坚决要求严查案件的大理寺卿燕忠,接连被御史弹劾,朱厚照的批示为:“朕已悉知,安心办事。”皇帝把燕忠保下来了。

    户部尚书孙交请求辞职,只因他快被杨廷和架空,户部已经成为杨家的后院。皇帝不允。

    朱厚照今天很高兴,上朝居然没打哈欠,精神奕奕的接受群臣朝拜。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见鬼的反贼终于被平了!

    杨慎今天没来上朝,得病了,正在家里慢慢休养,顺便在家研究数学和物理知识。

    大臣们照例朝奏,恭贺荡平反贼,顺便宣布把押解进京的贼首千刀万剐。

    退朝之时,朱厚照指着王渊:“王二郎,随朕去豹房!”

    群臣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言官都懒得弹劾了,大多数官员只有羡慕嫉妒恨。

    之前跟王渊交谈默契的陈洸,此刻眼神当中满是羡慕,他恨不得自己代替王渊陪同皇帝,同时更加坚定了结交王渊的决心。

    王渊跟随皇帝来到豹房,没耍多久,钱宁和李应也来了,而且钱宁还带来一个武将叫江彬。

    江彬是负责平乱的边将,实打实的战绩确实有,但杀良冒功的情况也不少。这家伙从反贼和百姓身上抢来的银子,大部分都用来孝敬钱宁,只想得到面见皇帝的机会。

    朱厚照指着江彬说:“这是江彬,勇猛无比,二郎可与之切磋一二。”

    江彬跟后世画像中的尖嘴猴腮不一样,此人生得高大威武,一看就是有真本事的。当然,只论个人武勇而已,不代表任何打仗实力,他真没啥能拿得出手的战绩。

    王渊的威名早就传遍各军,都知道他曾率领二百铁骑,多次冲击上万规模的贼寇。后来京郊大战,更是骑马步战身先士卒,用只训练两月的弱旅,以少胜多歼灭齐彦名主力。

    如此当世名将,即便看起来文弱,江彬也不敢真的与之切磋。

    江彬抱拳讨好道:“陛下,世人皆知王二郎骁勇无双,乃陛下亲手提拔的当世名将。在下一介边将,又怎敢跟白衣飞将王二郎相提并论。论打仗,王二郎应该跟韩信、关羽、李靖、岳飞等先贤相比,在下实在自愧不如。”

    这话既吹捧了朱厚照,又吹捧了王渊,反正挺招人喜欢的。

    朱厚照哈哈大笑:“你这个武将,说话比文官还滑头。”

    王渊总觉得江彬这个名字很耳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谁让他是历史白痴呢,江彬在后世的名气,可比刘瑾小得多,王渊只听说过刘公公的事迹。

    众人陪着朱厚照一路游玩,很快来到皇家动物园。

    朱厚照亲自给老虎投食,或许是因为反贼被灭,他今天豪气万丈的原因,居然下令说:“快把虎笼打开,朕要与老虎戏耍一番。”

    “陛下,万万不可!”王渊、钱宁、李应同时劝谏。

    朱厚照喝令道:“不要废话,快把虎笼打开!”

    看守动物园的太监,直接趴在地上磕头,若皇帝被老虎咬死,他们也离死不远了。

    朱厚照突然拔刀,压在一个太监的后颈,喝道:“把钥匙给我!”

    太监直接晕厥过去,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被吓晕了。

    朱厚照弯腰解下钥匙,亲自跑去开虎笼,王渊连忙拉住:“陛下何必与禽兽为戏?”

    朱厚照指着王渊和江彬:“有你等勇士在此,害怕我被老虎吃掉?”

    王渊说:“陛下,臣打不过老虎。”

    朱厚照又问江彬:“你呢?”

    王渊和钱宁立刻瞪着他,江彬只能说:“陛下,臣也打不过老虎。”

    “都是废物!”

    朱厚照用刀指着王渊:“王二郎,若是再拦着,你我君臣恩断义绝!”

    王渊说:“便是陛下将臣砍死,臣也要劝阻陛下!”

    “岂有此理,”朱厚照对钱宁说,“把他绑起来!”

    钱宁跪地磕头,拒不执行。

    朱厚照气得发抖,又对侍卫说:“将他绑起来!”

    侍卫也跪地磕头。

    朱厚照提刀逼迫道:“将王二郎绑起来,不然朕杀了你!”

    侍卫这才领命,拿来一条绳索将王渊五花大绑。却偷偷说:“王学士,我打的是活扣,若陛下有危险,你可要赶紧去帮忙。”

    王渊也气得不轻,朱厚照平时挺正常的,不知道今天突然发什么神经。

    朱厚照亲自将虎笼打开,转身对其他人说:“你们都胆小怕死,朕一个人进去便是。”

    钱宁、李应、江彬以及一干侍卫,只能硬着头皮跟进去,皇帝死了他们也难逃罪责。

    虎笼挺大,站了十多个人,居然还宽敞得很。

    王渊也跟着走进去,顺手把身上的绳子解开。只要皇帝有危险,他就抄起旁边的太监扔过去,反正不会傻到自己跟老虎硬刚。

    老虎明显已经吃饱了,或者说吃撑了,正趴在笼子里打盹儿。

    它看到这么多人进来,估计也是有点懵逼,老子现在不饿啊,就不能明天再给我加餐?

    朱厚照小心翼翼朝老虎走去,还挑逗道:“嘿,大猫,快起来赔朕耍子。”

    老虎瞥了朱厚照一眼,继续打盹儿,懒得理睬这个智障。

    “嘿,快起来了!”朱厚照见老虎不动,顿时胆子变得更大。

    其余人等,由于担心皇帝安全,都慢慢地跟着靠拢过去。就是这个举动,让刚刚吃饱的老虎,有种受到威胁的感觉,立即低吼着站起来,做出攻击姿势跟众人对峙。

    朱厚照被吓了一跳,慌忙退后半步,又感觉很没面子,踏前一步说:“大猫,你可是我养大的,让我骑一骑可好?”

    “吼!”

    老虎似乎被激怒了,突然一声咆哮,伏着身体朝皇帝逼近。

187【皇帝新宠】

    老虎的这个举动,把笼中之人都吓得不轻。

    在笼外看老虎是一回事,近身直面虎啸又是另一回事。本来豪情万丈的朱厚照,被近在咫尺的呼啸声,吓得几乎肝胆欲裂,当即就有点站不稳了。

    “陛下当心!”众人纷纷大呼。

    王渊低声呵斥:“都噤声,不要激怒老虎。笼子里的人太多,后面的慢慢退出去,人越多越碍事。你等出笼之后,去另一边搞出声响吸引老虎注意力!”

    外围的太监和侍卫,全部悄悄离开虎笼,溜向虎笼另一侧,打算敲打铁栏杆制造声响。

    王渊又说:“陛下,慢慢后退,不要转身,也不要退得太快,更不要有激怒老虎的举动。”

    朱厚照吞咽口水,艰难的向后挪动脚步。他退一步,老虎就逼近一步,若非这家伙已经吃饱,此刻肯定将朱厚照当场咬死。

    王渊郁闷提醒道:“陛下,你方向退错了,笼口在这边!”

    朱厚照额头冒出细汗,脑子已经完全懵逼,根本不知道调整撤退方向。

    眼见朱厚照快被逼到角落,之前出去的太监和侍卫,也已经到了指定位置。

    钱宁和李应都被吓傻了,他们想要救皇帝,却不知道该怎么动手。

    江彬却朝前走了几步,模仿动物咆哮的声音,作势欲往老虎扑去,老虎果然被吸引注意力。紧接着,后方笼外也传来声响,老虎下意识转头观望。

    “陛下,快朝这边来,慢慢的过来!”王渊低声喊道。

    朱厚照已经慌了神,根本压不住速度,居然开始往外疾走。老虎听到声响立即转身,继续把注意力放到朱厚照身上。

    “吼,吼!”江彬张牙舞爪,继续模仿野兽的扑击姿势。

    老虎随即又转向江彬,根本不管笼子外面的敲敲打打。

    朱厚照见状连滚带爬,加速冲向笼口方向,老虎被刺激得转身欲扑皇帝。

    王渊感觉不妙,连忙上前几步,一脚踹中江彬的屁股,让他作势欲扑变成真的扑出去。

    “谁人害我?”江彬欲哭无泪,勉强站稳之后,连滚带爬往后退。

    老虎也吓了一跳,扔下朱厚照不管,转而直接扑向江彬。

    “陛下快跑!”王渊大喊。

    朱厚照奋力奔跑过来,被钱宁和李应左右接住,搀扶着飞快离开虎笼。

    王渊也跑到虎笼外边,顺手还把大门给闩上。

    只剩江彬一人留在笼内,老虎纵身扑击,将这家伙直接扑倒。江彬下意识举臂格挡,咔嚓一声,手臂瞬间骨折,痛得他直冒冷汗,却又咬牙不敢发出声响。

    有太监拿来一副铜锣,当当当敲个不停。

    趴在江彬身上的老虎,被铜锣声吓得慌忙退后,虎视眈眈望着笼外的众人。

    江彬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见状立即往笼外爬,也不管刺不刺激老虎了,反正一心只想着出去。

    等江彬爬近了,侍卫才将笼口打开,迅速将其拖出,然后连忙重新关闭。

    眼见所有人都脱险,惊魂未定的朱厚照,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惊险啊,老虎可真是威风!”

    钱宁凑趣道:“皇爷是真龙天子,刚才那一场好戏,可谓‘龙虎斗’也!”

    这个马屁太低劣,明显拍到马腿上。

    朱厚照的哈哈大笑,无非掩饰尴尬,钱宁却硬要重新提起,等于是在揭皇帝的伤疤。

    换成平时,钱宁肯定没这么傻,但他被老虎吓糊涂了,居然哪壶不开提哪壶。

    朱厚照果然发怒,而且当场就表现出来,呵斥道:“龙虎斗个屁,朕刚才遇险的时候,你都在干些什么?”李应也被殃及池鱼,朱厚照骂道,“还有你,平时自称豪勇,怎么刚才都不敢吭声?”

    “臣有罪!”钱宁和李应立即跪地请罪。

    一味责罚只能凸显自己的无能和智障,朱厚照接着又开始表扬:“王二郎很好,临危不乱,指挥若定,不愧为朕之肱骨。江彬也不错,敢以身犯险,吸引老虎注意,堪称忠勇!”

    王渊抱拳说:“分内之责而已。”

    江彬虽然被老虎拍断一臂,但到现在都没惨叫过一声,他忍痛咬牙,单膝跪地道:“为君而死,乃人臣本分。能用臣的一条贱命,换来陛下龙体安康,臣便是死了又何妨!”

    “好,你是大大的忠勇之臣!”朱厚照龙颜大悦。

    经此一事,钱宁即将失宠,江彬即将崛起。

    王渊说道:“陛下,朱指挥(钱宁)和李三郎,刚才并非不顾陛下安慰,他们只是不知该如何营救而已,生怕自己胡乱施为反而害了陛下。”

    李应立即磕头谢罪。

    钱宁感激地看了王渊一眼,哭嚎道:“陛下,就像王学士说的那样,臣真的想救陛下啊,若是怕死又怎会留在笼内?臣只怕稍有异动,反而将老虎激怒了!”

    朱厚照还是比较重感情的,虽然心里有疙瘩,却挥手道:“好了,别跟哭丧一样,朕知道你们的心意。”

    王渊又说:“陛下,江游击受伤不轻,还是快请御医吧。”

    “对,快宣御医!”朱厚照下令道。

    江彬看向王渊的眼神满是怨毒,显然已经知道谁在踹他屁股,害他刚才差点被老虎吃掉。他跟王渊视线一接触,立即低头说:“多谢陛下关心,多谢王学士挂怀,臣一点小伤不算什么,武将哪有不受伤的?”

    朱厚照越看江彬就越顺眼,高兴道:“江游击果然豪勇,受此重创居然不皱眉头,关公刮骨疗伤也不过如此!”

    江彬说:“陛下过誉了,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惜命,这只是本分而已。”

    朱厚照感慨道:“话虽如此,可又有几人能做到?”

    钱宁下意识的感觉不对劲,不能任由江彬发挥下去,立即接话:“陛下,王学士就能做到。王学士多次冲击上万贼寇,又敢身先士卒以少胜多,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只为竭尽全力忠君报国!堂堂正正之战,贼寇披坚执锐,可比一只老虎危险得多!”

    朱厚照联想到王渊的作战经历,不禁点头说:“确实如此,王二郎可谓人臣楷模。”

    李应也跟着说话:“王学士不但不怕死,而且还不爱财。臣听说,他考上状元所收礼物,全都捐给遭受兵灾的百姓了!便是他授赐的良田,也尽量给佃户减租,只为让百姓能够过得更好。”

    钱宁和李应都是锦衣卫,互相之间本有争宠的意思。此刻杀出个江彬,却让他们两个联合起来,并且拉上王渊一起对抗。

    实在是,江彬表现得太精彩,而且又是个会说话的,一番言语就讨得皇帝欢心。

    朱厚照微笑点头,赞许道:“王二郎确实难得。”

    好不容易得到圣眷,居然被两个锦衣卫分散皇帝注意力,江彬此时把钱宁和李应也一并恨上。他不顾手臂疼痛,磕头大喊:“恭喜陛下,有王学士这般文武双全之良臣,必定开创我大明中兴盛世!”

    “好,很好,你们都是朕的中兴臣子。”朱厚照更加高兴,完全把刚才跟老虎的误会忘得一干二净。

    江彬给御医拉去治伤,王渊等人则陪着皇帝用膳。

    厮混一阵,皇帝前去如厕。

    钱宁避开随侍太监,对王渊说:“王学士,小心江彬此人,他刚才的眼神不对劲。”

    李应说:“我也看到了。”

    钱宁又说:“以此人的心机,若非被老虎吓坏了,估计他对王学士的仇怨都不会表现出来。”

    王渊点头道:“我知道。”

    钱宁低声道:“我等三人,皆为陛下近臣,今后当不分彼此,定要将江彬此贼逼走。”

188【一得一失】

    第二日,清晨。

    王渊刚刚吃过早饭,就得知江彬派亲随前来拜会。

    那亲随也是个糙汉子,但举止有礼有节,说话条理清晰。他向王渊抱拳行礼道:“我家将军仰慕王学士威名久矣,一直无缘拜会。昨日一见,更是敬佩,为王学士风姿所慑,恨不得与君沙场共事,斩尽天下贼寇!”

    “哪里,哪里,”王渊不知道对方想干啥,只笑道,“江游击悍勇无比,竟敢扑击猛虎,实在令人佩服之至。”

    那亲随命人抬上一个木箱,打开盖子说:“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王渊随便扫了一眼,里面全是银锭。观此木箱的大小,怕是有好几百两,江彬好大的手笔!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昨天他还差点把江彬害死。王渊顿时变得更加警觉,把江彬列为危险人物,今后必须严加提防。

    实在是这人太邪乎了,短时间内就把皇帝哄得团团转,昨天甚至得到一块豹字腰牌,以边将身份可以自由出入豹房。连亲自引荐的钱宁,现在都如临大敌,开始琢磨着如何打压江彬。

    昨天王渊也是没有办法,为了转移老虎的注意力,必须把一个人丢出去。加上朱厚照在内,当时笼子里只剩五人,王渊不会傻到亲自上前,更不可能对钱宁和李应下手,那就只剩一个江彬了。

    更何况,江彬撅着屁股作势欲扑,而且就在王渊前方几步。连姿势都摆好了,王渊不抬脚踹一下,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得罪就得罪呗,特殊时刻,没有多余选择。

    那老虎很可能是一只东北虎,体型大得吓人,一爪子就把江彬的手臂拍断,王渊自负万人敌也不敢硬刚。

    至于用兵器杀虎?呵呵。

    能不能破防都难说,就算用弓弩射中虎眼,也不可能当场将其击毙。受伤的老虎更加凶残,怕是要进行无差别攻击,直接将朱厚照拍死都有可能。

    不经意间,王渊露出贪财的样子,笑着对那亲随说:“既是江游击美意,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你回去跟江游击说一声,就说昨日皆为误会,当时情势危急,不得已而为之,希望江游击不要放在心上。我与他,皆为陛下近臣,一个文官,一个武将,没有任何冲突,理应携手相助。从今往后,我在朝,他在外,可互为倚仗矣!”

    亲随留下银子,立即拜别离开。

    回到城南十里地外的临时军营,亲随将自己跟王渊会面仔细诉说。

    江彬问道:“他真就直接把银子收下了?”

    亲随答道:“收下了,还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江彬讥讽道:“嘿,我就说嘛,哪有文官不贪财的?这王学士还真会装模作样。”

    亲随又把王渊的话转述一遍。

    江彬更是乐得发笑,对亲随说:“你辛苦了,且退去吧。”

    王渊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就是想学杨廷和那般,以文臣身份暗中结交武将。今后,王渊是江彬的朝中倚仗,而江彬则在沙场帮王渊建功,这是一套文武官员惯有的合作模式。

    若换成别的武将,肯定高兴无比,踹屁股喂老虎什么的小事,瞬间就忘得一干二净。

    但江彬有更大的野心,他想以边将身份,留在豹房飞黄腾达!不但自己要留下来,还想把军队留下来,甚至想把军队一起送进豹房。

    是不是异想天开?

    历史上,江彬做到了!非但如此,还把钱宁给弄得失势。

    此时此刻,江彬感受到王渊表达的“善意”,果然把“小小”仇怨放到一边。王渊是状元,又是名将,他暂时动不得,何不与之结交捞好处?当务之急,是要诋毁钱宁,拉更多边将到皇帝身边做事。

    文官就是如此牛逼,江彬把王渊恨到骨子里,都不敢真的进行报复,反而将攻击目标对准了钱宁。

    接下来半个月,江彬每天出入豹房,吊着断臂跟皇帝畅谈兵事。

    这家伙虽然没啥著名战绩,却也是个凶悍之辈。在南直隶与贼交战时,连续被射中三箭,其中一箭从脸部射入,再从耳边透出,他拔掉箭矢便继续战斗。

    也正因为脸上的箭伤,被朱厚照格外看重,认定了江彬骁勇善战。

    李应某日出宫,对王渊大吐苦水:“若虚,这个江彬太厉害了。他才面见陛下几天啊,居然每日与陛下同吃同睡。到现在,陛下都不看球了,也不怎么理我了。就连朱指挥(钱宁),都很少得到陛下召见,如今陛下专宠江彬!”

    王渊笑道:“陛下喜言兵事,江彬又是边将,刻意投其所好,自然恩宠有加。”

    李应抱怨说:“这人升官太快,一个小小游击,只与陛下每日谈兵,居然官升都指挥佥事!”

    明代游击将军,只是军队职务,没有固定的品级。江彬之前的真正官职,乃是正四品指挥佥事,等于陪皇帝谈兵半个月,直接官升两级成了正三品。

    都是钱宁搞出来的,贪图江彬进献的钱财,主动将其带去见皇帝,现在反而把自己搞得日渐失宠。

    李应说:“若虚,你也知兵,何不与陛下多谈兵事?”

    王渊摇头笑道:“我若谈兵,只会让陛下先行整顿内政,再深入改革大明兵制。这些东西太麻烦,陛下是不喜欢听的,他只喜欢听江彬那些急功近利的法子。”

    “那该如何是好?”李应急道。

    “你慌什么?”王渊问。

    李应忧心忡忡道:“你不晓得,江彬此人太独了。他不断进献谗言,说豹房已被朱指挥(钱宁)控制,让陛下对朱指挥戒心大生,连我们这些近臣都被刻意疏远。”

    王渊笑道:“钱宁不是掌控锦衣卫吗?去搜集钱宁杀良冒功的证据,不管有没有,都肯定可以找出来,再让科道官员进行弹劾。”

    “我怕会适得其反。”李应已经摸透朱厚照的性格。这位皇帝非常叛逆,越是被言官弹劾,江彬估计就越受信任。

    王渊摊手道:“那我也没法子了。”

    王渊就算有法子,也不可能这个时候拿出来。

    朱厚照喜欢新鲜,对人对物皆如此。江彬此刻属于最受宠的时候,谁若对江彬动手,就等于踩到朱厚照的尾巴,有些类似抢了朱厚照的新玩具。

    而且,王渊终于想起江彬是谁了,就是这货怂恿朱厚照逃离京城,悄悄跑去边疆跟蒙古小王子打仗!

    你不是喜欢教唆皇帝亲征吗?老子在战场上坑死你!

    刚刚送走李应,仆人就来禀报:“老爷,外面有四个国子监生求见。”

    这些国子监生,一个叫席春,一个叫席彖,都是王渊的座师席书的亲弟弟,如今皆在北京国子监读书。

    还有一个叫箫鸣凤,浙江山阴人,是王阳明新收的弟子。

    另一个叫徐景嵩,辽东人,出身于边将世家。

    王渊的《数学》、《几何》和《物理》,不知不觉已经传播到国子监,这四位都是来求教学问的。

    谁传过去的?

    一个叫方楷的国子监生,这货出身于阴阳世家,父亲和祖父都在钦天监任职。他不好好学习阴阳术数,居然苦读四书五经,而且考上举人做了监生——阴阳户并非贱籍,长子和次子必须学阴阳术,其他子嗣可选择做其他事情,包括读书考科举。

    在方楷的传播之下,北京国子监已经有了一个十多人的小团体。就跟杨慎当年组建文学社团一样,他们也在国子监组了个“物理社”,节假日便聚在一起研究相关学问。

    席春、席彖、箫鸣凤和徐景嵩前来求教,获得了王渊的热情接待。

    随后,北京国子监“物理社”,越来越多成员前来求学,王家大宅干脆成了他们的社团活动基地。

    江彬受宠的时候,把许泰等边将也拉进豹房,势力越来越庞大。而王渊有了国子监生血液注入,学术团体力量也日渐增强,至棉花收获季节已经有三十多人!

    一个在皇帝身边,万众瞩目,备受责难。

    一个在朝廷之外,无人关注,默默发展。

    前者一旦失势,必被群起而攻之;后者一旦得势,必将风行于天下。

189【王门心学之物理学派】

    城西,王宅。

    实验室现在挂了一块牌匾,名曰“格物堂”。另有一处大殿,被王渊命名为“致知堂”。

    杨慎最近已经不怎么来了,他学会基本知识点之后,喜欢窝在家里一个人研究,只在休沐日过来跟王渊进行交流。

    杜瑾、宝朝珍已从天津查账归来,王文素也难得请假来听课。

    除了王渊自己的学生之外,此刻还有三十多个国子监生、顺天府学士子,全都齐聚于王家“致知堂”。

    这是王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讲学,他说:

    “儒家有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朱子云:物格者,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知至者,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

    “这就是我把此门学问命名为‘物理’的原因,就像朱子说的那样,所谓格物,是物理存在于天地之间、无处不在。我们通过观察、假设、实验、论证等途径,就能真正进行格物,从而知晓物理。知晓物理,便能致知,达到‘吾心之所知无不尽’的境界!”

    “朱子云:知既尽,则意可得而实矣;意既实,则心可得而正矣。我们通过格物,研究物理,从而致知,从而诚意,从而正心。”

    “心既正,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所以,我们研究物理,并非旁门小道,乃儒家学问之大道!”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子云: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物者也……我们研究物理,格物致知,便是朱子所说的人之所得乎天,虚灵不昧,具众理而应万物者。”

    “什么是物理?便是朱子所云,具众理而应万物!”

    王渊张口“朱子”,闭口还是“朱子”,完全把朱熹当成了工具人,将朱熹批注篡改得面目全非。

    但王渊这套理解方式,并不影响科举考试,因为他对四书五经、朱熹批注一字不改!他只是在程朱理学的哲学基础上,增加了一套方法论而已,从而产生的学术割裂他才懒得管。

    王阳明、湛若水的心学,为啥能吸引无数明代中期的士子?

    就因为程朱理学的方法论有问题,王阳明和湛若水各自提出了一套方法论!

    眼前这将近四十个听众,本来只把物理视为小道,就像对待诗词、音乐和医术一样。但听到王渊的一席话,瞬间就打开新世界大门——原来格物致知便是如此简单!

    朱熹说,人生来本该啥都知道,只因灵魂受到污染,才显得蒙昧愚蠢。圣人不会被污染,因此生而知之。普通人需要不断努力,通过儒家提倡的那一套进行锻炼,才能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让自己渐渐趋近于圣人。

    问题是如何锻炼?

    用君子的品德来严格要求自己,便能通晓天下至理?打坐修心,就能格物致知?

    只要脑子没有读书读傻,就知道这是有问题的。

    于是,王阳明就说,心外无物,心便是理。每个人生来俱备良知,只不过良知被蒙蔽,若能找回自己的良知,便能正确认识天下事务,从而达到圣人的境界。

    这似乎跟朱熹大同小异,但王阳明又说,必须知行合一。知而不行是假的知道,行而不知是假的德行,知与行是互相促进的。如此就补足了漏洞,至少能让士子们有一个方向,不像程朱理学连方向都不给。

    湛若水的白沙心学,虽然也是从“心”出发,但却认为心外有物,而且必须随处体认天理,用格物来认识天理,用仁(类似良知)来达到这一切。

    王渊更简单直接,不要问啥是格物,问就是做物理实验!

    三十多个学生听得如痴如醉,豁然开朗,有几个当场就站起来给王渊恭敬作揖。

    王阳明刚收的弟子箫鸣凤,则不由皱眉道:“王学士,先生说‘心无外物’。你也是先生的弟子,为何你心外全是物?照你这个说法,倒更像是白沙心学,而非先生的王门心学。”

    王渊笑道:“在我看来,心外无物,是心不为外物所羁。我们研究物理也要秉承‘心外无物’的思想,不能被任何既定思维、日常现象所迷惑。比如月亮,看似是一个圆润皎洁之物,用望远镜则看到月亮表面坑坑洼洼。月亮是物,月亮表面坑洼是理,我们应该用过正确的方法,抛开既定观念,正确认识属于月亮的理。”

    王大爷若是知道自己的“心外无物”被如此曲解,怕不要提刀追杀王渊几条街。

    箫鸣凤刚拜师时间不久,还没学到王门心学的精锐,居然被王渊说得哑口无言,完全不知该如何反驳。

    陕西籍监生刘储秀站起来,抱拳行礼道:“王学士,你之言格物,只是格死物。而朱子所言格物,还有活物,还有仁义礼智孝之类的美德。你刚才所言格物致知,未免太偏颇狭窄了。”

    诸生一听,都觉有理,等着听王渊如何解释。

    王渊怎会留下如此大的漏洞,他笑着说:“儒家八目,是循序渐进的。格物、致知乃是基础,之后还有诚意、正心、修身,你所言活物和美德,都是格物致知之后的事情。”

    刘储秀又问:“王学士做抛物试验是格物,难道抛物能得出孝敬父母这样的天理?”

    王渊笑着说:“这位朋友,我推荐你去听阳明先生讲学。阳明先生认为,孝顺父母既是天理,也是良知,根本不用学就知道。”

    刘储秀还问:“也即是说,王学士的物理,确实只能格死物?”

    王渊摇头道:“当然不是。人是活物,人为什么需要喝水?为什么需要睡觉?为什么会做梦?为什么要生病?这些道理,都能慢慢格出来,只不过我们还没找到方法。我这套物理论,只是不能格出情感、道德之类的天理。”

    “所以,王学士的物理还有缺陷。”刘储秀道。

    王渊解释道:“我将其命名为物理,本身就着重于物。我出自心学门下,这套物理学,只是对心学的补充。若你等能够学好心学,又能学好物理,则天下之理尽在掌握!”

    “原来如此,受教了!”刘储秀说。

    辽东籍监生徐景嵩问道:“王学士,就算格尽死物,知道月亮长什么样子,知道车轮如何做功,又对人有什么用处呢?”

    “有大用!”

    王渊说:“运用物理知识,我的弟子已经改良出五锭纺车,若此纺车推行天下,则能让无数百姓受益,为大明积累更多财富。运用物理知识,还能依靠杠杆原理,验算出回回炮和火炮的抛物轨迹,让大明士卒作战时发炮更准。运用物理知识,还能更好的修筑提拔,让百姓免遭旱涝之患。运用物理知识,可以研究如何让田亩增产,令天下黎民能吃饱饭。你说,物理没用吗?”

    徐景嵩服气道:“确实有用。”

    河南籍监生谷高突然抬杠:“王学士所言,皆为百工事。我等士子读圣贤之书,难道格物致知,就为了当工匠吗?”

    王渊反问:“你可会写字?”

    谷高乐道:“王学士说笑了,我乃举人监生,如何不会写字?”

    王渊又问:“你可知,有人靠卖字为生?”

    谷高不屑道:“卖字为生之人,斯文扫地。”

    王渊说道:“百工就如那卖字之人,而你我研习物理,则如同造字之人,怎可与百工混为一谈!燧人氏若不钻木取火,你我此刻还在茹毛饮血。钻木取火,便是物理。我等皆为燧人氏,而非给人做奴仆的烧火匠!”

    谷高哑口无言,却又总觉哪里不对劲。

    王渊又说:“你我当中,若有谁能使用物理知识,让天下农田亩产十石。会被讥笑为百工?会被认为是农户?不但不会,你们甚至能生而为圣,死而为神,世世代代接受香火供奉!”

    这个比喻立刻说动诸生,是啊,我们乃劳心者,百工为劳力者,怎可混为一谈?

    又有人抬杠道:“天下怎会有亩产十石的事情?”

    王渊笑道:“如今之水田,多者亩产四石五石,秦汉之时能产这么多吗?若我等研究农事之理,即便不能亩产十石,亩产六石可耶?亩产七石可耶?亩产七石,便令天下粮食增产三分之一,能多养活三分之一的百姓。能减少多少流民?流民少了,造反的便少了,又能活多少性命?大明中兴之日便至矣!”

    “说得好!”有人大声喝彩,诸生也欢呼雀跃。

    当然,也有心里不服的,始终把物理学视为百工之道。他们之所以继续跟着王渊学习,只不过想借助王渊的身份而已。

    毕竟王渊乃翰林院侍读学士,明年的顺天府乡试、后年的全国会试,王渊都有可能担任同考官,甚至是乡试主考官!

    不管如何,从今日起,王渊的学术便有定位了,属于王门心学之物理学派!

    只不过嘛,王渊虽然供奉王阳明为祖师爷,王阳明却不承认物理学派归属心学门下。

190【物理无极,吾心无尽】

    箫鸣凤恭恭敬敬递上一本刊物:“先生,此为《物理学刊》,每月初一按时发行。由王学士出资创办,并亲自担任学刊总裁,物理社同仁供稿并担任编辑、校对,雇佣民间学究进行手抄。”

    “总裁”一词很早就有,比如李东阳、刘健、谢迁,便是弘治版《大明会典》总裁,职务相当于总编辑。

    王阳明拿起学刊随便翻阅几页,不禁哑然失笑,同时又觉得蛮有意思。

    《物理学刊》的封面很简洁,就刊名四个大字。

    扉页是朱熹的两句话:“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

    至于内容,则分为两个版块——

    物理小识:介绍物理小知识。第一期讲解杠杆原理,从筷子一直阐述到轱辘提水,教大家如何运用杠杆原理节省力气。

    物理实验:刊载物理社成员做过的实验,各种实验五花八门,有些连小孩子都知道结果,其中却蕴含着重要的物理知识。

    仅看这些内容,别说宗师大儒,便是举人秀才,都觉得王渊不务正业,根本不会联想到他在挖理学根基。

    王阳明却非常了解自己的学生,感慨道:“好大的口气,好大的野心!”

    “物理”这个词太大了,比“格物致知”大得多,它源自朱熹的“具众理而应万物”,乃万物之理也!作个不恰当的比喻,物理如果是烹饪,格物、致知便是烧火、煮饭。

    王阳明端详着扉页来回踱步,喃喃自语道:“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这小子真能做到应万物之理吗?”

    王阳明已经从箫鸣凤那里知道,王渊对他的心学进行胡乱阐述,师徒二人的学术理论南辕北辙。

    让王阳明放弃心学,那是不可能的。同样,王阳明也无法逼迫弟子,他知道王渊跟自己是一类人,撞了南墙也永远不会回头。

    王阳明突然笑起来:“等元明(湛若水)从安南回来,可让这小子拜入白沙门下,他们都是体察万物而得其理。”

    箫鸣凤道:“先生,弟子心中迷惑不解。”

    王阳明问道:“有何迷惑?”

    箫鸣凤说:“弟子觉得先生所讲很有道理,王学士所讲也很有道理。但你们二人所讲,又似乎完全背离,弟子不知道该听谁的。”

    王阳明笑道:“可像王二郎宣扬的那样,一边修心学,一边学物理。心学以正身,物理以格致,王二郎也没反对致良知,也没反对知行合一啊。”

    “那心外到底是有物还是无物?”箫鸣凤求教道。

    王阳明开解道:“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神,皆从此出!”

    箫鸣凤脑子更晕,迷迷糊糊走出门去,怎么想都搞不明白,只能前去求教王渊。

    王渊笑道:“先生所讲‘心外无物’,有些类似于禅宗,是内心不滞于物的意思,并非真的心外没有万物。一个人可以感知万物,认识世界的真相,最后反视自己内心的良知。至此,我心便是世界,世界映照我心,从而达到圣人的境界。”

    “原来如此,”箫鸣凤恍然大悟,又问,“那先生的一席话是什么意思呢?什么造化,什么精灵。”

    王渊解释说:“良知是心,为造化所出,因此造化高于良知,是世界万物之本源。你可以这样理解,我们物理研究的万物,便是天地造化所生。我们研究物理,也是在探求天地造化,跟先生的致良知没有冲突。造化在上,物理在外,良知在心,三位一体,如是而已。”

    箫鸣凤犹如被闪电劈中,瞬间感觉自己悟道了,恭恭敬敬给王渊行弟子礼:“师兄不愧为先生门下首席弟子,于心学一道,胜我百倍矣!”

    王渊也是突然想通的,原来物理跟心学可以互补。

    想必王阳明故意讲得神神叨叨,让箫鸣凤被迫向王渊求教,那段话就是专门说给王渊听的!目的很简单,让王渊在探究万物的同时,千万不要迷失自己的本心,不要被外物把自己的本心扰乱了。

    有了王阳明的补充,物理学派从今往后,可以堂堂正正说自己是心学流派。

    ……

    黄家。

    黄峤也弄到一本《物理学刊》,是从杨慎那里借来的。

    杨慎这段时间虽然也参加文学聚会,但露面的次数比以前少得多。朋友们不断询问,才知道杨慎痴迷于物理,于是大家都对物理非常感兴趣,想搞明白到底什么玩意儿能把杨慎迷成那般模样。

    于是乎,丽泽会成员纷纷研读《数学》、《几何》和《物理》。

    初次接触,便有九成以上丽泽会成员放弃,只有寥寥两三个人觉得蛮有意思,黄峤便是其中之一!

    黄峤对于四书五经不在行,连个举人都考不上,跟着杨慎厮混一段时间,诗词歌赋倒是大有进展。没成想,他居然有不俗的数学天赋,随即又对物理兴趣备至。

    “兄长,你在忙些什么呢?这几天都不出门了。”黄峨跑进来问。

    黄峤说:“研究物理。”

    黄峨好奇道:“格物致知?”

    “对。”黄峤点头说。

    黄峨顿时笑起来:“你就对着一本书格物致知?”

    黄峤翻回《物理学刊》的扉页,指着那两行字说:“朱子有云,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只要精通物理,则可知天地奥妙。”

    “那你是怎么精通物理的?”黄峨问。

    “观察,推测,实验,总结。”黄峤道。

    黄峨总感觉大哥神经兮兮,似是犯了癔症,但说话又极有条理,不像已经变成傻子的模样。

    黄峤叹息道:“可惜家中条件有限,只能从书本上看别人做实验,难以自己用实验进行验证。唉,为何创此物理学派者,偏偏就是他王二郎呢?”

    “王二郎?”黄峨顿时来了精神。

    “就是他,物理学一道,乃王二郎所创,”黄峤摇头说,“他拒绝了咱们家的提亲,我可拉不下脸上门求教。”

    黄峨噘嘴道:“谁说他拒绝了,只是没有父母之命,暂时不好答应而已。”

    “你呀,还帮着他说话!”黄峤怒其不争。

    黄峨问道:“兄长,能教我学物理不?”

    黄峤扔给妹妹三本书:“自己看!”

    《数学》和《几何》都有刻印版,内容比较完整,只是缺了微积分而已。《物理》就只有手抄本,而且各种手抄本皆不同,抄录时间越往后就内容越多。

    黄峤手里的三本书,全是手抄本。他自己懒得抄,花钱请人抄的,反正也没费几个钱。

    黄峨拿到书后立即观看,刚开始感觉很枯燥,若非作者是王渊,她才懒得再翻呢。硬着头皮、耐着性子,黄峨苦学半个多月,终于开始沉迷到数理世界中。

    嗯,兄长既然羞于求教,那我便帮他去学习——黄峨给自己找了很蹩脚的理由。

    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跑去别个男人家里求学,传出去肯定被人说风凉话,但黄峨还真就逮着面纱去了。

    “老爷,有位姑娘前来求学,说想学习物理知识。”仆人进来禀报。

    “快请!”王渊顿时大喜,自己的传道事业很有效果啊,居然把女人都主动吸引过来了。

191【黄小妹】

    夏婵望着前方的宅门,眼睛里写满了兴奋,却扭捏劝阻道:“小姐,男女授受不亲,便是说话都得注意分寸,更何况私自到外面求学。咱们……咱们还是回去吧,夫人知道了肯定要怪罪,而且老爷好像也快回京了。”

    黄峨心中忐忑,嘴皮子却硬:“宋姐姐千里拜师都不怕,我们京中求学有什么可怕的?”

    夏婵说:“宋姑娘是蛮家女,没那么多规矩。小姐可是汉家闺秀,可别被宋姑娘带坏了。万一这事传出去,今后小姐可怎么嫁人啊?”

    “反正我也别想着嫁给别人。”黄峨确实被宋灵儿带坏了,换成以前可没这么大胆子。

    宅门再次打开,门子恭迎道:“两位姑娘请进!”

    夏婵抓住黄峨的手臂往后扯,自己却踏前半步往里看,嘴上还说:“小姐,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进去之后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黄峨哭笑不得,啐道:“什么叫没有回头路?说点吉利话!”

    主仆俩被一路领去格物堂(实验室),黄峨目不斜视,夏婵却四处张望。她们以前拜访闺蜜,也曾去过其他官宦府邸,但专访男子还是头一遭,这一切都让夏婵感到无比新鲜。

    “王二郎家的宅子好大啊!”夏婵惊叹道。

    在北京城里,勋贵们的宅院面积较大。那都是朱棣赏赐的房子,当时城中居民还很少,房子可劲儿的往大了造。

    而在当朝文官之中,李东阳府则是最大的,跟王渊的宅子一样,也属于皇帝所赏赐。

    但李东阳毕竟住城里,再大也就那样了,占地不过三十亩而已。王渊的宅院却有二百零八亩,这让夏婵感到无比震撼,毕竟黄府面积只有这里的一个零头。

    夏婵心里就想啊:“若小姐能嫁给王二郎,我作为贴身丫鬟,岂不也能过来住大宅?”

    半道上,他们遇到周冲。

    负责领路的仆人立即行礼,还介绍道:“周管事,这两位姑娘是来求学的。”

    周冲见黄峨蒙着面纱,也不便多言,只抱拳致意便离开。

    夏婵心里又在想:“这便是王二郎的管家了,长得还蛮周正的。夫人的贴身丫鬟,就被老爷许配给管家,若小姐能嫁过来,会不会也把我许给管家?嫁给这个周管事倒也不亏,但总比不上王二郎威风。若能给王二郎做通房丫头更好,生下一男半女还能当如夫人。”

    想着想着,夏婵便笑起来,感觉自己今后前程似锦。

    “唉哟!”夏婵思绪翻飞之间,绊到东西差点当场摔倒。

    黄峨提醒道:“当心一点,你刚才在傻笑什么?”

    “没……没什么。”夏婵矢口否认。

    主仆二人来到格物堂,王渊已经亲自迎出来。

    “王学士万福!”黄峨带着丫鬟给王渊屈身行礼。

    黄峨虽然蒙有面纱,夏婵却直面示人,王渊一眼就将其认出。王渊惊道:“可是黄小姐?”

    黄峨又执弟子礼:“小女子偶得王学士三卷著作,拜读之后,憧憬万分。心中又有无数疑惑,特来登门求学,还望王学士不吝赐教。”

    “这个嘛……恐怕有些不方便。”王渊顿时头疼无比。

    黄峨问道:“王学士可是看不起女儿家?”

    “那倒不是,”王渊苦笑着说,“黄小姐请进吧。”

    今天国子监生没有休假,跑来实验室的倒是不多,但也有好几个翘课的,另有三个顺天府学生员亦在此。他们见来了个蒙面少女,都感到特别惊讶,得知是来求学的,就更加觉得离奇。

    黄峨落落大方,朝诸生行万福礼,问候道:“小女子姓黄,字秀眉,见过诸位学长。”

    闺名不便透露,但字却可以,黄峨这个字估计是自己取的。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诸生们自然欢喜。也不好意思问她是哪家闺秀,纷纷称呼黄峨为“黄小妹”。

    实验室分为多个区域,分别在做不同的实验。

    以学生们现在的水平,大多数都没能力做创新性实验,都在学着做重复性实验练手而已。

    黄峨带着丫鬟一路观察,愈发感觉新鲜,这里比她想象中更有趣。

    见王渊满手油墨,正在操作一台奇怪的机器,黄峨好奇道:“王学士也是在做什么实验吗?”

    王渊笑道:“我在研制蜡印机。《物理学刊》每期都请人誊抄,浪费钱财不说,誊抄速度也慢,于是我就想着自己做蜡印机。”

    夏婵插话道:“用活字印刷啊,京城的印书坊都会。”

    王渊解释说:“《物理学刊》有大量图案,根据实验的内容不同,每次的图案也各不相同,活字根本没法全部印刷。雕版印刷更不划算,成本太高了,印完一期之后,那些雕版只能劈了当柴烧。”

    黄峨盯着那台蜡印机,问道:“王学士可把新式印机做成?”

    “且看。”

    王渊笑着坐下,拿起铁笔,把《物理学刊》扉页的内容刻好。然后将白纸和蜡版放在机器中固定,拖动滚轴反复按压,立即就将朱熹的两句名言印刷出来。

    黄峨惊叹道:“好方便!王学士如何做到的?”

    王渊讲解说:“蜡版是特制的,顾名思义,上面有一层蜡。铁笔在蜡版上刻字,对应铁板的凸起纹路,就能划破蜡纸的蜡层,露出蜡纸自身的细小孔隙。印刷之时,油墨透过蜡纸孔隙,便能完成印刷工作。”

    “也挺简单嘛。”夏婵笑道。

    王渊也笑道:“主要是蜡纸的选择,我一共换了十六种纸,才挑选出最适合刻印的纸材。”

    诸生也纷纷过来,围着蜡印机议论纷纷。

    “有此蜡印术,今后传播文字方便百倍,可比肩活字印刷也!”

    “对万千学子来说,此物亦是神器!”

    “我等研究物理,果然功比仓颉,只一个蜡印术,便能在大明广兴教化!”

    “……”

    这玩意儿不适合用来大规模印书,但小规模印书却方便无比。

    比如杨慎的丽泽会,每年都会出社刊,其实就是社员们的诗词文集。内容也不多,只薄薄的二三十页,而且每次只发行几十本。如果走传统印刷流程,那就太麻烦了,还不如请人直接手抄呢。

    有了蜡印术之后,杨慎就能直接进行蜡刻,一天时间便把会刊搞定了。

    另外还有道试、乡试、会试的程墨,也就是考试范文。许多偏僻穷困的州县,做程墨集本都非常敷衍,编出来让文吏随便抄几份就完事,根本没有多余尽量进行批量印刷。

    广大学子想要获得程墨,要么托关系借来手抄,要么慢慢等着买富裕州县的本子,反正非常不方便!

    蜡印术发明出来,即能造福无数学子,让他们在第一时间就获得范文资料。在江南或许功绩不显,在云贵这种穷省却受益无穷!

    王二郎真是好聪明啊!

    黄峨偷偷朝王渊望去,越看越喜欢,笑着说:“王学士,能让我刻一篇吗?”

    “黄小姐请。”王渊让出座位。

    黄峨笑道:“王学士可与学长们一般,呼我黄小妹即可。”

    王渊没有接话。

    黄峨趴在桌上,拿起铁笔刻版。可惜她不熟悉硬笔书写,刻出来的字有些走形,只能脸红着不断调整力道。

    “哎呀,这里刻错了。”黄峨颇为窘迫,感觉浪费了一张蜡纸。

    “不碍事的。”

    王渊吹红火折子,靠近错误处慢慢熏烤,待蜡面融化之后说:“这叫‘融蜡平错’,可以重新刻版。”

    “真方便。”黄峨由衷赞叹。

    八十、九十年代的中国学校,男老师们刻版才叫潇洒呢。一边抽烟一边刻卷,出错了都不用找火柴,直接将烟头挨过去便是,纠错之后继续抽烟,整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

    等黄峨耍得高兴了,王渊对众人说:“你们继续做实验,我去豹房觐见陛下,把这套蜡印机献给朝廷。”

    蜡印机确实有商业市场,但同样容易仿制,而且拿来做生意也比较繁琐。王渊懒得赚这种辛苦钱,直接献给朝廷算球,由工部将其推行天下,顺便能还积累自己和物理学派的名望。

    对于天下文人来说,改良纺车只能让他们嗤之以鼻,发明蜡印机却能让他们万般推崇!

192【两个佞臣】

    豹房,龙榻,江彬与皇帝对坐下棋。

    江彬没有选择跪坐,也没有选择盘坐,而是一条腿盘着,一条腿竖直踩榻,还用手抱着膝盖。毫无正形,毫无规矩,严格来说是对皇帝的大不敬。

    但是,朱厚照全程视若无睹,反而认为武将就该这么不讲规矩。

    就在前些日子,轮值守卫豹房的锦衣卫千户周骐,呵斥江彬对皇帝太过轻慢。没过几天,江彬就抓住周骐的工作疏忽,竟然靠打小报告,让朱厚照把周骐给处死了!

    江彬是这样对朱厚照说的:“陛下欲练精兵,自当严格军令。可豹房侍卫都玩忽职守,又怎能把普通士卒训练成精兵呢?请斩此人!”

    朱厚照深以为然,就此将自己的贴身侍卫给砍了。

    从此之后,皇帝身边的太监和侍卫,无人再敢跟江彬争宠,也无人再敢说江彬半句坏话。

    “陛下问臣天下精兵在何处,”江彬手执棋子笑道,“一在宣府,一在大同,一在延绥,一在辽东。”

    朱厚照摇头微笑:“还有一处在宣武门外,为王二郎亲自练出。训练两月有余,便以少胜多,三千破八千。而且令行禁止,受命看守蹴鞠场,两个小兵就敢杀死建昌候的家奴。”

    江彬明显是知兵之人,反驳道:“王学士所练士卒,确实严守军令,可他们没有经历过血战,算不得真正的精兵。这些兵用来剿贼尚可,若遇到蒙古铁骑,必然会出现很多问题!”

    朱厚照问:“三千破八千不算血战?”

    “不算,”江彬斩钉截铁道,“臣详细询问过交战过程,此战能胜,全靠王二郎骁勇无双。王二郎为何要身先士卒,连自己的马都不骑了?就是因为知道,他麾下士卒未经血战,徒有纪律而已,真正交战很可能全军崩溃。所以他才走在最前面,说自己不退,谁都不许退。反贼纪律更差,又慑于王学士威名,因此被正面冲溃!从双方死伤人数就可知,那一战并非血战,官军的伤亡微不可言。”

    “原来如此。”朱厚照恍然大悟。

    江彬感慨说:“所以,臣对王学士佩服之至。他其实是带着几千乌合之众,全凭自己武勇和威名,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赌上性命才剿灭齐彦名的。如此气概,如此豪勇,不逊于古之名将!”

    “王二郎,真乃当世无双之虎臣!”朱厚照拍手大赞,对王渊更加欣赏,也对江彬更加看重。

    江彬能够迅速获得皇帝赏识,真不是考溜须拍马,他肚子里确实有货。抛开沙场战绩不提,至少这家伙纸上谈兵厉害,战后复盘工作更是做得优秀。同时,他虽然怨恨王渊,却知道皇帝对王渊信赖有加,不但不进谗言,反而各种说王渊好话。

    反正一切都顺着皇帝的喜好去说,纸上谈兵把皇帝说得晕头转向,朱厚照就爱听这些东西!

    江彬继续说:“因此,城南那六千士卒,只能说训练有素,却不能说是天下精兵。”

    朱厚照问道:“如何才能练出真正的精兵?”

    江彬反问道:“陛下可知太宗皇帝怎样练兵?”

    “略知一二。”朱厚照只在史料上读过,具体操作还真不知道。

    江彬笑着说:“太宗皇帝的练兵诀窍,就是让士卒去打硬仗,打仗活下来的便是精兵。还有便是轮训,每隔三五年,召集地方卫所部队进京操练。今年操练山东兵,明年操练河南兵,练得好了再带出去打仗!”

    朱厚照还是有些逼数的,叹息道:“太宗之朝,钱粮充足,自然能够轮训地方卫所军士。但如今粮政败坏,朝廷根本没有那么多军饷,支撑起这种耗饷无数的轮训。”

    江彬趁机谏言说:“何不召集边境士卒,把他们调来京城,由陛下派人亲自训练。这些士卒都见过血,只是纪律较差而已,若能把他们训练到令行禁止,何愁不能击败北元余孽?”

    “此计甚妙!”

    朱厚照仔细思考一番,点头赞许,但又说:“如果调回边镇精兵,外贼寇边怎么办?”

    江彬回答说:“只需调一部分进京,调走多少,让边镇重新训练多少。”

    “既如此,可行之。”朱厚照被说动了。

    江彬笑着说:“招边镇士卒进京,其实还有更大的用途。陛下只需给足粮饷,又派亲信之人坐营,则两三年后,这些精兵都将成为天子之军!陛下哪天若想亲征,带着这些士卒开拔,上了战场必定如臂使指!”

    御驾亲征啊,朱厚照做梦都想。

    朱厚照当即也不下棋了,在房里来回踱步,整个人越想越兴奋。

    江彬趁热打铁:“练完一批士卒,就去边镇调换另一批。数年之后,则大明边将边卒,皆为陛下之亲军!”

    这话让朱厚照更高兴,抓着江彬的手说:“卿乃朕之子房也!”

    两人立刻开始讨论操作细节,就在此时,有太监传报:“陛下,王学士求见。”

    “宣他进来。”朱厚照笑道。

    王渊捧着蜡印机入内,刚刚走进房间,朱厚照就大笑道:“王二郎,你快进来,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王渊笑问:“有何好消息?”

    朱厚照把江彬的计策重复一遍,兴奋莫名道:“如此良策,执行数年之后,我就能亲率大军把蒙古小王子杀得片甲不留!”

    王渊觑了一眼江彬,提醒道:“计策虽好,就怕户部撑不住。”

    朱厚照对此毫不关心,轻飘飘的来一句:“泱泱大明,连几万军士的粮饷都拿不出吗?若真如此,户部官员皆该论斩。”

    王渊懒得劝谏,便是敲锣打鼓,也叫不醒装睡之人。

    朱厚照明知国库已空,明知穷兵黩武的后果,却非要假装不知道,只是苦了天下老百姓。

    王渊趁机建言:“如果陛下练兵缺银子,臣可以帮陛下赚钱。”

    朱厚照果然感兴趣:“如何赚钱?蹴鞠联赛确实挺赚的,卖千里镜也赚了不少,但对练兵而言无异杯水车薪。”

    王渊将蜡印机放下,正身作揖道:“开海!”

    朱厚照顿时头疼:“开海事大,一堆麻烦,以后再说吧。若我哪天真的凑不出银子练兵,再行开海也不迟。”

    王渊有些失望,只得捧起蜡印机:“陛下,臣今天觐见,是来进献宝物的。”

    “又是千里镜、万里镜?”朱厚照问。

    王渊笑着说:“蜡印机,只需用铁笔在蜡版上刻字,便能轻松进行印刷。一张蜡版,可印八十张纸,若能改进纸料,印一百张也能做到。”

    朱厚照现在满脑子御驾亲征,对这种文治发明没啥期待。他略微有些失望,让王渊当场演示之后,拿着印刷纸皱眉道:“这印得也太劣了,摸起来还掉墨,难登大雅之堂。”

    王渊解释道:“于贫寒士子有大用也!陛下,臣长于贵州边僻之地,求一乡试闱墨亦不可得。若此法通行天下,则边省士子受用无穷。便是江西这等文章锦绣之地,亦有无数贫寒士子,他们无钱买书,也缺少渠道抄书。此法印刷虽劣,却也可供贫寒士子购读。”

    “此言有理。”朱厚照敷衍道。

    王渊又来一句:“若陛下推行此法,可收天下士子之心,也可让满朝文臣感激涕零。”

    朱厚照眼睛一亮,他要调边军入京,肯定会遭到文官反对,正好拿这玩意儿安抚文官。不管能不能堵住文官的嘴,反正也算给他们一个交代,勉强消解一下众臣的怨气嘛。

193【江彬就是个挡箭牌】

    因为在河南提督粮饷,黄珂已经从户部右侍郎,迅速升迁为刑部右侍郎。

    虽然都是右侍郎,但前者属于分管领导,专门督理户部仓储。后者却是常务的,属于正儿八经的右侍郎,也即《明史》记载侍郎有一左一右那个“右”!

    黄珂在刑部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奉命查清副总兵冯祯之死因。

    军方和御史的奏报,存在严重差异!

    军方是如此说的:反贼屯兵洛南,副总兵冯祯率部渡河击之。副总兵时源,参将沈周、金辅、姚信等人率部跟进。由于一路追击,战马饥渴,渡河时主动饮水,导致骑兵部队无法前进,堵塞后续步卒难以渡河。突然又刮风下雨,部队更加混乱。姚信本是后哨,结果跑到最前面。金辅本是右哨,结果根本没过河。姚信所部被击溃之后,副总兵冯祯独战阵亡,其他友军部队全在河对岸看戏。

    都御史和巡按御史却风闻奏报,说反贼被官兵围困,抛洒银钱于地,官兵抢钱大乱,反贼趁机冲阵,将副总兵冯祯杀死并突围。

    御史的奏报把冯祯部将、姚信及其部下给激怒了,他们两部跟反贼浴血厮杀,友军却在河对岸看好戏,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怨气。现在倒好,御史竟然说他们因为临阵抢钱而败,不但没有功劳,连苦劳都没了!

    黄珂已经查清楚了,就是两位御史在瞎搞,以为打仗是小说演义呢,还反贼抛洒银钱导致官军大乱。但现在反贼主力已灭,两位御史有功,将功赎罪,不赏不罚。

    河南镇守太监甄瑾,面对反贼毫无作为。既不知道迎击反贼,也不敢跟文武官员抢功,被文官、武官和太监同时发难,成为这次事件中唯一被罢官的倒霉蛋。

    黄珂在战场上被升为刑部右侍郎,又把事情调查清楚才回京,一回来就遇到大阵仗。

    “父亲为何长吁短叹?”黄峨问道。

    黄珂不愿跟女儿谈论政事:“朝堂之事,你无须多问。”

    朱厚照被江彬说得昏头,死活要调四边镇入京。李东阳直接请求辞职,杨廷和亲自写了一封奏疏反对,司礼监和御马监的太监们都沉默以对。

    从文官到太监,没一个支持皇帝的做法。

    越是如此,朱厚照就越坚持,逼迫内阁、户部和兵部着手操办此事。

    明朝皇帝窝囊?

    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王朝中,明朝皇帝的权利能排前三,仅次于元朝和清朝!别看司礼监和内阁平时能做主,大小事务都不需要经过皇帝,可一旦皇帝想要干啥,谁来反对都毫无作用。

    黄珂之前的职责便是督管户部仓储,深知户部有多么困难。眼看着刘六刘七之乱已平,好不容易能松口气,皇帝突然又玩这出把戏,简直是想把朝中大佬给逼疯。

    不过嘛,杨廷和在劝解无力之下,顺手跟皇帝做了个交易。即以赈济兵乱、修生养息为名,请求朱厚照解散各地皇庄、皇店,将皇庄土地分配给战乱流民。

    朱厚照为了练兵打仗,居然满口同意,把河北、河南的皇庄皇店裁撤一大半。

    黄峨见父亲不愿多言,便躬身告退,拉着丫鬟准备出门。

    “站住!”黄珂呵斥道。

    黄峨问道:“父亲有何吩咐?”

    黄珂质问:“你打算去哪里?”

    黄峨硬着头皮说:“你外边耍耍。”

    黄珂冷笑:“我听你娘说,这段时间,你几乎每天都要出门?”

    黄峨跑回来,挽着父亲的手臂撒娇:“也不是每天,女儿只是偶尔出去。”

    “去见那个王二郎?”黄珂明显已经知道事情真相。

    黄峨立即避重就轻,转移话题:“爹爹,王学士可厉害了,他造出一种蜡印机,可惠及天下贫寒士子。”

    “我知道,”黄珂可不会被牵着鼻子走,“我是问你,身为大家闺秀,为何整日与男子厮混!你知道传出去名声有多坏吗?今后都没人敢来提亲了!”

    黄峨嘟嘴嘀咕:“我也没想过要嫁给别人。”

    黄珂被这话气得差点吐血,下意识挥手欲打,又心疼女儿将巴掌收回,下禁令道:“从今往后,没有你大哥陪着,你不足踏出家门半步!”

    黄峨说:“那女儿就终身不嫁呗。”

    “你……你……何其不孝也!”黄珂感觉心好疼,还没有猪来拱呢,自家水灵灵的白菜就主动跑了。

    黄峨低头不语,沉默相对。

    黄珂其实属于性情中人,并且很迁就自己的妻子儿女。他知道女儿是个倔脾气,思来想去,干脆破罐子破摔:“去吧,为父也懒得管你了。但须切记,不得逾越男女大防,你有本事就把王二郎给我骗回来当女婿!”

    黄峨顿时脸颊羞红:“爹,你说什么呢。女儿自幼习读圣贤之书,怎会逾越男女大妨,而且这个骗字也太难听了。”

    黄珂想了想,又说:“将你兄长也带去,他估计这辈子也考不上举人了,还不如跟王二郎学那什么物理。等再过几年,学出点本事,看能不能给他在工部荫个末流小官。”

    明代三品以上大员,就能请求给儿子荫官。

    文官荫子,一般而言,要么荫为国子监生,要么荫为锦衣卫百户(不能世袭,纯领工资)。但如果想直接当官,也能荫一些九品小官,只不过大佬们都看不上,基本都是让儿子去国子监混几年,等着安排一些清闲职务。

    黄珂现在就是正三品,儿子的国子监生是走正规流程录取的,他的荫子资格现在还没使用。如果儿子真能学到本事,便是荫个九品小官,靠着父亲在朝中做事,怎么也能慢慢升迁至八品以上,甚至从七品、七品都有可能。

    其实就是在王渊身上下注,父亲跟着杨廷和混,儿子跟着王渊混。杨廷和代表现在,王渊代表未来,给大佬们当好腿部挂件便行了。

    若非交好杨廷和,黄珂怎么可能一年之内升三次官!

    黄峨却不管这些弯弯绕绕,立即奉父命去找大哥,死活拉着黄峤一起去向王渊求学。

    “王学士,这是我大哥黄峤,你们以前见过的。”黄峨笑着对王渊说。

    王渊抱拳道:“世兄有礼了。”

    黄峤虽然因为求亲之事,心里对王渊颇为不满,但碍于身份地位,只能赔笑道:“不敢当。”

    兄妹二人很快来到实验室,他们发现今天杨慎也在。

    杨慎自然是为蜡印机而来,他想弄一台机器去丽泽会,今后出会刊也更加方便。

    “现在还是有个问题,蜡纸太脆,极易折损。”王渊说。

    杨慎问道:“不能再改进吗?”

    王渊答道:“我挑选纸材的时候,发现只有桑皮纸和枸皮纸勉强合用。又请造纸工匠精心研制两月,才尽可能造出最薄的纸张,市面上的纸张做蜡纸无法透墨!若再改进,恐怕一时之间难有收获。”

    杨慎大包大揽:“我去跟工匠们探讨一下,看还有没有其他法子。”

    可惜王渊是个土木工程狗,对造纸方法一窍不通。

    中国传统造纸工艺,以石灰法为主,纸张强度已经非常可观了。但想要做油印蜡纸,由于纸张太过轻薄,必须用硫酸盐法造纸,石灰法造出来的很容易破碎。

    给原纸上蜡反而轻松,唐代便有成熟技术,一直不断改进至明朝。灯笼纸、临摹纸……这些全都属于蜡纸,根本不用王渊去费心。

    现在皇帝已经勒令工部和司礼监,来王渊的实验室学习蜡印技术,并将整套工艺记录成文,由官府传播推行到各地。

    蜡纸易破的缺陷,今后肯定让人头疼,自会有民间人士去改进,不必王渊自己煞费苦心。

    招四边镇进京的事情,已经让江彬成为头号佞臣,成为科道言官们攻击的主要目标。

    怎么说呢?

    江彬现在成了王渊的挡箭牌,无论王渊做多么出格的事情,对言官们来说都可以接受。蹴鞠联赛玩物丧志?呵呵,招边镇进京可是祸国殃民!

    更何况,王渊又弄出利于教化的蜡印机,诸多文官赞誉有加。对比起江彬,王渊多可爱啊,怎么看都觉得顺眼。

    自朱厚照憋出大招之后,朝中竟然无一份弹劾王渊的奏章,全都把进攻矛头对准了江彬。

    王学士乃干臣也,前有平贼之功,后有教化之便,妥妥的文官楷模!

    王渊还得感谢江彬,要不是这位乱来,他怎能获得如此好名声?

194【报纸】

    自从黄峨前来求学之后,实验室助理李婉,彻底沦为端茶倒水的打杂工。

    准备、收拾、管理实验器材,黄峨一个人就包圆了。有时候人手不够,她还充当实验记录员,甚至渐渐开始帮王渊做实验,而王渊只需提出想法并全程指挥即可。

    就拿今天来说,王渊刚刚来到实验室,所需实验器材就已经摆好,黄峨正坐在那儿慢悠悠研墨。

    “小妹,早啊。”王渊笑着打招呼。

    丫鬟夏婵抢着接嘴:“可不是我们来得早,是王学士来得太晚,此刻都已经巳时了。”

    王渊怀里抱着两只小猫咪,解释道:“久未活动,今早起床操练一番,又骑马围着宅子跑了一圈。”

    黄峨抿嘴微笑,把座位让开说:“王学士,墨已经研好了。”

    王渊把两只小猫放下,对黄峨说:“多谢小妹。”

    黄峨心里甜丝丝的,左一声小妹,右一声小妹,把她喊得心花怒放。

    “哇,这两只猫儿好乖,王学士上哪抱来的?”夏婵在实验室倍感枯燥,此刻完全被猫咪吸引了注意力。

    王渊说:“自家大猫生的。”

    土木三杰,两公一母,已经后代无数。

    从冬末到夏初,皆为豹猫的发情季节。王渊把土木三杰接到城外时,王大爷家附近的母猫,已经有好几只怀孕,而土木三杰里的母猫也怀孕了。

    那只怀孕母猫,叫钢筋。

    一共生下五只小猫,送给王大爷一只,送给顾应祥和杨慎各一只,剩下两只被王渊抱着见天撸。

    “喵~~”

    主仆两人纷纷蹲下,各自抱起一只小猫,瞬间就少女爱心泛滥。

    黄峨碰着猫耳朵问:“王学士,这是狸花猫吗?耳朵好长,跟我以前见的不一样。”

    王渊说:“它们的爹不知道是谁,它们的娘是一只野生铜钱猫。”

    这边正撸猫聊天,突然杨慎前来拜访。

    王渊与杨慎互相抱拳之后,黄峨也带着夏婵行礼:“杨家哥哥万福!”

    “小妹多礼了。”

    杨慎打声招呼,便递给王渊一本小册子:“若虚请收下!”

    王渊随手接过一看,却是丽泽会的会刊《丽泽集》,而且是用蜡纸刻印技术制作的。他又摸了摸印出来的文字,居然不怎么掉色,顿时赞道:“好墨!”

    杨慎笑着说:“我尝试了二十多种油墨,总算选出最适合蜡印的一种。而且此墨价钱适中,成本并不太高,贫寒士子也能买得起此类刊物。”

    “用修兄费心了。”王渊颇为高兴,既然杨慎选出合适油墨,他就不必再去慢慢尝试。

    杨慎同样很高兴,说道:“应该致谢的是我。有了蜡纸刻印机,今后《丽泽集》可半年出一份,不但可以发给社中同道,还能赠送给其他好友。便是印它几百份,也不过多费些蜡纸而已。此物于士子而言,堪称旷世杰作!”

    王渊感慨道:“可惜蜡纸还是太脆,稍不注意便碎了。”

    杨慎笑道:“篆刻蜡版是个细致活。”

    这种蜡纸刻版印刷技术,因为实在方便省事,首先在京城各衙门流行起来。

    千万不要觉得印刷质量太差,朝廷衙门就嫌弃不肯用。

    宋代有一种蜡刻技术,即用蜡板代替木板,搞另类的雕版印刷。不但刻版更容易,印刷之后,可融蜡进行重新雕刻。那玩意儿的印刷效果更差,经常字迹模糊不清,却在宋代衙门中非常流行。

    只因衙门越大,各种文件就越多,传统印刷成本太高,让吏员誊抄又太费时间。

    现如今,京城各衙门的文吏,简直把王渊爱到骨子里,蜡印机至少省去他们三分之二的办公时间!特别是邸报发行衙门,以前二三十人干几天的工作,现在一个人做半天就能轻松搞定。

    但凡拥有蜡印机的部门,除了需要存档的重要文件,其他公文已经全部选择蜡纸刻印,这导致官方生产的蜡纸供不应求。

    民间已有造纸坊,接下生产蜡纸的买卖,可劲儿的抢占先机赚银子。

    在篆刻蜡版时,吏员们也非常讲究,在短时间内便摸清门道。他们知道如何顺着铁板纹路刻字,才能让字迹变得更加自然悦目,并且不约而同的使用“宋体字”。

    真正意义上的宋体字,本就是在明朝因雕版而定形。使用宋体字的书籍,明朝文人称之为“宋刻本”。这种字体非常适合刻刀,也非常适合铁笔刻蜡版,篆刻省事而且字迹清晰。

    既然有合适的油墨,可让蜡印制品掉色不严重,为什么不能办报纸呢?

    刊名就叫《物理学报》,在《物理学刊》的基础上,删除一些太艰深的内容,增加一些新闻、戏曲、小说、笑话。这肯定是很有市场的,不但能传播物理知识,还能在一定范围内影响舆情。

    王渊对杨慎说:“用修兄,吾欲办报,可否约你几篇文稿?诗词、戏曲、小说、散文皆可。”

    杨慎笑道:“朝廷已有邸报,私人办报谁看啊?”

    “总有人看,”王渊说,“吾欲办报卖给市井大众,让老百姓都知道有物理一学。”

    杨慎一口答应:“既是卖给百姓,那我就写几首散曲。”

    王渊取出一颗碎银子:“此乃润笔之姿。”

    “何须如此?”杨慎不收。

    王渊说:“这是规矩。今后有人投稿,但凡录用,皆给润笔之资。”

    “那我就收下。”杨慎也没当回事。

    报纸在唐朝就已经有了,发展至明朝达到巅峰,但全都是手抄报纸。其名称有很多,诸如朝报、京报、塘报、牌报、邸抄、急选报、日报传抄等等,这些报纸统称为“邸报”,主要受众群体是官员和吏员。

    比如陈新甲,历史上便是因报纸而死。

    当时,洪承畴被俘、祖大寿投降,李自成攻陷洛阳,张献忠成功突围,大明朝内外交困,崇祯皇帝就让陈新甲与满清议和。

    但这个议和是秘密进行的,崇祯皇帝发给陈新甲数十道手诏,每次都说一定要严加保密。有一天,陈新甲看过皇帝手诏之后,将其放在几案上,家童误以为是邸报,于是拿去传抄。

    百官为之哗然,纷纷劝谏弹劾。崇祯皇帝为了甩锅,居然把陈新甲给砍了,说议和不关自己的事儿。

    为何陈新甲的家童,会悄悄传抄邸报?

    为了赚钱!

    邸报是朝廷发给天下官员和吏员的,民间知识分子想了解天下大事,商贾们想知道各地时局,就必须从官吏家属那里花钱购买。

    明朝邸报只是技术落后而已,全靠手抄。但观其内容,可谓精彩绝伦,跟后世的新闻报纸相比毫不逊色。

    比如红丸案,在外地为官的倪元璐,通过大量阅读邸报,就能清楚了解朝堂局势,知道这是东林党和崔巍党在激烈斗争。

    又比如王恭厂爆炸案,当时的报纸这样记录:“……须臾,大震一声,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室平沉。东自顺城门大街,北至刑部街,长三四里,周围十三里,尽为齑粉……长安街空中飞坠人头,或眉毛和鼻,或连一额,纷纷而下……石驸马街有大石狮子,重五千斤,数百人移之不动,从空飞出顺城门外……”

    写得多详细啊,还尼玛空中飞坠人头,读起来就让人瘆得慌。

    做出决定之后,王渊立即写报纸策划案。

    日报肯定没法搞,那就做旬报吧,十天发行一期。版块暂时定为:时政、新闻、诗词、散文、戏曲、小说、数学、物理。

    朝廷并不禁止让民众知晓时政,之所以邸报只发给官吏,纯粹是因为官府懒得抄那么多份。只要王渊不提前泄露信息,摘取邸报已经公示的时政进行刊印,就不会承担任何政治风险。

    新闻也已邸报为主,暂时只刊载某某地受灾、某某地有反贼、某地米价暴涨之类。等投稿或报讯的人多了,就能刊载一些家长里短的社会新闻。

    其他版块内容最好搞,数学和物理版面,可由物理社内部提供。文学版面由官员或士子提供,只要报纸搞出影响力,那些士子为了发表作品,怕是倒贴银子都愿意。

    等王渊把报纸策划案写好,黄峨观之兴致盎然,问道:“王学士,我能用化名投稿吗?”

    “当然可以。”王渊笑道。

    黄峨随便想了想:“那我就叫光明居士。”

    黄峨,字秀眉,四川人。于是把峨眉山化为笔名,峨眉山又称大光明山,她当然就是光明居士啦。

    王渊突然想起以前给沐公爷讲的故事,笑道:“小妹,贵州有一个女鬼的民间传闻,不妨我来讲述,你将其写成小说,一并刊印在报纸上。”

    “好啊。”黄峨很高兴跟王渊合作,对此跃跃欲试。

    王渊当即开始讲述,结果刚讲一段,黄峨就提出异议:“‘兰若’本就是佛寺雅称,天底下怎会有寺庙叫‘兰若寺’?”

    王渊对佛经一窍不通,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瞎扯道:“可能是以讹传讹,你随便给佛寺取一个名字吧。”

    黄峨问道:“贵州的哪位佛陀香火最盛?”

    “药师佛。”王渊回答。

    黄峨说:“那就叫琉璃寺。”

    王渊笑道:“可以。”

195【王莽谦恭未篡时】

    有一位神童,五岁开蒙,九岁童生,十岁秀才,十九岁中举,二十五岁殿试二甲二名,馆选录为庶吉士。

    他本来可以更早中举,十五岁那年,父亲暴毙。他在乡试途中收到消息,不顾众人劝说,毅然折返回家,为父亲守孝三年。

    散馆之后,他得授翰林院编修。眼看前程似锦,母亲不巧病逝,立即回乡又守孝三年。

    就此蹉跎至今。

    他叫严嵩,大孝子,也是大奸臣!

    几个月前,严嵩守孝期满,被袁州知府请去编撰府志。没编多久,知府离任,严嵩也失去工作。

    严嵩心想,老子是翰林院编修啊,既然朝廷把我忘了,我好歹也要去吏部报备一下。

    于是,时隔多年,严嵩再次来到北京。

    严嵩家境贫寒,能凑足路费就不错了,自然住不起高档酒楼。在城外旅店凑合一宿,严嵩第二天赶早起床,买个馒头就直奔户部。

    还好他翰林院的凭证尚在,否则连长安门都进不去,更别提去吏部报备了。

    吏部倒是照章接待严嵩,但也仅此而已,给他做个丁忧期满的记录,便让严嵩回去慢慢等安排。

    严嵩又想去拜会自己的座师,结果在户部一打听,座师张元祯早就病死。

    那年的副主考杨廷和混得蛮不错,可严嵩递上名刺之后,连杨家的大门都进不去。

    严嵩转而打听自己房师的下落,很不凑巧,他的房师在外地当官。

    怎么办?

    身上的盘缠可不多了!

    既是翰林院编修,肯定可以复官。但朝中无人,也不知哪天能被翻牌子,如果一直留在京城等待,估计还没等到复官就先饿死啦。

    “卖报,卖报!《物理学报》!”

    “状元王二郎亲任总裁,榜眼、探花美文刊载!”

    “万寿节将至,陛下赐一百二十七位义子俱姓朱!”

    “昨日蹴鞠联赛,永安队大战张家队,谁胜谁负买报可知分晓!”

    “……”

    一个孩童朝严嵩奔来,嘴里喊着些听不懂的内容。

    严嵩招手问道:“你卖的是何东西?”

    那孩童举起手中报纸:“物理学报,相公可要买一份?”

    “多少钱?”严嵩问。

    那孩童说:“不贵,一份只要三分钱。”

    三分钱便是0.3钱银子,根据铜钱的优劣,大概在几十文到百来文之间,这点小钱严嵩还拿得出来。

    摊开报纸,印刷质量就让严嵩皱眉,他想起自己少年家贫时购买的劣质刻本。

    报头处是“物理学报”四个大字,由皇帝朱厚照御笔亲书。

    报眉印有年月日,是昨天新鲜出炉的,还有“物理学报第一期创刊号”等字样。

    报头下方是朱熹的名言:“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

    “好大的口气!”严嵩忍不住嗤笑。

    第一篇文章是创刊寄语,由王渊亲手编写,阐述自己办报的宗旨,阐述物理学派的追求等等。

    前面两个新闻板块,跟朝廷邸报差不多,严嵩可以趁机了解时局。

    紧接着是杨慎的散曲,余本的散文,常伦、金罍、席彖等人的诗词。之后便是一部名为《倩女幽魂》的小说连载,作者栏为:黑山大王口述,光明居士编录。

    严嵩居然看得津津有味,说元末乱世,有个叫宁采臣的士子屡试不第。父母俱被豪强逼迫致死,只能投靠定了娃娃亲的准岳父,开篇便展现出一副乱世画卷,蒙元官员贪污**,豪商劣绅鱼肉乡里,盗贼土匪横行无忌,宁采臣一路上险象环生。

    好不容易来到准岳父家,却被打发几十文铜钱,然后直接轰出门去。

    退婚流,永不过时!

    至少对严嵩而言很有代入感,看到此处,已经为宁采臣而不忿,只盼主角时来运转能打准岳父的脸。

    可惜,没啦。

    连载到宁采臣被轰出门,小说戛然而止,还来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真真吊人胃口。”严嵩颇为郁闷。

    再看后面,是几则幽默故事,勉强能让人笑出声来。

    剩下的内容严嵩就看不懂了,什么改良版泰西数字,什么物理常规实验。也就物理小识,写得深入浅出,严嵩一看便知,原来筷子用的是杠杆原理,轱辘打井水和回回炮也是杠杆原理。

    眼看到了中午,严嵩来到个小饭馆吃面。

    旁边坐着三个士子,也在那里吃东西。观其穿着,不是啥富贵子弟,有点像家境普通的京郊士子。

    “王二郎这份学报办得不错,就是后面的什么物理太过多余。”

    “杨编修(杨慎)的散曲堪称绝妙,其才情惊艳至斯耶!”

    “我最喜欢《倩女幽魂》。可怜宁采臣一介书生,家道中落,父母皆被豪强所害,历尽艰辛终于投奔岳父。那岳父寡廉鲜耻,竟将女婿轰出门去!”

    “何止呢,还打发宁采臣几十文钱,而且是最劣质的铁钱。如此嗟来之食,我辈读书人怎会接受?”

    “但宁采臣没有直接扔掉,而是将钱赠与路边瘸腿乞丐。由此可知,宁采臣一不迂腐,二有善心,可称君子矣,实乃我辈中人。”

    “你们说,此小说为何叫《倩女幽魂》?难道是鬼故事?”

    “哈哈,可能还是美貌女鬼的故事。宁采臣定然遇到一美貌女鬼,习得高明法术,于元末乱世锄强扶弱。”

    “不对,我觉得是宁采臣有女鬼相助,高中状元,衣锦还乡,把岳父羞愧得不敢见人。”

    “元朝的状元有何用?还不如修炼法术呢。”

    “……”

    这几个士子居然当场争论起来,把严嵩听得暗自发笑。

    一碗面吃完,严嵩过去拱手说:“几位朋友有礼了,鄙人严嵩,字惟中。”

    那些士子纷纷起身行礼,互道姓名之后,有人问:“严朋友是哪年进学的?”

    严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弘治十八年进士。”

    那些士子顿时肃然起敬:“原来前辈有官身,失敬,失敬!”

    严嵩笑道:“不必拘礼,我此时没有一官半职。刚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便回乡丁忧至今。”

    神他妈翰林院编修,那些士子听得瞠目结舌!

    便是被录为庶吉士,都不一定能做翰林院编修,严嵩的来头太大了。

    严嵩问道:“我初回京城,一路听不少人提起王二郎,可是去年的状元王若虚?”

    “自是王学士,”那些士子说,“王学士文武双全,广受百姓爱戴。我本良乡县生员,被恩师荐来顺天府学读书。若没有王学士身先士卒,以众击寡,我的老家县城怕是要被贼寇攻陷。王学士于我良乡百姓,皆有活命之恩!”

    “原来如此。”严嵩点头道。

    又有士子说:“不止是良乡县,整个京城的百姓,有谁人不知王二郎?便是地痞无赖,提起王二郎也尊崇有加。”

    严嵩回乡丁忧,一直在闭门苦读,还真不知外面发生的事情。他问道:“王状元去年参加殿试,为何今年就获授学士?”

    那些士子哈哈大笑:“以王学士的功绩,若非翰林院升官不能太快,他怕是已经兼任侍郎了。”

    “陛下可对王学士信任得很呢,阉贼刘瑾的宅子,都赐给王学士了。”另一个士子说。

    吏部官员不会胡乱说话,严嵩通过这几个士子,反而能了解到更多京城情况。

    原来,如今皇帝最宠幸的武将是江彬,最宠幸的文官是王渊。

    既然见不到威风八面的杨廷和,那为何不去拜访王二郎?

    但严嵩有些拉不下脸,毕竟王渊比他晚了两届进士,真不好意思恬着脸去巴结。

    青年时代的严嵩,一腔热血,为人正直,而且脸皮薄,并非晚年那个不择手段的大奸臣。

    严嵩躺在旅店里,翻来覆去一整夜,总觉得依附“晚辈”颇为可耻。

    一直盘桓数日,都快不够回家的路费了,严嵩终于前往城西王宅。他还是不愿巴结谁,打定主意平辈论交,有礼有节,不卑不亢。若谈得拢,就跟王渊做朋友,谈不拢立即回老家读书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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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介绍:
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梦回大明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梦回大明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