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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全文阅读

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26【待晓堂前拜舅姑】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唐·朱庆馀。

    黄峨这个新婚小媳妇儿,似乎一夜之间就成熟了许多。她半年前已满十五岁,算虚岁的话便是十六,放在古代正属当嫁之时。

    跟随丈夫拜过公婆,黄峨吃了些早饭继续补觉。

    没办法,昨夜睡得实在太晚。

    倒不是被王渊折腾的,毕竟少女破瓜得悠着点。而是黄峨自己激动得睡不着,抱着王渊一直说话,就像积攒了几辈子的心里话,非要用一晚上的时间说完才行。

    再次睡醒已临近中午,夏婵端着一盆温水进来:“小姐,快起床啦,太阳都已经晒屁股了!”

    黄峨训诫道:“婵儿,咱们嫁来这里,今后可要斯文点,女儿家不准说屁股。”

    夏婵笑道:“可老爷让我自在点,说没必要那么拘束。老爷可好了,一点架子都没有,府上的规矩也没有黄家那么多。”

    黄峨说道:“二哥是小事不计较,大事不糊涂。侧门的门子又换了一个咧,就因为私收客人钱财,连管家周冲都被罚了三个月的例钱。”

    “哪有门子不收钱的,老爷有些不近人情。”夏婵道。

    黄峨解释道:“二哥说,这便像世间小吏,拿着朝廷俸禄却暗中贪墨。甚至有小吏不要俸禄,免费给官府打白工,在百姓身上搜刮油水敛财。官府看似减少了支出,失去的却是朝廷威信,大明社稷的根子便从中坏掉。治家如同治国,须从吏治着手。”

    “哪有恁多讲究,”夏婵笑道,“不过府上的下人例钱是真多,今早上我领到八钱银子呢。”

    五钱银子还比不上棉纺工人,但夏婵没有额外花销啊,吃住都是在家里,那些银子全都可以存起来当私房钱。如此高的工资,已经相当于京城的许多妾室了,这也跟夏婵的地位有关。主母就她一个贴身丫鬟,相当于家里的女仆首领,就是年龄太小还不怎么会管事儿。

    至于王家的其他仆人,工资也略高于京城整体水平,高薪养廉同样适用于治家。

    那几个被王渊撤职的门子,下场比较凄惨,直接卖去当矿工!

    是不是觉得王渊小题大做?

    讲两个真实故事就明白了:

    其一,历史上严嵩权倾朝野,他自己没怎么贪,儿子和家奴却厉害得很。一个叫严永年的家奴,雅号“鹤城”,朝中大臣都得给啊送钱,还与官员互赠诗文,士大夫尊称其为“萼山先生”。

    其二,历史上张居正专权时,有个家奴叫游守礼,雅号“楚滨”。太监、文官、武将纷纷巴结,尊称其为“楚滨先生”,甚至以家奴的身份,与文武官员结成儿女亲家!

    俗语云,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不是说着玩儿的。

    若不防微杜渐,等王渊真当上重臣,这些家仆不知要闹出多少幺蛾子。

    ……

    夏婵服侍着黄峨重新梳洗一番,这丫头从始至终在叽叽喳喳说话,全在讲关于王家内宅的事情。

    以前家里没有女主人,总体事务有周冲管理,格物堂和致知堂由洪来福管理。

    现在嘛,该分的就要分出来,黄峨也该学着如何打理家宅。

    王渊突然走进来,笑着说:“夏婵,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幸好你不叫虫字旁那个蝉,不然肯定更喜欢讲话。”

    夏婵惊奇道:“老爷你真聪明。我小时候就叫夏蝉,小姐……不对,是夫人。夫人嫌我话太多,跟树上的知了一般闹腾,就把我的名字给改了。”

    王渊闻之,大笑不已。

    黄峨整理好自己的妆容,这才起身行礼:“夫君!”

    王渊拉着黄峨的手,夫妻俩还没说几句话,袁达就慌忙跑来通报:“二哥,皇帝和庄妃来了!”

    以前皇帝都是微服私访,家仆们不知其底细,今天却是带着仪仗来的,整个王家都因此乱做一团。

    王全、王姜氏和王猛不懂礼仪,更不知如何按程序接驾。他们只能带着仆人来到正门,乌压压跪倒一大片,学着戏文高呼“皇帝万岁”、“娘娘千岁”。

    “都起来吧,”朱厚照笑道,“两位就是二郎的双亲?”

    王全连忙又带着妻子、长子跪下:“草民……呃,下官王全,回陛下的话,下官正是二郎的父亲。”

    朱厚照笑着将他们扶起:“你们养了个好儿子啊。”

    王全的两条腿全都软了,他年轻时是军户,低级军官都能随意使唤之。做梦都没想过,居然有一天,皇帝会亲自搀扶他。王全顿时热泪盈眶,浑身激动得发抖:“陛下大恩大德,王家上下世世代代都记得,一定为陛下鞠躬……鞠躬……”

    王猛稍微多读点书,提醒道:“鞠躬尽瘁。”

    “对,鞠躬尽瘁!”王全连忙说。

    “哈哈哈哈!”

    朱厚照开怀大笑,又问王猛:“听说你会武艺?与二郎相比如何?”

    王猛答道:“臣远远不如。”

    朱厚照笑道:“二郎骁勇无双,自然无人能比,你身为二郎的兄长,想必也勇猛有加。前几日,魏英说了些贵州的事情,你们穿青寨有几百义民为国剿贼,封赏一直都没有议定。朕擢升你为世袭千户,领兵八百,镇守息烽千户所。穿青寨那几百义民,全都转为军户,俱有土地封赏!”

    “谢陛下恩典!”王猛大喜过望,再次跪地磕头。

    这个任命,真不是朱厚照心血来潮,而是魏英在豹房奏对时的建议。

    息烽千户所在扎佐以北,被苗族叛军两度攻陷,不但千户和副千户阵亡,连他们的子孙都被杀死,千户所的士卒也所剩无几。

    现在,扎佐长官司已经改土归流,土司兵自动遣散,转化为捕快、衙役之类。这导致从四川播州到贵阳,如此重要的交通要道,居然没有足够的士兵把守。

    于是王猛就被扔去当世袭千户,子孙世代镇守息烽千户所,穿青寨数百义兵也转正当官军。息烽那边的许多无主田地,一部分用来做军田,一部分赏赐给士卒做私田。

    似乎捡到个大便宜,但如果播州杨氏谋反,攻打贵州的第一站便是此地!

    王全、王姜氏和王猛,陪着皇帝、庄妃往里走,半路上碰到王渊、黄峨小两口。

    “叩见陛下!”

    王渊拉着黄峨给皇帝行礼。

    “起来吧,”朱厚照瞧了黄峨一眼,侧身对庄妃说,“果然郎才女貌,端是一对璧人。”

    庄妃笑道:“王二郎好眼光。”

    王渊和黄峨连忙谦虚答谢。

    朱厚照又说:“二郎,我昨天本来想喝你的喜酒,结果被兵部那帮窝囊废给气糊涂了。”

    “兵部?”王渊不明所以。

    朱厚照点头道:“辽东那边的事情,蛮夷又来劫掠了。”

    就在前不久,女真部落从开原一带入寇,抢了财货就跑。镇守太监王秩、参将高钦很生气,便率领士卒追杀出境,结果半路上遭到埋伏,被围困数日,死伤惨重而归。

    胜败乃兵家常事,很正常一个情况,顶多判罚王秩和高钦轻敌冒进。

    结果兵部大佬们脑子抽风,认为开源、泰宁、海西、建州等地蛮夷,朝廷容许他们在边墙之外随意放牧。距离如此接近,地方守御官又疏于防备,才导致女真蛮夷轻易入境抢掠。而边将为了掩罪冒功,总是任由贼寇离开,跑去境外斩杀蛮夷牧民。蛮夷首领为了报复,于是又跑来劫掠,恩恩怨怨,无休无止。

    于是兵部建议,辽东边军在边墙之内杀敌,才可以报功请赏。如果出了边墙五里以外,就算斩杀无数,也以擅开边衅论罪!

    这次也应该从重处理,相关边将全部罢免,镇守太监应该抓回来听候发落。

    辽东边将确实有许多人畏敌,不敢跟入寇的女真交战,反而礼送贼寇出境,然后带兵去杀女真部落的牧民冒功。这种做法理应严厉禁止,但规定出边打了胜仗,还要以擅开边衅论处,这就特别扯淡了。必将使得辽东局面限于被动,今后只能挨打再换手,敌人跑了还不敢追得太狠。

    朱厚照被气炸了,把兵部尚书叫来一顿臭骂,而且完全否定了兵部的决议。

    甚至朱厚照还说,辽东边军可以随便杀,只要是真正的蛮夷,不管男女老幼都可以拿来报功领赏。

    兵部对此表示反对,但给了个折中意见,即:女真蛮夷接近边墙百里,辽东边军才能出兵讨伐,而且只有青壮蛮夷的脑袋才能报功。若蛮夷没有犯边,且在百里之外放牧,辽东官军不得出境滥杀。

    朱厚照与兵部整整吵了一天,最后不情不愿的同意了兵部的折中意见。

    其实双方都有道理,朱厚照纯粹从军事角度考虑。

    而兵部则考虑更多,如果按朱厚照的说法,辽东边军还不天天出境“打草谷”啊?砍几个老人、小孩的脑袋,都能拿回来报功,朝廷拿什么去封赏?一旦滥杀成风,必然激化边境矛盾,迫使一盘散沙的女真部落联合起来攻击大明。

    朱厚照把事情一讲,王渊默然不语,因为他想到了女真部落的崛起。

    此时的女真,确实一盘散沙,但遇到猛人可就说不准了。

    朱厚照又把兵部大骂一通,才跟着王家人一起去吃饭。

    消息传出之后,整个京城都为之羡慕。皇帝居然亲自带着庄妃,在王渊大婚的第二天上门庆贺,如此优待宠幸找不出第二家来。

227【社会烙印】

    王渊正在翻阅历代治理黄河的史料,黄峨与夏婵跑进来说:“二哥,你看,庄妃娘娘让內官送来的苏绣璎珞。”

    夏婵咋呼道:“老爷,可漂亮了,是精选的贡品呢。”

    王渊笑着放下书卷,接过苏绣端详一番,点头道:“确实巧夺天工。”

    黄峨挑出一张最漂亮的,说道:“这张做一个仲家头饰,送给灵儿姐姐,让阿爸、阿妈他们带回贵州。”

    王渊心中感动莫名,将黄峨揽入怀中:“眉儿,你有心了。”

    黄峨抿着嘴一脸甜笑,复又说:“这还有三张,一张给阿妈,一张给大嫂,一张给小妹。”

    王渊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将妻子搂得更紧。

    夏婵却在旁边撇嘴,显然是为小姐感到不值,有好东西为啥要拿去到处送人啊?反正王家人都在贵州,等开春日暖全都要回去,根本不用这样刻意讨好。

    夫妻俩说了一阵情话,王渊便拉着黄峨前往花园,笑道:“眉儿,你看这是什么?”

    黄峨摸着秋千满脸开心:“专门为我做的?”

    王渊点头道:“是啊,我过两日便要去山东治河,你在家里若是无聊,便跟夏婵来这里荡秋千。我还买了几个小球,平时没事儿也可以玩玩蹴鞠。”

    黄峨当即爬上秋千,笑道:“婵儿,快来推我!”

    王渊说:“我来吧。”

    “啊,轻一点,都飞起来了!”

    “夫人,你别装啦,你以前在家里荡得更高。”

    “胡说,我哪有!”

    “哎呀,我好像说错话了。”

    “咯咯咯咯……”

    主仆二人一阵斗嘴,黄峨在秋千上越飞越高,花园中不时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玩得微微发汗了,黄峨才下来休息,夏婵迫不及待站上去自己荡。

    都是十多岁的小姑娘,玩心还很重,一个小游戏就能耍半天。

    笑闹过后,黄峨回房取来一套便服,亲手帮王渊换上。又给夫君系上香囊,端端正正挂上玉佩,连玉簪都仔细插了好半天。

    这就是单身狗和已婚青年的区别。

    王渊以前出门,穿得随随便便。现在浑身打理得一丝不苟,居然还破天荒的带香囊,这些全都是黄峨悉心收拾的。

    黄峨带着夏婵,直把王渊送到门口,才笑着说:“二哥早回。”

    “我省得,喝完酒就回家。”王渊心情舒畅道。

    这趟出去并非喝花酒,而是庆祝同科庶吉士散馆。

    被录为庶吉士之后,理应在翰林院学习三年,但经常两年半就毕业,谓之“散馆”。

    毕业了自然要分配工作,成绩优秀者留在翰林院,二榜进士做编修,三榜进士做检讨。成绩稍差的,被分配到六科、六部和都察院。再次者,只能外放出去当知州。

    如果庶吉士毕业,却被外放州同知或知县,那只会有一个原因:这货得罪人了!

    从明朝中期便是如此情况,他们的前辈就要惨得多,明初庶吉士大部分都被外放知州、知县。

    王渊骑着马儿,身后跟着袁达,打马进城直奔酒楼。

    “王学士!”

    “王二郎来了!”

    “王二郎,《倩女幽魂》是不是快写完了?”

    “……”

    酒楼之中,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跟王渊打招呼。

    王渊一路抱拳回礼,来到二楼就座,朋友们差不多都到齐了。

    曾经一起住工部宿舍的三位舍友,许成名、张璧、涨潮全部留在翰林院做编修。一起坐船进京的张翀,则被安排到刑科当给事中。其余人等都不太熟,王渊只跟他们打过几次照面,但也值得拉拢结交一番。

    在另一个时空,眼前这些人里边,阁臣与尚书就出了好几个!

    比如留任翰林院编修的孙承恩,就在嘉靖朝官至礼部尚书。可惜因为不穿嘉靖赏赐的道士袍,惨遭皇帝罢官,丢官也算丢得特别奇葩。

    除了王渊之外,探花余本也来了。只因他们两个,是同科进士当中,最早进翰林院的。

    至于杨慎,不提也罢。这位老兄心高气傲,更喜欢跟正德三年的进士打交道,正德六年的进士都不太待见他——想巴结都挨不上,谁让人家是首辅的公子。

    “若虚兄主持宴会吧。”许成名说。

    王渊摆手道:“今天庆祝散馆,我就不喧宾夺主了。”

    许成名毕业考试第一,而且仗义疏财,在本届庶吉士当中人缘不错。几分推辞之后,由许成名主持宴会,也不谈啥诗词歌赋,就是一边喝酒一边吹牛。

    “好!”

    楼下大堂,蓦地传来阵阵喝彩。

    却是一个瞎子说书人,正在讲着评书版《倩女幽魂》:“只见那树妖姥姥,张嘴一吐,舌头见风而涨,须臾间便有二十余丈。那长舌乃是树妖练就的法宝,柔软坚韧,可破地而行,可绕树穿林……噗噗噗噗噗,一阵响动,咱们的书生宁采臣便被长舌缠住……燕赤霞咬破指尖,以血虚空画符,口念法诀: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燕赤霞的宝剑一化为二、二化为三、三化无穷,天地之间尽是剑光。正是他习自上古剑仙的独门法术:万剑归宗!”

    无数食客听得如痴如醉,有人代入宁采臣,幻想着哪天也能遇到美艳善良的女鬼。有人代入燕赤霞,幻想着倚仗法术,于世间行侠仗义、斩妖除魔。

    楼上众人被喝彩声吸引,安静下来侧耳倾听。那说书人好似自带喇叭,声音并不洪亮,却让楼上食客也听得清清楚楚。

    受任浙江道监察御史的张鳌山,好奇问道:“若虚兄,这《倩女幽魂》的作者究竟是谁?”

    兵科给事中刘夔笑道:“自然是若虚兄本人,没见故事发生在贵州吗?”

    翰林院检讨张衍庆,明显也读过《物理学报》,他说:“《倩女幽魂》由一人口述,一人编录。若虚兄自是口述之人,只不知是哪位大才编录?”

    王渊的口述,只是把大致剧情干巴巴讲出来。

    黄峨才是真正的作者,在书中添加大量诗词散曲,而且把细节润色得非常精彩。虽然年仅十四五岁,黄峨的文笔却越来越老辣,至少读起来似是青年才子所作。

    王渊摇头道:“编录之人,不愿透露姓名。”

    “可惜不得一见。”吏科给事中黄臣感慨道。

    翰林院检讨吴惠说:“定是某位官员所作,怕漏了姓名影响清誉。”

    王渊笑而不语。

    楼下依旧在说着评书,楼上已经酒过三巡。

    “啪!”

    隔壁突兀传来拍桌子的声音,随即是激烈的争论。

    “月亮怎么可能是坑坑洼洼的圆球?”

    “谁说不可能?钦天监观星台自有万里镜,你若不信,今天晚上且去一观!”

    “观星台又不是谁都能去,你在此大言不惭,我等也无法证实。”

    “我还偏要证明给你看!”

    “你如何证明?”

    “吾师王学士曾传授光学玄机,我明日便寻工匠,磨制水精打造万里神镜。你若不服,届时咱们夜间赏月,看那月亮的本来面目是何模样。”

    “王学士学究天人,自然能打造神镜,你一个乡试落第的秀才能造得出来?”

    “吾师王学士曾言,物理之道,人人皆可习之,人人皆可参破,以物理达天理是也。我为物理学派门徒,只要掌握了光学奥妙,又如何不能制造万里神镜?诸君且拭目以待!”

    “你这厮走火入魔了。一阵说月亮是坑洼球体,一阵又说自己能撬起泰山,还说什么大地也是球体,径直往西能从东面回来。胡言乱语,滑稽至极!”

    “我滑稽至极?我看你们才是井底之蛙!”

    “……”

    王渊听到隔壁的吵闹声,不禁开心笑起来,物理学这是越传越广了,居然有人想要自造天文望远镜。

    再加上楼下的《倩女幽魂》评书,以及让京城百姓趋之若鹜的足球联赛,王渊在明代的北京已经留下深刻印记。

228【半步圣人与三态论】

    隔壁士子争论之时,另一间房的朝鲜人,也喝着酒在侧耳倾听。

    如今的朝鲜国王,乃中宗李怿,就是电视剧《大长今》里那位。

    李怿自认为英明神武,还品评明朝历代皇帝。

    他说朱棣动辄诛杀大臣,连个借口都不找,还崇信佛教,不是什么圣主。又认为明宣宗大造宫室,靡费无度,也不是啥好皇帝。还说后来的嘉靖刚愎自用,啥事儿都管,动辄对谏臣施以重刑,导致言路阻塞。

    其实,李怿自己也大造宫室,喜欢研究炼金术和命课学,他跟明朝皇帝有啥两样?

    这货依靠政变抢了兄长的位子,先天就有政治缺陷,无法摆脱“反正功臣”的制约。他连自己的妻儿都保不住,一旦敢跟群臣做对,必然落得与兄长同样下场——被流放之后赐死。

    就这种孬货,虽然对大明表现得无比忠诚,每年都派使者入朝进贡,暗地里却让使者打探明朝虚实。

    打探个鬼啊!

    倒是这些探子回国之后,将所见所闻写在《李朝实录》里边,让中国史学家可以看到一个更真实的朱厚照。

    今年的朝鲜使团头领叫柳湄,名字起得挺妖娆,其实是个糙老爷们儿,乃朝鲜的两班官员之一。

    一个使团成员推门而入,呈上一摞报纸说:“柳参判,今年非但有邸报,还有一种《物理学报》。京城百姓,人人争而购之,其所载小说《倩女幽魂》,更是在北京蔚然成风。”

    柳湄问道:“就是楼下说书人口中那个故事?”

    “然也!”使团成员回答。

    柳湄又问:“朝中虚实如何?”

    使团成员说:“群臣以首辅杨廷和为主,但也有许多官员,对杨阁老颇有微词,杨阁老不是很得人心。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今年更加受宠,皇帝带庄妃亲自登门庆贺他的婚礼。另有边将江彬,被皇帝收为义子,改名朱彬,异常跋扈。”

    “太监呢?”柳湄问道。

    使团成员说:“太监没有以前那么得势了。”

    柳湄笑道:“看来明朝皇帝吸取教训,不再信任太监。”

    在刘瑾弄权之时,朝鲜使团很尴尬。他们有什么事情,都得先跟太监李珍交谈,再由李珍去拜见刘瑾,通过刘瑾向礼部下令,如此才能完成出使任务。

    使团成员又说:“北京士林,兴起一物理学派,尤以国子监和顺天府学为主,‘物理社’成员已经多达百余人。便是没有加入‘物理社’的读书人,也爱谈物理大道。譬如首辅之子杨慎,就在《物理学报》发表过实验文章。”

    柳湄不解道:“何谓物理?何谓实验文章?”

    使团成员吞吞吐吐说:“我也不是太懂。这物理之学,好像源自朱子理学,又说是王门心学一支脉耳。物理学派门徒,讲究通过观察、实验、总结,了解天地万物之真理,从而体察世间天理。他们常有奇谈怪论,说大地和月亮都是圆球,月亮绕着大地旋转,大地绕着太阳旋转。还说物有三态,曰:气态、固态、液态。人亦有三态,曰:神态、体态、仪态。”

    物理学派,已经自发出现哲学理论完善者。

    妥妥的跑偏了!

    那些家伙不好好做实验,非要把物质三态跟人联系到一起。

    说神态是一个人的灵魂状态,主导思想、道德、性格等等;体态即一个人的生理状态,主导身体健康、年轻衰老、力量强弱等等;仪态是一个人的气质状态,受魂态与体态影响,从而表现出雍容、刚健、猥琐、木讷等各种气质。

    人最初只有灵魂,即神态。

    获得父母精血降生,便有了体态。不断吸收物质(吃喝)和精神(学习)能量,体态变得越来越好。

    吸收能量的好坏与多少,形成每个人不同的气质,于是仪态也因此出现。

    这跟朱熹的理论有所不同,于是大家又完善修改。说每个人的神态(灵魂),初始皆为圣人状态,降生时吸收的精血能量驳杂,导致天性与良知被埋没,需要不断追求天理来恢复。恢复得越好,则体态与仪态就越接近圣人。

    如此理论,是刚考上举人的王晹搞出来的。这货的本经是《易经》,就喜欢玄之又玄的东西,硬生生把物理和哲学扯到一起。

    你还别说,这套歪理还有很多人信,物理社成员纷纷帮他完善。

    王渊也被这些学生誉为“半步圣人”,即王渊天生神态充盈,又得天地灵气造化,因此能量十分充足。所以,王渊虽然小时候很穷,甚至吃不饱饭,却身体和智慧都超长发育,拥有举世无双的武力,读书几年就能考中状元。同时,还能窥探天道,创造物理学派,以万物之理来感知天理。

    只要王渊继续向前,踏出最后半步,就能成为真正的圣人!

    王晹这小子,甚至想把“人之三态”理论发表在《物理学报》,被王渊劈头盖脸训斥了一番。即便如此,私下依旧快速传播,而且结合程朱理学越来越完善。

    还是那句话,正德时期的读书人,处于一个思想迷茫期。他们接受程朱理学教育,却又对此万分疑惑,再加上社会经济不断发展,迫切需要一种新的理论来理解世界。

    使团成员递上一篇《三态论》,写的是最新版物理学派哲学理论。

    柳湄虽是朝鲜官员,却深谙程朱理学,他看完之后皱眉道:“此似为旁门妖言,却又暗合朱子之学,难道大明真出了‘半步圣人’不成?”

    当然暗合朱子之学,好几十个物理社学生,翻着《朱子语类》研究半年,汇集众人智慧才逐步完善理论。

    而且,比起朱熹的理学,这套《三态论》更具有进步性,补充了相关的“方法论”。

    物理学派认为,物质有三态,一级高于一级,想要升级就得吸收能量。

    人也有三态,神态(灵魂)为最高级,想要升级就得努力。

    在身体方面,应该健康饮食,注意锻炼,这样才能精力充沛、延年益寿。在精神方面,应该努力学习、观察、实验、总结,体察万物之理,最终窥探天理。

    身体和精神都好了,还要勇于实践,带兵打仗啊、勤于政事啊、奉行孝道啊。这是把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搬来,只知不做,只做不知,皆为假修行,只有知行合一才是真修行。

    这帮学生的想法,是以物理窥天道,最终成就圣人功业。

    柳湄虽然不太相信,却也不知如何反驳,同时心里也生出一番计较。他身为朝鲜两班官员,身世自然显赫,但又资历尚浅,不能跟两班重臣相比。

    若能习得物理学,带回朝鲜传播,那他就是朝鲜物理学派的开山祖师,将获得无限的政治与学术地位。

    柳湄立即下令,搜集市面上所有《物理学报》,住在会同馆潜心研究三天,脑袋都差点给研究炸了。

    这什么鬼学派?

    好难啊!

229【炼神还虚哪儿去了?】

    王渊的离京计划再度推迟,因为皇帝要过生日了,万寿节属于古代中国非常重要的节日。

    这天,朱厚照先去奉先殿拜见太皇太后,再去奉慈殿拜见张太后。感谢她们的养育之恩,毕竟没有两位太后,就没有朱厚照和他爹弘治皇帝。

    接着再驾临奉天殿,群臣山呼万岁,庆贺皇帝生辰。

    按照礼制,皇帝应该赐宴群臣。但今年各地大灾,粮食减产严重,遂免去赐宴节省开支。

    随后,各番邦使节依次入朝,恭贺大明皇帝生日,皇帝赐宴、赐金织衣、赐大明宝钞以示恩遇。

    宣布赏赐完毕,藩国使节本该退下,朝鲜使节柳湄突然大喊:“圣皇帝陛下,臣请求留在大明,谨以十年之功精研理学!”

    群臣愕然,随即狂喜,就连朱厚照都特别高兴。

    什么资历尚浅,放在柳湄身上纯属扯淡。这家伙的朝鲜官职为户曹参判,类比大明官职就是户部侍郎,妥妥的两班重臣!

    而且其所在家族,全称是“文化柳氏”,听这名字就属于儒家正统。

    一个儒学正统出身的藩国侍郎,居然放弃高官厚禄,主动留在大明钻研学问。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泱泱中华的教化之功啊。

    “准了!”朱厚照心情愉悦道。

    文武百官齐声大呼:“陛下圣明!”

    柳湄同样非常高兴,他留在大明进修,凭借其家族背景,不但不会耽误前程,反而等于积累资历和名望。而且北京的日子多快活啊,娱乐项目比汉城齐全得多,汉城那边就一帮土包子。

    更关键的是,朝鲜那边正在玩党争!

    一方是勋旧派,相当于贵族大地主联盟,他们想法设法维护既得利益。

    一方是士林派,都是通过科举上位的新兴小地主,希望推行改革建设国家。

    上百年来,许多士林派渐渐混成勋旧派,变成自己当初最讨厌的样子。但随着科举兴盛,士林派的势力愈发壮大,甚至一度盖过了皇权。

    于是,上上个国王,疯狂打击士林派。上个国王先扶持士林派,接着又扶持勋旧派,目的无非是维持朝堂平衡(玩崩了,被政变废掉)。

    如今这个国王,正在重用士林派,全力打击勋旧派。

    士林派此时如日中天,勋旧派的日子很不好过,而柳湄恰恰出身于勋旧派。

    按照朝鲜官场的斗争规律,国王很快就要跟士林派翻脸了,因为这帮泥腿子得势之后太过嚣张。他们奉行“至治”理念,国王翻修厕所都要拿出来“公论”,而弘文馆(类似翰林院)和两府(类似六科与都察院)又一大堆士林派,论来论去都是士林派说了算。

    但是,士林派一旦失势,勋旧派必然张牙舞爪。再过一阵子,国王就又该启用士林派,转而打击勋旧派了。

    一起一落,循环往复,谁也打不死谁。

    国王若是打压某一派太狠,肯定有人狗急跳墙,上一个被废掉的朝鲜王便属前车之鉴。

    另外,政治斗争还掺杂着学术斗争,朝鲜儒学有着理学派和气学派之争。

    理学派推崇程朱理学那一套,强调个人体验和道德修养。气学派同样尊崇朱熹,却认为“气”才是世界本体,主张积累外在的学识和经验。

    柳湄为啥对物理学派感兴趣?

    因为物理学派可以理解为“理气互发”,但实际操作更加偏向于“气”,而且还提出了做实验这种“方法论”,当然值得拿回朝鲜大力推广。

    柳湄打算不理朝鲜党争,留在北京学习十年,把物理学研究透了再回去。届时,可以改“物理学”为“气理学”,统一朝鲜的理学派和气学派,那样柳湄就可以成为儒学宗师!

    物理学派在朝鲜不难推广,由于社会矛盾日渐激烈,徐敬德的主观唯物主义大行其道(气学派),柳湄完全可以在此基础上再添一把火。

    甚至,柳湄感觉自己可以统一勋旧派和士林派。勋旧派以理学为主,士林派以气学为主,他以勋旧派的身份,提出偏气学派的主张,很可能得到两派的共同支持——嗯,也有可能是共同反对。

    散朝之后,还没来得及出皇城,柳湄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王渊执弟子礼:“王学士,吾欲学习物理,还请不吝赐教!”

    群臣皆惊,大部分冷笑鄙视,心想:果然是番邦之臣,不识儒学真义,放着满朝大儒不请教,居然拜一个后进末学为师。

    王渊也是惊讶,回礼说:“不敢当,互相切磋而已。”

    翌日,王渊出京前往山东,实地考察黄河治理问题。

    跟随王渊一起出京的,有从户部借来的王文素,这位人形计算器用起来特别方便。还有宝朝珍、宝朝相和钟安三位弟子,以及四个乡试落榜的府学生员,他们都要执行辅助测量工作。

    弟子杜瑾则留在京城,负责其他学生的教学工作,包括教授朝鲜学生柳湄的数学。

    老师一走,学生就发疯了!

    王晹这个家伙,不好好准备明年的会试,居然悄悄搞起了串联。他通过师弟黄煦,联系到徽商黄崇德,在宣武门外开办书院,名曰“物理学院”。共有讲堂三间、后堂三间,加上其他房舍,足足十多间屋子。

    因为有金主资助,书院免收学费,寄宿学生只收食宿费。

    这些物理激进派们,用蜡印机印刷传单上千份,在宣武门外见人就发。大部分出城看球赛的官民,都需要从宣武门经过,分分钟就能把传单发完。

    第一次书院讲学,就来了二百多人,反正一切免费,只当来看热闹了。

    主讲人有好几个,王晹率先登台。

    因为听课者五花八门,有豪门公子,有求学士子,也有普通百姓,甚至还有和尚道士,宣讲内容不能太过深奥,必须讲得深入浅出才行。

    王晹说道:“本人王晹。晹,即太阳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先生赐字‘隐之’,认为我现得太多,隐得似乎太少。今天,我又要出来现了!本人只不过是物理学派一小卒,却厚着脸皮做主讲,实乃抛砖引玉也!”

    “何为物理?就是具众理而应万物,从而窥探天理天道。只要认真研习物理,知行合一,则人人皆可为圣……”

    阐述了一大堆物理学派的理念,王晹又说:“万物皆有三态,即固态、液态、气态。我们用水举例,就是冰、水和蒸汽。冰吸收能量为水,水吸收能量为气,因此气是最高等级的。人也有三态,即体态、仪态、神态。”

    “人人皆有体态,乃人之身体。遍食五谷杂粮,吸收食物精华,加强武艺锻炼,则体格健壮;饱览经史子集,吸收文章教化,通晓各家学问,则学问渊博。”

    “这就好像冰吸收热量变成水,人吸收了能量就有气质,此为仪态。武将气势慑人,此为仪态;士子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也是仪态。”

    “有了仪态,还要继续修行。要知行合一,不断做好事,渐渐修出自己的神态。神态乃先天之态,人人皆有,降生之时才被埋没。相当于蒸汽失去能量,变成了水,变成了冰。我们物理学,便是将冰变成水、将水变成蒸汽。让人修出仪态,还原本来的神态!”

    罗里吧嗦讲了一大堆,台下一个道士嘀咕道:“这就是道家的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啊,怎么把炼神还虚给去掉了?应该补上才对。王二郎的学问,原来源自道家。”

    得,王渊与王阳明彻底跑远了。

    王阳明被视为佛家禅宗,王渊干脆成了道家传人。

    王晹笑道:“说了如此许多,想必各位感到很枯燥,咱们来做一个有趣的实验。”

    物理门徒们抬着大缸进场,直接生火将油锅煮至沸腾。

    “我要将它捞出来!”王晹将一个钢质砝码丢进去,挽起袖子就伸进油锅里去捞。

    众人惊呼。

    王晹却优哉游哉,神态自如,将砝码捞出来说:“这并非变戏法,也非我练就一双铁臂。而是锅里大部分为醋,只有表面一层为油。为何会如此呢?这涉及两个物理知识,沸点和密度。醋的密度大,所以沉底;油的密度小,所以浮面。醋的沸点更低,因此煮沸了也不烫手。”

    “再来说这个千里神镜,为何能看得更远,这也涉及到物理光学知识……”

    今天讲得并不深入,纯属科普性质,就是怕把听课者给吓跑了。

    散场之后,一个道士找到王晹:“贫道至真,乃一游方道人,可否寄居书院修习物理?贵学派研究万物之理,铅汞大道亦在其中,或许可以互相切磋精进。”

    王晹的目标就是传道,哪管什么和尚道士,他非常高兴地说:“真人既愿修习物理,鄙书院自然欢迎之至。”

    于是,至真道人从此加入书院,并以道家理论,帮助王晹完善那套“物理三态论”。

    等王渊办完差事回来,看到那套学说思想,简直哭笑不得,只能亲自下场删删改改。

230【临清州】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挑动元末乱世的石人,便是黄河河工,在开掘黄陵冈河道时挖出来的。而这次黄河决堤,也恰恰是在黄陵冈!

    自正德皇帝继位以来,短短八年时间里,仅黄陵冈就决口三次。

    黄陵冈在河南开封以东,那里决口,为何王渊带人直奔山东呢?

    其一,坐船顺大运河南下,速度要快得多;第二,视察山东临清那边的漕河情况。

    至于黄陵冈决口处,那位拜祭河神的河道总督刘恺,正在将功赎罪抢修堤坝。朱厚照虽说要将其撤职,但好歹此人熟悉情况,须得缓解汛情之后再召回来。

    王渊率众从北京出发,转眼就到了临清州。

    六十多岁的退休老太监李兴,也被王渊带过来。

    李兴站在甲板上,指着远处河面说:“从蒙元至今,黄河主要流经开封,过黄陵冈转向东南,流经徐州汇入泗水,借淮河而入海。但每次决口,都会导致黄河分流,洪武二十四年那次决口尤其惊人。当时黄河一分为三:一走寿州入淮,称‘大黄河’;一走徐州入淮,称‘小黄河’;一走山东流入会通河,带来大量泥沙,造成会通河淤塞,大运河因此断航二十年之久!”

    这贪污成性的老太监,居然忧国忧民道:“现在黄河决口怕什么?就怕洪水灌入山东,导致漕运断绝,关乎社稷安危。”

    王渊看着河面上南来北往的船只,舒了口气说:“看来洪水已退,漕河又通航了。”

    李兴笑道:“老天保佑,今年决口不是很厉害,否则只能等冬季枯水期才能退。”

    王渊说道:“还请李公讲一下,山东哪里的漕河容易被波及。”

    李兴指着前方说:“一处便是此地临清,卫河与闸河交汇,上游的黄河支流颇多。一旦黄河在河南决口,很容易绵延数百里淹过来!一处在更南的济宁,济宁比临清被淹的次数更多。但是,临清更容易断航,即怕洪水又怕旱灾。”

    “为何如此?”王渊问道。

    李兴解释说:“闸河、卫河地势较低,丰水时自然不怕。但每当三四月雨量减少,又或者冬季枯水期,就只能通过关闸蓄水。蓄到足够水量,再开闸通航,开闸一次就要把水耗尽,靠后的漕船全部搁浅。”

    王渊命令船工继续前进,来回观察将近半天,基本搞明白什么情况。

    李兴说道:“今年黄河决口,导致临清断航将近两月。眼看洪水退去,但马上又是枯水期,到时候漕运还得断断续续,今年京城的米价必然暴涨。若王学士能够解决临清的漕运问题,便是不去管黄河决口,也是莫大的一桩旷世奇功!”

    这年黄河决口,漕运官员率先遭殃,一共二十多人被罚俸,只因漕粮延期三月不至。

    王渊笑了笑,不予置评,只让船工在临清城外码头靠岸。

    他们这群人都穿着便服,在城门口,王渊拿出腰牌说:“翰林院侍读学士、巡按河道御史王渊在此,让我上城楼一观!”

    巡按河道御史是什么鬼?

    只说过总督河道御史,还真没见够巡按河道的。

    守城军将一惊,问道:“可是斩杀刘六、刘七、齐彦名的王状元?”

    “正是!”王渊说道。

    守城军将立即陪同王渊登上城楼,同时派人去通报知州马纶。

    王渊站在城楼之上,掏出望远镜观察情况,东南西北四城都走了一遭。

    突然,一个五十多岁的官员,带着其他几位官员来此,拱手作揖道:“鄙人临清知州马纶,见过王学士!”

    “马太守,有礼了。”王渊很给面子,喊了一声太守。

    马纶连忙说:“不敢当。”

    马纶乃举人出身,能当上知州,而且还是临清知州,已经算非常厉害了。而翰林院官员外放,除非把皇帝得罪狠了,打底就是一个知州。

    高下立判。

    见王渊还在观察水道,马纶恭敬道:“王学士,时日不早了,在下略备薄酒,不如先到州衙用膳?”

    “不忙。”王渊说道。

    “是。”马纶只能站在旁边陪同,同知、州判等官也跟着傻站那儿。

    王渊转身对王文素、宝朝珍、宝朝相、钟安等八位弟子说:“从明日起,兵分两路。一路由我带队,一路由尚彬(王文素)带队,测量各处河道高低与水位深浅。用我传授给你们的方法作图,要标出等高线!”

    海拔自然没法测量,只能用三角函数测出各处的相对高程。

    “遵命!”

    众弟子齐声听令,心里颇为欢喜,他们所学知识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王渊又问马纶:“马太守,临清兵备道官员何在?”

    马纶连忙说:“因为反贼肆虐山东,为拱卫王府,兵备道已经搬去济宁。有山东兵备副使一人,名叫李充嗣。”

    王渊对宝朝珍说:“替我修书一封,给山东兵备副使李充嗣,让他立即调动山东军民,随时听候命令修筑水利!我要五万人。”

    “是。”宝朝珍特别有干劲。

    一封书信就能使唤山东兵备副使,而且张口便要五万人,如此权威让宝朝珍热血沸腾。

    王渊道:“马太守,你也要准备钱粮,不能全靠户部拨款。”

    马纶头大无比,苦着脸说:“王学士,临清去年遭遇兵灾,今年又遇水灾,哪还能挤得出钱粮?”

    王渊笑道:“别处没有,临清肯定有。放心吧,不用你出太多,尽量筹措一些。”

    钱粮都是现成的,甚至不须转运。

    只要户部答应拨款,王渊就能直接在临清领到粮食,好多漕船被堵在这里还没走呢。而且临清有钞关,平时收取无数商税,关税银子拿来用便是。

    马纶小心翼翼问道:“不知王学士打算修筑何处水利?”

    王渊指着远处河面:“我要让临清在枯水季节也能通航,并且不怕遇到普通洪灾。你自己想想吧,这事若能办成,你作为地方主官辅助有功,该是多大的政绩!”

    马纶立即有了精神,挺直腰杆说:“此乃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在下自当鼎力相助,唯王学士马首是瞻!”

    王渊又对同知和州判等官员说:“你们也有功劳。”

    众地方官员立即齐呼:“全凭王学士做主!”

    必须取得地方官员的支持,因为王渊要占不少土地,用来涝时泄洪和旱时储水。

    (今天白天有事,回来又查了不少资料,缺的一章明天补上。)

231【沈师爷来啦】

    在明代,如果大臣遇到紧急事务,是可以暂时挪用钱粮的。

    比如此时的户部尚书王琼,六年前就已经是户部左侍郎,五年前因为皇帝赏识转任吏部侍郎。恰在此时,因为边臣紧急挪用太仓银,逾期没有归还,已经从户部调任吏部的王琼,也被追责扔去南京吃闲饭。

    王渊现在奉皇帝命令巡按河道,户部尚书王琼算自己人,申请工程经费还是很容易的。反正这些漕粮和部分关银,也迟早要运去北京,直接在临清支付反而更省事。

    钞关那边比较难搞,负责官员不情不愿,但还是答应给一些,只要王渊签字画押便可。

    漕粮则出乎意料顺利,该河段的漕运参将,恨不得立即把漕粮全部交给王渊。这家伙因为延期不至,已经被罚俸三月,眼看着再次通航,没通几天又给堵了!

    之前断航,是因为洪水泛滥。

    现在断航,是因为河南那边治河有了效果。河道总督刘恺在南岸掘河泄洪,在北岸修补堤坝堵住决口,导致蔓延到山东的黄河水量减少,且加速了泥沙在卫河的堆积。

    于是临清附近的河道,现在大面积淤堵,漕船、商船时不时就要搁浅。

    时间越往后走,河道淤堵得就越厉害,因为马上要到枯水期了。若不能完成清淤工作,就得等到明年春季,雨水增多之后才能恢复航运。

    中间有好几个月时间,足够扣这位漕运参将一年的工资。若是造成京城粮荒,多半会论罪下狱!

    “王学士,你需要多少粮食?”梁玺问道。

    王渊笑着说:“梁参将尽管转运,反正一是半会儿也运不完。至于我需要多少钱粮,那得等工程计划制定之后才知道。”

    “若是工程浩大,可以多给王学士留一下。”梁玺做梦都想甩锅。

    去年济宁漕船被烧一千多艘,沈复璁所担责任微乎其微。而眼前这位梁玺,则在漕运军将之中,责任排第二,排第一的是漕运总兵兼镇远侯顾仕隆。

    此君十分倒霉,去年漕船被烧,今年两次断航,已经被罚俸到明年夏天。期间一直戴罪立功,罪责却越戴越多,感觉就像借了高利贷,这辈子都还不清一样。

    但北京又继续粮食,梁玺不能坐等通航。他得组织漕运官兵,从陆路转运粮食去德州,耗人、耗粮、耗时……非常麻烦,巴不得王渊多拿走一些漕粮,反正朝廷追究起来也可以推给王渊。

    可惜,王渊不接招。

    就陆路转运那工作效率,临清逗留着数百艘漕船,给梁玺一两个月都运不完(人手太少)。

    王渊站在甲板上,指挥学生坐小船,于各处河道、河岸插放标杆,通过三角函数来测算附近的地势高矮。甚至王渊都懒得亲自运算,直接扔给学生做题,只有当学生之间数据不同时,王渊才会自己进行计算验证。

    “这河就让它淤着?”王渊问道。

    梁玺无奈道:“又有什么办法?河道总督在黄陵冈治水,在下又要从陆路转运漕粮,卫河之淤泥只有暂时不管。”

    王渊提醒说:“如果不在冬季清淤,春日水涨就更难清理了。”

    梁玺说道:“春日水涨倒不怕,那时肯定能通航,就怕暮春时节雨水不足,漕船再次因为泥沙而搁浅。”

    这是非常尴尬的事情,河道总督远在河南,没精力跑来临清做事。临清这边的漕运军民,也有清理河道的责任,但他们更大的责任,是赶紧把粮食通过陆路运走!

    卫河淤在那里,竟然没人来管了,把南北商船全部堵住,不知会造成多大的经济损失。

    其中,也有为王渊运棉花的商船。如今正是棉花采摘季节,山东棉花运至天津,最快捷的便是走这条水道!

    于公于私,王渊都得抓紧时间把卫河疏通。

    王渊说:“梁将军,我想看看清淤船,或许可以改进一二。”

    临清州作为漕运重要转运点,再加上河道又浅,因此时常淤堵,常备有清淤船以应急。

    清淤船上,有各种工具。

    一种名曰“混江龙”,是一根长长的木杆,端部安装四片铁叶,沉入水底通过人力搅动,以此刷荡泥沙。但只能把局部淤积的泥沙搅散,令其滑向附近更深的河道。

    一种名曰“铁龙抓”,用绳索系住铁爪扔水中,全力开动船只,借船前行之力拖散河底淤泥。同样只是拖散而已,只能治理局部,大面积淤堵根本不起作用。

    一种名曰“浚川耙”,就是在巨型木杆上,弄一个钉耙之类的玩意儿。两条大船抛锚固定,巨木和钉耙位于两船之间,由船上的工人以滑轮来回拖动,将淤堵的泥沙进行搅散。

    都是局部清淤的器具,而卫河这次淤塞,是黄河水带来泥沙导致的,必须等枯水期进行人工打捞清淤!

    接下来几天,学生们测绘制图,王渊则在改进清淤船,他要制造“链条挖斗式采沙船”。

    用帆布做履带,履带有孔洞,方便轮毂带动。履带每隔一截,便有铁质挖斗,有举目干伸入河底。蒸汽机什么的没有,可由四个工人,推磨一样旋转动力台,通过铁质齿轮,利用杠杆原理轻松带动轮毂和履带。

    遇到不好清淤的地方,可用“混江龙”将淤泥打散,再用王渊这个设备去挖沙。挖出的泥沙通过履带送到船上,工人们再运走即可,比人工下水清淤效率提高百倍。

    王渊立即通过知州马纶,召集临清州工匠,木匠、铁匠、纺织匠人,按照图纸严格进行打造。

    剩下的便是等待,一等工匠制作零件,二等学生测绘制图。

    想要保证临清水道四季通航,可不止挖个水库储水泄洪那么简单,否则早就有人搞出来了,古代治河大臣并非全是傻瓜。

    “二哥,”袁达快步跑来通报,“沈先生来了!”

    王渊愣了愣,反问:“沈师爷?”

    袁达笑道:“就是他。他现在是济宁州判,你写信给山东兵备副使,那位副使就派沈先生过来联络。”

    王渊立即出去迎接,老远就喊道:“先生,三载不见,想煞学生也!”

    沈复璁比以前当师爷的时候更有派头,他穿着一身破旧官服,手持王姜氏赠送的孔雀羽扇,握住王渊的手说:“渊哥儿又长高了,你我师徒贵州一别,不想竟在山东再会!”

    “先生快请进去说话!”王渊小心搀扶道。

    沈复璁感慨:“还是渊哥儿孝顺啊,我才疏学浅,只能为你开蒙,哪当得起如此敬重。”

    师徒之情,感天动地。

    临清州的官员,以及沈复璁带来的济宁官员,全都看得感慨有加,说不定就有谁回去以此教育晚辈。

    静室之内,没有旁人。

    王渊嘿嘿笑道:“先生,李兵宪是什么意思?他愿意配合吗?”

    沈复璁歪坐在椅子上:“配合,不合配才怪了。别说要五万人,就算要十万人都凑得齐。兵备道管辖的事情太多,其中就包括暂时赈济流民,现在济宁城外汇聚了三四万灾民,连临清的灾民都往那边跑。李兵宪让你赶快制定好工程方案,他立即就能把几万灾民送来!”

    得,以工代赈,古代人也很聪明。

    若非没有足够的权力和钱粮,山东兵备副使李充嗣,估计自己就要带着灾民兴修水利。实在是几万灾民聚在一起太可怕,不给他们找点事做,很容易搞出乱子,说不定还有人趁乱举事造反!

232【王剃头】

    临清,州衙。

    知州、同知、州判皆在,漕运参将、临清仓大使也在,另外就是济宁州判沈复璁先生。

    王渊把学生们绘制的地图铺开,图纸上大圈套小圈,看得众人满头雾水。

    临清仓大使薛奋问道:“王学士,这些圈线是何物?”

    明代漕运有四大转运仓库,分别为常盈仓(淮安)、广运仓(徐州)、临清仓和德州仓。虽然沧州、济宁等城也有转运仓,但规模远远不如四大仓,四大仓每一个都是漕粮集散基地。

    比如临清仓,不但有南粮运来储存,山东部分地区、河南东部地区的粮食,也会通过水陆运输储存此地。如果卫河一直淤堵,临清这里的漕粮将越来越多,甚至有可能出现爆仓现象。

    临清仓有大使、副使各一人,今后肯定要劳烦他们,因此也被王渊请来一起商议。

    王渊解释道:“等高线,同一个圈,沿线地势高矮相同。”

    老太监李兴不愧是做了一辈子工程的人,顿时赞叹道:“如此制图,则一目了然也,王学士有真本事!”

    知州马纶问:“王学士打算建什么?”

    王渊指着图纸说:“在闸口百丈之外,修筑滚水坝并设几道活闸,再于坝外数里挖凿储水库,开凿河渠连接滚水坝与储水库。有滚水坝阻挡,则水势可以减缓,无论旱涝皆有缓冲余地。”

    “平常时日,滚水坝紧闭闸门,通过溢出之水,就能让过往船只正常通行。遇到洪灾,可将滚水坝闸门打开,一部分流往下游,一部分流入储水库以分流泄洪。不管是平常时候,还是遇到洪灾,有滚水坝在上游阻挡,下游船只都能更加平稳安全的通行。”

    “在枯水期,则配合下游闸门,轮换交替开启。如此,可让闸内蓄水多用几次,不至于在蓄水之后,开闸半天就无水行船了。甚至遇到旱灾,还能引储水池之水,保证漕船可以正常通行。”

    “最最重要的是,滚水坝可以阻挡泥沙!遇到黄河再度决口,泥沙也大部分被滚水坝挡住,基本不会流进漕运河段,临清漕河不会再像此时这般突然淤堵。但是,在滚水坝上游,必须定期清淤,否则顶多三五年就废了。我正在改进清淤船,可以加快清淤工作。”

    众人仔细琢磨,似乎还真是那回事儿。

    特别是漕运参将梁玺,听到这个方案欢喜异常,感觉自己的高利贷可以还清了,不用一直处于戴罪立功状态。

    梁玺拍掌道:“王学士不但文武双全,连治理河道都如此拿手,下官佩服之至!”

    “哪里,”王渊谦虚道,“我只不过参考历代治水方案,仿效先贤故智,再配合临清实情,因地制宜而已。”

    “好一个因地制宜!”沈复璁大赞。

    老太监李兴提醒道:“滚水坝必须地基扎实,修得坚固无比才行,否则洪水来了容易溃堤。特别是靠近南岸的地方,那边多为沉积泥沙,新土疏松很难建堤,就算建起来也容易被水冲溃。”

    王渊自然不能做豆腐渣工程,听到李兴此言,当即说道:“那就一直向下挖,挖到实土再打地基,争取能用三百年!”

    李兴又说:“滚水坝两岸应栽种柳树,以柳树护堤,且需卧柳、长柳兼种。”

    王渊上辈子主要在修桥打洞,还从来没有搞过水利工程,对古代水利更是不了解。当即问道:“为何要卧柳、长柳兼种?”

    李兴解释道:“卧柳应离堤二三尺栽种,且需密植,以其繁茂枝叶抵御风浪。长柳离堤五六尺栽种,既可捍水,也可提供大量埽料。”

    埽,即治河时用来护堤堵口的器材,常以树枝、石块、高粱杆混合制成。

    李兴的意思是说,卧柳用来抵御洪水风浪。长柳用来保持水土,并且柳枝砍下来,还能用作治水的原材料。

    黄河最关键的黄陵冈堤坝,虽然隔三差五决口,但那属于大自然的威能,并非堤坝修得太差劲。而太监李兴,正是当年的筑坝三功臣之一;还有一个是刘大夏,已经致仕归乡;最后一位是平江伯陈锐,已经去世好几年。

    这老太监别看贪污厉害,几年前遇到弹劾,能拿出四十万两银子买命。但他做了一辈子工程,肚子里是绝对有货的,可以为王渊补充无数关键细节。

    沈复璁提醒自己的学生:“王学士,此工程观之颇大,耗费钱粮不少、涉及百姓且多,须得跟山东三司官员接洽。”

    “理应如此。”王渊说道。

    河南、山东都有治河役夫,河南役夫定额有五六万,他们不用服别的差役,一旦黄河决口就得出人出力。平均下来,每次治理黄河,河南役夫每户需上交三两银子,造成无数百姓倾家荡产。山东这边稍微好一点,但那些役户至少也得交二两,好几万两治河经费就有了。

    想要从老百姓手里弄这笔钱,需得漕运官员和三司官员一起出力。王渊自己是使唤不动的,而一旦让其他官员插手,中饱私囊也就无可避免了。

    如果不容许官员贪污,那挖水库的拆迁工作谁来做?

    就算官员不贪,经办此事的吏员也会贪!

    沈复璁知道自己学生的性格,所以特别提醒其中关窍,让王渊提前做足准备。

    此外,工程所需材料,还得召集商人和百姓搞定。

    这也是一个巨大的贪污项,官员和吏员必然层层伸手。比如历史上嘉靖二年治河,仅在祥符一县之地,百姓需要承担的稍草只六万多斤,最后莫名其妙增加到六十多万斤,十倍差额大部分进了各级吏员口袋。

    散会之后,王渊一边写信联络山东三司官员,一边写信给朱厚照和内阁。

    按照王渊的打算,临清水利工程不打算用役夫,也即不兴师动众迫害山东百姓。王渊请求,将山东赈灾和修筑水利合并为一事,以工代赈,既可减轻百姓负担,又能暂时解决流民问题。如此,需要户部和工部共同拨款!

    另外,王渊请求朱厚照,派十个年轻科道官员,最好是正德三年、六年的进士,调来山东临时担任巡按御史!

    这些年轻科道官员,没有太深的人脉纠缠,而且迫切需要立功升官。让他们交替清查贪污现象,绝对能杜绝大面积贪污,不至于整出什么草料需求翻十倍的破事儿。

    还有,王渊请求皇帝赐予尚方宝剑,六品以下官员可以先斩后奏,同时请求获得山东运军(漕运官兵)的实际指挥权。

    官员不听话?杀了再说!

    豪强不配合?直接抄家!

    王学士,或许今后要改名叫王剃头!

233【怂秀才】

    王渊应该庆幸,临清还没有郡王封地,否则拆迁工作那才叫难搞呢。

    山东有个鲁王,这很多人都知道。

    但还有个德王,封地在德州,后来迁到济南,其藩国名称自然是德国。再过几十年,德王有个儿子就要分到临清,建立临清郡国,王渊修水库那片地皮全都要被划走。

    此时却没有那么许多麻烦,只涉及到路氏、柳氏、刑氏三个地方大族而已。

    路氏先祖在元代做过高官,到明代安心种地经商,暂时没有出过什么官员。

    柳氏乃世袭军官家族,在本地很有实力,目前有个族人因功累迁密云参将。

    刑氏属于明初山西洪洞移民,弘治朝出了一个州判。如今无人当官,但有一个国子监生,还有好几个秀才。

    最先跳出来反对修水库的,居然是邢家那几个秀才!

    他们不敢公开串联闹事,只敢到处张贴大字报。

    这属于明代秀才的惯用伎俩,朱元璋时期就明令禁止,但随着时间发展却愈演愈烈。明晚期的东林党,那真是把大字报艺术发展到巅峰,有些大字报写得文采斐然,知州、知县一边派人查禁,一边暗自品味、拍案叫绝。

    ……

    大半夜。

    袁达拖着一个秀才大喊:“二哥,逮到一个!”

    那秀才年约二十许,被袁达揪着衣领,犹如提鸡仔般往前拽。他胀红着脸大喊:“你这贼厮,快放开我。吾乃临清州学廪生,是有功名的,如此拖拽成何体统!”

    袁达怒道:“再吵就打死你!老子为了抓人,六天晚上没睡觉,蹲在树上冻得要死,正愁找不到撒气的!”

    那秀才估计刚被打过,此时也不敢嚣张,只嘴硬道:“有辱斯文,实在有辱斯文。”

    王渊穿好衣服从屋里出来,笑道:“放开他。”

    袁达随手一摔,呵斥说:“不许再跑!”

    秀才被带得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整理衣襟问:“你便是翰林院王学士?”

    王渊点头说:“既知我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为何连基本的士子礼仪都不懂?”

    秀才只得作揖行礼:“王学士职位清贵,为何不在翰林院辅佐圣君,反而来山东惊扰地方?”

    “我怎么惊扰地方了?”王渊问道。

    秀才挺直腰杆说:“王学士水库选址,方圆数里皆为沃土。那些上等良田,一年可种出多少粮食,可以活命多少百姓?就因王学士一声令下,无数良田皆成泽国,此扰民害民之举也,望王学士三思而后行之!”

    王渊也不生气,更懒得戳穿其动机,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秀才昂首挺胸道:“君子光明磊落,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临清州学廪生刑泰是也!”

    王渊又说:“我问你,可知漕河堵塞一日,沿河运军要耗多少粮食?南北商船要损失多少银子?”

    刑泰哪里知道这些,答道:“应该不少。”

    王渊笑道:“我告诉你。建水库所淹良田,比如漕运和商船损失,犹如九牛之一毛也。”

    刑泰嘴硬道:“即便如此,王学士也可以挑选荒地,再不济也该挑选下田修水库,何必要淹没沃土肥田?”

    “你懂水利吗?”王渊问道。

    “略懂。”刑泰说。

    王渊骂道:“你懂个屁!若是建水库能随意选址,老子吃饱了撑的,才会把上好的肥田给占了!”

    刑泰愤然不语,不知如何反驳。

    王渊继续说道:“所征之地,肯定要赔偿。我这还在跟田主商量呢,你就迫不及待蹦出来做什么?难道嫌我太客气,想换一个二话不说就强行征地的昏官过来!”

    刑泰欲言又止,他是个秀才,只敢悄悄贴大字报,真没胆子跟翰林院侍读学士当面辩论。

    刚才那几句话,已经用完了他所有胆量。

    此刻,怂得一逼。

    王渊冷笑道:“你等毗邻漕运河道,自当知晓朝廷政策。老子若是强征,可以直接将你全族打入军籍,世世代代做漕运军士!”

    刑泰被吓得浑身一抖,因为王渊没有说谎。

    漕运乃是国本,但凡涉及这玩意儿,朝廷都是不讲道理的。大明开国上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漕河附近的百姓,被强行征田兴修水利设施,那些百姓也打入军籍成了运军(漕运官兵)。

    就连漕河里的水,关键河段都不能随意取用,两岸农作物便是枯死也不能来取水!

    比如临清州有好几道闸口,每逢遇到旱灾,周边农田都想取水灌溉。但闸门一关,下游几乎断流,乡绅豪强就贿赂管闸主事,请求稍微开闸放那么一点点下去。有的管闸主事或贪钱、或抹不开面子,就私自开闸放一些,如果造成不良影响可直接杀头!

    豪强带头闹事?

    运军可不是摆设,他们就靠漕运吃饭,世世代代皆如此。谁敢砸他们饭碗,明的暗的轮番使出,靠山不硬的豪强可以直接宣布破家。

    王渊让袁达搬出一张太师椅,他四平八稳坐下,说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们邢家有一个致仕州判,还有一个族人在国子监读书。这也算书香门楣了吧?按理说也该讲点道理,为何要乱写文章蛊惑群众?就不怕你那位族兄,被国子监除名吗?我看你这个廪生,今后也别想领到廪米了!”

    赤果果的威胁,吓得刑泰顿时矮了几分。

    王渊突然起身回屋,拿出一把宝剑说:“此物名曰尚方宝剑,皇帝御赐,六品以下官员,皆可先斩后奏。昨天傍晚,刚刚由锦衣卫送到,你可以回去跟柳家人说道说道!”

    柳家才是真正让人头疼的,因为他们本就是军户,根本不怕被打为军籍。豁出去了还可能玩兵变,毕竟王渊要占的都是上等良田,这等于在刨柳家的家族根基。

    刑泰被尚方宝剑吓得不轻,连忙拱手说:“晚生一定转告柳家。”

    “很好,”王渊迅速变脸,和蔼微笑道,“我看你聪慧过人,也算懒得的读书种子,可愿拜我为师研习经义?”

    刑泰福至心灵,瞬间跪地:“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三拜!”

    即将被征地的三大家族,刑家肯定会全力支持,因为王渊收了刑泰做弟子。而且,邢家还有一个国子监生,体制内的人总是更容易操控。

    王渊还觉得不够,笑道:“你且转告路家和柳家,他们的土地,可有不少是历年洪灾之后,不清不楚得来的。可别逼我彻查鱼鳞册!”

    “不敢!”刑泰吓得膝盖发软。

    官府要干啥事儿,办法多得很。

    鱼鳞册属于土地登记文件,那玩意儿多少年没换过。真要按照鱼鳞册确定土地归属,直接就能将三家土地没收七八成,而且还是符合大明法律的!

    三大家族若不乖乖听话,就只能扇动民众闹事。

    王渊刚刚接手山东运军指挥权,就怕闹事的不多,带兵平乱他顺手得很。

    “嗙嗙嗙!”

    外边突然疯狂敲门,王渊让袁达去看看情况。

    却是京城又来了锦衣卫,而且来了十多个,领头的是司礼监太监温祥:“王学士,归善王朱当沍意图谋反,兵部已派军队驻守济南,以防不测。陛下密令王学士,率我等一起前往查问。”

    郡王谋反?

    刑泰直接吓瘫了。

    王渊扫了刑泰一眼,说道:“我也不软禁你,你且跟我一起去。”

    这什么鬼啊,老子正忙着兴修水利呢,居然半途跑去查郡王谋反案,皇帝可真是对咱信任有加。

    就山东这两年的情况,又是兵灾,又是水灾,朱当沍脑子抽了才会谋反!

234【倒霉王爷】

    山东有王爷谋反,别说王渊不信,就连朱厚照都不信,否则怎么可能让王渊去调查?

    王渊不敢怠慢,连夜直奔兖州,顺便把刑泰也带上,谁让这个刚收的弟子听到不该听的。

    骑马过了淤堵河段,众人下马登船,王渊问道:“究竟怎么回事?详细说来。”

    太监温祥答道:“吏部主事梁谷,接到同乡屈昂、西凤竹密报,说归善王朱当沍意图谋反。梁主事就将此事凑报吏部尚书杨一清,杨尚书又将此事转告兵部。兵部虽不知真假,但为防不测,命令各卫所军士移驻济南。”

    “就这?”王渊笑道。

    温祥又说:“如果只是这样,谁都不会相信。但军队移驻济南之后,鲁王也奏报朝廷,说归善王意图谋反。”

    鲁王就是归善王的亲爹!

    亲爹举报儿子谋反,谁敢选择不相信?

    王渊不信,皇帝也不信。

    朱厚照非但不信,反而特别欣赏归善王朱当沍。

    因为朱当沍不是酒囊饭袋,是一个弓马娴熟有作为的王爷。

    去年,反贼偏师攻打兖州,骑兵四百余,步卒数千人。朱当沍率领随员登上城楼,亲自引弓射贼,不等济南、济宁的援兵来救,他自己就把反贼给打跑了。

    听到这事儿,朱厚照非常高兴,当时还下令嘉奖朱当沍。

    鲁王一系都比较长寿,论及王室辈分,朱当沍还是皇帝的叔爷!

    王渊又问:“陛下有什么特别旨意?”

    温祥笑道:“陛下是不怎么信,认为此事过于荒唐,所以才让王学士查清真相。”

    王渊说道:“这事还得大理寺出马吧?”

    温祥答道:“大理寺少卿王纯、锦衣卫指挥韩端,此刻怕已到了济南,他们打算带一支军队过去。”

    “瞎胡闹!”王渊立即命令加快船速。

    乘快船南下济宁,又向东继续行船,当日下午便来到兖州府。

    王渊带着一个太监、十多个锦衣卫,直接来到府衙门口,喝道:“兖州知府何在?”

    锦衣卫的衣裳便是招牌,根本不用王渊出示文书,兖州知府童旭便慌张出来迎接。

    知府童旭,以前一直在户部做郎中,自然认为威风八面的王二郎。见到王渊之后,童旭惊讶道:“王学士,你怎么来兖州了?”

    王渊说:“奉陛下谕旨,调查归善王谋反一事。你且召集衙役捕快,配合锦衣卫,把归善王府给围住!”

    童旭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即把府城官吏集结起来,并亲自引导王渊前去王府。

    半路上,王渊问道:“这归善王平日表现如何?”

    童旭回答:“归善王平时还算老实,也不怎么欺压百姓,唯独喜欢舞刀弄棒,爱结交民间武勇之士。”

    王渊又问:“你觉得他会谋反吗?”

    童旭整理措辞道:“这个真不好说。他虽然不欺压百姓,但可能是在蓄名养望,结交武人也可能是招揽门客。”

    王渊再问:“鲁王呢?他这次亲自告发儿子。”

    童旭突然就气愤起来:“鲁王深居不出,平常难见一面。但他的亲信却飞扬跋扈,把这兖州府搞得鸡犬不宁!”

    当代鲁王很怂的,自从几十年前,鲁王府多人运动被举报,这位鲁王就从此消停了。他整天待在王府不出门,也不知道究竟在干啥。但他越是不问世事,其心腹就越没人管,乌七八糟的烂事做了一大堆。

    至于归善王,乃鲁王之幼子。

    按照明制,不管亲王,还是郡王,又或者是公侯,都只能享有名义上的封地。他们不能治理封地百姓,也不许拥有封田,朱当沍被封为郡王之后,依旧住在兖州城内,靠两千石的岁禄过日子(亲王岁禄为一万石)。

    明代王爷的土地怎么得来?

    全是皇帝赏赐的!

    还是请田那个套路:哇,陛下,那里有一大片荒地,不种粮食多可惜啊。请陛下把荒地赐给我吧,我一定会好好派人耕种。

    历史上,被李自成抓住炖汤的福王,名下拥有无数田产。这些田产,大部分都是万历皇帝给的,万历很想传皇位给福王,为此跟大臣赌气几十年不上朝。但嫡长子继承制不能变,于是就给福王各种赏赐,再加上福王一系历代侵占,最后就变成明末那般模样。

    ……

    “王爷,不好了!”

    一个王府太监急匆匆冲进演武场。

    阉人在元代曾经非常泛滥,就连地方豪强,都大肆蓄养阉人。其中多为自宫者,没法进宫伺候皇帝,那就主动投靠地方豪族。

    朱元璋颁布禁阉令,一是彻底废除阉割之刑,二是禁止私蓄阉人为奴。

    但勋贵阶层,是可以拥有阉人的,朱祁钰、朱祁镇哥俩,还阉割规定勋贵可用的阉奴数量。

    不过嘛,只有皇宫和王府的阉人,才能称为宦官、太监(一开始不能叫太监,那时候太监还是尊称)。

    太监一边喊叫,一边滚进演武场趴下:“王爷,不好了,锦衣卫把王府给围住了!”

    “锦衣卫为何要包围王府?”朱当沍收刀入鞘,他还不知道自己被亲爹卖了。

    太监哭丧着脸:“不知道啊!”

    朱当沍连忙带人出去查看情况,走到半路,便跟王渊碰个正着。

    朱当沍拱手问道:“不知钦差尊姓大名?”

    王渊还礼道:“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

    朱当沍非常高兴:“原来是阵斩刘六刘七的王二郎,久仰大名,早就盼着能当面一见。王学士快快请进!”

    王渊对温祥说:“你来讲吧。”

    这太监立即说道:“归善王,我等此行,是奉陛下命令,前来调查王爷谋反之事。”

    “谋反?”

    朱当沍一头雾水,随即大惊:“你是说,我要谋反?简直荒唐,我一个郡王,连王府侍卫都没有,拿什么去谋反?”

    温祥问道:“那你为何储名养望、私蓄门客?”

    “我何来储名养望?”朱当沍郁闷得不行,“难道我要残害百姓、鱼肉乡里,才不算养望吗?这位中官,我真不是什么好人,我也侵占过百姓田产,只不过占得没有诸位兄长那么多而已。不信你们可以去调查,我绝对不可能是储名养望的贤王。”

    王渊哭笑不得,原来当贤王也是一种罪过。

    温祥问道:“那私蓄门客呢?袁质、赵岩二人何在?”

    袁质、赵岩皆为武勇之辈,也是这次谋反案被举报的王府门客。

    朱当沍立即把二人叫来,解释说:“赵岩乃归善王府的属官,袁质也只是军户出身的普通武人,他们算什么门客?这就算是门客,我难道就带着他们两个造反?”

    王渊与温祥对视一眼,都感觉这次谋反案纯属诬告。

    就像朱当沍自己所说的那样,他连王府侍卫都没有,难道带着属官和家奴去造反?

    这在边远地区还有可能,但在山东却纯属扯淡。

    山东因为反贼肆虐,济宁那边驻守着大量兵卒,还有一个山东兵备副使坐镇。一旦朱当沍在兖州谋反,山东兵备副使立即调兵,半天就坐船杀到城下了!

    王渊叹气道:“王爷,鄙人皇命在身,不论如何都要搜查王府。”

    朱当沍无奈道:“你们搜吧。”

    王渊提醒说:“如果有兵甲之物,可以自己先交出来。”

    朱当沍瞬间脸色煞白,额头冒汗道:“这个……我府上确实有甲胄六副,但并非蓄意谋反,而是本人喜爱兵事,这些甲胄都是用来收藏玩赏的。”

    “你糊涂啊!”王渊责备道。

    王府里有刀剑兵器还好说,便是强弓劲弩都无所谓,偏偏甲胄属于犯禁之物,而且还他娘的足有六副之多。

    温祥提醒道:“先把违禁物品搜出来,等王少卿、韩指挥来了之后,就开始审理此案吧。”

235【冤冤冤】

    第二天,大理寺少卿王纯、锦衣卫指挥韩端也来了,还请济南那边的千户带兵护送,把归善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韩端颇有锦衣卫习气,一来就将袁质、赵岩严刑拷打。但又不敢真的往死里打,折腾好半天,也无法从这两个武者身上得到有力口供。

    随即,千户高乾也被抓来,因为梁谷告发的时候,说千户高乾是归善王的同党。

    前后足足耽误四五天时间,王渊没好气道:“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归善王、高千户纯属被诬告。如何审理诬告之人,你们自己处理吧,我要赶回临清修筑水利了。”

    王纯、韩端、温祥,皆无异议,与王渊一起,在阶段性审理结果上签字。

    朱当沍对此感激涕零,给王渊、王纯、韩端、温祥四人,私下里每人赠送二千两银子。卷进此案的千户高乾,也给他们各赠送五百两银子,这莫名其妙的谋反案就此了结。

    才怪呢!

    王渊提前离开兖州,留下其他三人,继续审理诬告情况。

    仔细询问得知,原来告发者梁谷,在考中进士之前,跟袁质、赵岩、高乾皆有仇。其同乡屈昂、西凤竹,也跟袁质和赵岩有仇,猪油蒙了心才乱咬一通。

    顺便一提,梁谷这个诬告之人,跟王渊不但同属正德三年进士,而且都是王阳明的弟子!

    “怎么办?”温祥问道。

    韩端说:“当然是秉公办理。”

    王纯提醒道:“我出京之前,询问过吏部梁主事,他与王学士乃同年兼同门。若如实办理此案,梁主事轻则贬官,重则下狱问罪。咱们,是不是该给王学士一点面子,把诬告之罪推到他那两个同乡身上?”

    温祥仔细思考道:“理应如此。王学士提前离开兖州,估计也是为了避嫌,暗示咱们放他师弟梁谷一马。”

    王二郎的面子挺大,这三人来自司礼监、大理寺和锦衣卫,居然都主动为他考虑。

    另外还有个告发者,乃当代鲁王,这也必须请来问话。

    ……

    鲁王府。

    长史马魁提前得到消息,被惊得失了三魂七魄。

    鲁王之所以举报儿子谋反,正是长史马魁怂恿的。马魁跟朱当沍的关系不好,跟千户高乾也因争田有矛盾。他得知朝中有人告发朱当沍,济南还调集大军,便趁机进献谗言,说朱当沍勾结千户、蓄养门客,迟早是要造反的。

    鲁王自从多人运动事件之后,早就成了惊弓之鸟。居然不加查证,就直接举报儿子谋反,只有如此才不会牵连自己。

    眼见诬告事败,长史马魁惊慌失措,招来自己的帮闲陈环和李佐秀。

    马魁指使道:“你们二人,若有人来逮问,就趁机揭发归善王意图谋反!”

    陈环和李佐秀心中惊骇。

    陈环说:“马老爷,这归善王谋反,跟我们也没关系啊,怎么会有人来逮问?”

    “是啊,我们也不知道归善王要谋反。”李佐秀道。

    “现在就有关系了,”马魁指着陈环道,“你到时候就供述,说归善王与你结交,令你暗中蓄养门客三千!”

    陈环就是一个混混头目,哭丧着脸说:“马老爷,你是知道的,我手下的混混顶多也就百来个。哪来的三千门客?”

    “让你说三千,就是三千!”马魁又对李佐秀说:“你且供述,归善王令你卜筮天命,还让你算卦确定谋反日期!”

    李佐秀恐惧道:“马老爷,我就一个算命的,算算姻缘还行,哪能算得出天命?”

    “嗙!”

    马魁一脚踹翻凳子,呵斥道:“你们以前做的事情,杀头十次都不冤枉。听我的话照做,有我暗中使钱,再加上揭发有功,顶多判你们流放戍边。你们的父母妻儿,我都会好生照料。否则的话……哼!”

    陈环和李佐秀面面相觑,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马魁又写信给镇守太监毕真,送信的同时又送去大笔银子,请求毕真逮捕陈环、李佐秀进行拷问。

    毕真看在银子的份上,愿意帮马魁一把,于是抓住二人,送去钦差团队那里会审。

    这个时候,山东巡按御史李翰臣也来了,旁听整个询问过程。

    大理寺少卿王纯问道:“你们二人,是归善王谋反的同伙?”

    “是……”混混陈环硬着头皮说。

    “是冤枉的啊,”术士李佐秀立即打断,大声哭喊,“我要检举鲁王长史马魁,他逼迫我等诬告归善王!”

    陈环傻傻看着李佐秀,很快反应过来,也跟着说:“对,都是长史马魁暗中使坏。”

    镇守太监毕真见此情形,不敢再跟马魁同流合污,立即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马魁此人,胆大包天,竟敢贿赂本镇为他诬陷归善王。咱家忠于陛下,怎会与他一起枉法?马魁的亲笔书信,我都已经带来了。王少卿、韩指挥、李御史、温兄弟,诸位且看!”

    众人一看,果然如此,又一个居心叵测的诬告者。

    这桩谋反案,事实清楚,可以了结啦。

    才怪呢!

    ……

    混混头子陈环、江湖术士李佐秀,当天晚上就死于非命。

    司礼监太监温祥、大理寺少卿王纯、锦衣卫指挥韩端、山东巡按御史李翰臣,全都被神秘人士暗中拜访。

    神秘人带着随从,直接扛来几个大箱子,里面装着万两白银。还承诺事成之后,再送一万两,而且其他人都打点好了,让他们不要有任何担心。

    除了巡按御史李翰臣,其他三位查案者,全都将银子收下。

    隔日再聚。

    太监温祥道:“陈环、李佐秀二人,已经畏罪自杀了。”

    大理寺少卿王纯说:“看来此案另有蹊跷。”

    巡按御史李翰臣大怒:“还有何蹊跷?这两人明显是被人害死的,怎么可能是畏罪自杀!”

    锦衣卫指挥韩端说:“李御史此言有理,我也觉得是被人害死的,幕后指使者很可能是归善王!”

    “多半如此。”温祥和王纯齐声应和。

    “你……你……你等,颠倒黑白,定然是收了马魁的银子!”李翰臣快被气炸了,板上钉钉的案子,居然有人敢当着巡按御史的面乱来。

    韩端冷笑道:“李御史,请注意言辞,你怎么污人清白?”

    一番争执,李翰臣被三人轮番挤兑,气得直接拂袖而走。

    王纯担忧道:“这位李御史软硬不吃,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温祥大笑:“我是司礼监的,你是大理寺的,韩指挥是锦衣卫的。我们三人众口一词,他一个巡按御史能翻起什么风浪?王少卿别忘了,朝中的告发者,乃王学士的同年兼同门,此事王学士肯定也站在我们一边。山东的告发者乃鲁王,他儿子多得很,少一个儿子算什么?他自己告发的儿子,肯定也不敢改口。如此,司礼监、锦衣卫、大理寺、王学士、鲁王,还有那位镇守太监,咱们全是自己人,可以把谋反案办成铁案!”

    这些坏家伙,不但收银子,还想办案立功!

    三人立即将倒霉的归善王软禁,具体如何处置,得朝廷那边仔细商议。

    巡按御史李翰臣,立即上疏弹劾。

    三人反手诬告李翰臣,说李翰臣收了归善王的贿赂,所以才为归善王脱罪。

    朝廷众臣信哪边?

    三人分别来自司礼监、大理寺和锦衣卫,全都是奉命查案的钦差。还有鲁王和镇守太监,也都站在他们那边,把巡按御史李翰臣搞得百口莫辩。

    御史李翰臣,居然因此下诏狱,被打得几欲死去!

    当王渊回到京城时,震惊得无以复加,以为自己听错了消息。

    同时,王渊还被同情李翰臣的言官,弹劾为此桩冤案的幕后主谋。说他收了马魁的银子,又遮掩师弟梁谷的诬告罪责,才颠倒黑白整出惊天冤案。

    都什么玩意儿?

    我刁你老母啊!

236【一言不合就抄家】

    王渊为何中途离开兖州?

    因为临清出乱子了!

    数千百姓云集工地,阻拦以工代赈的灾民挖掘水库。临清知州,以及临清河段的运军,害怕激起民变都不敢管——漕运参将梁玺,正在把济宁的运军调过来,明显是随时准备进行武力镇压。

    王渊火速赶回来,劈头盖脸大骂:“你这知州是干什么吃的?早就让你防备有人趁机闹事!”

    马纶叫苦道:“王学士,防备不了啊。这是有居心叵测之人,暗中造谣生事,说水库方圆上百里,今后都要用来泄洪。沿河两岸百姓,土地全部强征,举家皆打入运军籍。临清州辖地那么大,谣言又如此阴险,哪里防得住?”

    “那你查清了是谁在造谣生事吗?”王渊又问。

    马纶还是那副倒霉模样:“数千百姓聚在一起,在下不敢轻举妄动,害怕稍不注意就要激起民变。”

    “废物!”王渊很想一刀把这人砍了。

    太监李兴冷笑:“还能有谁?无非是路、柳、刑三家怂恿,他们被占的良田最多。”

    已经拜王渊为师的刑泰连忙辩解:“先生,绝不可能是我邢家!”

    沈复璁已经回济宁了,他作为济宁州判,不能长时间离开辖地,只是过来传递消息而已。

    王阳明也暂时没来,其父王华病重,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水库挖掘工程,王渊只能交给大弟子王文素督建,让临清州的官吏全力配合。

    很明显,王文素镇不住,那些官吏总是阳奉阴违。

    再加上王渊的工程预算做得详细,还每天让弟子查账,没给官吏剩下太多太污空间,导致这些家伙办事非常不积极。

    几千百姓聚集闹事,官吏居然看热闹,就连知州都指挥不动他们!

    王渊骑着快马赶到工地,发现数千百姓扶老携幼,居然在工地上搭窝棚住下。反正此时属于农闲时节,他们在家也没事儿干,就此赖在工地不走了。

    “先生,弟子有负重托!”王文素自责无比。

    王渊安抚道:“你也不容易,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整天在工地上吹冷风。以前没管过如此大的事情,而且手底下也没几个可以使唤的人。”

    工程分为好几个部分,挖水库的人最多,由弟子王文素负责。

    另外还有人挖河渠,用以连接水库与河道,由弟子宝朝珍负责。

    滚水坝的专业需求最高,由老太监李兴负责。

    知州马纶负责搞后勤,并且联络、安抚地方。

    此外,梁玺派了两百个运军过来,帮忙维持治安,剩下的运军都在负责从陆路转运粮食北上。

    王渊把两百运军全都召集起来,又对王文素说:“下令开工!”

    工人全是以工代赈的灾民,谁给他们饭吃,他们就给谁做事。但也仅此而已,面对暴民闹事,他们都选择远远躲起来。

    此刻王文素命令开工,灾民们刚拿起锄头扁担,数千闹事百姓就从窝棚里出来了。

    王渊单骑奔去,挡在数千百姓之前,喝问道:“领头的出来说话!”

    无人应答,只是默默组成人墙。

    王渊冷笑:“漕运参将梁玺,已经去济宁调集运军了。两日之内,官军赶至,可就要用刀子说话!”

    听闻此言,百姓组成的人墙一阵慌乱。

    王渊又说:“我叫王渊,江湖人称‘王二郎’,反贼呼我为‘杀坯状元’。去年,我带两百骑兵,就敢硬冲上万反贼,把他们杀得人头滚滚。你们这几千人,够我杀的吗?”

    人的名,树的影。

    这些百姓更加惊慌,已经有人打算逃跑了。

    王渊说道:“你们跑来闹事,无非是听信谣言,王主事(王文素)已经解释了无数遍,但你们都听不进去。我也不再解释了,且在此等待片刻。运军将士,随我去路家!”

    马纶忙问:“王学士带兵去路家做什么?”

    王渊笑道:“妖言惑众,当然是抄家!”

    马纶大惊:“不一定就是路家在造谣生事,也可能是别人。”

    王渊不屑道:“我管它那么多,难道还要慢慢抓人审讯?耽误一天工期,就得耗多少钱粮,若不在开春涨水之前完工,到时候就更麻烦了!”

    被占地的三大家族,柳家有一个参将,而且在本地卫所颇为势力。邢家有一个国子监生,还有个秀才拜入王渊门下。这两家都不好动手,那就直接拿路家开刀,谁让他们只知道种地、经商?

    而且,这三大家族,抄哪家都不冤枉。

    他们能够快速积累田产,主要是靠历年洪水,勾结官府侵占灾民土地,不知搞得多少百姓倾家荡产。

    眼见王渊直接带着二百运军,前往路家抄家,顿时有人大喊:“官府要杀人了,杀了路家就回来杀我们!”

    “呵呵。”

    王渊闻之冷笑,果然背后是路家在搞鬼。

    很有可能,三家都参与其中。不过嘛,王渊只需抄掉路家,就能把事情搞定。

    人群之中,还有不少在怂恿百姓闹事。

    王渊暂时也不走了,指挥上万民工包围这数千百姓,下令道:“都给老子把他们看好了,若有人敢暴力抗法,你们就拿着锄头扁担去镇压。杀完了我都可以负责,如若任由他们胡闹,你们以后的救济粮就没了,给我滚回老家吃土去!”

    王渊又问:“皂吏当中,可有路家之人?”

    王渊带来的人手不够,必然要借助地方吏员做事,水库这边的工地就有二十多个临清吏员。

    王文素早有登记造册,达到:“有三人姓路。”

    “抓出来!”王渊喝道。

    王文素立即带着运军去抓人,很快带到王渊面前。

    王渊问道:“你们都出身临西路氏?”

    一个吏员惊骇道:“王学士,我虽然姓路,但不是临西路氏子弟。”

    “那没你的事了,且退下。”王渊笑道。

    剩下两个路家人不明所以,跪在那里战战兢兢。

    王渊拔出宝剑,大声说道:“此乃皇帝御赐尚方宝剑,六品以下官员,可先斩后奏!”

    知州马纶无所谓,他是从五品。但跟来的同知和州判,却吓得脖子一缩,他们是可以被这把剑给当场砍死的。

    工期紧凑,必须赶在春雨普降之前竣工,王渊没那么多时间慢慢处理。

    必须快刀斩乱麻!

    王渊走到两个路姓皂吏面前,叹息道:“唉,只怪你们命不好。”

    两人惊恐万分,还没来得及求饶,只见两道剑光闪过,已经被王渊抹了脖子。

    其中一人还没当场死透,捂着喉咙不断挣扎,嘴巴和指缝间不断冒出汩汩鲜血。

    王渊翻身上马,对两百运军说:“随我去抄家!”

    所有人都愣在当场,傻傻看着将死之人,犹如一只没有被杀透的鸡!

    数千闹事百姓,开始有人退却,不多时居然全走了。

    王渊带兵来到路家祖宅,发现那居然是一座土楼,相当于坞堡的缩小简化版。

    路家先祖曾在元朝做过大官,元末乱世,山东乱得一匹,估计也是靠这种土楼保住家业。

    王渊大喝道:“土楼中人,一刻钟之内全部出来,若有不听令者,按谋反罪论处!”

    王渊是全速赶来的,路家人还没接到消息,但看这阵仗也不敢直接开门。

    一个中年人悬筐而下,问道:“王学士为何带兵至此?”

    王渊笑道:“数日之前,我带着好意前来,跟你们商量占地赔偿之事。既然你们不接受好意,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就只能带兵来了!回去跟你的家主说一声,今天若不开门,明日便是大军攻楼,全部以谋反罪论处。夷三族!”

    那中年人赔笑道:“王学士言重了,我们路家怎么可能谋反。”

    王渊说道:“那可说不定。我接到举报,说去年反贼过境之时,你们给反贼送了粮食。否则的话,为何山东许多县城都被反贼攻破,你们这路家土楼还好端端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中年人只得回去,不片刻,土楼大门开启,路家族长亲自拄着拐杖出来迎接。

    “不要开门,他们要抄家!”后方有人赶回来大喊。

    王渊本来不想再杀人,听得此言,一剑将路氏族长砍死,喝道:“全部束手就擒,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二百运军,面对反贼只能逃跑,此刻却如狼似虎的冲入土楼。

    这些运军的军纪实在不堪,趁机私藏财物且不说,居然还有人想侮辱妇女,被王渊提剑砍死两个才算规矩。

    从元代便兴盛至今的临西路家,就此覆灭。

    男的被发配戍边,女的打入教坊司。有劣迹的家奴,陪主人一起流放,其他家奴却能分到路家留下的土地田产。

    各种产业加起来,折合白银三万多两,这还不算王渊分给那些家奴的土地。

    可以省下不少工程款了。

    科道言官会因此弹劾王渊吗?

    不会!

    因为王渊是为了漕运工程,漕运乃国本,谁敢胡乱说话?

    别说王渊只抄一家,便是把邢家和柳家一起抄了,那也是有功无罪的!

237【杀不尽的贪官污吏】

    清晨,水库工地。

    各处火把渐渐熄灭,又到了换班时间。

    一个吏员趁着换班的间隙,扯开嗓门儿大喊:“昨夜之工程,一组评为最优,组长赏银五钱,各小组长赏银二钱,全体组员加餐加肉!四组虽工程速度不快,但因土质坚硬、颇多石砾,诸位尽心尽责,实属不易,四组全体组员加餐加肉!”

    获得赏赐的两个工程组,个个喜笑颜开。

    特别是能拿钱的组长、小组长们,更是把王渊视为再生父母。除了组长是临清州吏员,小组长全是在灾民中挑选的,如果能多得几次奖赏,开春回家的耕种银子都够了。

    说完奖赏,便是惩罚。

    “六组,已经连续三次考核倒数第一、第二。组长肖常贵就地免职,各小组长全部重新推选,全体组员今天餐食减半!”

    无人敢质疑,全都垂头丧气,被免职的吏员也灰溜溜离开。

    王渊是真的心狠手辣,不但将路氏抄家,随后还惩罚那些阳奉阴违、吃拿卡要的皂吏。

    因为克扣伙食经费,知州马纶的师爷,已经被逮捕下狱,等待他的将是剥夺秀才功名之后再流放。其他涉事官吏,临清州主簿被王渊一刀砍了,其工作由王渊的弟子宝朝相接手。好几个吏员被勒令戴罪立功,一旦再出差错,可以陪那位师爷一起去边疆当兵。

    漕运参将梁玺派人送来的粮食,莫名其妙缺了两千石。负责押送粮食的百户,也被王渊一刀砍了,顺便让人将其头颅带回去给梁玺看看。

    负责征地赔偿的临清州书吏,暗中侵占百姓良田,把征地范围之外的土地也悄悄弄走。涉事官吏全部被砍头,之前那位临清州主簿,也是因此被杀掉的,否则王渊多半会令其戴罪立功。

    前前后后,王渊砍了二十多颗脑袋,吏员不够怎么办?

    呵呵,王渊不是刚收了个弟子叫刑泰吗?刑家虽然只出了一个州判,但读过书的子孙却不少,不管秀才还是童生,临时征用过来做吏员即可,甚至刑家的账房先生都在工地上帮忙!

    而且刑家还是地头蛇,很多事情让他们办,用起来非常顺手。

    朱厚照已经派了十个年轻御史过来,交叉轮换着监督各地情况,各种捕风捉影的消息都往王渊面前奏报。贪污消息实在太多,而且分不清真假,王渊只能慢慢查验,一经查实,要么流放,要么杀头!

    仅仅二十天,东昌、临清、济宁等地,各级官员简直闻风色变,听到王渊的名字就两腿发软。

    当然,弹劾王渊的奏章也不少。

    这些官吏或豪绅,多少在朝中有点关系,疯狂写信去京城揭露王渊的劣迹。不少言官被轻易蛊惑,历数王渊三大罪状:无故查抄良民之家、动辄滥杀官吏、贪污工程款无数!

    而王渊,每三天给皇帝写一封信,消息阐述自己的工程进度和所杀官吏。

    ……

    黄崇德跪在地上说:“王学士,在下不负重托,所需工程材料已陆续运至。”

    “起来吧,你办得不错。”王渊笑道。

    黄崇德本来就在山东做生意,王渊所需的山东棉花,都由此人经手购运。再加上黄崇德的儿子,已经拜王渊为师,自然就选择黄崇德作为招商总负责人。

    肯定会让黄崇德赚钱,也肯定会让供应商赚钱,但别想把王渊当傻子哄骗。谁敢坐地起价,那纯粹是嫌王二郎的刀不够快!

    此时正值冬季枯水期,上游河道直接被凿冰截断,部分河水被挖渠引流至下游。

    王渊来到滚水坝工程处,问道:“李公,地基挖好了吗?”

    老太监李兴说:“已经挖好了。”

    王渊点头道:“石灰等物也运到了,从明天开始打三合土。”

    李兴问道:“真用三合土筑堤?我以前没试过,不知是否可行。”

    “层层夯实,硬若坚石,年份越久,就越是坚固!”王渊笑道。

    李兴拥有修筑各种堤坝的经验,二十年前,他跟刘大夏、陈锐一起修黄陵冈堤坝。不但在北岸筑起三道高愈城墙的防水坝,还修了一道滚水坝,用于防沙和减缓水势。

    当年,仅是黄陵冈那道滚水坝,就耗费巨石三万多块,巨木三千、小木四万五,生铁一万一千斤。

    这老太监有经验得很!

    王渊问道:“此坝何时能竣工?”

    李兴笑道:“两个月。若非夯三合土太麻烦,一个月就足矣。”

    黄陵冈那道滚水坝,劳工一万六千人,用时四个月完成。但临清的滚水坝,规模要小得多,施工难度也小得多,前期已经做了一个月的准备工作,两个月时间是完全可以搞完的。

    “二哥,柳家人来了!”袁达突然骑马来报。

    不但人来了,还送东西来了。

    柳氏族长已经七十多岁,亲自拄着拐杖带队,身后是十多车酒肉粮食。

    “草民柳德贵,见过青天大老爷!”柳老头子带着族人,在冰冷的河岸土地下跪磕头。

    王渊笑着将其扶起:“柳老丈,何来青天一说啊。”

    柳德贵捋着胡子,朗声道:“王学士刚正无私、清廉如水,可称青天。王学士为国为民、兴修水利,可称青天。王学士为民除害,将那路氏恶贼抄家,可称青天。有此三大功绩,自是我临清百姓的青天大老爷!”

    “哈哈哈,柳老丈过奖了。”王渊大笑不止。

    其实全是扯淡,就在前不久,柳德贵还暗中怂恿路家挑事儿,造谣煽动也有柳德贵的一份功劳。即便王渊把路氏给抄家了,柳家仗着自己在地方卫所的势力,也都懒得跟王渊打交道,只是不再添麻烦而已。

    可随着王渊杀掉的官吏越来越多,甚至砍了一个主簿、一个百户,顿时吓得柳德贵主动前来犒劳。

    柳德贵指着那十多车酒肉粮食道:“王学士,此乃草民的一点心意,预祝临清的滚水坝和蓄水库顺利竣工!”

    “好说,好说,”王渊笑道,“我查抄路家,也抄出一些田地。这些良田,已经分给被占地的百姓作为补偿,还分了一些给路家仆人作为私田。还剩下不少,思来想去,应该分给柳家和邢家,毕竟占了你们两家许多良田,至今没有给出补偿方案。”

    柳德贵顿时激动道:“王学士办事妥帖,草民佩服之至。今后但有差遣,柳家上下必定鞠躬尽瘁!”

    “还真有需要柳家帮忙的,咱们借一步说话。”王渊笑道。

    看看,这就是将路氏抄家的好处。

    一来震慑众人,二来可以抄没田产。

    路家可是元朝就在临清发展,明初不知开垦了多少荒地,田产是三大家族中最多的。征地怎么补偿?拿路家的地来分啊。

    补偿之后还绰绰有余,剩下的全部充为官田。

    甚至,王渊还擅自做主,给了临清州学十多亩地。这些今后都是学田,招佃户耕种所得收入,可以用来补贴学校老师。

    学生也会受益,因为他们参加乡试的路费,有一部分就来自学校赠送——穷地方的官方学校,连老师都过得清苦,自然不可能给学生送路费。

    别看王渊得罪了无数人,甚至把知州的师爷都抓去流放。

    但是,王渊已经获得临清州学的支持,获得无数年轻士子的支持,获得刑家和柳家的全力支持。

    哪个皂吏不听话,换掉就是,随时可临时征召读书人。

    皂吏是地头蛇?

    刑家和柳家才是真正的地头蛇,他们办事比皂吏管用多了!

    临清知州马纶才是真的欲哭无泪,王渊来这里也就个把月,竟然直接把他这个知州给架空。自己的师爷被抓了不说,连下面的官吏,他也已经使唤不动。

    跟柳老头刚刚聊完,突然有一位年轻御史骑马而来:“王学士,东昌府有官员打着治理临清河道的由头,派遣差役下乡强征草料!情况属实,乃本人亲眼目睹,无数百姓被逼得衣食无着。”

    “好啊,我杀了那么多人,居然还有嫌脖子太硬的!”王渊翻身上马,召集二百运军说,“随我去为民除害!”

238【李知府和李兵宪】

    王渊带着两百运军,风风火火杀到东昌府。

    附廓府城的聊城知县,听闻消息被吓得瑟瑟发抖,以为自己往年贪污的事情被发现。他在县衙走来走去,焦躁万分道:“王二那官屠来了,必是来斩我的,如之奈何!”

    亲信安慰道:“观王学士所杀之人,似并不追及过往。更何况,县尊清正廉洁,又怕他作甚?”

    “对,对,我清正廉洁!”知县连连点头。

    不廉洁也得廉洁,谁让这位知县的治所,就在东昌府城之内呢,他上边还有一个铁腕知府压着。

    东昌知府名叫李珏,弘治十八年进士。在当知县的时候,就敢受理魏国公抢占民田的案件,因得罪刘瑾而下狱(魏国公贿赂刘瑾),后来在刑部工作号称“断案如神”。

    东昌府被反贼攻陷之后,李珏被紧急升任为知府。

    他刚刚赴任,就逼着富户出银子和粮食,以工代赈修缮残破城墙,又建好几座关桥方便百姓通行。

    此君属于基建狂魔,历史上,他走到哪儿建到哪儿。同时还性格火爆,后来做徐州知府,亲自率军剿灭巨盗,都等不及秋后问斩,自己审理出罪大恶极者,当着徐州百姓的面直接用火烧死!

    八年时间,从知县升任知府,李珏完全是靠政绩干出来的。

    王渊还没进入府城,就已有师爷等候多时,而且语气强硬道:“王学士,李府尊有令,不准你的二百士卒入城。至于作奸犯科者,已审讯完毕关在大牢,为首之人乃东昌府通判曹亮,另有吏员若干。”

    王渊笑道:“李知府动手好快!”

    那师爷又说:“李府尊有言,王学士虽执尚方宝剑,但东昌府事,自有东昌知府管制,不必劳烦王学士拔剑。”

    “哈哈哈哈!”

    王渊大笑,说道:“既如此,那我定要去拜会一番。”

    那师爷答道:“李府尊有言,王学士若不相信他,可直接去大牢审讯罪犯。至于见面,就不必了,李府尊不想见王学士。”

    王渊感觉这位知府蛮有意思,笑道:“不见就不见,帮我带句话,就说王二得罪了。”

    临清州也属于东昌府管辖,王渊在李珏的地盘上杀人,都不跟人家知府打声招呼,遇到脾气强硬的肯定不高兴。

    而李珏,恰好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臭脾气。

    王渊对事不对人,反倒觉得李珏很合自己胃口。当即让报信的御史,自己去牢房验证情况,王渊则带兵坐船返回临清。

    府衙。

    这位三十三岁的年轻知府,问回来禀报的师爷:“王二走了?”

    “走了。”师爷答道。

    李珏又问:“他有没有不高兴?”

    师爷说:“此人跟府尊一样,都是任事之臣,不想耽误时间。府尊动手把贪污官员抓住,省了他不少功夫,想必心里是很高兴的。”

    李珏的心情,则颇为复杂。

    一方面,他欣赏王渊敢于任事,跟自己是同一类人。

    一方面,他羡慕王渊杀伐果断,恨不得自己也有如此权力。

    一方面,他又讨厌王渊在自己地盘搞事儿,而且不提前跟自己商量一下。

    至今,王渊都没来东昌府拜过码头,也没去济南府跟山东三司主官接洽。全程通过信件联络,虽是商量的口吻,却跟下达命令没啥两样。

    如此举动,气得山东三司和东昌知府,全都不愿掺和临清州的水利工程,也不主动给王渊提供任何帮助。

    “还是年轻气盛啊。”李珏感慨道,话语中更多是羡慕。

    李珏也想像王渊那么干,可惜他没有皇帝撑腰,许多时候都无法顺着心意当官。

    师爷笑道:“府尊,或许你可以跟王学士多多联络。”

    李珏脾气硬得很,不屑道:“他王二圣眷正隆,我现在主动去联络,岂不成了刻意巴结他?君子不为也。”

    这货也是意气风发,没遭受过什么挫折。

    他就一个三榜进士出身,又非庶吉士,直接外放当知县,正常情况下升官很慢的。可在刘瑾弄权期间,他居然敢同时得罪魏国公和刘瑾,瞬间闹得满朝皆知其名。刘瑾倒台之后,他直接从知县升为刑部员外郎,接着又是刑部郎中和知府!

    当然,从刑部郎中调任知府,真说不好是升是贬,更像以连升两级为名,直接将其排挤出朝堂。

    但一个三榜进士,八年时间做到知府,绝对属于官场罕见。

    接下来,就该接受社会毒打了。

    因为李珏朝中无人,多半会在地方上一直打转,这辈子很难再有做朝官的可能。结交王渊,是他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惜李珏不屑这样做!

    师爷暗自叹息,也不再劝,因为他知道李珏的脾气。

    师爷离开书房,李珏却慨然叹息。他不想亲近王渊,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有点害怕王渊的清廉,或者说自惭形秽!

    李珏也贪,否则他怎么养得起师爷?只是贪得较少而已,去年修缮东昌府城墙,他就从中贪污了三百两——比起大多数官员,已经算得上清官了,但跟王渊没法比啊。

    用脚后跟思考,都知道王渊肯定分文不贪,否则绝不敢提着尚方宝剑到处杀人。

    “好个王二郎,吾自愧不如也。”李珏喃喃自语。

    另一位官员就从容得多,山东兵备副使李充嗣,亲自把最后一批灾民送到临清。或者说是流民,因为各种原因青黄不接,吃不饱饭往济宁汇聚,现在全都被李充嗣扔给王渊当劳工。

    在历史上,李充嗣和王阳明,是平定宁王叛乱的两大功臣。

    宁王叛乱的前一年,李充嗣就在南京加强防备,又把杨锐安排在战略要地安庆。若非如此,宁王的叛军可以直取南京,哪有王阳明从容应对的时间?

    而且,李充嗣和王阳明,在不同的地点,同时谎称朝廷派来了十万大军。两相印证之下,把宁王吓得智商掉线,之后频频出现重大战略失误。

    也因此,两人后来成为至交好友,李充嗣还在嘉靖朝帮王阳明复官。

    把灾民送到的同时,李充嗣还提醒道:“王学士,朝廷派来了一位工部侍郎、一位右副都御使,你要小心为上。”

    “我知道,多谢李兵宪提醒。”王渊笑道。

    修建大型工程,一般都有三位主官,可以起到互相监督的作用,往往是太监、重臣和御史的组合。

    王渊在山东瞎鸡儿搞,内阁收到一大堆奏章,怎么可能不派人过来查看?

    如果王渊搞砸了,他们就弹劾建功;如果王渊搞对了,他们就分润功劳。

    甚至,多半还打着捞一票的主意,毕竟做工程都油水丰厚。

    李充嗣说:“等朝中来人了,我尽量帮你顶着,你这边须加快工期!”

    王渊抱拳道:“李兵宪的好意,在下记住了!”

    李充嗣笑道:“我只不过是不想有人来捣乱。”

    李充嗣是反贼肆虐山东时,紧急任命的兵备副使,这一年多来可谓功勋卓著。武将打胜仗他有功劳,战后赈济他也有功劳,王渊修水利他还有功劳,半年之内必定再次高升,怎么可能容许最后关头出现差错!

    虽然跟杨廷和乃是四川同乡,但李充嗣可不会依附谁。

    这位老先生是成化朝庶吉士,一把年纪了还巴结小辈?大不了辞官归乡!

    如今的三朝老臣已经没剩几个,个个都属于神仙,便是皇帝都不会轻易处罚。顶多,也就升官扔去南京养老,而且官还不能给得太小。

    李充嗣直接选择留在临清,帮王渊应付官面上的事情。

    有了李充嗣帮忙,什么事情做起来都名正言顺。因为兵备道官员职权很杂,不但可以调动地方部队,后来甚至还监督学政,连科举都能掺和一脚。

    右副都御使和工部侍郎来到临清之后,李充嗣天天陪他们打太极拳。

    想管事?很抱歉。

    想查账?请随便。

    只三天时间,新来的两位大臣,就彻底宣布放弃,直接跑去跟知州马纶吟诗作对。

    这账根本不用查,一看就知道没油水,因为耗费的钱粮太少,少得让人怀疑王渊在搞豆腐渣工程!

    眼看着即将开春,王阳明终于来了,刚好能够分一份政绩。

239【昏官?好官?】

    还记得在贵州之时,主动宣传王渊是神童的布政使郭绅吗?

    这次跑来临清州的右副都御使舒昆山,便是同一类人。他没有别的本事,就字儿写得好,文章也写得好,喜欢到处题词刻碑,也喜欢写文章歌颂同僚。

    去年,舒昆山以右副都御使的身份,被派去延绥当巡抚。

    好家伙,延绥可是大明九边之一,他当巡抚没留下什么政绩,反而留下不少边塞诗。跟自己的师爷写诗唱和,跟兵备道官员写诗唱和,反正就是到处巡查边务,巡查完毕之后就写诗留念。

    不是说不能写诗,而是他写的诗也太多了,相比起来却没干啥实事儿。

    舒昆山这家伙,也是三朝老臣,比李充嗣的资格还老,且脸皮比城墙还厚!

    他是在延绥巡抚任上,被言官弹劾回来的。按理说应该避嫌,不管有没有问题,至少得做样子辞官。这家伙非但不辞官,反而还想着升官,搞得满朝哗然,弹劾奏章一度超过了江彬。

    眼见犯了众怒,舒昆山终于辞官,被朱厚照挽留下来。毕竟是个没有威胁的三朝老臣,直接答应其辞官不好看,留下来领闲工资便是。

    估计内阁不想直接招惹王渊,于是就把舒昆山扔来,想让这位厚脸皮的老臣到临清当搅屎棍。

    至于来的那位工部右侍郎,名叫俞琳。

    王渊离京之时,此人还在当礼部右侍郎,并兼管鸿胪寺事务,不知怎么就升任工部右侍郎了。

    “好字!”知州马纶拍手赞叹。

    舒昆山颇为受用,放下毛笔,昂首挺胸,双手背在后腰上,继续巡视临清州学。

    这货明明是来监督王渊搞水利工程的,结果现在每天“巡视”地方,还把工部右侍郎俞琳给捎带上。半个月不到,老先生便写了十六首诗,顺便在州衙、乡贤祠、州学校、漕河闸口等地留下墨宝。

    今天来到学校,舒昆山与教谕喝酒作诗一番,又检查学生们的功课,督促鼓励学生们天天向上。学生们如沐春风,对这位老臣印象甚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山东提学使!

    从学校出来,俞琳提醒道:“楚瞻公,我等来此,是协助王学士整治河道,或许应该再去工地看看。”

    舒昆山指着马纶,笑道:“你看马知州,不也很少去工地吗?”

    马纶抱怨道:“在下去了也没用,那里有王学士说了算。”

    俞琳非常郁闷,很想来一句:总该去做做样子吧。

    但仔细想想,还是不说了。

    都说舒昆山是昏官,其实脑子聪明得很。从接到差事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想着找王渊麻烦,只希望能分润功劳和一点油水。

    既然没有油水可捞,那还赖在工地干啥?

    直接躲得远远的,不给王渊添乱,等着工程完毕白捡政绩即可。

    俞琳还打算在工地显示存在感,舒昆山二话不说便将他拉走。事情明摆着的,王渊是皇帝宠臣,没有旁人搅和的余地,继续留在那里只能讨人嫌。

    其他文官修筑工程,必然有太监跟随,皇帝这次连太监都不派。唯一的太监李兴,还是王渊自己请来当顾问的,足见其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舒昆山现在思考的,是请一个文人给自己写文章。

    他不是当过延绥巡抚吗?虽然是被弹劾回来的,但也可以写一篇《陇西太守公传》,记录自己巡抚延绥的巨大功绩。

    突然,一个吏员飞快跑来,对知州马纶说:“王学士又又又又杀人了!”

    马纶惊道:“杀了多少?”

    “一个。”吏员道。

    “那你又又又半天作甚?”马纶没好气道,“王学士杀个把官吏不是很正常吗?”

    吏员解释道:“王学士,他……他把钞关主事**给砍了!”

    “什么?”

    马纶初闻大惊,随即咂咂嘴:“砍了就砍了呗,谁让郑主事不晓事理。”

    换成两个月以前,谁敢乱杀钞关主事,马纶肯定觉得此人疯了。现在却已经习以为常,甚至都懒得问王渊为什么杀人。

    舒昆山笑道:“杀得好,此人必有贪腐之事,吾当作诗记录王学士为国除害的壮举!”

    俞琳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心想:您老可是奔着捞银子来临清的。

    俞琳问道:“王学士为何杀钞关主事?”

    那吏员说:“由于官船不够,最近一批铁料和石料,皆由民间商贾以商船运送。那些商贾,手里有王学士开具的文书,过关时可以免收关税。郑主事却不干,说商船必须征税,让商贾自行掏银子补足。王学士得知此事,冲到钞关,一剑就将郑主事砍死。”

    “活该,要钱不要命了,也不看看那是谁的东西。”马纶撇撇嘴。

    可以免税的船只还要收税,当然不可能为国征收,百分之百要收进私人腰包。

    舒昆山捋胡子笑道:“如此硕鼠,果然该杀!”

    俞琳咋舌道:“就算有贪墨之事,也罪不至死吧。王学士真是……真是有些做得过分了。”

    舒昆山笑道:“俞侍郎,王学士是何等人,你难道还不晓得?他肋骨都断了,还单骑追杀上百里,将贼首齐彦名从马背上生擒。此等刚烈之辈,不可与之为敌,他非但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你只看到他到处杀人,却忘了他的工程账目。换成别人来督造此等水利,所耗钱粮至少要翻三倍!”

    真正吓得舒昆山不敢捣乱的原因,便是那账目太吓人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

    王渊甚至把抄家得来的银子,归善王在兖州赠送的银子,也全部拿去做工程款,并且详详细细记录在册。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吃饱了撑的才跟清官做对,赢了没有好处,输了一身骂名。

    舒昆山问道:“马知州,这临清还有什么名胜古迹?”

    马纶立即说:“城北三里外,有一座舍利宝塔,塔高将近二十丈!”

    舒昆山顿时笑道:“我有印象,来的时候在路上看到过,明日且邀城中士子一起登塔揽胜。”

    马纶奉承道:“楚瞻公好雅兴,若能再题诗一首,镌刻于宝塔内壁,必为我临清文坛的一桩佳话!”

    舒昆山说:“既为舍利宝塔,自该写一首礼佛诗。”

    王渊在工地上忙天火地,时不时还要杀几个人处理贪污。

    这位老先生却潇洒得很,整天想着去哪儿玩,只等着水坝修好了分润功劳。偏偏王渊还得感谢他,因为这老东西不捣乱啊,不捣乱的官员已经称得上好官!

    “哒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响起。

    袁达骑马奔来,对几位当官的说:“各位上官,王学士发明的清淤船,已经有三艘通过改进测试。明日上午,请诸位到卫河一起庆祝清淤船下水开工!”

    袁达只是王渊的随从,舒昆山这个三朝老臣,却颇为有礼貌的抱拳道:“小哥且回去转告王学士,我等到时必至!”

    “告辞!”

    袁达立即打马离去,只觉这位老先生是个好官,对待白身草民都如此礼遇。

240【心学信徒们】

    有过贬谪龙场驿的遭遇,对于王阳明而言,这辈子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被调任南京之后,王阳明回了余姚老家一趟,跟妹夫兼弟子徐爱同游山水,期间将王门心学丰富完善了一番。接着又去滁州督管马政,在滁州收了一大堆学生。

    父亲病重,王阳明回南京探望。他离开滁州之时,滁州诸友和弟子,一直将他送到江边。

    这些朋友和弟子还舍不得离开,干脆在长江北岸住下来,等着王阳明再次渡江相逢。

    此外,南京国子监教务处长,也是王渊的亲传弟子,目前在监生中发展了许多下线。正德九年的会试,必定有无数心学门徒参加,心学团体正在不断膨胀壮大。

    待父亲病情稍微好转,王阳明才动身北上。

    那些候在江边的朋友和弟子,竟有十多人追随左右,跟着王阳明一起到临清治水。

    全都是狂信徒!

    一个人的魅力,不仅要看他说什么,还要看他在做什么。

    王阳明本来是去滁州督管马政的,却经常聚众讲学,固定听众就有二百多人。

    若只是讲学,王阳明跟天天写诗的舒昆山有何区别?

    王阳明还在教学之余,召集百余户流民,于旷野开垦土地,搞自己心目中理想的社区实验。大家团结起来互相帮助,维持社区治安,设立社区条规,建公仓,办社学。再加上流民可免税三年,王阳明组建的社区飞速壮大。历史上,只用不到十年时间,社区人口就翻了三倍有余,直至民国都还在祭祀王阳明。

    王阳明带着滁州二百弟子,一边学习,一边实践,共同投入到社区建设当中。

    正因为目睹社区的快速发展,不断趋近儒家理想社会,那些弟子才对王阳明深信不疑,其中十多个狂信徒更是常年追随左右。

    这十多个弟子,来到临清之后,跟王渊的弟子杠上了!

    双方都号称心学门徒,可怎么也对不上啊。

    王渊平时教导弟子,要少说多思、多看多做。于是,弟子们都帮忙做事,也懒得跟这些滁州狂信徒辩解。

    狂信徒们直接找上王渊。

    这些弟子以蔡宗兖为首,此君并非滁州人,而是从绍兴跑去滁州听课的,后来做了白鹿洞书院的山长。他问道:“王学士,先生曾言,格物是诚意的工夫,你的格物为何只是做实验?未免有些偏颇吧!”

    王渊笑道:“先生还说,工夫须在事上磨。只有诚意,而没有行动,还算什么工夫?还算什么格物?做实验,便是‘在事上磨’的一种体现。”

    “那你们物理学派做实验,有何诚意可言?”蔡宗兖又问。

    王渊解释道:“求真务实,便是诚意。我等研究物理,不盲从盲信,一切都需验证。我们发现事物,观察事物,寻找规律,探寻本质,以实验获知万物之理,再以物理来造福于民。先生说知行合一,于物理一道,能通过实验的才是真知,有了真知便要去行。”

    蔡宗兖说:“你这是先知后行,而非知行合一。”

    王渊笑道:“错。以实验获知物理,便是从行到知的过程。而实验,也是以既有的认知、假定的认知,通过做实验这种‘行’,来确定真知。从始至终,都是知行合一!”

    蔡宗兖说:“若没有实验,难道就不能称为真知?先生说,孝为天性,此即真知。难道孝也要做实验吗?”

    “我研究物理,孝不是物,是道德!”王渊说。

    蔡宗兖道:“原来,物理学派只研究死物,已经落入小道耳。若有一人,尽知死物之理,却道德败坏怎么办?”

    王渊无语道:“物流学派,是对王门心学的补充,并非要取代王门心学。难道一个人只能学物理,不能去学先生的心学吗?”

    “我明白了,多谢赐教。”蔡宗兖抱拳致谢。

    以蔡宗兖为首的十多个心学狂信徒,跟王渊尿不到一个壶里,甚至有些看不起物理学派。他们的终极目标,是儒家大同社会,认为物理学派的侧重方向已经跑偏了。

    王渊不想再解释,只说:“明日清淤船开始工作,你等都可以来看看,看物理学派是如何造福于民的!”

    蔡宗兖回去见王阳明,提出自己对物理学派的看法,其他追随左右的弟子也在。

    听蔡宗兖说了一大堆,王阳明笑道:“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学问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你还停留在半知未行的阶段,而王若虚已经在行了。他立志格尽万物且去做,便是诚意;他立志以物理造福百姓且去做,便是明善!他欲穷万物之理,便是尽性而为;他斩杀贪腐官吏,便是遵德性;他专门钻研物理,便是惟一精进。”

    蔡宗兖苦思不语。

    王阳明说道:“王二郎走的路子,虽然跟我南辕北辙,但他却领会了心学的精髓。而你,还只是学到皮毛,今后要加倍努力才行。心学并非教条,我也非圣贤,亦步亦趋跟着我学是错的,领会精髓走自己的路才是对的!”

    蔡宗兖似乎想明白什么,当即拜道:“多谢先生教诲。”

    冀元亨也从湖广到滁州求学,又跟随王阳明来到临清。他问道:“先生刚才所言,唯独漏了博文以约礼,是因为王若虚不遵礼吗?”

    “哈哈!”

    王阳明笑道:“王二郎可非守礼之人,但他偏偏本经为《礼记》。他心中的礼,乃世间大礼,而非繁琐小礼。他跟着我修习心学,只学精髓,不管其余;他跟着我学《礼记》,也只学礼之真义,而不理会繁文缛节。其性格如此,不能强求什么。他的物理学派,我也了解过,无非‘透过现象看本质’而已。我只要本质,不纠结与现象。”

    “透过现象看本质?”刘观时嘀咕道,这位也是从湖广跑去滁州求学的。

    王阳明点头道:“这话也是王二郎说的,我印象非常深刻。就像一个人,平时彬彬有礼、尊礼守德,关键时刻却不讲道义廉耻。那他的本质如何,便可知矣。王二郎的物理学派,把繁文缛节都视为现象,把仁义礼智信孝这些视为本质。就像他们探究万物之理一样,只认万物的本质!”

    蔡宗兖又问:“如果不遵小礼,只遵大礼,又该如何明心正意呢?逾越礼制习惯了,怕是大礼都不会遵守。王学士或许能坚持大礼,他那些弟子各个都能有如此心性和定力吗?”

    王阳明反问:“遵小礼者,难道人人都能遵大礼?世间贪官,哪个不是读圣贤书的?他们可时时守礼?不要看人怎么说,要看人怎么做。物理学派的宗旨,是研究天理以造福于民,只要他们能够真的造福于民,又何必纠结一个‘礼’字?”

    蔡宗兖再次拱手,牢记老师教诲。

    王阳明笑道:“明日且看他们如何造福于民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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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介绍:
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梦回大明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梦回大明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