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另有所图】
地方豪族,盘根错节。
宁波杨氏,门生故吏遍布全国,在本地更是跟几大家族世代联姻。
但就如张璁提醒的那样,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杨守随已经致仕好几年,在朝堂的影响几近于无。等这老家伙一死,杨家也只能被称为地方望族了,再等那些门生故吏的香火情断掉,杨家的影响力根本出不了宁波。
谁让宁波杨氏,已近四十年没出过进士!
历史上,佛郎机人很快就会来中国,杨氏及其盟友快速丧失供货商地位。无数赤贫搏命的小海盗,以及那些闻见血腥味的两淮商贾,结成利益共同体给弗朗机人供货。于是乎,两淮商人赚得盆满钵满,小海盗也从中渔利变成大海盗。
比如汪直等海上巨寇,便是因此发家!
而宁波杨氏,利润被疯狂侵占。再加上官面上不给力,渐渐就衰落下来,倒是在明末硬气了一把。杨氏子孙,杨文琦、杨文琮、杨文瓒、杨文球、杨文珽、杨文玠、杨秉紘等(这份名单很长),皆在抗请战争中牺牲。。
杨文琦在狱中写诗明志:“生为大明臣,死作大明鬼。铁石或可磨,贞心良独韪。天生七尺躯,罔敢自卑菲。松柏岁寒青,讵曰同凡卉?”随即,慷慨就义!
杨文瓒被救出狱,继续参加抗请斗争,最终再次被捕牺牲。其妻张夫人,大哭一场,又忍住眼泪说:“我夫死于忠分,为什么要哭?”遂请求丈夫的叔祖杨德周,为丈夫兄弟二人作传,杨德周畏惧满清不敢执笔。张夫人鄙之,留下遗书,自尽而亡。
除了那老不死的杨德周,宁波杨氏可谓满门忠烈。
眼下,这些忠烈的祖宗们,却在为自己的家族谋利,甚至不惜为此对抗朝廷。
会客厅里,张璁坐在客位,杨氏家主杨美盛坐在主位。
另外还有陆氏、张氏、方氏、屠氏等家族的代表,宁波豪族今天都汇聚一堂。
陆氏从元代就开始做官,宣德年间开始出进士,祖上出过一个刑部尚书。
有个陆氏子弟叫陆健,居然还跟王渊很熟。王阳明在贵州的时候,陆健是贵州按察副使,经常找王阳明喝酒聊天,王渊也总是跟着蹭吃蹭喝。
不仅如此,杨廷和的心腹、杨慎的好友徐文华,在贵州平叛时嚣张跋扈。这厮不但弹劾总督魏英,还抢夺其他同僚的战功,陆健站出来跟徐文华硬刚,被杨廷和扔去福建当按察副使。在贵州打了大胜仗,一点功劳都没捞到,只是平调转任而已,陆健因此在福建郁郁而终。
另有陆偁,王阳明的至交好友,曾邀请王阳明担任山东乡试主考官。此人在福建打过倭寇,打得福建海盗和倭寇不敢上岸,还是杨守随大哥的女婿。其长子刚刚考中进士,另外两个儿子,不出意外也会中进士。
陆氏子孙,陆宇鼎和陆宇景皆死于抗清活动,两人为了抗清散尽家财。在长江之役中,陆宇鼎是张煌言和郑成功的联络人,直至康熙年间还在密谋反清,最终被捕就义。
其他几族就不细说了,屠氏有个后代很出名,就是拿诺贝尔奖的屠呦呦。
“王总制给出的条件就是这样,”张璁摆明了态度,“五千两银子一张‘海引’。各位只要支持开海,杨家可免费得三张‘海引’,其余各家可免费得两张‘海引’,剩下的‘海引’就得出钱购买了。每家的‘海引’数量,上限是十张,不得多给!”
陆氏家主问:“盐引、茶引,开中可得。这船引也得开中吗?”
张璁笑道:“第一批海引,不必开中。献给朝廷海船一艘,可得十张海引资格,且不设上限。五年后发第二批海引,那就需要开中了。”
方氏家主道:“我们在南方沿海,总不可能给边镇运粮食去吧?”
张璁说道:“不需运粮食去边镇。只要能从海外运回粮食,达到一定数量,就可拥有购买海引的资格。”
屠氏家主问:“我们都没船,上哪儿弄海船去?拿到海引也没用啊。”
张璁说道:“各位拿到海引,可以转卖给福建海商,甚至可以转卖给海盗。当然,你们也可以给海商合作,共同经营手里的海引。”
杨美盛问道:“出海关税是多少?”
张璁说道:“这得细分。比如棉布、瓷器之类,出海税仅有百分之五。其他货物,最高不超过百分之二十。粮食、铜铁、硝土等物品,禁止出海!”
杨美盛道:“张朋友,我们需要再商量一下。”
“可以,限期一日,”张璁又对陆氏家主说,“陆先生,君美(陆偁)与文顺(陆健)二位先生,皆为王总制的尊长。不管事成与否,王总制都请陆先生到杭州一叙。”
“王总制相邀,定然前往。”陆氏家主说。
张璁一走,这些家伙就议论起来。
陆氏家主道:“我觉得应该配合王总制开海。”
方氏家主说:“海禁为大明祖制,就怕朝堂反复。若一两年之后,再度禁海怎么办?”
张氏家主道:“对啊,就怕这个!王总制的意思明摆着,一家最多只给十张海引,就是防止某族独大。还把开海之所设在杭州,也是瓦解咱们宁波人对货物的把控。万一过两年再度禁海,咱们的供货又被杭州、两淮商人分走,到时候就闹得个两头空!”
屠氏家主说:“我们好好做陆上的生意,为什么要去蹚海商的浑水?”
方氏家主说:“如果王总制愿意给二十张海引,那还可以赌一把,十张海引也太少了。”
张氏家主问:“能不能跟王总制谈谈,如果在宁波开海,我张家肯定支持他!”
杨美盛摇头道:“恐怕谈不拢,对王总制来说,杭州多便利啊。”
方氏家主突然说:“要不再拖一年?咱们答应支持开海,也帮王总制联络海商。海商那边可以慢慢谈嘛,到时候就说谈不拢,只要拖到九月份,就没有信风去日本了。”
“到时候可以下南洋。”屠氏家主提醒道。
杨美盛大笑:“下南洋好啊。咱们给海商供货,主要是去日本。如果能借着王总制卖货去南洋,不但没有损失,还能平添一笔财路。”
南洋贸易,基本是福建、广东士绅在搞,跟浙江士绅没有屁的关系。
张氏家主拍手道:“那就这样说定了。明面上支持开海,把时间拖到九月以后,届时就可走南洋的路子!至于日本的生意,该怎么做一切照旧。”
杨美盛说:“就怕南洋的生意不好做,半路上还福建、广东海贼劫道!”
“这倒是个问题,必须跟福建海商合作才行。”陆氏家主说。
屠氏家主道:“先探探福建海商的口风吧。”
这些家伙,既不想丢掉日本贸易的供货权、收货权,还想借王渊开辟南洋商路,好事儿都被他们占尽了。
302【海盗信息】
宁波大族商讨对策之时,金华千户所长官满正,率领麾下三百军士直抵杭州。
满正原本是海宁千户所的副千户,爹爹不疼、舅舅不爱那种,所以被派去押解军械进京。这个差事挺恶心的,完成任务也没啥功劳,出了岔子就得担责任。
估计满正家的祖坟埋得好,半路遇到贼兵包围沧州,他配合沧州知府成功将贼寇击退。接着又被王渊忽悠去打仗,此战竟然阵斩刘六刘七,满正因功由副千户升任正千户。
可惜,满正没有靠山,虽然升官了,却被扔去金华千户所,还不如在海宁当副千户油水丰厚——海宁产盐。
“卑职满正,参见王总制!”满正单膝跪地,心情激动无比。
王渊笑着将此人扶起:“满将军别来无恙?”
满正连忙说:“卑职惶恐,不敢称将军。托王总制的福,卑职忝为金华千户,日夜盼着能随王总制一起上阵杀敌!”
王渊拍拍满正的肩膀,一副自己人的样子,问道:“你带了多少兵来?”
“三百士卒,皆为精锐!”满正答道。
满正麾下的账面部队也就千把人,他估计把能带的都带出来了,好歹凑够三百能战之士。
王渊问道:“你会打海战否?”
满正笑道:“卑职在海宁长大,幼时天天泡在海里,怎能不会打海战?”
“甚好,”王渊颇为满意,“你且在此歇息数日,过几天就去招兵,怎么也要补足一千人!”
满正好奇道:“去何处招兵?”
王渊遥望大海,笑道:“海盗!”
……
如今,浙江北关主事喻智,已经彻底投靠王渊。
浙江南关主事,是王渊从京城带来的张钺。历史上,张钺自己就敢在淮安钞关搞改革,现在有王渊撑腰,只几天时间就将浙江南关牢牢掌控。
常伦那边则有些头疼,他担任钱塘知县,管理着半个杭州城和城外大片乡镇。可新官上任,难免被属官佐吏蒙蔽,至少还得花一个月时间才能把县务理顺。
至于皇帝任命的杭州市舶司提督金献民,杭州市舶司提举何瑭,还有仁和县知县桂萼,此时都还在赴任的路上。毕竟他们之前都在其他地方,从北京发调任公文需要时间,他们接到任命之后才能赶来。
而唐伯虎和庞健,此刻全都不在杭州。
唐伯虎被派往南直隶联络富商,庞健驾舟前去联络浙江海盗。
另有一个叫钟颢的秀才,被派往徽州等地联络富商。还有一个叫宁搏涛的江湖侠客,自称可以招募太湖水匪,并且认识几个湖州富商。
再加上身在宁波的张璁,王渊幕府中人就只这些,其余皆为跑腿的皂吏——十多个弟子没计算在内。
当张璁在宁波豪族的介绍下,开始跟福建海商接触时,庞健已经带着旧部回来复命。
“如何?”王渊问道。
庞健面露羞愧之色:“总制,在下无能,未能说服海贼投效。”
王渊安慰说:“这很正常,不必介怀。毕竟我是官,他们是匪,心头有顾虑很正常。”
庞健犹豫道:“总制,其实有些海贼,还是愿意被官府招纳的,就怕官府出尔反尔,或者招安之后被逼着去送死。因此……因此……”
“说!”王渊道。
庞健说:“浙江最大的海贼团伙,乃定海卫双屿(舟山双屿岛)的陈哒哪,拥有海船十二艘。陈哒哪说,若王总制敢驾一小舟孤身前往,他立即带领部众投靠朝廷。”
“哈哈哈哈!”王渊大笑。
双屿的陈哒哪,属于巨寇严启盛集团的残部后裔。
数十年前,由于浙江、广东海禁严厉,福建反而成为海上走私的天堂。
当时,福建的左布政使、市舶司提举,皆为交趾籍出身。他们贿赂朝中太监,勾结提督市舶司太监,不但在大明境内鱼肉百姓,还对海上走私视而不见,甚至主动参与其中谋取暴利。
严启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逐步成长为中国最大的海盗头子,多次受招安之后又重操旧业。
最后一次,福建水师追击严启盛七天七夜,从广东、福建交界海面,一直追到浙江海面,前后大小十一战。
严启盛大败官军,抓住领军的王雄,杖其三十,扣押三日,然后把王雄放走。还对王雄说:“我罪孽深重,难以做良民。今天放你回去,可对福建三司言明,让他们上报朝廷。若朝廷肯宽恕我的罪责,到时候,你只需孤身驾小舟而来,我就彻底服气了,必定接受朝廷招安。”
王雄好不容易活命,哪还敢孤身回去?
于是严启盛率部前往广东发展,福建也因此成为海禁最严厉的省份。
舟山双屿岛的陈哒哪,爷爷辈儿属于严启盛集团。遭到官军打击之后,就跑来浙江发展,如今已拥有海船十二艘。他们收到王渊的招安令,居然又玩以前那套把戏,让庞健给王渊带话:“只须公驾一小舟来,我辈皆服。”
王渊大笑数声,问道:“你说我敢去吗?”
庞健道:“总制万金之躯,不可轻易犯险。”
“我倒想去会会,”王渊冷笑道,“你说陈哒哪是浙江最大的海盗,若能将其收服,其余海贼自然俯首听命!”
庞健慑服于王渊的豪气,同时又怕王渊出事,只提醒道:“便是总制去了双屿,陈哒哪也不一定会接受招安。”
“总得去试试。”王渊不太相信宁波豪族,不愿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当即,王渊命令弟子宝朝相,暂时代管总督府事务。又让弟子宝朝珍,挪用钞关银两,配合钱塘知县常伦修筑海港。
至于王渊自己,则化妆成平民,与庞健一起出海前往双屿。
海盗的胆子再大,也不敢杀害浙江总督,否则必将遭受无休止的清缴。整个浙江的海商、海盗都要被连累,到时候大家都别做生意了,尽早想想该怎么活命吧。
王渊笃定海盗不敢杀自己,海盗也笃定王渊不敢单刀赴会。
303【单刀赴会】
朱元璋时期,张士诚、方国珍余孽逃窜海上,福建蒙元余孽也逃到海上,再与日本来的浪人合流,这就形成了明代最早的倭寇。
其实力非常强悍,动辄纠结三五万人,每每袭击沿海地区,大明官军防不胜防。
于是,就有了海禁祖制。
舟山群岛,虽然设有两个千户所。但汤和负责浙江防御时,不断抽调舟山士卒,加强浙江沿岸的海防力量。到了明中期,又有大量军户逃亡,如今舟山的卫所军力不足五百。
五百卫所兵能干啥?
舟山地区水域宽广,岛屿众多,早就成了海盗的天堂。
但这些海盗不懂建设,或者说朝不保夕懒得建设。就拿双屿岛来说,零散民居乱七八糟,港口码头能用就行,哪有浙江最大海盗基地的样子?
一架小舟自西而来。
王渊立于船头,腰悬长刀,背挂弓箭,身穿襕衫,头戴方巾,一副儒侠打扮。
庞健摇撸操舟,渐渐接近港口。
早有海盗发现他们,等小舟靠岸,立即将二人团团围住。
“胡兄弟,”庞健抱拳说,“我带浙江总督府师爷王先生来见,烦请向陈哒哪通报一声。”
胡姓海盗大笑:“那个王总督,果然不敢自己来吗?只派一个书生过来。”
庞健说:“王总制另有要务,这位王先生是他的族人,可以代表总督全权行事。”
“跟我来吧,”胡姓海盗觑了王渊一眼,点头说,“你这书生胆子很大,就不把被砍了丢进海里喂鱼吗?”
王渊反问:“砍了我,对你们有啥好处?”
胡姓海盗想了想,笑道:“也对。你是那个王总督的族人,不如把你绑起来要赎金。”
王渊问道:“胡兄认为我值多少钱?”
胡姓海盗伸出三根指头:“做官的都有钱,做总督的就更富裕,绑了你至少能弄到三千两!”
王渊琢磨道:“倒是不便宜。”
“哈哈哈哈!”
胡姓海盗大笑:“你这书生有点意思。来吧,把眼睛蒙上,我带你去见哒哪。”
王渊站在那里全无反抗,任由海盗蒙住自己的双眼,连身上的兵器都被夺走。
被海盗引着往前走,黑暗当中,王渊听到胡姓海盗的赞叹声:“好刀!”
王渊笑道:“我追随王总制数年,在中原杀反贼,在西域杀蛮夷。前前后后,这把刀也沾了两三百条人命,却还没有卷刃缺口,你说这是不是好刀?”
胡姓海盗讶然望向王渊:“就你一个书生,能亲手杀两三百人?”
王渊说道:“这算什么?王总制兵锋所指,军旗所向,已斩杀贼寇数万。就连西域吐鲁番国的国王,都被王总制生擒,抓回北京献给皇帝!”
“斩杀贼寇数万?怕是杀良冒功吧,官军就喜欢这套。”胡姓海盗讥讽道。
王渊嗤笑:“王总制前后生俘数万人,用得着杀良冒功?二十一岁的兵部右侍郎兼浙江总督,你以为怎么来的?”
胡姓海盗张张嘴,没有接话。
不管是海盗还是马匪,口头上对读书人不屑,心里还是很羡慕佩服的。更何况,王渊不但高中状元,还二十一岁就担任兵部右侍郎兼总督,对海盗而言那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片刻之后,王渊被带进一座木屋,胡姓海盗将弓刀呈上去。
陈哒哪本名陈双喜,他爹当年海战获胜,又正巧儿子出生,可谓双喜临门,于是便有了这名字。
陈双喜坐在椅子上,把玩着龙雀刀,随口说:“蒙布解了。”
王渊和庞健重见光明,拱手道:“见过陈哒哪!”
陈双喜笑问:“那位王总督不敢来吗?”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民房,没啥富丽堂皇的陈设,一点也不像海上巨寇的老窝。
王渊扫了陈双喜一眼,此人五短身材,光着膀子,敦实健壮,皮肤被晒成古铜色。脸上、胸前都有刀疤,但没啥刺青之类,一副络腮胡子平添几分威严。
王渊问道:“若王总制亲来此地,陈哒哪真的愿意归附朝廷?”
“海商讨活的汉子,一口一个唾沫,我陈双喜说一不二!”陈双喜斩钉截铁道。
王渊笑道:“陈哒哪,请屏退左右。”
庞健立即退出房间,被门口两个海盗堵住。
陈双喜撇撇嘴,挥手说:“你们都出去,我看这书生想干什么。”
屋内的海盗全部离开,王渊提醒道:“把门带上。”
陈双喜更觉有意思,说道:“听他的,把门关上。”
屋内只剩二人,王渊踱步朝陈双喜走去,陈双喜立即握住刀柄。
王渊伸手抓住一张椅子,拖到对方面前坐下:“你猜,我是谁?”
陈双喜笑道:“听说浙江总督很年轻,你总不能是那位王总督吧?”
王渊拱手说:“陈哒哪好眼力!”
陈双喜笑容一滞,死盯着王渊说:“我不信。”
王渊问道:“关于浙江总督王渊,陈哒哪知道多少消息?”
陈双喜说:“听说十多岁就中状元,带兵灭过刘六刘七,好像还在西域打了一场胜仗。”
王渊笑道:“不是打一场胜仗,而是在西域灭了一国。陈哒哪有没有去过朝鲜?”
“自然去过。”陈双喜道。
王渊突然翘起二郎腿,语气粗鲁道:“老子在西域所灭之国,地盘比朝鲜还大,为我大明拓土两千余里!”
陈双喜皱起眉头,身子也坐得正了些,问道:“你真是王总督?”
“如假包换!”王渊说。
陈双喜突然笑起来,指着王渊说:“你这书生,差点把我唬住了,爷爷可不相信当官的敢来贼窝。”
“那要看当官的是谁!”
王渊眯眼看着对方:
“你的消息很不灵通啊。”
“老子还没考上状元的时候,就敢单骑追杀数百贼骑几十里,一人一马杀了几十个反贼!”
“老子带着两百骑兵出征,第一仗就硬冲万余贼阵,当场俘虏数千反贼!”
“老子带着百多个骑兵,就敢追杀贼军主力,把刘六刘七的脑袋提回去见皇帝!”
“老子带着只训练两个月的几千新兵,就冲破上万老贼,断了几根肋骨还追杀贼首上百里,把贼将齐彦名给生擒回来!”
“老子带着四千兵马,就降服关西十个蒙古部落,千里奔袭吐鲁番王城,将那吐鲁番国王满速儿生擒回北京!”
“你这破贼窝子?也配被老子放在眼里?”
“要么归顺朝廷,要么把老子杀了。老子是皇帝最亲信的大臣,杀了老子以后,别说是你,浙江、福建、广东的海商海贼全都要给老子陪葬!”
陈双喜张大了嘴巴,傻愣在那里,不知该怎么接话。
304【海盗的追求】
眼前这个年轻书生,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里。
看似毫无正形的样子,却如岳临渊、眸深似海,陈双喜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头猛虎。
明明是在贼窝里,明明是自己的主场,明明此人赤手空拳,而自己手里握着长刀,可陈双喜还是被那气势给震住了。
气势,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杀气,就更玄。
几十年的老屠户,便是双手空空,也能吓得恶犬不敢叫唤。
而王渊身上不仅有血腥杀气,还有兴师灭国的霸气,有寒窗苦读的书卷气,有身居高位的权贵气。这些气质结合在一起,便是生杀予夺、睥睨众生的豪迈气概,在那瞬间压得陈双喜有些喘不过气来!
“锵!”
陈双喜下意识抽出宝刀,起身指在王渊额前,平缓情绪之后怒道:“你这鸟官,真以为爷爷不敢杀你吗?”
王渊依旧坐在椅子上,笑道:“听说你祖上跟着巨寇严启盛混,严启盛全盛之时,福建、广东皆为其地盘,你可比得了?”
陈双喜还举着刀,不敢砍出去,也不愿收回来,答道:“严祖一代英豪,海上讨饭吃的谁能跟他比?”
王渊换了个更好发力的坐姿,说道:“当时的福建,从布政使到都指挥使,从士绅到豪强,全都无视朝廷海禁。为什么偏偏是严启盛被官兵数次征讨,而其他官绅豪强却屁事没有?”
“因为你们这些当官的,跟地方豪族勾结!”陈双喜都没意识到,他全程被牵着鼻子走,王渊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王渊笑道:“严启盛实力发展太快,已经挡了福建士绅豪强的财路。那些官兵,就是福建士绅主动招来的,利用朝廷剪除生意场上的对手!而你陈哒哪,已经是浙江最大的海盗,你若敢继续壮大实力,等着你的就是严启盛的下场!”
陈双喜说:“我就十二条船,碍得了谁的事?”
“你一辈子都只满足于十二条船吗?”王渊发问,“我听说,隔壁的李哒哪,已经有八条船了。再过几年,他会不会比你船多,会不会来吞并你的船队?你是等死,还是继续买船做大?你做大之后,会不会引来官府?”
陈双喜说:“浙江都司卫所,老子全都喂了银子的!”
王渊笑道:“都司卫所的官兵真信得过?你挡了士绅豪族的财路,他们随便使点劲,官兵还敢不动手吗?严启盛当年逃到广东,把广东官场都喂饱了。结果呢?朝廷直接下旨,限期剿匪,畏敌不前的武官直接杀头。那些广东官军,收银子时有多利索,出海剿匪就有多凶狠!你喂的银子,难道比严启盛还多?”
“我……爷爷我大不了逃去日本!”陈双喜开始胡扯。
王渊质问道:“逃去日本有用,严启盛为什么不去?”
陈双喜盯着王渊看了半晌,思绪百转千回,他想一刀把这总督砍了,又或者绑票之后索要赎金。可思来想去,他还是不敢动手,别说杀一个总督,便是杀一个都司都是大罪,都会引来朝廷疯狂清剿。
嘉靖朝以前,海盗跟官军关系微妙。
沿海卫所武官,都是拿了孝敬银子的,一般情况下不会主动剿匪,而海盗也不会劫掠沿海百姓。
只有海盗挡了士绅财路,官军迫不得已之下,才会奉命跟海盗打仗。海盗如果遭到官兵清剿,也会破罐子破摔,沿海到处抢劫,迫使官兵疲于奔命。
平常时候,海盗做生意就能赚钱,武官躺着收孝敬银子,吃饱了撑得才会乱来。
嘉靖年间倭寇肆虐,正是因为朝廷破坏了这种平衡。突然海禁变得严厉起来,沿海居民难以求活,纷纷去当海盗为生。海盗团伙因此兵员充足,又被官兵不断清剿,索性伪装成倭寇烧杀抢掠。
王渊如果在嘉靖朝当官,他绝对不敢单刀赴会,那些海盗可不管你是什么总督,便是首辅来了也一刀砍死!
“你走吧!”陈双喜把刀放下。
王渊反客为主:“我若回杭州,必定倾浙江之水军来剿你!”
“你敢!”陈双喜大怒,又把刀抬起来。
王渊笑道:“你可以试试。”
陈双喜气得把刀一扔,郁闷道:“你他娘的究竟想怎样?”
王渊说道:“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率众归附朝廷,我给你一个武官当当;第二,送我两条船,你带着剩下十条船做海商。是朝廷允许的海商,我给你发放海引文书,你跟你的属下,全都可以落籍双屿岛,全都可以踏踏实实做良民!”
“真的?”陈双喜明显问的是第二种选择。
王渊好笑道:“老子冒死前来,就是为了逗你玩?要不是老子暂时缺船,才懒得跟你这个海贼瞎扯淡!”
陈双喜追问:“朝廷真的要解除海禁?”
王渊说:“只在杭州开海。你的那些船,今后想要做生意,也必须到杭州装货,否则老子还是要把你当海盗剿。”
陈双喜又问:“做了良民海商,还能不能有炮?”
王渊说:“原则上当然不许,当每一张海引,我都会配合发一张义勇文书。你们只要在海上,就是大明义勇,允许你们有铳炮,但不许带上岸。还有,不得攻击有海引的商船!”
陈双喜再问:“有税没?”
王渊说:“出海税,最低半成,最高两成。茶叶、生丝、棉布、瓷器这些大明特产,都只征收半成出海税。铜铁、粮食之类,禁止出来。你运货回杭州,还有入海税,最低一成,最高三成。如果能运粮食回来,直接免税!”
陈双喜仔细思考利弊,发现直接从杭州装货,即便要给朝廷纳税,他也比以前赚得多。当即态度大便,搓手笑道:“王总督,这生意做得,你可不要哄我啊。”
王渊说:“你爱信不信,第一批海引,我暂时只发一百张。你不来,自然有别的海贼来,错过这次机会可别后悔。”
“还,我肯定来。”陈双喜已经打定主意,全副武装前往杭州湾,见识不妙就直接跑路,便是领海引、装货都只派几个心腹下船办理。
嗯,得多拉几家海盗一起去。万一官军设下计谋,自己这十二条船,困在杭州湾可不好出来,至少得纠集三十条船去装货!而且,还不能一起进杭州湾,必须留几条船在外警戒,防止被官军给包了饺子。
想到这里,陈双喜说道:“王总督,附近岛上海盗,我可以帮你招揽。”
王渊来者不拒:“还是那个条件,献上一艘船,我给五条船的海引。船若是不够,可以几家凑钱,按照船价直接给银子。”
陈双喜连忙问:“那我可以不给船吗?我给银子。”
“不行,我现在缺船,你的船又多,”王渊低声笑道,“陈哒哪,做官总得捞点好处,本官也想跑船赚银子啊。你献我两艘船,包括水手和火炮,我的船跟你一起去日本。有钱大家赚嘛,今后肯定特别照顾你。”
这话说得够直白无耻,却让陈双喜更加相信王渊的诚意。
王渊突然问:“浙江最大的海商,可是福清薛氏?”
陈双喜点头道:“薛氏的船确实最多,他们在福州南台船厂有路子。但要论商船最多的,还是漳州人。漳州海商没有谁一家独大,你一条船,我一条船,抱团起来一起出海。向东可以去日本,向西可以下南洋,他们两边的海路都吃。严祖(严启盛)当年的老巢,便是设在漳州月港。反正吧,无论东海、南海,都是福建佬说了算,谁叫人家有船呢。我手里银子是够了,买船还得慢慢等,要是浙江能造海船就好了。”
浙江也能造海船,但都是些近海船。
永乐年间,浙江制造的海船数量,比其他省份加起来还多得多!可惜这些船不能进行远洋航行。
王渊告诫说:“你尽量帮我招揽附近岛屿的海盗,在钱塘潮之前一起来,随便哪天都可以,但最好是七月中旬以后,我得帮你们找货源啊。一定要一起来,然后一起出航去日本,我怕福建海商在海上拦路打劫。”
陈双喜笑道:“王总督就放心吧,福建海商还是很规矩的,他们出海都是为了求财,不可能来招惹咱们海盗。”
“那可说不准,”王渊担忧道,“我这次在杭州开海,肯定要断一些福建海商的财路。就说这么多,我走了。”
陈双喜亲自把王渊送到码头,在王渊登船离去之后,身边来了个师爷模样的家伙,职务乃是这群海盗的财副。
“哒哪,你真要归顺官府?”财副问。
陈双喜摇头说:“不是投靠官府,是从海盗变成良民,今后能够正大光明出海。”
财副惊道:“能有这种好事?其中必定有诈!”
陈双喜说:“我也觉得有诈,但人家总督亲自来一趟,怎么也得给点面子相信几分。到时候都打起精神,去杭州那边试试看,见势不妙立即就走。”
“我觉得够呛,官府肯定是想把咱们诱进港口!”财副琢磨道。
“总得赌一赌,我爷是海盗,我爹是海盗,我不想儿子也当海盗,”陈双喜也是有追求的,“若真能化为良民,我曾孙儿辈,估计就能考科举了。到时候考个进士,跟这总督一样做大官,岂不是美得很!”
305【报喜】
仁和知县,是肥缺,即便它附郭府城。
桂萼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有贵人相助,辞官之后重新被任命为仁和知县。
投桃报李,桂家在江西,全力支持王阳明剿匪。
桂萼带着两个随员出发,紧赶慢赶,终于在七月初抵达杭州,然后被迫在北关数里外停下。
堵船了……
桂萼来到甲板,发现自己乘坐的官船,跟隔壁一艘商船紧挨着,还得靠蒿杆来防止两船相撞。
“便是杭州富庶,也不可能这么多船吧!”桂萼惊讶道。
隔壁商船也站着一人,笑着说:“这位官爷,王总制在杭州开海,苏松和湖州的商贾都在往杭州运货,这撞到一起可不就堵住了吗?”
桂萼更加想不明白:“你们找到出货船只了?就敢直接把货运来。”
那商人笑道:“但凡是出海货物,截止钱塘潮到来之前,过北关时的关税都可减半。便是王总制找不到海船,大家也不亏嘛。”
这话只说了半截,剩下半截是:如果王渊弄不来海船,没法从杭州出海,那就联络本地收货商,悄悄走私去海上,反正里外都能省去一半关税。
桂萼点头说:“王总制倒是奇人,居然能令商贾信服。”
那商人说道:“换成别的总督,咱们自然不敢信,可王总制不一样。从南边来的商队都说,自从王总制到了浙江,无论南关与北关,全都没有了敲诈勒索之事。而且还革新报关手续,发给便民小票,现在过钞关可快得很。来往商贾都说,王总制是好官啊,能留在浙江不走就好了。”
桂萼是借王渊复出的,而且还跟王渊是同科进士,如果不存在巨大矛盾,他今后都得跟着王渊混下去。
眼见王渊来浙江之后,短短月余就立威立信,桂萼顿时就觉得这位盟友靠谱。
嗯,也不能说盟友,别人已经当了兵部右侍郎,而他自己还只是一方知县。在外人看来,桂萼就是王渊的党羽,怎么辩解都洗不去这层关系。
桂萼的第一任职务,便是在浙江当知县。第二任职务,还是在浙江当知县,只不过他辞官没有赴任而已。
对于浙江的情况,桂萼还是有所了解的,知道必须开海才能养活浙江百姓。
即便王渊不出声,这家伙也会请求开海,而且是在嘉靖朝倭寇最严重的时候提出开海,还希望把漕运改成海上运输。
桂萼跟那商贾闲聊一阵,看到沿河正在修路,而且民夫一个个有说有笑。
只看那些民夫的精神面貌,桂萼就知道并非强行征派的,多半是王渊花银子雇老百姓修路。
至于银子从哪儿来?
眼前不是有个钞关嘛,王总督肯定把钞关给霸占了,真他娘的胆大包天!
可谁让王渊是佞臣呢。
浙江巡按御史唐凤仪的弹劾奏章,已经通过大运河飞快送到京城,这家伙还自掏银子让官差加急赶路。
朝堂吵作一团,科道言官化身泰迪,逮着王渊疯狂攻击,甚至有说王渊想谋反的。
首辅梁储也亲自上阵,请求皇帝取消开海之令,赶紧把王渊给召回京城,浙江已经被王渊搞得民怨沸腾了。
对此,朱厚照假装听不到,把弹劾王渊的奏章全部留中。
而且朱厚照理由十足,对着内阁、六部官员一通臭骂,让这些家伙别来扫兴——庄妃生了,一下生俩,龙凤胎。
在梁储、石玠等人疯狂怼王渊的时候,王琼、陆完等人纷纷进贺表,请求皇帝赶紧立太子。
然后把礼部也牵扯进来,顺便招来钦天监官员。
钦天监的阴阳官说,不能马上立太子,至少得等百日之后,否则于皇子而言不吉利。
其实就是古代医疗条件不好,婴儿容易夭折,平安活过百日才算保险。不管是给皇子起名,还是立皇子为太子,都得等到皇子百日之后。
在朱厚照的痛斥之下,满朝文武全部收声,提前准备立嗣活动,甚至让刑部到时候大赦天下。
皇储乃国本,开海算个屁!
在正式册立太子之前,王渊都可以在浙江随便瞎搞,朝堂不会再出现弹劾他的声音。
桂萼一直等到天黑,终于过了钞关——王渊延长了关检时间,以前钞关吏员只工作大半天。
幸好杭州不设宵禁,否则桂萼还得在城外过夜。他带着随员进城,一路上商旅如织,运送货物的独轮车更是不绝如缕,街道两旁到处是小摊小贩,酒楼食肆更是热闹非凡。
这都已经入夜了啊,居然比其他城市的白天还热闹!
“果真是杭州天堂!”桂萼咋舌道。
桂萼问路来到仁和县衙,拿出官印文书之后,立即被请进县衙之内。
一个年约三十许的士子迎出来:“桂知县,鄙人蒋信,字卿实,正德五年举人,乃王总制之弟子。桂知县久未到任,在下斗胆暂代职务,还请桂知县海涵!”
“哪里,有劳了。”桂萼心中更加惊讶。眼前这个读书人,明明已经中举,居然屈身给王渊做弟子,还千里迢迢跟来浙江开海。
蒋信拿出一本册子,交给桂萼说:“桂知县,县衙事务已经理顺,佐官属吏不论是谁,都不敢阳奉阴违。至少在大事上,他们不敢阳奉阴违,不听话的已经被罚去修建港口了。钱粮方面,上任知县埋下不少坑,账册我已经让人清理出来。”
桂萼翻着递来的册子,越翻越是心惊,里面写着各佐官属吏的姓名、性格、出身、社会关系等等。
“卿实兄大才!”桂萼抱拳说。
蒋信笑道:“都是先生教的,让我们平时做事,先理清头绪、抓住矛盾,最好能将细节整理成册。”
桂萼感慨道:“难怪王总制年方及冠,便能够身居高位,不惟武功惊人,便是文治也才干超卓!”
蒋信拱手道:“既然桂知县赴任,那我就该走了。告辞!”
“我送卿实兄。”桂萼热情无比的将蒋信送出门。他这人脾气不是很好,但恩怨分明,蒋信帮他把县衙理顺,不知省去桂萼多少功夫。这知县做得太爽了,上任就可发号施令,桂萼自然是感激莫名。
明日定要好好拜会王总督,将这开海事宜给做好!
桂萼送走蒋信的时候,一个男子疯狂奔向总督府。被带进去之后,男子跪地拜倒,却是王渊的家仆:“恭贺老爷,夫人有喜了!”
王渊接过家信,还未看罢,便笑容满面:“辛苦你跑一趟,有赏!”
305【控制杭州】
“王总制!”
“子实兄!”
桂萼再次见到王渊,顿感唏嘘,仿佛又回到京城殿试的时候。
他寒窗苦读十余载,在江西那科举大省杀出重围。适逢刘六刘七祸乱京畿,皇帝出题考教治国安邦之策,桂萼奋笔疾书写了一堆改革意见。
结果,很扯淡。
桂萼只考得三榜进士,而同样论述改革的王渊,竟然一举夺魁高中状元!
传胪那日,奉天殿前唱名,鸿胪寺卿引王渊独占鳌头,而桂萼只能跟其他进士跪在后面。接着东出长安门,大伙儿都被吏员带着离开,唯独王渊由顺天府尹亲自引出城外。
那风光场面,让正德六年所有进士,都牢牢记住王渊这张未脱稚气的脸。
数年过去,这张脸更加成熟,颔下已有青色胡渣,举手投足间更带着几分威严。
桂萼与王渊见面,说及一番当年趣事,比如琼林宴上某某当场呕吐,某某又忘了把进士服归还给国子监等等。
一来二去,两人亲近许多。
“子实,这次还有位同年来杭州,咱们且去一同宴饮。”王渊笑道。
桂萼自然从善如流:“王总制请!”
两人出得土地庙,骑马进入城中,沿途不时有当地百姓主动问候。
桂萼感慨道:“王总制来杭州不足两月,竟已尽收此地百姓之心。”
王渊笑着说:“我也没干什么。只是在北关修路,在城东建港,不许征一个役夫,花足银子雇百姓做工,工钱一日一结不曾克扣而已。咱们那位同年更厉害,居然仗杀浙江镇守太监的义子,令这杭州城的秩序为之一肃!”
“那位童年是?”桂萼问道。
王渊解释说:“原大理寺评事常伦。此君文武全才,嫉恶如仇,在大理寺断案得罪权贵,被贬到地方去做州判,我便把他带来杭州做了钱塘知县。”
“我辈中人也!”桂萼顿生同命相连之心。
朱元璋虽然定下各种规制,但并未限制民房高度,只要有钱有技术,修多少层楼都可以。
今日要去吃饭的地方,名叫“望潮楼”,足足四层高,站在顶楼可以越过城墙观赏钱塘大潮。
“王总制,里边请!”就连那店小二,居然都认识王渊。
王渊随口介绍:“这位是仁和桂知县,你们的父母官。”
店小二连忙说:“原来是县尊老爷当面!”
王渊来到最顶层,点了些好酒好菜,对桂萼说:“我私人请客,不动公家银子,今日一醉方休。可惜没有鱼翅,那玩意儿必须提前预定。”
桂萼说:“海味珍奇,须渔夫下海搏命,不吃那一口也罢。”
二人聊不多久,常伦终于来了,还有南关主事张钺,以及北关主事喻智。
王渊重复介绍一番常伦的事迹,又介绍其余三人:“这位是仁和知县桂萼,字子实,曾任丹徒知县,清查田亩,打击豪绅,因此忤了上官,被调任青田,怒而辞官。这位是浙江南关工曹张钺,字豁德,以清廉著称,曾带兵守城杀退反贼。有当地富绅怨之,绑了他去吏部诬告,堂前验查随身之物,惟一箱书、一袋粮而已。这位是浙江北关户曹喻智,字子真,也是清廉得很,一天所收关税,抵得上前任大半个月!”
众人立即碰杯,互相引为同道知己。
只有喻智羞愧难当,其他三人是真清官,他则是被逼出来的清官。
一番畅饮,王渊开始说正事:“豁德,南关该改改了。以前只收木材类关税,今后效仿北关收税。从南边来的货物,若只运到杭州出海,那就收税之后,发给他们专门的过关文书。若是北上的货物,则一切照旧,不在南关征税。”
张钺担忧道:“恐怕户部不同意。”
“工部同意即可。”王渊早就跟户部尚书石玠撕破脸了,虽然他们都没怎么打过照面。
南关由工部分司管理,北关由户部分司管理,所得税银也进各自的仓库。因此工部也是有钱的,有些时候兴修水利,需要工部自己拨款,然后找户部再拨一笔。
王渊现在给工部平添无数税银,工部尚书李鐩那糊涂蛋,估计做梦都想喊王渊一声爸爸。
嗯,李鐩就是河南黄河决口,责怪河道总督祭错了神那位。而且,李鐩自己就是河南人,老家被淹了不思筑堤,居然让河道总督祭祀河伯。
王渊又对喻智说:“子真,你的任务,就是管好北关,天王老子想伸手,都叫他滚得远远的!”
喻智还能说啥?当即拱手道:“定不负王总制所托!”
王渊最后对常伦、桂萼说:“明卿兄,子实兄,你们二位要守好港口。杭州港分辖于钱塘、仁和二县,我怕自己回京复命之后,会有人在港口胡来,你们的压力很大啊。”
桂萼道:“我与明卿兄压力倒是不大,开海之关键,在于杭州市舶司提督和提举。”
王渊笑道:“市舶司提督是陛下钦点的,乃右副都御使金献民。这位老先生是四川人,跟海商没什么牵扯。而且他御史出身,巡按过云南、顺天,按察过天津、湖广、贵州、山东,还巡抚过延绥,这些地方可都不省事儿。他来提督杭州市舶司,我是比较放心的。”
事实上,金献民是杨廷和党羽。嘉靖大礼议,百官哭谏,便是这家伙和徐文华一起倡导的,政治头脑实在堪忧。
但既然皇帝亲自任命,王渊总得给朱厚照几分薄面。
真正能让王渊安心的是何瑭,他说:“杭州市舶司提举是何瑭,曾在经筵上大骂陛下是昏君。他也主张改革,赞成开海一事,有他提举市舶司万事无忧。”
“那就好!”桂萼松了口气。
既然是敢当面骂皇帝的改革大臣,又有王渊在朝中顶着,那开海之事便稳了,不会因王渊离京半途而废。
有了这些人事安排,杭州就算被王渊控制了。
可惜南关和北关的主事,一年就得一换。
等张钺和喻智离任之后,王渊还得跟吏部尚书陆完讨人情,至少要在今后两年选对人。等过三年,杭州开海自然能形成一批既得利益者,到时候他们会主动出力维持局面,王渊就不用再事事操心了。
现在,只需要搞定浙江都指挥使李隆!
浙江虽然不能造远海船只,但有技术修补船只啊。福建所产海船多用杉木,两三年便破烂不堪,须得时常修补才行,而浙江的造船厂都归浙江都司管辖。
不但如此,浙江都司及卫所,全是海上走私的获利者。必须分给他们好处,今后才不至于破坏开海局面,这些都绕不开浙江都指挥使李隆。
李隆那家伙,自从第一天拜见王渊之后,现在都藏起来不说话了。
酒足饭饱,王渊返回土地庙,唐伯虎突然来着个寡妇来求见。
307【请纳小女为妾】
唐伯虎年轻时交游广阔,在南直隶可谓无人不晓。
便是他被夺去功名,也经常成为江南士绅、豪商的座上客。主要是收钱给人写墓志铭,或者作画给士绅富商祝寿,这属于他的生活来源之一。
南直隶那边海禁管得严,海商、海盗几乎已经绝迹——数十年前,海盗被逼得走投无路,干脆联合起来攻打崇明岛,结果被官兵杀得屁滚尿流,残余势力全部逃入浙江海面。
说实话,若非南京有六部小朝廷,在南直隶开海是很舒服的。
当地士绅肯定支持开海,因为他们的货物,必须运到浙江才能搞走私。
这里的苏州、常州、松江、太仓等州府,手工业非常繁荣发达,全国货物都能走水路运至。若能在长江出海口建港,从运输成本而言远好于杭州,而且此地还有大型造船厂!
可惜,南京太碍事了。
那里的小朝廷一堆养老官员,遇事儿非常积极,就指望着能立功升迁调走。王渊若跑去南直隶开海,烦也给烦死,整天的精力都得拿去跟人争斗。
王渊的全盘思路,是先在杭州开海,用巨额关税堵住百官的嘴。然后再陆续开放广州(广东)、漳州(福建)和登州(山东),再陆续开宁波、福州、潮州、天津等港口,最后才能轮到南直隶的上海!
在整个北方,最好的港口并非天津,而是山东的登州。
便是福建、浙江海商,若要前往日本贸易,都得在登州登岸补给,那里是洋流和季风的必经之地。从登州出发,借着洋流与季风,最快三天就能到日本!
闲话休提。
且说唐伯虎成为幕僚之后,直接被王渊派往南直隶,对那里的士绅豪商说:“浙江王总制要开海了,已经联络好海船,你们只需把货物运到杭州就能卖掉。而且在钱塘潮来临之前,杭州北关的通关税减半,过期不候!”
刚开始,苏松豪商还不相信。
渐渐就有北上的商旅传来消息,说王总督来浙江以后,浙江钞关不再克扣勒索。好嘛,商贾们闻风而动,管他能不能开海,先把货运去杭州再说,至少能少交一半的通关税。
这两年,由于天津棉布价格低廉,江南棉布已经丧失大片北方市场。也就还能在山东、河南卖货,根本卖不进河北,更别提什么山西、陕西了(陕西市场主要被四川、湖广棉布霸占)。
江南棉布在北方滞销,间接促成浙江走私更加猖獗。他们生产出来的棉布,总得找一个地方销售,国内不行只能放眼于海外。
就这样,大量货物云集杭州,根本就没有足够的货栈储存。只能堆在还未建成的港口附近,用防水布遮盖保管,王渊派了火铳兵每天巡逻保护。
唐伯虎圆满完成任务,顺便带了个寡妇回来——江阴首富徐家的当家人杨氏,徐霞客的曾曾祖奶奶!
杨氏的亡夫叫做徐经,与唐伯虎乃是至交好友。
正是拜徐经所赐,唐伯虎卷入科举舞弊案,终身仕途无望,两家也因此断了联系。
但唐伯虎早就对这些看淡了,他年轻时跟文征明闹翻,前几年也已经重归于好。杨氏托请来见,唐伯虎也没有拒绝,便把这寡妇带来杭州。
“江阴徐家未亡人杨氏,见过总督老爷!”杨氏盈盈下拜。
王渊扫了一眼杨氏,徐年半老,风韵犹存,心想难道跟唐伯虎有一腿?当即问道:“你有何事见我?”
杨氏说道:“请大人屏退左右。”
王渊顿时就笑了,这话他前几天跟海盗说过。把其他人都挥手叫走,王渊道:“说吧。”
杨氏说:“妾身膝下有二女,长女已近及笄之年,温良贤淑,才貌尚佳,愿嫁与王总制为妾。嫁妆有良田五百亩、官山十亩、民山十亩、滩涂二十亩、草场二十亩,请王总制笑纳!”
如果王渊答应,这便是良妾了,身份地位比香香高得多。
王渊没有直接拒绝,而是问:“你有什么要求?”
杨氏说:“妾身有三子,请王总制代师收徒,次子与幼子皆拜入阳明公门下。另外,请赐天津织布机,若事成,徐家织布厂所得利润,愿每年献于王总制一成。”
“你一个妇人家,倒是打得好算盘,”王渊忍不住笑道,“你这是公然贿赂本官?”
杨氏说:“实乃情非得已。妾身苦撑家业,难以为继,须得贵人相助。”
王渊嘀咕道:若再纳妾,家里葡萄架子就该倒了。
“王总制说什么?”杨氏没有听清。
王渊道:“你若真想嫁女。我有一徒,名叫黄煦,与你的长女年龄相仿,他爹是两淮巨贾黄崇德。”
“多谢王总制指婚!”杨氏立即答应。
黄崇德在江南还是很有名气的,这厮靠山东棉花发家,近些年染指两淮盐业生意,算是徽商染指盐业的先驱人物之一。
而徐家虽然号称江阴首富,但自从徐经死后,早就不复从前风光,家产已经被侵吞近半。若能与徽商黄崇德联姻,而且还是王渊的弟子,那徐家也算找到了靠山,不用再怕亲族兄弟勾结官员继续抢夺家产。
王渊突然道:“天津织布机,我可以给你。到时候,我们两家在江阴建厂,我占股四成,徐家占股六成,棉布交给黄崇德销售。如何?”
杨氏大喜:“谢王总制提携!”
杨氏是听说王渊官声很好,而且本身就很有钱,才敢跑来献女求关照的。换成别的官员,她可不敢这样做,万一家业全被夺走怎么办?
而天津织布机,在江南纺织行业被传为神器,若能得到这个技术,徐家的产业也能慢慢恢复。
王渊同样不吃亏,天津这几年都没法开海,必须在江南才能对外销售。他想把商业触角伸到江南,就得跟本地大族合作,而江阴徐氏就是很好的合作对象,一个寡妇当家掀不起什么风浪。
至于大型织布机技术,一旦传到江南,肯定会泄露出去。但北方市场不会受此影响,运河沿途钞关拦在那里,天津的棉布成本永远更低,不怕这些江南棉布竞争。
王渊对织布机外传无所谓,甚至有意而为之,他是站在全国层面,希望提升中国的整体纺织技术。这玩意儿可以促使棉纺业大兴,促使江南士绅急于开海外销,对中国远洋贸易是有巨大帮助的。
唉,朱厚照啊,老子可是为你的江山操碎了心!
308【抄家,杀人】
“先生,海宁出事了!”还没把杨氏打发走,突然有弟子前来禀报。
王渊挥手让杨氏退去,问道:“何事?”
弟子说:“海宁渔民暴动,把建港工地给围了。”
王渊问:“曹知县呢?”
弟子说:“曹知县在审案,渔民还请了状师。”
“不会是告我吧?”王渊笑问。
“正是。”弟子道。
呵呵,堂堂浙江总督,被海宁渔民集体告上县衙了。
明代的余杭县,位于杭州城西边,跟后世的余杭区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余杭区的大片土地,此时归仁和县管辖,向东接壤海宁县。
王渊规划的杭州港,建在仁和县边缘地带,经过水位探测,港口必须占用海宁县地盘,并且占地面积还不小!
明摆着,拆迁工作出了问题。
海宁知县名叫曹珪,湖广黄冈人,正德六年进士,跟王渊乃是同年关系。
对于王渊在海宁建港口一事,曹珪非常配合,而且是报复性配合。他被海宁士绅百姓恶心得想死,如今借着王渊的威势,趁机狠狠敲打自己治下的刁民。
“余,险邑也!俗枭而善讼,豪魁伺持长吏,长短一字为忤,即千方诬诋。故为邑长于斯者,往往以坐法去,即不坐法去,亦必抵狱。”
上面这段话,翻译成白话文即:余杭县,是一个凶险的地方。民风剽悍而擅长打官司,地方豪强喜欢跟知县作对。受一点小小的损失,就千方百计向上告发,甚至是诬告。在余杭县担任知县,往往被刁民告发而撤职,如果不被撤职的话,那一定是进监狱了。
余杭如此,钱塘如此,海宁也是如此!
常伦担任钱塘知县,第一个月就被搞得焦头烂额。第二个月终于发狠,直接仗杀镇守太监的心腹,终于把那帮喜欢打官司的刁民镇住。
现在,海宁县又开始闹幺蛾子。
海宁县衙。
一个四十多岁的状师,站在县衙大堂问:“县尊,敢问官吏挟诈欺公、妄生异议、扰乱成法者,该当何罪?”
曹珪笑道:“当斩。”
状师问道:“敢问浙江总督王相公,可在官吏之列?”
曹珪笑道:“在。”
状师再问:“敢问海禁可是成法?”
曹珪笑道:“是。”
状师立即说:“浙江总督王相公,强征滩涂、民房以建海港,致使海宁百姓无家可归,海宁县内物议汹汹,海禁之策难以维持。是否当斩?”
曹珪笑得更开心:“本官无权审问王总制,你来错地方了。按察司也无权干涉王总制办事,你应该去找巡按御史告发。”
状师昂首挺胸,立于县衙大堂:“既如此,我只好状告县尊。你身为本县父母官,只知屈从于上官,不思维护治下百姓生计……”
“告得好!”
曹珪猛拍桌子,挽袖子说:“陈秀才,我忍你很久了。开海乃当今圣上之令,岂能说是扰乱成法。你刚才说的都是谤君之言,好大的胆子,给我往死里打。打死勿论!”
状师被皂吏按住,脱去裤子,当场开始打屁股。
“啪啪啪!”
一连打了二十余棍,状师只是冷笑,曹珪被气得发抖。
负责打屁股的那两个老吏,技艺非常精湛,看似打得狠毒,其实只伤及皮肉。这些吏员,竟跟状师是一伙的!
“没吃饭吗?”
曹珪大怒,亲自下堂,抢过棍来,使劲全身力气敲打。
“啊!”
状师终于叫出声来。
老吏连忙把曹珪拦住,劝道:“县尊,你对着腰这样打,会把陈秀才脊梁打断的。”
曹珪怒道:“放开,本县就是要把他脊梁打断!”
主簿突然出声:“把人轰出去吧。”
皂吏立即将状师叉出,而曹珪从头到尾被拦着,竟被主簿和皂吏给控制了。
“好,很好!”曹珪死盯着主簿。
主簿毫不畏惧,反而威胁道:“县尊,你别忘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曹珪冷笑:“有王总制担着,我还怕那些刁民诬告?”
曹珪刚刚上任不久,便被哄着收了孝敬银子,从而被抓住把柄当傀儡。这货还有点道德追求,虽然小贪小赃,却不愿违背原则,更性格刚烈不愿受人摆布。
士绅豪族越是拿捏他,曹珪心里就越不痛快,这次仗着有王渊撑腰,发誓要狠狠的一雪前耻。
曹珪此刻瞪着主簿:“你等死期已至。快让开,本官要去海边视察!”
堂堂知县,已在海宁做官两年,却连个心腹都没有,以前请的师爷早被他辞退了。曹珪居然得自己去牵驴,然后骑着驴子往海边跑,正好看到王渊带一百士卒抵达工地。
“王总制,下官来迟!”曹珪上前拜见。
王渊笑道:“不迟。”
大概有六七百个渔民、农户,扛着鱼叉和锄头堵在工地,甚至一些被雇来修港口的工人都在闹事。
王渊骑马过去,厉声说道:“我在海宁所征之民房、所占之滩涂,也不过涉及百余户人家,为何有如此多人阻拦建港?难不成都是他们的亲戚?补偿银子已经发下去了,足够你们买地建房,真当我不敢杀人吗?领头的是谁,站出来!”
“我!”一个渔民举着鱼叉说,此人袒露胸膛,生得极为健壮。
“可敢过来?”王渊问。
那渔民走到王渊马前:“有何不敢?总督也得讲道理!”
“锵!”
只听长刀出鞘声,一道刀光闪过,龙雀刀已重新入鞘。
头颅飞起,血柱冲天,此人站立依旧,竟在数息之后才倒下。
王渊问道:“还有谁要跟本官讲理?”
“杀人啦!”
那些闹事百姓终于反应过来,惊恐大叫着四散而逃。
王渊问:“曹知县,你觉得是何人所指使?”
曹珪说:“无非陈、查两家,还有……”
“还有谁?”王渊问。
曹珪说:“还有海宁千户吕英。海宁县走私猖獗,杜千户与士绅、豪商勾结,从中牟利无数,他们是反对开海的。”
王渊颇为稀奇:“一个千户就敢跟我对着干,跟海宁卫指挥使无关吗?”
曹珪说:“海宁卫的治所在海盐县,靠贩私盐就能吃饱,他又何必反对王总制开海?”
王渊冷笑一声:“曹知县,带我去抄家吧,本官正愁银子不够用。”
曹珪顿时背心冒汗,哪有动辄就抄家的,而且抄家银子也不能直接挪用啊。
以什么罪名抄家?
违制,谋反!
江浙地区的士绅和富商,有一个算一个,百分之百建筑违制,而且穿戴也肯定有问题。
朱元璋规定,农民可以穿绸、绢、素纱和棉布,商人只能穿绢和棉布。农民之家,但凡有一人经商,全家都不准穿绸和纱!而那些富商,哪个不是满身绫罗绸缎?
王渊亲自带兵前往海宁县城,根本不给陈、查两家转移财产的机会。
在清代“一门三阁老,六部五尚书”的海宁陈家,在清代“一门十进士”的海宁查家,直接被王渊一股脑儿给抄掉!
这两家,目前有人在朝当官,不过就那两三个而已,并且官职都不怎么高。
王渊也不便直接杀人,只把家中浮财都抄走,然后把人全部收押,让浙江三司官员慢慢头疼去吧。
抄了这两个士绅家族,王渊又直奔吕衙街。
整整一条街,全都是吕家的,一个千户竟然如此富裕!
“好啊,很好,”王渊冷笑不已,下令道,“把吕衙街给我全部查封!”
曹珪阴恻恻道:“县城以东十五里,有个吕衖庄,那里才是吕家的祖宅所在。”
王渊大喊:“儿郎们,随我荡平吕衖庄!”
曹珪双手握拳,咬牙冷笑,心想:姓吕的,你也有今天,叫你对本官呼来喝去!
(明天四更,今天没了。)
309【吓退众官】
海宁吕氏,先祖吕子材随朱元璋征濠州升百户,先祖吕聚随朱棣靖难而升副千户。
虽是海宁副千户,却把正千户压得抬不起头!
两年前,江西土匪入寇浙江,副千户吕忠带病出征。遇贼突袭,吕忠亲手杀二贼,溪中落马被乱枪戳死。因此记功,弟弟吕英袭位升正千户,原来那位正千户则被调走,海宁就此成为吕家的天下。
一个小小的世袭千户,而且刚被升为正千户两年,居然能掌控地方?
因为吕家控制了海宁县的走私,不仅是海上远洋走私,还有路上的海盐走私,海宁也是可以产盐的!自从几十年前,海宁正千户绝嗣之后,吕家就已经把控地方,外调而来的正千户根本玩不过吕家,现在干脆自己做了正千户。
海港工地闹事,便是吕家安排的。
海宁县衙告状,则是陈家和查家安排的。
只要怂恿百姓闹事,激起“民变”,官府只能被迫让步。别说海宁知县,就连不听话的巡盐御史,都被他们生生逼走过——浙江三司收了不少好处,配合起来天衣无缝,外来官员要么同流合污,要么灰溜溜滚蛋。
王渊在港口杀人,吕家的眼线早就回来通报。
很快,又有人惊慌跑来:“老爷,王总督抄了陈家和查家!”
“真抄了?”吕英大惊。
他庶出的弟弟吕焕,也是惊恐交加,不敢置信道:“陈家、查家可是有进士在朝,还有不少举人为官,这王总督怎能说抄就抄了?他哪来的权力抄官宦之家!”
报信之人说:“那王总督只是抄了浮财,并未抄走房产和土地,陈、查两家的人都被扣押。还有,咱们吕衙街的店面也全部被查封,王总督正带兵前去吕衖庄。”
吕衙街又叫吕衙巷,是一条贯通县城南北的街巷。
情急之下难免查封错误,吕家产业只占半条街,而王渊把整条街都给封了。
沿街店铺被封倒还罢了,听说王渊要去抄吕家祖宅,吕英惊得直接跳起来,吕家上百年积攒的银子可全堆在那里!
“快召集军士,跟我走!”吕英连忙下令。
吕焕劝阻道:“兄长,那是总督,你若私自带兵回家,正好给他查抄吕家的借口!”
吕英怒道:“他还要什么借口?他查封吕衙街有屁的借口!”
吕焕负责吕家的生意,也负责结交官府士绅,心思比吕英活络得多。他说:“先等李都司(都指挥使李隆)、唐御史(巡按御史唐凤仪)和刘御史(巡盐御史刘栾)的回信!”
回信很快就来了。
一个家仆回来禀报:“老爷,李都司说他是武官,这种事情他管不了。”
吕英大怒:“王八蛋,收银子时胃口大得很,遇到事情就当缩头乌龟!”
又有两个家仆回来禀报,一个说:“唐御史打算上疏弹劾!”另一个讲:“刘御史说,建港未占晒盐滩涂,此时他也管不了。”
“很好,很好!”
吕英气得浑身发抖,他一个千户,哪敢独自对抗总督?都是事先商量好的。
直至现在,吕英终于明白过来,他被那帮当官的给耍了。那些都司和御史,把吕家、陈家、查家当枪使,利用他们试探王渊的手段。
若王渊的反制措施稍显软弱,杭州城那帮高官就会顺势进攻。
结果王渊直接抄家,把李隆等人吓得懵逼,立即弃卒保车当瞎子,根本不管吕家的死活。
……
浙江右布政任鉴,已经平安离任。
新任浙江右布政使汤沐,此刻刚刚坐船来到杭州。都还没办完交接手续,就听说王渊以违制、谋反的罪名,把海宁两大家族给抄了,人全部扣起来扔给浙江三司。
“飞扬跋扈,简直飞扬跋扈!”汤沐愤怒不已。
从外地一起跟来的师爷,劝谏道:“沂乐公,咱们刚开浙江,此事千万不要插手,这位王总制可是个煞星啊!”
汤沐也是个不怕死的,弹劾过太监,弹劾过国公,还因为触怒刘瑾而贬官。他震袖道:“正是因为刚来浙江,与此地全无干系,这件事我才好去管。走,跟我去海宁县!”
师爷将汤沐拉住:“沂乐公,你糊涂啊。你是刚到任的右布政使,都还没来得及跟左布政使通气,你去蹚这摊浑水作甚!便是去了,也不过得一个刚直之名,难道还能阻止王总督乱来?你已经被贬过两次官,若是插手此事,怕要被贬第三次官。”
汤沐大义凛然道:“伸张道义,维护法纪,贬官又何妨,便是下狱也不怕!”
师爷低声说:“王总督不是太监,也不是勋贵。他是正经的状元出身,又有讨贼灭国之功,听说诞下皇子的庄妃,也是他献于陛下的。若得罪他而贬官,这辈子恐怕再也不能复起了。”
汤沐愣了愣,来回踱步思索,突然说:“我路途劳顿,水土不服,想来是病了,估计要卧床休养两三个月。有人来见,一概推掉,布政司的事务,就劳烦先生代理一二。”
师爷立即说:“吾为公之幕宾,自当竭力效劳。”
嗯,新上任的浙江右布政使,就此生病卧床数月。而且病得不轻,谁来探访都不见,一应公务全部交给师爷打理。
……
“他安敢查抄官宦之家?”浙江左布政使王绍惊骇莫名。
左参政闵楷说:“王总督虽状元出身,行事类同阉党,已经不要脸面了!”
右参政刘文庄说:“又有何法?唐巡按的弹劾奏章,早已经送到京城,泥牛入海没有半点消息。巡按都制不住,更别提我们这些下官,按理我们都得听总督的命令行事。”
杭州知府梁材这位大清官,听说王渊把海宁望族给抄了,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他在北关拿了不少银子,把柄还捏在王渊手里呢,生怕王二郎顺手把他扔去按察司。
至于巡盐御史刘栾,吓得直接跑去海盐县视察,估计几个月都不会回杭州。
按察使原轩、按察副使刘瑞,双双病倒,不理政务。
浙江漕粮总督徐廷光,跟开海没有屁关系。听说了王渊的“暴行”,害怕自己被溅一身血,火速离开杭州,前往湖州视察漕粮收运情况。
两浙盐运使吴大有,也飞快前往嘉兴府。他收过吕英的孝敬银子,不敢再留在杭州办公,生怕太碍眼了招惹王渊。
浙江都指挥使李隆则装聋作哑,跑去西湖别宅住下,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一时间,浙江与杭州官员,病的病,走的走,瞎的瞎,聋的聋,竟然无人再敢跟王渊接触。
唯有浙江提学使徐蕃站出来,这位以前是李东阳的人。因为触怒刘瑾,差点被廷杖打死,事后又削职为民。在江西做参议时,还成功镇压过土匪,这是真不怕死的。
徐蕃站出来的原因很简单,他是浙江提学使,而王渊扣押的陈、查两族之人,有许多都是秀才,甚至还有举人!
这家伙快马奔往海宁县,而王渊早就出城去捅吕家老窝。寻不见正主儿,徐蕃便对留下来看守的士兵大吼:“便是建筑违制,亦该付有司审理,王总制有何权力滥用私刑?别的我不管,陈、查两家有功名的人,必须全部释放……快让开,谁敢拦我!”
310【吃人不吐骨头】
海宁只有一个千户所,军田已经被吕家霸占大半,便是那些百户都没剩几亩田。
海宁军户,要么逃亡,要么跟着吕家搞走私。
吕衖庄附近的居民,全部都是军户,有一个算一个,家家皆有走私犯!
王渊分兵看守陈家、查家和吕衙街,只带了一百士卒前往吕衖庄。刚到此地,就被那些军户给围住,其中不乏老弱妇孺。
这就很有意思了。
吕家明明疯狂侵占军田,甚至侵占军户的私田,然后逼着这些人去搞走私。吕家应该是他们的仇人才对,可王渊带兵而至,他们居然主动站出来保护吕家。
只因,他们必须跟着吕家讨饭吃,吕家倒了他们也没活路。
一百士卒纷纷举起火铳,对准这帮可怜的刁民。
王渊扭头问曹珪:“曹知县,你说我敢下令开火吗?”
曹珪还真怕王渊抽风,连忙劝道:“王总制,此等刁民愚钝,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王渊面色一冷,喝道:“上药!”
从京城带来的一千火铳兵,这些日子都在操练。虽然因为火药短缺,无法进行实弹射击,但纪律性却大大提高。
听到王渊的命令,一百士卒行动整齐,有人拔出腰刀警戒,有人快速填充弹药。
“举铳!”王渊再喊。
火铳再次抬起来,这次可是装了弹药的,那些军户下意识后退。
王渊骑着高头大马,直接走向庄园大门,沿途军户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抬头仰望那气派的庄园正门,王渊感慨道:“我本以为,宁波的士绅官员会最先闹事,没想到居然是海宁县一个小小千户。他娘的,这庄园怕是比我在北京的宅子都大,吕家这千户住在里边也不怕折寿!抄吧,就凭这庄子,没证据也可以抄,这叫巨额财产来历不明。”
“王总制且慢!”
海宁千户吕英快马奔来。
这家伙也是狠人,居然袒露上身,背上绑着荆棘。在马儿奔跑之间,后背已被棘刺扎得血流不止,但吕英却眉头都不皱一下。
王渊回身问道:“你是何人?”
吕英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海宁守御千户所正千户吕英,拜见总督!”
王渊顿时就笑了:“负荆请罪?你小说话本看多了吧。”
吕英说:“卑职有罪!”
“何罪之后?”王渊问。
吕英说:“卑职升为海宁千户,却管制不严,致使刁民冲击海港,误了王总制的开海大计!”
王渊质问:“刁民为何冲击海港?”
吕英说:“刁民愚钝顽劣,可能是误信谣言。”
王渊指着庄园大门:“你这庄子又是怎么回事?你每年俸禄几何?”
吕英额头冒汗说:“此宅乃愚弟经商所置。”
吕焕也跟来了,叩拜道:“海宁守御千户所军余吕焕,拜见总督!”
王渊觑了一眼吕焕:“看来,你是一个经商奇才,听说吕衙街整条街都是吕家的?”
吕焕连忙说:“半条街。”
王渊一副为难的样子,嘀咕道:“本督把陈、查两家都抄了,总不能厚此薄彼,唯独放过你吕家吧。要不,勉为其难也抄一下?”
瞧瞧,这是人话吗?
吕英浑身直冒冷汗,吓得四肢发软。
杭州城里那帮官员,为啥一个个吓得不敢说话?
因为王渊不讲道理!
按照正常流程,即便有人闹事,也不过抓几个刁民而已。接下来还得慢慢审,寻找证据揪出幕后主使者,但无论案件怎么审理,都绝对抓不到吕、陈、查三家的把柄。
因此,这些家伙有恃无恐,竟敢跟一省总督对着干。
谁曾想,王渊不按套路出牌。
根本就懒得审问闹事者,也懒得去找什么证据,直接拿陈、查两家开刀,都不怕自己抄家抄错了对象。
普天之下,哪有这样做官的?
吕英和浙江一众官员,完全被王渊给吓傻了。他们终于彻底明白,王总督脑子有问题,是一条逮谁咬谁的疯狗,不可以常理而论之。万一把这条疯狗惹急了,很可能见人就乱咬,于是纷纷退避躲闪。
但吕英退无可退,因为王渊带兵要抄他的祖宅。
这次,得下血本了。
吕英稽首长跪,屁股撅得老高,这姿势代表彻底顺服。额头挨在地面好一阵,吕英终于抬头:“王总制,能否借一步说话?”
“走吧。”王渊冷笑。
吕英背着沾血荆棘,躬身为王渊牵马,从庄园大门进入。
进去之后,王渊突然说:“有话就讲,休得拖延。”
吕英只得屏退左右,低声道:“王总制,五千两银子。”
“你这是贿赂总督?”王渊冷笑。
“一万两!”吕英咬牙说。
王渊笑得更欢:“你这千户很有钱啊。”
吕英哭丧着脸:“三万两!王总制,不能再多了,卑职就这么些。”
王渊眯眼瞧着此人:“听说海宁有盗贼出没,吕千户可知详情?”
“或许,可能有吧。”吕英硬着头皮说。
王渊叹息道:“吕千户,我知道你不容易,可天底下谁又容易呢?皇帝死活要开海,朝廷百官拦不住,我也实在拦不住。我奉皇命来杭州开海,本地士绅官员皆反对,你等武官也来闹事。我心里的苦,又向谁说去?”
吕英噗通跪地:“卑职一定竭力帮助王总制开海!”
王渊点头赞许道:“很好,你起来吧。”
吕英这是走投无路了,杭州官员将他卖掉,他只能死中求活攀附王渊。或许,还能求得一场大富贵呢!
听王渊语气和缓,吕英心头大喜,陪笑着站在马前仰望总督。
王渊又说:“本督虽为文官,但讨贼灭国,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心里其实更向着咱们武将。跟那些窝囊贪财的文官,咱尿不到一个壶里。”
这话让吕英顿感亲近,觉得王总督比那帮文官实诚得多。
王渊再说:“为了开海。本督前些日子,单刀赴会去双屿岛,已经说服陈哒哪归顺。”
吕英大惊:“陈双喜招安了?”
王渊点头道:“陈双喜还是很听话的,他答应进献海船十艘,自己只留两艘。说是想讨个武职,而且盯上了海宁千户的位子。那可是十艘海船啊,本督实在难以拒绝,只能请吕千户让让位子。”
吕英顿时如坠冰窟,那王八蛋陈双喜,居然想用十条海船,换咱海宁千户的职务。难怪王总督这般蛮横,想来早就打算借机行事,把他吕家给连根拔起!
吕英再度跪下,连连磕头道:“王总制,卑职愿变卖家产,献给朝廷五万两银子!”
王渊摇头说:“我不要银子,我只要海船。”
吕英哀求道:“王总制,卑职真没有海船,只不过睁只眼闭只眼,收一点海盗的孝敬银子而已。”
王渊立即冷脸:“收几个孝敬银子,你就能置办这么大的家业,贯通海宁县城的吕衙街,你一家就占了半条街?你当本督好糊弄吗?有多少海船,我全要了,其他一分银子也不拿你的。”
吕英瘫坐在地,两眼无神,痴傻了许久:“卑职只有两条海船。”
王渊笑道:“船上的水手我也要,到时候一问,就知道你有没有藏私。”
吕英彻底瘫软:“三条船,真没了。”
“事不迟疑,今天就把船交来吧。”王渊逼迫道。
陈、查两家,就是给吕英供货的,这吕千户亲自下场当海商。
而且吕家刚刚把三条海船修缮完毕,如今正靠在岸边,只等货物齐备了便出海。这个时候出海是最便利的,半个月左右就到日本,花些时间把货卖给日本商人,再在日本收货装船,就立即可以借着季风回航。
现在全便宜了王渊,船都不用修理,甚至有一船货物已经送到岸边。
王渊把千户满正叫来,让他带三百浙江士卒,一起前往吕家的私港去收船。
“便是这里了。”吕英垂头丧气,指着海边的三艘船只说。
唉,破财消灾吧。
只要能保住海宁千户的职位,靠贩卖私盐也能吃饱,等哪天再花银子去福建买船。
吕英现在没别的想法,只求保住世袭武职。
不行,不能这样得过且过,必须奋发图强拼一把。吕英咬牙道:“王总制为开海辛苦奔波,卑职敬佩万分。海宁县城十家店铺,海宁城外两百亩地,另有白银五千两,愿献与王总制!”
这家伙,想抱王渊的大腿,想继续往上面爬!
王渊目视满正接收三条海船,突然怒喝:“好个吕英,不但以权谋私,暗中勾结倭寇,竟还敢贿赂本督!三艘海船,还有一艘船的货物在岸上,证据确凿,你还能狡辩不成!”
“啊?”吕英有些懵逼。
“锵!”
一道刀光闪过,吕英人头落地。
四下人等全被镇住,王渊喊道:“吕英勾结倭寇,私藏海船,妄图拘捕,已被本督诛灭。满千户何在?”
满正立即跑来,单膝跪地:“卑职在!”
王渊说:“你赞代海宁千户之职,立即去收拢吕英的部下。”
“卑职领命!”满正大喜。
虽然都是千户,但海宁千户可值钱得多。
311【表面顺服】
本该卧病在床的右布政使汤沐,此刻正喝着小酒,感慨道:“果真见血了,师爷料事如神!”
师爷给汤沐满上一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王总督选择霸道,那就肯定不会只做样子。吕、陈、查三家,必须有一家被拿来开刀。陈、查二氏皆为官宦世家,杀他们牵扯太大,那吕千户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汤沐好笑道:“何止啊,杀掉吕千户,杭州城里不知有多少官吏能松口气。”
“确实。”师爷点头道。
宾主二人正喝得起兴,突然有家仆递上信函。
汤沐读罢函件,啧啧赞叹:“这王总制好手段!”
师爷问道:“何事?”
汤沐说:“王总制邀请浙江三司主官,前去陈、查两家做个见证。这两家的银子,他暂时一分都没动,都封存起来派专人看着。三司主官去了以后,要帮忙清查抄家银两,签字画押之后挪用来修建港口。其实,也不能说抄家,穿住违制,罚银而已。”
“就是罚得有点多。”师爷笑道。
“哈哈哈哈,”汤沐大笑,“确实有点多,听说把陈、查二氏的浮财都抄完了,便是地窖里的银子都被翻出来。”
抄掉两个官宦世家的浮财,比杀一个千户麻烦得多。
别看浙江官员都被吓住,等王渊一离任,必然是铺天盖地的弹劾奏章。巧取豪夺士绅家产,便是一个巨大罪名,王渊把浙江三司都喊去见证,便是为将来自辩做准备,反正账目摆在那里随便查。
其实吧,只要王渊不倒台,豪夺士绅家产算个屁!
别说地方士绅的产业,人家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在京城就敢玩这种把戏。
前两年,朱厚照不是把自己的乾清宫烧了吗?太仆寺少卿赵经负责重建,贪污工程款无数,如今正在被疯狂弹劾。
等赵经一死,钱宁就强逼赵经的正妻、子嗣全部扶柩出殡。然后趁着赵经下葬,家中无人主持,将赵家的姬妾和家产悉数霸占。这操作把满朝文武都看傻了,但除了三两个言官,也没人敢公开站出来说个“不”字。
遇到不讲道理的强横人物,文官们都非常识时务,只敢记在小本本上,等着以后寻机打落水狗。
……
“吕英死了?”李隆问道。
总督府差役说:“死了。”
李隆突然义愤填膺,拍桌子道:“死得好!这狗贼,我早怀疑他跟倭寇有勾结,没想到他如此丧心病狂,竟然自己就有三条海船!”
差役递上公函:“我家总督说,海宁守御千户所极为紧要,如今千户空缺,恐为倭寇所趁。因此举荐金华千户满正,暂时兼代海宁千户之职。”
李隆说:“满正我是知道的,他以前就在海宁当副千户,对海宁军务非常熟悉,由他暂代乃不二人选。只是,任命地方千户,需要都督府、兵部和吏部的批准,我一个浙江都司没这么大权力。”
差役道:“我家总督说,不用李指挥为难,只是请都司用印报备而已,总督自会将此事呈报朝廷。”
“好说,好说。”李隆笑道。
不管是请浙江三司配合查抄财产,还是请浙江都司报备满正暂代职务,都属于走流程而已。王渊抄家杀人时虽然莽得很,事后补漏子也非常积极,顺便把三司官员全都拉下水,到时候胡乱攀咬谁也脱不了干系。
李隆现在肺都快气炸了,却不得不陪着笑脸照办,他在浙江北关有把柄捏在王渊手里,更怕吕英死之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就如右布政使汤沐所言,吕英一死,浙江许多官员都要松口气。但同时,那些官员也心怀忐忑,不知吕英有没有供出谁来,有没有留下行贿账本什么的。
送走总督府差役,李隆叹道:“这个王总督,简直如狼似虎,就没见过这么狠的文官。”
师爷从屏风后面走出,幽幽说道:“此人一旦失势,必定不得好死,他太不讲规矩,得罪的人太多了!便如那刘瑾一般,气焰滔天号称立皇帝,一朝得咎便千刀万剐。”
李隆哭笑不得:“我哪等得到他失势?只求他早点离开浙江,否则这都司是没法当了。我现在都睡不好觉,生怕这厮突然带兵杀来,给我安一通罪名,然后稀里糊涂没了脑袋。”
师爷说:“不至于如此跋扈。”
……
一箱箱财货,从查、陈两家搬出。
两族子弟怒目相向,却无人敢做声,毕竟吕千户尸骨未寒,眼睛都还没闭上呢!
王绍、汤沐、原轩、李隆、闵楷、刘文庄、刘瑞……一众浙江三司官员,被王渊请去配合“抄家”。哪里的建筑违制,全都被指出来,此案板上钉钉,三司官员必须签字,汤沐这种“生病”的也得过来签字。
签字之后,大家才是自己人。
如此,众官顺服,皆支持开海,至少表面如此。
唯独浙江提学使徐蕃,被王渊扔得远远的,懒得跟这家伙打交道。这厮明知自己不会杀士子,非要挺身而出彰显存在感,无非沽名钓誉、邀名买直那一套。
数日之后,杭州市舶司提督金献民、杭州市舶司提举何瑭陆续到任。
何瑭依旧是那副德行,孤傲清高得很,谁都不给好脸色。
金献民则要圆滑得多,时常跟地方官员喝酒,但也仅此而已。他知道皇帝一心开海,又害怕自己犯众怒,于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既不支持也不配合,反正当几年糊涂官便回京述职。
这两人一到,王渊立即召集众官开会。
破土地庙,总督府内。
王渊直奔主题道:“开海之利,仅是收税就能获资巨万。我离京之前,便与陛下议定了章程。海关税收,户部得五成,地方三司共得三成,剩下两成全部充为内帑(皇帝私房钱)。诸位,可有异议?”
“此法甚好!”
王绍和汤沐这两位布政使,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他们一个来浙江也就三月,一个来浙江还不足半月,跟浙江地方牵扯不深,能分到海关税收自然属于意外之喜。
原轩、刘瑞等按察司官员,则是不悲不喜。他们以前收过许多孝敬银子,开海之后换个方式捞钱而已,海禁与否跟他们关系不大。以前抵制开海,纯粹是拿人手短,收了银子被地方士绅裹挟。
现在王总督直接来硬的,地方士绅已经不敢冒头,这些官员也就顺水推舟不管了。
最郁闷的乃是浙江都指挥使李隆,以前不管哪家海商海盗,都要给地方卫所孝敬银子,而地方卫所又要分出一部分来孝敬他。不仅如此,海商、海盗若想在浙江修补船只,也得跟卫所打交道,因为造船厂都是卫所开办的,李隆同样可以在里头抽红利。
现在,全完蛋了,开海之后找谁孝敬去?
李隆是一个武将,连跟王渊掰手腕的资格都没有。若撕破脸来,王渊想动浙江三司级别的官员,肯定第一个拿他李隆开刀。
唉,官不聊生啊,李隆只能暗自叹息。
王渊说了一番关税问题,突然言道:“我打算在港口附近设牙行,半官半私,由杭州府派属官管辖。但是,官方只有监督之权,没有定价之权,更不得胡乱插手牙行事务!”
杭州知府梁材这位大清官,早就被拿捏得没有脾气。他今天只打算旁听,没想到自己也能分得好处,顿时惊喜道:“监管何事?”
王渊解释说:“铜铁、硝土、粮食等物,坚决禁止出海,杭州府属官负责监督牙行是否收纳违禁品。还有,我打算在杭州设平准仓,海外运回的粮食,必须首先卖给官仓,以此来平抑受灾时的粮价,朝廷也好就近赈济百姓。”
何瑭捋胡子道:“王总制考虑周到。杭州一旦开海,肯定粮食减产,有了平准仓可保百姓口食。”
王渊对梁材说:“杭州府一来要监督牙行,查抄牙行的违禁品。二来负责收粮,防止大灾之时,海外所得粮食被卖与私商渔利。梁知府,此事事关重大,你需好生选派官吏任用。”
梁材连忙道:“定不负王总制所托。”
“牙行”有中介的意思,有时也兼收获与卖货的职能。
牙行有官牙与私牙之分,私牙自不必解释,官牙得说道说道。比如宁波市舶司,无论是日本运来的货物,还是日本带走的货物,必须全部交给市舶司的官牙处置。卖多少钱,买多少钱,也全凭官牙的一张嘴,许多时候甚至强买强卖。
因此,不论是卖货给日本使者,还是卖货给海商海盗,商贾们都不愿跟官牙打交道,而是通过宁波几大家族进行货物收散。
浙江北关,在正德年间没有牙行。
但很有意思的是,在另一个时空,海禁最严的嘉靖朝,北关附近直接兴起数十家私牙——全是为海盗服务,有些牙行干脆就是海盗开的。
如今杭州港外一大堆货物,杂乱不堪,必须有大型牙行进行管理。今后什么货紧俏,什么货可能滞销,牙行都可以通知各地客商,如此有的放矢才能带来更高的海贸利润。
王渊在杭州讨论着创建牙行,宁波的官牙则在商量怎么把开海搞黄。
杭州开海,损失最惨重的是宁波市舶司提督太监崔瑶!
312【祝融】
常三贵是仁和县的农户,但那两亩薄地根本不顶事,他只能靠海吃海,以打渔为生。
长子死于海难,次子身患残疾,长女已经嫁人,次女和幼女……尽皆溺毙!
从成化朝开始,南方就流行溺死女婴,其中尤以江西和浙江为最,这同时也是百姓生活最艰难的两个省。
早在成化年间,就有御史奏报朝廷,说浙江的温州、台州、处州三府百姓,生下女婴之后往往溺死。皇帝召都察院奏对,都察院官员回答说:“此弊不独这三府,浙江的宁波、绍兴、金华,乃至福建、江西、南直隶皆如此。”
弘治十年,永嘉知县汪循说:“嫁女之家赀妆之具,动至千金,售产倾资,习不为异,病不能嫁者,多致育女不举。”这是把溺死女婴的原因,归结为嫁妆给太高。
万历年间编的《温州府志》,也说当地虽中产之家,嫁女也必须给足嫁妆,生下女儿多抛弃。
又有记载:“俗嫁女破产,虽富族亦多不举女,有逾四十不能妻者,虽其良族亦率以抢婚为常事。”
这已经不是养不起的问题,而是嫁不起女儿,连富庶之家都选择溺死女婴。
此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明末,明末思想家陈确的母亲就说:“我生平不做负心事,惟二十四岁产一女,溺之,至今为恨。”
也难怪咱们前面说的浙江巡按御史唐凤仪,会强行制定浙江男女结婚年龄。男的二十岁,女的十五岁,就必须婚嫁,违者法办。有官府命令,给不出嫁妆的家庭,也能顺利把女儿嫁出去。
常三贵就是这般,为了嫁女儿,当年几乎破产。
即便亲家也是寻常农户,但嫁妆不能寒碜,否则要被笑话得抬不起头。他东挪西凑,还卖了一亩薄田,又跟人下海捕捞鲨鱼,总算凑够了八两银子的嫁妆。
幸好,次女和幼女早已溺毙,否则就该轮到常三贵去跳海了。
可惜长子死于海难,次子的脚也瘸了,没法靠娶媳妇把嫁妆收回来。
“三贵,过来搭把手!”工头喊道。
“诶,来了!”常三贵快步跑去。
常三贵的破房子和薄田,全都属于拆迁范畴,并非用于建海港,而是建货栈和修路。他身家清白,又是拆迁户,因此被雇来做工人。
也不干别的,就是帮着卸货,然后看管整理一下货物。
货栈还在修建当中,有一片空地被划出来,用竹竿搭起简易竹棚,即将出海的商品全都堆放于此。
听说各地客商把总督府给围了,因为总督许诺的海船迟迟不到,而钱塘水师又在巡逻打击海盗,这些商贾害怕自己的货物卖不出去。
在常三贵心目中,王总督是个好官。
好官显而易见,常三贵家里被占的薄田,全部按照良田价格赔偿,而且王总督还安排了工作。他自己捞到货栈的差事,妻子被招去给士卒浆洗衣服,工钱一天一给,日子比以前好过得多。
可惜啊,儿子是个不省事的!
家里的拆迁赔偿款,竟被儿子拿去输个精光,还倒欠好几十两银子。这叫常三贵怎还得起?
儿子已经被扣下了,限期三天交钱赎人,否则就要扔进海里喂鱼。
不过,对方给了条活路。只要常三贵照办,不但抹去那几十两赌债,还能获得一百两赏银,甚至承诺给他儿子安排一桩婚事。
“三贵,你去哪儿?快出门领工钱了!”以前的邻居李四喊道。
常三贵吃了一惊,回道:“来了,来了!”
常三贵出去排队领完工钱,悄然转身回去,因为人多没被发现。
天色渐黑,有官差来清点货物。常三贵早已熟悉地形,听着脚步声跟官差捉迷藏,绕了好一阵,终于躲过官差的清查。
“王总督,你是好官,但我儿子也要活命。对不住了。”
常三贵蹲在角落里,拿出火折子和一团火棉。周围货物全都被防水布遮盖,那玩意儿防水不防火,一烧起来就是一大片!
火棉迅速燃烧,只要丢在防水布上,就能把无数货物给烧掉。
常三贵却犹豫起来,愣愣蹲在那里,等手里的火棉少了大半,才咬紧牙关决定扔出去。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喧哗声。
……
一刻钟前。
王渊正在应付那些客商,许诺钱塘潮来临以前,必然有无数海船抵达杭州。
就在此时,差役进来说:“总制老爷,外面有一妇人,说有要事禀报,怎么赶都赶不走。”
王渊被商贾们烦得不行,也想出去透透气,便起身说:“我去见见吧,诸位稍等。”
土地庙外,跪着一个农妇,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其实也就四十多岁而已。
“总督老爷!”
农妇见了王渊,颇有些畏惧,但还是跪着爬上前。
王渊微笑道:“起来说话。”
农妇不肯起身,只不断磕头:“请总督老爷饶我家男人死罪!”
王渊以为又是来闹事的,皱眉问:“什么死罪?”
农妇磕头道:“总督老爷先答应了,我才敢说。”
王渊随口道:“好,我饶他死罪便是,你快说吧。”
农妇又说:“请总督老爷救我儿子一命!”
王渊愈发好奇:“谁要害你儿子性命?”
农妇吞吞吐吐说:“城南民安坊的赵一刀,他诱我儿子赌博,又逼我男人烧货栈……”
“来人!”
王渊猛然一惊,不等农妇说完,便大喊道:“卿实,你带五十军士,去城南民安坊捉拿赵一刀,派人通知县衙捕快一起抓人。剩下的人,随我去货栈救火,快快快!”
王渊打马狂奔,沿途遇人便喊:“快随我去救火,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到达货栈时,士卒已经被甩开,反而是沿途收拢的百姓和差役都上百人之多。
等王渊冲到货栈里头,第一个仓库没有异样,第二个仓库也没有异样……直至第三个仓库,果然看到角落里燃起一团大火。
“他妈的!”
王渊忍不住爆粗口,这仓库要是烧了,根本没法向那些商贾交代,都是暂存在这里没有给钱的东西。
“救火!”
“先把附近的货物搬开!”
313【全省通缉】
总督府。
王渊的脸色阴沉如水,堂下跪着常三贵夫妇。
常三贵的任务,是把每个仓库都点燃。不过刚点燃一处,王渊就带人来了,吓得他赶紧逃跑,然后在回家途中被抓住。
这货怂得很,四肢都瘫软了,浑身不停发抖,趴跪在地上没胆抬头。
“谁让你烧货栈的?”王渊问道。
常三贵哆嗦道:“赵……赵一刀。”
“没见到别的人?”王渊再问。
“没。”常三贵说。
王渊看他那窝囊样子,就知道问不出什么线索,干脆去问他老婆:“你叫什么名字?”
农妇说:“林氏,常林氏。”
王渊对这农妇的态度更加和蔼,微笑道:“怎么想到来报官?”
常林氏看了丈夫一眼,吞吞吐吐道:“我……草民一早就想报官,我家男人不准,还打了我一顿。我……我就想吧,那赵一刀惯会破家害命,这回又是干得罪总督老爷的事,他怎饶得过我们?还不如早点跟总督老爷说,请总督老爷救我儿子性命。”
王渊又问常三贵:“这么浅显的道理,你浑家都想得明白,你怎么就犯傻了?”
常三贵把头埋得更低,不敢说话。
“说!”王渊喝道。
常三贵浑身一颤,答道:“草民……草民想着放一把火,也查不出是谁干的。那赵一刀干了得罪总督老爷的事,不敢不放我儿子。他要是不放人,我就把事捅出来,到时候大家一起死。”
王渊气得发笑:“你要真把货栈烧完了,就不是本官想杀你,而是赵一刀杀你满门灭口!”
常三贵愣了愣,心想:我又不傻,肯定先让老婆子到总督府外候着。然后我去威胁赵一刀,如果不能带儿子回家,就直接向总督告发。他赵一刀还敢不放人?
“等着吧。”王渊懒得跟这厮废话。
半夜,蒋信带人回来,禀告道:“先生,赵一刀失踪了,在赵家床底下发现一具尸体,确认是常三贵的儿子常二河。”
常三贵闻言惊起,愣愣看着蒋信,随即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的儿啊!”
常林氏哀嚎大哭,突然奔到丈夫身边,疯狂捶打:“让你报官你不听,让你报官你不听……都说了那赵一刀惯会害人性命,你就是不听,你还我儿子命来……”
常三贵不言不语,任由妻子大骂。
“拖下去,暂时关押。”王渊挥手说。
常三贵夫妇被带走之后,蒋信让士卒把十多个混混带上堂。
“总督老爷,真不关我们的事,都是那赵一刀自己干的。”
“总督饶命,我只是诱那常二河赌钱,其他真的一概不知。”
“总督大人,冤枉啊!”
“……”
这些混混吵得王渊心烦,顿时呵斥道:“住口,一个一个来!姓谁名谁,做什么勾当,跟赵一刀有何来往,都给本督说清楚。你先说!”
被王渊点名的混混道:“小民陆有田,家住城南民安坊,街面上都唤我‘陆二’。小民跟赵一刀从小认识,平时也就设局诱人耍钱。这次仁和县、海宁县修路建港,好多住户得了搬迁银子,咱就商量着从他们身上捞一笔。那常二河,是我跟李三拐诱来的,只想从他身上捞钱而已,真没想过赵一刀会干出恁大祸事。总督老爷,小民冤枉啊!”
“李三拐何在?”王渊问道。
一个混混应声:“在……在。”
王渊道:“你说说吧。”
李三拐说道:“草民家主仁和县,这次也被征用了房子,拿到一笔搬迁银子。草民平常在城南厮混,就给赵一刀出主意,把那些有搬迁费的肥羊诱来宰几只。草民前后诱了六人耍钱,常二河是最后一个……”
王渊问道:“也就是说,诱骗拆迁户赌钱,不是赵一刀主动提出来的?”
“不是。”李三拐不敢撒谎,因为摊上的事情太大。
王渊又问:“你再想想,赵一刀有没有打听过,那些肥羊的家人在作何差事?”
李三拐不假思索,答道:“三天前,赵一刀对草民说,这样宰肥羊太慢了,该捞一票大的。他让草民诱一个家人在货栈里做事的,令这人欠下赌债,然后让其家人偷货栈的东西。说那些出海物事值钱,随便偷些出来抵债,都够宰几十只肥羊。”
“这几天,赵一刀有没有接触什么陌生人?”王渊问道。
李三拐摇头:“草民不知。”
“你们呢?”王渊问其他混混。
一个混混出声道:“我……我撞见过。”
王渊道:“详细说来。”
那混混说:“那天晚上,赵一刀跟个胖子喝酒。我跟他打招呼,随口问了问,赵一刀说胖子是他远房叔叔。”
“哪天晚上?”王渊问道。
混混思索道:“记不太清,可能是四天前,也可能是五天前。”说着,混混问旁边的人,“六指,陈员外过寿是哪天?”
六指回答:“陈员外过寿是初九,今天十四号。”
那混混立即说:“就是初九那天,我去陈员外家混了一顿寿酒,回来便看到赵一刀跟那胖子说话。”
王渊问:“那胖子有什么特征?”
混混答道:“不是杭州口音,听起来倒像是宁波来的。对,就是宁波来的,宁听苏州人吵架,莫听宁波人说话。宁波口音硬得很,不好听,嗓门大,在杭州的好多宁波商人都讲话就跟吵架一样!”
宁波,呵呵。
王渊冷笑不已,对左右说:“把唐先生请来。”
唐伯虎很快前来,问道:“不知总制有何差遣?”
王渊说:“请唐先生画两副人像,不要管什么意境、神韵,只求画得越像越好,乡野小民都能认出来!”
唐伯虎的工笔画是一绝,尤擅仕女、山水和春宫图。
但平时属于艺术创作,追求美感与神韵,刻意忽略一个“像”字。比如他画中的仕女,清一色单眼皮,这是沿袭魏晋传统,古人觉得单眼皮更好看。
在唐伯虎的操刀下,由那些混混叙述相貌,两副画像到第二天中午完成。而且还上了色,跟真人相去不远,看到了都能认出来。
“全省通缉!”
“有这两人消息者,只要确认无误,赏银一百两。能生擒此二人者,擒得一人赏一千两!”
至于那些混混,依法处置。
先集体仗打八十大板再说,这仅是赌博罪。剩下还有什么罪名,扔给县衙慢慢审理,反正把以前犯的事儿都要搞清楚。
至于常三贵夫妇,常林氏举报有功,该赏。
而常三贵自己,依《大明律》乃死罪,并且要查抄家产赔偿损失。
王渊强行判此二人离婚,否则常林氏获得的赏银,根本不够赔偿货物损失,剩下半辈子都得搭进去。
不过王渊事先答应免死,做主将常三贵改为流放。
314【自投罗网】
慈溪县。
观海卫附近小渔村。
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胖子,跟随渔民摸黑来到海边。
“就这条,”渔民指着破渔船,摊手道,“银子呢?”
胖子一手握着匕首,故意亮出来刃尖,另一只手扔过去钱袋:“钱货两清,你可以走了。”
渔民清点银子之后,挥了挥手中鱼叉,讥讽道:“我若有歹心,早弄死你了,还用等到现在?”说着,渔民突然转身,朝黑暗中喊道,“出来吧,你已经跟了一路!”
趴伏于地的赵一刀,缓缓站起,对渔民说:“跟你没关系。”
渔民看看胖子,又看看赵一刀,笑了笑:“那你们慢慢叙旧,爷爷回家喝酒去。”
转眼间,渔民消失于夜色中。
赵一刀拔刀出鞘:“林兄,你许诺的银子呢?可还有三千两没结清啊。”
姓林的胖子哭丧着脸:“我自己都成了丧家犬,哪还有银子给你?”
“怎么讲?”赵一刀问。
林胖子哀叹道:“我家被人暗中围住,就等我回去送命。幸好我多留了几个心眼,不然早已在宁波死透!”
赵一刀问:“王总督已经追到宁波了?”
“不是王总督,是那杀千刀的王臣!”林胖子愤懑道。
“王臣是事主吧?”赵一刀追问。
“你还想找他要钱?”林胖子快步走向破渔船,挥手说,“快一起逃命吧。王臣是宁波市舶司官牙主事,这事儿就是他逼着我干的,不干都不行。我本来以为,只要事情不露跟脚,就肯定能平安无事,还能捞到不少好处。结果这厮不安好心,居然想杀我灭口。现在我跑了,说不定家人还能活,我若回去必被灭了满门!还是你快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什么拖累。”
赵一刀跟着上船,问道:“去哪儿?”
林胖子说:“当然是去投奔海贼,你还敢上岸不成?”
赵一刀帮着划船,问道:“王臣一个小小主事,不敢跟王总督对着干吧?难道是市舶司的提督太监?”
林胖子指着璀璨星空:“依我看,此事通天了呢。”
“朝中有人指使?”赵一刀惊道。
林胖子道:“反正不管是谁,都是咱惹不起的。”
林胖子出身于宁波林氏的旁支,不知歪了多少辈那种,反正早跟主宗断了来往。这货没有住在城内,而是郊外的村霸,他妹妹是市舶司下属牙行孔目的小妾,靠着这层关系就能鱼肉乡里。
就在前些天,林胖子突然被牙行主事王臣喊去,逼着他前往杭州,雇人烧毁海边货栈。
林胖子之所以被选中,一来他有把柄被牙行抓住,二来他是林氏家族的旁支。万一事情败露,可以直接杀人灭口,再把放火之事推给林家。
反正,借王渊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在缺乏人证物证的情况下,跑去宁波找市舶司提督太监的麻烦。
市舶司背后是御用监,御用监掌印是大太监张永!
张永原本是司礼监掌印,因为把七千两库银,不做任何账面遮掩,直接搬回自家私宅,由此被弹劾罢职闲住。乾清宫火灾之后,张永被重新起用,摇身变成御用监掌印,并且总督乾清宫的重建工作。
蒙古小王子大举入侵,朱厚照便让张永提督三边,带着京营前往边镇整顿防务。
如今,张永的主职为御用监掌印,临时职务是三边总督,同时还提督尚膳、尚衣、司设等监,重新超过谷大用成为顶级大太监。当然,他的司礼监职位丢了,现在的司礼监掌印是张雄。
除非有倭寇袭扰,否则各市舶司提督太监,必然是从御用监派遣的。
也即是说,各地市舶司,皆为张永的钱袋子!
这死太监肯定不敢独自对抗王渊,必然有其他人帮忙,比如……内阁、六部某些大佬。
赵一刀和林胖子,自然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他们只是被利用的小人物而已。
两个小人物,操着小渔船,连夜前往舟山投靠海盗。
他们投靠的并非陈双喜,而是一伙仅有四条船的小海盗。靠岸不久便被逮住,林胖子大喊:“兄台,我跟你们张二总是旧友,劳烦你通报一声!”
不多时,两人被带到张二总面前。
张二总,即这个海盗团伙的二当家。他哈哈大笑,拍着林胖子的肩膀说:“林兄弟,哪阵风把你吹上岛了?”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林胖子长吁短叹,“唉,小弟在岸上过不下去,今后须仰仗哥哥给口饭吃。”
“好说,”张二总指着赵一刀,“这位是?”
林胖子说:“这位是我的生死之交……”
赵一刀连忙拱手:“李振拜见张二总!”
张二总哈哈大笑:“都是自家兄弟,不用多礼。走先去吃一顿,喝几口热酒暖身子。”
两人初到贼窝,不敢大醉,但碍于颜面,不好拒绝劝酒,全都给灌得半醉。
及至下午,贼首黄哒哪从双屿岛回来,立即宣布:“明日准备,后天一起去杭州装货出海!”
张二总问:“真要去赌一把?”
黄哒哪笑道:“姓陈的十二条船都敢赌,我们四条船怕什么?你若不敢,便留在岛上,等我赚银子回来。”
岛上四条远洋海船,其中一条是张二总的,他也笑道:“那就跟哥哥赌一把。对了,今日有故友来投,他在岸上有些人脉,以后哪天或许用得上。”
“既是朋友,那便见见。”黄哒哪说。
赵一刀和林胖子,划了一宿的船,又被灌得半醉,如今正呼噜连天在补觉。
等他们醒来,已经是当天下午,立即被带去拜会贼首。
黄哒哪见到二人,明显愣了愣,盯着赵一刀问:“兄弟可是姓赵?”
赵一刀吓得不轻,强自镇定说:“哒哪怕是认错人了,在下姓李。”
“狗屁!”
黄哒哪顿时抽刀:“把这两个贼厮捆起来!那画像虽然不是画得一模一样,但眉眼总相似的。一个人相似是巧合,两个人都相似便是正主儿,这他娘是老天给我送来二千两赏银!”
张二总忙说:“哥哥,怕是有甚误会。”
“没有误会,”黄哒哪笑道,“今日去双屿岛,众好汉商议出海之事。陈双喜拿出两副全省通缉的画像,一人值一千两赏银,便是眼前这二人了。”
315【拍卖出海】
宁波几大家族,明面上支持开海,暗地里一味敷衍。
让他们联络福建海商,确实联络了,但拖拖拉拉谈判,而且不让张璁直接跟海商接触。一怒之下,张璁不再理会这些大族,直接跑去福清找海商薛氏商议。
王渊还发函邀请宁波豪族,让他们来杭州共创牙行。
这些家伙嫌王渊给的份额太少,迟迟不肯表明态度——王渊打算在杭州设立十大牙行,每家只能在一个牙行投资,并且股份不得超过20%,这是为了防止一家独大。
而其他商家,同样难以下定决心入伙,一来担忧王渊联系不到海商,二来担心开海之事会有反复。
七月二十八。
杭州湾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三十多艘海船,顿时让钱塘水师如临大敌。
幸好,按照王渊的要求,每艘海船的桅杆上,都挂着一幅巨大旗帜。旗帜为蓝底镶黑边,中间绣着一个“明”字,钱塘水师看清字样立即予以放行。
海盗们不敢全部驶进杭州湾,只遣了三分之一进来,剩下三分之二全部在外面警戒。
“诸位,船来了。”王渊笑着对商贾们说。
此时海港还未完全建好,泊位只有寥寥几处。众商贾随着王渊来到码头,看到海船顿时喜上眉梢,总算没有白等啊!
苏杭商贾们的货物,全部堆在货栈那边,最早来的已经等待将近一月。
王渊给不出银子收获,也不可能官方收获。杭州牙行也不敢收,生怕难以脱手,反正一直傻等着,王渊免收仓库储存费。
那些货物都清点过了,各家的存货凭据上,都盖着总督大印。
涉及这么多商家,还用了大印,谁来都不敢私吞,否则官司可以打到京城。
“这是……海盗?”有人认出来了。
“王总督真奇人也,居然招抚如此多海盗!”
“管他海商还是海盗,能卖货出海就行。海船要是再不来,我就提货运去宁波了。”
“……”
这些陆上的商贾,站在码头议论纷纷。
陈双喜心存顾忌,不敢亲自进港,只派来自己的财副。
财副名叫郑申,下船之后拱手说:“王总制,你要的两艘船,已经连水手一起带来了。”
“好说,”王渊笑问,“其他海盗,都不愿投献海船吗?”
郑申说道:“都是小门小户,哪有海船可献?大家都打算花银子买海引。有那么一两家,银子稍微周转不开,可否返航之后再给?”
王渊非常大方:“只要船来了就行,海引银子先欠着吧。”
从吕千户那里搞了三艘船,陈双喜又“献”了两艘船,王渊现在共有五艘海船,已经算得上颇具实力的海商了。
王渊突然喝令:“挂龙旗!”
弟子宝朝相率众登船,拿出五面团龙旗,悉数挂于自家海船上。
众人皆惊。
一个商贾问:“王总制,这是天子的海船?”
王渊笑道:“除了当今天子,还有谁敢挂团龙旗?”
明朝禁止官员经商,但自弘治朝以来,官员纷纷遣家奴经商,正德皇帝更是带头派太监经商。皇明祖制,早已破坏殆尽!
王渊这次开海,不但要为朝廷增加关税,还跟皇帝一起合伙做生意。
这五条白捡的海船,出海所得利润,朱厚照分五成,王渊分两成。剩下三成,由物理学派众弟子集体享有,一些捐给物理学院,一些资助贫困学生,剩下的分给此次随王渊开海的弟子。
君子,也要喻于利,用利益把诸多弟子绑在一起。
王渊转身对那些商贾说:“仓库里货物太多太杂,卖货的陆商多,收获的海商也多。你们又不肯合股开办牙行,那这次出海交易,就由本官来主持拍卖。”
无论商贾,疑惑海盗,皆不知如何买卖法。
王渊把各家海盗负责收获的招来,每家发给一块号牌,然后聚在货栈外进行拍卖。
蒋信主持拍卖大会,也不做什么说明,直接就开始:“今日所拍之货,按入库先后顺序进行。现拍卖湖州福隆盛所运生丝五百斤,起拍价一千五百两。愿出价的海商请举牌,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五十两!”
弟子宝朝相负责替王渊出海,他举牌道:“一千五百两!”
无人敢竞价,怕折了王渊面子。
王渊笑道:“想加价的就加,莫要留手。”
一家海盗的财副,感觉这价钱很低,忍不住举牌说:“我加价五十两。”
蒋信立即说:“甲字四号,加价五十两,还有没有加价的?”
见此人没吃挂落,立即又有人加价,直加到一千七百两终于罢休。
这一千七百两的生丝,刨去出海关税,刨去其他成本,运到日本至少净赚五千两。
不是毛利,是净利润!
正德年间还算好的,中日贸易利润在三至五倍左右。
等到嘉靖年间禁海,利润一度涨到十倍以上,如此暴利导致海上走私愈发疯狂。
王渊开海,对小海盗、小海商是有好处的。否则的话,那五千两的净利润,还得分出许多来打点官府,孝敬银子远远高于出海关税。
蒋信落木定音,拍下生丝的海盗,立即被带去验货、提货,然后就地雇人搬到船上。
蒋信继续说:“今日所拍货物,都是请牙行老掌柜估过价的。所以验货估价就免了,下面拍卖苏州漆器若干,底价一千二百两!”
没有海盗敢举牌。
之前的生丝还好说,湖州运来的丝,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现在直接说漆器若干,也不知道有多少件,更不知道质量如何,纯粹是瞎猜胡蒙啊。
“一千二百两。”宝朝相继续举牌。
那些海盗不清楚,宝朝相作为王渊的弟子,可是知道今日拍卖底价,全都略低于市面价格。
等待稍许,蒋信见无人竞价,立即拍下醒木:“苏州漆器若干,一千二百两成交,由甲字一号拍得!”
海盗们立即就明白,底价绝对不会吃亏。
从半上午,一直竞拍到傍晚,抵港海船终于装满,浙江海域60%以上的海盗都来了。
第二日,三十四艘海船,打着大明旗帜集体出海。
他们除了做生意,还有一个任务。若中途遇到落单船只,可以直接进行攻击,抢来的财货大家分享——王渊规定,有海引的中国商船,必须凑足十艘以上结伴出海,十艘以下的中国船队肯定是非法走私!
海盗们喜滋滋去日本,陆商们也乐得合不拢嘴。因为没有中间商吃差价,他们这次赚得比以往都多,算是初次尝到了开海的甜头。
岸上的货物还剩不少,只等下一批海船到来。
王渊再次召集商贾,商谈在杭州设立牙行的事情。这事儿必须由官府主导,否则肯定自发组建牙行,然后被少数大商人控制货物收发权。
嗯,赵一刀和林胖子,已经被看押在总督府,正接受轮番疲劳审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