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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全文阅读

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86【郑和航海图】

    至真道士又跑去做实验了,这次他要更换站立方位,只用木制长棍搅动溶液。

    结果嘛,这位道长很崩溃,必须重新总结他的炼金术规律。

    王晹领着王渊继续前行,来到靠城墙根的一处院落。那里有几台蒸汽机,却仅有一个人在捣鼓,其他学生早就选择放弃了。

    “先生,这是凌夏,字仲时。”王晹介绍说。

    凌夏出身匠户,有个哥哥叫凌春,还有个妹妹叫凌秋。他原本想考科举,考中生员之后,死活考不上举人,再加上家庭困难,只能跟着父兄学手艺糊口。

    在明朝,只要不是贱籍,原则上都可以考科举。有明一代,匠户出身的进士,仅次于民户和军户。

    王渊感觉此人有些眼熟,猛地想起来:“你帮我磨过水晶镜吧?”

    凌夏灰头土脸爬起来,身上全是煤灰和油污,咧嘴作揖道:“凌夏见过先生!”

    此人帮王渊磨镜子赚了些钱,悄悄跟着学习数学。接着又拜入王晹门下,系统学习物理知识,论起来算是王渊的徒孙。

    王渊问道:“蒸汽机遇到哪些困难?”

    凌夏说道:“刚开始到处漏气,现在稍微好些了。弟子用棉花做成多层垫圈,虽然仍旧漏气,但已经可以让蒸汽机工作。”

    王渊又问:“然后呢?”

    凌夏指着蒸汽机说:“从理论上讲,蒸汽机做功的最佳状态,是锅炉的蒸发功率无限大,而摩擦力、热量损耗和漏气等消耗无限小。但这就产生矛盾,如果要让摩擦力减小,活塞、滑杆的间隙就必须变大,间隙大了漏气就更多,锅炉蒸发量也得跟着变大。所以,制作蒸汽机的关键,是提高气密性、减小摩擦力!”

    王渊非常欣慰,赞许道:“总结得很好。”

    凌夏继续说:“弟子做了很多改进实验,以现有的条件,气密性已经做到极致,除非有什么新的材料可代替棉花垫圈。活塞和滑杆也反复改进,再涂上油脂,摩擦力也无法再减小了。”

    “也就是说,蒸汽机做出来了?”王渊问道。

    “做出来了,但功率不太理想,”凌夏说道,“我仔细计算了人工和原料消耗,若是用蒸汽机纺纱、织布,还不如直接用人力划算。”

    王渊仔细研究这台机器,可惜他并非蒸汽发烧友,否则一眼就能看出,这玩意儿类似于纽科门蒸汽机。

    非常简单的圆筒锅炉,通过蒸汽做活塞运动,必须进行改进才有商用价值。

    但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改,纷纷打了退堂鼓,只剩凌夏还在继续跟蒸汽机死磕。

    王渊问道:“有改进思路了吗?”

    凌夏点头说:“有。现在的热效率低,是因为在缸内冷凝,如果让蒸汽在缸外冷凝,可能就会让功率大幅提升!”

    “在做了?”王渊继续问。

    凌夏从地上捡起一个玩意儿:“这是弟子制作的调节阀门,它可将冷凝器与气缸相连。按照设计,做功之后的蒸汽,可引入缸外的冷凝器当中,同时可使气缸产生真空,避免气缸在一冷一热中消耗热量。根据理论计算,有了这套设备,蒸汽机的效率可提升三倍以上。”

    王渊高兴道:“很好的思路。”

    凌夏叹气说:“可惜增加这套装置以后,气密性大大降低,四处漏气,效率还不如改进以前。”

    王渊鼓励道:“那就继续想办法,把气密性提高。”

    凌夏看了看王晹,又望向王渊:“学院不愿再资助经费,弟子磨水晶镜赚的银子,也全都砸进去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钱……”

    王渊笑道:“我赞助学院一百两银子,专门给你改进蒸汽机,钱用完了就再去府上支取。”

    “多谢先生!”凌夏大喜。

    凌夏出身匠户,最大的理想是金榜题名。乡试多次落地之后,他已经没啥人生追求,老老实实回家做工匠。

    就在此时,王渊把他弄去磨水晶镜,让他接触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凌夏不太喜欢研究理论,也对天文、化学什么的毫无兴趣,他热衷于使用力学知识制造机械。

    他始终认为,自己可以造出蒸汽机,给大明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事实上,即便凌夏按照思路,完成这次冷凝器改进,也依旧无法达到商用等级,只相当于残缺版的瓦特蒸汽机。活塞做功方式必须改进,气缸也得改成双向气缸,到那时才是完整版的瓦特蒸汽机。

    王渊真的帮不上什么忙,他知道蒸汽机的基本原理,具体细节则一问三不知。除了蒸汽发烧友,现代人谁去研究那玩意儿?

    又好生鼓励凌夏一番,王渊回到书院讲堂,召集众弟子进行讲学活动。

    随着王渊升任侍郎,并在西域立下灭国之功,物理学派的门徒们也心气儿十足,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此时此刻,王渊站在讲堂里,所有人眼中都写满了崇拜。

    朝鲜学生柳湄,同样崇拜不已,而且带着一丝敬畏。因为他听说,被王渊灭掉的吐鲁番,国土面积比朝鲜还大!

    王渊上午讲学,在书院吃午饭,下午直奔兵部。

    兵部尚书王琼,听说王渊来了,亲自过来套近乎:“王侍郎灭国之功,震古烁今,大丈夫当如是也!”

    “王尚书客气了。”王渊拱手笑道。

    王琼此人虽然能力极强,但喜欢攀附权贵,他已经巴结上江彬,跟钱宁的关系也不错。王渊虽然是他的属下,但同样也是御前红人,这家伙说话之间带着三分讨好。

    两人互相吹捧时,老丈人黄珂也来了。

    兵部左侍郎王璟,已经调去都察院,担任右都御史,成为都察院的二把手。现在,兵部只有黄珂这么一个左侍郎,他跟王琼联手等于控制兵部。

    真联手了,黄珂角色转换快速无比。他以前是杨廷和的心腹,杨廷和还得两年才回来,为何不借着女婿的身份重新站队呢?

    这不丢人,杨廷和的绝对心腹陆完,也已经完成了重新站队。

    等杨廷和丁忧期满,再次回到朝堂,那时的局势已经彻底改变,需要承诺更多好处才能拉拢群臣。

    三人在那儿闲聊片刻,又有两位右侍郎过来攀交情。

    直至众人散去,只剩黄珂和王渊。黄珂才改成私人称呼,低声道:“贤婿久征西域,家中甚是想念。今晚你带着眉儿(黄峨),去我那里喝两杯,咱们好好叙一叙翁婿之情。”

    “应该的,”王渊问道,“泰山大人,兵部库房在哪边?”

    黄珂笑道:“我带你去。贤婿要找什么文书吗?”

    王渊说道:“随便翻一翻。”

    库房就是档案室,黄珂把王渊领到那里,便自个儿回去办公了。

    库吏问道:“不知王侍郎要寻什么文书?”

    王渊笑道:“三宝太监航海图。”

    库吏愣了愣:“稍待。”

    成化年间,就有太监建议,仿效永乐故事,下西洋获取珍宝钱财。结果,兵部郎中刘大夏,悄悄把航海图给藏起来,库吏怎么也找不到。

    兵部尚书项忠没法交差,就责怪库吏,刘大夏在旁边说:“三宝太监下西洋,所费钱粮数千万,军民死者亦万计……案虽在,亦当毁之……”

    这话是说,就算航海图还在,也应该毁掉。

    但到了万历年间,顾起元撰写《客座赘语》,直接改成“取而焚之”,说刘大夏把航海图给烧了,刘大夏因此成为互联网上的民族罪人。

    其实烧个屁啊,航海图属于重要文书,借刘大夏八个胆子都不敢私自销毁,顶多也就暂时藏起来而已。

    郑和航海图,直至崇祯年间都还在。茅元仪编写《武备志》,将航海图也录入其中,且足足录了四十四页!

    就算航海图被毁掉,也是在清朝焚毁的,崇祯那会儿还好好的呢。

    库吏按照索引,很快就把航海图找到。躺在王渊面前的,是一张巨大地图,全名为《自宝船厂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

    除了航海图,还有一些文字资料,记录沿途各国风土人情,以及各国的特产等内容。

    王渊直接叫来两个书吏,将这些资料全文抄撰,航海图也临摹一份下来。

287【王大爷兵败】

    “妹夫,小妹,快请!”黄峤把王渊和黄峨引入府内,态度热情到没边,与三年前相比完全反过来。

    王渊抱拳道:“兄长客气了。”

    黄峤去年终于结婚,妻子是左副都御使李充嗣的孙女。

    王渊在山东治理漕河时,担任兵备副使的李充嗣帮忙不小。王渊也投桃报李,在皇帝面前说好话,将李充嗣直接升为左副都御使——历史上,李充嗣先是担任顺天府尹,接着再升为右副都御使,王渊等于直接让他跳了两级。

    李充嗣自然对王渊心怀感激,同时又觉得王渊前途无量。于是他主动找到黄珂,将孙女许配给黄珂的长子,黄珂立即答应下来。

    李充嗣是内江人,黄珂是遂宁人,本就属于四川同乡。现在又结为亲家,关系瞬间就铁了,都是王渊的政治盟友。

    自家人团聚,没啥好忌讳的,黄峤的新婚妻子李氏,也被带过来跟王渊见礼。

    李氏刚满十五岁,虽非绝色,但也耐看,而且身上有股书卷气。

    黄峤考科举不行,搞物理也够呛,也就诗词还过得去。如今讨了个漂亮老婆,又荫在工部做从八品小官,偶尔吟诗作对,小日子过得还算比较滋润。

    “姐夫!”黄?亦来见礼。

    这小子已经十二岁,比他哥哥聪明得多,居然进学做了生员,今后多半能考中进士,属于黄家的重点培养对象。

    幼弟黄峰仅五岁,跟在聂夫人背后,怯生生喊了声“姐夫”便躲起来。

    王渊带着黄峨,上前给岳父岳父见礼,二老笑容满面招呼他们入座。

    还没动筷子,黄珂就举杯道:“贤婿,你我翁婿二人,先来干一杯,庆贺你立下奇功!”

    “该我敬泰山大人。”王渊笑道。

    黄珂是那种没有酒量还喜欢豪饮的,不过酒品很好,醉酒后爱啰嗦,啰嗦完直接睡觉,从来没有耍过酒疯。

    三两杯下肚,黄珂就开始话多:“亦卜次我打过交道,他打不过蒙古小王子,就来劫掠大明边境。当时我担任延绥巡抚,亲自率兵与之交锋,在木瓜山打得此獠狼狈而逃!过了两年,亦卜次还来,又被我带兵打跑了!我当初擢升户部右侍郎,也是靠军功挣来的。”

    王渊随口奉承:“泰山大人真是文武双全!”

    黄珂又喝了一杯:“我这不算什么,只是把亦卜次打跑。贤婿就了不得,居然把亦卜次收到麾下,统率其部众一起去打吐鲁番!”

    王渊笑道:“亦卜次被赶出河套,又被赶出宁夏,再被赶出甘肃,早就成了落水狗。他想在西海站稳脚跟,就必须获得大明许可,招揽其部众轻而易举。”

    “换成别人可不敢。”黄珂唏嘘道。

    也就王渊胆子大,敢收一个多年劫掠大明的蒙古部落。

    历史上是什么样子呢?

    亦卜次请求甘肃巡抚,希望能在西海放牧。甘肃巡抚很有意思,既不同意,也不反对,居然赠送财货,希望亦卜次能带领部众离开,走得离甘肃镇越远越好。

    走个屁啊!

    亦卜次接收财货时满口答应,当蒙古小王子侵略延绥、宁夏时,甘肃镇被调去支援兵力空虚,这家伙就趁机跑去甘肃劫掠。而且尝到了甜头,但凡找到机会,就去甘肃镇抢劫,因此实力迅速壮大。

    现在嘛,卜儿孩被王渊扔去昌吉驻牧,直接分走亦卜次一半兵力。

    亦卜次根本没法拒绝,只能老老实实在青海放牧。因为昌吉那边草场丰美,卜儿孩获此牧场非常高兴,从此不再跟亦卜次一条心。

    这种安排,不仅解决甘肃镇的南方之危,还让卜儿孩成为吐鲁番的北方屏障,也可让亦卜次牵制关西七卫。

    随手落子,精妙无比,可谓一石数鸟。

    熟知边境事务的杨一清、王琼、黄珂等人,简直打心里佩服:王二郎不仅打仗勇猛,以夷制夷也玩得炉火纯青。

    “来,再……喝!”

    王渊还只是微醺状态,黄珂就已经迷糊了,一番啰嗦之后,居然直接趴饭桌上睡着。

    聂夫人早已习惯,让仆人把黄珂扶去休息:“若虚,让你见笑了。”

    王渊笑着说:“泰山大人真性情,何笑之有?我敬岳母大人一杯。”

    酒足饭饱,王渊带着黄峨,乘坐马车出城回府。

    黄峨趴在王渊怀里,她也喝了些酒,双颊酡红生出云霞:“二哥,今天爹和娘都很高兴呢。”

    “那你高兴吗?”王渊把玩着黄峨的柔荑,那双小手煞是白嫩好看。

    黄峨干脆坐到王渊腿上,俏脸贴在他胸膛说:“我当然也高兴啊。有疼我的爹娘,还有爱我的丈夫,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好命的女子。”

    王渊将她紧紧抱住:“我会一辈子疼你的。”

    “嗯,”黄峨突然说,“也不知灵儿姐姐怎样了,有时间我一定去贵州看望她。”

    王渊叹息道:“找个机会,我们一起去。”

    夫妻俩在马车里腻歪,擦着宵禁的边缘出城。

    刚刚回复,周冲就来禀报:“二哥,阳明公来信,刚刚送来不久。”

    王阳明已经去了江西半年多,这次主要是给王琼写信,希望能够挪用江西商税作为军费,否则根本没有足够的钱粮去练兵。他估摸着王渊已经回京,于是顺手给王渊也写了一封信。

    怎么说呢,王大爷在江西剿匪的第一仗,居然大败而归!

    王阳明只带了几个仆人和学生去江西,走半路上就遇到水匪。他忽悠客商跟自己同行,把商船伪装成官船,又亲自站在甲板上训斥,吓得那些水匪乖乖让出一条道路。

    如果不这样做,王阳明估计半道上就被水匪给砍死了。

    等到履任之后,王阳明更加头疼,当地卫所全是乌合之众,他只弄到两千老弱残兵。而给他办事的吏员,夹杂着一堆土匪奸细,王阳明使用计谋找出十多个,等他出兵的时候,消息还是被泄露出去。

    不但如此,当地百姓也全是奸细,因为他们有很多亲人在做土匪。王阳明只得搞连坐法,十户为一组互相监督,尽可能解除土匪的群众基础。

    接着王阳明又练兵,带着新练士兵去剿匪。结果呢,行军路线早被土匪掌握,刚开始打了一场胜仗,却在追击途中遭遇埋伏。

    王大爷身中两枪,骑马突围,差点被土匪活捉……

    王渊还没把信件读完,脸色就变得古怪。一代圣贤王阳明,居然在土匪那里栽跟头,纵横江西、福建、广东三省的江西土匪果然厉害啊。

    太难了,王阳明打的不是土匪,打的是江西地方势力。

    那些土匪,有些是当地士绅资助的,许多跟当地百姓沾亲带故,还有无数吏员是土匪的内应,而王阳明麾下只有一群新练士卒。

    这尼玛怎么剿?

    王阳明之前的那些巡抚,剿了几十年,土匪越剿越多,就是因为这些糟心事儿。

    便是把王渊派去,估计也头疼得很。什么时间出兵,具体走哪条路,早被土匪打听得清清楚楚。你兵力强大,土匪直接分散再大山里,等你走了再重新聚起来。你兵力弱小,直接在有利地形埋伏,便是主将骁勇无双,手下的垃圾兵也会因中了埋伏而崩溃。

    在信件末尾,王阳明向王渊推荐了一个人,希望王渊帮忙说说好话,给此人安排一个官位。

    王阳明推荐的人才,叫做桂萼,跟王渊同科进士。

    桂萼被外放到丹徒做知县,因为性格刚直,把上司和豪绅给得罪狠了。三年考满,非但没能升官,反而调去更穷的青田当知县。

    一怒之下,桂萼辞官回家,如今在江西老家开门书院。

    桂华、桂萼兄弟俩,主动找到王阳明,说愿意支持王阳明剿匪。王阳明自然投桃报李,又欣赏桂萼才华,于是向王渊推荐此人,希望能给安排个官做。

    蝴蝶翅膀,扇起了大风。

    历史上,王阳明晚一年巡抚江西。他是在初步剿匪成功之后,才接触到桂萼兄弟的。

    为了巩固剿匪成果,王阳明重新划定行政区域,在江西新设了好几个县。桂萼的老家,被邻县划走不少地盘,于是兄弟俩主动联络王阳明,愿意倾力配合王阳明剿匪,换取老家的地盘不被领县划走。

    由此,桂家在安仁县名声大噪,王阳明也得到切实的好处。

    直至多年以后,王阳明再度出山剿匪,桂萼已经身居高位,两人直接闹掰了。

    桂萼不但率先搞出一条鞭法,勒令全国清查土地,而且还梦想着开疆拓土。他给王阳明写信,希望王阳明借机收复安南,恢复大明曾经的国土。而王阳明碍于大明糟糕的财政,不愿再跟安南打仗,于是桂萼怀恨在心——当时确实有机会收复安南,但接下来肯定一堆战事。

    在王阳明死后,桂萼甚至上疏嘉靖,把王阳明的爵位给剥夺了,并且开始全国性打压阳明心学。

    现在二人提前接触,王阳明还帮着桂萼复官,这两位是不可能再撕破脸了。

    桂萼?

    王渊有些印象,毕竟他们属于同科进士。

    但是,王渊属于历史小白,不知道桂萼会创立一条鞭法,也不知道这家伙在嘉靖朝当过首辅。直至现在,王渊都以为一条鞭法是张居正首创的……

    既然王大爷说桂萼是个人才,王渊自然相信老师的眼光。

    嗯,明天就去跟皇帝说说,把桂萼扔到浙江当知县,说不定还能帮助自己开海呢。

288【远程换人】

    桂萼此人,属于绝对的激进派。

    力行改革,主张开海,梦想着收复国土。

    翌日,王渊前往吏部,查看桂萼的政绩考核,差点当场就笑出声来。

    桂萼在丹徒当了三年知县,一年报洪灾减免赋税,其余两年的赋税皆有所增涨,并且户口大增。如此数据,考核等级居然是“不称职”(第三等)。

    镇江知府对桂萼的评价,是“酷烈,浮躁,不谨”,这属于地方考满。

    监察御史对桂萼的评价,是“酷,民怨沸腾”,这属于随机巡查。

    吏部考功司,就是按照以上两份考核,对桂萼进行最终复核的。

    真正的贪官,怎么可能同时得罪知府和御史?

    明朝官员考核,主要分为三项内容:

    第一,是否执行《诸司职掌》和《到任须知》,前者是京官的行政守则,后者是地方官的行政守则。

    第二,是否完成“本等六事”,即:学校、田野、户口、赋役、诉讼、盗贼。

    第三,是否犯了“八项察例”,即:贪、酷、浮躁、不及(没有赴任)、老、病、罢(无能)、不谨。

    从而可知,做地方官,办学第一,耕种第二,税收只能排第四。

    不是说你gdp搞得好,政绩考核就一定好,可以指摘的地方多着呢。

    镇江知府和监察御史,无法从桂萼的本职工作挑骨头,甚至都不敢说桂萼贪污,只能评价其:为官严酷、做人浮躁、办事不谨。

    结合整体情况,王渊用膝盖都能想出来,桂萼定然在丹徒县清查田亩和户口。一下子就让该县户口大增,可惜得罪了豪绅,也因此得罪上司和御史。

    此人用得!

    王渊在小本本上记下桂萼的名字。

    紧接着,王渊又去查浙江主官,结果没看见啥熟人。

    此时的浙江左布政使叫王绍,弘治六年,三甲进士。巡按贵州时,平定蛮夷叛乱,从此平步青云。

    这位老兄刚刚被任命两个多月,而且是从陕西调过去的。按照如今的出行速度,估计还没办完交接,不至于跟当地豪绅盘根错节,这对王渊而言是件大好事。

    右布政使叫任鉴,成化二十三年,三甲进士。岁数够大的,而且任期快满了,等王渊抵达浙江,可能此人已经被调走。

    所以,浙江的左右布政使,都跟王渊一样是新人,就看谁在杭州发展得更快。

    杭州这地方很扯淡,不但浙江三司治所在此,一座城里还有两个知县。杭州城被劈成两半,一半归钱塘县管辖,一半归仁和县管辖。

    王渊很想把桂萼、沈复璁弄过去,一人管理一个县。

    不过嘛,沈师爷是浙江人,不能在浙江当官。王渊总不能让沈复璁辞职,担任自己的幕僚一起去浙江吧,沈复璁可舍不得那宝贵的官帽。

    ……

    “王若虚在吏部库房做什么?”陆完惊讶道。

    库房主事说:“似在查找浙江官员档案。”

    陆完责备道:“吏部库房,岂能让人说进就进?你这个主事怎么当的!”

    库房主事连忙说:“毛侍郎带进来的,说是为陛下办事。”

    吏部左侍郎叫毛澄,正德东宫班底,跟陆完一样,属于杨廷和的心腹。

    毛澄一度执掌翰林院,只要再得到掌管制敕房的差事,就有资格入阁当大学士。但杨廷和为了分杨一清的权力,把毛澄弄到吏部当左侍郎,目标直指吏部尚书。

    结果呢,杨廷和突然丁忧回家。

    陆完买通江彬说好话,被皇帝任命为吏部尚书。毛澄直接傻掉,他翰林院的差事丢了,吏部尚书的职位也飞了,竟落得个两头空,现在跟陆完的关系降到冰点。

    “既得毛侍郎许可,那就没什么问题了,你且下去吧。”陆完无奈道。

    一提起毛澄,陆完就感到头疼,他这个吏部尚书当得憋屈啊。

    吏部各级官员,一部分是杨一清的人,一部分是毛澄的人(杨廷和党羽)。陆完作为吏部尚书,居然连吏部官员都指挥不动,至少还得花一年半载提拔亲信。

    王渊大致了解浙江官场,慢悠悠离开吏部库房。

    刚刚出门,就见常伦走来,王渊拱手道:“明卿兄,来吏部办事?”

    常伦苦笑道:“我被外放了。”

    王渊惊讶问:“什么职务?”

    常伦叹气道:“寿州判官。”

    这哪里是外放,分明往死里贬官,堂堂正七品京官,直接变成从七品地方官。

    王渊问:“你得罪谁了?”

    常伦说:“我得罪的权贵太多,不知道是谁干的。”

    你牛逼,王渊彻底无语。

    常伦的业务能力很强,可惜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偏偏又担任大理寺评事,负责复审各种案件。每每遇到冤案,而又被人阻挠,他就会写诗表达不满。常伦的诗词也很棒,有些讽刺权贵的词曲,居然传遍京城的各大青楼。

    王渊想了想,说道:“你也别去吏部了,回去等几天,然后跟我一起去浙江。”

    “浙江啊?又不能打仗。”常伦非常失望。

    这货明明是一个法官,整天却想着打仗。

    王渊笑道:“谁说浙江就不能打仗了?只要你敢坐船,肯定有仗打!”

    “真的?那我跟你去。”常伦突然开心起来,完全忘记自己被贬官的烦恼。

    王渊直奔豹房,找皇帝要人要官,并且暂缓常伦的外放。

    “你想要钱塘、仁和两县的主官?”朱厚照说,“我让人问问。”

    王渊自有做佞臣的觉悟和休养,他才懒得跑去地方跟知县斗法,至少得是知府级别的才够他出手。可知县阳奉阴违又讨厌,那就干脆全部换成自己人,反正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钱塘知县叫承天秀,两年前上任;仁和知县叫张介,一年前上任。

    现在,两人全部给王渊挪窝。

    事实证明王渊是对的,特别是钱塘知县承天秀,真真属于天秀。历史上,这家伙盘在钱塘当了九年主官,每次都是深受百姓爱戴,万民请命把他给留下来,破知县一直当到嘉靖年间才离任。

    什么意思?

    承天秀举人出身,自觉仕途暗淡,干脆在钱塘县勾结豪强,可劲儿的贪污享受。当地士绅舍不得他走,一再挽留,一留就是整整九年。

    这货如果遇到王渊,估计直接一刀给砍了。

    有皇帝开口,不用那么血腥。

    常伦担任钱塘知县,桂萼担任仁和知县,杭州府城就这样被王渊掌控。

289【还得继续求官】

    一辆骡车,自保定清苑县而来。

    说是车,却连车厢都没有,只是骡子拖着木架而已。

    一个中年男子,坐在车架上赶骡,身后捆着个大木箱,以及鼓鼓的麻布口袋。

    三百多里路,中年男子不急不徐,赶着裸车足足走了六天,远远已经可以看到北京的城墙。

    突然,一个商队追上来,头领朝中年男子抱拳:“张知县!”

    中年男子拱手还礼,报以微笑。

    商队头领问道:“张知县车上装的是什么?车轮吃土比较深啊。”

    中年男子说:“些许物事,不值一提。”

    “怕不是搜刮而来的金银财宝!”商队头领冷笑道。

    中年男子不再言语,也懒得辩解。

    “抓住他!”

    渐渐来到南城外,商队头领突然爆喝,随员纷纷扑过去,当着守城官兵的面,把中年男子拖下车来。

    “大胆,我乃朝廷……唔唔!”

    中年男子刚呵斥半句,嘴巴就被堵住,手脚也被捆住。

    守城官兵愣了愣,随即质问:“你等欲作甚?”

    商队头领解释说:“军爷,我们是保定府清苑县的良民,此人乃清苑县知县张钺。这厮在清苑鱼肉乡里,闹得民怨沸腾,百姓恨不得将其扒皮食肉。如今,趁着这厮进京考满,吾欲执之告发于吏部!”

    守城官兵被逗笑了,指着骡车说:“就这破车,你说他是贪官?”

    商队头领说道:“这厮惯会假装清廉,别看其骡车破旧,箱子和口袋里装的全是金银财宝。”

    “唔唔……”张钺挣扎着想要辩解,却根本没法说话。

    商队头领大喊:“京城的父老们,都过来做个凭证,我要把这贪官扭送去吏部!”

    城门口聚集的看客越来越多,便是守城官兵都不敢犯众怒,只能放其进城直奔吏部。很快穿过正阳门,来到大明门,又是一番闹腾,守门官兵只得前往吏部通报。

    吏部官员转瞬即至,将围观百姓喝退,只许商队头领和张知县进内城。

    吏部尚书陆完、吏部左侍郎毛澄,以及众多吏部官员,全都被这件事情惊动。因为太反常了,县官进京述职,居然被老百姓捆起来,还扭送到吏部进行告发。

    根据大明的法律,有冤也不得越级告发,无论冤情是否属实,越级告发者都要发配充军。

    更何况,此人还是民告官!

    但话又说回来,《大明律》只规定有冤不得越告。眼前这人并非喊冤,而是检举官员贪污,似乎又不用被发配充军。

    常伦刚刚办完手续,在吏部领到文书,随时可以去浙江赴任。

    听到外头的吵闹声,常伦好奇的跑来观看。只见吏部的吏员们,已经抬着箱子和口袋进来,张钺被捆绑着扔在堂前。

    毛澄皱眉道:“朝廷命官,怎能如此侮辱,快把他的绳子解开!”

    陆完也说:“解开吧。”

    清苑知县张钺重获自由,长身站在那里,早已恢复镇定,只说:“我不是贪官。”

    商队头领冷笑:“贪与不贪,打开箱子便知。”

    “开箱!”陆完下令。

    木箱被上锁,当场暴力撬开。

    陆完和毛澄亲自过去搜查,对视一眼,脸色阴沉,各自离去。

    考功司郎中也来查看,当即怒道:“将这刁民扭送去刑部!”

    刑部就在隔壁不远,转眼就到了。

    商队领头被架起拖走,急得大呼:“你们官官相护,我不服!”

    考功司郎中喝道:“放开他,让他自己过来看!”

    此人立即冲过去,结果发现箱子里装的全是书。他一本一本往外扔,搜寻到箱底,也没见到半两银子。

    紧接着,这家伙又去解开麻布口袋,倒出来全是喂骡子的黄豆。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商队头领失魂落魄坐在地上,随即哀嚎:“老爷,你可害死我了,好端端的派我来京城作甚!”

    张钺慢悠悠捡起书籍,全部放回木箱之中,又拿出地方考评文书,递给考功司郎中说:“清苑知县张钺,七年考满。”

    考功司郎中接过来一看,地方考核为“称职”(第一等),还附带保定知府的评语“清廉如水,爱民如子”。考功司郎中笑道:“张知县果然是清官!”

    张钺,正德二年进士,正德三年会试落榜。

    因受提学使赏识,被荐为行唐知县。只做官一年,就把当地豪绅搞得欲仙欲死,凑钱为其买官转任他处。随后,被调去附郭府城的清苑做知县,做了两年又逼得当地豪绅凑钱买官。

    结果,刘六刘七杀来,张钺率领军民守城。因此深得保定知府赏识,在清苑足足做官六年,到现在才来吏部述职。

    历史上,张钺因为今天这档子事,成为人尽皆知的大清官,遂被擢升为南京户部主事,负责管理油水丰厚的淮安关税。他在淮安钞关革除积弊,搞得“天怒人怨”,任期未满便升任常德知府,直接在常德跟荣王干起来。

    至此,张钺的官也算当到头了,虽然考满政绩优秀,却一直在各地打转,当知府能当到死。谁让他只是个举人,且又得罪权贵无数呢?

    常伦一直站在吏部门口等待,过了好半天,张钺才赶着骡子出来。他上前寒暄道:“张知县清廉如斯,在下佩服之至!”

    张钺回礼道:“敢问阁下是?”

    常伦说:“鄙人钱塘知县常伦,字明卿,还未赴任。”

    “原来是常知县,”张钺抱拳说,“鄙人张钺,字豁德。”

    常伦笑道:“豁德兄,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根本不容张钺拒绝,常伦就拉着他离开,骡子和书箱都让在吏部请人看管。

    王渊正在兵部查阅档案,很快常伦经过通报,带着张钺进来了。

    “若虚,刚刚吏部发生了一件稀罕事……”常伦把情况复述了一遍,又介绍说:“豁德兄,这位便是兵部右侍郎王渊,王若虚!”

    张钺肃然起敬,作揖拜道:“见过王侍郎!”

    王渊笑道:“豁德听说过我?”

    张钺说道:“王侍郎之名,天下谁人不知?”

    “坐吧,”王渊随口问道,“豁德可知海运?”

    张钺反问:“王侍郎是想改漕运为海运吗?”

    “你还真敢想。”王渊乐道。

    张钺说道:“海运自然便利,却有两个难处需解决。”

    王渊问道:“哪两个难处?”

    张钺侃侃而谈:“第一,海上千里漂泊,如何处理飘没?第二,数十上百万军民,皆赖漕运为生,改成海运之后,如何解决这些人的生计?”

    “豁德高见!”王渊立即知道此人是能办事的。

    历来众臣反对漕粮海运,其中一个理由就是海上风险太大。这种风险,不仅来自天灾,还来自于**!

    走漕河都能玩出飘没把戏,海上漂那么长时间,沿途根本无法监督,怕不是一年要给你“翻船”好多次,运粮官吞掉的粮食比运到北京的还多。

    其次,就是漕运军民生计问题,那是上百万人吃饭的行当。

    王渊又问:“豁德可赞成开海?”

    张钺说话直来直去,毫不隐瞒:“我是胶东人,自小在海边长大。我觉得吧,开海还是有好处的,但必须有一点要注意。开海互市之利,不可全做内帑,当分户部一些、分地方三司一些,否则绝难开海。”

    “谁跟你说开海之利全为内帑?”王渊笑道,“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确实该分润好处。”

    内帑就是皇帝私产,不说后世,就连明代中后期官员,都以为郑和下西洋弄来的钱全被皇帝拿走。

    王渊这段时间,一直在查找资料,发现郑和做买卖,利润也是要上交国库的。

    那玩意儿是真赚钱!

    明宣宗时,工部尚书黄福对皇帝说:“永乐年间,营建北京,南征交趾,北伐沙漠,国库里银子多得是。而近年来,没有大兴土木,没有南征北战,而银钱只刚刚够用。如果遇到大灾,朝廷该怎么办?”

    这话是让皇帝想办法弄银子,暗指继续下西洋。

    仅过两个月,明宣宗就命令郑和重下西洋,去捞点银子回来充实国库。

    郑和下西洋的致命缺陷,在于官方垄断远洋贸易,不肯让利给民间海商。

    王渊感觉张钺颇有才干,问道:“吏部堂前开箱,君之清名必然传遍京城,怕是直升两级都有可能。”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此而已。”张钺不悲不喜,他已经四十多岁,远比常伦、桂萼要沉稳得多。

    王渊问道:“你可愿跟我去浙江开海,且只给你一个正七品官职?”

    张钺沉默苦思良久,反问:“王侍郎真要开海?”

    王渊没有否认。

    张钺问道:“若我去浙江,担任何职?”

    王渊说道:“浙江南关工部分司主事,专门为我筹措木材造船!”

    浙江只有两个六部分司,一个是北关户部分司,负责督粮和征收部分商税;一个是南关工部分司,负责征集木材和征收木材税。

    这两个部门的主官,虽然只是正七品,却油水丰厚得让人眼红。

    因此朝廷早有规定,分司主事任期一年,不得多任连任,以防止长期留任加剧**。

    而且,基本上都是新科进士,扔去地方做分司主事,毕竟楞青头们不敢贪那么多。比如兵部尚书王琼,他的第一任职务,便是浙江南关工部分司主事。

    张钺仔细考虑之后,点头道:“愿随王侍郎左右!”

    得,又要去找皇帝求官。

290【一意孤行】

    朱厚照一连在浙江安排三个官员,虽然都只是七品小官,但依旧引起内阁、六部众臣关注。

    皇帝究竟要干啥?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豹房,梁储、靳贵、杨一清,三位阁臣皆在。

    朱厚照开门见山的说:“朕欲新设杭州市舶司,诸卿有何意见啊?”

    三人都没有立即反对,因为搞不清楚状态。

    梁储问道:“陛下,浙江已有宁波市舶司,为何要新设杭州市舶司?”

    朱厚照说:“宁州市舶司负责日本贸易,朕新设杭州市舶司,是负责泰西诸国贸易。”

    梁储依旧疑惑:“泰西诸国贸易,有广州市舶司负责啊。”

    朱厚照说:“广州太远,江南商货不易运至。”

    梁储劝道:“陛下,两广商货,与泰西诸国互市绰绰有余。”

    朱厚照说:“肯定不够。”

    梁储还要再劝,杨一清突然惊问:“陛下可是要开海?”

    朱厚照笑道:“只开杭州之海,诸卿不必惊慌。”

    “陛下,万万不可!”

    梁储直接跪下,恳求皇帝不要开海,他说:“海禁乃祖制,不能轻易废之。”

    这个理由很强大,直接把所有异见堵死。

    便是朱棣,也不敢违反祖制,甚至将海禁执行得更严格。

    郑和下西洋并非开海,那属于官方贸易。

    啥是海禁?

    禁止民间私商出海,禁止外商来中国,只允许番邦在朝贡时带些私货!

    朝贡携带私货,那是有严格规定的。去年,朝鲜使者就私货带太多,锦衣卫直接去会同馆堵门,朝鲜国王感觉颜面尽失,借机在朝鲜国内搞派系打压。

    朱厚照问杨一清、靳贵:“两位对海禁有何看法?”

    杨一清委婉反对道:“应与六部商议。”

    靳贵模棱两可道:“还需谨慎行事。”

    文官集团反对开海,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提督市舶司皆为太监,反对开海,就是打压阉党。弘治皇帝加强海禁,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太监依靠市舶司贪污太多。

    第二,害怕被断了财路,这个主要出自南方官员。

    而北方官员,一向对是否开海,报以无所谓态度,反正他们也捞不到什么钱。

    杨一清虽然祖籍云南,但户籍在广东,根基也在广东。

    靳贵是江苏人,梁储是广东人。

    三位阁臣,皆为南方沿海人士,他们怎么可能支持开海?

    朱厚照非常生气,冷笑道:“若朕一意孤行呢?”

    三位阁臣全部跪下,沉默抵抗。

    朱厚照阴阳怪气道:“做生意嘛,讲究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朕已经出价了,你们多少也该还个价啊。”

    梁储说:“陛下,事关社稷,怎可儿戏?”

    杨一清突然蹦出来一句:“陛下,若无太监提督市舶司,或可试行开海之策。”

    梁储听到这话,立即扭头瞪了杨一清一眼。

    以太监提督市舶司,是朱棣搞出来的,这位老兄特别喜欢重用太监。他在位时当然一切顺利,可他一死,太监们就跳起来,把朝贡贸易所得利润吃得七七八八。

    朱厚照犹豫不决,他也想用太监,但王渊有些不乐意,现在杨一清也坚决反对。

    靳贵好歹也是帝党,见皇帝不说话,立即附和道:“陛下,若废太监提督市舶司之制,臣也支持开海!”

    靳贵的小心思很简单,不是我要反对陛下啊,我只是反对那些太监而已。

    也别怪文官这种逢太监必反的态度,实在是太监整体扶不上墙。就拿明代的银矿来说,必定选用太监做矿监,连银矿都能给你整赔本,你就说说贪得有多过分吧!

    王渊也是坚决反对太监提督市舶司的,他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一场,最后海贸收益大半进了太监的腰包。

    朱厚照坐在那里,良久不语,显然信不过文官,反而更相信自己的家奴——太监。

    梁储这才放心下来,心中赞叹杨一清手段高明。如此态度,既没有得罪皇帝,也维护了朝廷的海禁政策。

    在三人想来,朱厚照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盐矿、铁矿、银矿……被太监搞废了不知多少,文官们一直持反对意见,可百年来还不是继续任用太监。

    朱厚照咬咬牙,突然拍板道:“宁波、广州、泉州、顺化、新平,这四个市舶司继续由太监提督。新设杭州市舶司,由文臣提督,暂时只在杭州开海,试行数年以观成效。不许再反对,此事就这么定了!升云南左布政使陈金,为右副都御使,提督杭州市舶司。”

    陈金是山西人,在没有太监贪污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反对开海?

    梁储、靳贵和杨一清吃惊不已,居然派一个右副都御使去提督市舶司,这分量太重了!

    “陛下……”梁储还想劝谏。

    “闭嘴!”

    朱厚照直接打断:“朕都说了,只在杭州开海,施行数年以观成效,若难有作为则再禁不迟。”

    三人默然,苦思对策。

    这段时间,王渊在选用帮手,朱厚照自然也没闲着。他又说道:“升东昌府同知何瑭,为杭州市舶司提举官!”

    何瑭就是在经筵之时,指着皇帝鼻子痛骂昏君那位。

    朱厚照不知什么时候把他想起来,非但怒气全消,现在还一下子给何瑭升了两级。

    还没等梁储、靳贵、杨一清缓过劲来,朱厚照再次甩出王炸:“即令兵部右侍郎王渊,总督浙江,赐开府之权,以一千神机营为标兵随行!”

    “陛下!”

    三位阁臣惊慌大呼。

    梁储说:“总督有开府之权,还有标兵之厉,恐复为唐时藩镇之祸!”

    朱厚照气得发笑:“只是临时开府,标兵也仅有一千,若如此都能形成藩镇,那地方三司官员皆可斩也!朕今天不是跟你们商量,朕是在传令,且下去吧!”

    不管是王渊当总督的开府领兵之权,还是开海贸易之事,三位阁臣都拒不配合,还撺掇着科道官员上疏劝谏。

    但还是那句话,正德时期的内阁,并没有那么大的权利。

    他们三个不配合,吏部尚书陆完配合啊,兵部尚书王琼也配合啊。

    朱厚照直接让江彬传话,隐约透露出一层意思,只要陆完配合开海,事成之后就令其入阁为相。陆完这货是苏州人,为了迎合皇帝,连自己家乡的士绅利益都不要了,还趁此机会在吏部提拔亲信——吏部左侍郎毛澄不配合,陆完借助皇帝的威势,一口气换了三个吏部郎中。

    吏部和兵部全力支持,内阁反对又有什么用?

    礼部尚书毛纪、户部尚书石阶,全都以辞职来威胁皇帝,坚决反对这两件事。朱厚照只当看不到、听不见,辞职的一律不允,他们也只有傻愣着。

    连调边军入京这种事,朱厚照都能强行办成,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干的?

    开海成败,不在朝堂,而在地方!

291【偷得浮生半日闲】

    王家,会客厅。

    黄珂叹息道:“贤婿,陛下一贯荒唐,你又何必跟着掺和?”

    “泰山大人是来劝我的?”王渊问道。

    黄珂说:“海禁乃祖制,开海即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你有平乱灭国之功,又是状元出身,安安稳稳熬几年,便是尚书都有得做。一旦趟进开海那滩浑水,徒惹非议,前途更加曲折啊。”

    王渊问道:“梁储请你来劝我?”

    黄珂说:“便是没有梁阁老,我也是要来劝劝的。”

    王渊又问:“若我执意前往浙江,他们是不是要玩什么盘外招?”

    “盘外招”这个词语,黄珂居然一听就懂,告诫道:“海禁的水太深,你一旦牵涉其中,必然凶险无比。”

    王渊笑道:“那些地方士绅,难道比吐鲁番蛮夷更可怕?”

    黄珂说:“你在西域可以纵情厮杀,可到了浙江,你还能把那些士绅都杀了不成?”

    王渊冷笑:“杀一批,吓一批,拉一批,如是而已。”

    “你真的不愿回头?”黄珂问道。

    王渊反问:“难道泰山大人要因此与我决裂?”

    黄珂叹息说:“那倒不至于。唉,你一心要蹚浑水,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说声好自为之吧。”

    “吾自当慎之。”王渊说道。

    黄珂突然问:“贤婿,杭州并无良港,你为何选在那里开海?”

    王渊并不回答,只笑道:“朝堂诸公都在等着看笑话吧?”

    杭州是绝不可能建出海港的,因为那里泥沙太浅,只能允许平底船通行。吃水太深的海船,进来就得搁浅,江南那边的官员都很清楚。

    可是,没有一个人出言提醒。

    这些家伙蔫儿坏,既然无法阻止皇帝开海,那就让皇帝去开呗,杭州那破地方能搞海贸才怪了!

    王渊又不是神仙,当然无法在杭州建成海港,他的眼睛盯着嘉兴呢。

    可嘉兴那一大片海滩,全他娘的是盐场。直接选在那里开海,遭到的阻力会更大,一准儿会说嘉兴开海破坏盐课。

    朝臣们的疑惑,不只是杭州开海,还有浙江北关的问题。

    皇帝把浙江南关工曹给换了,偏偏不还浙江北关户曹。北关可比南关繁荣得多,“北关夜市”乃钱塘八景之一,通宵灯火辉煌,皇帝为啥不把北关也控制在手?

    思来想去,朝臣们只当皇帝和王渊搞不清状况,连杭州的具体情况都没整明白,一个个在那儿等着看笑话呢。

    黄珂毕竟是王渊的老丈人,眼见劝不住,于是好心提醒,免得王渊在杭州栽了跟头。

    王渊却说:“泰山大人,此事你不必再过问,小婿早就有了通盘计划。”

    “那我就不问了。”黄珂又去跟女儿说了几句,便坐车离开王家。

    黄峨把父亲送出大门,扭头问道:“二哥,大部分朝臣都反对开海,为什么你一定要去浙江?”

    王渊笑道:“你怎么看?”

    黄峨摇头说:“太祖禁海总有原因,朝臣反对开海也有理由,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王渊说道:“太祖禁海,是蒙元未灭,而张士诚余孽,又勾结倭寇袭扰沿海。朝臣禁海,是他们悄悄出海,害怕开海之后断了财路。太宗一朝,海禁最严,却是将海贸利润控制在朝廷手中。如今只知海禁,又不学太宗下西洋,可谓自缚手脚。”

    “原来如此。”黄峨立即明白。

    朱元璋很有些意思,他在南京种树五十余万棵,大部分都是桐树、棕树和漆树。本意是就地收取桐油、棕麻、生漆,用来供给宫室,这样就不必再向老百姓征收。

    结果呢,这三种树木,全是造船的重要原料,直接为郑和下西洋提供便利。

    朱元璋那会儿的海禁,执行得并不严格,因为中国海岸线太长了。还是朱棣聪明,只许民间造平头船,这样既能保证渔民生计,又能防止民间搞远洋贸易。

    所以,王渊到了浙江,查禁走私很简单。

    只要遇到非官方的尖头船,直接剿灭就完事儿,根本不需要去核实身份。

    可惜王渊手里没有海军,由于“承平”日久,朝廷早就不生产大型和中型海船,浙江、福建的水师徒有虚名,“战船、哨船十存一二”,只剩下可以近海巡逻的小船。

    王渊这次去浙江,比在西域还不如,虽然带着一千神机营,但总不能让火铳兵划着小船护航吧。若无护航舰队,王渊组织的海贸商队,必然一出海就遇到“倭寇”,那些丧心病狂的家伙,肯定会盯着王渊打!

    反正,只要王渊的商队做不成买卖,朝廷自然没有收益,开海也就无所说起了。

    问题是,户部不配合,王渊手里没银子,哪来本钱去造大型战船?

    王阳明在江西,一穷二白,奸细遍地。王渊在浙江,同样如此,而且情况更加恶劣。

    回到后宅。

    香香和绮云正在读书习字,教她们的居然是夏婵。

    夏婵抱怨道:“哎呀,你们好笨啊,这个‘躔’字练了两天都还不会。”

    夏婵真没有故意刁难,她在教两位异族女子学《三字经》,按着顺序教过来的,也不知道啥叫科学教学方法。

    抱怨几句,夏婵继续悉心教导,拆解细讲道:“‘躔’字有践履之意,因此它是‘足’部。我们再来看右边……”

    王渊在屋外听了好笑,进去拍夏婵的脑袋:“先教简单字。”

    夏婵摸着脑袋说:“都是这样教的啊。”

    王渊懒得再说:“休息一下吧。”

    夏婵的性格挺讨喜的,私底下嘴碎,但对外人嘴严。有些看不惯香香二人,却又不刻意刁难,而且还认认真真教她们读书。

    黄峨进来说:“二哥明日便离京了,我跟妹妹弹唱一曲,算是为二哥助行。”

    王渊拖来一张躺椅,悠哉哉躺上去,也就在家里能享受享受。

    黄峨弹起新学会的西域二弦琴,香香和绮云伴舞,夏婵跑来给王渊捶腿,这小日子实在有够舒坦。

    而在通往南方的道路上,已经有数十封信发出去,内容无非是朝廷即将开海。

    等王渊赴任,那些走私海商早就准备好了!

292【天津之行】

    正德十一年,四月。

    三十余艘官船,走通惠河往通州驶去。

    这得益于王渊改进后的清淤船,几十艘清淤船,日夜不停工作一年半,总算在今年二月彻底疏浚通惠河——只需清理淤堵河段,并非把整条河的淤泥都挖一遍。

    从今往后,漕粮总算能直抵京师了,不用到达通州之后陆路转运。

    户部因此节省不少银子,同时也让很多人丢了饭碗,负责转运的官员更是把王渊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王渊此刻乘坐的官船,都是返航南下的漕船。

    一千神机营都在船上,武器皆为前装燧发火枪。他们跟着王渊走了一遭西域,还没休息两个月呢,现在又要跑去浙江。无人抱怨,都挺高兴的,因为跟着王二郎有好处。出征西域的军官,整体升了一级,普通士卒的赏银也发放到位,而且是皇帝亲自派人去发的。

    除了神机营随行,还有物理学派诸多弟子。

    已经五十一岁的王文素,直接从户部辞官,跟着王渊一起南下浙江,他这人形计算器有大用处。宝朝珍、宝朝相兄弟,带着二十多个弟子,这几年一直跟在王渊身边。

    路过天津时,王渊短暂停留,跑去自家的工厂看看。

    曾经的一片盐碱地,如今异常繁荣,客栈、酒楼就开了好几家,甚至还出现一座青楼。

    简易码头修得更加正规,河道上到处是商船。

    “老爷!”

    工厂主事常兴,带着手下在码头迎接。

    王渊赞许道:“你干得不错。”

    常兴笑道:“吃老爷的饭,自然要为老爷尽心做事。”

    在古代,职业经理人还是值得信任的,特别是给官商做事的掌柜。小动作或许有,但绝不敢来大的,一旦被抓住就没有活路了。

    王渊的学生,会定期到工厂查账,只要能查出问题,可得贪污款项的六分之一。

    工厂建立之初,共有五个管理者,现在只剩下四个。

    缺的那一个,目前在甘肃充军,而且还被抄家,全家都打入贱籍。这对王渊来说很简单,随便罗织罪名即可,万恶的官僚就是这般不讲理。

    常兴指着东边的一片房屋:“那些都是纺纱作坊,别家开的,专门给咱们供应棉纱。”

    王渊特别高兴,居然都有配套企业了。

    常兴说道:“他们的纺纱机,都是偷去仿造的,怎么严防死守都防不住。”

    王渊问道:“最新式的纺纱机也泄露了?”

    “可不是?”常兴慨叹道,“泄密的是一个工厂文书,他浑家在厂里做女工。两口子照着纺纱机瞎琢磨,愣是画出了机器图纸,一千两银子卖给南边来的商贾。这两口子把图纸卖掉之后,打着回家探亲幌子跑了。估计不小心露财,在静海县被人劫道。女的死了,男的重伤,没撑几天也死了。”

    王渊问道:“也就是说,现在咱们的纺纱机,跟别家的纺纱机一样?”

    常兴点头道:“纺纱机一样,但咱们的新式织布机,却是不容易被仿造的。零件太多,只要不拆开,工人根本看不懂。”

    “那还好。”王渊点头说。

    王渊在天津的工厂,纺织女工已超过五千人。另有数千男工,做着搬运等苦力活,还建起了五百人规模的护厂队。

    护厂队是必须的,因为附近有倭寇出没。

    倭寇经常去长芦盐场抢劫,工厂这边发展起来,也可能有小股倭寇流窜至此,反正必须提前准备着,顺便防一下本地的小偷和盗贼。

    王渊指着客栈旁边的建筑,说道:“这家店生意不好啊,大白天都没几个人。”

    常兴笑着解释:“此为妓馆,天津那边一个指挥使开的,到了晚上可热闹得很呢。”

    王渊问道:“粮食不缺了吧?”

    常兴说:“粮食倒是不缺,就是菜价贵得很,这边很多土地都不能种菜,只能从天津卫运过来。不过盐价便宜……嗯,您知道的。”

    盐价便宜,是因为盐场那边的盐,运输时必须从工厂门口经过。

    随便卸一船卖掉,够工厂吃好久呢,但这玩意儿没在盐课司报备,实质上属于官方盐场贩卖的走私盐。

    这种脏事,不需工厂经手,自然有神通广大者,在码头设置贩盐的店面。

    王渊来到厂里,场面热火朝天,纺织发出的机杼声无比悦耳。

    王晹带人研发的大型织布机,实在太给力了,自家生产的棉纱根本不够,必须从附近的面纱作坊采购补充。就这样都还供不应求,甚至要从百姓家中收购棉纱,现在天津家家户户都在纺纱。

    也就是说,王渊开办的这个工厂,非但没有破坏传统家庭式的手工业,反而带动了家庭手工纺织(仅限天津)。

    所生产的棉布,主要销往北直隶和山东,偶尔也间接拿些户部的单子。

    户部要定期采购棉衣,运往北方边镇。自有棉衣商人,从王渊的工厂批量购买棉布,做成棉衣送到户部赚取暴利。

    在工厂视察一圈,王渊问道:“在不影响工厂运转的情况下,你能拿出多少银子?”

    常兴想了想说:“按照老爷的意思,工厂一直在扩产。去年底还修了厂房,又订做了三百台大型织布机,现在只能拿出五千两银子。”

    “五千两,有点少啊,”王渊说,“全部搬船上去吧,我有急用。”

    王渊自然是要做海贸,无论是造船买船,还是采购货物,都需要一笔启动资金。

    既然工厂只能拿出五千两,那就去浙江空手套白狼呗。

    朝廷没船,自家没船,可民间有的是船,而且是可以搞远洋运输的海船!

    不但有船,还有炮!

    据《福建通志》记载,正德五年,海盗杨昆仑攻打仙游县城,海商魏升协助知县守城,居然拿出一百多门佛郎机炮!

    真他娘的胆大包天,做海商本来就犯法,还能私藏百余门火炮,而当地知县事后还不敢上报朝廷。

    这样的海商,多多益善。

    王渊勉为其难,可以代朝廷,接受海商的馈赠。

293【杭州】

    路过南京的时候,王渊终于见到了大报恩寺。

    在西方,大报恩寺的知名度,一度远远超过长城和故宫。这是朱棣为父母修建的,历时十九年,耗费二百五十万两白银建成。

    殿阁三十余座,经房三十八间,僧院一百余间,廊坊一百余间。寺塔通体琉璃烧制,塔高将近八十米,塔内外置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

    明朝时候的欧洲人,来到南京看见报恩塔,瞬间就会进入一种懵逼状态。

    可惜,这座旷世杰作,后来毁于太平天国。

    王渊在南京没有停留,南京官员也不会主动见他,各自之间,相安无事。

    从南京一路行至杭州,如果只看城镇,确实繁华无比,将北方城市甩出几条街。甚至,有些城中小民,居然也穿着丝绸衣物,江南之富庶名不虚传。

    朱元璋那会儿,南京人口至少七八十万。

    朱棣迁都北京,大量强制移民,导致南京人口只剩四五十万。经过百年发展,南京人口已经反超北京,如果算上附城而居的百姓,正德时期就很可能已经接近百万。

    而杭州的人口,跟南京差不多,这里是南直隶和浙江的海上走私集散地!

    嘉靖年间,走私现象最严重的地区是福建。

    但在正德中期,浙江才是海上走私大省。因为此时佛郎机人未至,主要海贸对象是日本,南直隶海禁严厉,浙江就成了走私最便利的地方。

    特别是舟山群岛,一堆海商海盗。

    整个南直隶和浙江北部的走私货物,都通过杭州进行集散,然后悄然运至宁波,或者直接运到舟山出海!

    王渊乘船抵达杭州时,已经天色尽黑,但杭州北城门外却灯火通明。

    就连小摊小贩,都还没有收工,打着灯笼吆喝叫卖。

    河道之上,密密麻麻全是商船;码头之内,贩夫走卒不绝如缕。甚至,杭州居然没有宵禁,夜间可以随意出入,城内比城外还要繁华。

    王渊乘坐的官船,在杭州钞关被拦下。

    这座钞关,全名叫做“浙江北关户部分司”,是全国仅有的五个户部分司之一。户部专门在此设立分司,户曹主事还必须一年一任,可见杭州的商税油水有多么丰厚。

    一个吏员跑上传来,赔笑道:“敢问是何司官属?”

    袁达拿着文书过去验查:“兵部右侍郎兼浙江总督王渊,你等可要登船搜检?”

    “自是不必。”吏员连忙说。

    过了钞关,众人上岸。

    因为带着以前火铳兵,王渊不便直接进城,于是前往杭州前卫的军营借宿。

    听说浙江总督来了,而且还带着一千标兵,杭州前卫指挥使冯确连忙来见。嗯,是从城内妓院而来,骑着快马回到卫所驻地。

    “王总制,卑职有失远迎,还请赎罪!”冯确直接单膝跪地。

    王渊说:“无妨,我带着一千多人,你帮忙安置一下。所需钱粮,日后会给你,不是来白吃白喝的。”

    冯确赔笑道:“卑职这就去安排。”

    一夜无事。

    第二天大清早,浙江都指挥使李隆,也从城内跑出来拜见。

    岳飞墓前的秦桧跪像,换了好几个版本。

    第一代跪像,出自成化朝的浙江布政使周木,到了正德年间已成破铜烂铁。

    三年前,便是眼前这个李隆,命人用铜铸造了第二代秦桧跪像。

    李隆自负武勇,崇拜英雄豪杰。他见到王渊,抱拳拜道:“王总制平乱京畿、灭国西域,在下佩服之至,只恨不能牵马坠蹬,常随左右!”

    这姿态放得很低,李隆可是浙江三司主官之一,也可能是武将遇到当红文官在拍马屁。

    王渊连忙扶住:“李指挥客气了,都是为国效力而已。”

    李隆笑道:“王总制一路劳顿,今日不如在下做东,去品尝一番杭州美味。”

    王渊说:“我的随员有一千余人,待安置妥当之后,再与李指挥共饮不迟。”

    “应该的,且让在下带王总制进城。”李隆笑道。

    王渊在杭州开府,需要杭州知府配合,当即跟随李隆进入城中。

    杭州知府名叫梁材,著名的清官。嘉靖之初,有句话这样说的:“天下布政使以廉名著者,惟梁材与姚镆二人而已。”不过嘛,嘉靖皇帝对梁材的评价是:“沽名误事,似忠实诈。”

    具体如何,谁都说不清楚。

    但是,梁材能从杭州知府,后来升为浙江按察使,在富庶的杭州为官近十年,却没有闹出丝毫的麻烦,也对杭州一代的走私视而不见。恐怕,没有传说中那么清廉。

    “王总制!”梁材礼节性作揖,没给啥好脸色。

    清官嘛,架子肯定很大。

    王渊自然不会热脸贴冷屁股,一脸严肃道:“吾奉陛下之命,总督浙江,有开府之权。烦请梁知府寻处地方,作为总督府衙所在。”

    梁材说:“杭州富庶,人口众多,城内并无闲置居所。王总制若要开府,不如开在城外。”

    李隆在旁边等着看笑话,因为梁材实在太无礼了,居然让堂堂的总督住城外。

    王渊笑道:“无妨,还请梁知府安排。”

    梁材依旧不给好脸色:“此事应该找知县,钱塘、仁和二知县,日前皆已离任,新任知县又未至。恐怕,还得等些日子。”

    王渊等的就是这句话:“既如此,告辞!”

    “不送。”梁材说道。

    钱塘知县,不就是常伦吗?一路跟在王渊身边呢,如今正在县衙办理交接手续。

    可惜,桂萼还未到,正在从江西往浙江赶路。

    李隆跟着王渊离开府衙,随口问道:“王总制,不先召见布政使和按察使吗?”

    王渊说:“等安顿好了再说。”

    李隆又问:“听闻王总制欲在杭州开海?”

    王渊说道:“开海之事,还要多多借助李指挥,钱塘水军也该多造几艘船了。”

    “造海船耗资不菲,王总制带足银子了吗?地方上恐怕难以支撑。”李隆打听道。

    王渊糊弄道:“吾欲挪用南关工曹钞银造船。”

    “原来如此。”李隆恍然大悟。

    随后几日,王渊要造船的消息,就传遍了浙江三司衙门。

    众人暗中发笑,等着王渊慢慢造船,海船那玩意儿没有一年半载根本造不成。

    王渊在干什么呢?

    在杭州城外选了个土地庙,作为临时总督府,一千火铳兵围着土地庙扎营操练。

    同时,借助官方驿员传文全省:王总督开府建牙啦,还请省内高士踊跃报名。不拘出身,不拘职位,只要有才的都可以来。而且还不耽误科举,乡试、会试可提前三月带薪休假!

    (今天只有一更,查了很多资料。另外,更正一下,在明末江流改道以前,杭州都可以建深水港,今天查资料才知道的。所以,王渊会直接在杭州建港开海。)

294【跃跃欲试】

    总督开府,招揽贤才,还不拘出身。

    这个消息迅速在浙江炸开,屡试不中的书生,纵横江湖的侠客,偷鸡摸狗的帮闲,得知情况都跃跃欲试——万一被选上了呢,落选了就当去杭州旅游,那可是浙江总督兼兵部右侍郎!

    甚至,招聘信息传到了隔壁的南直隶。

    紧挨着浙江的吴县,知县叫做李经。他上任之后,也没啥别的作为,主要狠抓教育工作。一来,地方官的本职工作中,教育排在第一;二来,他也对其他领域不了解。

    什么耕种啊,诉讼啊,缉盗啊,扔给属官佐吏去办。

    李知县自己则跟读书人玩,他跟县学教谕是朋友,经常去县学视察,偶尔还给县学拨款,资助一下贫寒士子。如此,只用一年时间,李经就在吴县风评甚好,读书人提起李知县必定赞誉有加。

    “县尊,唐寅求见。”仆人进来禀报。

    李经正在跟师爷吟诗作对,立即说:“快快有请!”

    唐伯虎的一生纯属悲剧,他出身于小商人家庭。十五岁童子试第一名,二十一岁死朋友,二十三岁死老师,二十四岁到二十五岁之间,接连死父母、妻子、儿子和妹妹,全家只剩一个弟弟还活着。

    二十八岁,唐伯虎乡试第一。二十九岁,卷入科举舞弊案,被罢黜为小吏。回到家中,唐伯虎被续弦的妻子给甩了,郁闷之下独自远游,得重病回家休养,弟弟又闹着跟他分家。

    风流不起来,也潇洒不起来。

    唐伯虎最穷的时候,三天没饭吃,主营业务是给人画春宫图。

    今年过得还不错,知县李经是个爱才的,时常请唐伯虎吃饭喝酒,还出钱购买他的诗画。

    有人赏识,唐伯虎感激涕零。《游庐山》、《过严滩》、《元夕》、《春来》、《登天王阁》、《人日》、《早起》、《谷雨》……无论新作旧作,一股脑儿的拿来献给知县,还为知县专门画了一副《山路松声图》。

    今天,就是来送画的。

    李经展开画轴,捋胡子赞道:“畅达自如,墨韵生动。浓淡枯湿,恰到好处。这用笔,顿挫转折,遒劲飞舞,恰点出松声之意境……子畏的画技又上一层楼也!”

    唐伯虎赔笑道:“县尊谬赞。”

    李经慨叹道:“子畏如此才学,埋没至今,太可惜了。”

    唐伯虎一脸苦涩:“时也,命也。”

    李经突然说:“兵部右侍郎兼浙江总督王若虚,目前在杭州开府建衙,广纳幕员。子畏兄何不去试试?”

    唐伯虎摇头道:“堂堂浙江总督,又怎会招纳我这个获罪之人?”

    李经说道:“王总制有言,他此番招纳幕府,不计出身,只问才学。试一试又何妨?”

    唐伯虎还是摇头:“不必自取其辱。”

    李经确实欣赏唐伯虎的才华,拿出两锭银子说:“我资助盘缠,就当去杭州散心。”

    唐伯虎默然,有些心动,又有些畏惧。

    即便穷困潦倒,唐伯虎依旧心志高远,但从去年开始就暮气沉沉。

    两年前,宁王聘请唐伯虎去江西,唐伯虎满心欢喜上路。跟宁王接触之后,唐伯虎被吓尿了,对方居然想要造反!

    唐伯虎只得装疯卖傻,吃屎喝尿,当街果奔,一番折腾,终于被宁王放走。

    回到老家,流言蜚语扑面而来,都说唐伯虎已经疯了,就连青楼里的名伎都不接待他。

    唐伯虎彻底心灰意冷,有人前来买画,他连银子都不收,让对方直接带酒来,还说自己“不使人间造孽钱”。

    也就今年,知县李经多次拜访,给唐伯虎带来几分生气,总算不整天窝在家里喝酒了。

    “去试试吧,”李经把唐伯虎当朋友,劝道,“王总制并非俗人,乃天下奇男子也,想必是个慧眼识珠的。”

    唐伯虎思虑再三,终究还未彻底厌世,接过银子说:“李兄,多谢了!”

    李经哈哈大笑:“子畏终于肯呼我为李兄了。”

    ……

    温州府,永嘉县。

    连续六次会试落第的张璁,此时还没创办罗峰书院,但已经收了好几个弟子。

    张璁生于地主家庭,并非史书所载“出身寒微”。而且他的嫂嫂家也是地主,嫂嫂的祖父还高中进士,嫂嫂的祖宗在洪武年间就捐粮抗倭被授予七品教职。

    此时此刻,张璁正在给学生们讲《孟子》:“‘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孟子此言,并非只讲仁义而不言利。孟子是说,应先义而后利,只有仁义之利方可为也……”

    “我等君子,既心中有仁义,为何不能言利?当以利和义,不当以义抑利。所谓‘道不离器’,只讲道义,却没有手段,此为庸人耳!董仲舒说:‘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此言谬矣,大错特错!若无功利,道义全为虚言!”

    “不谋利者,乃虚德;不谋功者,乃怠政!人与德合,躬身践行,才是实德;学与道合,以利万民,才是实政!整天把仁义挂在嘴边,却不为国为名做实事,那是伪君子,是昏官庸官!”

    为啥张璁赴京六次都落榜?

    看看以上言论就知道了,这货信奉的是“永嘉学派”。

    这一学派,又被称为“功利学派”、“事功学派”。主张经世致用、义利并举,主张通商惠工、减轻赋税,反对空谈、反对抑商。

    散学之后,在县衙做书吏的朋友,拿着一份手抄公文来见:“秉用兄,这是我从县里抄来的,你且看看。”

    张璁仔细阅读一番,惊讶道:“总督为何有开府之权?”

    友人说:“早就传遍了咧,皇帝欲开海禁。又担忧地方阻挠,便派王侍郎过来,破例有开府建牙之权。秉用兄大才,何不前去应幕,反正也不耽误科举。”

    “这开海怎么个开法?”张璁问道。

    “不知。”友人摇头。

    张璁琢磨道:“若真能开海,自是大好事,就怕搞得半开不开,成了四不像的害民之策。”

    友人笑道:“所以才要秉用兄辅佐,外地人哪知道咱们浙江的情况。”

    张璁所在的温州府,是正德年间,浙江海上走私的第三大基地,张璁对其中的利害关系门儿清!

    突然,张璁长身而立,说道:“吾此去杭州,不为攀附权贵,只为以一己之力,引导王总制不要胡乱视为。否则,浙江沿海百姓苦矣!”

295【招贤纳士】

    有明一代,到处都是土地庙。

    朱元璋重视农业生产,土地神灵可以保佑五谷丰登,于是强制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每年春天还要举行官方祭祀活动——因此带动庙会大兴,祭祀那几天,土地庙周围集市繁荣。

    嗯,把贪官剥皮实草,也常常在土地庙前展览。

    以至于,明初的许多官员,一提起土地庙就背心冒汗。

    大力推广土地庙的同时,唐宋以来的许多民间神灵被取缔,大部分都被打为淫祀。

    神奇的是,主张禁海的朱元璋,却非常尊重妈祖,册封妈祖为“孝顺纯天孚济感应圣妃”。到朱棣时期,妈祖再次升级,被册封为“弘仁普济护国庇民明著天妃”,这便是妈祖又被称为“天妃娘娘”的由来。

    南京那边有天妃宫,祭祀活动由太常寺卿主持,级别非常之高。

    随着海洋走私贸易的兴盛,杭州这边的妈祖庙香火旺盛,城外的土地庙反而变得无人问津。

    每年春天,知县必须亲自主持祭祀的土地庙,如今只剩下一个庙祝在混日子。王渊直接鸠占鹊巢,将土地庙改成总督府,庙祝也成了总督府的临时雇工。

    此时此刻,王总督正在接待应聘者。

    “草民陈有为,拜见王总制!”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磕头道。

    王渊坐临香案,背后是土地爷。他记下此人姓名,问道:“汝现居何处,做何营生?”

    这个叫陈有为的家伙说:“草民就住在杭州城,营生嘛……”

    “老实道来。”王渊笑道。

    陈有为吞吞吐吐道:“给人做帮闲。”

    王渊点头说:“杭州城的市井舆情、家长里短,你都清楚?”

    陈有为说:“清楚得很。”

    王渊说道:“我可以留你为吏,但不许你借我之名为非作歹。你可能做到?”

    “愿为王总制鞍前马后!”陈有为大喜。

    王渊提醒道:“你别忙着答应,有三个月试用期呢。而且你要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自正德六年以前,我亲手杀的人也有上百,我下令杀的人有好几万。若你敢阳奉阴违、里通外人、胡作非为,我不介意手上多你一条人命!”

    “不敢!”陈有为脖子一缩。

    王渊挥手说:“下去办理聘用文书,明天来总督府正式报到。”

    这种混混帮闲,王渊是不会信任的,也许还有可能是哪家派来的间谍。但暂时可以收下,用来跑腿儿很好用,一些普通消息也可以让他打听。

    王渊在土地庙枯坐一阵,很快又进来个书生,作揖道:“晚生周沫,见过王总制。”

    “朋友身居何处,哪年进学?”王渊问道。

    周沫昂首挺胸说:“晚生乃湖州府人士,弘治十六年进学。自负一腔才华,却乡试屡试不第,近日听闻王总制招纳幕府,遂远来至此毛遂自荐!”

    王渊笑道:“那你不必自称晚生,我比你还更晚进学呢。”

    周沫立即拱手,身形稍微矮了一些:“达者为师。王总制学究天人,吾理当自称晚生。”

    趋炎附势的投机者一枚。

    王渊做出判断之后,又问:“你有何才华可为我所用?”

    周沫说道:“晚生通晓四书五经,尤擅诗文,可为王总制幕僚。”

    王渊笑了笑:“既然精通四书五经,我且考你一考。‘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此言何解?”

    周沫侃侃而谈道:“此言出自《孟子·尽心》,载事之辞或许言过其实,学者应当识其本义,而不应执着于辞令,否则还不如无书。孟子只取《武成》篇二三策,其余皆不信,是取其奉天伐暴之意,反政施仁之法也。”

    “果然精通四书,”王渊又问,“那你对海禁如何看?”

    周沫说:“海禁乃祖制,自当遵从之。否则万民皆因利浮于海外,还有谁会用心耕种?一旦开海,则沿海农事俱毁矣。”

    王渊冷笑:“你跑来毛遂自荐,都不事先打听打听,本官正是来浙江开海的吗?”

    “啊?”周沫瞬间懵逼。

    “你且去吧。”王渊挥手道。

    周沫连忙府邸身体,拱手道:“王总制,晚生话还没说完。开海虽于农事有害,却可增长国家生计,王总制在浙江开海,乃利国利民之良政也,吾辈读书人当倾力相助!”

    “哈哈哈哈!”

    王渊大笑:“你够无耻的,若是能提前打听一下,或许我会收你为幕僚。可你效仿毛遂自荐,连我想干啥都不知道,如此疏于谋略怎可堪任幕僚?你走吧!”

    “王总制,晚生还有一言。”周沫直接跪下。

    王渊懒得理会:“带他下去!”

    左右军士立即上前,将这傻秀才叉出土地庙。

    王渊扶额,心累无比。

    已经快半个月了,每天平均十多个应聘者,但真正的有用之人却少见,倒是招了一些本地混混做皂吏。

    又过一个时辰,进来个皮肤黝黑的健壮汉子。

    “草民庞健,拜见王总制!”健壮汉子单膝跪地。

    王渊问道:“汝闲居何处,做何营生?”

    庞健反问:“王总制不是说,不拘出身,不问身份吗?”

    “看来你有难言之隐,”王渊屏退左右道,“你们先出去。”

    等正殿只剩二人,王渊说道:“现在你讲吧。不管你以前有任何罪责,我都不会追究,更不会让第三人知晓。要不要让我发誓?”

    庞健愣了愣:“不用,我信得过王总制。”

    王渊问道:“你我初次见面,你又怎信得过我?”

    庞健拱手道:“王总制考得状元,又征战沙场,文武双全,立功无数,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而我一介草民,又非什么巨寇,王总制何必跟我耍心思?”

    “嘿嘿,有些意思。”王渊笑道。

    庞健娓娓道来:“我如今的名字是假的,本为军灶户,迫于生计入海为贼。因冒头太快,被李哒哪嫉恨,假意请我喝酒,喝得半醉要杀我。王总制且看……”

    庞健解开腰带,敞开衣襟,胸前一道巨大的疤痕。

    “李哒哪是匪号?”王渊问道。

    庞健解释说:“也叫哒哪,也叫哪哒,反正浙江、福建有名的海贼头领,都可以这般称呼,从祖上就传下来的。”

    “哒哪”或“哪哒”,源自波斯语,愿意是“船主”的意思,在宋元时代随着阿拉伯商人传到中国。后世某东南亚小国,还保留着“拿督”称号,其实也源自这一词根,成龙大哥就被此国封为拿督。

    王渊又问:“你跟那个李哒哪是什么关系?”

    庞健说:“他是船主。我刚开始给他运货,就是带人驾小舟,从海岸给他运到匪港,他再装船贩往日本国。后来我攒了些钱,就自己弄了条大船,跟着李哒哪一起去日本,慢慢混成第三把交椅。我为人仗义,兄弟们都向着我,这厮就嫉恨起来,现在把我的船都给吞了!我若武艺不好,也早被他砍死!”

    王渊大感兴趣,问道:“你去过日本?”

    庞健说:“去过,但不会说日本话,也跟日本人没啥接触。在日本靠岸之后,都是李哒哪的心腹去交涉,货也是由他一并卖出。”

    王渊问道:“你能召集多少旧部?”

    庞健说:“只剩十多个了,都是纵横大海的好汉子。我听说王总制要在浙江开海,所以前来投奔。”

    王渊再问:“你有什么请求?”

    庞健说:“我只求开海之后,能捞到一个武职做做,能恢复本姓就更好。我那些兄弟,也想落叶归根,请王总制给弄个良籍。”

    “此事好办,你等皆有重用,留下来办理文书吧!”王渊非常高兴。

    当天晚上,王渊招来庞健,仔细询问海商海盗详情。

    据庞健讲述,浙江豪绅望族,大部分都不直接参与走私。他们把货物卖给陆商,陆商再贩运到海岸,小型走私团伙再运去贼港,由大型海贼团伙进行远洋贸易。

    这是一条灰色产业链。

    海禁严格的时候,朝廷会勒令地方清缴海匪,而且确实能够干掉几个大型团伙。但是干掉一个,又爬上来一个,真正提供货物的地方豪绅却屁事没有。

    王渊问道:“我若开海,地方豪商有几个支持的?”

    “怕是无人支持。”庞健摇头道。

    王渊说:“开海之后,他们就不用偷偷摸摸卖货了,为何还要反对?”

    庞健笑道:“正大光明卖货,要被抽税两成啊。不管是商贾还是海贼,都希望朝廷别禁海,也别开海。”

    这话似乎前后矛盾,其实点明了海商心态。

    希望朝廷不要禁海,意思是别禁得太厉害,得过且过就行了。希望朝廷不要开海,主要是不想缴纳出口税,那些收购货物的“陆商”也怕失去垄断地位。

    王渊问道:“如果我把出海税降到一成,有多少士绅支持?”

    庞健咧嘴道:“若真只有一成出海税,除了那些收货的豪商,其他士绅、商贾全都会支持王总制。”

    明代关税(河道)很复杂,最高税率十抽三,最低税率三十抽一。

    一旦开海,换成其他官员,至少也会抽20%的出口税,因为外国商船到中国就是被抽这么多。

    顺便一提,外国商船,以前是不抽税的,收海关税还得多谢刘公公。

    当时,广州飘来一艘非朝贡商船,按理是不能进行贸易活动的。广东三司官员胆子大,想要获取贸易利润补贴地方财政,于是就上报朝廷说抽税两成。

    朝贡事关礼制,礼部对此坚决反对,刘瑾却力排众议答应下来(刘公公也得了好处)。

    从此,大明海禁就开了一道口子,整个正德朝的海禁都兼管不严,就连浙江和福建的官员都跟着学习。

    但是,这些地方官员,纯粹是为了补贴财政(顺手捞一笔)。他们不许中国商船出海,只允许外国商船以“受灾飘来”的名义进行贸易,并抽取两成关税分给地方三司——除了进献给皇帝少数珍奇,户部一分钱都别想得到。

    甚至,地方官员还嫌两成关税太少,正在请求朝廷增加到三成关税。

    海商看到如此高的税率,想当然的就认为,开海之后的出口税也这么高,他们当然要坚决反对开海!

    而地方官员,也坚决反对开海。因为以前收税都进自家银库,开海之后得上交户部,在刻意忽略把蛋糕做大的前提下,都把王渊当做来抢夺利润的朝廷代表。

    听了庞健的一番说辞,王渊心头更有底了。

    第二日,又来一个读书人。

    此人拱手道:“在下唐寅,见过王总制。”

    王渊愣了一下,瞪大眼睛问:“唐伯虎?”

    唐伯虎心头苦笑,自己果然名满天下,居然连浙江总督都听知道。他解释说:“在下已经改字‘子畏’,不再用‘伯虎’之字。”

    别怪王渊那么大反应,实在是唐伯虎的形象,跟他想象当中反差太大。

    一提起唐伯虎,自然想到风流才子。

    可眼前此人,大脑袋,大胡子,大眼袋,酒糟鼻,须发花白,从脖子到脚都瘦弱不堪,偏偏还挺着个大肚子。

    糟老头子一个!

296【突然袭击】

    王渊呼道:“看座!”

    “多谢。”唐伯虎抱拳答谢。

    “险夷原不置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王渊突然吟起诗来,吟完之后还问:“此诗如何?”

    唐伯虎赞道:“豪迈飞逸,情致旷达,王总制好胸怀!”

    王渊摇头说:“不是我写的,是恩师阳明公的诗作。”

    “告辞!”唐伯虎起身就走。

    “我不是在羞辱你,”王渊说道,“当时阉宦当道,恩师挨了廷杖,下了大狱,夫人小产,又被贬谪贵州做驿丞。半路遇到锦衣卫截杀,靠跳水装死逃过一劫,回乡时还在海上遭遇台风,差点葬身鱼腹。恩师肺病复发,一路强撑病体,还沿途收徒讲学,在贬谪路上写了这首诗。”

    唐伯虎回转身来,重新坐下:“令师确实值得敬佩,可他即便贬为驿丞,依旧有望重回朝堂。而我唐寅,是被剥夺功名,这辈子都仕途无望。”

    王渊问道:“失去功名,跟丢掉性命,哪个更恐怖?”

    唐伯虎说:“难以评判。”

    王渊说道:“恩师在贵州,住的是山洞,粮食还要自己耕种,左邻皆为茹毛饮血之辈。若换成你,会怎样做?”

    唐伯虎默然。

    以他的性格,根本不会去贵州赴任,直接辞官回老家喝酒去了。

    王渊说道:“恩师没有气馁,在龙岗山上悟道,教导蛮夷子弟读书习字。他离开贵州时,已有弟子数十,好友与求学者数百!”

    唐伯虎叹气说:“我不如也。王总制想说什么,一并说完吧,我只当来杭州游山玩水。”

    王渊笑道:“换成旁人,我才懒得废话。说这么多,是想你收起愤世嫉俗之心,既然来此应聘幕府,就不要再觉得天下人都有负于你。否则,我哪敢收你做幕僚?吾师有一言,我想赠与阁下。”

    听得一番解释,唐伯虎稍微平息怨气:“请讲。”

    王渊说道:“人生大病,只是一个傲字。”

    唐伯虎颓然一笑:“此理我也悟得,就是做不到。人无傲气,与犬类何异?”

    王渊摇头说:“人应有傲骨,不应有傲气。数年前,我也傲得很,恩师才赠我这句话。其实,恩师也傲得很,他在朝做官,不收人一钱,也不与人一钱,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呢。”

    王阳明和唐伯虎,老家相隔不到五百里,而且是同一年参加会试。

    彼此或许未曾谋面,但肯定都听说过对方。

    唐伯虎叹息道:“王总制不必担忧我恃才傲物,在宁王府上,我吃屎喝尿都做得,哪还会在你这里摆什么架子?”

    王渊讶然道:“你跟宁王有接触?”

    唐伯虎说:“两年前,宁王重金请我去做幕僚。”

    王渊笑问:“他打算谋反吧?”

    这下换成唐伯虎惊讶:“王总制怎知?”

    王渊说道:“心明眼亮之辈,怎会看不清楚?宁王这些年,派人在京城到处贿赂官员,又勾结太监、锦衣卫和边将,还买通阁臣、尚书恢复侍卫。他若不是要谋反,还能是想做甚?”

    “既如此,朝臣皆知,为何不将其法办?”唐伯虎问。

    王渊说道:“因为满朝皆收其贿赂,少数几人说话没用啊。”

    唐伯虎叹息道:“唉,宵小盈朝,还是跟当年一样。”

    王渊说道:“你若愿留下,以后就替我撰写来往文书,顺便为我出谋划策。或许,我能还你功名也说不定。”

    “真的?”唐伯虎眼睛突然明亮起来,仿佛整个人都焕发新生。

    王渊笑道:“当今陛下,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还你功名,只是小事一桩。”

    出谋划策什么的,纯属扯淡。

    王渊缺一个文吏,妙笔生花那种,唐伯虎就很适合。

    突然,袁达走进来,在王渊耳边嘀咕几句。

    王渊起身说:“子畏先生,走吧,看看我是如何做官的。”

    唐伯虎立即跟随,袁达那匹马也借给他骑。

    却见王渊召集十多个读书人打扮的属下(弟子),又带着数百军士出营,绕着城墙直往北关杀去。

    唐伯虎问道:“王总制要去剿匪?”

    王渊哈哈大笑:“剿匪带兵就够了,我还带这么多弟子?带去给匪寇写墓志铭吗?”

    唐伯虎被这话逗乐了,跟着莞尔一笑。

    众人直奔北关而去,惊得沿途鸡飞狗跳,暗中监视王渊的帮闲,也连忙跑去报告自己的主子。

    王渊只向皇帝要了南关职务,却故意留着油水更丰厚的北关不动,自然有原因的。

    五百神机营将钞关三面包围,只留下靠河的一边。很快,靠河的一边也被接管,所有钞关办事员都被火枪指着脑袋。

    浙江户曹兼钞关主事喻智,慌忙跑出来问:“王总制,为何带兵包围钞关?”

    王渊说道:“查账!吾奉皇命总督浙江,临行之前,受户部尚书邦秀公(石玠)所托,让我一定要好生查查浙江北关!”

    “查……查查查账?”喻智两腿发软,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

    喻智是正德九年进士,加上观政(实习)岁月,也不过才当官两年而已。实在是浙江北关油水太厚,只用今科进士执掌,而且一年一换。即便如此,也挡不住贪污。

    不贪不行,喻智上任之初,也想做个清官。但上任仅一个月,他就被拉下水了,实在是做清官压力太大,而做贪官又可以捞得太多!

    这家伙,历史上官至右副都御使,如今还在新手期就被王渊逮到。

    “王先生,有劳了!”王渊对王文素抱拳道。

    王文素虽然对王渊执弟子礼,但并非真正的弟子。他这个人形计算器,带着十多个数学尖子生,绝逼能把浙江北关的账目给查爆。

    等待通关的商船上,此时甲板站满了人。

    王渊对袁达说:“告诉那些商贾,此事跟他们无关,该如何过关还是如何过关!”

    话虽如此,在火枪的威胁下,关检人员一个个都打起精神,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公务员责任心。

    没过多久就闹起来,因为一艘官船被拦下。

    一个官员模样的家伙喊道:“胡闹,这是官船,怎容得你等搜查?”

    关检人员说:“官船更要搜查,严防官员携带私货!”

    因为官船免税,往往有官员携带私货,或者帮着商贾携带货物。这种行为是违法的,轻则降职,重则丢官。

    那官员下得船来,跑到王渊跟前哀求:“王总制,你就放下官一马吧,下官只带了几百匹布而已。”

    “你现为何职?”王渊问道。

    那官员道:“刚刚迁为余姚知县,正欲前往赴任。”

    王渊叹道:“可惜不是定海知县。”

    “啊?”那官员没听明白。

    定海县是浙江海上走私重灾区,那里的走私海港,占了整个浙江的三分之二。

    不过嘛,余姚知县也行,因为余姚同样有走私活动。

    王渊笑道:“把此人记下来,船上货物扣下,让他在关检文书上签字。”

    “王总制,你给条活路吧!”那官员哀嚎。

    王渊拍拍对方的肩膀:“放心,包裹北关户曹在内,我都只是记录在案,并不会立即揭发。只要你们好生配合开海,自然能够相安无事。”

    唐伯虎在旁边看着,若有所思,心想当官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钞关这边被王渊搞得鸡飞狗跳,城内的官员同样惊慌失措。从浙江三司到杭州知府,一个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飞快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这王二不是开海吗?

    怎么跑来钞关查账?还他娘的突然带兵包围,连放火的机会都不给。

    王总督在钞关查账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杭州城。

    一家客栈里,张璁听到消息,顿时哈哈大笑:“王总制果真奇男子也,大明开国百余年,他是第一个敢在浙江北关查账的!”

297【一天八十两税银?】

    王绍,山东曹州人,弘治六年进士。

    去年,王绍担任陕西右布政使,年底回京述职,年初升为浙江左布政使。接到调令之后,他中途还回家省亲一趟,然后慢悠悠来到浙江赴任,只比王渊早到半个多月。

    仅上任一个月的布政使,能贪得了多少?

    王绍一分钱没贪,也就某士绅上门求字,给了一千两润笔费而已。

    他怕个鸟啊?

    嗯,还真有点怕!

    浙江其他官员不知王二郎的威名,王绍却清楚得很。

    王渊在西域灭国时,王绍在陕西。甚至,王渊、朱英、张伟等人回京,他还在西安城外接待过,听到不少关于西域灭国的细节。那他娘几千上万的杀人,听说杀了好几万,简直就是个活阎王。

    王绍年初回山东老家省亲,又听说王渊在山东治河时,把七品以下官员砍了好几个。当场就砍死,根本不经三法司,事后还有功无过,巡按御史都不敢弹劾。

    惹不起,惹不起!

    王绍连续写了好几副字,换来家仆说:“给陈员外送去,就说本官书法拙劣,一幅字不值一千两,再写几幅给他补上。”

    好了,完事儿了,浙江北关的事情,从此便与王绍无关。

    真正着急的,是浙江右布政使任鉴。这位老兄在杭州为官数年,还有一个月就要卸任了,关键时候居然碰到这档子事。

    “任方伯不必担心,再让他查一年,也查不出什么问题来。”浙江按察使原轩说。

    任鉴焦急道:“怎么可能查不出问题?就算账目肯定没问题,但人有问题啊!他王二只需接管北关一个月,税银那么一对比,什么都清楚了!”

    钞关的官吏,自然不会傻到直接贪污税银。他们的主要进项,是敲诈勒索来往客商,虚报瞒报过关税额,这些东西都不用走账的。

    堂堂大明五大钞关之一,浙江北关一年的税收,居然还不足三万两银子。

    而清代康熙年间是多少?

    一百二十多万两!

    等到雍正狠抓贪污,改革税制之后就更多!

    浙江地方官员,绝对不敢吃独食,来往御史必定有好处,甚至户部大佬们也有好处。包括曾经担任户部尚书的王琼,也多半被利益输送过,户部浙江清吏司的官员也肯定吃得脑满肠肥。

    王渊敢在浙江北关查账,户部和都察院的官员肯定被他得罪一大堆。

    ……

    第二日。

    王渊坐在运河边上晒太阳,让人把宝朝珍叫来,问道:“昨日巳时到今日巳时,一天的水银是多少?”

    “一千六百九十六两七钱银子。”宝朝珍说。

    王渊又问:“去年北关的税银是多少?”

    宝朝珍说:“两万八千六百三十两白银。”

    王渊笑道:“也就是说,咱们在这里收税一个月,就抵得上去年一年的关税了?”

    宝朝珍道:“不用一个月,十六七天就够了。”

    “厉害呀,”王渊唏嘘不已,“把钞关主事喻智带来!”

    不多时,喻智就被军士叉来。这货一脸憔悴,站都站不稳,被军士放下之后,直接瘫坐在王渊面前。

    王渊把两张税表扔过去,质问道:“喻主事,为何我一天能收税将近一千六百两,你一天只能收税八十两?”

    喻智口干舌燥:“定是……定是昨日船多。”

    王渊笑道:“要不,我多收几日看看,总不能一直船多吧。若是如此,我也不用回京当侍郎,就留在浙江收税算球。本官旺商啊,能为朝廷增涨二十倍的关税。”

    喻智只是个当官不到两年的初哥,哪里经得起这般场面。他哭声道:“王总制,在下担任北关主事,也不过才四个月而已。我是被逼的啊,北关下辖七个课税局,我若不顺着他们,连一个课税局都指使不动。”

    王渊指着河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只,斥责道:“如此商贾云集,一天只收八十两水银,你们这些人胆子真大!”

    喻智低头不语。

    王渊又往远处一指:“此地往北十余里,皆为湖墅,居民稠密,商旅如织。你看这钞关街,一条路都被踩成什么样子了?坑坑洼洼,连车轮都要陷进去。你们就算要贪,至少也得拿点钱出来,把路给修好啊!贪官还能容忍,只贪不做事简直该死!”

    喻智脸色胀红,羞愧难当,毕竟还在新手期,良心没有彻底泯灭。

    王渊坐回交椅:“说吧,你们是怎么捞钱的。”

    喻智也是豁出去了,他属于直接责任人,很可能被推出来背黑锅。既然没有活路,那就死中求活,啥话都往外吐:“商船……”

    “慢着,”王渊对宝朝珍说,“此人所言,全部记下来!”

    喻智慢慢爬起,坐在路边石墩上:“商船来往,本应抽取实物为税,为了便于课税,往往由钞关吏员估算价值。一千两的货物,最高可估值一千八百两,但基本是估一千五百两左右。商贾不敢不给,多估的税银,都进了私人钱袋。”

    王渊拍掌道:“精彩,吃了商贾,再吃朝廷,你们这是两边吃啊。如果按昨天的税银来算,再加上你们敲诈商贾的银子,每年至少得私吞七八十万两吧?都抵得上户部一年税收的十分之一了。”

    喻智说:“我上任数月,也就分到二三千两而已。王侍郎,你真敢一查到底吗?”

    “有何不敢?继续说!”王渊怒道。

    喻智惨淡一笑:“商船、客船纳税,皆给印票(纳税收据)。钞关印票有两套,一套给朝廷看,一套发给税民。后者一月一清,上个月的已经烧掉,这个月的都被王总制扣押了。”

    正德年间还算好的,万历年间才牛逼。

    因为各地钞关贪腐成风,万历皇帝只能派太监督关。刚开始确实税收大增,渐渐变得越来越少,因为太监盘剥商贾太厉害,搞得商贾宁愿绕道走陆路运输,绕过杭州之后再进大运河走水道。

    两相比较,文官确实在贪,但对地方经济影响不大。而太监为了增加关税,不便直接贪污太多,转而从商贾身上刮油,结果搞得当地经济下滑。

    王渊突然问:“喻主事,你想不想当清官?”

    “进士出身之人,谁还不想做清官啊?”喻智好笑道。

    王渊说:“从今天开始,你跟着我,便是天下无二的清官了!”

    喻智愣了愣,瞬间如闻仙音,整个人精神抖擞,起身作揖拜道:“愿随王总制鞍前马后!”

    王渊说:“任何人来找你,都不要给好脸色,让他们直接来跟我交涉。今年北关税银,至少要报给户部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税银,等于直接翻了十倍,喻智回京述职绝对清廉无双。

    王渊对宝朝珍说:“交给喻主事签字画押。”

    喻智硬着头皮,在口供上签字按手印,有这把柄在王渊手里,他只能跟着王渊一条道走到黑。

    至于钞关账目,则继续清查,发现啥问题,直接把证据拿走。

    王渊就不信了,还有人敢来烧总督府毁灭证据,那一千火铳兵拿的可不是烧火棍!

298【官民反应】

    为啥王渊要查浙江北关?

    当然不是为了打击贪腐,他的主要任务是开海,又何必横生枝节呢。

    但欲开海,北关必须拿下。因为整个南直隶的货物,都必须经过这里,才能最终流向海上。

    如果北关落入反对开海者手中,只要横征暴敛、勒索克扣,就会使杭州以北的货物,运输成本成倍增长。到时候,恐怕很多商贾都选择走私,而不是从杭州的官方港口出海。

    另外,王渊开府建牙,还有一千士兵,都需要大量钱财支持。

    比如王阳明在江西练兵剿匪,用的便是江西商税银子。王渊这边也差不多,他还指望着北关和南关税银吃饭,自家饭碗怎么可能由别人端着?

    最后,若跟浙江北关有牵扯的官员,敢用政治手段抵制开海,那王渊就直接引爆钞关那颗炸雷。老子大不了开海失败回京,你们就等着丢官流放吧!

    浙江都指挥使李隆就吓尿了,都不敢亲自来拜见,只让亲信送来土特产——杭州大厨烹制的鱼翅。

    “怎么端回来了?”李隆问道。

    亲信禀报道:“王总制吃了一口,说海味不敢多吃,怕闹肚子。”

    李隆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只能把师爷叫来:“先生,王总制吃了一口,又给端回来了。还说海味不敢多吃,怕闹肚子。他什么意思啊?”

    师爷仔细思索道:“恐怕,王总制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既然吃了一口,就表明不会直接翻脸。至于他那句话,恐怕是不信任本地官员,无非是让咱们配合他开海。”

    “开海哪有那么容易?”李隆摇头不已。

    师爷笑道:“不妨表面上配合,至少不能得罪这位王总制。”

    李隆问道:“如何表面配合?”

    师爷说道:“都司可以亲自去拜访,试探一下王总制的口风。”

    “我再想想,看布政司和按察司怎么应对。”李隆说。

    ……

    现任浙江巡按御史叫唐凤仪,正德三年进士,跟杨慎的关系较好。

    历史上,此人官至左都御史,执掌南京都察院,主要有两大政绩——

    第一,巡按浙江之时,当地婚嫁奢靡成风,无论嫁妆和彩礼都要求很高,导致许多未婚夫妻不断推迟结婚。唐凤仪脑洞大开,直接推行限年法令,规定男女加冠、及笄之前必须结婚,以此来刹住婚嫁奢靡之风。

    第二,巡抚四川之时,朝廷对镇雄府改土归流,激得当地土司叛乱。朝廷出兵刚刚平叛,隔壁土司又闹起来。唐凤仪因此上疏,说改土归流让附近土司不安,干脆把流官变成土官。于是镇雄府仍由土司实质统治,叛乱即息,唐凤仪因功升迁。

    杭州府衙。

    知府梁材怒道:“王若虚此人,乃幸进佞臣。他生在贵州蛮荒之地,所作所为亦有蛮夷之风,虽为钦点状元,却如武人行事。他一个开海总督,哪有权力带兵包围钞关查账!若各地督抚皆如此跋扈,那地方政事还怎么做得下去!”

    “梁太守所言甚是,本官定要参他一本!”唐凤仪大义凛然道。

    总督和巡抚,在地方上权力很大,但就怕遇到小小的巡按御史。

    一旦督抚被巡按御史弹劾,那基本是无法继续留任的。除非有重臣硬保下来,否则督抚只有两种选择:第一,直接辞官走人;第二,回京自证清白。

    嗯,还有第三种选择。

    督抚可以回参巡按御史一本,至于下场嘛,督抚和巡按御史双双被查办,而且最轻的处罚都是被贬职。

    整个浙江,只有唐凤仪这种七品御史,可以从制度上威胁王渊。

    一旦唐凤仪上疏弹劾,朝中众臣就可趁机发难。届时,王渊要么辞官,要么回京,要么跟唐凤仪一起被停职查办。

    唐凤仪回到官舍,刷刷就是一篇奏疏,历数王渊在浙江的不法之事。

    相对于唐凤仪的“刚烈无私”、梁材的“清廉正直”,左布政使王绍选择当缩头乌龟,啥事儿不干慢慢观望,反正他刚刚上任一个月。右布政使任鉴则心急如焚,只盼再熬一个月,平平安安回京述职,祈求妈祖保佑别把事情搞大。

    左参政闵楷,右参政刘文庄,出境就非常尴尬了。顶头上司左右布政使,一个刚来,一个要走,都不管事儿的,他们如今惶惶不可终日,生怕王渊脑抽了直接引爆炸雷。

    不管如何,反正杭州的官员,注意力全都被转移了。没几个人再关注开海,都盯着钞关那边呢,已经快忘了王渊是来干啥的。

    ……

    钞关只剩二百军士看管,剩下的火铳兵都调回总督府。

    北关主事喻智,开始做清官干吏。他严肃整顿北关七局,哪个佐吏敢不听话,直接扔给驻留军士,拖去总督府严加拷问。

    关检人员,不再勒索商贾,货物估价只稍高于市价。

    如此,来往客商欢呼雀跃,直呼王渊是青天大老爷,打心里开始信服这位浙江总督。

    紧接着,喻智开始工作改革。

    对那些需要上税不足五钱的船只,简化报关、纳税程序,发给小额报关票,随纳随报,名曰“便民小票”。这个改动,使得整体报关速度快了三分之一,极大方便过往客商,商贾们对王总督更加信服。

    再然后,喻智宣布挪款修路,要把破烂不堪的钞关街重新修一遍。并且不请地方官征发役夫,由北关花钱请人修路,非但于民无扰,还能便利百姓。

    这下不但是商贾,整个杭州城以北,沿河十余里的百姓都高兴起来。

    虽然都是喻智在做好事,但人们又不是傻子,用屁股思考都知道是王渊在背后推动。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都盼着王总督能在杭州多留几年。有王总督镇着场子,大家今后的日子,说不定能越来越好呢。

    老百姓要求真的不高,只做几件实事就能收买民心。

    这个民心,不包括士绅在内。

    “王总制端的好手段啊!”张璁暗中观察数日,对王渊的手段佩服不已,终于现身前往总督府应聘。

299【入幕之宾】

    王渊仔细打量此人,大脑袋,络腮胡,矮个子,小眼睛,竟然有点像午马饰演的燕赤霞。

    “朋友是举人?”王渊问道。

    张璁拱手道:“弘治八年中举,六赴会试,皆不第。”

    王渊瞬间无语,这人参加会试的时间,已经快赶上自己的岁数了,整整考了他娘十八年进士啊!

    张璁也是心中感慨,眼前这位总督,实在太年轻了。而且还是名额稀少的中榜进士,却能扶摇直上做到侍郎位,相比而言,自己一把年纪好像活到了狗身上。

    王渊也不考教学问,直接问道:“朋友对开海如何看?”

    张璁说道:“有利有弊。”

    王渊问道:“利为何?弊又为何?”

    张璁详细说:“浙江之地,官田众多,小民苦不堪言;福建之地,人多地少,百姓生活无着。因此,良家子纷纷弃籍,不顾生死蹈海求活。若能开海,则浙江、福建两省,万民皆可赖此为生,工商亦可因此而盛。于国而言,亦可大大增加商税,令户部财政丰盈可恃。”

    明白人啊!

    王渊只知道张居正,却不知“大明改革之先驱者”张璁。但是,只听这番言论,便肯定是有真本事的。

    张璁又说:“弊端则来自于农事。若开海成功,工商必定兴旺,人民趋利而疏于耕种,桑麻、棉花尽夺良田。则浙江、福建两省漕粮锐减,两省反而需要向外购粮。一旦遇到湖广、直隶大灾,浙江、福建恐怕粮价飞涨,饥馑遍地!”

    王渊点头道:“此言甚是。”

    古代运输成本非常高,外省大量购粮太难了。再加上奸商的存在,若真遇到大灾,不知得饿死多少人!必须弄一个海外粮食基地,并且要辅以武力,否则很难保证开海之省的粮食安全。

    王渊又问:“若欲开海,当如何行事?”

    张璁反问:“王总制可知,浙江最大的海商是哪家?”

    王渊说道:“不知。”

    张璁说道:“浙江最大的海商,都是福建人!因为福建人多地少,而又善于造船,他们才有实力操舟远航。不止是浙江,放眼整个大明,最大的海商乃福清薛氏!”

    王渊有些惊讶,问道:“福清薛氏出了多少进士?”

    张璁说:“百余年来,福清薛氏所出的进士,仅二三人而已。但薛氏与林氏世代联姻,而林氏如果算上旁支,进士已出了数十个!薛氏、林氏之宗脉,不但遍及福建,而且已经扩散到浙江和广东。”

    这些内情,海盗出身的庞健,是不怎么清楚的,还得问张璁这种举人才行。

    王渊问道:“浙江本地就没有海商吗?”

    张璁说道:“有,但不成规模。浙江无论是士绅,还是逃户海盗,但凡想要做海商,都必须去福建订购海船。而福建海船,又被福建大族所控,怎会让浙江海商壮大起来?福建本地豪绅,主要还是做陆商,他们四处收购货物,卖给福建海商远赴日本销售。”

    正德时期的海盗,还真不够看,在豪族海商的打压下,根本无法形成汪直、郑成功那样的大海盗。

    比如天顺年间的福建海盗严启盛,此人乃“澳门开港始祖”,一度纵横南海。即便如此,严启盛也只敢在南海蹦跶,主要从事东南亚贸易,不敢来浙江、福建跟豪族海商抢生意。

    甚至,连海盗组织体系,都是跟福建海商学的,有舶主、船主、财副、总管、直库等职务。

    其中舶主最牛逼,统管航行指挥、船货买卖、疏通官府等等,属于真正的“哒哪”。有些舶主干脆不自己出海,只出钱打造海船,招揽海商、海盗,或者干脆把船租出去收佣金。

    王渊仔细理清思路,又问:“浙江最大的陆上供货商是谁?”

    “宁波杨氏。”张璁有问必答。

    王渊继续打听:“宁波杨氏有何跟脚?”

    张璁说道:“元末明初,整个县都是杨家的。太祖皇帝打击豪右,杨氏礼房一脉直接绝嗣,义房一脉抛家舍业,只剩下几间草房。杨氏族长与夫人,连下葬墓地都找不到,可谓死无葬身之地。甚至被人诬告,连几间草房都保不住,只能再次迁居以租房栖身。“

    王渊唏嘘道:“这个杨家,也算多灾多难了,居然还能东山再起。”

    张璁说:“杨氏虽抛家舍业,却从未丢弃书本,家传《易》、《诗》、《书》,三经皆通,信奉陆氏心学。”

    又是一个陆门心学信徒,好像商人都喜欢陆九渊。

    王渊问道:“这杨家连土地和房子都没有了,他们靠什么谋生?”

    张璁说:“教授私塾,勉强为生。”

    王渊又问:“如何发家的?”

    张璁笑道:“杨氏一门通三经,在国朝之初非常罕见,靠教书就建起了三四进的大宅。他们又遵从陆门心学,于商贾之道颇为精通,以殖货之业便家资充盈。”

    王渊问道:“既然诗礼传家,想必有许多当官的。”

    张璁说道:“宣德年间,杨氏便开始出举人。到景泰、成化两朝,短短二十余年间,杨家出了六个进士,其中三个官至尚书!”

    “嘶!”

    王渊倒吸一口凉气,宁波杨氏恐怖如斯!

    王渊再问:“如今呢?”

    张璁笑道:“说来也奇怪,自弘治朝以来,杨家一个进士也没有,倒是举人出了一大堆。”

    说实话,王渊对宁波杨氏非常佩服。

    这是一个被朱元璋打击到草房都保不住的家族,族长死后都找不到地方下葬。却凭着家传学问,硬生生再度崛起,一门六进士,一家三尚书!

    读书改变命运啊。

    如果能够拉拢宁波杨氏,王渊开海将事半功倍。若是杨氏冥顽不灵,那王渊也不介意做破家总督,让杨氏一族再次回到连草房都没得住的境地。

    王渊突然起身上前,握住张璁的手说:“秉用先生大才,可愿留下为吾入幕之宾?”

    张璁笑答:“固所愿耳。”

    王渊说道:“吾有一重任交于秉用先生,说服宁波杨氏配合开海!”

    张璁问道:“总制打算如何开海?”

    “小小的开,快快的开……”王渊屏退左右,只与张璁详说。

    张璁听完,微笑不已,拱手道:“如此,在下倒有几分把握,就看杨家是否识时务。”

    王渊横霸道:“他若不识时务,我就叫他不得不识时务!”

300【强拆队】

    宁波。

    日湖西,青石桥,杨公第。

    府邸门前,只有一座进士牌坊,因为杨氏三兄弟已经分家,剩下的几座进士牌坊都在主宗那边。

    张璁奉命来到宁波,并未直接去找杨氏族长,而是拜访已经退休的原工部尚书杨守随。

    自致仕以来,杨守随过得十分潇洒。经常穿着葛布野衣,手持竹杖,脚踩芒鞋,与宁波士人结成文会,悠游于山水之间。

    “老爷,温州举人张璁求见。”家仆呈上拜帖。

    杨守随在丫鬟的服侍下,用盐水刷牙,又洗脸完毕,才随口说:“让他等着。”

    张璁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茶水都添了好几回,终于获得杨守随召见。

    “后进末学张璁,拜见贞庵先生!”张璁沉稳作揖,丝毫不显得急躁。

    杨守随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微笑说:“张朋友请坐。”

    张璁并没有坐下,而是递上一封书信。

    杨守随明显有老花眼,把信凑到面前仔细辩查,突然惊道:“张朋友是总督的幕宾?”

    张璁微笑道:“然也。”

    “何不早说,”杨守随更加热情,“快请坐,容老朽把信读完。”

    这老家伙贴着信纸看了半天,心中越看越惊,脸色却始终平静。良久,他慨叹道:“王总制,这是把我杨氏放在火上烤啊!”

    张璁说:“贞庵先生,你我皆为越人,当知开海利国利民。”

    杨守随还在打马虎眼:“老朽已经分家,并非杨氏主宗,张朋友恐怕找错人了。”

    张璁本就是个火爆脾气,被人晾了半个时辰,早憋了一肚子火。他微笑道:“王总制已经在信中陈明利弊,此事对杨氏亦有大利,贞庵先生何必如此推脱。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宁波杨氏已近四十年未出进士,若再如此下去,真能保住宁波第一望族的地位吗?”

    这话让杨守随非常不高兴,当即冷脸道:“杨氏诗礼传家,子孙兴旺靠的是学问,并非祖宗的荫德。”

    张璁问道:“贞庵先生都不跟族人商量一下,就这样一口拒绝了吗?”

    杨守随道:“我宁波杨氏诗礼传家,只是躬耕苦读,不知商贾之事。况且海禁乃大明祖制,怎可贸然违抗?张朋友,且回吧。”

    张璁突然笑起来:“若王总制选择在宁波开海,以信上给出的条件,想必贞庵先生会一口答应吧。”

    杨守随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王渊给出的条件很简单,他将发放“海引”,相当于海商牌照。一份海引,许一艘商船出海,不拘船只大小,时限为五年。

    而宁波杨氏,只要配合开海,能够免费获得三张“海引”。

    如此好事,杨守随为何拒绝?

    因为王渊选择在杭州开海,一旦开海成功,浙江海贸基地必然转到杭州,杨氏将彻底失去在宁波的供货商优势!

    宁波几大家族,世代联姻,关系盘根错节。以杨氏为首共同发展,近乎垄断了海贸供货权,若海贸基地转到杭州,宁波豪族们的利益将受到巨大打击。

    而王渊舍弃宁波,开海杭州,也是有仔细考量的,并非故意给自己增加开海难度。

    在北宋时期,杭州乃是整个中国的海贸中心,杭州港乃是整个东亚最大的海港。直至南宋定都杭州,为了首都的安全考虑,才把海洋贸易中心转到宁波。

    杭州毗邻南直隶,又是京杭大运河的开端。

    若是开海成功,货物运输成本将大大降低,就算河北、山东的商品都能顺河而下,而且不用再跑去宁波重新设立钞关。

    如此便利条件,为何要在宁波开海?

    更何况,宁波有个市舶司,还有个提督市舶的太监。宁波市舶司又负责日本朝贡,上面有礼部这个公婆管着,官面上的阻碍远大于杭州。

    眼见杨守随不识时务,张璁冷笑一声,拂袖而走,威胁道:“三日之内,贞庵先生请给我答复,我就住在宁波最大的客栈里!”

    为何只给三天期限?

    因为王渊赶时间啊!

    古代海运得借助洋流和季风,就拿中日贸易来说,每年只能一来一回。若到了八月底,季风改变,就没法再出海前往日本,而此时已经是六月。

    只剩下两个月,还得花时间集聚货物,王渊没有功夫跟杨氏瞎磨蹭。

    王渊跟杨氏合作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利用杨氏的供货渠道,可以省去很多精力。杨氏实在不配合,也完全可以绕开,只不过多费些功夫而已。

    “宵小之徒,岂有此理!”

    待张璁离开之后,杨守随破口大骂,他居然被一个举人出言威胁。

    三日之后,张璁没有等来答复,五百火铳兵刚好赶到宁波——张璁一个人走得更快。

    守城官兵大惊,喝问道:“你等是何处军士?速速远离城门!”

    袁达立于船头,大喝道:“浙江总督账下游击将军(非正式职务)袁达,率神机营捉拿通倭奸细!速速开城!”

    “有何凭信?”守城官兵问。

    袁达举起一杆挂旗带髦的长枪:“王命旗牌在此,奉皇命可便宜行事!”

    守城官兵无法做主,只得通报主官。

    宁波知府翟唐快马奔至,此人上得城楼,怒火中烧,呵斥道:“便是有王命旗牌,也不得进城肆扰百姓。宁波城内如有通倭奸细,本官自会带人捕之,你等速去!”

    袁达笑问:“宁波杨氏通倭,你敢抓人吗?”

    翟唐大怒:“宁波杨氏,一门六进士,一家三尚书,又怎会做通倭之事?休得胡言!”

    翟唐也是个狠人,他连太监都敢怼。

    市舶司朝贡,往往伴随害民之举。

    比如宁波市舶司,日本按制可携带三船贡品,这三船货物由提督太监征发役夫搬运。老百姓不但没有工钱,还得自带粮食,把就地贩卖剩下的货物,运到杭州去装船北上。每年都有宁波百姓,因为运送贡品而家破人亡。

    历史上,再过大半年,提督宁波市舶司太监崔瑶,就会接着运输贡品而残害百姓。

    知府翟唐不但出手阻止,还把提督太监的心腹王臣活活打死,然后因此被正德下了诏狱。

    这位老兄骨头硬得很,可不怕什么浙江总督,便是皇帝来了他都不会开城门。

    张璁从客栈走到城门内侧,朝着城楼上的翟唐喊:“翟太守,浙江总督府佐吏、温州举人张璁求见!”

    翟唐转身一瞧,没好气道:“让他上来。”

    张璁慢悠悠走上城楼,说道:“翟太守无非是怕官兵扰民,我即刻令城外士卒舍弃火铳,不带兵器进城捉拿通倭奸细可否?”

    翟唐说:“浙江又无战事,哪有士卒进城之理?”

    张璁笑道:“翟太守,城外士卒既然放下兵器,可视为总督府的差员。你难道也跟倭寇有勾结,所以才阻止总督差员进城?”

    翟唐想了想,说道:“好,只要放下火铳,不带兵器,我就允许他们进城!”

    翟唐也有些看杨氏不太顺眼,同时又对王渊心存芥蒂。他把这些士卒放进城,让王渊与杨氏狗咬狗,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可以上疏参一本。

    五百士卒果然放下兵器,只留十人在船上看守火铳,其余全部扛着铁锤、铁钎等东西下船。

    “不是说放下兵器吗?”翟唐质问。

    张璁说道:“铁锤、铁钎并非兵器。”

    翟唐言语一滞,居然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放这些士卒入城,然后亲自一路跟随,看王渊究竟想干啥。

    沿街百姓纷纷避让,见数百士卒并不扰民,于是胆子愈发大起来,竟有许多人跟着去看热闹。

    在袁达的带领下,数百士卒直奔杨氏主宗。

    日湖东,采莲桥。

    足足五道进士牌坊,其中两道还是尚书坊!

    过了牌坊,是一座占地上百亩的宅院,正门牌匾刻着四个大字:大冢宰第!

    冢宰,六卿之首,又称太宰,明代特指吏部尚书。

    杨家显然早就接到消息,杨氏族长杨美盛是个中年人,指着袁达喝问:“此乃大冢宰第,尔等安敢胡来?”

    袁达说:“有人告发宁波杨氏通倭,快快让开!”

    杨美盛气得胡子乱抖:“胡说八道!便是浙江总督,没有陛下之令,没有刑部文书,也不得擅闯大冢宰第!”

    “闯了又如何?你还敢对抗朝廷官军不成!”袁达毫不示弱。

    突然,葛衣芒鞋的杨守随,拄着竹杖而来,朗声道:“让他们进去搜。”

    “叔父……”杨美盛不愿答应。

    杨守随喝道:“让他们进去!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找出几个奸细来。”

    袁达带着数百士卒蜂拥而入,行不多时,便指着府内建筑说:“好啊,重檐重栱,杨家这是要造反,把这房子给我拆了!”

    杨守随本来胸有成竹,听闻此言,也是眼前一黑,几欲当场昏倒。

    杨氏家宅建筑,逾制了……

    问题是,但凡有点权势和钱财的官民,特别是在南方富庶地区,谁家修房子不逾制的?

    袁达继续溜达,突然抬手一指:“居然还有绘藻井,把这房子也给我拆了!”

    藻井可以随便建,但不能雕绘,这是朱元璋规定的。

    不多时,袁达又指着廊房:“此处有五色文饰,都给老子拆掉!”

    杨氏族人气得跳脚,再这样拆下去,还不得把杨家给拆完啊?可偏偏确实逾制了,王渊没有直接抓人,已经算给他们留面子。

    比如绘藻井那玩意儿,只有皇帝和亲王能建,你杨家建绘藻井是想干嘛?

    一路跟来的知府翟唐,见此情形哭笑不得。难怪那数百军士,随手带着铁锤、铁钎进城,原来一早就打定主意玩强拆。

    “张朋友,借一步说话。”杨守随终于看不下去了。

    再不出言制止,拆完主宗的大冢宰第,就该拆他自己的尚书第了。老先生一大把年纪,可不想晚上睡觉餐风露宿。

    这个总督真不是东西,连拆人房屋都干得出来,指不定今后还会做出啥事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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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介绍:
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梦回大明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梦回大明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