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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全文阅读

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11【欢喜冤家】

    大白天逛青楼,简直闲得蛋疼,偏偏姑娘还没空。

    王渊曾经两次打马游街,一次是中状元,一次是得胜回朝,而且以前还来过聚贤楼,这里的龟公明显认识他。龟公赔笑道:“王学士,实在不凑巧,顾盼姑娘此时有客,要不换一位姑娘吧?”

    “大白天的也有客?”王渊惊讶道。

    龟公笑着说:“您不知道,自从元宵灯会过后,顾盼姑娘就生意好得很。”

    王渊问道:“那些客人,可知顾盼姑娘脸上有伤?”

    龟公答道:“本来不晓得,正月十六游湖之后,就在京城彻底传开了。您还别说,大家都不嫌弃,反而呼朋引伴前来,只让顾盼姑娘唱曲、舞剑。如今楼上的几位客人,都是身有功名的士子,他们特地慕名前来相见。”

    王渊顿时无语,一个毁容的名妓,居然成了当红头牌。

    朱厚照问道:“此女子是何绝色,竟如此受追捧?”

    “朱兄莫问,到时自知。”王渊神秘兮兮说。

    朱厚照笑道:“想来别有玄机,否则二郎不会主动带我来此。”

    王渊对龟公说:“带我们上去。”

    龟公为难道:“王学士,这个……恐怕有些不方便。”

    王渊蛮横道:“我又不赶客人走,只是去凑个热闹。快快引路,不然我把店给你砸了!”

    “是。”龟公硬着头皮说。

    房间里正在唱曲,似乎刚开始不久。

    龟公把门打开,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个贵公子呵斥:“滚出去!”

    朱厚照笑而不语,李三郎自然也不多言。

    王渊笑着推门而入:“今日拜访顾倌人,不料竟有贵客,一并听曲可否?”

    “你算什么东西!”那贵公子不给好脸色。

    旁人认出王渊,立即低声提醒:“那是翰林院王学士。”

    那贵公子脸色胀红,很快转变态度,起身说:“原来是王学士当面,在下刘昭,家父乃吏部左侍郎。快快请进!”

    王渊抱拳道:“原来是刘公之子!”

    现任吏部左侍郎叫刘春,四川巴县人,成化末年榜眼。刘春虽然跟杨廷和属于四川老乡,但并非一路人,乃是李东阳留在吏部的一颗钉子。

    李东阳既然已经致仕,刘春估计也坐不稳了,顶多一年之内就得让位给杨党。

    当然,吏部左侍郎毕竟是半步天官,杨廷和就算要调动,也得拿一个尚书职位来换。有可能是工部尚书,也可能是礼部尚书,反正必须给刘春升官才行。

    刘昭身边的士子,立即把座位让出,王渊领着朱厚照过去就座。

    “姑娘且继续唱曲!”王渊笑道。

    顾倌人觑了王渊一眼,抱着琵琶唱曲,不再理会众人。

    朱厚照最初没当回事,甚至觉得顾倌人唱功不好,远远不如江彬带他来见到的清倌人。

    直至剑舞开始,朱厚照惊得站起,眼睛里好像在放光。

    朱厚照暗中招手,李应立即凑过去,只听皇帝说道:“将此女带回豹房,专门给我表演剑舞!”

    “是!”李应领命。

    便在此刻,朱厚照都没有别的心思,只是单纯喜欢顾倌人的剑舞。他自己爱好舞刀弄剑,也爱看别人舞刀弄剑,而眼前的剑舞惊艳无比,居然还是一个女人舞出来的。

    “好剑法!”

    一曲舞罢,喝彩如潮,朱厚照也在拍巴掌。

    刘昭瞅着顾倌人的高挑身段,瞅着她好像会说话的眼睛,顿觉心痒难耐。本来慕其贞烈之名而来,现在却被搅得心神荡漾,不亲眼看到伤疤不死心,当即问道:“听闻姑娘脸上有伤,可否摘下面纱一见?”

    顾倌人没好气道:“公子既知此事,又让小女子摘下面纱,是故意让小女子难堪吗?”

    “岂敢,难以相信而已。”刘昭说。

    另一个士子也说:“烦请姑娘摘下面纱,令我等一睹真容。”

    这些家伙,都是被顾倌人迷住了,对传闻抱有侥幸心理。万一伤疤不严重呢?有着如此身段、技艺和勾魂眼,就算脸上略有小瑕疵,也值得纳回家中做妾。

    “你们真要看?”顾倌人被烦得不行。

    她这几天接了很多客人,大部分都是京中士子,明明知道自己脸上有疤,却非要亲眼目睹之后才死心。

    揭下面纱一次,就等于揭开她的伤口一次,心中苦痛旁人怎能理解?

    刘昭抱拳说:“请姑娘揭开吧。”

    顾倌人苦笑着把面纱揭下,顿时又是一片惊呼,有两人直接被吓得退后。

    朱厚照也被吓了一跳,因为那伤疤实在太难看,皮肉严重外翻让人不忍直视。

    众士子纷纷起身行礼,表达自己对贞烈女子的尊重,然后便找机会告辞跑路,只因顾倌人揭下面纱后不愿再戴起来。

    转眼间,屋内只剩王渊、朱厚照和李应三个客人。

    顾倌人笑问:“王学士还不走吗?”

    王渊说道:“我特来与姑娘喝酒,酒还未饮,为何要走?”

    顾倌人举杯道:“我敬三位一杯。”

    朱厚照一饮而尽,问道:“姑娘,能不能把面纱戴上?”

    顾倌人反问:“既已取下,为何要戴?”

    朱厚照说:“又不是我让你取的,你心里不高兴,也没理由拿我们撒气啊。”

    “也对,不关三位的事。”顾倌人颇为爽利,复又把面纱戴起。

    朱厚照拍手赞道:“这就好看得多了,快再舞一次剑!”

    顾倌人完全不给面子:“抱歉,我乏了。”

    朱厚照也不生气,走过去说:“既然你乏了,那我舞给你看,我舞刀舞剑都很厉害呢。”

    顾倌人愣了愣,下意识把剑递给朱厚照。她是名妓中的异类,从不给客人好脸色看;朱厚照则是客人中的异类,居然当场跟她切磋剑舞技艺。

    朱厚照提剑在手,嫌弃乐工敲鼓没有气势,便对王渊说:“二郎,你来击鼓!”

    王渊品着小酒说:“不会。”

    朱厚照颇为郁闷,又对李应说:“三郎来击鼓!”

    李应立即走过去,从乐工手里夺过鼓槌。

    “咚咚,咚咚咚咚!”

    鼓乐声大作,朱厚照挥剑起舞,耍得煞是好看,但比之顾倌人则远远不如。

    顾倌人抿嘴微笑,觉得此人虽然尖嘴猴腮,面皮并不怎么好看,但难得具有真性情,算是一个值得接待的客人。

    朱厚照越舞越起劲,对顾倌人说:“快过来一起合舞,咱们比试比试!”

    顾倌人提剑起身,却没有来到朱厚照身边,而是一个鹞子翻身跳上矮桌,踩着鼓点将宝剑舞出团团光影。

    朱厚照则停下来,目不转睛看了一阵,说道:“桌上舞剑蛮有意思,我还没试过呢。你快下来,让我上去耍耍!”

    “不让。”顾倌人表示拒绝。

    朱厚照催促道:“快快下来!”

    顾倌人懒得理他,自己一个人舞剑耍乐,只有沉浸在其中才能忘却烦恼。

    房内摆着许多几案,都是客人们的席位。

    朱厚照跳到一张几案之上,将放置的酒食全部踢飞,也踩着鼓点舞起剑来。可惜他没这样玩过,桌面实在太窄,好几次差点踩空,歪歪扭扭根本舞不利索。

    李三郎被吓得不轻,生怕皇帝掉下来摔死,或者被自己的剑插死。可又不敢擅离职守,只能提心吊胆继续敲鼓。

    “唉哟!”

    朱厚照终于舞不下去了,一只脚踩到地上,差点就仰面摔倒。

    顾倌人抽空瞧了一眼,嘴角泛出微笑,复又冷着脸继续舞剑,反正面纱遮住也不怕人看到。

    朱厚照走到顾倌人旁边,仰头望着她,犹如遇到新鲜玩具的小孩子,急不可待道:“快教教我,你是怎么在桌上舞剑的!”

    “不教!”顾倌人收剑下桌。

    朱厚照说道:“教教我呗,我可以出学费,拜你做老师也可以。”

    顾倌人终于惊讶道:“我可是青楼女子,你若拜我为师,传出去会被人鄙视的。”

    朱厚照毫不在意地说:“他们鄙视,关我屁事!”

    顾倌人说道:“公子若是喜欢看我舞剑,今后来聚贤楼便可,学剑什么的就不必了。”

    “不行,你必须教我!”

    朱厚照突然躬身作揖:“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王渊哭笑不得,扭头扶额,难以直视。

    皇帝拜一个娼妓为师,此事若传出去,比皇帝逛窑子还更扯淡,文官们怕是会集体疯掉。

    顾倌人以为朱厚照是王渊的朋友,看这糊涂模样也不像当官的,便提醒道:“公子切莫如此。读书人拜娼妓为师,若闹得大了,被剥夺功名都有可能!”

    朱厚照有些不耐烦:“我要功名做什么?我都已经拜师了,快快教我桌上剑舞之术!”

    “你这人……简直莫名其妙!”顾倌人也被烦得不行。

    朱厚照摘下腰间玉佩说:“给,这是拜师礼。”

    “不要,”顾倌人都没看清那是云龙纹佩,就转身朝里屋走去,“清儿,送客!”

    一个侍女微笑道:“三位公子,请吧。”

    朱厚照特别不能理解,自己跑来逛青楼,居然被人轰出去了。

    出了聚贤楼,王渊笑道:“朱兄,此女剑舞之术如何?”

    朱厚照拍手赞道:“叹为观止,堪称绝技。可惜脸上的疤痕也太吓人了,比江彬脸上的箭伤还可怖百倍,怎会有人狠心下如此重手?”

    王渊解释说:“此女性情刚烈,而且坚贞不屈。她本为官员女子,父亲获罪,她也被发配教坊司。教坊司主事欲侵犯她,她就打破杯盏,用碎瓷片毁容以保自身清白。教坊司怕她吓坏官员,就将其卖到了聚贤楼。”

    “原来如此,真是个烈性女子!”朱厚照大为感慨,说道,“此女若是男子,必为忠勇之辈,我肯定封她当将军。”

    王渊只是牵线而已,剩下的事情就懒得管了,一切随缘。

    朱厚照这厮也是有趣,派人送来几百两银子,包下顾倌人每天下午的场。每次去逛青楼,不带江彬和许泰,只带李应一个,专门欣赏顾倌人舞剑,隔三差五闹着要拜师。

    顾倌人刚开始有些反感,渐渐就混熟了,觉得此人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来二去他们居然成了好朋友。

    足足过了一个多月,朱厚照见顾倌人面色疲惫,便说:“你好像很累的样子,不如跟我回家,每天只需为我舞剑便可。”

    顾倌人拒绝道:“你虽是真性情,却也无情得很。哪天你厌烦了,不喜欢剑舞了,怕就要将我弃之如履。何必呢?现在这样子正好,我是妓,你是客;你出钱,我舞剑。各不相欠,明明白白。”

    朱厚照满脸笑嘻嘻,用毫无诚意的表情说:“你怕我变心啊?那我娶你便是。”

    “妾与奴仆何异?”顾倌人道,“你若敢明媒正娶,我当即答应你!”

    朱厚照说:“我家有正妻,是母亲安排的,但我心里不愿意,这么多年都没碰过她。你若跟我回家,虽然当不成正妻,却也跟明媒正娶没两样。”

    顾倌人怒道:“让正妻守活寡,你也是个负心之辈,今后不准再来!”

    “你不明白,我家里的情况有些复杂。”朱厚照头疼道。

    “狡辩,你快走吧,算我看错你了!”顾倌人很生气。

    朱厚照说:“我查清楚了,你父母虽然已死,两个兄弟却在边疆发配。你还有个妹妹,年仅十岁,也在教坊司习艺。你若跟我回家,我就让你的兄弟回来,再给你的妹妹脱籍!”

    “除非大赦天下,否则我两位兄长哪能免罪?”顾倌人冷笑,“你以为自己是皇帝啊!”

    “你且看着吧!”朱厚照拂袖而走。

    第二天,便有锦衣卫出面,教坊司官员亲自来为顾倌人脱籍。

    不脱也得脱,教坊司直接把文书扔过来,顾倌人被搞得一头雾水。

    紧接着,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八品京官,死活要收顾倌人为义女。顾倌人不愿意,那位京官却说:“你若同意,两位兄长自然能够脱罪。何妨一试?”

    顾倌人抱着侥幸心理,稀里糊涂便答应了,同时暗暗猜测朱厚照的真实身份。

    直至她被送进宫中,只当了半天宫女,就被火速封为昭仪。这还是朱厚照为了避免麻烦,否则直接就要封为嫔妃,毕竟嫔妃容易引起文官的注意。

    “哈哈哈哈!”

    朱厚照在豹房大笑,用贱兮兮的表情问:“怎么样?我是不是可以给你的兄长脱罪啊?”

    顾倌人在进宫的那一刻就已明白,此时早过了震惊期。而且她也熟知皇帝脾气,非但没有惶恐不安,反而没好气道:“你这是以势欺人!”

    朱厚照说:“你今后专门在豹房为我舞剑!”

    顾倌人说:“我当你是朋友,你却当我是艺伎!”

    “胡说,我本来就当年你是朋友!”朱厚照辩驳道。

    “只为舞剑,不是艺伎是什么?你嫌我难看!”顾倌人道。

    朱厚照说:“你的脸确实不好看。”

    顾倌人不再言语,闷闷不乐。

    朱厚照自觉失言,软语相劝:“生气了?我只是说实话而已,难道你想让我骗你?”

    “算我命苦,今后给你舞剑便是了。”顾倌人冷冷道。

    “你还是在生气!”朱厚照说。

    “没有!”

    “你有,不然就笑一个。”

    “我带着面纱,笑了你也看不见。”

    “那你把左半边脸的面纱掀开,只许掀左半边啊!”

    “你……你……混蛋!”

212【顾娘娘】

    皇帝和顾倌人的故事狗血?

    《明武宗实录》里的记载,比眼前这出更荒唐离奇!

    说在正德十三年冬天,朱厚照跑去太原巡边,喜欢上了一位刘美人。

    这位刘美人,乃晋王府乐工杨腾的妻子,不但是乐户娼妓,而且早已经嫁人。

    朱厚照还把刘美人带回豹房,同吃同寝,备受宠幸。若谁触怒皇帝,只要逗刘美人一笑,皇帝的怒火瞬间消解。连江彬这种近幸之人,都要侍奉刘美人为母,呼之为“刘娘”。

    刘美人,便是民间传说李凤姐的原型!

    不过嘛,《明武宗实录》编得很扯淡,究竟有没有刘美人很难说清楚。

    这本破实录,说朱厚照巡边的时候,把宣府搞得百业凋敝、白昼闭户,还到处搜罗美女乐工,甚至住在当地官员家中,强纳文武官员的妻女。

    但朝鲜人却给朱厚照洗白了,《李朝实录》如此记载:“初闻皇帝纳张指挥之女,遂留其家,而军士乱掠人家。及其出来时见之,则皇帝留通州之馆,仪仗尚在,而又无乱掠之事矣。”

    如此就很尴尬,到底该信嘉靖朝编的《武宗实录》,还是该信朝鲜国编的《李朝实录》?

    朝鲜人自己编自己的史书,又没法拍朱厚照的马屁,他们帮朱厚照洗地有什么用?

    朱厚照是一个智障吗?他召边军入京训练数载,就练出一群为害地方的垃圾,而且还敢在他亲自领军时到处劫掠?

    七次科举落第的明代诗人李诩,正德游江南时才十多岁,他在作品中记录了一桩趣事:由于朱厚照喜欢听曲,巡游江南的途中,曾到散曲家徐霖宅中拜访。而且是天黑之后去的,徐霖毫无准备,不知如何招待。旁人就说,你是书生,献茶就行了。徐霖只用果饼和茶水招待皇帝,连酒都是朱厚照自带的。

    杨一清对此事的记载,与李诩大致相似,但细节略有不同。杨一清说,徐霖只招待了茶水,果饼是皇帝让人买的,朱厚照自己吃两个,又赐给徐霖两个。

    多有礼貌的皇帝啊,夜里跑去拜访散曲家,还自带酒水和果饼,只喝了主人家一杯茶。哪有半点穷奢极欲、夜宿他人妻女的昏君样子?这昏君也当得太不合格了!

    民间文人记载的朱厚照、朝鲜史书记载的朱厚照,与明朝正史里的朱厚照,简直判若两人。

    ……

    午门外。

    王渊在退朝之后,站在百官行列当中,等着鸿胪寺官员前来赐宴。

    今年的元旦、元宵赐宴,全都被取消了,理由依旧是节省朝廷开支。但今天必须赐宴,因为是张太后生日,不赐宴就代表皇帝不孝。

    王渊领到一个食盒,带出长安门外,扔给等在那里的袁达。他自己则重新进皇城,掏出腰牌查验,直奔豹房而去。

    黄峨那里,王渊早就下聘了,两人成为正式的未婚夫妻。

    但婚礼日期定在秋天,王渊还得送信去贵州,将婚事告之父母。山高路远,父母不便出行,大哥却必须代表王家人前来喝喜酒。

    袁达没有被放回去送信,因为王渊身边缺人。

    送信之人,乃从官府免费借的差役。当科一甲进士和庶吉士,除了拥有住房特权,还有支使差役的特权。

    比如烧火煮饭、浆洗缝补,都可以免费让差役来做。甚至出门逛街,也可以让差役随行,帮忙撑场面或者提东西。你也可以选择不用差役,并换成银子兑现,慢慢攒钱今后租房子住。

    这种特权,仅限三年,下一届进士出炉就没啦。

    王渊慢悠悠来到豹房,朱厚照和顾倌人正在吃早饭。嗯,应该说叫顾昭仪,“昭仪”这玩意儿在明初存在过,现在又被朱厚照翻出来了。

    顾盼是顾昭仪在青楼的艺名,她确实姓顾,其真名不详,王渊也不便多问。

    “不知陛下何事召见?”王渊拱手道。

    朱厚照笑道:“二郎还未用膳吧,且过来一起吃。”

    “谢陛下!”

    王渊也不客气,大摇大摆走过去,朝顾昭仪行礼之后就坐下。

    顾昭仪依旧蒙着面,但只蒙了一半脸,而且面纱更加漂亮。面纱系带由丝线绞银编成,额心部位还有一枚水滴形玉坠,跟雅致的发髻、头饰融为一体。

    面纱之下,还有丝绸制作的面具。面具呈长条形,刚好遮住那道伤疤,即便被风吹起面纱,也不怕被人看到。

    “王学士,好久不见啊。”顾昭仪笑道,左半边脸能看到笑容。

    王渊凑趣道:“娘娘笑起来真好看,臣还是第一次见到。”

    顾昭仪指着王渊,对朱厚照说:“哥哥,此人似在调戏我!”

    “哈哈哈哈!”朱厚照大笑。

    君不君,臣不臣,昭仪也没有昭仪的样子。

    “娘娘”是对皇后、皇妃的尊称,小小昭仪可没资格,王渊纯粹是在逾制乱喊。

    顾昭仪喊皇帝“哥哥”,而且自称“我”,也明显跟皇帝恋奸情热,甜腻得如同掉进油里蜜里。

    后妃面对皇帝的自称,大概有妾、臣妾、儿、女儿这几种。

    听起来蛮邪恶的,但跟皇帝关系好的后妃,真的可以自称“儿”和“女儿”。

    随侍太监拿来筷子,王渊抄过来就夹菜,反正不把自己当外人。

    朱厚照笑道:“时候也差不多了,我欲册封盼儿为庄妃。”

    “此陛下之家事,臣不敢妄言。”王渊继续吃饭。

    顾昭仪亲自为王渊倒酒:“还未多谢王学士,请满饮此杯!”

    王渊一饮而尽,笑道:“陛下与娘娘两情相悦,我只是个见证人。”

    昭仪等后宫职位,在明中期已经废了,确实不宜长期使用,迟早是要给顾昭仪升职的。

    朱厚照办事还挺聪明,先给她脱籍,再拜给小官当义女。以官家女的身份入宫,当半天宫女便升昭仪,剩下的册封庄妃就顺理成章了。

    或许有闲言碎语传出,但顾昭仪长期住在豹房,谁还敢跑进来核查她的官妓身份?

    朱厚照高兴道:“二郎,你可知道,盼儿居然还知兵呢。他的父亲虽是文官,却也出身世袭军户,盼儿从小在卫所长大,家学渊源读了许多兵书。”

    顾昭仪谦虚道:“哥哥谬赞了,我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能谈兵已是奇女子,盼儿莫要自轻。”朱厚照说。

    王渊无语,大清早把老子叫来,就是看你们撒狗粮的?

    说真的,以朱厚照之性情,就算有哪位女子一时得宠,都不太可能长久俘获帝心。

    顾昭仪却是个例外,她坚贞刚烈,已获皇帝好感。升为官妓,非但不是障碍,反而属于加分项,朱厚照就喜欢逾越礼制。

    朱厚照喜欢听曲,顾昭仪会唱曲;朱厚照喜欢舞刀弄剑;顾昭仪剑舞技艺超凡;朱厚照喜谈兵事,顾昭仪居然也读过兵书。再加上她性格独立,朱厚照就更痴迷,有时候被她骂了,朱厚照还乐呵呵直笑。

    本来朱厚照觉得顾昭仪很丑,只想弄进豹房舞剑耍乐,多一个可以交流的朋友而已。可顾昭仪实在太对他胃口了,某夜喝酒之后没忍住,两人便滚到床上迈出最后一步——反正黑灯瞎火也看不清。

    男女一旦啪啪啪,恋奸情热之下,丑女也能变成美女,衰仔也能变成帅哥。

    朱厚照脑子一热,便欲册封顾昭仪为庄妃。

    这必然会引起文官注意,因为朱厚照当皇帝好些年。除了皇后之外,只有两个妃子,一个德妃吴氏,一个贤妃沈氏。

    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庄妃顾氏,又兼多年未诞皇子,肯定要被寄予殷切期望。

    甚至,就算文官们打听清楚顾昭仪的官妓身份,只要确定其清白贞洁,多半也不会太过反对。只要能诞下皇子,官妓又算得了什么?

    早膳过后,江彬、许泰、潘贵来见,说士卒们已经开始操练。

    而且,这些武将面对顾昭仪,皆称呼她为“娘娘”,可见其确实备受宠幸。

    朱厚照把王渊也领去校场,指着三十多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说:“他们都是我最近招募的豹房勇士,个个力大无穷,皆为骁勇之辈!”

    “陛下胸襟宽阔,臣佩服之至!”王渊笑道。

    这三十多人皆为蒙古汉子,全是去年投降的蒙古军士,由江彬从边地进献过来。

    文官们前阵子疯狂反对,弹劾奏章如雪花般飘来。实在是朱厚照太弄险了,投降不足一年的蒙古兵,居然弄进豹房当近侍,但凡有一人心怀不轨,就能把大明皇帝给弄死!

    朱厚照说:“二郎,这些蒙古汉子自负得很,你去让他们见识一下大明勇士的厉害!”

    王渊顿时无语,老子可是翰林学士,你居然让我跟蒙古人比武?

    嗯,好久没活动了,正好可以练练。

    王渊笑着说:“挑十人出来,一起上,我要打十个!”

    顾昭仪说:“王学士果然勇猛。”

    为首的蒙古汉子叫脱脱太,这家伙来了豹房之后,倒也忠心耿耿,就是自负武勇看不起旁人。

    在脱脱太的带领下,十个蒙古汉子将王渊团团围住,咆哮大吼着冲锋过来。

    因为不使用兵器,这些蒙古汉子都是摔跤招数。王渊却不给他们近身的机会,边打边走,只用拳脚招呼,竟将十个蒙古汉子耍得团团转。

    眼见闪避不开,王渊抄起身边一人。接近两百斤的块头,被王渊拿来当武器,左右横扫之下,把其他蒙古汉子砸得东倒西歪。

    许泰都看愣了,喃喃自语:“此人不可力敌。”

    江彬亦是瞠目结舌:“他平时文质彬彬的样子,也不像力大无穷之辈啊。”

    “哈哈哈哈!”

    朱厚照兴奋大笑:“吾有王二郎,天下何愁不能安定?”

    “不打了,不打了,”脱脱太连连退后,说着并不标准的汉话,“你是真正的勇士,我打不过你!”

    “承让!”王渊扔掉人形武器,抱拳说道。

    脱脱太问:“你力气这么大,一天吃几斤肉啊?”

    这问题特别可爱,把朱厚照逗得又是一阵大笑。

    王渊说:“我天天吃鸡肉,我家养了几千只鸡。”

    王渊真没有说谎,经过一年多的实验,蚯蚓养殖技术已经因地制宜,在王渊的地盘上大规模发展起来。

213【经筵大会和奇葩修撰】

    王渊第二次战场立功,获赐千亩良田在城西。而第一次战场立功,获赐十亩良田则在城东。

    城东的十亩良田,建起了一个养鸡场,从去年春天就开始养鸡。

    后来,王渊又从城西调去一些佃户,养殖规模越来越大,对蚯蚓的培育也更顺手,现在已经发展到两千多只鸡。

    那十亩良田剩下的地方,也用来种杂粮和蔬菜——北方冬天实在太冷,用尽各种方法都难以让蚯蚓存活,只能以杂粮和草料代替喂养。

    养蚯蚓的肥料,一部分是鸡粪,另一部分来自军营……

    豹房里的禁卫、京卫和边军,此时加起来规模过万。他们由皇帝亲自监督训练,伙食待遇非常好,所需鸡蛋和鸡肉,大都在王渊的养鸡场采购。

    可惜养鸡场产能不足,扛不住豹房军士消耗。负责采购的中官,每每对此扼腕叹息,只因王学士家的鸡便宜,按照市价采购能吃更多回扣!

    王宅,格物堂。

    “我们已知事物有三形态,从固态到液态、从液态到气态,皆需吸收能量。而从气态到液态、从液态到固态,则会释放能量。”

    “那么,我们可否制造一锅炉,烧水加热让水汽化,吸收能量变成水蒸气。用水蒸气的膨胀之力,推动杠杆进行活动,将其转化为机械做功呢?”

    今年是乡试之年,顺天府学的生员们,已经很少来听物理课了,一个个都在忙活着复习应考。

    国子监生们也减少课外活动,因为乡试之后半年,便是明年的会试!

    现在王渊的实验室里,只剩下十多个人,比去年冷清了不少。

    宝朝珍、杜瑾二人必在,他们不管科举仕途,一心研究物理和数学。其中宝朝珍物理最优,杜瑾则数学最优,堪称王门心学之物理学派的核心弟子。

    顾应祥偶尔也来几趟,但都是做物理实验,平时他可以在自己家里搞研究。

    黄峤、黄峨兄妹俩,也算进步神速。前者自知考不上举人,一边跟着王渊搞物理,一边跟着杨慎玩诗词;后者则是夫唱妇随,黄小妹都不怎么写诗了,专心致志在理科道路上发展。

    王渊讲述完蒸汽机原理,便把简单示意图画出来。

    他自己也没接触过蒸汽机,全凭想象而已,画出来的东西也显得蹩脚。

    宝朝珍在看图之后,立即有了思路:“此物可以代替水力,催动纺车或织布机!”

    “然也,”王渊笑道,“不止如此。若能催动铁锤,则百炼钢易造耳,铁匠不需再数百上千次挥锤,只要将钢铁放入蒸汽锤下锤炼即可。”

    顾应祥眼睛发亮:“若能快速锤锻百炼钢,则此物有大用!”

    黄峨盯着示意图,皱眉道:“怎么防止它漏气呢?”

    “慢慢实验改进呗。”王渊笑道。

    自从下聘之后,黄峨又跑来了,每天耍得不亦乐乎。

    而且,王家的仆人们,皆以主母之礼相待,每次见面都喊“夫人”,学生们自然也敬其为“师母”。

    只这两个称呼,就能让黄峨乐此不疲。

    王渊又讲了一通,黄峨捧来茶杯递上:“二哥,喝茶,润润嗓子。”

    “多谢小妹。”王渊笑道。

    黄峨也甜甜一笑,她就盼着日子再快些,早点到秋天就可以拜堂了。

    袁达突然跑进来:“二哥,宫里有太监来了。”

    王渊立即出去迎接。

    那太监微笑道:“王学士,三日之后,陛下在豹房开经筵之会,请王学士务必到场!”

    经筵?

    什么鬼东西!

    经筵制度形成于宋朝,但形式并不固定。

    大明开国,朱元璋泥腿子出身,偏偏又特别爱学习。于是召集学士们,不定期给他讲学、讲政,明朝也因此有了经筵传统。

    英宗年少继位,三杨秉政,深感教育幼主责任重大。因此把明代经筵制度定下来,每十天一大讲,每天有一小讲,做了皇帝也需要天天听课。结果愣是教出一个土木堡之变!

    弘治皇帝很尊重文官,除了儿子朱厚照生病,几乎从不缺席经筵大会。

    等朱厚照当上皇帝嘛,刚开始还蛮听话的,半年不到就长期旷课了。

    王渊进翰林院已经两年,核心工作便是参加经筵,但今天还是第一次收到经筵邀请。

    顾昭仪,错了,是庄妃顾氏的功劳!

    庄妃娘娘当然不会苦劝,而是在日常闲聊时,开玩笑说:“皇帝哥哥,经筵是什么样子啊?能不能开一次给我看看?”

    于是,时隔整整三年多,皇帝终于开经筵了。

    消息传出,大臣们闻之落泪,对突然冒出的庄妃也尊敬有加。

    杨廷和对此非常重视,特意请来已经七十三岁的太子太师、英国公张懋,担任这次的知经筵事,杨廷和自己担任同知经筵事。

    六部尚书全都来侍班,陪同皇帝一起听课。

    阁臣梁储、费宏等人,分别担任展书、侍仪等职务,其实就是帮皇帝翻书,维持经筵秩序而已。

    翰林院编修以上官员,全都汇聚于豹房。包括已经调任其他部门,只要还挂着翰林院衔的,今天都必须来陪皇帝读书。再加上内阁、六部和司礼监,居然一下子来了八十多人!

    王渊到场之时,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王渊会试时的考官,有三分之一在此。跟王渊同科的进士,也来了好几个,包括杨修、余本这两位榜眼和探花。

    官员相见,纷纷致意,然后各自确定座位。

    王渊身边全是侍讲学士和侍读学士,侍讲、侍读次之,修撰、编修排在更后面。

    突然,门口一片哗然。

    王渊下意识的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进来。

    此君不修边幅,须髯乱糟糟的。而且衣服也不甚整洁,胸前还有一滩油渍,发髻用木钗斜插着,眼角甚至有坨巨大的眼屎未清理。

    皇帝三年以来第一次开经筵,居然有官员蓬头垢面、衣衫不洁便来了。牛逼!

    王渊问身边的温仁和:“此人是谁?”

    温仁和笑道:“翰林院修撰何瑭,字粹夫,弘治十五年的庶吉士,参与编撰过《孝宗实录》。”

    王渊瞬间无语,没想到翰林院还有如此奇葩。

    弘治十五年的庶吉士,参与编撰《孝宗实录》,以其资历和履历,混得好都可以当侍郎了。但十一年过去,他还在当翰林院修撰,只能用人嫌狗弃来形容。

    坐在后排的余本以手扶额,这位探花郎此刻尴尬无比,因为何瑭是他在翰林院的老师。就在前不久,余本受命去学习修史,而何瑭专门教导翰林院后进如何修史。

    王渊问道:“此人如何?”

    温仁和说:“一身才华,满腹怨气。清廉如水,放荡不羁。”

    “有何才华?”王渊又问。

    温仁和解释道:“现在还留任翰林院的官员当中,他是学问最深厚的,经学和史学皆通。两年前,你刚考上状元的时候,他就上疏整顿吏治、严肃军纪、治财固本。还献上《兵语》五篇,专言军制改革和边疆防御,可惜全被内阁挡了下来。自此之后,他就愈发荒唐,经常十天半月都不洗脸洗脚,除了喝酒便是钻研学问。”

    王渊笑道:“此乃妙人哉,定要结交一番!”

    面对众人怪异的眼神,何瑭毫无所动,大摇大摆走向自己的座位。

    他今天是来骂皇帝的,皇帝若听得进去骂,自然是可喜之事。皇帝若听不进去骂,那就骂得更凶,最好把自己外放去做地方官。在地方当官,至少能为百姓干些实事,可比在翰林院修史强多了,这破翰林院他连一天都不想多待下去!

214【骂皇帝】

    众臣等待多时,皇帝与庄妃终于驾到,也就迟到了两刻钟而已(明代一刻钟为14分24秒)。

    但没有官员对此心生不满,皇帝能来上课已经很难得了,迟到半个小时又算什么呢?

    倒是庄妃的出现,吸引了群臣注意。

    一般而言,嫔妃是不参加经筵的,至少从大明开国以来便如此。但又没有严格规定,说后宫嫔妃不能这样做,就算此举不妥,也只是违反后宫的规矩而已。

    同样无人反对,因为规矩早就被破坏完了:第一,经筵不应该在豹房举行,这是对群臣的不尊重;第二,嫔妃不应该住在豹房,想想豹房那上万军汉,就知道此举有多么荒唐。

    朱厚照接受群臣叩拜,笑着说:“诸卿请起吧,不用多礼。”

    庄妃蒙着面纱,而且把整张脸都蒙住,此刻就坐在皇帝身边。

    大部分官员,都以为是在避嫌,没怎么当回事儿。只有杨慎和另一位年轻官员,望着庄妃目瞪口呆,明显已经认出那是顾倌人!

    已经垂垂老矣的英国公张懋,恭敬问道:“陛下欲读哪本书?”

    这也是没规矩的表现,经筵内容需提前定下,好让主讲者有所准备,也避免临时找不到相应书卷。

    朱厚照说:“上次讲到哪里了?”

    礼部尚书傅珪回答:“《资治通鉴·齐纪之三》。”

    朱厚照道:“我忘得差不多了,今日换一本吧。”

    傅珪说道:“陛下已将《四书》、《诗经》、《礼经》学完,今日不妨讲《书经》。”

    明朝的经筵内容,以四书、五经和通鉴为主,偶尔也讲《皇明祖训》,以及抽讲各朝代的治政得失。

    “那就讲《书经》。”朱厚照从善如流,视线往下边一扫,很快落在何瑭身上。

    没办法,这位先生太出众了,蓬头垢面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杨廷和刚想宣布主讲官,朱厚照突然指着何瑭:“你来讲!”

    何瑭起身离席,大摇大摆走到皇帝对面,毫无规矩的盘坐于地。

    朱厚照颇为欣喜,没想到翰林院还有这般人物,顿时笑问:“卿乃何人,现居何职?”

    何瑭回答道:“臣翰林院修撰何瑭,奉命教授翰林院后进如何修史。”

    “何修撰开讲吧。”朱厚照说。

    何瑭等着礼部官员,把一本《书经大全》递给皇帝。他自己则没有接书,两手空空,直接讲道:“《尚书》有古文、今文之分,可并行不悖,古今皆讲之。日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

    背诵了一段原文,何瑭开始夹杂私活进行宣讲:“尧帝名叫放勋,他严肃恭谨,明察是非,宽宏温和,诚心尽职……何为《尧典》?载尧帝之故事而为万世常法也!作为一国之君,应如尧帝那般。陛下久居豹房,每日与左右近臣嬉戏玩乐,称不上‘严肃恭谨’;陛下宠幸小人,称不上‘明察是非’;陛下喜怒无常,称不上‘宽宏温和’;陛下不理朝政,称不上‘诚心尽职’;陛下……”

    大殿里一片死寂,都傻傻看着何瑭,感觉这位老兄已经疯了。

    把朱厚照和尧帝逐一对比,所作所为完全相反,就差没有直接说出“昏君”二字!

    朱厚照是不怕被骂的,他早就习惯了,因此还能冷笑以对。

    及至何瑭从尧帝讲到舜帝,说出父义、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五种美德,朱厚照终于勃然变色。

    何瑭说,皇帝长期住在豹房,不每天去给太后请安,是为不孝;一直冷落后宫,多年来没有子嗣,是为不孝;把先皇传下来的江山搞得乱民四起,是为大不孝!、

    何瑭的言辞越来越激烈,至禹帝时达到巅峰,因为“禹帝篇”主讲君王为政!

    何瑭面对皇帝的愤怒,侃侃而谈道:“一国之君,应当‘修身、知人、安民’。陛下荒唐无稽,可否修过己身?满朝小人横行,可是知人善任?天下流民四起,可知什么是安民?君主有九德。一曰,宽而肃。陛下该宽时不宽,该肃时不肃,此一无德也!二曰,柔而立。陛下性格刚烈,且又易被谗言误导。此二无德也!三曰……”

    “何修撰,适可而止吧!”杨廷和终于听不下去了,何瑭话里多多少少也顺带骂了他。

    朱厚照已经愤怒到极点,却冷笑道:“让他讲完!”

    何瑭把君主九德与朱厚照对比,从而得出结论,朱厚照连一德都没有。

    接着又是为政,《尚书》说明君不能贪污安逸、放纵享乐,应该兢兢业业。明君不要虚设各种官职和机构,应该让有才德之人来完成政事。君臣之间应该互相尊重,同心同德……朱厚照全部违反。

    何瑭越说越激动,干脆站起来。他扫视群臣,又直面皇帝:“《尚书》为何记载大禹治水?告诫君臣也!为君者,为臣者,当以造福百姓为先。民乃社稷之本,无民耕种则天下饥馑,无民织造则百工不兴。而今,人民耕种却不得其食,人民织造却不得其物。因此流民遍地,皆不得活也!禹帝开山劈石,乃大水平息,人民安居乐业,自成无上功德,自为万世久仰!禹帝一人可治水乎?需选贤任能,君臣齐心,方能安民!观陛下之行事,皆背离禹帝之德行,乃千古一独夫是也,后世自当唾之……”

    王渊忍不住感叹:老哥牛逼,竟敢当面骂皇帝是独夫。

    “滚!”朱厚照终于忍不住了,抄起茶杯就砸过去。

    何瑭被茶杯砸中,却若无其事,继续说道:“臣再来讲‘甘誓’,请陛下认真听书……”

    朱厚照猛地站起来,一脚踹翻几案,大喊道:“给我拖出去,廷杖伺候!”

    “陛下不可!”

    杨廷和带着内阁和六部大臣,全都出来阻止。

    杨廷和说:“何修撰奉命讲经,此刻并非臣子,乃帝师也。陛下怎可笞打老师?”

    朱厚照愤怒至极:“朕没有这样的老师!”

    杨廷和说:“奉命讲经,即为帝师。至少在此时此刻此地,何修撰是陛下的老师!”

    朱厚照气得够呛,却又被师生关系阻住,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理。

    庄妃突然开口:“皇帝哥哥,我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也知道唐太宗和魏征的故事。此人虽然胡说八道,但陛下乃英明圣君,怎可与他一般见识?何不效仿唐太宗,暂且容忍此等糊涂臣子,让他回家好生反省今日过错。”

    听得此言,朱厚照本想要顺坡就驴,不再跟何瑭计较,结果何瑭却不依不饶。

    何瑭说:“陛下,臣何错之有?臣不过是在讲《尚书》而已,句句属实,绝非虚言。难道身为臣子,对陛下说真话也有错吗?陛下确非明君也!”

    “好,你很好,”朱厚照冷笑不已,抬手指着何瑭,“你说做官应该造福于民,那就别在翰林院了,去地方上造福于民吧。”

    何瑭闻言大喜,当即跪地叩头,无比真诚而恭顺道:“臣,谢陛下恩典!”

    这个反应完全出乎众人意料,朱厚照瞬间感觉中计了,此人今日就是来寻求外放的!

    庄妃说:“何修撰,请牢记今日之言,做一个造福于民的好官。”

    何瑭道:“臣一日不敢忘记。”

    朱厚照此时怒气已消,望着跪伏于地的何瑭,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居然莫名其妙的对何瑭心生好感。但又抹不下面子,装作怒气冲冲的模样,冷笑着转身拂袖而走。

    经筵大会就这么散了,群臣纷纷朝何瑭拱手,以表达对耿直谏臣的敬意。

    同时,官员们也私下评价庄妃,众口称赞道:“此贤妃也,当为社稷之福!”

    (今天有事,只有一更,明天补上。)

215【又是一个同道】

    何瑭回家之后,立即沐浴更衣,把头发和须髯也打理一番。

    脱离翰林,即将外放,犹如新生,如何不值得庆祝?

    何瑭在京城租住的民房,宅子虽然不大,但也不会寒碜。他家属于世袭武将,朱元璋时代便随军北征,获得赏田和功田不少,根本就不缺银子花。

    等何瑭梳洗完毕,长子何光祖过来禀报:“父亲,翰林院王学士来访,二弟正在陪他说话。”

    何光祖、何显宗兄弟二人,都跟在父亲身边读书。

    可惜他们资质鲁钝,只是生员而已,一辈子都没考上举人。何瑭后来虽然可以荫子,却拒绝使用这种特权,做人做官都堂堂正正。

    大名鼎鼎的小郑王朱载堉,便是何瑭长子何光祖的孙女婿,何瑭与朱载堉的父亲亦师亦友——包括《中国音乐词典》在内的很多资料都搞错了,朱载堉并非何瑭的外甥兼学生,而是何瑭的曾孙女婿兼隔代传人。

    后世之人,将何瑭誉为“中州圣儒”,其最有名的故事,便是临死前留给两个儿子的遗言。

    何瑭问儿子:“人生在世,应以何立身?”

    长子回答:“为民者勤,为富者仁,为官者廉,以一技而利天下。”

    何瑭又问儿子:“我一生为官,没给你们置田产。只有分家得来的五千两银子,你们该如何用?”

    次子回答:“银子我们不要,我们兄弟可自食其力。三千两捐给景贤书院,救济贫寒士子;另外二千两府前开市,周济天下穷人。”

    何瑭非常高兴,提笔写道:“子孙胜似我,要钱做什么?子孙不胜我,要钱做什么?”

    何瑭死后,两子将其遗言刻碑于坟前。年久日深,石碑残缺,只剩两个“要钱”,人们称之为“要钱碑”。不清楚情况的,还以为坟墓主人临死前,有多少外债没要回来呢。

    何瑭大步来到客厅,笑容满面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王渊起身拱手,逗趣道:“何修撰春风拂面,似有什么大喜事?”

    何瑭苦笑:“何喜之有?若陛下若听得诤言,挨骂之后晓得改正,那才是真的大喜事。”

    “绝无此种可能,”王渊摇头叹息,“我第一次去豹房,就劝谏过陛下,结果直接被轰出去。陛下是属毛驴的,得顺毛捋才行,你骂得越凶,他越不会听。何修撰今日用错了法子。”

    何瑭感慨道:“我又何尝不知?但我根本无法接近陛下,更找不到时机顺毛捋。我的那些奏章,估计陛下都没看过,在内阁和司礼监就被挡下来了。”

    王渊笑着说:“外放也好,我明年也会外放。”

    何瑭惊讶道:“王学士舍得外放?”

    翰林院官职清贵无比,外放等于贬官,何瑭也是没办法了,才寻求外放出去做事。

    王渊解释道:“我虽然外放,但翰林院职务保留,算是到地方上去历练吧。”

    何瑭羡慕无比:“王学士果然简在帝心!”

    外放出去做官,居然还能保留翰林院职务,等于是去镀金混资历和政绩。更何况,明年的事情,今年就已经决定,那得多受皇帝宠幸啊!

    王渊说道:“今日听何修撰讲经,有句话我非常认同。为君者,为臣者,当造福于百姓。民乃社稷之本,孟子此言不虚。”

    “哈哈,你我乃同道之人也。”何瑭大笑,非常高兴。

    畅聊一番,何瑭回到书房,把之前被扣下的奏章副本,全都交到王渊手中:“王学士,烦请转交给陛下,务必要让陛下亲自阅览。”

    “我尽力而为。”王渊翻开,粗略浏览一番。

    《兵言》五篇的内容很简单,并没有涉及大明军制的根基,却又反应了实际工作中的弊端。

    比如卫所权责划分,你管你的,我管我的,互不协调。这个卫所的辖地出现叛乱,只需出兵把反贼赶出去便不管了。反贼来到其他卫所辖地,其他卫所又说这不是我的责任,应该之前的卫所来管。之前的卫所又说,我没有权力带兵越境。

    如果是在省内还好,可以由总兵进行协调。一旦跨省,便是糊涂官司,必须由兵部负责处理。

    何瑭就建言说,应该设一个总制官,根据反贼的动向,督促本地武官调拨军士镇压。

    其实类似于兵备道,天顺年间就有了,但属于非常设机构。何瑭在刘六刘七肆虐以前,就建议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可朝廷对此没有任何回复。直至现在,迫于形势,朝廷才开始增设兵备道,而且是哪里有叛乱,且镇压乏力,才在哪里增设。

    若早听从何瑭的建议,将兵备道在全国铺开,刘六刘七起义哪能横行无忌?至少流窜速度不会那么快!

    何瑭的这些奏章,也有关于赋役的,一篇为《均徭》,一篇为《均粮》。究其内容,已经有“一条鞭法”的影子,只是没有“一条鞭法”那么深入而已。

    读罢奏章,王渊起身抱拳:“先生大才!”

    何瑭摆手笑道:“王学士的殿试文章,我也看过。你那些改革之法,比我的奏章更加激进彻底。你是大才,我不算什么。”

    两人都倾向于改革,自然有无数共同话题。当即越聊越畅快,何瑭还把王渊留下来吃饭,酒食之后又带王渊去书房。

    何瑭藏书很多,经史子集应有尽有,另有音乐、天文、数学、农政、水利、医学等书籍。但并非为了藏书而藏书,都是比较常见的,而且何瑭全都读过。

    小郑王朱载堉,后来能成为文学家、数学家、音乐家、天文学家……跟何瑭有很大关系,因为朱载堉正是何瑭的隔代弟子,他的父亲和岳父都曾受学于何瑭!

    “何修撰可知物理?”王渊问道。

    何瑭笑道:“听说过,物理乃王门心学之下一学派耳。王伯安(王阳明)的心学,恕我不敢苟同,其实就是禅宗的儒学变种!”

    王渊又问:“白沙心学呢?”

    何瑭摇头道:“白沙心学我也不认同,倒是湛甘泉(湛若水)改良之后,还勉强有些意思。”

    王渊说道:“物理之学化自朱子,乃探究万物之理而明天道。正所谓,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

    何瑭颇为吃惊:“你到底是王伯安的弟子,还是湛甘泉的弟子?你这路子,跟你的老师王伯安背道而驰啊!”

    王渊笑道:“背道而驰,也可殊途同归。”

    翌日,王渊便邀请何瑭,前往自己的格物堂。

    何瑭本就精通天文和数学,在详细了解物理之后,立即从阿拉伯数字学起。他不承认自己是物理学派的成员,却从此研究并推广物理知识,再结合自己的程朱理学理念,开创所谓的“新理学”一脉。

    半个月后,何瑭的调令也下来了,被扔到大名府开州去当同知。

    从品级上属于平调,但翰林官平调到地方,跟贬官有什么两样?

    这位老兄高高兴兴上任,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当官不到两个月,就把清丰知县的儿子给砍了,当地万民称颂。

    接着,他又不顾各方阻力,顶着知州和豪绅的压力,强行在开州实行自创的“九均法”(有点类似“一条鞭法”)。还亲自上阵,带领军民修筑水利工程,一年时间便让开州赋税大增、百姓安乐。

    同时,弹劾奏章如雪花般飘进中枢,何瑭不知道得罪了多少地方势力。

    王渊始终悄悄关注,在自己的“干员清单”上,把何瑭的名字给添加上去。

    这种官员被闲置翰林院十一年,真真浪费了。

216【新一批学生】

    致知堂。

    徽商黄崇德再次前来,还带着儿子和拜师六礼。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跪地三叩头,双手奉上茶盏:“先生,请喝茶!”

    王渊端起喝了一口,送给少年一架天平秤,算是对弟子的回礼。

    黄崇德恭敬道:“吾子黄煦,尚未及冠,恳求王学士赐字。”

    王渊略微思索,笑道:“景光。”

    黄崇德非常高兴,对儿子说:“煦儿,还不快感谢先生赐字!”

    “谢先生!”黄煦连忙再次磕头。

    黄崇德问儿子:“煦儿可知,先生赐你‘景光’二字有何奥妙?”

    黄煦冥思苦想一番,摇头道:“孩儿不知。”

    黄崇德感慨道:“愿君崇明德,随时爱景光。先生是将你的字,与为父的名连在一起,有父慈子孝的寄许。同时告诫你,一定要爱惜光阴,今后刻苦读书!景光,乃光阴之意也!”

    王渊挠挠头,哭笑不得:“黄员外,我真没想过那么多。”

    “啊?”黄崇德惊讶道,“那先生是何意?”

    王渊对旁边的黄峨说:“小妹,你来讲吧。”

    黄峨和王渊最近都在研究《墨子》,寻找里面的物理知识。王渊一发问,她立即就明白了,笑道:“墨子云:‘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这是说,光沿着直线传播,揭示小孔成像的道理。先生让你今后好生研习物理!”

    黄崇德瞬间尴尬无比,拍马屁道:“王学士学究天人,一言多意,难以捉摸也。”

    “也罢,你父亲说得也有道理,你今后一定要爱惜光阴,”王渊告诫弟子几句,又问,“听说徽商子弟都信奉陆门心学,你学过陆门心学吗?起来说话。”

    黄煦起身作揖,恭敬回答:“学生略知一二。”

    王渊问道:“为何商贾子弟,要信奉陆门心学?”

    黄煦答道:“陆门心学,习孟子而得,推崇以民为本。民之根本,则为财赋,理财是重中之重!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陆子言:‘商贾若能行公利,言利也当为君子;士人若只求小义,言义也只是小人。’”

    王渊本来对陆九渊的学问没啥研究,但听了这话却能够理解了。

    陆九渊奉行的是孟子那套大义,而且认为区分小人和君子,也不该以其身份而论。整日逐利的商贾,只要有仁义之心,能为天下带来公利,也可称之为君子。

    商贾自然喜欢这套学说!

    “吾已知,今后好生向学,你也可以继续研习陆门心学。”王渊点头道。

    黄煦再次行礼,然后站到一边。

    何光祖和何显宗立即捧茶上前,准备行拜师礼。王渊将他们拦住,端着一杯茶说:“二位不必拜师,今后我等亦师亦友,平辈论交可也!”

    何瑭跑去开州当同知,却把两个儿子扔来,说是要拜在王渊门下求学。

    何光祖比王渊年龄还大,何显宗跟王渊年龄相仿,再加上他们有个学问深厚的老爹,王渊还真没脸收这兄弟俩当学生。

    见王渊死活不肯接受,何光祖说:“既如此,当以兄长之礼相待。若虚兄,今后请不吝赐教!”

    “好说。”王渊笑道。

    宝朝珍过年回来,也带了一个堂弟,名叫宝朝相,今日一并拜在王渊门下。

    另外还有六个孩童,是王渊的家仆、佃户之子女。王渊说了,每年收六个,今天也跟着正式拜师。

    这些家仆、佃户的子女,王渊并不亲自传授知识,都扔给宝朝珍、杜瑾等人代为授课。只有等几年之后,其中出现天资聪慧之辈,王渊才会收来做亲传弟子。

    不过嘛,他们既然学习了基本的数学和物理知识,就算资质平平,今后也肯定被任命为各种管事。可以管理家宅,也可以管理工厂,甚至可以被派去做海上贸易。

    至此,王渊所收的正式弟子,已经超过二十人。亦师亦友者,同道追随者,加起来超过六十人!

    其中还有一个勋贵子弟,是英国公张懋的嫡孙,没有爵位继承权那种,名叫张成。这小子因为爱读《倩女幽魂》,每期必买《物理学报》,结果对数学和物理产生兴趣。只要获得英国公张懋首肯,张成随时都可以来拜师。

    诸弟子拜师完毕,黄崇德又跟王渊聊了一番生意,说山东很多田地改种棉花,今年山东棉花肯定能够大丰收。

    随后几日,王渊发现黄煦确实聪明。

    这个商贾之子,虽然刚满十四岁,但学过四书五经,也习过传统算学。他的思维非常跳脱,不喜欢埋头苦读,也不爱做师兄宝朝珍布置的作业,成天就围着物理实验小组转悠。即便如此,在新招收的几个弟子当中,黄煦的理论知识也是进步最快的。

    何瑭的两个儿子,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难怪在历史上,他们一辈子都考不中举人。纯属那种每天用心学习,表现得比谁都刻苦,考试却总是不及格的差生。

    但胜在忠厚老实,而且品德高尚,以仁义为自己的做人标准。只论品行,堪称君子!

    转眼到了五月。

    中央财政终于有所好转,最直接的表现,便是端午节终于赐宴群臣,不再以节省开支为名免去赐宴。

    吏部尚书杨一清再次辞职,说自己身体不好,身边无人照顾。皇帝不允,还把杨一清的儿子,从南京调来北京做官,让其可以就近照料老父亲。

    紧接着,户部尚书孙交、礼部尚书傅珪一起辞职,皇帝表示同意。

    跟杨廷和不是一伙的科道官员,立即请求皇帝收回成命。杨一清也说,我病成这幅鬼样子,都还赖着不走,孙交和傅珪怎么能走?他们一旦走了,朝中重臣还不有样学样,纷纷跟着辞职啊?

    “若虚怎么看?”严嵩问道。

    王渊笑着说:“陛下对孙交和傅珪彻底失望了!”

    严嵩对朝堂不太了解,问道:“王琼和刘春是谁的人?”

    王渊解释道:“新任户部尚书王琼,一直是陛下的人;新任礼部尚书刘春,则是李阁老(李东阳)留下的人。”

    “原来如此!”严嵩瞬间搞明白情况。

    孙交和傅珪选择辞职,都是因为自己被杨廷和派系架空。皇帝以前不准他们辞职,是想让两人继续撑着,现在看来是烂泥扶不上墙,那就干脆让王琼和刘春顶替上来!

    刘春已经老了,估计也没啥作为。

    王琼却当壮年,背后又有皇帝支持,今年数年的大明朝堂,必定是王琼、杨廷和二人斗法的格局。

    王琼这人很特别,才干超常,对户部门儿清。边疆请求调拨粮草,文官和武官配合吃回扣,他直接回复说:某仓、某场有多少粮草,各地每年运输多少,边卒每年屯粮多少,我给你拨多少就足够了,再伸手就是想贪污!

    遇到修建水利工程,王琼直接拿出算盘,给要银子的官员算账,算出来的经费让人哑口无言。

    王琼用人的全凭本事,历史上他当了兵部尚书。虽然从没见过王阳明,王阳明也没给他送过一分钱,王琼却远隔千里启用王阳明去剿匪,这才有了王阳明的战场神话!

    王琼自己不贪污,宁王给他送钱也不要,但他真的刚正无私吗?

    非也!

    王琼曾经干过一件事,勋贵侵占百姓田产,他帮着勋贵翻案,对受害者落井下石!满朝官员弹劾江彬,他却抱江彬的大腿,被文官们视为江彬的走狗。

    这是一个性格复杂的干才,做事有些不择手段!

    反正,大明朝堂格局再次剧变,一下次换了两个尚书,而且都是皇帝那边的人。内阁还有一个缺额,皇帝死活不愿补录,一直让内阁名额在那儿空缺着。

    一切都充分显示,皇帝对这届内阁非常不满。

    杨廷和终于消停下来,不敢随意安插亲信,但在许多地方依旧肆无忌惮。

    很快到了六月,金罍结婚,请王渊去参加婚礼。

217【皇帝的反击】

    明朝对婚姻有着严格规定,比如主婚人,必须是祖父母或者父母。若祖父母、父母皆亡,才能由其他亲人来主婚。

    王渊请大哥来京城主婚,严格来讲,是违反大明婚姻法的!

    另外,指腹为婚,不受大明法律保护。男女双方皆可悔婚,告到哪儿都有效,因为朱元璋说“男女婚姻,各有其时”,指腹为婚纯属瞎胡闹。

    蒙古人和白人,只要定居中国,就能与中国人结婚。但不许蒙古人、白人同族婚姻,一旦违反,全部抄家,打入奴籍——这是为了促进民族融合,让中国人把外国人给同化掉。

    如果读书人跟宗室联姻,不得担任京官,不得委以要职!

    但是,还真没有明文规定,说什么文官不能取土司的女儿。这是一个法律漏洞,王渊可以去钻,但必须有足够的地位,并获得皇帝许可才行。否则必然影响仕途,别说入阁,就连当尚书都够呛。

    “世叔,恭喜,恭喜!”王渊抱拳笑道。

    金罍的父母都来京城了,若非等着父母来京主婚,金罍去年就可以和靳家小姐成亲。

    金万川高兴得合不拢嘴,躬身行礼道:“王学士客气了,快请入内!”

    今天是制敕房主官的女儿结婚,满朝官员来了一堆,没来的也都派人赠送贺礼。

    金万川斥巨资给儿子买了一套京城婚房,占地足有二十亩。女客专门有区域招待,男客也分档次归在不同地方,王渊那桌全是翰林院官员。

    杨廷和今天自然没来,真正的大佬很少参加小辈婚礼,除非双方是世交。杨慎于情于理却该来,因为新郎是他的同年,新娘的父亲跟他父亲是同事。

    杨慎探过身子,挨着王渊低声问:“若虚,豹房那位娘娘,可是擅长剑舞之人?”

    王渊笑道:“你猜。”

    “那就是了,”杨慎感慨道,“若虚好手段!”

    王渊矢口否认:“此事与我无关。”

    杨慎说:“又没人责怪你,何必撇清关系?”

    王渊还是不承认:“确实与我无关,我还能左右陛下的喜好不成?”

    杨慎没再接话,心想:除了江彬,就属你最会讨好陛下!

    庄妃的原有身份已渐渐传开,因为她那两个兄弟回京了,而且还获赐锦衣卫千户之职。好事者随便一查,就能查到其来历,怎么遮掩都藏不住。

    跟翰林院同事闲聊一阵,外边就传来喧哗声,却是新郎把新娘接回来了。

    新人自去拜堂,客人也开始吃喝。

    一番热闹之后,王渊被新郎的岳父请去。

    密室之中,无人打扰,靳贵说道:“陛下有意让你做顺天府乡试主考官。”

    “我资历不够吧?”王渊惊讶道。

    靳贵笑道:“陛下将此事一说,立即招来阁臣反对,如今双方正闹脾气呢。”

    王渊的资历确实不够,哪有今科状元主考顺天府乡试的?

    王渊问道:“内阁有何推荐?”

    靳贵说道:“伦文叙担任主考官,贾咏担任副主考。”

    伦文叙乃弘治十二年状元,他来主考乡试非常合理,可他跟阁臣梁储是亲家!

    贾咏算是内阁留给皇帝的面子,这位先生并非杨党,而是朱厚照看重之人。他因为触怒刘瑾而贬值,却又在刘瑾跋扈期间,被朱厚照亲自调任升职。刘瑾死后,贾咏不但恢复翰林院官职,还立即被授予詹事府职务。

    别看朱厚照平时不管事儿,他夹袋里的官员还真不少!

    王渊笑问:“陛下是什么意思?”

    靳贵说道:“陛下想让你当主考,贾咏担任副主考!”

    得,朱厚照不给内阁面子,连一个主考官的位置都不给杨廷和剩下。

    靳贵又说:“陛下让你提前做准备,这个主考官必须你来当。还有,看管住自己的家人,不要闹出泄题卖题的事情,别像我去年一样被搞得狼狈不堪。”

    “明白。”王渊点头道。

    随后数日,皇帝与内阁爆发激烈矛盾,朱厚照开始了大反击!

    为何现在才反击?

    因为边镇已经抵京,户部也由王琼接管,皇帝不需要再看内阁的脸色。

    朱厚照首先揪住梁储的小辫子,梁家公子那三百条人命说不清楚啊。直击要害之下,负责审理此案的张子麟,仅当了半年刑部尚书,就只能主动引咎辞职——继户部和礼部之后,刑部尚书也换人了。

    这是皇帝的第一击!

    紧接着,朱厚照突然给兵部左侍郎石阶升俸一级,做出想要换掉兵部尚书的样子。

    六个尚书,已经换掉三个,再换哪还得了?

    杨廷和、梁储等人立即服软,请求让伦文叙、贾咏去南京当主考官,北京这边的主考官人选就按皇帝的意思办。

    皇帝一旦发威,权臣只能退让,顶多也就阳奉阴违而已。

    就此,王渊当上了正德八年的顺天府乡试主考官。而他除了翰林院和詹事府职务,还有一个今科状元的身份。

    让今科状元主持京城的乡试,这不仅是在明朝破例,也是中国确立科举制度以来的头一遭。

    朝野为之轰动!

    本来已经放过王渊的科道官员,此刻也按捺不住了,再度疯狂上奏章弹劾咱们王学士。

    王渊感觉特别委屈,又不是我想当主考,而是皇帝非逼着我当主考,你们牛逼就去弹劾皇帝啊!

    朱厚照阴险得一逼,惯会玩引蛇出洞的把戏。

    他让王渊担任顺天府乡试主考官,副主考让杨廷和推荐,杨廷和便推荐了吴一鹏。

    朱厚照一看,好啊,原来翰林院的吴一鹏也是杨党!余怒未消之下,心里琢磨着等乡试完毕,就把吴一鹏扔去南京管理国子监,名义自然是主持乡试有功进行升迁。

    反正朱厚照的一系列操作,把王渊看得叹为观止。

    这皇帝非但眼睛明亮,而且政治手段高明。刚刚把边镇调进北京,就利用大臣辞职为突破口,把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换成自己人。掌握户部之后,彻底逃脱对杨党的依赖,于是又以乡试主考官为焦点,趁机把刑部尚书给逼得辞职。

    之前还掌控六部的杨廷和,一下子就失去三部,还有一部的杨一清不咋听话。

    杨廷和现在只能控制兵部和工部,而且兵部左侍郎还是皇帝的人!

218【枯窘题】

    提前两天,王渊就进入贡院。

    等所有考官到齐之后,贡院大门被锁上,任何人员都不许随意出入。

    王渊虽然被任命为主考官,但只负责内帘事务,即出题、阅卷、评判等等内容。

    另有提调官,由顺天府官员担任,总摄帘外事务。主要负责前期准备工作、后期收尾工作等等,这场考试就是提调官来组织进行的。

    还有监临官,由监察御史担任,内外事务一把抓,包括:试卷收发、誊抄、搜身、监考、伙食供应等等。

    如果考场有人作弊,或者中途调换答卷——出现这类舞弊事件,王渊是不用负责的,那都是监临官的责任!

    王渊的责任有哪些呢?

    泄题漏题、朱卷和墨卷内容不同、考官有违规操作……出现这些情况,王渊就会被问责。

    “王学士,我要锁门了。”张士隆说道。

    王渊抱拳道:“有劳!”

    之前锁的是贡院大门,现在锁的是內帘之门。主考官和同考官全被锁在院子里,除了每日来送饭的监考人员,他们不能跟其他任何人接触。

    张士隆说完就退出去,掏出钥匙把院门锁上。

    之前不是说,光禄寺卿李良,把女儿许配给刘健的孙子,在刘健失势以后又退婚吗?揭发弹劾者,正是张士隆!

    张士隆并非杨廷和的人,也不是皇帝的人,他只是一个恪尽职守的御史,被杨廷和暗中利用了而已。历史上,观其一生言行作为,纯属那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干员,把勋贵、幸臣、太监、杨党都得罪完了,最终在陕西督建水利时病死。

    朱厚照这次绕开都察院,让杨一清推荐监临官,杨一清便把张士隆推荐出来。

    王渊在院门紧锁之后,立即回去跟考官们商量出题。

    除了吴一鹏这个副主考,另外还有十二个同考官。朱元璋那会儿,规定乡试同考官只选四人,但随着考生越来越多,至明中期已经增加到十多个。

    这些同考官来源复杂,有顺天府各州县的知州、知县,也有各地学校的教授和教谕。

    王渊回屋坐下,笑道:“诸位,有什么建议,都畅所欲言吧。”

    “全凭王学士做主。”众同考官齐声说道。

    主考官的权责之一便是出题,脑子正常的官员,都不会跑来抢主考的风头。

    王渊又问吴一鹏:“吴学士呢?”

    吴一鹏此刻非常尴尬,两年前王渊参加会试,他还是同考官之一,现在居然成了王渊的副手。吴一鹏挤出笑容道:“王学士何必谦让,试题就该你来出。”

    王渊懒得费脑筋,直接说:“四书五经,诸位请各出一道大题、一道小题。最后选用谁的题目,暂且不提,考试之前我再来决定!我只有一个规矩,张榜之前,谁都不许喝酒。谁若是喝酒,被我逮到了,立即取消同考官资格!”

    众人惊愕,随即肃然,集体起身抱拳:“绝不喝酒!”

    乡试考官们宴饮属于常态,毕竟要在贡院里关半个月。别说离开贡院,就连别人的考房都不许去,只能留在自己的考房批改试卷,唯一的消遣也就去院子里散心。

    若不喝酒聚餐,如何打发时间?

    于是风气越来越坏,天天喝酒取乐,甚至考题都是喝醉之后临时所出,批改试卷也半醉半醒胡乱打发。

    当天傍晚,考官们第一次聚餐,全部只能以茶代酒。

    在宴席散去之后,有人满肚子怨气,认为王渊装腔作势;也有人敬佩有加,认为王渊办事负责。

    无论如何,没人敢喝酒,也没有那个条件喝酒。

    因为王渊直接递纸条给张士隆,让其提供伙食的时候,不得带一滴酒进来。

    “喝酒误事,此良法也!”张士隆对王渊这个幸臣,本来是印象欠佳的,但拿到纸条之后,立即有所改观。甚至他还决定,等乡试考完,就立即上疏朝廷,建议全国乡试都取消酒饮供应。

    张士隆的父亲,就是喝酒喝死的,而且喝得家道中落,窘迫到卖祖宅求生的地步。他被迫在国子监辍学,回家照顾老母和弟弟妹妹,中间耽误好几年时间,一切都因老爹嗜酒如命!

    王渊禁止考官喝酒,立即让这位监察御史好感大生。

    转眼两天过去,乡试考生都摸黑聚集在贡院之外了,王渊才召集众考官决定考试内容。

    “请诸位把各自所出考题拿过来!”王渊说道。

    众考官陆续上前,将自己出的考题递给王渊。

    王渊快速浏览一番,用毛笔画圈标注,挑选摘抄到另一张纸上,同时他自己也出了一道题:格物致知!

    不夹带私货,还当什么主考官?

    王渊把最终考题内容拿出来,笑道:“诸君且看。”

    众考官围拢过来,纷纷赞叹,马屁如云。

    王渊的这套考题,把当下所有题型都囊括其中,分为:单句题、一节题、数节题、全章题、连章题、扇题、截上题、截下题、截上下题、截搭题、上全下偏题、下全上偏题、枯窘题。

    想必,考生们在看到题目的时候,表情会非常精彩吧。

    王渊又拿出蜡印机,迅速将题目刻版,然后让考官们帮着印刷。几千份试卷,刻版就得刻几十张,好在内容不是很多,否则要把王渊给刻疯掉。

    那些州县长官和教谕,对蜡印机赞誉有加,觉得这玩意儿太方便了。

    换成其他地方的乡试,经常就是把题目写字题板上,由监考人员举着板子全场转悠,等考生全部抄下来才算完事儿。

    有些考生是近视眼,又加上半夜抄题,反复折腾非常麻烦。

    五更天,几千考生已经悉数入场,各自钉好油布之后,却迟迟等不来题目,居然在考场闹腾起来。

    “不要吵闹!”

    张士隆亲自带着军士,在考场里大喝不止。

    及至天光微亮,监考人员才带着试题,沿着考棚挨个分发下去,一边发题一边说:“不要用手触碰油墨,当心把答题卷弄脏了!”

    王晹对这玩意儿非常熟悉,直接从壶里取出清水,将蜡印试题贴在考桌的一角。虽然油墨有过改进,但也难免粘在手上,最好还是全程都不要去碰。

    快速浏览试题,看到“格物致知”,王晹差点当场笑出声来。

    虽然没有公布主考官是谁,但朝堂冲突那么严重,王渊当主考官的消息早就传开了。

    恰好,王晹是物理社成员,有段时间天天泡在格物堂。这家伙籍贯河南,却借籍顺天读书考试,去年秋天便已经拜王渊为师。

    王晹也不管其他,首先逮着“格物致知”写文章,内容大部分源自朱熹,少部分则是王渊的那套理论。

    直至傍晚时分,王晹只剩一道题,抓耳挠腮实在答不出来。

    或者说,眼下的数千考生当中,有九成以上都面对此题不知所措。

    这是比截搭题更恐怖的枯窘题,题目内容就一个字:螬。

    螬,即金龟子的幼虫。

    天色将黑,诸生枯坐,望着那道题傻眼,完全不知道从哪里下笔。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要干啥?

219【录取考生全凭喜好】

    日落西山,发烛两支,蜡烛烧尽就轰人离场。

    大概有两千多个顺天府考生,是被军士给叉出去的,贡院内外一时间哭天抢地,仿佛无数人集体死了爹妈。

    “克弘兄,你一向才学渊博,可知那道枯窘题的来历?”一个考生问道。

    涿州考生史道笑言:“出自《孟子》。”

    此言一出,周遭考生纷纷围过来,对着史道拱手求教。

    史道解释说:“这‘螬’字本就生僻,只要熟读《孟子》,又怎么可能忘掉?原文为《孟子·滕文公》:螬食实者过半矣!”

    诸生恍然大悟,纷纷回忆起来,随即捶手顿足,只恨自己怎么会忘了。

    原文是孟子和匡章的一段对话,说陈仲子是廉洁之士。其出身于齐国世家,兄长的俸禄足有万钟。他却认为兄长的俸禄,是不义之财,自己搬到外地去居住。曾经三天不吃不喝,看到被金龟子幼虫吃了一半的李子,便爬过去将李子吞掉。

    这涉及到战国历史,齐国到处欺负弱小诸侯,因此陈仲子才认为兄长的俸禄为不义之财。

    整段话有两层意思:一为讨论廉洁,二为讨论人伦。

    朱熹的批注由人伦着手,认为陈仲子无君无父。孟子也有这层意思,核心是为了攻击墨家。考生只要用人伦来开题,就可算标准答案,得分多少全看自己发挥如何。

    而王渊作为主考官,则希望考生讨论廉洁。

    已经有考生在破口大骂了,因为不管是截搭题,还是所谓枯窘题,全都属于“小题”范畴。这是不正规的题目,一般只在道试、岁试出现,乡试和会试根本不可能使用。

    但骂又有什么用?

    朝廷也没有严格规定啊!

    而且拖到交卷的时候,也有六成考生答出来了,剩下四成考生纯属读书不精。

    就像史道说的那样,“螬”是一个生僻字,只要熟读《孟子》肯定印象深刻,记不起来的多半没真正掌握《孟子》。人家朱熹在作批注的时候,专门给出了“螬”字的注音和解释,你们连朱子批注都不认真看一下?

    真不是抠字眼,也不是死读书,纯粹在考验《孟子》掌握程度。这个故事挺有趣的,就算把《孟子》当故事书看,也能非常清晰的记下来。

    那两千多无法下笔的考生,估计平时只看参考资料,对四书原文则一扫而过!

    ……

    “王学士,这是今日各房荐来的答卷。”吴一鹏捧着一摞试卷过来。

    你可以把乡试视为作文大赛,同考官那儿属于初选,吴一鹏那儿则是复选,最终由王渊来评判名次。

    大概有三十多份答卷,王渊更注重言之有物。那些辞藻华丽,却没有自己思想的文章,直接被王渊扔到最后边,谁让他是主考官呢!

    可惜,即便是老成持重、朴实无华的文章,也大多只是把朱熹的论调写出来,很难看到有什么新颖的发挥。就算创新很难,至少也该发散出去吧,不能仅限于题目所在章节啊,老子需要你来搞“中译中”做翻译?

    王渊不愧是王阳明的学生,他给出的阅卷评语,跟自己的老师如出一辙——

    “此文不甚出彩,胜在平实详尽,中。”

    “此文老成朴实,于仁义理解透彻,中。”

    “此文平平无奇,难得阐述清晰,中。”

    王渊还发现了自己的学生,从“格物致知”那道题,便知道出自物理学派!

    “就这些?”王渊失望道。

    吴一鹏说:“还有一些卷子,尚在批阅当中。”

    又过了大半日,王渊拿到史道的卷子,批阅至那道枯窘题时,顿时拍案笑道:“此当为今次乡试第一!”

    史道虽然也以“无君无父”开题,却着重论述了“清廉”之道。

    而且借孟子之口,论述伯夷、伊尹、柳下惠和孔子,再拿伯夷和陈仲子做清廉对比。从而得出结论,伯夷的清高虽然狭隘,却能激励懦夫立志;陈仲子比伯夷更加狭隘,一点用处都没有!只有像伊尹那样担负责任,像孔子那样与时俱进,才是清与廉的正确打开方式。

    陈仲子既然觉得兄长的俸禄是不义之财,就应该担负起责任,用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现状,让齐国变成一个仁义之国。即便无法做到,也该努力去做,而不是离家出走把自己给饿死。

    史道最后收题时说,君子立于世间,自当追求清廉。但不要为了清廉,而忘记自己的责任,变成只剩下清廉却一无是处的人。这样的清廉,于国无用,是为不忠;于亲无报,是为不孝(此段是圆回去扣“无君无父”之题意,否则就脱离了朱熹批注的范畴)。

    王渊想选什么样的人才?

    当然是会做事,且愿意做事的人!

    现在终于发现一个,必须得弄成解元才行。

    可惜,阅卷至今,也就这么一个。

    等王渊把所有试卷都批完,还是感觉不怎么满意,于是亲自跑去各房查找落选试卷。

    这道程序叫“搜卷”,目的是防止有人才流失,实际上是为了制约副主考和同考官的权力。否则的话,副主考和同考官乱改卷子,主考官只能看到他们送上来的。

    发展到明代中期,有些副主考和同考官,也破坏规矩跑去“搜卷”,还美名其曰帮助朝廷发现遗才——其实就是想给考生作弊,寻找约定好关键词的卷子将其录取。

    王渊整整翻阅了一千多份落选试卷,大部分都一扫而过,只有碰到合意的才仔细

    看着看着,王渊表情有些古怪,他发现了一份奇特的卷子。

    这份卷子的主人,肯定是王渊的学生,因为很多内容都是王渊的理论。而且,此人不像另一个弟子王晹那样委婉,他直接了当就阐述王渊的学说,还把这种歪理邪说写得文采斐然。

    录了!

    王渊搜卷一共搜到四份卷子,并非全都是自己的学生,其中三人正正经经答题,只可惜不被同考官所喜而已。

    王渊还不知道,他搜卷搜到的那个学生,乃历史上嘉靖朝的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赵锦。

    这位老兄靠做喷子起家,帮着嘉靖喷走不少重臣,真实能力和品性尚且存疑。但被王渊的蝴蝶翅膀一扇,赵锦现在成了王渊的学生,对物理那一套深信不疑,有可能从喷子变成实干家。

    王渊这次录取的喷子不少,其中一个叫郑自璧,文章写得慷慨激昂。这货历史上跟着杨慎混,大礼议当中被打屁股,后来历次升迁逮谁喷谁。喷到人神共愤的地步,自己身为兵科都给事中(言官里的大佬之一),却被科道言官集体弹劾,给扔去江阴做县丞。

    王渊录取郑自璧也没别的原因,就是觉得此人的文章一腔热血而已。

    妖魔鬼怪挺多的,慢慢调教吧。

220【狂信徒】

    要说大喷子,在王渊录取的考生之中,被他点为第一名的史道,当属喷王之王。

    史道喷过江彬、张忠、谷大用、王宪、张佐,全是正德皇帝的亲信之人。朱厚照虽然没有完全采纳意见,但也没有因此生气,反而“改颜受之”,并且自觉理亏,让史道一直留在兵科当言官。

    正德皇帝死后,嘉靖皇帝继位。

    史道率先跳出来喷杨廷和,弹劾杨廷和三十多项罪名。杨廷和被逼得不再上朝,请求辞职,嘉靖勒令其复出。随即,杨廷和上奏章反驳,弹劾史道欺君罔上罪名二十多项,奏章足有四千多字,足见他被史道气得多厉害。

    接着,又有两位言官站出来,不但弹劾杨廷和,还弹劾内阁大臣以及各部尚书。

    这可不是在拍嘉靖的马屁,因为当时嘉靖刚刚上位,屁股都还没坐热呢。嘉靖被朝堂局势给吓到了,把史道、曹嘉、阎闳三位言官下狱,全都扔去做县丞和判官。

    皇帝这个举动,立即引起数十位言官反弹,逼得皇帝取消命令,将史道等人官复原职——这一切,都是在杨廷和权势最顶峰时进行的!

    而史道却装了逼就跑,皇帝要给我官复原职?

    抱歉,若不罢免杨廷和,老子就不伺候了,老子请求外放!

    这又是个未来的兵部尚书,加上搜卷得来的赵锦,王渊录取了两个嘉靖朝兵部尚书。

    ……

    半个月时间转眼而逝,史道跟同窗一起去看榜。

    直至乡试榜单揭完,贡院大门外哀鸿一片,同时又有人惊喜狂呼,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抱怨者,都骂王渊不该在乡试的时候出小题,那道枯窘题太他娘折腾人了。

    但无人质疑考试的公平性,因为第一名史道乃涿州人。史道的爷爷只是不入流的小官,其父的官职也不上不下,跟主考官王渊没有丝毫瓜葛。

    第二名郑自璧,也跟王渊没啥关系,乃是通过正常渠道,由易经房同考官推荐上来的。

    只有第三名赵锦,才是王渊的学生,且在落选之后,被王渊搜卷得来。

    至于王渊的另一个弟子王晹,名次一百三十二,差一点点就落榜了。也是由同考官推荐而来,王渊没有暗中帮忙,谁也不能说他徇私舞弊。

    “克弘兄,恭喜!”同窗纷纷道贺。

    赵锦身边也围着不少人:“文卿兄,你总算熬出头了!”

    赵锦的泪水一下子就流出来,随即嚎啕大哭,直接跪着朝南方磕头。

    赵锦家住良乡县北郊太平庄,当时即将过年,全家回乡团聚。齐彦名的骑兵洗劫太平庄,被王渊带兵给赶走。但赵家作为太平庄大户,却被反贼一把火烧了,赵锦的祖父、婶婶、堂兄、胞弟、胞妹皆遇害,只剩下他和祖母、父母、大伯、堂妹侥幸逃脱,而且父亲还被反贼砍断了手臂。

    自此之后,赵锦就随做官的大伯,定居于京城求学。

    赵锦纯粹感念王渊带兵救人的恩德,才主动拜在王渊门下学习物理。别看他在嘉靖朝是大喷子,跟着王渊求学的时候,却一向沉默寡言,王渊对这个弟子甚至没啥印象。

    王晹将赵锦搀扶起来,感慨道:“文卿兄乡试高中第三,令祖父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几个物理学派成员,相约前往酒楼庆祝。虽然都是王渊的学生,但只有赵锦和王晹中举,其他人全部名落孙山。

    倒是考了第二名的郑自璧,没人前来向他道贺。这家伙跟金罍一个脾气,皆为恃才傲物类型,平时把同窗都得罪完了。

    ……

    数日之后,鹿鸣宴。

    王渊作为主考官,端坐主位,将近一百五十位举人,排着队给他磕头谢恩(有些是副榜举人)。

    王渊不禁感慨,这顺天府的举人名额,比云南、贵州加起来还多得多!

    其他人都已停下,唯独赵锦还在磕头,这位学生要给王渊行大礼。

    众人纷纷投去鄙视的目光,认为赵锦拍马屁太恶心。

    王晹立即给旁人解释,说道:“若非王学士带兵相救,关键时刻赶走反贼,赵家恐怕满门皆亡。赵兄非但在拜座师,也是在拜救命恩人!”

    事情真相很快传开,考官和诸生交口称赞。

    吴一鹏颔首道:“此必为一段佳话,当写进今科乡试录之中!”

    在诸生拜完房师之后,各自落座宴饮。

    赵锦对旁边的史道、郑自璧二人说:“两位贤兄可知物理之学?”

    郑自璧摇头:“不知,可是格物致知?”

    史道回答道:“有所耳闻。涿州也有《物理学报》,吾一同窗每期必购,听说此乃研究万物之理的学问。”

    赵锦已经成为王渊的狂信徒,见谁都安利物理学,他趁机说:“物理学派之宗旨,乃秉承朱子学说,以格物致知而探究天理。以心求理,以理证心,正所谓,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

    郑自璧虽然恃才傲物,但也求知欲旺盛,问道:“如何求理,如何证心?”

    赵锦解释说:“天生万物,皆有理可循。”他拿着筷子,“比如这副筷子,便是应用杠杆原理。”

    史道不解问:“何谓杠杆原理?”

    赵锦将碗倒置,指着碗说:“这是一块大石头,人举巨石,颇为费力。但若寻一支点,像这样……”他把手指放在旁边,用筷子作为杠杆去撬动,“如此,动力臂越长,阻力臂越短,则越能轻松做功。”

    赵锦看向主座的王渊,抱拳说:“吾师王公曾言:予我一支点,再予我足够长之杠杆,我必能轻松撬起泰山!泰山之重,不值一提也。”

    “王学士此乃妄言。”郑自璧不肯相信。

    赵锦于是手指蘸酒,在桌上写出杠杆原理的公式,把史道、郑自璧二人唬得一愣一愣。

    紧接着,赵锦又讲光学,说老师王渊制作的万里镜,能够清晰看到月亮表面,就连皇帝都对此赞誉有加。

    东拉西扯一番,史道和郑自璧半信半疑,约好了改天继续聊物理。

    数日之后,史道和郑自璧两人,被赵锦带去格物堂参观,稀里糊涂就拜入王渊门下当学生。

    (本书的赵锦,与《小阁老》的赵锦,并非同一人。两人都在嘉靖朝当过兵部尚书,但本书的赵锦年龄要大得多。)

221【贵州开科】

    九月九,重阳节。

    大家已经习惯了皇帝路数,只有在各种特殊节日,才会亲自来上朝一遭,散朝后顺便赐宴给群臣。

    王渊照常在外边打完哈欠,来到奉天殿半眯着眼睡觉。

    右都御史王璟出列奏报:“刑部主事陈良翰之妻程氏,杀奴婢分其尸藏于木柜。隔日,又欲杀一婢女,未遂。陈良翰及其妻程氏,已下锦衣卫狱,俱得招供。都察院覆议,认为程氏穷凶极恶,按律当斩。刑部主事陈良翰纵妻行凶,应夺其官身,发配戍边!”

    包括王渊在内,睡意立即消失无踪,群臣都对这个事情感到惊讶。

    奴籍也是人,自然有人身权益。

    虽然杖杀奴婢的事情,在明代时有发生,而且大多数都不惊动官府。但这个程氏也太凶残了,居然杀了奴婢还分尸,而且杀上了瘾欲杀其他婢女。

    朱厚照也有些生气,说道:“京城重地,天子脚下,居然有杀人分尸之事。准都察院奏,问斩程氏,流放陈良翰!还有,这个刑部主事陈良翰,究竟是谁举荐的,一并追责到底!”

    杨慎的脸色非常难看,因为这个陈良翰,乃是丽泽会成员,而且是杨慎的四川老乡。平时挺正直一个人,怎会治家不严,放任妻子搞出杀人分尸的事情?

    王渊也总算想起来,今年正月十六,他还在画舫上跟陈良翰一起喝酒赏灯呢。

    立即有官员出来背锅,识人不明,罚俸三月。

    礼部尚书刘春随即出列:“陛下,顺天府乡试已毕,主考王渊、副主考吴一鹏有功,请褒奖之。”

    王渊面无表情,不喜不悲。

    吴一鹏却面露喜色,他已经在翰林院熬了好多年,中途还被刘瑾扔去南京吃闲饭,如今总该给一个詹事府职务了吧。

    杨廷和、梁储等人则大皱眉头,因为礼部尚书刘春的发言,完全绕过了内阁,他们对此毫不知情!

    朱厚照笑嘻嘻说:“是该褒奖。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升授朝议大夫;翰林院侍讲学士吴一鹏,升调南京国子监祭酒。”

    吴一鹏猛然探头,傻傻望着皇帝,一脸的黑人问号。

    这位翰林院侍讲学士,如果不出意外,只能一辈子留在南京吃闲饭了。谁让他被杨廷和推荐出来当副考官呢?

    “唉!”

    杨廷和暗自叹息一声,手持笏板有苦难言,皇帝打击报复起来没完没了啊。

    今天刚上朝没多久,杨党就被罚俸一个,被流放一个,被扔南京一个。

    杨一清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突然,又有人绕开内阁做事,而且还不是帝党。礼科右给事中许瀚出列:“陛下,臣弹劾翰林院侍读学士、顺天府乡试主考官王渊!”

    王渊歪着脑袋朝此人看去,搞不明白弹劾自己做什么。

    朱厚照问:“你特意加个顺天府乡试主考,是要弹劾王学士舞弊?”

    “非也,”许瀚拱手道,“臣弹劾王学士主考乡试,出题时,大题、小题各出一半,竟有截搭题、枯窘题出现!乡试、会试,为国取士,皆出大题。小题非理学正统,割裂经义,离经叛道,岂可任其为之?”

    朱厚照满脸微笑,问王渊:“王学士,你有什么要自辩的?”

    王渊辩解道:“陛下,科举小题,正统朝便已有之,朝廷并未禁绝。既未禁绝,便可为之,臣不知哪里有错。”

    许瀚怒道:“王学士,你那道枯窘题,可知坑害了多少士子?”

    王渊笑道:“若连《孟子》都背不熟,取之何用?并且,这次顺天府乡试第八十七名,此人虽然忘记了题目出处,但他知道‘螬’字是什么意思。洋洋两百言,其文章颇为不俗,我搜卷的时候也将其补录了。”

    群臣哗然,感觉王渊就是在乱搞。

    哪有忘记题目出处,就因为文章写得好,便考试过关做举人的?

    王渊又说:“那些截搭题,我也没有出无情搭,全都是有请搭,并无任何难度可言。我出小题,只是为了避免有人死记硬背历年程墨!”

    真有人靠背科举范文而录取的,而且为数还不少,王渊说得也有道理。

    许瀚懒得跟王渊扯淡,直接跪下说:“臣请求陛下,从今往后,明令禁止乡试、会试出小题!”

    “臣附议!”又有几个言官冒出来。

    这些言官有个特点,全是弘治十五年、十八年进士。他们的处境非常尴尬,背后靠山早就滚蛋了,刘瑾乱政期间又无法正常升迁,现在想投靠谁也得排队才行,只能到处弹劾官员邀名求赏。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他不愿因为这点小事,而跟言官们闹得不愉快,当即说道:“准奏。今后乡试、会试,不得再出小题。”

    言官们非常高兴,特别是许瀚,他的建议被皇帝接受,等于又添了一笔政绩。

    朱厚照又问王渊:“王学士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渊本来没啥好说的,既然皇帝问起,那就多说几句呗。当即拿着笏板出列:“臣恳求陛下,允许贵州自开乡试!”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全都看向王渊。

    捅马蜂窝了!

    首先表示反对的就是杨廷和:“贵州边僻之地,学校甚少,士子不足。擅开乡试,则靡费无度,徒耗钱粮而已。”

    都御史乔瑛也说:“陛下,贵州自开乡试,还需谨慎议之。不可因王学士考中状元,又出自贵州,就让贵州自行开设乡试。”

    给事中安磐言道:“贵州自有实情。其余省份,皆有两位布政使,唯独贵州只有一位布政使。何也?流官太少,土官太多,遍地土司蛮夷。贵州科举亦如此,学校几何?士子几何?每届乡试也就两千贵州生员应考,有时只有千余人。为这千余人单设乡试,置上万士子应考的省份于何地?”

    一个又一个官员站出来反对,而且全是出自中榜地区的官员!

    南北榜官员反而默不作声,笑看中榜狗咬狗内斗。

    为何如此?

    因为大明会试,是按比例录取的,中榜地区只占10%。

    一旦贵州单独开科,必定相应增加举人名额。但贵州举人名额增加了,中榜进士比例却不会变,等于将有更多贵州举人,跟中榜其他省份争抢进士名额。

    而王渊这边,一个支持者都没有。

    只因贵州十多年没出进士了,最近的一个贵州进士,还是王渊同学的哥哥詹恩,已经病死了七八年。满朝文武,只有王渊是贵州人!

    王渊手执笏板,微笑不语。

    等反对者全都表态之后,他才感叹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等皆为中榜官员,为何闹得如此地步?”

    安磐冷笑道:“王学士,我等在讨论国家大事,请不要分什么中榜、南榜和北榜。”

    王渊觑了此人一眼,朗声道:“我请问安给事中,你说贵州流官太少、土官太多、遍地蛮夷、士子稀缺,所以才不适合单开乡试。是这个意思吗?”

    “难道不是实情?”安磐反问。

    王渊又说:“那我请问安给事中,我等为何要做官?”

    安磐义正辞严道:“上报君王,下护黎民,为大明江山社稷耳。”

    王渊笑道:“那么请问,贵州可是大明江山?贵州百姓可是大明子民?”

    “自然是的。”安磐哪敢说不是。

    王渊喝道:“贵州既是大明江山,你就忍心看着贵州一直为土司把持吗?贵州百姓既是大明士子,又为何称之为蛮夷?即便他们不会说汉话,不会写汉字,难道不应该推行教化吗?贵州士子为何稀少?正因为教化不力所致!越是如此,越应该在贵州开乡试,让更多贵州百姓沐浴圣德。等到有一天,贵州蛮夷也能遍布朝堂,那才能彰显圣天子之恩!难道,你不愿大明朝廷教化贵州蛮夷?你究竟有何居心!”

    “我……你……强词夺理!”安磐被怼得不知如何辩驳。

    王渊突然话锋一转:“陛下,此人曾陷陛下于不义,请诛之!”

    安磐气愤道:“你血口喷人,我何时陷陛下于不义了?”

    王渊质问道:“正德四年,是不是你怂恿陛下追夺恩师诰命?”

    全场死寂,无人说话。

    不止安磐脸色剧变,另有几个言官也浑身一哆嗦,就连朱厚照都有些脸色不自然。

    刘瑾弄权期间,不但逼走刘健、谢迁等大臣,还要夺去他们的诰命和赏赐。平江伯陈熊被流放海南,属于追夺诰敕的漏网之鱼,刘瑾便责令科道官员严查。

    而安磐等人趁机上疏,说刘健、谢迁这些家伙十恶不赦,不仅要夺去其本人诰命,还应该将其妻子、父母、祖宗三代的封赠一起夺去!

    如今,刘健、谢迁的封赏虽然已经恢复,但那些言官的无耻上疏,却是他们这辈子都洗不去的污点。

    朱厚照颇为尴尬,说道:“王学士,不要提陈年旧事,今日只谈贵州乡试之事!”

    王渊微笑着走到大殿中央,问道:“诸位同僚可知,本人参加乡试的时候,曾在半路上被土匪劫道?当时山道狭窄,只容两人并行。上百土匪堵截前后去路,又在山坡上投石射箭,欲置我等贵州生员于死地!”

    朱厚照点头道:“我听李三郎说起过。”

    王渊继续说:“幸好我还有几分武艺,策马奔行于山壁,一刀斩其匪首,复又冒着箭雨,纵马杀溃山上的数十匪徒。这才有惊无险的前往云南参加乡试!贵州士子的艰辛,你们有谁能体会?”

    群臣愕然,无言以对。

    王渊又说:“我是贵州宣慰司人,前往云南乡试尚且要走二千余里。更远的,还有思南、永宁等府卫,他们要走三四千里!可不是中原和江南的几千里路,沿途根本没有水道可行舟,也没有平坦官道可纵马。盛夏之时,山岭险峻,瘴毒侵淫,匪贼横行。有多少云南士子,病死、累死、被贼人杀死在赴考途中,你等晓得厉害吗?杨阁老说贵州士子不足,当然不足!每次乡试,都有近半贵州士子,根本无法顺利走到云南考场!”

    王渊扫视众臣,冷笑道:“我若没有以一敌百的武力,今天就没机会在这里说话,早就成了贵州山道里的一具枯骨!你们觉得,所有贵州士子都能以一敌百吗?那也别考文举了,让贵州士子都去考武举更好,保证能杀得蒙古小王子不敢南向!”

    “哈哈,此言妙哉!”最后两句话,把朱厚照逗得笑出声来。

    王渊用拿刀姿势拿着笏板,喝问道:“还有谁反对?且与我辩论一番!”

    无人说话。

    朱厚照笑道:“既如此,准许贵州自开乡试。”

    礼部尚书刘春提醒:“陛下,贵州若开乡试,当专设一提学使,不能再由云南提学使兼任。另外,单独开科,贵州举人名额也该增加。”

    朱厚照道:“理应如此。”

    这个政策传到贵州,全省士子欢欣鼓舞,皆视王渊为贵州学界的英雄。第一任贵州提学使,来到贵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立碑,把王渊的开科事迹刻上去,否则这位提学使别想获得当地人心。

222【拉帮结派】

    散朝途中,跟王渊关系较好的官员,纷纷朝他拱手致意。

    没别的意思,纯粹是在道贺。

    仅凭促使贵州单独开科这件事,王渊就足以青史留名,毕竟传播教化乃奉行圣人之道。今后贵州所有的举人和进士,都要感激王渊之恩德,投入王渊门墙属于顺理成章的事情。

    等王渊身边清净下来,严嵩才笑着说:“若虚好手段!”

    “随口一提而已,不想陛下真的答应了。”王渊说道。

    “若虚何必谦虚,今天这个机会选得实在让人拍案叫绝。”严嵩明显进步神速,对朝堂政治有了更深的理解。

    别看王渊提出贵州开科之事,似乎属于心血来潮,其实是有精确判断的!

    贵州单独开科,对南榜和北榜没有任何影响。各自按比例录取进士,该考上的都能考上,不会因为多了几个贵州考生而发生变化。

    只会给中榜带来变数,假设总共录取三百五十人,中榜进士便有三十五人。

    贵州开科之后,举人名额增加两个,等于多出两个贵州士子,竞争三十五个中榜进士名额。如果这一届没考上,下一届累加起来继续考,便是多出四个贵州举人,竞争三十五个中榜名额。

    一届一届累加,连续五届都不出贵州进士的话,第六届就多出十个贵州士子,竞争那三十五个中榜名额!

    金罍这种新鲜出炉的中榜进士,才不管今后如何竞争呢,跟他没有屁的关系。

    但对杨廷和这种中榜士林领袖,对安磐这种中榜科道官员来说,却有着非常重大的影响。中榜士子会骂他们:“身居关键职位,却不能阻止贵州开科,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因此,最大的阻碍便是杨廷和,以及杨廷和麾下的杨党。

    如果换成别的时候,王渊一旦提出建议,内阁必然集体反对,他们会帮着杨廷和说话。

    今天却不一样,杨党被罚俸一人、流放一人、外放一人,皇帝明摆着是在打击报复。王渊巴不得内阁全员反对,让皇帝看看杨党的影响力,皇帝愤怒之下指不定能干出啥事来。

    可惜,杨党怂了。

    竟然没有一个阁臣,没有一个尚书,直接出面支持杨廷和。就连祖籍云南的杨一清,都不敢帮着说话,生怕引来皇帝的忌惮。

    所以严嵩才说王渊机会选得好,借皇帝打击杨党的“势”,逼得杨党不敢冒头,一下子就将贵州开科给搞定。

    严嵩感慨道:“若虚还是太弄险了,不该重提追夺旧臣封赏之事。”

    王渊笑道:“你真以为追夺封赏,出自陛下的旨意?”

    “难道不是吗?”严嵩疑惑道。

    王渊解释说:“或许追夺刘阁老、谢阁老的封赏,是刘瑾蛊惑陛下所致。但之后清查所谓‘漏网之鱼’,还要追夺祖宗三代的封赏,那绝对是刘瑾私下授意的,陛下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原来如此。”严嵩恍然大悟,朝王渊深深一揖。

    什么意思?

    朱厚照并非一直“英明神武”,刚刚继位那几年,同样幼稚得很,朝堂是真被刘瑾操控了。

    随着刘瑾倒台,各种烂事被翻出来,朱厚照也被吓得不轻,从此政治手段快速长进。他现在知道分化文官集团、分化太监集团、分化武将集团,不允许任何一方权势独大。

    王渊旧事重提,纯属居心叵测。明面上在向给事中安磐开火,暗地里矛头直指杨廷和,是在把杨廷和跟刘瑾进行比较,暗示杨廷和很可能是下一个刘瑾!

    内阁大佬瞬间就听明白了,科道言官也听明白了,所以无人再敢说话。

    谁若说话,便是杨党,意图如刘瑾那般蛊惑皇帝、蒙蔽圣听!

    严嵩居然没搞明白玄机,可见还得继续努力,这政治敏感度不行啊。

    顺天府乡试监临官张士隆,突然走过来,对王渊拱手说:“多谢王学士!”

    “举手之劳而已,”王渊笑道,“你们两位可以多聊聊。”

    王渊自己离开皇城,张士隆和严嵩则结伴而去。

    却是王琼担任户部尚书之后,发觉历年盐课有重大问题,于是上疏请求皇帝严查。

    朱厚照就随口问王渊:“二郎,该派谁去查盐税啊?”

    王渊回答说:“臣身为翰林院官员,对科道官员不甚了解。不过监察御史张士隆,这次监督顺天府乡试非常称职,帘内帘外监督得井井有条。”

    于是,朱厚照就让张士隆以监察御史的身份,担任河东巡盐御史。

    这是一个棘手差事,不好好查得罪皇帝,严格追查将得罪无数大佬。同时又是难得的升官机会,张士隆准备大干一场,非要打几只大老虎才行。

    而严嵩身为山东清吏司官员,正好兼管天下盐课,完全可以跟张士隆打配合,立功之后一起升官嘛。

    朱厚照可能是缺银子练兵吧,居然想起来整顿盐课。这次疯狂打击杨党,也可能是觉得杨党拖后腿,不给皇帝安心练兵的机会,于是才率先把户部尚书的职位拿走。

    如果杨廷和全力支持皇帝练兵,皇帝多半会放任他当权臣。

    ……

    出得西长安门,守在那里的袁达激动道:“二哥,王阿伯他们来了!”

    王渊惊讶道:“不是只让大哥来吗?我阿爸怎么也来了?”

    不但父亲王全来了,母亲和大哥也一起来了,说什么儿子结婚却父母不在,是对女方家庭的不尊重。

    回到家中,王渊很快看到家里的一大堆人,欣喜喊道:“阿爸,阿妈,大哥!”

    或许是生活变得更好,家人都白净了许多,而且都比以前胖了一些。

    还没来得及嘘寒问暖,王渊便看到贵州总督魏英,惊道:“魏巡抚也回京了?”

    魏英拱手道:“多谢王学士仗义执言!”

    历史上,魏英本该在杨廷和、杨一清斗法时,被杨廷和逼得辞职回家养老。现在嘛,王渊为了稳定贵州局势,生生将魏英给保下来。

    不但如此,魏英还因为镇压反贼、改土归流之功,由右副都御使提升为左副都御史。

    王渊感慨道:“魏巡抚真是……令吾汗颜!”

    魏英笑道:“为国效力,不分彼此。”

    魏英这次回京述职,不但带着王渊的父母过来,还穿着官服直接拜访王渊,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属于王渊的坚定政治盟友!

    实在是杨廷和做得太过分,把魏英搞得一肚子怨气。

    一年前,魏英以右副都御使的身份,巡抚贵州,兼制湖广、四川,实质上属于弱化版的三省总督。而且他还连战连捷,攻破贼寨六百,俘斩反贼数千,招降反贼将近两万人。

    如此位高权重、立功无数的地方大员,居然因为巡按御史捕风捉影的弹劾,就被杨廷和逼得必须辞官来自证清白。

    而那个巡按御史,还是杨廷和破坏规矩提拔的,还刚刚跟着魏英打顺风仗立功升官,转眼就翻脸不认人。

    欺人太甚!

    魏英在了解事情真相之后,已经把杨廷和恨到骨子里,也对杨一清颇有微词,铁了心今后要跟着王渊混。

    更何况,魏英和王渊本就渊源颇深。

    王阳明被贬到贵州当驿丞,正是因为魏英的强烈推荐,才能在刘瑾倒台之前,就升官去江西当县丞。

    魏英对王阳明有恩,王渊对魏英有恩,都是一家人,牢不可破的盟友关系。

    王渊笑道:“赧翁,我改日带你去见陛下。在见到陛下之后,不要谈那些繁琐政事,只说官军如何杀贼,如何逼得当地土司乖乖听话。还有,灵儿征战沙场的事迹,也要讲得活灵活现,陛下就喜欢听这些。”

    “理应如此。”魏英抱拳笑道。

    以魏英现在的年龄,如果顺风顺水心情好,不像历史上那样抑郁而终。那有王渊的帮助,以魏英自己的资历和才干,说不定几年之后就能执掌都察院。

    拉帮结派,谁还不会啊?

223【黄河决口】

    “这王若虚到底想做什么?”杨廷和一脸阴鸷。

    梁储叹息道:“介夫还没看出来?王二从头到尾都是陛下的人!”

    杨廷和无比郁闷道:“那他为何求娶黄鸣玉之女?还跟我家用修(杨慎)走得颇近?”

    “为了麻痹吾等而已。”梁储说道。

    “那今日又为何陷害于我?难道是见我受到陛下冷落,他跳出来要跟我撕破脸了?”杨廷和还是想不明白。

    梁储猜测道:“或许是出于陛下授意,借刘东川、王若虚之口敲打你我!”

    杨廷和渐渐冷静下来,点头说:“多半如此……不,定然如此!若无陛下授意,以王二此时的情况,绝不可能说出那种话!”杨廷和一脸落寞,哀叹道,“陛下啊,你我君臣,何至于此!”

    杨廷和对朱厚照是忠诚的,至少此时无比忠诚。他也想做万世流芳的名相,也想辅佐皇帝中兴大明,只不过治政理念跟皇帝南辕北辙,而且碍于各种条件难以推行改革。

    梁储提醒道:“最近半年之内,以稳固朝堂为先,不宜再起任何波折。”

    “理应如……”杨廷和突然闭嘴,因为阁臣费宏进来了。

    明代内阁,并无定额。

    其阁臣数量,一般在五个以上,七个的时候常有,崇祯朝甚至出现九阁臣共存的局面。

    更奇葩的是万历朝,有段时间内阁只剩首辅,时人称之为“独相”。并非首辅想独自揽权,而是万历怠政搞出来的,当时京官缺额达到三分之二,一向紧俏的京城房地产市场都垮了。

    如今的内阁也很萧条,只有杨廷和、梁储、费宏三人而已。

    在内阁还没压倒六部的正德朝,阁臣数量越少,意味着内阁的影响力越小。这种情况让杨廷和很糟心,他数次请求皇帝,希望将内阁补为五人,但朱厚照一直装聋作哑。

    拢共就剩三位阁臣,偏偏费宏还是个修仙的。

    费宏从来不主动表明立场,也从来不反对谁。你说他尸位素餐吧,这家伙又能力极强,遇到棘手事情很快就处理了。

    有时候,杨廷和感觉费宏是自己人,有时候又感觉费宏是帝党。反正捉摸不定,难以准确判断,云里雾里让人看不明白。

    费宏走进来说:“散朝之后,陛下召我策对,言及贵州开科之事,问我贵州举人名额该定多少。”

    杨廷和、梁储面面相觑,三位阁臣,皇帝独召费宏是什么意思?

    “文宪如何回答?”杨廷和问。

    费宏说:“吾言,可定为二十三人。”

    杨廷和对这个数字能够接受,说道:“文宪老成持重!”

    费宏又言:“陛下说,似乎太少了,贵州士子也不容易,让我回来与二位商量。”

    梁储说道:“那就二十五人吧。”

    杨廷和已经被皇帝压得抬不起头,哪还敢再搞事?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便是二十五人,不能再多。”

    以前云贵举人名额总共五十人,其中云南三十一人,贵州十九人。

    刘瑾弄权时瞎搞,把中榜和北榜地区一起提升,云南增加到三十四人,贵州增加到二十一人。

    刘瑾倒台之后,其他省份的名额恢复旧制。唯独云贵乡试名额,在李东阳的主导下不变,算是沿袭了刘瑾的政策,目的是加强对西南边疆的控制。

    现在贵州开科,名额提升到二十五人,等于再次增加四个!

    “云南该定额多少?”费宏又问。

    杨廷和、梁储顿时头疼,云贵科举本为一体,贵州都增加了,云南能不表示一下?

    “云南三十五个吧。”杨廷和只给云南增加一个名额。

    内阁的决定还没被批准,杨一清突然上疏,要求把云南乡试名额增加到四十个!

    杨一清学坏了,趁机跑来分功。

    刘春作为四川人,背弃了四川士子,居然也支持杨一清。

    于是,形成了吏部、礼部联手对付内阁的局面,皇帝拉偏架批准了杨一清的上疏。

    从此,云南乡试名额,由三十四增加到四十;贵州乡试名额,从二十一增加到二十五。

    云南竟是最大赢家!

    云南士子,今后也要念王渊的好,当然他们更喜欢杨一清。

    ……

    数日之后,王渊带着魏英,前往豹房觐见皇帝。

    君臣之间一番友好交谈,朱厚照龙颜大悦,给魏英加俸一级,并赐斗牛服以示恩宠。

    同时,又以贵州右宣慰使宋仁病重无子为由,令宋灵儿暂代贵州右宣慰使之职,全权署理水东九长官司军政事务(宋家有三个长官司被改土归流了)。

    “二郎,听说你要大婚了,这是我与皇帝哥哥赠送的新婚贺礼。”庄妃命人搬来一件物事。

    几个太监把礼物抬来,上面还盖着一层红布。

    朱厚照笑道:“揭开看看!”

    王渊把红布揭下,里面赫然是一尊红珊瑚。状若假山,红得滴血,这玩意儿怕是价值千金!

    王渊连忙说:“陛下,娘娘,此物太过贵重。”

    朱厚照说:“海外蛮夷所献,你收下便是。”

    海外蛮夷万里而来,怎么可能进献如此贵重的东西?关税抽成罢了,抽出来的钱粮留在地方,稀罕物品则进献到皇宫。

    王渊心想:陛下啊,你要是真想送礼物,就赶紧把庄妃的肚子搞大吧,都半年时间了还没有任何动静。若是不留下子嗣,让我这个幸臣今后可怎么办!

    朱厚照的思维非常跳脱,刚刚赠送完新婚贺礼,莫名其妙来一句:“二郎,你说世间可有神灵?”

    王渊不解其意,模棱两可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庄妃在旁边解释说:“黄河决口了。总理河道的右副都御使刘恺,不思修筑河堤,反而祭祀于山川之灵。工部尚书李鐩认为他祭拜错了,应该祭拜河伯才对。于是,刘恺又去祭拜河伯,李鐩还有脸为刘恺请功。现在舆论汹汹,言官们都在弹劾此二人。”

    王渊听得一阵无语,黄河决口,堤坝不修,只祭神灵,工部尚书居然还有脸为河道总督请功!

    朱厚照估计也是心累,问道:“二郎,你说我就那么像昏君吗?我真要赏赐了刘恺,怕是会沦为千古笑谈。”

    王渊拱手道:“陛下,请罢工部尚书李鐩、河道总督刘恺!”

    朱厚照说:“工部尚书罢不得,总得给杨阁老留一两个尚书。河道总督我肯定是会换人的,二郎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搞工程,我在行啊!

    王渊笑道:“陛下,你看臣怎么样?”

    朱厚照反问:“你会整理河道?”

    王渊说道:“愿意一试!”

    王渊敢请命,朱厚照就敢任命,他说:“那行,等你大婚之后,就以按察御史的身份,去修整黄河吧。”

    王渊又说:“陛下,臣的恩师伯安公(王阳明),曾履职工部,为威宁伯督建陵寝。臣请求任命伯安公为副使,我们师徒共同去治理黄河!”

    “准奏。”朱厚照答应得很干脆。

    有了治理黄河之功,王阳明就可以调回中央了!

224【北堵南疏】

    眼看婚期将近,黄峨愈发不知羞,天天朝王渊家里跑,父母怎么都拦不住。

    王全和王姜氏出身贵州,倒也不在乎什么礼数,反而越看未来儿媳越顺眼。主要是这个儿媳太乖巧了,提着亲手制作的糕点,左一句阿爸,右一句阿妈,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着实孝顺贤惠得很。

    “阿妈,大嫂、侄子和小妹没来,这是我给他们准备的礼物,”黄峨拿来一堆物事,又捡出个金锁说,“听说大嫂怀孕了,我就让人打了一副长命锁。”

    “好看,真的好看。”王姜氏笑得合不拢嘴。

    王全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只顾着傻乐。他对这儿媳一百个满意,感慨其不愧是官家小姐,做事就是比普通女子周到,居然连老大媳妇肚子里的孩子都想到了。

    王姜氏拉着黄峨的手,将一副玉镯塞过去,亲热道:“黄家阿妹,这副镯子,本来想等过门之后再给你。但你这女娃太招人疼了,阿妈实在忍不住,现在就给你了吧。这对镯子不贵,希望你不要嫌弃。”

    黄峨笑得两眼弯成月牙状,握住镯子说:“只要是阿妈给的,就算一颗石头,我也肯定当成宝贝。”

    “这女娃,太会说话了。”王姜氏高兴得不行。

    至于大哥王猛,这几天则泡在马棚里,照料阿黑三个月大的儿子。

    王渊买了两匹母马给阿黑当老婆,其中一匹已经产下小马,另一匹则在怀孕当中。王猛自从当土官之后,就迷上了骑马,这次来京城也不懂享受,整天跑去伺候几匹马儿,没事儿就骑着马到处遛弯。

    格物堂。

    王渊接到仆人通报,立即出去迎接客人。

    客人有两个,皆为六十多岁的老人。一个叫夏昂,现任工部左侍郎;一个叫李兴,弘治朝的太监。

    “懋齐公,李公,冒昧相请,真是打扰了。”王渊拱手行礼。

    夏昂笑着还礼说:“王学士欲治黄河,乃国之大事。老朽对黄河治理知之甚少,今天只好把李公也带来。”

    李兴连忙说:“我一个早已退休的太监,不敢当两位如此敬称。”

    太监李兴在退休以前,曾经协助督造无数工程项目。此人业务能力很强,贪污能力也特别厉害,几年前被言官弹劾,李兴居然拿出四十万两银子买命!

    王渊把两人请到书房,拿出一大堆资料说:“自受命以来,我翻阅了本朝的治河史料,有些疑惑需要向两位先生请教。”

    夏昂说:“老朽没有治理过黄河,怕是难以帮忙。”

    李兴笑道:“王学士,本朝治河的关键只有四个字,便是‘南疏北堵’!”

    “跟漕运有关?”王渊求证道。

    李兴点头说:“正是。讲句不好听的话,黄河一旦决口,淹死多少百姓无所谓,重中之重是不能影响漕运!”

    王渊叹息:“我明白了。”

    李兴又提醒说:“王学士虽然骁勇无双,但在治河的时候,也要万分注意安全,当心河南、山东有人行那不忍之事!”

    王渊无语。

    奉命跑去治理黄河,还得提防当地百姓造反杀人,这种事情在弘治朝就发生过一次。

    明朝的黄河治理方案,是非常不科学的。不管实际地形走向,不管中上游情况,只在下游河道修筑堤坝、挖河分流。即便有人提出正确建议,也因为耗资太大,而不被朝廷所采纳。

    李兴指着地图说:“河南的西部和中部,虽然也时常泛滥,但都不需太过理会。真正的治河关键,是豫东、鲁西一代,黄河每次决口,都要导致漕运中断。在河道以北筑堤防御,在河道以南挖河分流,逼着黄河从淮水入海!”

    这就是百姓欲杀治河官员的原因,无脑的北堵南疏,必然造成黄河南岸泛滥成灾,南岸老百姓被逼急了自然要拼命。

    王渊对黄河的情况不甚了解,问道:“为何黄河的河道总是北移?弘治十八年、正德三年,黄河北岸两次决口,河道也随之北移。正德四年北岸又决口,河道直接北移一百二十里!”

    李兴详细解释道:“因为黄河泥沙太多。自太宗迁都北京,漕运就成了治河关键,每次都在南岸分流泄洪。豫东、鲁西地势本就平坦,黄河之水流速不快,次次皆向南分流,导致南岸沉淀的泥沙越来越多,南岸的地势自然比北岸更高。”

    “明白了。”王渊一阵头疼。

    明朝为了稳定漕运,治理黄河的方案,简直属于饮鸩止渴。

    整个过程是这样循环的:南岸地势更高,一旦洪水肆虐,北岸必然决口,河道随之北移。为了保住漕运,就在北岸筑堤,并在南岸分流,逼迫河道难移。泥沙沉淀之下,南岸的地势越来越高,北岸的堤坝也越来越高,黄河的河道就这样来回滚动,动辄便是滚动上百里!

    王渊喃喃自语:“这样下去不行啊。一味北堵南疏,河道与堤坝不断抬升,百年之后再发大水,必致豫东、鲁西千里之地成为一片泽国。”

    李兴摊手道:“那有什么办法?王学士若想一劳永逸,就必须从豫西、豫中开始治河。但如此一来,工程量实在太大,朝廷的银子就没那么多。再则,必然耽误漕运,北京有几十上百万人可等着吃饭啊!”

    王渊心里有了计较。

    若想真正治理黄河,必须达成两个前提条件:第一,开辟海上漕运通道,减少北京对大运河的依赖;第二,改善朝廷财政状况,否则别想说服皇帝和户部掏银子。

    好难!

    王渊这次接了个烫手山芋,只能继续玩“北堵南疏”那一套,暂时解决眼前的困境再说。黄河北岸的百姓会称颂他,黄河南岸的百姓则会痛恨他,因为“北堵南疏”的实质,便是将北岸的洪水引到南岸去泛滥!

    必须进行实地考察,制定妥善方案,把对南岸的破坏降至最小程度。

    唉,头疼。

    不想了,先把婚结了再说,治河的事情太糟心。

225【洞房花烛夜】

    闺房。

    黄峨端坐在妆台前,傻笑望着镜中的自己。

    “小姐今日端的是美若天仙。”丫鬟夏婵笑着夸赞,捧起珍珠费翠冠给她戴上,这是官家女子才有资格戴的首饰,平民女子结婚只能佩戴璎珞。

    黄峨对镜打量一阵,听到外边的喧哗声,连忙说:“快扶我起来。”

    夏婵取笑道:“小姐等不及了呢。”

    “不许乱说!”黄峨红着脸啐道。

    黄峨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来,身穿一袭真红大袖衣,再配一条红罗裙。稚嫩俏丽的脸庞,被婚服映得平添几分美艳,就连旁边的丫鬟似乎都漂亮了许多。

    堂屋里,女方主婚人,已经把王渊引入屋内。

    周冲呈上一对大雁,这已经是求亲以来,王渊送给黄家的第三对大雁。

    主婚人念着祝告词,引导王渊向黄家祖宗行叩拜礼。这个礼仪,本该在黄家祠堂举行,但客居京城也没那么讲究了,在桌案上摆好祖宗灵位便可。

    此时此刻,夏婵也扶着黄峨来到里屋,由主婚人引导着拜别父母。

    “爹,娘,感谢二老的养育之恩,女儿今日便要嫁……”黄峨本来挺高兴的,突然间鼻子发酸,说着说着就开始抽泣抹泪。

    聂夫人扶起女儿说:“傻丫头,今天应该高兴,别把妆给哭花了!”

    黄珂也训诫女儿:“你嫁过去以后,应当孝顺舅姑(公婆)、敬爱夫君、抚育子女,切不可做违背女德之事!”

    黄峨擦着眼泪道:“女儿谨记。”

    聂夫人拿起红盖头,笑道:“来,娘给你盖上。”

    王渊看到的,是已经披上盖头的新娘,由丫鬟扶着朝自己走来。

    这种感觉挺奇妙,自己穿越时空数百年,今天居然真的要结婚了,王渊没来由的又想起宋灵儿。

    牵着新娘来到大门外,王渊翻身上马,黄峨也坐进婚轿。

    礼乐大作,队伍启程。

    出了胡同,一直沿着大街往北走,街道两边全是看热闹的京城百姓。

    “王二郎娶亲喽!”

    “新娘子好福气!”

    “……”

    人群中不断传来起哄与贺喜声,可见王渊在京城的人气很旺。

    王渊骑着马儿,不断朝街道两旁拱手,于是又响起阵阵欢呼与喝彩。

    明代的平民百姓结婚,新郎可以穿九品官服,而且是带补子那种,或租或借反正讨个彩头。王渊今天则穿着红色便服,头戴状元乌纱帽,这玩意儿是从国子监借来的。

    如此行头,又胯着高头大马,可谓春风得意、神采飞扬,不知把街边多少女娘看得心旌荡漾。

    黄峨坐在轿中有些闷热,忍不住摘下盖头,问道:“婵儿,这是到哪里了?”

    “什么?”夏婵没听清楚,四下里声音实在太吵。

    黄峨干脆掀开轿帘一角,偷偷朝外边看去,只见街边黑压压的到处是人。

    “唉哟,小姐你可不能这样,”夏婵连忙将轿帘盖回去,大声说道,“就快了,再走一阵便是西直门大街!”

    “那还挺远的。”黄峨莫名焦躁。

    这条路,她近半年来经常走,以前也不觉得很长啊。

    在一种度日如年的心理状态当中,迎亲队伍终于出了西直门,抬眼便可见到王家大宅的围墙。

    围墙西侧不远处,是一桌桌露天酒席,王家的佃户可以敞开了吃。一些京中混混帮闲,也主动跑来凑热闹,反正这路边流水席是免费的,回去还可以吹嘘自己喝了王二郎的喜酒。

    “小姐,到了!”夏婵提醒。

    黄峨只感到轿子一沉,连忙把盖头给重新披上,然后被夏婵搀扶着下轿。

    “小姐,慢点,别踩到地了。”夏婵说道。

    有几个王家仆人,将棉布袋子铺在地上。

    黄峨必须踩踏布袋而行,仆人们不断捡起后边的布袋,铺到黄峨前方的道路上。这个仪式叫“传席”,穷人家用麻袋,富人家用锦缎。反正新娘离开娘家之后,直至洞房之前,双脚都不能沾地。

    二位新人来到堂屋,桌案上同样摆着王家的列祖列宗。

    “礼拜天地!”

    “礼拜高堂!”

    “夫妻交拜!”

    “礼毕!”

    这套仪式,源于北宋,成型于明代。各地略有不同,但都大同小异。

    袁达麻溜拿着一根秤杆过来:“二哥,可以揭盖头了。”

    明代的许多男子,直至此刻,才能第一次见识新娘的真面目。不说当场吓晕,肯定有大吃一惊者,娶到歪瓜裂枣也只能认命。

    感受到伸过来的秤杆,黄峨双手捏紧衣角。明明已经见过无数次,这一次却紧张异常,她双腿现在都是软的。

    赞者大呼:“称心如意!”

    随着秤杆将盖头掀开,礼乐声再次大作,黄峨羞得低着头不敢见人。

    婚礼,本称“昏礼”,自然是黄昏时进行,拜堂之后就直接送进洞房,不用跑去挨桌给来宾敬酒。

    婚房之内,红烛燃动。

    王渊和黄峨在盥盆洗手后,便来到几案之前,被引导着祭黍、祭稷、祭肺。这些都是古礼,平民结婚没那么讲究,但官员结婚却应该遵循。

    三祭三饭,谓之“共牢而食”。

    接着便是“合卺礼”,就是把匏瓜劈成两半,夫妻各执一半喝酒。这个程序,后来渐渐演化为交杯酒。

    王渊解下黄峨头上的红绳,丫鬟夏婵拿着剪刀,分别剪下新郎、新娘一缕头发,用红绳系好放入锦囊之中。

    那根红绳,自订婚之日起,黄峨就必须绑在头上,表示自己已经有了婚约。现在由王渊解开,再系二人剪下的头发,便是真正的结发夫妻了。

    直至此刻,婚礼才算告一段落,闲杂人等全部离开婚房。

    为啥说告一段落?

    因为明天还得早起,王渊领着老婆去拜祖宗和父母,拜完之后才算真正完成婚礼。唐朝时期的拜堂,特指这个程序,并非明代的拜天地。

    其他人都已离开,唯独丫鬟夏婵不走。

    黄峨问:“你还留下做什么?”

    夏婵说:“伺候老爷和夫人吃饭啊。”

    “不用了。”黄峨觉得这个丫鬟好不知趣。

    “这就嫌我碍事了。”夏婵嘟着嘴离开。

    民间有闹洞房的,王渊这个翰林院侍读学士却不怕,哪个损友敢跑来闹洞房,王二郎保准一只手就将其扔出围墙。

    待夏婵把房门关上,王渊才说:“饿了吧?”

    “有一点。”黄峨扭捏道。

    王渊笑道:“今天这是怎么了?都不敢跟我说话。”

    黄峨为王渊盛了一碗黄米饭,捧至眉间说:“夫君请用饭。”

    王渊一直保持着微笑,接过饭碗:“举案齐眉虽是佳话,但你我夫妻不用那么客气。”

    “嗯。”黄峨的声音细如蚊呐。

    刚才“共牢而食”,只象征性吃了一口,两人早就饿坏了。

    可惜饭菜并不丰盛,只有稷和黍两种饭,菜则只有肉酱和羊肺,都是为了遵从周礼而搞出来的。

    吃了几口垫肚子,黄峨斟酒两杯,递给王渊一杯说:“夫君请饮酒。”

    王渊越听越乐,笑道:“你今天说话就跟唱戏文一样,其实可以正常些。”

    黄峨终于横了王渊一眼:“多喝几杯便正常了。”

    并不正常,黄峨喝得小脸通红,眼睛里好似带着雾气。借着酒意,被王渊说了几句情话,便从对坐变成并坐,最后干脆靠在丈夫怀里饮酒。

    浑身惹得发烫,如同着火一般。

    “夫君,”黄峨双眼微闭,惬意无比偎着王渊说,“你还没有来京城考试,我便读过你的《临江仙》,而且还知你是贵州神童。当时就想啊,我若嫁人,这辈子便只嫁如此大才子!”

    王渊有些尴尬:“咱们别提《临江仙》了,不如研究一下物理吧。”

    黄峨哭笑不得,啐道:“可恶,大煞风景!”

    王渊说:“可惜没有温度计,否则我肯定要测一下你的体表温度,隔着衣服都发烫呢。”

    “那是因为喝了酒。”黄峨说。

    “喝酒哪会烫成这样,既然没有温度计,我就暂且用手来测量。”王渊笑着伸手往衣服里探。

    黄峨猛然惊呼:“啊呀,不许乱摸,羞死人了!”

    “我没有乱摸,我在测试体表温度。”

    “胡说八道,你好坏!”

    “你怎么更烫了?”

    “快吹蜡烛!”

    “红烛不能吹。”

    “那就去床上,把帐子放下来。”

    “……”

    闹洞房的损友没有,听墙角的丫头却有一个。

    夏婵啃着鸡腿,悄悄抬起窗户,贼兮兮的趴那儿朝屋里偷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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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介绍:
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梦回大明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梦回大明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