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6【西湖醋鱼】
赵一刀和林胖子,已经生生挨了三个昼夜。
王总督逼供具有人道主义精神,也不打也不骂,就是不让人睡觉,快睡着了就用针扎醒。同样的问题,交叉混杂在一起,反复问二三十遍,把两个犯罪分子给问得直抓狂。
“这是供状,请总制过目。”宁搏涛呈上状子。
宁搏涛,江洋大盗,本名未知。
估计是《水浒传》读多了,效仿梁山好汉故事,弱冠之年便加入太湖水匪团伙。因为一些腌臜事,跟水匪头子闹得不愉快,遂带着十多个弟兄离开太湖,在南直隶各州县劫富济贫。
这家伙的江湖名声极佳,专门洗劫为富不仁的士绅商贾,自己只拿一成财货,分给属下弟兄七成,剩下两成全部用来救济百姓。
比如在投靠王渊之前,青浦县有位穷书生,十七岁便考中秀才,为了照顾患病的寡母,甘愿在村塾当教谕,所赚银两全都给寡母治病,竟一直没钱去南京参加乡试。宁搏涛听说此事,立即半夜前往书生家,从窗户扔进一百两银子。
当然,前来投靠王渊的时候,宁搏涛不承认自己是强盗,非要说自己是江湖豪侠。他从湖州拉来三位商贾卖货,又招来数十个太湖水匪,如今全都在王渊账下听用。
“辛苦了。”王渊点头微笑。
宁搏涛跟着笑了笑,心头却有点发憷。
这位总督的手段实在阴损,宁搏涛以前做梦都想不到,刑讯逼供还能这样玩的。疲劳审讯到最后,赵一刀、林胖子二人,直接昏睡过去,用针都扎不醒。
王渊翻开整理好的供状,面色不怒不喜,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林昭,字光德,幼读书,未曾进学,世代务农,定海县清和乡下梁村人士。正德二年,行贿定海县主簿,担任县衙差役(不拿俸禄那种)。正德五年,献妹与宁波市舶司下辖官牙孔目吴正为妾,因得市舶司牙行差事,借征发徭役的权力,鱼肉乡里。半个月前,妹夫吴正找上门,逼他到杭州雇人烧毁货栈。此事,似乎是牙行主事王臣所指使。”
“赵一刀,本名赵洪,自幼失怙,少年丧母、丧兄、丧妹。曾流落衢州为盗,性格阴狠,睚眦必报。三十岁还乡,定居杭州,只是厮混,不曾娶妻。与林昭乃旧识,受其所托,逼迫常三贵火烧货栈。”
两人的供述,有用信息就这些。
王渊将供状缓缓放下,叫来神机营一位旗官:“立即带人去宁波,着令知府抓捕宁波官牙孔目吴正!你全程跟着,别泄露消息,防止吴正被人灭口。”
“是!”
这位小旗即刻带兵赶往宁波。
几天之后,消息传回,宁波官牙孔目吴正已死去多日,似乎是畏罪自杀。
线索就此断了!
“定是张永暗中指使,宁波市舶司提督太监还没那么大胆子。”何瑭推测道。
王渊问:“何提举对张永有多少了解?”
何瑭说:“贪婪,胆大,惯会逢迎,与陛下潜邸旧臣皆有私交!”
朱厚照的东宫班底,如今要么在内阁,要么在六部和科道。除去致仕和丁忧的,混得最差也是从三品,太监张永居然跟这些人全都有交情。
内有皇帝宠幸,外有文官帮助,这厮还提督三边,手里握有一万京营。并且,张永还结交了不少勋贵,里里外外什么都占齐了。
便是明知此人破坏开海,王渊都拿他没办法。
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王渊就算找皇帝打小报告,张永也能推得干干净净,把宁波市舶司提督崔瑶扔出来顶锅便可。
“慢慢来吧。”王渊不怒反笑。
这是个青史留名的太监,而且属于美名。
诛刘瑾,灭钱宁,平定安化王叛乱,指挥剿灭刘六刘七,提督三边防御蒙古,还发新钱禁止私铸……此类功劳很多,有些是张永亲自做的,有些是他分润功劳,但总体而言属于有作为的太监。再加上他又帮了许多文官,编史的时候自然要可劲儿吹捧。
但这家伙在正德年间,可没啥好名声。照样贪污霸道,在京郊大肆侵占土地,把府库银子几千两几千两的往自己家搬,遭到的弹劾不比王渊更少。
何瑭吃了一口西湖醋鱼,就着小酒笑道:“你心里记恨张永,他还记恨你呢。几大市舶司提督太监,全是张永的属下,开海还不让太监插手,这等于抢他多少银子?若是答应让太监提督杭州市舶司,张永保证是最支持你开海的!”
王渊哈哈大笑:“我这是把太监和文官都得罪了?”
何瑭说:“你且看着吧,一旦开海成功,张永必定出来摘桃子。什么文官不可信啊,还得皇帝家奴监管啊,说不定到了哪天,杭州市舶司也被张永捞去。”
“若到那时,我也当学朝中诸公,每个月都辞几次官打发时间。”王渊乐道。
不是王渊看不起太监,是太监特别能折腾。
嘉靖皇帝那么不信任文官的家伙,也陆续撤回各地镇守太监,真正原因便是那些太监搞得皇帝都看不下去。
各地镇守太监,若有兵事,则派御马监太监担任,主要职责是平叛安民,结果往往贪墨粮饷还鱼肉百姓。地方若无兵事,则派御用监太监担任镇守,主要职责是给皇帝搜罗“土特产”,这就玩得更肆无忌惮了,经常是把百姓逼得揭竿造反。
“此物甚好,”何瑭指着西湖醋鱼,开玩笑道,“我都想贪些银子,能天天吃这醋鱼。”
王渊笑问:“金提督(金献民)还算配合吧?”
“太配合了。他这市舶司提督,跟撞钟和尚差不多,什么事情都不管,市舶司事务由我全权做主,”何瑭啧啧感叹,“三四十艘船,出海关税就收了四万多两,这还不算卖海引的收入。每年上交户部的税银,必在百万以上(不计分给皇帝和三司的银子)!”
王渊打趣道:“户部石尚书,拿到百万两税银,会不会骂我与民争利?”
“哈哈哈哈!”
何瑭大笑不止:“他怕是盼着你多争些利回去,户部库房穷得都跑耗子了。”
王渊讥讽道:“那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呗,一边花我赚的银子,一边骂我不守皇明祖制。”
何瑭说:“每年若能交给户部二百万两,说不定就把石尚书的嘴巴堵住了。”
“呵呵,堵住嘴巴,”王渊突然冷笑,“这张永派人放火,恐怕还有内阁掺和,指不定是谁给他出的馊主意!”
“你是说梁叔厚(梁储)?”何瑭问道。
王渊笑道:“哈哈,瞎猜的,吃鱼吃鱼。”
317【张璁回杭】
福清薛氏,先祖为薛仁贵之孙,在福建生息繁衍已逾千年光阴。
至成化年间,福清薛氏,发展成福建最大的海商!
很不凑巧,福建最大的海盗严启盛,当时把隔壁的月港作为老巢。严启盛与官府的恩怨纠葛,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禁海行动,福清薛氏也因此被朝廷盯上。
结局是薛氏族长,被福建按察副使何乔新逮捕,罪名为通倭谋反,捉而杀之。
几十年过去,薛氏再度崛起,拥有海船无数。
宁波几大家族拖时间,张璁懒得在那儿瞎耗,亲自到福清与薛氏接触。
福清有个私港,直接就叫“薛港”,可见薛氏在本地的影响力之大!
来到薛氏庄园外,张璁递上拜帖,交给门子说:“烦请通报,浙江总督府属员张璁来见!”
片刻之后,门子回来:“张相公,真是不凑巧,我家老爷今天不在。”
“那我明日再来。”张璁道。
门子直接回答:“恐怕这两个月,我家老爷都不在家。”
吃了闭门羹,张璁只能败兴而走。
负责沿途保护张璁安全的,是一个神机营旗官,叫做牟晟。牟晟愤然道:“张相公,这薛氏也忒无礼了。已经明说是浙江总督属员,他竟敢闭门不见,简直不把王总督放在眼里!”
“浙江总督,管不了福建的官民,”张璁回头看了一眼薛府大门,感慨说,“看来,这福建海务,比想象当中的水更深!”
牟晟问:“那再找别家?”
“不着急,我去拜访一位故友。”张璁说。
张璁虽然考了十八年进士不第,但他的朋友却很多,福建右布政使姚镆便是他的故交——浙江老乡,关系不铁,能说上话而已。
折身前往福州,张璁递上拜帖,等候半个时辰,终于见到姚镆。
“晚生张璁,拜见姚前辈!”张璁拱手下拜。
姚镆比张璁大十岁,姚镆以前游学时,曾与张璁有过一段交情。只不过嘛,二十多年过去,他早把张璁搞忘了,拿到拜帖想好半天都没回忆起来。
毕竟是同乡士子,而且还是个举人,姚镆表现得很亲和,拱手还礼道:“秉用无须多礼,快请坐!”
张璁闲拉一番家常,说起当年的交游,姚镆终于有了些许印象——原来此人是我考中进士以前认识的。
姚镆稍微热情了些,问道:“秉用是来福建游学?”
张璁盯着姚镆观察,答道:“晚生现为浙江王总督幕府,此番来闽,是寻海船办理开海事宜。”
姚镆的表情迅速冷淡,但没有直接赶人,反而支招道:“恕我直言,你在福州是找不到船的,最好去漳州、泉州那边看看。须小心行事,否则有丧命之忧!”
“多谢前辈!”张璁感激道。
姚镆,清官一枚,名满天下。
真清假清无所谓,他是福建的官,浙江总督管不着,姚镆自然也犯不着得罪王渊。甚至可以暗中指点几句,帮些小忙做足人情,今后指不定哪天就能用上。
姚镆笑道:“我去年初,还在贵州当按察使,对王总督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无论身居何职,只要在贵州当官,必须去王家拜会一番,否则就是对贵州父老的不尊重。此非王家跋扈,而是贵州官民,对王家敬重爱戴。王氏在贵州修桥铺路,造福一方,便是土人都信服有加。”
“原来如此,”张璁附和一番,代王渊互相吹捧,“姚前辈清名满天下,亦为我辈楷模。”
姚镆非常受用,捋胡子道:“天下人抬举而已。”
张璁旁敲侧击又是一阵打听,终于明白了,福州的海商和海盗,早就悉数被福州市舶司和福建三司控制!
别看福清薛氏海船众多,其实被福州市舶司拿捏得死死的。至少六成以上的出海利润,必须分给市舶司和三司官员,否则就是被灭族的下场!
谁让福清薛氏沿袭千年,却在明代不出进士呢?
几十年前,福建按察副使出手,就把薛氏族长给杀了,还扣个通倭谋反的帽子。薛氏家产被抄走许多,而且从此之后,彻底沦为地方官员的打工仔。
张璁拜别姚镆,立即动身去泉州。
泉州曾是福建最繁华的港口城市,但在明朝非常不受待见。
因为泉州有个大海商蒲家,不但在宋末杀戮南宋宗室,还在明初武装叛乱十年之久。
到永乐年间,泉州市舶司名存实亡。
朱棣任命的泉州市舶司太监,都是不去泉州赴任的,直接把府邸建在福州。
于是就出现异常扯淡的现象,外来商船必须在福州办理朝贡手续,再前往泉州登记报备,然后再回福州做买卖。如此折腾,持续近百年之久,泉州市舶司才终于变成福州市舶司(前文出现泉州市舶司有误)。
正德年间,泉州海上走私,主要在同安、惠安、晋江三县,走私港口有浯屿、蓬城、崇武、安海、安平。
张璁在旗官牟晟的护送下,把泉州五大私港走了个遍。
一番许诺,成功说服几家海商,大小海船四十余艘,偷偷从泉州驶往杭州跟王渊接触——泉州被福州抢生意太厉害,而且属于官府重点打击对象,他们早就盼着能被官方接纳。
继续前行便是漳州,这里属于海盗的天堂。
仅在诏安县,就有南澳、走马溪、梅岭、龙溪、海沧、月港等诸多走私港口。在这里,海盗跟海商很难区分,他们并非士绅大族,以商贾和贼寇居多。往往几家合起来一起出海,东至日本,西走南洋,哪里都有这些人的影子。
这些家伙对官府无感,不愿招惹,也不愿归顺。
张璁把口水都说干了,总算说服两家海商,共出十八条船前往杭州。这是去打探行情的,如果今年去日本能大赚,明年肯定有更多商船跟进。
张璁在福建跑了一趟,功劳卓著,空口说来六十一艘海船!
当张璁回到杭州时,王渊亲自迎其入总督府,又招来何瑭、常伦、桂萼、张钺、唐伯虎等人陪同宴饮。
318【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
总督府。
供桌上的冷猪头,已经被土地爷品尝过,王渊让厨子拿去做卤菜。
傍晚,卤猪头切来,掌灯置酒小酌。
张璁与王渊对坐,突然说:“总制,我此去漳州,听到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
“什么消息?”王渊笑问。
张璁给王渊满上一杯,又给自己倒酒说:“有一伙红毛鬼,自泰西之地而来,已经霸占了满剌加(马六甲)。漳州走南洋航道的海商,称这些红毛鬼为佛郎机人,他们每每带来无数香料,在广州进行私下交易,据称获利不菲。”
佛郎机?
是葡萄牙还是西班牙来着?
王渊有点记混了,分不清到底哪国,反正不是西班牙就是葡萄牙。
“你怎么想的?”王渊问。
张璁吃着卤猪头说:“派人去广州,将佛郎机人招来,令其在杭州做生意,征其重税必能获得大笔银两。广州那边,按例征税两成,其实征税超过三成,杭州若只征两成半,那些佛郎机人肯定愿意过来。”
王渊说道:“广州征税,不分货物种类。我们应该区分对待,于国于民有利的商品,关税稍微征得低些。用于享乐的奢侈之物,则必须课以重税!”
“此法甚好。”张璁赞道。
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带回来许多胡椒。由于朝廷垄断海洋贸易,胡椒成为奢侈品,而且故意压着慢慢卖。导致胡椒在上岸之后,从官方牙行卖给民间商贾,再由民间商贾卖给百姓,官方牙行都能获利十倍,而民间商贾也能获利数倍!
可以想象,郑和为朝廷赚了多少银子,而那胡椒的价格又是怎样吓人。
葡萄牙人欧维治,其实早在正德八年,就已经坐船抵达珠江口。欧维治虽然没被允许登岸,但还是卖光了货物,并且获得巨额利润。他的儿子染病死去,就地葬在屯门澳。几年后,欧维治也被朋友葬于屯门澳,父子俩在中国的地府团聚。
两年前,葡萄牙人皮雷斯,根据欧维治以及在马六甲经商的中国人提供的资料,写成一书《东方志》。此书很快传回欧洲,与《马可波罗游记》齐名。
半年前,意大利籍葡萄牙船长贝莱斯特莱罗,再次来到屯门澳交易,获利……二十倍!
从马六甲到广东,被征收三成关税,竟然获利二十倍。
当然,这属于特殊情况,只因葡萄牙人手中,有从西方运来的稀缺物品。
张璁就着卤猪头,又喝了一杯:“我听说,广东私港遍地,只要抽分关税,三司都懒得去管。广东的海,已经开了一半!”
“剩下那一半,怎么可开不完。”王渊遗憾道。
两广总督陈金、广东左布政使吴廷举,都是主张开征海关税收的,也是主张“半开海”的官员。
啥叫“半开海”?
允许外国商船来中国贸易,趁机课以重税。同时,禁止中国商船出海,选择性严格执行海禁祖制。
并且这种“半开海”,导致广东市舶司提督太监,跟广东三司官员争斗不休。太监想让市舶司收税,文官想让三司收税,刘瑾当权时太监获胜,刘瑾死后海关税收被三司把持。反正不管如何,都跟户部无关,税银绝对不可能上交中央。
广东的屯门岛(大屿山),已经被葡萄牙人称为“贸易之岛”。从吕宋、渤泥、安南、东埔寨、占婆、日本、琉球而来的商船,挤满了屯门澳海面,广东地方官员在收税之后,对此视而不见,完全不知道海禁为何物。
张璁说道:“等船队从日本回来,就该借信风走南洋了。到时候,我打算搭乘海船,先去一趟屯门岛,邀诸国商船都来杭州贸易。再去一趟满剌加(马六甲),探知一下佛郎机人的虚实。满剌加乃我大明藩属,竟不知不觉间,被这佛郎机人灭国,佛郎机必为南洋大患!”
王渊随口瞎编道:“我亦听海盗说,佛郎机人船坚炮利,而且还有一物名为番薯。番薯不择土地,瘠田亦可成活,而且产量惊人。若得此物,推种于中国,可活万民矣。”
“竟有这等物事?那我定要留心。”张璁半信半疑。
其实王渊也不知道,红薯究竟是哪年传到亚洲的,反正去打听打听也没啥损失。
……
前后四批商船,共一百一十余艘,由杭州出海前往日本。
杭州市舶司,抽得关税十三万两。
另外,卖海引文书(海贸许可证,有效期五年),得银五十二万五千两。大部分都赊欠着,海商们说赚了钱再给,王渊为求顺利开海一口答应。
这些钱不算什么,今后会越来越多。
一旦送去京城,保证把朱厚照乐疯。便是户部尚书石玠,估计也得拿人手短,跟王渊说话不敢再那么大声。
石玠已经快疯了,满朝文武也快疯了。
皇子、皇女顺利活过百日,皇子取名朱载堻,皇女取名朱璇祯。
九月底,选取黄道吉日,立朱载堻为太子,封庄妃为皇贵妃。
然后,幺蛾子就来了……
十月初,朱厚照在江彬的陪同下,偷偷从得胜门离京。梁储、蒋冕、毛纪等人问讯,连忙骑马追赶,在昌平终于把皇帝追上,跪地哭谏皇帝回驾。
朱厚照不听,直奔居庸关而去。
巡关御史张钦拒绝开门,因为朱厚照手续不齐,没有随身携带通关文书。朱厚照自知理亏,只得返回京城。
又过数日,张钦外出巡视,不在居庸关。朱厚照立即出城,守关将领不敢违抗,只得开门放行,同时派人飞速入京报信。
“什么?陛下又跑了!”梁储大惊失色。
阁臣们面面相觑,只得尽力隐瞒,然后派人追回皇帝。
追不上,皇帝跑得太快,一溜烟儿的已经到达宣府,自封“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并以此为名传令各边镇。
跟史书记载的不一样,朱厚照抵达宣府之后,没有大兴土木营建“镇国公府”——打败蒙古小王子,朱厚照才自封镇国公,说他在宣府建镇国公府纯属扯淡。更没有寻欢作乐,索要官民妻女;也没有残害百姓,逼得当地民不聊生。
正相反,朱厚照在宣府安顿下来之后,立即开始整顿军队、严肃军纪。又频繁调动边地将领,贬谪那些不合格守将,从各地调来能打仗的将军。
接着是清查士兵数量,尽可能补充兵员,勒令户部赶紧运来粮草。
然后是清查官方牧场,搜集可用战马,整编骑兵部队。
反正,一切为了跟蒙古小王子打仗。
因为皇帝亲自坐镇下令,大明边境军务迅速好转,就连贪污克扣都变得收敛起来。
江彬也是个狠人,为了打仗立功,以身作则变得无比“清廉”,也要求各地将领必须认真负责。谁敢不听话,皇帝在呢,直接撸掉完事儿。
可惜啊,也就一阵风。
等把仗打完,皇帝离开边镇,不管输赢如何,军队都会变回老样子。
同时,由于皇帝不在京城,朝政由内阁、六部与司礼监把持。
内阁、六部和司礼监张雄疯狂揽权,张雄更是肆无忌惮贪污。整个朝堂一塌糊涂,王渊在杭州开海居然没人管了。
319【钱塘观潮】
八月十五。
王渊带领诸多商贾,于孩儿街北天妃宫,简单拜祭妈祖娘娘。
之所以简单拜祭,是因为官方有明确的祭祀日期,平常时候搞大型祭祀是违制的。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在古代祭祀神灵,属于非常敏感的事情。若王渊敢胡乱大祀天妃,后果比妄杀浙江都司还严重,甚至可以被扣上谋反的帽子。
“拜!兴!”
“再拜!兴!”
“三拜!起!”
王渊上前给妈祖敬香,随即商贾们也陆续敬香,最后当着天妃娘娘的面立誓结约——
“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娘娘在上,吾等官民于此立誓共结牙行……当奉公守法,利国济民,恪守行规,守望相助……”
“杭州牙行十八规如下:”
“其一,杭州十大牙行,应严守《大明律》,严守杭州市舶司规定,不得收售粮食、铜铁等违禁物出海……”
“其二,海陆商民一视同仁,倘海商买贱卖贵,则行商必致亏折,且恐有鱼目混珠之弊,故各行商与海商相聚一堂,共议货价,私自售货,十行共责之;”
“其三,他处商贾来杭与海商交易,应与本行协定货价,俾得卖价公道,有私自定价或暗中购入者,十行共责之;”
“其四,货价议定之后,不得以次充好,有以劣货欺瞒海商者,十行共责之;”
“其五……”
在连续一百多艘商船出海之后,江浙两地商贾终于彻底信服。就连宁波那些望族,都不得不跟进,终于议定了共建牙行之事。
一共四十六家商贾,合资入股十大牙行,其中就包括王渊弟子的父亲黄崇德。
建立牙行的初衷,当然是维持收货、卖货秩序,一定程度平衡货价波动。同时,这四十六家商贾,都是王渊精挑细选的,他们结成利益共同体之后,势必努力维持杭州开海局面,不至于让王渊一个人顶着海禁压力。
陆商多,海商少,今后的竞争将日趋激烈,牙行也是为陆商说话的。
咱们举个例子,弘治十年,日本贡使在宁波收货。因为官牙定价太高,宁波大族的定价也高,于是日本贡使联络普通牙人买货。
一个姓朱的以超低价接单,包揽日本贡船货物,结果赔本一千多两,而且货物还没收齐。交不足货咋办?这人将自己的儿子,塞到货柜中给日本人送去,以亲子抵货!
这个被用来抵货的儿子,名叫朱缟,在日本改名宗素卿。乃嘉靖朝争贡之役的两大主角之一,直接导致嘉靖朝禁海,引发沿海数省地区倭乱。
杭州十大牙行设立之后,只要严格执行行规,就不会再出现跟海商做生意还赔本的事情。一旦出现私下交易,必须严厉打击,不让那些小牙行扰乱市场。
立誓结约完毕,王渊笑着对商贾们说:“诸君,明日钱塘观潮,咱们再好生庆祝一番!”
“谨遵王总督之命!”众商贾齐呼。
王渊作为穿越者,虽然相信无神论,却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存在。反正浙江官民都信奉妈祖,王渊也就跟着信了一回,所以把结约立誓场所定在天妃宫。
朱元璋创立明朝,毁禁淫祀,罢黜百神,只承认十四位神明。
这十四位神明当中,有的一年一祀,有的一年两祀。
妈祖便是一年两祀,官方地位非常之高,这源于当时发生的一件事情。明初由于大运河不通,北方军粮经常海上运输,数百万石辽东军粮遭遇风浪,万人呼号待死,大呼妈祖之名,突然间风回舟转,军粮平安抵达直沽,朱元璋于是册封妈祖为“圣妃娘娘”。
到了明代中期,大运河沿岸,到处都是天妃宫,妈祖已经兼职运河之神。不但如此,沿海祈雨也祭妈祖,顺便还兼职雨神。
浙江更厉害,将妈祖与碧霞元君混淆在一起。碧霞元君是泰山山神,又称泰山娘娘、送子娘娘、眼光娘娘。由此妈祖的位格再次扩大,兼着山神、送子、治疗眼疾等神职。
王渊让这些商贾在妈祖庙立誓,多少还是有点震慑作用的。
翌日。
王渊率领浙江官员,带着诸多商贾,来到仁和县观潮。
此时观潮,不需要跑去盐官,因为钱塘江还未改道。钱塘江入海口是直的,并非呈现s型,后世海宁盐官观潮点对岸,在明代中期全都是水。比如萧山国际机场的地皮,正德年间还属于大海!
杭州海港估计还能用三五十年,每年都有大量泥沙沉淀,在钱塘江彻底改道之前几十年就不堪用了——吃水深的大型海船必然搁浅。
到时候,必须搬去乍浦港。
“王总制,潮水将至矣!”浙江都司李隆拿着千里镜说。
浙江左布政使王绍笑道:“今年的钱塘潮,有王总制莅临,必为杭州又一盛世,我等不妨作诗以助兴。”
“妙哉!”右布政使汤沐拍手附和。
“来了,来了!”
众官员手持千里镜,只见东方海面,水天相接之处,突然泛起一道银线,由远及近朝着岸边涌来。
王渊也拿着千里镜,这玩意儿在北方已经不稀罕,但在浙江却非常少见。王渊带了八十副千里镜南下,如今卖得只剩下自己人使用的几副,那些海商、海盗抢着购买,官员们也舍得花钱。
仅卖千里镜,王渊就赚了上万两银子,对海商来说属于必需品。
潮水越来越近,后浪推着前浪,摧枯拉朽般奔涌而至。一时间惊雷掠空,犹如千军呐喊,银山滚动,雪屋崩塌,满江云水震怒。
加盟牙行的四十六家商贾,纷纷派出弄潮儿。
这些弄潮儿,大部分是本地的混混帮闲,也有自负勇力者纠集前往。
岸上车马骈阗,堵塞道路,一二十里密密麻麻,到处都站满了观潮百姓。富绅豪民悬挂彩幕,才子佳人惊呼喝彩,还有无数锣鼓襄助声威。
只见弄潮儿们手举彩旗,争相下海踏浪。面对排天海潮,有人踩着高跷,有人水中舞蹈,还有的群体演绎水百戏。
“啊!”
近丈高的海浪拍来,岸边响起无数惊叫声,那些弄潮儿被瞬间吞没。
海浪退去之后,有些人站立如初,有些被卷得东倒西歪,反正一个个都在放肆大笑。
王渊拍掌连声叫好,这种与民同乐确实舒坦,比在西域杀人屠城有意思多了。
320【西国之雄】
从浙江至日本,春夏两季,顺风顺水,半月左右便能抵达。
这时候的海贸全凭运气,运势极强者,可能一二十年都平安无事。运势衰弱者,可能在山东就沉船了,都跑不出中国近海海域。
就拿葡萄牙人来说,正德十年,皮雷斯(印度总督,实管马六甲)从马六甲出发前往广州。多近的距离啊,多老的航道啊,结果在占婆(越南中南部)遇到风浪,损失惨重之下,只能被迫返回马六甲。
宝朝相的运气还算好,他率领五艘商船,跟着海盗们一起出发,只在山东至朝鲜途中遭遇风浪——其实就是受“黄河气旋”影响,在渤海、黄海、日本海域形成大风天气,往往还夹着海上暴雨。
有几个水手受伤,船体也颇多破损,但好在无人丧命,这对远洋贸易而言稀松平常。
在王渊观赏钱塘潮的时候,宝朝相早就到了日本福冈。
福冈是日本战国时期,西日本最繁华的港口。宝朝相还没下船,就觉得这破地方很寒酸,虽然也有不少两三层建筑,但大部分都是低矮的茅草房。
跟杭州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突然来了三十四艘海船,这让日本人非常惊讶,因为已经好几十年没遇到过如此“庞大”的船队。
而且,其中五条船,桅杆上挂着团龙旗!
福冈市正、市佑全都被惊动,快步小跑来到港口,用汉话问道:“可是天朝上国的使者驾临?”
陈双喜下船之后,笑道:“陶先生,不认识老朋友了?”
“一年不见,想不到陈舶主居然有了几十条船!”福冈市正(市场管理部门长官)陶宏义惊叹道。
宝朝相与其他几位物理学派弟子,此时也来到码头。
陈双喜介绍说:“这位是大明浙江总督的高徒宝朝相先生、李伯阳先生、李戊先生、张佑祯先生、龙怀礼先生。他们的商船,代表大明天子!”
陶宏义立即跪地磕头:“下国臣子陶宏义,拜见上国天子使臣!”
宝朝相是北直隶人士,平生只坐过运河官船,这次出海把他折腾得够呛。如今还没缓过劲来,脸色苍白问:“你姓陶,难道是天朝移民?”
陶宏义说道:“回禀天使,下国也有陶姓。”
陈双喜稍微了解日本国情,笑着解释:“大内氏是西日本最厉害的藩主,陶氏又是大内氏最受宠的臣子。这位陶市正,算是出身于陶家的支脉吧。”
“原来如此,”宝朝相问道,“我带有浙江总督的海贸文书,得此文书,便可在大明杭州港贸易,船只数量不受任何限制。这位陶市正,能否向上通报一声,我要去见你们的藩主。”
“不限船只数量?”陶宏义惊喜道,“请天使暂住福冈,小臣立即派人前往山口馆(城市名称)禀报消息!”
大内氏此时属于最兴盛时期,大内义兴身兼七国守护。而且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此君十多岁继位,干翻岳父,驱逐兄弟,垄断中日官方贸易,可谓是称雄西日本。
不过嘛,日本每年的朝贡船只,最多只能有三艘。大内义兴迫切希望扩大贸易,宝朝相带着文书前来,估计能把这厮给乐疯。
十日之后,宝朝相坐船前往山口馆。
至于商船,则停在福冈港内,卖货收货得耗费不少时间,而且还要花银子修补船只。
宝朝相在山口城受到热情款待,落脚当晚,藩主就派来艺伎伺候,白面黑牙把他给吓得不轻。翌日,有武士前来,带他去见大内馆主大内义兴。
除了大内义兴之外,大内氏的家臣,也来了一大堆,全都对宝朝相礼敬有加。
宴会规格非常之高,是室町时代最雅致的茶会料理。
主食只用三器,即筷子、汤碗和小碟,菜品有米饭、菜汤、梅干、水果、生鱼片、天妇罗等物。
这些日本贵族都不会说中文,全程需要翻译,客套起来有些麻烦。
宝朝相盘膝而坐,身边有侍女伺候。
大内义兴笑道:“天使请用汤,这是新鲜的河豚汤,今天早晨才捕捞上来的。”
宝朝相跟随王渊到浙江之后,也知道河豚是啥鬼东西。当即用勺子舀汤抿了一口,根本不敢吃到嘴里,立即说:“很鲜!”
大内义兴更加高兴,说道:“天使若是喜欢,喝完了还有。”
宝朝相推辞说:“海上风浪颇大,我为北人,身体不适,这些天胃口有限。”
“那真是遗憾,”大内义兴又指着一个青色小碟说,“那请天使试试生鱼片,也是河豚。”
宝朝珍还想活命,连忙推辞:“我吃不惯生食,真是抱歉。”
大内义兴又说:“天妇罗也是极好的。”
整桌饭菜,也就米饭和天妇罗对胃口,宝朝相吃了两口立即大声赞美。
大内义兴感觉很有面子,招呼殿内家臣都一起享用。
战国时代的日本很穷,小兵只能吃糠麸拌野菜,下级武士吃糙米和咸菜,大将级别的武士才能吃米饭、鱼和贝类。
西日本最强大名的家臣们,此刻纷纷化身饕餮,盯着桌子上的食物两眼放光。
而且,排名靠后的桌子,根本没资格享用河豚。靠前的几桌,上来就吃河豚生鱼片,吃着吃着就倒下去一个,把旁边的人看得兴奋莫名,忍不住又多吃了几口河豚。
宝朝相顿时目瞪口呆,感觉自己到了生番之国。
一番宴饮,艺伎表演,接着又是茶道。
喝茶之时,其他家臣全部退下,只剩下第一近臣陶兴房。
大内义兴问道:“听说天使是天朝上国王侍郎的高徒?”
“然也。”宝朝相回答。
大内义兴说道:“我听幕府使臣回日本说,王侍郎是上国的状元,还带兵灭了西域一国?不知天使可否讲得详细一些。”
宝朝相笑道:“吾师十六岁便中状元。”
大内义兴拍手道:“真巧,我也是十六岁继承周防守护代!”
宝朝相又说:“吾师率二百骑兵,正面冲垮万余贼寇。如此战绩,数不胜数。他在中状元之前,就单枪匹马追赶二百贼骑数十里,一路斩杀贼骑近百!此事并非吹嘘,良乡县百姓亲眼目睹。”
大内义兴和陶兴房面面相觑,都感觉不可思议。
宝朝相再说:“吾师统兵四千前往西域,寸兵未发,便收服十个蒙古部落,数千蒙古骑兵自愿跟随出战。吾师又坚壁清野,诱敌深入,亲自带兵奔袭千里,绕过天山直取敌人王城。雄霸西域的吐鲁番国,就此国灭,连国王都被生擒回京师。”
陶兴房问:“敢问这吐鲁番国有多大?”
宝朝相笑道:“比朝鲜要大一些。”
“嘶!”
大内义兴和陶兴房倒吸凉气。
大内义兴说:“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人物,恨不能当面一见!”
宝朝相朗声道:“更难得的是,吾师并非出自豪族。他生于贵州蛮夷之地,左右皆为生番,幼时食不果腹,更无先生传授学问。”
陶兴房好奇问:“那王侍郎如何考中状元?”
宝朝相说:“十岁之时,一位佐官被流放云南,途径贵州之时遇到贼寇,幸被吾师之父王讳全公所救。吾师便随这位佐官开蒙,三年之后,又遇到贬谪贵州的王讳守仁公,遂于山中跟随守仁公学经。如此三载,赴京赶考,一举得中状元。此非天纵其才呼?”
陶兴房点头道:“果真天纵其才。”
宝朝相说:“吾师幼时在山中,曾随异人习艺,十岁便能搏杀饿狼,更曾于紫禁城豹房赤手伏虎。”
大内义兴都听傻了,同时又对王渊崇拜莫名。他十六岁继位,南征北讨,文韬武略,自负打遍西日本无敌手,被誉为“西国之雄”、“西国文武大将”。跟王渊这么一比,似乎根本拿不出手。
还是陶兴房记得正事,问道:“王侍郎在浙江开海?”
宝朝相说:“暂时只在杭州开海,大内家若能获得海引文书,五年之内都可前往杭州贸易,不限船只数量。”
大内氏能够迅速称霸西日本,靠的便是垄断中日官方贸易。历史上,嘉靖一旦海禁,大内氏便迅速开始衰落,最后成了家臣陶氏的傀儡。
大内义兴连忙问道:“如何能获得海引?”
“三万两白银!”宝朝相说。
大内义兴和陶兴房对视一眼,都不讨价还价,当即表示:“可以。”
日本不缺银子,缺的是各种生活物资。
321【满载返航】
就文化发展来讲,此时的山口与京都齐名。
而且,“山口文化”具有开放性,经常出版大明与朝鲜的文学宗教书籍,这是因为大内氏垄断了中日、朝日官方贸易。
大内氏和细川氏都“尊奉”室町幕府,本来共同拥有中日官方贸易权。一次出使只能带三条船,经常是这次你出两条船,下次轮到我出两条船,联合组成朝贡使团前往中国。
由于大内氏实力强悍,大部分时候,都是大内氏出两条船。
前文咱们说过,有个浙江商人供货不力,只能把儿子赔给日本人抵货。这儿子投靠了细川氏,改名叫做宗素卿(一说叫宋素卿),因为熟悉中国内情,于是搞出各种骚操作。
比如正德四年,细川氏不甘心只出一条船,宗素卿就提前带一条船出发。而且宗素卿在山东登陆,违反正规朝贡流程规定,直接到北京贿赂太监刘理。当时刘瑾掌权,一千两黄金的贿赂,竟让宗素卿参加大祀天地的庆成宴会,导致当年的日本朝贡船破例有四条。
但刘瑾倒台之后,靠贿赂太监扩大贸易权的细川氏,立即被文官集团打击报复,中日官方贸易权彻底落入大内氏手中。
……
宝朝相在山口馆住了两个月,顺便学习了些日语,大内氏终于把三万两银子准备好。
除了白银,还有一千柄刀剑、一千把折扇、一千斤黄铜、五百架屏风。
日本土特产也就这些,大明商人甚至看不上屏风,称日本特产“仅一刀一扇”而已。倒是银子和黄铜特别多,经常用来购买大明货物,有些中国商船干脆直接运银子回去。
期间,后续从杭州出发的船队,也大部分来到福冈,只有三十六艘去了长崎。
福冈此时虽然还没有建城,但从弥生时代开始,便是对外贸易最发达的地区,而且是日本唯一的对外官方海港。
长崎就扯淡得多,此处属于“倭寇”老巢,敢在长崎登陆的中国海商都不咋正经。
至于京都,中国海商暂时不敢去,因为濑户内海遍布海贼。
这些海贼是《海贼王》创作的原型,他们根本没条件进行远洋贸易,也缺乏远洋海船去中国抢掠。他们只敢在濑户内海横行,抢劫日本国内的商船,或者登岸洗劫日本沿海地区。
日本西南一隅的津岛家,浙江海船也基本不去。
津岛家虽然悄悄进行中日贸易,但不走最便利的航道,而是通过琉球为跳板,直接跟福建商人接触。这条航道直线距离最近,可没有洋流和季风相助,航行日期反而更长,并且更容易遭遇海难。
前后一百多艘中国商船抵达日本,顿时引起“西国”轰动,甚至消息传到京都那边。
如此多的货物,大内氏、有马氏(长崎)很难独自吃下。大阪商人都闻风而动,联合东濑户内海的海贼一起前来交易(东濑户内海的海贼喜欢近海贸易,西濑户内海的海贼专注于抢劫)。
“天使大人,京都来的凤冈大人求见!”日本侍者手捧一封拜帖,弯腰小跑入内。
宝朝相带来的贴身护卫接过拜帖,转交呈上。
拜帖内容很有些意思:日本国王门心学信徒凤冈桂阳敬拜!
师公王阳明在日本的弟子?
宝朝相感觉很稀奇,顿时笑道:“有请。”
凤冈桂阳原本的姓氏是三条,乃室町幕府内大臣三条西实隆的第三子。父子俩都是研究儒学的,凤冈桂阳曾跟随使节团,一起前往中国朝贡,在宁波遇到回乡省亲的王阳明(当时王阳明被杨廷和扔去南京,顺便坐海船由宁波返回余姚探亲)。
凤冈桂阳,正是将王阳明心学引入日本的先驱者之一。
此人又瘦又矮,身高不足一米五,进屋之后恭敬作揖:“拜见上国天使!”
宝朝相顿时生出亲近之心,因为对方的汉语说得很流利。他好奇问道:“君乃阳明公之弟子?”
凤冈桂阳遗憾道:“并未正式拜师,吾有幸跟随了庵禅师,于杭州聆听过阳明公教诲。”
了庵禅师,便是了庵桂梧。
日本派往中国朝贡的使团,正使必定是一个和尚。了庵桂梧当了好几十年的正使,跟王阳明在杭州碰面时,已经有八十多岁高龄。后世日本的三田博物馆,还保存有王阳明的真迹,即《送日本正使了庵和尚归国序》。
正德时期的儒林学者,曾说:“外域朝贡大明之五百余国,读书者惟日本人而已。”这个日本人,特指了庵桂梧。
了庵桂梧精通禅宗学问,精通程朱理学。他跟王阳明一聊,发现王阳明居然把禅宗与理学结合,顿时惊为天人,当即带着凤冈桂阳等弟子天天与之交流。
凤冈桂阳说道:“听闻天使乃王阳明再传弟子,鄙人立即就从京都赶来了,希望能请教天使心学疑问。”
宝朝相也研究过心学,但并不精通,他笑道:“吾师从王门心学物理学派,专研物理一道。”
“物理学派?”凤冈桂阳听得满头雾水。
宝朝相只能解释说:“物理学派,乃若虚公首创。大道遵循阳明心学,但更注重万物之理,取自朱子‘具众理而应万物’。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只要能精通万物之理,便能晓天理而入圣。”
凤冈桂阳问道:“贵派如何致良知?”
宝朝相笑答:“气理合一而已。所谓气理合一,便是阳明公所言知行合一。理先于天地而生,气孕于理而演化万物。理形而上,气形而下,气通理顺,则天地万物运行不悖……”
宝朝相叙述了一通物理学派宗旨,把凤冈桂阳听得傻愣在当场。这个,貌似跟阳明公的心学有点不一样,真是同出一源的学问?
凤冈桂阳当即求教数日,被几个简单小实验所折服,立即呼朋唤友一起来求学。
宝朝相于是可劲儿忽悠,竟在山口馆聚众讲学。他跟哥哥宝朝珍一样,都只是秀才功名,四书五经还算扎实,暂时抛去数学跟日本人务虚谈玄。
特别是他手中的千里镜,被日本学生视为神物,听说这是物理学派所造,顿时请求宝朝相讲解相关光学。
旬月之间,虽然因为语言差异,导致听课的学生不多,宝朝相的博学之名却迅速流传。
每当这些日本学生,请求正式拜师的时候,宝朝相都推辞:“吾不过物理学派一小卒,吾师若虚公的才学胜我万倍。吾只学到一些物理皮毛,怎有脸面开馆收徒呢?”
众皆拜服,更对王渊本人的学识心驰神往。
当福冈那边把船修好,卖完货物又买货装船,宝朝相已经名动山口馆,竟有数名日本弟子愿意追随他去中国。
大内义兴也是文武全才,对儿子的文化教育极为重视——后来,他儿子因为战争失败,从此对打仗不感兴趣,整天宠信文臣而打击武将,被陶晴贤联合一干武将架空,落得个败逃自杀的下场。
“天使大人,吾子义隆年方十岁,对文学和武艺都非常热衷,”大内义兴对宝朝相说,“听闻王侍郎文武双全,不知犬子可否拜在王侍郎门下?”
宝朝相说:“这件事情,我不能做主。”
大内义兴笑道:“那就让犬子随天使前往杭州,请王侍郎亲自定夺。”
大内义兴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想要继续独霸中日贸易,又听说王渊年纪轻轻就是大明天子的宠臣,于是迫切想要搭上这一层关系。送儿子去中国拜师,只是顺带的,他还要派遣船队去杭州交易,由家臣当面跟王渊拉关系。
十一月中旬,宝朝相率领船队,满载货物返航中国。还跟着大内氏的五条商船,以及一个叫大内义隆的十岁幼童。
322【天朝上国】
船舱内。
年仅十岁的大内义隆,问宗设谦道:“禅师,我是武家长子,父亲为何要送我去中国?”
宗设谦道笑言:“七国殿自有其深意。”
大内义隆又问:“中国那位王侍郎,真的能够赤手伏虎吗?”
宗设谦道摇头说:“能否赤手伏虎不知,但他兴师灭国却是真的。他灭掉的那个国家,比大内氏控制的七国土地加起来还宽广,而他仅仅只用了一年时间。”
大内义隆心驰神往:“我要跟随这位王侍郎学习武艺!”
宗设谦道笑而不言。
嘉靖朝争贡之役的两大主角,一个是前文提到的宗素卿,另一个便是眼前的宗设谦道。
当时,宗设谦道率先抵达宁波,宗素卿紧随其后而至。
但是,后到的宗素卿贿赂市舶司太监,太监把宗素卿的宴席座次,故意排在宗设谦道前面。并打算承认宗素卿的朝贡资格,将宗设谦道定性为非法朝贡。
严格来说,宗设谦道手里的勘合文书才是真的,而宗素卿手里的勘合文书早就失效十多年。
宁波市舶司太监颠倒黑白,顿时把宗设谦道激怒。他先是杀掉细川家的正使,烧毁细川家的贡船,又追杀副使宗素卿,从宁波一路追到绍兴,沿途烧杀抢掠中国居民。浙江备倭都指挥都被杀掉,另外还死了一个千户。
大明朝野震动,遂撤销宁波市舶司,从此断绝中日官方贸易。
干出这等事情的主使者,竟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和尚。这和尚教导大内义隆一番经学,便阔步走上甲板,负手遥望无尽宽广的海面。
之前几十年,大内氏的正使皆为了庵桂梧,现在终于轮到他宗设谦道了!
跟王阳明交情匪浅的了庵桂梧,不但学问渊博,而且还是日本“瓷宗”。后世精美的日本瓷器,便是了庵桂梧偷师于中国,又自己发明改进技艺而形成。王阳明称这种瓷器是了庵桂梧的“自作陶”,对其赞誉有加。
在日本开窑烧瓷,很快行销全国,了庵桂梧因此赚得钵满盆满。
如今了庵桂梧已死,宗设谦道也想在中国学点东西,说不定他以后也能家财万贯呢。
这一百多年来,日本啥都在跟着中国学习。
在文化方面,明初宋濂、高启等人为尊,日本文学家就模仿此二人。到了弘治年间,前七子推行复古运动,日本也跟着推崇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日本的“大和绘”,明初模仿宋元画作,如今正在大量引入明代绘画技巧。
便是棉布,也是明代传入日本,越来越多日本武士开始穿棉布。
宗设谦道的身份是五山僧人,属于跟大明联系最深的一批人。因为日本到中国的朝贡使团当中,最有文化的便是和尚,而且往往让和尚担任正使。这些和尚热衷于钻研汉学,一代代传下来,便是没有到过中国的和尚,汉话也能说得贼溜。
五山和尚们主要研究程朱理学,形成所谓的“五山派”,碾压“公卿派”和“博士派”。后两者世代传承唐宋经学,以达到对儒学的垄断地位,结果被五山和尚们弄得影响力不出京都,被迫也转而钻研程朱理学。
一个不懂程朱理学的日本和尚,即便佛法再高深,也根本别想出名!
前些年日本乱起来,和尚们首先遭殃,五山僧人大量投靠地方藩主,宗设谦道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投靠大内氏。
就在宗设谦道欣赏海景的时候,凤冈桂阳也来到甲板透气。
“凤冈君看来又有进步啊。”宗设谦道笑着说。
凤冈桂阳兴奋道:“这些日子,我都在钻研天使传授的新算学。此学神妙无双,参天地之造化,不愧是王侍郎创立的天朝显学!”
宗设谦道一生研习程朱理学,将其他学问视为旁门左道,当即皱眉问:“算学有什么好研究的?”
“此神技也!”凤冈桂阳推崇备至。
正德年间,算盘已经传入日本,但在明末才开始推广。
直至丰臣秀吉入侵朝鲜,从朝鲜弄到《算学启蒙》和《算法统宗》,中国算学就此在日本小范围传播。后来,毛利重能在京都开办学校,专门传授《算学统宗》,求学者很快就达到数百人。
又有桥本正数根据《算学启蒙》,参悟领会天元术,其弟子泽口一之著成《古今算法记》。于是乎,天元术风靡日本学界,学者们争相学习中国天元术——其实就是解方程式!
方程式解法都能在日本引起轰动,更何况是王渊的现代数学。凤冈桂阳这段时间把宝朝相视为大学问家,把王渊尊崇为“天降神人”。
从日本前往中国,速度要稍微慢些。
大概二十天左右,船队成功抵达杭州港。
中国船员纷纷登岸,财副们开始联系牙行收货,普通船员则跑去城内耍乐。
大内氏的五条商船,在上交三万两白银之后,很快获得海引文书(藩国版),被允许在杭州长期驻留并进行交易。但是……
“上岸可以,兵器上交!”
市舶司佐吏大声呵斥,才不管什么邦交礼仪,那语气就跟训孙子似的。
中国船员可以带冷兵器上岸,日本人则连小刀都得上交,明摆着的歧视性条款。但日本人也不敢抗议,他们在宁波朝贡照样如此,全身武器都得交给市舶司临时代管。
就这项规定,便能看出争贡之役当中,宁波市舶司太监有多智障,浙江地方军队有多无能!
这死太监收受贿赂,颠倒黑白也就罢了。他把真文书判定为假文书,将宗设谦道彻底激怒,却不防着这些日本人闹事。
一群被逼得狗急跳墙的日本人,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竟一举攻占市舶司东库,把自己被收缴的武器抢回来。又攻入嘉宾堂,把正在吃饭的细川家正使砍了,再去港口烧毁细川家的贡船,就此提刀一路杀到绍兴,接着又从绍兴杀回宁波。
就那么几百个日本人,如入无人之地杀个来回,还生擒一个指挥使、一个百户,杀死一个千户、一个百户。接着再大掠宁波市区,夺船逃入大海,浙江备倭都指挥率军追击,被日本人所杀,顺便再死一个千户。
一群窝囊废!
反而是朝鲜人给力些,宗设谦道逃回日本的途中,一艘贡船遇风浪飘到朝鲜海面。被朝鲜守军诛杀三十,生擒二十,绑去北京献俘。
大内义隆虽然年仅十岁,但也随身带着一把肋差。他眼见中国船员带着腰刀,大摇大摆登上码头,自己却被要求上交武器,顿时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
刚想上前理论,宗设谦道便将他按住:“你会汉话吗?”
大内义隆愣了愣:“禅师可以帮我翻译。”
宗设谦道笑道:“你都不会汉话,如何与明国人理论?有什么想说的,等你学会汉话之后也不迟。”
大内义隆不再说话,臭着脸把肋差交给市舶司吏员。
323【没安好心】
上辈子在学校读书时,王渊也会玩一些游戏,并且以单机游戏为主。
日本战国类游戏玩过两个,一个是《信长之野望》系列,一个是《太阁立志传》系列。
问题是,如今也就记住一些名字,具体细节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王渊正在翻阅贸易账目,突然抬头看着宝朝相,问道:“你是说,你带回来的孩童叫大内义隆?”
“是的。”宝朝相答道。
“大内义隆啊。”王渊不由笑了笑。
就算能忘了别人,王渊也不会忘记大内义隆和细川晴元。
在《信长之野望》这个游戏里,如果选择早期最高难度,地盘挨着大内义隆和细川晴元纯属找死。至少以王渊的弱鸡水平,就被这两家恶心过无数次,便是再穿越一回也不会忘记。
不过嘛,到了游戏中后期,这两家全是渣渣!
王渊问道:“日本时局如何,你打听清楚了吗?”
宝朝相可不是去日本支教的,他在讲学的同时,也向学生打听各种情况。
听王渊问起,宝朝相当即说道:“日本时局异常杂乱,大小藩国林立,但总体可分为东西日本和四大阵营。东日本,是政氏阵营和高基阵营对立,即足利政氏和足利高基父子俩在打仗。西日本,是高国阵营和澄元阵营对立,即细川澄元和细川高国这对义兄弟在打仗。其他藩主,要么保持中立打小仗,要么各自支持四大阵营的其中一方。”
这么和平有序的吗?
看来日本还没有进入真正的战国时代啊。
就连大内氏和细川氏这对冤家,如今都还属于同一阵营,大概到明年才会分道扬镳。
别说织田信长,就连织田信长他爹,此时也只有六岁而已。
王渊仔细看着宝朝相带回的日本简易地图,笑道:“多多供货给松浦、有马、菊池、相良,把这些小领主都养大一些,让他们跟大内氏打生打死。彻底乱起来的日本,才是好日本,方便我们长期做生意。”
宝朝相说道:“普通商贾,都希望跟大内氏做生意。一来行船最方便,二来买卖货物更容易。松浦氏虽然也很近,但他们实力太弱,根本吃不下太多货物。有马氏和岛津氏所在海域倭寇遍布,除非关系很好的商家,否则去那边肯定要被劫掠。”
“这样啊,”王渊继续看着地图,“既然如此,那就培养大内氏,让他们继续强大富裕起来。多卖些奢侈物品过去,再于大内氏内部培植亲信,最好让大内氏统一西日本,然后再从内部自己崩掉。”
宝朝相说:“这恐怕操作起来有点难度。”
王渊笑道:“其实也不难。如今的日本朝局,有点像中国的春秋时代,晋国称霸不也被三大家臣瓜分吗?”
王渊可不是什么键盘侠,他是大明的兵部右侍郎,对国家治理已经有了深刻了解。
别看日本打得热闹,各藩军力都很强悍。但在真正统一之前,连朝鲜都比不上,主要就是因为政治结构问题!
各藩若不变法,改良政治制度,地盘越大就越危险。一旦遭遇挫折,家臣们立即骚动,把下克上那套玩得贼溜,跟中国的春秋时代和战国早期没啥区别。
大内氏如果因为中日贸易迅速富庶强大,那他变法的意愿就是最弱的,统一西日本之后很大概率会内部崩溃——除非他能一路东进控制天皇。
在拥有蒸汽轮船之前,中日贸易只能影响西日本,而大内氏和岛津氏属于最大的获利者。
大内氏控制着官方中日、朝日航道,若内部不出问题,必然越来越强悍。而津岛氏控制着琉球贸易,可以通过琉球跟中国做生意,同样是越来越强大。
战国时代,大内氏发生内乱,最终被毛利氏取代。
而毛利氏、津岛氏借着海贸之利,一直延续到清末,并共同领导日本进行明治维新。什么织田信长,什么丰臣秀吉,什么德川家康,再牛逼的日本天降猛男,也别想把这两家给干掉。因为这两家有钱有货,经济实力非常强劲!
只要王渊一直给西日本强藩输送利润,并且支持他们保持独立,日本根本就别想结束战国时代。
若能抢一两个皇室血脉到西日本,那就更有意思了。也别说什么日本战国,更别扯什么德川幕府,到时候估计就是日本三国,或者叫做日本东西朝。
宝朝相说:“那大内义隆……”
王渊笑道:“他想拜师,我就收呗。”
如果通过海上贸易,把西日本与中国绑定。就算按照历史发展,丰臣秀吉实质统一日本,也别想号令群雄入侵朝鲜。只要大明宣布终止贸易,对西日本实行经济制裁,西日本那些大名肯定跳反,日本立即再度陷入内乱。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中国自身要足够强大。
……
宗设谦道带着大内义隆,先去拜访市舶司提督金献民,再去拜访市舶司提举何瑭,详细领会了一番大明最新的海贸规定。
直至第三日,他们才获得王渊召见。
大内义隆看着那被军营包围的破土地庙,惊讶道:“禅师,为什么总督的府邸,反而是最破旧矮小的?”
宗设谦道精通汉学,解释道:“中国唐代高贤崔若冲,曾著《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真正的贤达高士,并不需要华屋贵服来彰显自己。他们本身就是最耀眼的星宿,他们便是住在陋室,也能让这方陋室变得光彩夺目。”
崔若冲,便是崔沔,《陋室铭》真正的作者。
把《陋室铭》安在刘禹锡名下,是康熙年间吴楚材编《古文观止》搞错了,之后数百年一直以讹传讹,就连中学语文教材也跟着错误。
“竟是这样吗?”大内义隆对此非常惊讶,因为在他的世界观里,只有大屋才能彰显主人的尊贵。
宗设谦道说:“这就是英雄与凡人的不同。”
二人被引入正殿,王渊正背靠土地爷坐着。
宗设谦道立即跪下磕头:“下国野僧宗设,拜见天朝总督大人!”
大内义隆也跟着跪下,用强行记住的一句汉语说:“下国大内氏长男义隆,拜见天朝总督大人!”
王渊笑着站起来:“两位快快请起。”
待王渊起身之后,大内义隆震撼莫名,因为这位总督生得太高了,比他见过的其他明人还更高。他抬头仰望大明总督,仿佛面前站立的是一尊神明,心想:难怪能赤手伏虎,这定是天下一等一的猛将。
日本战国时代,就不说平民了,武将身高都一言难尽。
一米五、一米六属于常态,一米三、一米四的都有不少,丰臣秀赖一米八五那是基因突变。号称“东国无双”,被后世誉为“日本吕布”、“日本张飞”的本多忠胜,根据其留下的盔甲推测,身高仅有一米四左右。
用欧洲传教士的话来说,日本战国骑兵,就是一群骑着狗打架的孩子。
饮食结构有问题,蛋白质摄入不足,哪里能长得高?
宗设谦道恭敬无比道:“我家守备大人,仰慕总督大人威名,希望总督大人能收其子为徒。若总督大人应允,当献三千两白银为拜师礼。另有名刀一把作为礼物,不过被市舶司收走了。”
“三千两白银我不要,”王渊笑道,“若大内氏真心奉献,那就捐给杭州修路建港吧。”
“总督大人真是清廉无双!”
宗设谦道拍了一句马屁,立即对大内义隆说:“快快拜师!”
大内义隆连忙跪下:“弟子拜见老师!”
324【无极斩】
私收番邦子弟为徒,严格来说是不被允许的,但到了明代中期都无所谓。
朱元璋当年还定下规矩,不准官员私下结交番邦使者。王阳明照样跟了庵和尚交朋友,而且还写文章送别,也没见谁拿这个说事儿。
但是,王渊性格“谨慎”,就像他不收那三千两拜师礼一样。
除了大内义隆,还有凤冈桂阳等人,这些前来拜师的日本学生,王渊准备把他们送去国子监读书。愿不愿意去是一回事儿,在国子监挂个名即可,这个得让大内氏补一封外交文书,并且必须以日本国王的名义。
明代不仅招收外国留学生,而且还允许留学生参加科举并做官。
洪武三年,就有四个高丽(还不叫朝鲜)学生,被准许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洪武四年会试,朝鲜学生金涛考中三榜进士,授官县丞——那个时候的进士,很少直接授与知县职务。金涛没有留在大明当官,而是选择回国,后来做了高丽宰相。
至于日本留学生,是从洪武二十二年开始招收的,国子监还专门给他们修建宿舍。
最受优待的是琉球国,当时琉球还没有统一,有中山、南山、北山三王并存。中山王和南山王,同时获得朱元璋认可,各自派学生到大明留学。
不过嘛,朱棣迁都北京之后,留学生越来越少,因为入学条件更加严格。便是亲儿子朝鲜,派留学生也被皇帝婉拒,渐渐的各国就懒得申请了,否则肯定会出现不少外籍官员。
顺便一提,交趾籍文官和太监很多,便是交趾变为属国安南,这些人都还留在中国当官。
……
宗设谦道屈身而行,呈上一方刀匣:“此名物为守备大人所献。”
为了方便王渊取刀,木匣已经被打开一部分。
王渊握住刀鞘抄出来,缓缓将太刀拔出。只见刀刃闪耀着黑亮如鲶鱼的斑纹,看起来古怪而又拉风,似乎确实非同凡响。
这把刀的铭文很简单,只有“备中青江贞次”六个字,且一反常态没刻在刀茎处,而是刻在刀身的“里”处。
王渊指着那六个字问:“这是什么意思?”
宗设谦道解释说:“此刀为备中国青江刀工贞次所铸之名物。”
“原来如此。”王渊算是听明白了,跟菜刀刻“张小泉”一个道理,只不过这位工匠还顺便刻了生产地址。
宗设谦道怕王渊不明白妙处,又解释说:“贞次乃百余年前,日本最著名的铸刀宗师之一。日本任何一位大名,得到贞次铸造的刀剑,都会将其奉为传家之宝。”
王渊突然生出恶趣味,问道:“这把刀就没个名字吗?蜻蜓切、童子斩什么的。”
宗设谦道说:“总督大人可自命名。”
王渊想了想,说道:“那就让工匠刻上‘物理无极,吾心无尽’八个字,刀名‘无极’或‘无尽’都可以。”
一代名刀,无极之刃,就此诞生!(注:此刀又名无极斩、无尽斩、无尽之刃、物理宝具。)
此刀刀身长五尺(日尺),约一米四五左右,仅刀身就比许多日本武将更高,甚至比王渊的龙雀刀都要长一大截。
王渊抡刀挥舞两下,问道:“这刀是用于马战的?”
宗设谦道解释说:“总督大人,这是野太刀,主要用于马战。”
大内氏之所以将这把名刀送给王渊,一来此时日本以步战为主,二来这刀太长没人使得惯,不送人只能放在家里做观赏物。
大内义隆突然叽里呱啦几句,宗设谦道翻译说:“小孩子不懂礼数,希望能见识总督大人的武艺。”
“可以。”
王渊笑了笑,挥刀横斩,一道刀光从大内义隆头顶划过。
大内义隆吓得背心冒汗,王渊收刀了他才反应过来,感觉自己的头皮似乎被割掉。他伸手一摸,没有流血,仅被刀尖贴着头皮割落一撮头发。
日本武家男儿,要不要头发无所谓。反正长大以后多打几年仗,头皮毛囊也会被头盔磨坏,一个个不是秃子就是地中海。
大内义隆震撼无比,惊艳于王渊的刀法,跪地磕头说:“请老师授我武艺!”
听宗设谦道翻译之后,王渊笑道:“把汉话学好再说。”
这把野太刀王渊颇为喜欢,可惜实际用途不大。
步战时都不好拔刀出鞘,太他妈长了,拔刀时必须先退刀鞘。
马战就更不实用,只能对付不穿铁甲的敌人,并且极不利于骑兵对冲——它的正确使用方法,应该是用来骑马砍杀不穿铁甲的步兵,或者在战场上与敌将进行单挑(爆发威力巨大,但不适合久战)。
王渊把野太刀插回鞘中,放在供案上说:“又是送银子,又是送宝刀,还把长子送来拜师。直说吧,大内氏到底想求我做什么?”
宗设谦道屈身回答:“斗胆请总督大人,不要再把海引文书交给日本其他藩主。”
王渊顿时就笑了:“大内氏想独占贸易?”
宗设谦道说:“整个日本,只有大内氏拥有新勘合文书,理应大内氏独占中日贸易。”
勘合文书是发给日本国王的,以前大内氏和细川氏都有。但刘瑾倒台之后,文官集团颁发新文书,并宣布旧版文书作废,大内氏由此垄断中日官方贸易。
王渊大马金刀坐下:“别说日本大名,就是日本商贾,只要给足了银子,都能获得海引文书。大内氏若想独占贸易,那就多造一些船,把别家船队杀得不敢出海就行了。”
“这……”宗设谦道瞬间语塞。
大内氏的海船真不多,而且性能堪忧,打起海战来只能靠数量去堆。
如今日本共有四种船型,归根结底是一种船型发展而来,那种初始船型大家可以参考“舢板”。
把舢板弄大一些,便是日本的“小早船”。
再弄大弄高一些,加许多桨和小帆上去,便是日本的“关船”。
再弄得更大更高,加更多船桨、更大的风帆,便是日本的“安宅船”,可用于近海航行和朝日贸易。
继续弄得更高更大,弄更多桨更大帆,在船底船身添加木料,使其能够经受大浪,便是中日贸易所用的“遣明船”。这玩意儿连龙骨都没有!
日本此时的造船技术,大概跟中国唐朝差不多,船型跟中国南北朝非常类似。
“遣明船”跑中日贸易已经是极限,还敢在海上跟别家船只打仗?若换成近海和内海战斗,大内氏的水军也不占忧啊,一旦激起众怒,海盗和海贼们联合起来,能把大内氏打得片帆不敢出海。
宗设谦道跪地磕头:“大内氏一心支持总督大人,请总督大人给一些便利。”
王渊好歹收了别人的儿子做徒弟,又收下一把宝刀,认真考虑之后说:“这样吧。大内氏的海引文书,贸易船只没有数量限制。别家的海引文书,最多只能五条船,想要更多就得加银子。”
这也算一个优势。
宗设谦道颇为高兴,再次磕头道:“谢总督大人开恩!”
325【后宫干政】
朱厚照很会玩,他在宣府住下之后,突然想起自己是有太子的。
于是,朱厚照传旨回京,命令太子监国,皇贵妃代为听政,司礼监与内阁共同辅政。
文官们直接就炸了,可皇帝不在,他们都没法劝谏。
御驾亲征、后宫干政、太监弄权……怎么看都是亡国之相啊。
王琼这个真帝党,陆完这个假帝党,顿时脸上笑开了花。皇帝在的时候,他们作为六部尚书,可以直接给内阁硬刚。皇帝一走,他们被迫听命于内阁,有啥事情想办必须送奏章去边镇。
现在好了,太子监国,他们可以绕过内阁,跑皇贵妃那里去打小报告。
梁储等阁臣气得浑身发抖,对文官友善的太监张永,早就被调离了司礼监。现在的司礼监掌印是张雄,很多时候不跟内阁合作,导致朝政事务处理起来一塌糊涂。如今再加一个皇贵妃,那真是要把内阁给逼疯。
但很快,文官们就惊讶发现,让皇贵妃听政……真香!
比如一些靡费大量钱财,却没啥实际用途的工程项目,以前怎么劝谏皇帝都不听,甚至皇帝经常都懒得看奏章。现在把奏章递到皇贵妃那里,三天之内必定有回复,而且多半依谏臣的意思把工程给停了。
还有各地镇守太监违法乱纪,皇帝也是从来不管的,连巡按御史的弹劾奏章都扔到一边。皇贵妃却公事公办,派遣官员前去调查,一旦查实必定进行惩处。
贤妃啊!
豹房。
已经升级为皇贵妃的庄妃,正蒙着面纱接待大臣,并且所有大臣全部赐座。
皇贵妃拿着奏章说:“广东闹出好大事,究竟是何所致?”
礼部尚书毛纪痛心疾首道:“皆因地方官员贪赃枉法,与海寇勾结合污,海禁祖制已破坏殆尽亦!”
前段时间,广东有数百海盗,屡次杀进广海卫城劫掠,当地官府、卫所根本不敢管。偶尔有人抓住海盗扭送官府,居然被广海卫指挥使赵莹、朱椿给放走。
巡按御史寘莹闻之大怒,一口气把广东按察使、按察副使、都指挥使、守巡参政、兵备佥事弹劾个遍。其实两广总督、广东左右布政使,也该一起弹劾,但寘莹不敢玩那么大,只敢弹劾按察使以下的官员。
如此严重的事件,历史上朱厚照是怎么处理的?把按察使调任别处,其他官员罚俸而已。
户部尚书石玠趁机说道:“不但要严厉处置广东官员,更应在广东加强海禁,最好能够停止开海,把王侍郎调回京城!”
皇贵妃皱眉道:“此乃广东之事,与浙江总督何干?”
石玠说:“皆为海禁不严所致!”
皇贵妃扭头问首辅梁储:“梁相如何看?”
坚决反对王渊开海的梁储,此时居然改变立场,说道:“臣以为,广东官员确实应该严惩,但没必要在广东加强海禁。如今陛下整顿边务,钱粮消耗无数,户部哪有钱戒严广东海域?”
石玠和毛纪闻言大怒。
石玠直接不给面子,当场怼道:“梁首辅身为广东人,怕不是也跟海贼有勾结?否则的话,为何半年前反对王侍郎开海,如今又反对在广东禁海!”
梁储面不改色道:“吾乃谋国之言,石尚书执掌户部,难道不知户部还剩多少银子?在广东加强海禁,就得花钱整顿水军,你户部有那么多钱吗?”
石玠怒道:“钱不够是一回事,加强海禁又是一回事!”
梁储属于典型的既得利益者,既不支持在广东开海,也不支持在广东禁海,最好能一直维持不开不禁的现状。
反而是一直敌视王渊的石玠,属于真正的刚直大臣,真心想要维持国家法纪。
皇贵妃又问已经恢复刑部尚书职务的张子麟:“张尚书有何意见?”
张子麟起身作揖道:“应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联合派人前往广东调查,有违法乱纪者按律严惩之。”
皇贵妃点头道:“就依张尚书所言。”
这个做法不偏不倚,梁储和石玠都无话可说。
但是,三法司前往地方调查,很可能出现走过场的情况,等于还是偏向梁储那边。
石玠说道:“臣推荐右都御史王璟主持调查事务!”
梁储气得不说话,他如果再反对,估计石玠要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了。石玠这种正直清流,不仅让王渊头疼,也让梁储很头疼。
王璟算是处理此事非常合格的人选,这位先生莽起来谁都不怕,同时下手又极有分寸。梁储已经能够想象处理结果,多半是广东按察使、按察副使、广东都司获罪降职,广海卫的世袭武官被下狱论罪,其他一些官员也会被降职处理。
广东官员还不敢跟王璟玩阴的,若把王璟惹怒了。这位老兄很可能立即回京,然后谋求广东督抚职务,再杀回广东练兵围剿海盗,顺便把勾结海盗的官民也杀一批!
都是王家人,王璟的暴脾气跟王渊差不多。
广东海盗劫掠卫所的事情,就这么处置完毕。虽然不痛不痒,无法改变广东局面,但皇贵妃已经处理得极好,至少比朱厚照更像当家做事儿的。
左都御史彭泽突然跪地:“浙江巡按御史唐凤仪有奏,弹劾浙江总督王渊,擅自勾结浙江海匪。不但强令定海县发给海盗良民户籍,还敢收受海匪投献的船只,更大逆不道在海船上悬挂团龙旗!”
女人就是女人,有时候根本不给你讲道理。
皇贵妃直接说:“陛下是信任王侍郎的,我也相信王侍郎一心谋国。浙江事务已交由王侍郎全权处理,弹劾奏章留中吧,一切等陛下回京再说。”
众臣互相看看,懒得再言语。
传说这位皇贵妃,就是王渊献给陛下的,目前看来果然如此。
朝廷在这儿讨论唐凤仪弹劾王渊的奏章,殊不知,唐凤仪已经跟王渊和好了,逢人便说王总督福泽浙江万民!
两人和解的原因很简单,唐凤仪终于开始整治浙江溺婴陋习。他强制限定男女婚嫁年龄,招来浙江官民的集体反对,而王渊却态度坚决的支持唐凤仪。
326【残忍陋习】
总督府。
左布政使王绍叹气说:“唐巡按,这倡导嫁娶从简可以,严惩溺婴也可以,哪里能强行规定男女婚嫁年龄?”
右布政使汤沐开玩笑道:“就是,若有士子外出游学,身染疾病没按时回来成婚,难道也要因失期未婚而论罪不成?”
“要我看啦,还是老办法,别再搞恁多新花样。”按察使原轩说。
都指挥使李隆看了看王渊,打着哈哈说:“王总制把咱们叫来,肯定已有万全之策,一切听王总制的便是!”
众官都看向王渊。
王渊把玩着手里的紫砂壶,这东西是学生送的,不怎么值钱。他感慨道:“七日前,总督府军营外,半夜传来婴孩啼哭声,竟有人把女婴遗弃在那里,无非是想让本督抱走收养。我派人四处寻找其生身父母,虽然一无所获,却因此知道浙江溺婴成风。也因此知道,唐御史强制规定男女婚嫁年龄,被浙江官民一致反对。”
唐凤仪此时年轻得很,也就比王渊早三年考中进士。他愤而站起,痛心疾首道:“诸君,浙江为何溺婴成风?不是因为太穷了养不起。恰恰相反,是浙江太富庶了,婚嫁奢靡成风!这半年多以来,鄙人微服私访十余州县,浙江之奢靡风气简直难以置信。”
众人不语,各自沉默。
唐凤仪继续说:“婚丧寿诞请客也就罢了,连杀头猪都要请客,街坊邻里必须送礼赴宴,礼钱少了就会没面子。婚嫁妆奁更可怕,一个平民之家,一年花销也不过几两银子,嫁女儿的嫁妆就得十两以上!这还是小民,富庶之家就更多,嫁一个女儿出去,竟能让普通富户濒临破产!试问如此风气,谁还敢生女儿?”
左参政闵楷说:“主要还是百姓太穷,杭州、嘉兴、湖州三府,就没多少溺婴的嘛。”
唐凤仪怒道:“那是在府城!闵参政若是不信,可以去乡村看看,三府乡下同样溺婴无数!”
李隆提醒道:“唐御史,这溺毙女婴,并非只因为嫁妆。浙江这边吧,有个非常不好的风俗,盛传第一胎生女婴,如果不溺死的话,就很难再生出男丁。因此便是富庶之家,害怕生不出儿子,往往也把第一胎女婴溺死。”
“胡说八道,妖言惑众,此愚夫愚妇之论也!”唐凤仪更加愤怒。
溺婴习俗,已经江南沿袭近百年,朝廷颁布诸多法令,却一直屡禁不止。
成化朝颁布《禁约嫁娶奢侈淹死女子例》,勒令江南各省三司官员,禁止地方嫁娶僭越违制,提倡婚嫁节俭,反对聘礼、嫁妆奢侈成风。一旦发现溺婴现象必须严惩,左邻右舍知情不报的一并论罪!
弘治朝又颁布《处置故杀子孙赖人及淹死初生男女例》,规定:非军籍的溺婴者,发配附近卫所充军;军籍溺婴者,发配边疆充军;边疆军籍溺婴者,发配到极边充军;极边军籍溺婴者,令其担任最危险的边疆哨兵。文武官员溺婴者,上报朝廷处理。左邻右舍知情不报,一并论罪!
能让反应迟钝的古代朝廷,连续两朝专门颁布相关法令,可见江南溺婴现象有多严重。
江西比浙江更严重,大家都说:“江西人最爱溺女。”
唐凤仪昂首站立在土地庙正殿中央,环顾四周说:“诸君,鄙人微服私访时,曾遇到这种事情。某县一廪生,早与邻家之女订婚,这二人青梅竹马,两户人家也颇为友善。但他们订婚近十年,女方都二十多岁了,却一直无法拜堂。何故所致?皆因该县婚嫁奢靡成风。那男方又是廪生,女方必须给足嫁妆,否则就要被四邻笑话!”
王渊问道:“所以,唐御史就强定婚嫁年龄?”
唐凤仪说:“不错。若有官府出面,强迫他们加冠及笄之前必须婚嫁。那对男女双方而言,都有一个台阶可下,面子上也过得去。何乐而不为呢?”
“那本督就擅作主张,支持唐御史所议。”王渊笑着说。
“王总制英明!”唐凤仪本来看王渊很不爽,弹劾奏章发了十多封上去。但经此一事,他却对王渊大为改观,认为这位总督是明白事理的。
同样,王渊也是如此。
以前总觉得唐凤仪是只苍蝇,整天嘤嘤嗡嗡乱叫,吵得人想将其一巴掌拍死。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连续半年微服私访,认真考察浙江溺婴现象,已经把当今许多官员都比下去了。
不管能力如何,至少唐凤仪愿意做事。
王渊自己写了一张告示,通篇大白话那种,让浙江三司立即布告全省。内容有三:第一,婚丧嫁娶,不得违制;第二,倡导朴素,鼓励节俭;第三,溺婴者充军,知情不报者同罪;第四,浙江男子二十岁、女子十五岁之前,必须完婚,否则罚役。限一月内整改,过往不究,有再犯者严惩不贷!
众官离去,出了总督府,便一个个相视苦笑,都觉得王渊和唐凤仪没事找事。
王渊踱步来到偏殿,这里已经改为客房。从城里请来的老妈子,正在哄女婴睡觉,这便是被遗弃在总督府军营外的女婴。
有些父母,实在狠不下心溺婴,往往遗弃在路边、庙观和大户人家。
估计听说王渊是个好官,所以这女婴的父母,专门从乡下赶来,悄悄将孩子留在总督府外。
王渊因此获知浙江溺婴风气,整个人都快气炸了。
或许有穷人溺婴者,但浙江能比贵州更穷?贵州怎就没有这种劣习!
只有两个原因,一是风气奢靡,二是封建迷信。
特别是富庶之家溺婴者,往往听信市井妄言,认为第一胎生女不吉利,若不溺死就再难添男丁。可怜那些被溺死的女婴,明明投胎到富家,非但做不成千金小姐,还没睁眼便成了冤死女鬼。
浙江男女比例,是非常恐怖的,好多男人三四十岁了还讨不到老婆。
后来传教士利玛窦,也专门写文章记述:“中国有一种更为严重得多的罪恶,是某些省份溺毙女婴的做法……这种屠杀无辜的事情,不是偷偷干的,而是公开让大家都知道的情况下去做。”
敲重点,不是偷偷干的,而是公开让大家都知道!
这说明什么?
溺死女婴,已经被视为稀松平常的事情,老百姓早就见怪不怪了,就连西方来的传教士都知道。
浙江三司很快把告示张贴全省,一个月过去,收效甚微。
根本就无人理会王渊,因为这是家务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总督还敢乱来不成?
327【新婚礼物】
杭州的名门望族很多,比如钱塘倪家,一门三进士,父子两尚书。
倪谦,正统四年探花,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卒追太子少保,谥文僖。
倪岳,天顺八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
倪阜,成化十年进士,官至四川右布政使,九年前病故于任上。
倪家今天娶亲,新娘来自虞家,虞氏也属杭州望族。
倒不是被总督逼着结婚的,而是早就看定了黄道吉日。新郎十五岁时,就已经被选为廪生,过两年多半能考中举人,说不定倪家又要出一个进士!
倪家当初下聘,就曾轰动全城,那聘礼一箱一箱的往虞家抬。
今天的婚礼同样广受关注,迎亲队伍从虞家回来,直接变长了两倍有余。其中有上百人,专门为新娘子挑抬嫁妆。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嫁妆,田契、房契什么的,装在箱子里并不显眼。
敲敲打打,好不热闹,杭州百姓沿街观看。
就在新娘子即将拜堂时,倪家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负责迎宾的,是倪家长房次子倪冲,见到王渊和袁达到来,立即点头哈腰上前迎接:“斗胆送了请柬,没想到王总制真的大驾光临。快请进,快快请进!”
王渊笑道:“袁二,送礼!”
倪冲连忙赔笑说:“王总制客气了,您能来便是天大面子,再送礼真是折煞倪家。”
王渊依旧保持微笑:“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袁达身上两把刀,一把刀悬在腰间,怀里还斜抱着一把野太刀。
野太刀的刀身就有一米四五长,再加上刀柄,长度超过一米八,抱在怀里吸睛无比!
王渊话音刚落,袁达就把礼物送过去,那是一张非常精美的纸。
司礼以为这是礼单,一边将纸拆开,一边大声喊道:“兵部右侍郎、浙江总督王公讳渊,赠礼……赠礼……”
倪冲非常不高兴,呵斥道:“吞吞吐吐做什么,一个礼单都念不利索!”
司礼硬着头皮过来,低声说:“二爷,王总督赠礼……官府告示一张。”
倪冲面色剧变,讨饶道:“王总制,今日倪家娶亲,有什么误会,能否改日再说?”
“误会吗?”
王渊笑道:“你且念念,告示第一条是什么?”
倪冲口干舌燥道:“婚丧嫁娶,不得违制。”
王渊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我在告示里,倡导朴素,鼓励节俭。你们倪、虞两家结亲,嫁妆挑夫都快排一里地了,是专门跟本督唱反调吗?当然,这只是倡导而已,并非强制命令。你们真要大操大办,本督还真管不了。但是,嫁娶违制我总能管吧?”
大冷的天,倪冲额头冒汗,慌忙说:“并无违制,并无违制。”
“有没有违制,你们自己心里清楚,”王渊板着脸说,“再给倪家最后的机会,若有违制之处,立即给我全部改正!”
“真没有违制。”倪冲哭丧着脸。
新娘子都快要拜堂了,难道送回娘家重新换一套衣服?不吉利啊!
王渊冷笑:“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了,袁二,随我去婚堂看看。”
总督行事,倪家上下,根本不敢阻拦。
此事迅速传遍倪府内外,老百姓纷纷聚在门口看热闹,宴请的宾客也闻讯过来瞧个究竟。
杭州市舶司提督金献民,也是婚宴宾客之一,飞快跑来拦住:“王总制,给老朽一个面子,今天暂且不要闹出事来。”
王渊拱手道:“金提督,你自到任以来,一直都配合开海事务,在下是心存感激的。但今日之事,你最好还是不要管!”
金献民竟露出哀求之意:“王总制,青溪公(倪岳)于我有提携之恩。他老人家刚正不阿,清廉无双,子孙不该当此大祸。”
“青溪公之清名,我也有所耳闻,”王渊说道,“今日前来,便是替青溪公收拾不肖子孙,免得他老人家在泉下无法瞑目。”
“这……”金献民欲言又止。
左右布政使今天没来,但左右参政和杭州知府却来了。此刻都站得老远,不敢过来多嘴,生怕平白沾上一身腥。
王渊带着袁达,直奔婚堂而去。
家仆早就飞奔过去报信,连滚带爬扑进婚堂:“老爷,老爷,不好了!”
倪氏族长倪川,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也是今天新郎的祖父。他握着拐杖呵斥:“今日大喜,不许说忌讳话!”
家仆把告示递过去:“王总督来了,这是他送的礼。”
倪川看了告示面色大变,忙问:“他人在何处?”
“已经快过来了!”家仆说。
倪川立即拄着拐杖,快步朝门外走去,其他人也跟着走,只剩一对新人在那儿傻站着。
不多时,王渊带着袁达过来。
倪川见到袁达身上的两把刀,顿时脸色更难看,上前见礼说:“王总制大驾光临,老朽有失远迎,还请赎罪!”
王渊笑道:“你不用请我赎罪,应该请倪家过世的尊长赎罪。”
倪川说道:“老朽昏聩,还请王总制明言。”
王渊早就做足了准备,当即说:“青溪公乃一代名臣,开言路,宽赋役,慎刑罚,黜奸贪,进忠直,汰冗员,停斋醮,省营造,止滥赏,于国有功,于民有惠,吾深为佩服。”
倪川挤出笑容:“先父功绩卓著,我等不肖子孙汗颜,竟再无进士继承其遗志。”
王渊笑道:“我听说,青溪公留给东冈公的遗憾,是‘平生家学君须记,只把清忠守一官’。”
倪川赔笑道:“这也是倪氏的家训。”
王渊又说:“东冈公我也很佩服,九年前他病逝于赴任途中。听说当地官员为他收殓时,竟身无长物,清廉至此,可敬可叹!”
倪川连忙说:“叔父一生为官清正,不肖子孙自当遵从。”
“锵!”
王渊突然回身,从袁达怀里拔出野太刀,大喝道:“你叔父才死九年,倪家就已这般‘清廉’了吗?一个婚礼,闹得满城轰动,迎亲队伍排了半个杭州城。给我让开!”
刀光闪烁,倪川吓得连连后退。
王渊执刀逼开众人,径直走入婚堂,用刀脊挑起新娘的盖头,吓得新娘惊慌大叫。
王渊盯着新娘说:“倪家的屋宅违制,我今日就不说了。我在告示里,劝浙江官民厉行节俭,你家娶亲大操大办我也拦不住。我还在告示里说,婚丧嫁娶不得违制,这总该听话吧?哼哼,凤冠霞帔。虞家是在嫁皇妃呢,还是倪氏家中有皇帝?”
这话说得极重,就差直接指出倪氏谋反了。
倪川噗通跪在地上,解释道:“王总制,那是雀冠,并非凤冠。”
王渊大怒:“是凤是雀我都辨不清,你当本督是瞎子吗?”
明代新娘子出嫁的行头,都可以称为“凤冠霞帔”,但那只是图吉利的说法,真正的凤冠霞帔只有皇后和皇妃能够穿戴。
但到了明代中期,好多士绅富豪之家,婚嫁都用真正的凤冠霞帔。
王渊又说:“我便依你的说法是雀冠,但霞帔总不会再认错吧?这新娘子可有诰命在身?若无诰命,谁给她的胆子,竟敢穿着霞帔拜堂!她若想做皇妃,本督立即送她去京城!”
新娘子瞬间晕倒,旁人乱成一团。
倪川把王渊恨得要死,却只能讨饶:“请王总制给条活路。”
“活路早就给你了,自己去看告示,”王渊把野太刀插回鞘中,“要么被抄家论罪,要么把虞家的嫁妆退回去九成,再让新娘子换一身衣服重新拜堂!浙江婚嫁奢靡之风,便是你等士绅豪商带起来的,不知搞得多少平民家庭难以娶亲嫁女。这股风气,该杀一杀!”
倪川总算舒了口气,整个人瘫在地上,跪地磕头道:“多谢王总制开恩。”
王渊知道,这样是刹不住奢靡之风的,他顶多也就能在杭州城里管一管,出了杭州城他也管不过来啊。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要做的是转变观念,破除那些封建迷信。
328【打着红旗反红旗】
“王总制真干臣也!”唐凤仪拍手大赞。
同样的手段,用于开海是飞扬跋扈,用于打压奢靡风气便是干臣。唐御史的双标玩得很溜,而且他似乎还没意识到这点,逢人便夸王渊干得漂亮!
倪家当即退还九成嫁妆,虞氏回娘家重嫁一遍。
紧接着,虞家宣布支持总督,从此要以节俭持家,主动退还倪家九成聘礼。
不仅如此,倪、虞两家纷纷拆除宅第违制之处,两族子弟出门皆身穿葛衣。虞家在杭州创建的诗社,举办文会之时,也每以素食茶茗招待,不再有酒肉之类饮食。
一句话,这两大豪族,被王总督吓坏了!
杭州其他家族,同样吓得不轻,飞快进行房屋改造,反正不能给总督留下违制的把柄。
钱塘、仁和、海宁、富阳、余杭、临安六县,这些紧挨着杭州府的县城,知县们陆续开展婚姻清查工作。他们没法直接管理乡下,只对县城进行清理,挨家挨户询问是否有婚约。
若其子女已有婚约,又超过规定年龄未完婚,则勒令其半月之内必须拜堂!
近期吉日,也就那么一天而已,搞得六县城中扎堆举办婚礼。
就像唐凤仪说的那样,规定男女婚姻年龄,真正目的并非强制执行,而是给婚姻双方家庭一个台阶下。
特别是那些普通民家,因为好面子没法完婚。现在有官府的命令,总算不用巨额嫁妆,也不怕邻居说三道四,一个个欢天喜地迎接新娘过门。
唐凤仪正在与王渊闲聊,突然有属吏来报:“总制,营外有百姓喊冤!”
“带他进来。”王渊说。
唐凤仪也坐在旁边,等着看王总督审理案件。
喊冤者竟有好几个,全都是穿着破旧的农夫农妇,一进土地庙正殿就齐刷刷跪倒。
王渊问道:“你等有何冤情?”
其中一个农夫似乎念过几天书,说话条理分明:“总督老爷,我等皆为富阳县永安乡良民。家中虽有子女,但并无婚约,也没有超过总督老爷规定的年龄。但县中皂吏与乡间无赖合谋,硬说我等违抗了总督法令。”
王渊已经猜到了真相,问道:“他们借机敲诈?”
那农夫说:“每家需纳一两违婚钱,否则就要罚作役夫。那些皂吏和无赖说,这是总督老爷的规矩,谁敢违抗就抄家流放。但凡家有适婚子女者,方圆十余里皆如此,必须给钱才能免除徭役。草民听说总督老爷是好官,定不会做此等恶事,于是便带着乡民前来喊冤。”
王渊怒极而笑,对唐凤仪说:“唐御史,看到没有?打着咱们的招牌弄钱,好事也能给你变成坏事。若将此令强制推行全省,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破家,你我都要因一纸限婚令而背上骂名。”
“胆大包天!”
唐凤仪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最看重的便是清誉美名,哪里容得了如此诬赖?当即拱手道:“王总制,此等奸人必须严惩!”
王渊说道:“给你一百士卒,务必把这些恶贼拿下,若有拒捕抗令者可当场杀之。”突然,王渊面色一冷,“查清谁在给他们撑腰,若有豪绅参与其中,直接流放戍边,西域正好还缺人口呢。”
“在下立即去办。”唐凤仪拱手听令,这事儿他比谁都着急。
王渊反而没唐凤仪那么激动,打着红旗反红旗,这是天下官吏的惯用伎俩。
限婚都能成为贪官污吏的捞钱手段,若是立即在全省严厉清查溺婴,恐怕会把浙江搞得天怒人怨。
朝廷虽然明文规定,溺婴者流放充军,知情不报者同罪,但根本就没有实际操作可能。你说某家溺婴了,别人说是夭折,这该如何判定真假?左邻右舍为了避免连坐,肯定帮忙开脱。
若主官逼得狠了,给佐官皂吏下派任务,必然要搞出冤假错案。很有可能,那些真正夭折婴儿的人家,却被皂吏诬陷为溺婴问罪。
最后只能有一个结果,有钱有势的家庭,溺婴屁事没有。无钱无势的家庭,被官府弄得家破人亡,而皂吏们则可以在操作过程中疯狂敛财。
这种事情,不是朝廷能处理的,至少不是古代朝廷能处理的。
唐凤仪带兵去处理恶吏,接着还要巡视全省,免得被人借机破坏自己清誉。这货为了自己的名声,办事特别积极,王渊相信他能认真解决相关问题。
唐凤仪一走,王渊立即召见唐伯虎。
“子畏,婚嫁奢靡、溺婴恶俗,皆难强行纠正过来,”王渊问道,“你有什么好法子?”
唐伯虎说:“婚嫁奢靡,乃因江南富庶所致。总制在时或可压住,一旦总制离开浙江,奢靡之风必定复行。而溺婴习俗,一因嫁女妆奁太厚,二因头胎溺女习俗。特别是头胎溺女,总制可知民间是什么叫法?”
“是何叫法?”王渊问。
“洗儿!”唐伯虎说。
“洗儿,洗儿……啪!”王渊念叨两声,猛然明白是什么意思,气得一巴掌狠狠拍在桌案上。
就好比玩德州扑克,第一张就发个小牌,于是把这张牌撕掉,洗牌之后重新再发,非得发一个a、一个k才行。
女婴,便是被撕掉的小牌;男婴,便是洗牌重发的大牌。
此谓,洗儿!
唐伯虎说:“溺毙女婴,古已有之。《韩非子》便有记载:‘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为何非得溺死?民间也有个说法。一旦把女婴溺死,女鬼就不敢再来头胎,因此下一胎必定生男。”
几百年后,奶奶用针扎孙女,这种新闻也时常出现。有的女子,甚至成年之后身体疼痛,跑去医院拍片子才发现体内有多少根针。
这种做法,跟溺毙女婴相同,都是为了吓退女鬼。狠狠虐待女孩,女鬼就不敢来投胎了!
唐伯虎说:“因为江南溺女成风,于是民间又有说法。别家溺女把女鬼吓退了,若谁家头胎生女不溺死,便会被女鬼认为好欺负,之后几胎会一直生女,因为有无数女鬼争相来这家投胎。越是富庶之家,就越信这个,生怕自家不来男丁,往往把头胎女婴给溺死。”
王渊沉默许久,突然说:“看来劝道是不可能的,那就得用恐吓之法。”
唐伯虎问:“如何恐吓?”
王渊说道:“写小说、编戏文,就说被溺死的女婴,无法正常投胎转世,会化为厉鬼一直缠着父母,会闹得这户人家永世不得安宁。一定要把被溺死的女婴厉鬼写得法力高强,便是大德高僧都无法收服。嗯,定要有这种故事,某家溺死女婴之后,从此走了霉运,请高僧超度,结果高僧被女鬼杀得被迫还俗。”
“这……总制英明,或许能吓住一些愚夫愚妇。”唐伯虎哭笑不得。
王渊又说:“江南不是信奉妈祖吗?再编几个故事,就说生男生女,皆为妈祖的恩赏。谁家若是溺女,天妃娘娘就不会再保佑,且子子孙孙都不会被天妃保佑。当然,妈祖心地善良,也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不再继续溺女,从此积德行善,三代行善之后,天妃也会再来保佑这家人。若屡教不改,妈祖非但不保佑,还会降下怒火惩罚其断嗣绝后!”
唐伯虎由衷佩服:“王总制好手段!”
王渊笑道:“编戏文写小说这种事,我就交给你了,子畏不会让我失望吧?”
唐伯虎拱手道:“此举功德无量,吾当全力以赴。”
王渊叹气说:“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忙活,我明日便拜会杭州的僧道高人。让他们也帮帮忙,统一口径,吓唬吓唬那些善男信女。”
329【观世音菩萨化女经】
灵隐寺,浙江诸寺之首。
杭州府僧纲司,衙门亦设在此地,住持兼任僧纲司都纲一职(从九品)。
能受到朝廷如此优容,是因为他们很有眼力劲儿。
朱元璋在建国之初就整顿宗教,灵隐寺吓得向朝廷进献庙田一万三千亩。老朱非常高兴,不但赐还部分庙田,还把住持召去南京宣讲佛法,破例御赐金褴袈裟一袭。
如今的灵隐寺住持,名曰慧通法师。
听说浙江总督王渊即将造访,整个寺院顿时鸡飞狗跳,僧人纷纷把衣服换成土掉渣的茶褐色。
为啥如此?
怕违制被王总督抄寺呗!
灵隐寺里住的和尚,皆被划为“禅僧”行列,他们只能穿茶褐色常服。高僧的袈裟,必须白色打底,饰以青色条纹——穿红色袈裟就违制了,这也是朱元璋定下的规矩。
可以对外宣讲佛法的,被官府归类为“讲僧”,主要出自华严、唯实、天台等宗。
禅宗的“禅僧”,不得公开聚众**,除非获得皇帝许可。便是其他宗派的“讲僧”,聚众**也得向官府报备,未经批准擅自**以妖僧论处。
当然,大户人家的善男信女,可以花钱单对单听法,这不在官府的禁止范围,也不拘什么僧人都可以讲。
讲僧服装又不同,常服为白色,袈裟为红条浅红色。
另有一种教僧,服饰最为庄重大气,其常服为黑色,袈裟为黑条浅红色。到了明末,法制崩坏,三色僧服全是乱穿,许多禅僧和讲僧都选择帅气的教僧服装。
至于教僧,又称“瑜伽教僧”,为佛教瑜伽派僧人。
在明代,只有瑜伽教僧可以做法事,并且还吸纳了许多道教仪式。被请去超度亡魂的和尚,必然是穿黑衣的瑜伽教僧,而且还肩负着给百姓宣传正能量的职责。
……
灵隐寺位于山中,王渊难得寻幽探密。
袁达抱着野太刀随侍左右,亦有蒋信等弟子跟随,还有大内义隆和凤冈桂梧几个日本学生。
知客僧非常热情,居然跑来山脚迎接,一路带着王渊上山入寺。
住持慧通法师,带着僧众等候许久,在寺门口合十拜见总督。
王渊总觉得浙江官民对自己误会颇深,他纯粹是来拜访大德高僧而已,寺里的和尚却戒心重重,生怕他跑来抄寺灭佛一般。
唉,我有那么不讲理吗?
“贫僧慧通,见过王总督!”慧通法师合十行礼道。
王渊拱手笑道:“早就听闻,杭州有高僧现世,一直未曾上山拜访,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慧通法师说:“总督谬赞。”
慧通法师亲自陪同王渊参观寺院,礼拜诸多菩萨佛陀。
可惜洪武年间,灵隐寺被一把火烧去大半。永乐朝好不容易部分重建,宣德朝又是一把火烧光,到如今只修复了十处殿阁,不复宋元时期的辉煌盛况。
一路礼佛参拜,拜到观音菩萨面前时,王渊突然捧香伫立,望着观世音的尊像久久不语。
王渊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话,全都陪他傻站在那里。
慧通法师终究还是修炼不到家,生怕王渊借机发难把寺庙毁了,忍不住问:“总督在此伫立良久,不知有何顿悟?”
王渊手持信香,转身问慧通:“大师佛法高深,还请为我等凡夫俗子解惑。”
“阿弥陀佛,不敢当佛法高深之言,”慧通合十宣号,“总督但又疑问,贫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渊问道:“我听说,观音的法相以前是男身,为何现在皆为女身?”
慧通法师说:“观世音菩萨游历婆娑世界,化身亿万,救苦众生。不论男相女相,皆为菩萨所化。世人感其慈悲,以慈母之相祭之,因此世间观音法相多为女身。”
“原来如此,”王渊又问:“我听说,观音菩萨有送子之能。”
慧通法师说:“观世音菩萨,有大威神力。若有妇人求男,礼拜供养观音菩萨,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若是求女,便生端正有相之女。”
王渊再问:“既如此,世间男女婴孩,是否皆为观音菩萨所赐?”
慧通法师说:“理当如此。”
王渊图穷匕见:“若有一人家,观音菩萨赐其女婴,竟被父母溺死以求男丁怎么办?菩萨会因此嗔怒吗?”
佛家认为嗔怒是万恶之本,观音菩萨自然不可能嗔怒。但溺婴违背天道人伦,观音菩萨又应该嗔怒,否则就不符合大慈大悲的形象。
慧通法师果然佛法高深,不疾不徐道:“观音亦有怒相。”
王渊追问道:“观音怒相是什么样子?”
慧通法师说:“阿摩提观音,有两种法相。一种法相骑狮,提棒怒目,匡扶正义,惩治邪恶。”
王渊突然把手中的信香,扔在观音法相之前,拂袖而走。
众人惊骇,这是对观音菩萨的大不敬啊。
慧通法师疾步追赶问:“总督这是为何?”
王渊语气激动道:“江南数省,溺婴无数,尤以浙江为最。我拜什么杨柳观音?要拜就拜怒目观音!”
“这……”慧通法师不知如何接话。
王渊对身边的袁达说:“通令各府僧纲司,把浙江名刹古寺的观音全部拆掉。全都换成送子观音相,这送子观音,一手抱女婴,一手执棍棒,怒目视众生!”
慧通法师连忙劝谏:“总督,不可如此僭佛。”
王渊反问:“法师,浙江溺婴恶俗,观音菩萨看了不愤怒吗?”
慧通法师顿时沉默。
王渊突然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法师,这是我偶然发现的佛经,原本已经残破不堪,因此特意让人重新誊抄一份。”
慧通法师接过小册子,翻开随便看了几眼,便神色古怪不言语。
王渊“偶然捡到”的佛经,名叫《观世音菩萨化女经》。
经文内容很简单,观音本不在意男女法相。但因隋唐两朝溺婴成风,观音菩萨为了让世人珍爱女子,从此便以女性法身示人。若有溺婴之家,不论如何供奉持念,观音菩萨都不会再保佑这家人。除非一直积德行善,并且不再溺婴,三代之后才能获得菩萨谅解。
“法师觉得这经书是假的?”王渊问道。
慧通法师说:“还需考证。”
王渊环顾自周,喃喃自语:“不知这灵隐寺的僧众,可否时常回家看望父母,可否时常回家祭祀祖先?”
慧通法师心头一惊,仿佛看到灵隐寺正在经历一场法难。
朱元璋有规定,和尚道士也得遵从礼制,“孝道”是出家人必须恪守的第一条。若家中父母尚在,和尚道士对双亲不闻不问;又或者祖坟尚在,和尚道士一直不祭拜祖先……呵呵,杖罚一百,勒令还俗!
按照这条大明律令,王渊可以合理合法的,把灵隐寺一半以上的和尚逼去还俗。
慧通法师突然又拿起《观世音菩萨化女经》,看完一遍对王渊说:“王总督,或许是年代久远,此经颇有疏漏之处,贫僧斗胆将其润色补完。”
“哈哈,有大师相助,定能还复此经原貌!”王渊非常开心。
这本破经书,是他自己编的,本来就不咋专业,换一个大德高僧润色自然更好。
慧通法师又问:“那怒目观音像?”
王渊语气强硬道:“浙江的名刹古寺,观音像必须限期拆除重塑,全部给我换成送子观音怒目像!”
慧通法师叹了口气:“此举功德无量,贫僧身为杭州府僧纲司都纲,自当督促杭州府各大寺院遵从总督命令。”
王渊朝慧通法师长揖一礼,说道:“吾代浙江万千女婴,拜谢法师恩德。”
慧通法师受此大礼,顿时感慨莫名,带着惭愧的语气说:“不必如此,应该贫僧拜总督才对。总督慈悲为怀,令我等出家人汗颜。”
王渊笑道:“还请法师快快完善经书,我会刊印出来发往全省。到时候派人随机抽查,若有僧人不能背诵《观世音菩萨化女经》,便立即收回其官方度牒,不还俗的全部抓去流放充军!”
“王总督真是……阿弥陀佛!”慧通法师哭笑不得。
330【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
浙江各大寺院,忙着重塑送子观音怒目像的时候,王渊也把罪恶的双手伸向了道家。
没有惊动杭州道纲司的都纲,而是选中玉龙道院的罗普仁。
罗普仁在玉皇山潜心修道,不但道法高深,且精通诗词绘画,与浙江名流雅士颇有交往。历史上,正德游江南,慕名相邀,敕封其“无为宗师”,乃玉皇山福星观的开山祖师。
王渊跑去玉皇山走一遭,刚刚道明来意,罗普仁便爽快答应帮忙,专门花时间编撰《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
对于神仙,道家的态度很随便,而且经常吃书改变“仙设”。就拿老子来说,刚开始还是凡人道祖,渐渐就变成了道德天尊的化身之一。
为了跟佛家抢信徒,道家神仙改来换去,甚至借鉴佛家的设定。
且怎么易于传教就怎么改,王母娘娘本来跟东华帝君是一对,自从玉皇大帝横空出世之后,可怜的东华帝君便被绿得彻底。
道教神仙,在不同的道家经典当中,也被记载得前后矛盾。
吃书,是常态;编书,也是常态。
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朱棣敕封妈祖为天妃,道士们火速编了一本《太上老君说天妃救苦灵验经》。
大致内容为:太上老君在无极境观海洋水泽,各种精怪翻覆船只,损人性命。于是让妙行玉女降生人间,救度生民。功成圆满之后,老君封其为天妃。天妃受封,发宏愿十五誓,誓要救国护民,以致天下太平。老君赐其冠服、剑印、车辇、部卫、随从及无边法力,百姓只须信受奉行,即可遂意称心。
王渊请罗普仁编撰的《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便是在《太上老君说天妃救苦灵验经》的基础上展开。
话说,天妃自发下宏愿,接受老君无上法力之后,时时救助苦难世人,法力更为精进高深。某日,天妃心悸神动,却是世人祈雨求子,这些都不属于她的神职范围。但天妃慈悲,不忍信徒失望,于是前往求教太上老君。
老君对天妃说,玉皇大帝修持一亿三千二百劫,方得享受无极大道。你历劫不够,若想快快增加法力,拥有行雨、送子之威能,就必须转世降生在红尘历劫。于是,天妃分出无数道元神,投胎到百姓之家历劫。凡被天妃投胎之家,必定人丁兴旺、十世富贵,夫家也必定蒸蒸日上,夫婿更是会高中状元、登朝拜相。
这边让罗道士编写道经,那边就让唐伯虎编写话本。
话本故事很简单,天妃的一道元神投胎历劫,投到浙江一个富商家庭。富商觉得头胎生女不祥,欲将天妃降生的女婴溺死,幸亏其母不忍下手,派贴身丫鬟将女婴遗弃在路边。
女婴被一个渔民收养,也是怪了,那渔民每次出海捕鱼,非但不会遭受风浪,而且每次下网都收获不菲。
可惜,因为贪官污吏造孽,逐渐富裕起来的渔民,再次破家,一把岁数了还要出海打渔。女婴渐渐长大,随养父出海打渔,救起一个落水的贫寒书生。
两人感情日浓,私定终身,书生发誓要考取功名回来娶她。天妃转世的女子,日日为书生祈祷,勉强考中秀才的书生,居然神智大开,就此连中三元,被皇帝钦点为状元。
接下来便是陈世美的故事,书生考中状元之后回乡省亲,被当地富商看中,愿将小女儿嫁给他,还愿赠送嫁妆良田千亩、白银万两。书生贪图钱财,便忘恩负义,与那富商的小女儿成婚。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那个富商,正是天妃转世的生父,嫁给书生的女子,也是天妃转世的妹妹。
天妃转世悲痛欲绝,妄图轻生,被同村的渔民小伙救起。
在渔民小伙的百般关怀之下,天妃转世渐渐走出阴霾。正巧遇到王总督开海,渔民小伙前去应聘做水手,因为有天妃的祈愿护佑,小伙每次出海都平安无事,还因为救了船主一命而获赏金银。渐渐的,小伙有了自己的海船,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两人恩爱成婚,儿女双全,渔民养父也得终天年。
两人生下的长子还是神童,九岁中秀才,十五岁做状元。一路升迁,加官进爵,深得皇帝器重。因看不惯那负心书生贪赃枉法,奋力弹劾,书生被贬官流放,横死边疆。
而遗弃天妃转世的那个富商,也走霉运,每况愈下,竟因为外通倭寇,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
天妃转世长命百岁,儿孙满堂,一缕元神最终归位。
……
唐伯虎和罗道士在奋笔疾书的时候,王渊把一堆医生请到总督府。
“诸位都是杭州府各县的妇科圣手,当知有哪些家庭最近要生孩子了,”王渊让袁达发下去纸笔,“都写在纸上,本督届时要逐一拜会!”
妇科大夫们不敢违令,颤抖双手开始写名单。
王渊又说:“那些长房无子的豪门大族,须特别注明!”
大夫们联想到总督近日的举动,顿时领会其意,心想哪家肯定又要倒大霉。
等把这些大夫送走,王渊仔细查看名单,发现余杭县的黄家最为可疑。
黄家是当地有名的富商,祖上数代单传,女儿却生了一大堆,与许多望族皆为姻亲。
到了这一代更邪乎,黄员外已经年近五十,膝下竟无子无女。
说不定溺死了多少女婴来洗儿!
王渊又招来各县有名的稳婆(接生婆),让她们给谁家接生了女婴,立即来总督府汇报。若有哪家溺婴被查实,报信者立即获得二十两赏银,知情不报与溺婴者同罪!
王渊还专门问了余杭黄家的情况,一个稳婆说:“我给黄夫人接生过,女婴,生下来几天便死了,乡人都说黄家在洗儿。”
“黄家若再生女婴,你立即来报!”王渊对稳婆说道。
“诶,一定报之总督老爷。”稳婆笑得很开心,因为到时候有银子可拿。
王渊自然不可能一直撒银子让稳婆报信,他得抓一个典型狠狠严惩,之后才好进行后续的计划。
在慢慢等待中,《观世音菩萨化女经》和《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相继完成,王渊立即让人用蜡印机印刷出来,发给全省的官府、寺庙、道观和算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