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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全文阅读

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31【阴阳师的创收秘诀】

    余杭县,宾馆。

    顾名思义,宾馆就是招待嘉宾的地方,明代各州府县衙都设有宾馆。

    但宾馆不是谁都接待的,必须是外来官员,或者文化名流,才能被安排在宾馆之内——注意,商人即便再有钱,原则上也没资格进去。

    俞鸿,字远图,阴阳县学毕业生,官方职务为余杭县宾馆轮值经理兼服务员(相当于知县的官方门房)。

    这个差事本来油水很足,至少在北方地区如此。比如宾客有求于地方主官,就得给负责宾馆的阴阳师送红包,不给红包直接提前宣布闭馆,或者把宾客的拜帖压着一直不递上去。

    但这是江南,是刁民无数的杭州府余杭县,不听话的县太爷都得卷铺盖走人,更何况县衙宾馆小小的接待员。

    俞鸿在宾馆干了好几年,一次红包都没收到过,作为吏员也算清廉无双了!

    唉,同样是读书人,儒学毕业生前程远大,阴阳学毕业生就只剩下苦逼。

    打扫清洁,摆放桌椅,禁止闲杂出入。

    俞鸿从傍晚熬到中午,终于等来同事换班,他立即欢天喜地离开宾馆。

    回家吃了顿饭,俞鸿换上阴阳袍,立即从宾馆服务员,摇身变成算命先生。服务员属于官府的差役,算命先生却是自家的本职,这也是大多数阴阳师的谋生手段。

    俞鸿出身于阴阳户,家里排行老三,从小有两个选择——免费入读县阴阳学校,或者自费学习四书五经。

    阴阳户家庭的长子,不得去考科举,就跟军户长子只能当兵一样。

    俞鸿作为第三子,读过几年儒学。可惜家里经济困难,只能改读阴阳学。若是他功课好,有机会被推送去读州学、府学,甚至进入钦天监做皇家天文官。

    但那属于凤毛麟角,大部分阴阳生,都是毕业之后胡乱分配工作。

    府一级的阴阳学,跟医学校、僧纲司同样待遇,主官皆为从九品。州、县级别则根本不入流,属于杂官范畴,若能花点钱托关系,倒是可以到谯楼做事。

    谯楼,往往是各大城市的最高建筑,阴阳学校也设在谯楼当中。

    谯楼备有各种天文和计时设备,钟鼓楼或者更夫给百姓报时,必须从谯楼阴阳师那里获得确切时间。他们还负责观测天文、记载地震等工作,地方举行祭祀活动,也需要阴阳师全力配合。

    油水最厚的阴阳师职务在哪儿?

    钞关!

    比如杭州的南关和北关,都养着几个阴阳师,每日轮值测算开闭关时间,甚至直接担任通关登记人员。

    在路边支一个算命摊子,俞鸿便坐在那里看书,看的还是王总督所著之《数学》。

    《物理》和《数学》这两本书,已由皇帝下令在阴阳系统推广,全国各府、州、县阴阳学校,都将其作为官方教科书。

    但俞鸿毕业得较早,为了跟上时代,只能通过自学来提升水平。

    连续做了两道数学题,终于有顾客上门。

    一个穿着棉袍的中年男子,坐在算命摊前说:“愈先生,烦你帮我算一卦。”

    俞鸿立即放下《数学》课本,捋着胡须作高人模样,问道:“李员外要问什么?”

    “问财运,”李员外说,“俞先生,你也是知道的,我常年做些小生意。今年运势一直很背,王总督在杭州府开海,好多商贾都赚了大钱,我居然还能赔本。你说这怪不怪?”

    俞鸿道:“生辰八字。”

    李员外连忙把生辰八字呈上。

    俞鸿照着八字测算,很快写了小半页纸,皱眉道:“……甲木生于戌月,不得月令。秋土重重,财星当令,官杀得时而旺,日主无根无气,必要比肩来帮身抑财挡杀……身弱而财重,日主不胜财……咦?”

    “怎么了?”李员外连忙问。

    俞鸿像是遇到什么难题:“你今年刚好交庚金偏官大运,用神偏印得生,应当借着官府政令而财源滚滚才对啊!”

    李员外急道:“可我真的折本了,我在南边收了一船货,运去杭州的半路上居然沉了!”

    “我再给你看看面相,”俞鸿仔细盯着李员外,突然看到对方鼻子上有道伤痕,“李员外,你鼻子怎么了?”

    李员外说:“做生意亏钱,我心中抑郁,喝闷酒给摔的。伤口早就好了,不过留了一道疤。”

    俞鸿连连摇头:“鼻乃禄宫,鼻子留一道疤,恐怕今后数年都要破财。”

    “这……这如何补救?”李员外忙问。

    俞鸿说:“鼻子留疤破财,这只是表象,必然另有原因。黄员外,你可有溺死过女婴?”

    李员外迷惑道:“怎么又扯到溺女了?”

    俞鸿突然拿出一本《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说道:“李员外也识字,你自己看看吧。”

    李员外翻着经书仔细阅读,仅两千字的经文很快看完,顿时更加摸不着头脑:“这天妃转世,跟我李某人有何干系?”

    俞鸿解释道:“天妃身具无上神威,可分出亿万元神投胎转世。而江南数省,又是最为笃信天妃的地方,因此天妃在江南转世最多。以李员外的命格,今年本应该发大财,缘何又露出破财之相?恐怕,李员外当年溺死的女婴,多半正是天妃转世!”

    “啪!”

    李员外惊得想要站起,却因太过肥胖,直接把板凳坐翻了。他瘫在地上,魂不守舍道:“天……天妃转世?我溺死了天妃转世?这……这这这恐怕有什么误会!”

    俞鸿叹息道:“唉,天妃降生之家,必定十世富贵。可惜啊,李员外竟将天妃转世给溺毙了,你的福缘也会因此一年年衰败。今年开始一个开端,明年恐怕更困难,二十年之内必定家破人亡。”

    李员外惊慌爬起,抱着俞鸿的腿说:“俞先生救我!”

    俞鸿指着《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说:“且将这本经书请回家日夜诵读供奉。”

    “好,好,”李员外问道,“请回经书要多少钱?”

    这种事情嘛,自然要看碟下菜。

    俞鸿说道:“李员外家世颇丰,给钱太少显不出诚意。你自己看着给吧。”

    李员外说道:“我给五……不,十两……不,五十两银子,这样总有诚意了吧?”

    “诚意十足,”俞鸿心头乐开了花,这笔生意够他吃几年,当即捋胡子正色道,“请回天妃经之后,不但要日夜诵读供奉,还要积德行善才行,切记万万不可再做那溺婴之事。”

    “保证不再溺婴,”李员外问道,“这样就能转运了?”

    俞鸿道:“只是天妃不再怪罪而已,你今后的运势如何全靠自己。而且,李家三代之内,都不可能获得天妃保佑。只有一直积德行善,一直不溺婴孩,三代之后天妃才会完全宽恕你的罪过。”

    “不怪罪就好,不怪罪就好,”李员外说,“我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银,可否写个欠条,把天妃经请回家再给?”

    俞鸿微笑道:“可以。”

    李员外写下欠条,小心翼翼将天妃经捧回家。

    俞鸿端详欠条许久,屈指弹了两下,自言自语道:“王总督真乃我再生父母也,用天妃吓唬愚夫愚妇屡试不爽啊。”

    《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不但分发给全省道教系统,还免费分发给全省的在职阴阳师,并让道士和阴阳师快快传播这套理论。

    俞鸿坐在算命摊之后,继续拿出《数学》课本练题。

    突然间,前方传来喧哗声,却见王总督带着一队士卒快速而至。

332【开刀要选大老虎】

    王渊带着麾下士卒,从余杭县穿城而过,直奔郊外的黄家庄园。

    黄云琛得到消息,立即惊慌失措:“这可如何是好?王总督定是来抄家的!”

    管家提醒道:“老爷,快快命令全府上下,都把丝绸衣裳换下来。咱们家里没出官身,按制不得穿绫罗绸缎,千万别被王总督抓到把柄,他惯会用礼制来找茬子。”

    “对对对,把丝绸衣裳都藏起来。”黄云琛连忙说。

    管家又说:“还有,平民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一妾。老爷的姬妾太多了,这也是违制的!”

    黄云琛惊讶道:“还有此等说法?”

    “太祖定下的规矩。”管家急道。

    黄云琛立即下令:“家中妾室,除了珍娘之外,其余全都换上婢女衣裳。”

    王渊离庄园还有一里地呢,黄家已经被吓得鸡飞狗跳。

    黄家只是土财主而已,建筑违制的地方不多,此刻也全部紧急拆除,待王渊到来之时竟已妥妥当当。

    “开门!”袁达大喊。

    黄云琛堆着笑脸,率领家人出门迎接,直接趴跪在地上说:“草民黄云琛,叩见总督老爷!”

    “起来吧。”王渊面无表情。

    黄云琛忐忑不安,不晓得自己哪里得罪了总督,只能陪着笑脸请王渊到家里做客。

    一盏茶还未喝完,王渊突然问:“听说黄员外喜得千金?本督是来道贺的。”

    黄云琛受宠若惊:“这真是折煞草民了,哪敢劳动总督大驾?”

    王渊笑问:“可否把令嫒抱出来让本督见见?”

    黄云琛立即吩咐家仆:“快去,快去!”

    不多时,奶妈抱来一个女婴。

    王渊面色古怪:“听闻浙江有溺毙头胎女婴的风俗,黄员外年近半百而无子,生了女儿不溺死,就不怕今后几胎生不出男丁吗?”

    黄云琛唉声叹气说:“唉,不怕总督老爷笑话。我黄家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数代单传也就不说了,到我这一代更邪门。连续数胎子女,要么流产,要么夭折,至今竟无一儿半女。我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哪还管他男婴女婴?有个孩子能养大成人便足矣。大不了,今后招个赘婿,也能把香火传下去。”

    王渊本来是想抓典型,没料到这位黄员外居然不溺婴。他有些遗憾,但更多是高兴,态度和缓了许多,抱拳说道:“黄员外,今日冒昧造访,叨扰贵府上下。”

    “哪里,哪里,总督老爷大驾光临,这是我黄家的福分。”黄云琛终于也搞明白王渊的来意。

    王渊笑道:“我看这女娃煞是喜欢,可否给她起个名字?”

    黄云琛大喜,拱手说:“请总督老爷赐名!”

    王渊屏退左右众人,写了一个名字在纸上,折叠交给黄云琛:“黄员外,为图吉利,请百日之后再拆开。”

    “还是总督想得周到。”黄云琛笑得更欢。

    王渊又写了个短幅,上书“积善之家”四字,并落下私印说:“希望黄员外能够积德行善,儿孙满堂!”

    黄云琛捧着墨宝说:“承总督吉言。”

    “时候不早了,告辞!”王渊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黄云琛再三挽留也留不住。

    众人离开之时,袁达笑道:“黄员外,王总督不留墨宝的,你是天底下第一个。”

    黄云琛更加欢喜,等王渊一走,立即派人请裱匠。不但要把王渊的墨宝挂起来,还想请人刻成匾额,挂在自家的祠堂正门。

    ……

    王渊回到杭州,督促僧道、阴阳传播“教化”,自己则继续等待抓典型。

    足足又是半个月,终于从稳婆那里得到消息,钱塘李家有一女婴降生。

    “赶快把仵作叫来,一并前去!”王渊顿时来了精神。

    本地招来的幕僚钟颢(秀才出身,负责普通文书工作),立即劝谏道:“总制,不可!”

    王渊问道:“为何不可?”

    钟颢说道:“不若换一家开刀,这个李家万万不能动。钱塘李氏与仁和李氏同宗,这两家从景泰年间就出进士,钱塘李旻更是成化朝的状元。李氏与杭州诸望族联姻,早已盘根错节,动他一家便招惹无数!”

    “我打的就是大老虎,苍蝇拍起来有甚意思?”王渊冷笑。

    钟颢哑口无言,不敢再劝。

    钱塘李氏,就是被李旻带起来的,并且成功的跟仁和李氏攀上宗亲关系。

    李旻乡试考了浙江第一名,赴京赶考却一波三折。当时都快过年了,北上船只不多,家里好不容易才找来一条船。

    坐船到南直隶时,船上二人醉酒,居然动起了刀子,一刀砍在李旻肩上。

    幸好冬天衣服厚,没有伤及皮肉,但李旻却觉得不吉利,于是决定不再前去应考。回到家中,过年时听到外边放鞭炮,李旻觉得那是在庆祝自己金榜题名,于是第二天就去找人算卦。

    卦象大吉,李旻立即动身北上。因为去得太晚,已经过了报名日期,李旻花重金找关系,竟然跟礼部尚书搭上线。

    考场的座位几乎已经排满,只剩下最后一排还有空位,险之又险的报名登记,居然一举高中状元。

    李旻有三个嫡子、三个庶子,皆已分家。

    他的嫡长子李万化,生下四个儿子,再生下五个孙子。

    他的嫡次子李万新,生下一个儿子,再生下两个孙子。

    他的嫡三子李万清,只有一个儿子,并且至今没有孙子。

    这次降生的女婴,便是李万清的孙女,即李旻的曾孙女。

    钱塘李氏的迷信,从李旻身上就能体现,进京赶考那么大事,居然觉得不吉利就中途返回。又因为算卦大吉,过年期间飞快北上,这他娘的像一个读书人该干的事儿?

    李旻的子孙,恐怕也迷信得很,说不定就会悄悄溺婴。

    王渊带着士卒和仵作,飞快出城,前往杭州府城外的庄园,把李家吓得惊恐交加。

    李万清正在外地做官,其子李伯汉当家。

    李伯汉立即派人向宗族求救,同时派人请杭州其他望族帮忙,就连浙江三司官员都请来不少,甚至请动了浙江镇守太监!

333【开膛验尸】

    李伯汉今年二十三岁,钱塘县学廪生。

    十五岁他就是廪生,到现在还是廪生,乡试副榜都没中过。观其才学,除非突然开窍,否则这辈子都难以考中举人。

    李伯汉的爷爷是状元,大伯获荫监生,二伯考上举人,他父亲也是举人,如今全都在外地当官。

    分家之后,大伯那一房人丁兴旺,嫡子庶子达到两位数。其中三个堂兄考中举人,正在为考取进士而努力奋斗。

    二伯那一房虽未再中举,但两位嫡出堂兄皆是秀才,还有一位庶出堂兄非常会做生意。

    唯独李伯汉这一房很糟糕,他爹只生了他一个。而他自己结婚六年,到现在都还没有子嗣——压力山大啊!

    “晚生李伯汉,拜见王总制。”李伯汉带领家人到门口迎接。

    王渊并无丝毫跋扈模样,和善微笑道:“早就听说钱塘李氏乃书香世家,今日特来拜会,李朋友不会拒人于门外吧?”

    “岂敢,王总制请进。”

    李伯汉屈身恭迎,陪着王渊从正门进入,走半路又停下说:“寒舍有不少女眷,王总制麾下这些士卒……”

    王渊笑着打断:“除了袁二,其他人在外面等着!”

    此举给足面子,李伯汉稍微松了口气。他一路瞎鸡儿闲扯,走到会客厅时突然攀关系道:“说起来,我钱塘李氏,与王总制也有几分渊源。”

    “不知有何渊源?”王渊问道。

    李伯汉说:“晚生的祖父东崖公,成化二十年状元。阳明先生的父亲实庵公,成化十七年进士。他们两位都是浙江人,连续两科高中进士,足见我浙江乃文章锦绣之地。非但如此,当初阉宦刘瑾当道,他们两位都冒死直谏,同时被明升暗降到南京为官。实庵公在南京任吏部尚书,吾祖东崖公在南京任吏部左侍郎。”

    李伯汉的爷爷,王阳明的父亲,两人关系简直铁到没边。

    同乡就不说了,还紧挨着中状元,又一起被刘瑾扔去南京,而且职务属于上下级关系。

    王渊作为王阳明的弟子,不看僧面看佛面,遇到李家也得抬一手。

    王渊感慨道:“竟有如此愿意,看来我早就该来拜访。”

    李伯汉感觉稳了,微笑道:“王总制日理万机,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已是不易,早几日晚几日又有何妨?”

    王渊被请去会客厅坐下,家仆立即奉来好茶。王渊用碗盖撇着茶叶说:“听闻李世兄喜得千金,我这人最喜欢小孩子,不知能否抱来见见?”

    李伯汉瞬间心头一紧,脸色不正常道:“唉,降生不足一日,便已夭折了。”

    王渊带着悲伤的表情,安慰道:“李世兄节哀。”

    李伯汉同样在飙演技,一脸悲痛说:“一切都是天意,吾命中当无此女,如之奈何?”

    王渊又问:“令嫒已经下葬了吗?”

    李伯汉更加恐惧,手指轻微颤抖道:“王总制为何有此问?”

    王渊面色一冷:“李世兄,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即可。”

    李伯汉额头冒汗:“已然下葬。”

    “葬在哪里?”王渊追问。

    李伯汉说:“屋后竹林之中。”

    王渊说道:“带我去瞧瞧。”

    李伯汉浑身发冷:“这个……就没必要了吧。”

    王渊死盯着对方:“很有必要!若找不到女婴尸体,本督就以溺婴论处。李世兄,带路吧。”

    李伯汉当然不可能亲自埋葬死婴,甚至他与妻子都不参与溺婴,毕竟读过圣贤书嘛。君子远庖厨,是不忍杀生,更何况杀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负责埋婴的,是一个李家老仆,硬着头皮将王渊带到庄园附近的竹林之中。

    没有墓碑,甚至连坟墓都没有,挖坑埋下就直接填平了。

    王渊没有前去监督挖尸,他要留在李家镇场子。一边慢慢品茶,一边跟李伯汉闲聊,两人尽聊些没有营养的废话。

    不多时,袁达带着女婴尸体回来,是跟襁褓一起埋葬的,襁褓还站着许多湿润泥土。

    “把郑仵作请进来。”王渊继续喝茶。

    仵作与士卒,都在李家大门外,很快便被请进来。

    郑仵作当场查验尸体,用手四处按按,再撬开死婴的嘴巴。对王渊略微点头暗示,才说:“总督老爷,需要开膛确认。”

    这暗示,即仵作已经能够判定女婴为溺死。

    王渊对袁达说:“袁二,令士卒包围李家,一个都不许放走。再派人去把钱塘知县常伦、主簿周明伦喊来,这是他们钱塘县的事情。郑仵作,等知县到了,你立即开膛验尸!”

    李伯汉已经腿脚发软,用哀求的语气说:“王总制,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袁达立即出去办事,常伦还没有赶到,浙江镇守太监王堂、浙江左布政使王绍、浙江按察使原轩、杭州知府徐蕃就陆续来了。另外到场之人,还有钱塘李氏另外两房的当家人,以及杭州府其他几个大族当家人。

    “坐,不要说话!”

    来一个,王渊就让他们坐下,并且不得随便开口,没一会儿竟坐了十多个。

    只有浙江镇守太监王堂,擅自开口劝解道:“王总制,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不如咱家做个和事之人,今天的事情就这么翻篇了。”

    王渊丝毫不给面子,当着众人的面问道:“你是谁的人?张永,谷大用,还是张雄?”

    这三个大太监,随便拿出一个,都可以跟内阁和六部对刚,令朝中文武百官闻之色变。

    但王渊,不仅直呼其名,而且毫无畏惧之心。

    王堂尴尬一笑:“王总制,我是陛下的人。”

    “那巧了,本督也是陛下的人,”王渊死盯着王堂,“陛下有令,浙江事务由我全权负责,你难道想违抗陛下的敕令?又或者,你怕本督太清闲,想找点案子让本督查查?”

    王堂瞬间身形矮了几寸,赔笑道:“王总制说笑了,我只是来劝劝。”

    “那你可以走了,本督不听劝。”王渊没给好脸色。

    王堂估计得了李家的好处,居然还赖着不走,矮身拱手道:“王总制……”

    “滚!”

    王渊一声怒喝。

    王堂吓得浑身一颤,拱手道:“王总制,那……那我就先走了。”

    在场的官员看得目瞪口呆,王堂作为浙江镇守太监,平时作威作福嚣张无比,把浙江本地官员搞得焦头烂额。谁曾想,竟被总督当孙子呵斥,而且屁都不敢放一个就真走了。

    本来还想为李家求情的原轩、徐蕃等官,顿时眼观鼻、鼻观心,犹如修炼枯禅的高僧一般闭口静坐。

    左布政使王绍必须说话,因为他跟李伯汉的爷爷有旧,而且交情还不浅,不帮忙根本说不过去。王绍拱手道:“王总制,钱塘李氏乃书香世家……”

    “书香世家?”王渊直接打断,“溺毙女婴,戕害骨肉,读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若这便是读书人,那我以自己身为读书人而感到羞耻!”

    王绍说道:“这女婴多半是病死的,并非李氏所害。”

    此时知县常伦、主簿周明伦已至,王渊面无表情道:“事实如何,验尸之后再说。郑仵作,开始吧!”

    郑仵作放下木箱,拿出几样专业器材。他用小刀划开死婴肚膛,捣鼓一番,拱手道:“总督老爷,此婴确系溺毙。”

    “你胡说八道!”李伯汉跳起来大骂。

    王渊首先站过去观看,其他人也捂着鼻子靠近。

    郑仵作指着腔膛说:“两肺表面润泽,颜色较淡,呈灰色,其中夹杂淡红色血斑。这种血斑,被仵作们唤为‘溺死斑’,是溺死之人肺部独有的斑点。”

    王渊命令道:“郑仵作,你若有把我,就在验尸文书上签字。常知县,你负责审理此案。朝廷有法令,溺婴者流放充军,知情不报者同罪,不可放过任何一个知情者!”

    “是!”常伦和郑仵作齐声领命。

    王绍惊讶的看向李伯汉:“竟真是溺死的,贤侄你……你好糊涂啊!”

    李伯汉直接瘫坐在地,突然又跳起来,指着王渊大喊:“我祖父是状元,我李家在朝中门生故吏无数,杭州望族皆为我李氏姻亲,你不能就这样把我流放了!”

    王渊看向众人:“你们要为他说情吗?”

    无人应答,就连钱塘李氏的长房、二房都闭口不言。连浙江镇守太监都滚了,谁再敢跳出来揽事儿,不是自己找死吗?

    李伯汉见没人帮他说话,又歇斯底里道:“我是廪生,我有功名的,我有功名的……”

    王渊一脚将其踹倒:“朝廷法令只说,官员溺婴者上报朝廷处理。你只有功名,没有官身,按制当流放充军。”

    “我我……我不服,浙江溺婴之人,又非只我一个,凭什么只来我李家抓人!”李伯汉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什么话都往外吐,在场之人很想把他掐死。

    王渊冷笑道:“都知道我在严查溺婴恶俗,和尚道士们搞出那么大动静,你居然还敢顶风作案。自作孽,不可活!”

    李伯汉爬到王渊面前,抱着王渊的腿,哭嚎大叫:“王总制,你饶我一命吧,我下次定然不敢了。求求你,饶我一命吧,我爹就在贵州当官,他一定在贵州关照王家……”

    众人听到这话,俱皆摇头不已。

    常伦带着县衙皂吏,将李伯汉拖出去审问,而王渊也开始了真正的表演。

    只见王渊望着女婴尸体,突然双膝跪地,磕头拜道:“天妃娘娘在上,本督来迟一步,还望娘娘恕罪!”

334【杭州治世】

    那里只有一具婴尸,堂堂浙江总督,居然跪下去自言自语。

    王绍、徐蕃等官员若有所思,少数官员和士绅则半信半疑,毕竟这时的人们很多都相信鬼神存在。

    一个张姓士绅忍不住问:“王总……”

    “噤声!”袁达低声呵斥。

    此人立即闭嘴,其余官绅也不敢再言语。

    只见王渊对着婴尸上方的空气说:“天妃娘娘慈悲,但这等滔天罪行,国法难容,必须严惩!”

    说完这句,王渊凝视前方,似在倾听冥冥之中的某种声音。

    稍许,王渊又对着空气说:“李府女眷亦不能轻饶,特别是李伯汉之妻杜氏。亲生骨肉被家仆抱去溺死,她作为母亲竟不加阻止,她有何颜面求得宽恕?”

    又是一阵沉默,王渊似在等待天妃说话。

    果然,王渊很快又说:“天妃娘娘容禀,杜氏虽受丈夫所迫,于情可谅,但于法难容。法为国之根基,若不能违法必究,则朝廷威信何在?娘娘说,只论主犯,放过李府男女仆人,本督亦不敢苟同。这些家仆虽不能阻止主人行事,但本督既然宣布严惩溺婴,他们就该悄悄报告总督府。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又是一阵死寂。

    王渊突然对着空气磕头:“天妃娘娘英明,本督当送你元神归位。”

    便见王渊站起来,走到婴尸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箓,结印念咒:“太上台星,应变无停。护法诸王,保卫诵经。八方威神,助我扶魂。元神归位,道炁长存。急急如律令,敕!”

    王渊的手印猛然变化,在符纸上搓了一下,那符箓立即无火自燃。

    无论官民,在场之人全被吓到,郑仵作更是直接扑到地上磕头。

    王渊的手指被灼烧了一下,疼得连忙丢掉符箓,若无其事的说:“不必跪拜,天妃元神已经走了。”

    一个陈姓士绅问:“王总督,刚才天妃真的在此?”

    王渊纠正道:“不是天妃,是天妃的一缕元神。本督幼时在山中随异人学艺,开得天眼可沟通神明。昨日,天妃元神托梦,说她转世历劫,降生民间却被现世父母所溺,请本督帮忙送她的元神归位。”

    这番鬼话,众官绅半信半疑,但也有几个深信不疑。

    有人惊道:“李家所溺女婴,竟是天妃转世?”

    王渊点头说:“正是,天妃历劫降生,投胎之家必定十世富贵,说不定李氏还能再出一个状元。但是,李伯汉竟将自己的女儿溺死了,导致天妃一缕元神被束缚在此,只能托梦给本督帮她元神归位。”

    “天妃神威如狱,她的元神也能被束缚?”又有人捧哏。

    王渊解释说:“须知,溺婴为大恶,端的凶残无比。寻常女鬼投胎,若被父母溺死,将永世不得超生,化为厉鬼一直长留家宅。便是天妃的一缕元神投胎,被父母溺死也会束缚于所葬之地。若无本督护法送行,天妃元神至少要七七四十九年才能自行归位。”

    这番说辞,把不少人搞得难分真假。

    主要是刚才符箓自燃挺神奇,王渊又装腔作势,一看就像有真法力的高人。再加上王渊十多岁中状元,剿匪破贼,兴师灭国,文武双全,本身的经历就带有传奇性质。

    两相结合起来,众人皆暗暗思忖:这个总督,怕真的身具异术,有沟通神明之威能!

    王绍、原轩和徐蕃,三人都是官场老油条,自然不可能被王渊的装神弄鬼唬住。但他们不敢说话,更不敢拆穿,只能装作今天啥都没看到。

    “本督作法颇为疲惫,须得安心静养几日,诸位告辞!”王渊装了逼就跑。

    众人面面相觑,也各自散了。

    女婴尸体,自有官府带走,暂时作为物证,过两日烧成骨灰送去寺观安放。

    郑仵作常年跟死人打交道,本来就非常迷信,平日里各种求神拜佛。他留下来配合审理案件,大半夜才回到家中,妻子杨氏问他是不是李家被抄了。

    “没有抄家,”郑仵作说,“王总督办事有章法,朝廷规定溺婴充军,李家肯定要被充军一大批。府上那些女眷,也有好多要被打入乐籍送去教坊司。”

    杨氏啧啧感叹:“王总督真是厉害。”

    郑仵作一边泡脚一边说:“何止厉害!我跟你说,这次李家溺死的女婴,乃是天妃一缕元神转世。你说为何李家溺婴被逮个正着?那是天妃娘娘托梦给王总督,请王总督帮她元神归位。”

    “净瞎说,”杨氏好笑道,“前些日子,你还随王总督去了一趟余杭黄家,那次难道也是天妃托梦?”

    郑仵作数落道:“你这妇人知道个甚?前日里去黄家,那是有人揭发黄家溺女,王总督去了发现是诬告。这回真真是天妃托梦,王总督还随身带着灵符呢!”

    “灵符?”杨氏来劲了。

    郑仵作颇为夸张地说:“当时天妃的元神魂魄,从女婴身上飞出,与王总督说道片刻。王总督拿出灵符,捏了法印,念了咒语,灵符一下子就燃起来,屋子里仙乐阵阵,神光到处闪着。你别不信,屋里当时有好多人,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杨氏惊道:“王总督还会作法念咒?”

    郑仵作说:“王总督十多岁就中状元,上马杀贼无数,你当是怎么来的?人家从小就学异术,开了天眼,能通四方鬼神。你也听说过,王总督带着两百士卒,就把万余贼寇给杀败了,这是常人能做到的事?王总督定然招来神灵护佑,麾下兵士个个刀枪不入,这才能说得通!”

    “这怕是真的,不然两百官军咋能杀败一万多贼兵?”杨氏瞬间就信了。

    郑仵作又煞有介事地说:“我听王总督从京城来到的火铳兵讲,那舟山的海盗,也是被王总督招降的。而且是王总督独自一人,踩着竹竿从杭州一直飘到宁波,把那些海盗吓得当场就跪下求饶。那些海盗逍遥几十年,官府都剿不灭,王总督一去就降了,不是有神灵相助怎办得到?”

    杨氏猜测道:“王总督定是天上哪个星宿下凡。”

    “那当然,还用你说?状元公都是文曲星下凡。”郑仵作笑道。

    杨氏眼珠子一转,说道:“先生说咱家大郎是读书种子,你跟着王总督办事,有没有弄来什么物事?”

    郑仵作从怀里掏出一个茶碗,得意道:“这是王总督喝过的茶碗,沾着文曲星的灵气,我悄悄顺回来的。从明日起,你用这碗给大郎泡茶喝,让他每天沾沾灵气,说不定能考上进士呢。”

    杨氏嗔道:“这等好物什,你怎现在才拿出来?快快放好,别给摔坏了!”

    郑仵作突然表情严肃,告诫道:“你回娘家说一声,让他们那边别再溺女了。王总督说,溺婴会化作厉鬼,永世不得超生,只能一直留在父母家里作祟。”

    “我省得,明日便去说。”杨氏道。

    翌日,杨氏回到娘家,又是一番添油加醋,几天之后左邻右舍就传遍了。

    县衙那边,传播速度更快,传到街头已经演化出好几个版本。

    不仅如此,还有人暗中推波助澜,进行有计划、有规模的宣传。杭州本就是商业城市,南来北往的旅客众多,这些故事迅速随着商贾往南北各省传开。

    平民之家或许还看不出什么效果,但杭州府数县的士绅豪商,却立即不敢干出溺婴之事,纯粹是被王渊连骗带吓给唬住了。

    李伯汉并没有被抄家,但是李家被充军二十四人(男性),被打入教坊司二十七人(女性)。他这一房算是完蛋了,只剩下在贵州当官的李万清,看那样子也不能再生儿子。

    甚至李万清的妻子,李伯汉的母亲,也被打入教坊司。

    这位官家太太已四十多岁,因为没有诰身,直接被常伦依法严惩。而且那个岁数,无法以色娱人,只能在教坊司做些浆洗缝补的杂活。

    此举吓得杭州士绅噤若寒蝉,再无人敢触王总督的霉头,包括常伦都打出了赫赫官威。

    左近但凡有钱有势的人家,随时派人在总督府打听。一旦发现总督颁布新的政令,就算不鼎力支持,也必然乖乖藏好不唱反调。

    开玩笑!

    李状元才死几年,第三房嫡孙就被充军了,三房的儿媳和孙媳还扔去教坊司,这王总督啥事干不出来?

    连带着,各大寺院的送子观音怒目像,修建速度就瞬间快了起来。士绅豪族纷纷捐赠善款,帮着寺庙建观音像,积累功德的同时还能讨好王总督,可谓一举两得。

    浙江镇守太监王堂,吓得直接吃斋念佛,不敢再派出爪牙敛财害民,就怕王总督抽风把他也给办了。

    一时间,杭州府秩序井然。官员清廉,豪族慈善,百姓守法,一片欣欣向荣的治世景象!

    年底的时候,王总督说要在杭州建什么专科学校,瞬间就获得一千多两捐款。士绅豪商们捐资助学的善心,让总督大人非常感动。

    其实吧,杭州府的士绅豪商,更想捐款给王渊买官。

    可惜他们没那个本事,王渊已经是兵部右侍郎,再升根本不是钱财能够办到的。

335【改革田税】

    杭州城,望潮楼。

    分治府城的两位知县,此刻正坐在一起喝酒。

    同年进士,又同在一城做知县,常伦和桂萼的交情愈发深厚。

    “明卿兄,我打算开年之后,清查仁和县官田。”桂萼喝着酒突然来一句。

    常伦愣了愣,说道:“此事殊为不易。”

    桂萼笑道:“困难就不去做,这官当得有什么意思?你看咱们王总督,整顿钞关、建港开海、惩治溺婴,哪件事不是得罪一堆人?菩萨心肠,霹雳手段,才换来这杭州大治。”

    常伦提醒道:“清理官田,比开海还困难百倍!”

    桂萼飒然一笑:“若非我职权不够,定把军田也一并清理了。之前几个月一直没动手,是怕坏了总督的开海之策,现在总督把杭州士绅打压得服服贴贴,正是清理官田的大好时机。”

    浙江跟南直隶一样,官田遍地都是,如今已被侵吞过半。

    就拿南直隶的江阴徐家来说,其遗孀杨氏想把女儿嫁给王渊做妾,允诺的嫁妆就有“官山十亩”。官山与官田一样,都属于朝廷所有,徐家不但将官山侵占,还敢堂而皇之的用来做女儿陪嫁品。

    明代官田,不承担徭役,但赋税非常重,而且还各地不同。

    一般而言,官田的赋税,是私田的三倍左右。但据《姑苏志》记载,朱元璋统治时期,苏州官田赋额“七斗三升”,而私田赋额只有“五升”,两者相差的十三倍有余!

    在洪武、永乐两朝,因为徭役繁多,且吏治相对较好。因此许多自耕农,纷纷把私田投献给朝廷,将自己变成官田的佃户,以此来逃脱繁重的徭役。

    朱棣一死,吏治迅速败坏,苛捐杂税繁多,官田的重税就难以承受了。

    有鉴于此,宣德年间在江南推行“平米法”,官田和私田的赋税,跟正米一起征收。且不用自己运粮,只需承担一定损耗,折成银钱或物品,由官府进行统一征收。

    非常好的便民政策,却成功把百姓坑得家破人亡。

    到正德年间,“平米法”已被官吏们玩出花来。“加耗”理由五花八门,苛捐杂税多达上千种,粮食折成钱物也有空子可钻,老百姓的日子比税收改革之前更加困难。

    并且,这个政策还带来其他负面影响,即官田和私田的界限愈发模糊。

    好多官田,并非豪绅强行霸占,而是被负担不起田税的佃户违法卖掉。这导致官田停留在官府鱼鳞册上,佃户必须每年继续缴纳重税。但实际又在豪绅手中,佃户照常耕种,并同时给豪绅交租,而豪绅则只收租子不交税。

    佃户当然交不起双份儿,于是官府那边的重税欠着,只交田租给豪绅。

    这种现象太普遍,导致官府都没法强逼佃户纳税,于是让粮长负责包干。粮长被逼得家破人亡之后,官田赋税继续欠着,每过几年朝廷都会下令免除,这种现象在史书里就一句话:皇帝免除某地x年至x年逋赋。

    放眼整个浙江,杭州又是官田被侵占最多的地方!

    常伦思虑道:“子实兄,就算清查官田,若不改革税法,几年之后就会恢复原样。”

    桂萼笑道:“所以我在清查官田的同时,想把税法也一并改了。”

    “如何改?”常伦问道。

    桂萼说:“官民一则。”

    常伦顿时来了兴趣,问道:“且详细道来!”

    桂萼解释说:“丈量全县土地,重制鱼鳞册,不分官田民田,不分肥田瘦田,按全年应征钱粮平均摊派。里甲银、均徭银,皆并入其中征收,除此之外不得再征苛捐杂税。粮米折银定额,平(中等)米一石折银五钱,粮价上涨也不许更改!”

    “嘶!”

    常伦倒吸一口凉气:“你这哪是清田,你这是改革田税制度!此法一旦推行全国,大明就不再有官田私田之分,也没有良田薄田之分。”

    说实话,桂萼这个法子,在收税上难免“一刀切”,导致薄田负担更重。但可以杜绝许多贪墨克扣现象,也堵住了皂吏胡乱摊派的口子。如果能够顺利实施,不但老百姓得好处,江南数省的实收田赋还有可能翻倍——就算实行得不好,也能增长四五成田赋!

    历史上,这个改革要等嘉靖十五年,礼部尚书顾鼎臣奏请查粮,十六年嘉兴知府赵瀛提出方案,十七年由欧阳铎和王仪在苏州试行,随后迅速在整个江南推广。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矛盾,杭州的主要矛盾就是官田被大肆侵占。

    因此,本该创立“一条鞭法”的桂萼,居然率先把“征一法”给弄出来。这种税制改革并不复杂,创立起来也没啥难度,主要考验推行者的决心、手段和毅力。

    桂萼又说:“可惜粮长是祖制,没有陛下应允,不能轻言废弃。否则的话,我直接把粮长废了,由官府统一征收赋税。再废除里甲轮流充役,改为官府统一雇役。再把各种赋役,全部折为银钱征收。或许别处的农民没有足够银钱,但仁和县的银子肯定够!”

    常伦叹息道:“子实兄大才,吾不如也!”

    桂萼问道:“钱塘县要不要一起来?”

    常伦左思右想,突然仰脖子喝下一杯酒,把酒杯砸在桌上,借着酒劲说:“那便干了!朝廷追究起来,大不了被罢官。”

    桂萼举起酒杯,阴笑道:“钱塘、仁和二县,士绅豪强皆被总督压服,这正是清查土地的最好时机,你我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来,为天下百姓贺!”

    “也为大明江山贺,干杯!哈哈哈哈!”常伦大笑不止。

    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就这样在酒楼里约定改革。他们赴任已经好几个月,全然掌握了县衙力量,第二天便开始选派吏员,首先清查鱼鳞册上的官田。

    那玩意儿根本不用实地清丈,按照鱼鳞册收归官府即可。

    什么?

    你说土地是真金白银买来的?大胆,官田禁止私人买卖!

    你究竟是被蒙骗了,还是明知故犯呢?若是被蒙骗了,那就找骗子去。若敢明知故犯,那本官先打你几十棍再说!

    钱塘、仁和二县的士绅豪强,刚被王渊吓得不轻,又被两位知县没收田产,那真的叫一个哀嚎遍地。

    还没法反抗,因为知县查的是官田,早在上百年前就登记造册了。

    别说有王渊镇场子,就算王渊不在杭州,以桂萼、常伦两人的性格,也敢扛着上司压力强制推行。

    这边查官田查得鸡飞狗跳,王渊那边则开始办学校了。

    名称起得很直白,杭州工商专科学校,又被当地人叫做“工商书院”!

    免收学费,提供书本,食宿自行解决。

    小学学制为三年,教授《三字经》等蒙学,其实就是小学语文。另外还有《初等数学》,教授加减乘除四则运算。

    贫寒子弟,只要读完小学,就是能写能算的人才。

    中学学制为三年,教授《中等数学》和《初等物理》,同时选修《四书》。一旦把中学读完,绝对被商行、工厂、船队抢着要。

    如果还想继续进修,那就参加考试,成绩优异者免费前往京城物理学院深造。

    这种专科学校,杭州建一个,天津建一个,专为培养工商方面的人才。

    (推荐一本历史文:《唐时明月宋时关》,挺不错的小说。)

336【绿帽子的天才】

    明代只有两种专科学校,一种是阴阳学校,一种是医学校,而且皆为官办。

    阴阳户子弟,进入阴阳学校读书,由县学、州学、府学一路进修,佼佼者被选到钦天监为官。

    医户子弟,进入医学校读书,由县学、州学、府学一路进修,佼佼者被选到太医院为官。

    两者官品一模一样,升迁途径也大同小异,并且余丁都可以考科举。

    王渊创办的工商学院,属于大明第三种专科学校,一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奔着当官去的。

    但是,因为宣布免收学费,并且还提供书本,几天时间就报名满额。

    为啥?

    因为这是杭州府城,贱籍子弟无数。他们本就没资格参加科举,免费读书多实在啊,而且这学校还是总督办的!

    郑仵作就把长子和次子送来了,还告诫两个儿子说:“你们记住,到了学校要好生读书。若是考核优异,读完中学就能去北京,跟随王总督修炼异术。但凡学得总督几分本事,移山填海,点石成金,也不在话下。”

    长子郑恺说:“父亲放心,我定努力用功,把总督的法术都学过来!”

    次子郑愔年幼许多,歪着脑袋问:“父亲,可有会飞的法术?”

    “有,”郑仵作说,“你努力学习,今后肯定能飞。”

    郑恺突然指着学校上空:“父亲快看!”

    郑愔顺着方向望去,兴奋莫名道:“真的会飞,我要去学会飞的法术!”

    郑仵作仰望那热气球,喃喃自语:“竟是真的,竟是真的……总督果是神仙下凡。”

    不惟他们,半个杭州城百姓,都疯狂朝学校的方向涌来。再联想到那些市井传说,一个个对王渊的神通深信不疑,也对天妃降世和溺婴要遭报应更加确信。

    “快拜文曲星君!”有人大喊。

    受此提醒,学校附近齐刷刷跪了一地,甚至有人对着热气球磕头求子。

    一些士绅面面相觑,皆露出惊恐之色。担忧他们私下密议的内容,被总督的顺风耳给听到;也担忧他们暗地里做的坏事,被总督的千里眼给看到!

    其实也没密议什么,就是商量着对抗清田而已。

    郑仵作也跟着众人磕头,目送自己的两个儿子走进学校。突然,他眉头紧皱,嘀咕道:“怎还有戴绿头巾的?”

    却是一个戴绿头巾的男子,也把儿子送入学校,此举顿时引起哗然。

    郑仵作感觉自己受到侮辱,也认为王总督受到侮辱。他爬起来往学校里冲,却被看门的杂役拦住:“只有学生才能进去,家长且退后。”

    郑仵作朝那绿头巾一指,说道:“这位大哥,你怎能让绿帽子家的孩童也进去?”

    杂役笑道:“先生们说了,谁有学生牌号,就放谁进去,我只认学牌不认人。”

    郑仵作属于贱役行列,子孙都不能参加科举,此刻却憋出一句话来:“斯文扫地!”

    戴绿头巾的成年男子,不但必为乐户,且妻子或女儿肯定是娼妓。

    俗称,绿帽子王八。

    贱籍内部也是有鄙视链的,乐户无疑处于最底层,便是丫鬟奴仆都看不起他们。

    ……

    “斯文扫地!”

    浙江提学使徐蕃大摇其头,他听说王渊要建学校,还以为这位总督转性了。谁知学校开张,却招来一批贱籍子弟,甚至还有娼妓的儿子。

    王渊笑道:“徐学政也是读圣贤书的,难道不知什么叫做有教无类?”

    “狡辩,”徐蕃不想跟王渊瞎扯,没好气道,“告辞!”

    “不送。”王渊也懒得理他。

    无论创办官学私学,无论是谁创办的,徐蕃都可以获得一份政绩。他今天本来想来训话,勉励学生刻苦用功,如今却被绿头巾气得掉头就走。

    对于提学使而言,此事若传到京城,不但难获政绩,反而还要遭受非议。

    学校总共一百二十个学生,分三个班,每班四十人。

    校长是从王阳明那边,转投物理学派的蒋信。

    王渊就在旁边看着,蒋信召集学生在操场训话:“本人姓蒋,名信,是你们的校长。平时不负责授课,只教你们练八段锦(体育课)。你们多为贱户子弟,也有贫民家的孩童,须牢记校规。校规只有一条:在学校,只论天理,不分贵贱。民户子弟,不得歧视贱户子弟;贱户子弟,不得歧视乐户子弟。若有违反,第一次警告体罚,第二次直接开除!”

    “本校虽然免收学费,当你等当记恩德。毕业之后,第一个月挣来的工钱,须得捐给学校八成。从第二月起,你们挣多少银子,都是你们自己的。”

    “一旦毕业,学校会发毕业文书,去哪里谋生都能作为凭证。”

    “每年两考,连续两次考试不合格者,就得交学费继续念书了。你等须用功,给父母省些银钱,这也是大大的孝顺……”

    蒋信没说什么假大空的话,讲出来也没几个孩童能听明白,还不如直接定规矩,用谋生赚钱来激励他们。

    都是些苦出身,当官就别想了,能赚钱养家才是根本。

    说到最后,蒋信突然指着热气球:“那不是什么仙法,而是物理。只要你们用功学习,自己也能做出来,而且还能掌握更高深的学问!”

    这一句,专门讲给有志向的孩童听,说不定就能冒出几个科学家。

    孩子们最大十三岁,最小七岁,有的听懂了,有的屁也不知。

    方灵犀回头仰望热气球,又偷瞧站在边上的总督,心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他就是那个绿头巾的儿子,父亲为乐工,母亲为倡优,从小就受到各种歧视。

    乐户,除了生活在最底层之外,跟其他贱户没啥两样。

    只要有能力赚钱,他们甚至可以靠其他手段谋生,但必须承担相应的徭役。比如某人技艺精湛,知县宴请贵客时,一声招呼就把他们叫去免费唱戏。

    方灵犀今年十二岁,不但识文断字,而且懂音乐,甚至能写诗填词。

    他父亲非常聪明,他也非常聪明,父亲还偷偷教他《大学》和《孟子》,四书他已经掌握了一半。

    但再有天赋,也做不得秀才。

    父亲听说王总督办学校,而且是贱户都招的学校,立即就把方灵犀送来报名。

    方灵犀的理想很简单,也很难实现,那就是脱去贱籍!

    只上了一天课,方灵犀就把老师惊道。

    这家伙嫌语文课内容太简单,居然照着教材自学数学。数学老师还在教1和2,他已经完全掌握泰西数字,并且自动学会加减法,然后开始在那儿背九九乘法表。

    从第二天开始,数学老师就得给他开小灶,语文老师直接把四书借给他誊抄。

    (前文有些章节,把提学使徐蕃和杭州知府梁材写混了,抱歉。)

337【未来三人组】

    学校里,不仅有贱户平民子弟,还有六个日本留学生,其中还包括大内义隆。

    这些日本人想拜在王渊门下,但咱王总督可没那么多时间,全都扔到工商学院学习基础课程。若有人能够脱颖而出,他也不会藏私,收下来做亲传弟子又何妨?

    一个两个物理天才,对国家而言没啥影响,日本也不会因此结束战国乱世和幕府统治。

    六位日本留学生,全被安排在一班旁听,这个班的学生年龄都在十岁以上。

    教室夯土而建,夹着许多稻草和篾条。

    为了增加采光,窗户开得很大,且没有安窗扇,完美实现冬冷夏热。遇到风雨天气,靠窗的同学,还能免费淋浴,建筑设计思维十分高级。

    “人之初,性本善……”

    大内义隆跟着读《三字经》,书中汉字他早就认识,正好可以练习汉语发音。

    其他五个日本学生,都是熟悉汉语的成年人。此刻懒得听讲,只在教室里自学《数学》,方灵犀也跟他们差不多。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日本学生齐刷刷冲向老师,求教自学当中所遇到的疑难问题。

    只有大内义隆没冲过去,因为他只能用汉语进行简单交流,数学甚至还没认全十个泰西数字,根本没啥可请教的。

    “少主,现在就去用午膳吗?”从日本跟来的随员问。

    大内义隆说:“我还没饿。”

    大内义隆感觉特别无趣,因为他在学校里交不到同龄朋友。一来彼此言语有些不通,二来被人视为番邦蛮夷,班上同学看到他都绕着走。

    方灵犀的情况差不多,蒋校长说不得歧视乐户,家长们又说不要跟乐户来往,导致根本没人愿意同他讲话。

    方灵犀对此无所谓,因为从小就习惯了,放学之后也不急着走,而是在默写九九乘法表。只用五天时间,这个十二岁的乐户子弟,就自学掌握泰西数字,掌握两位数加减运算,又背熟了九九乘法口诀。

    或许是同命相怜,大内义隆走过去,主动开口:“你好,我叫,大内,义隆。小名,龙童丸。”

    按理说,十岁的武家长男,还不会正式起名字,平日里都呼其小名。大内义兴是决定把儿子送去中国求学,才提前给儿子起名大内义隆的。

    方灵犀虽然被歧视,却并不偏执,更谈不上孤傲。他出身于乐户家庭,首先学到的就是适应歧视,学会看人脸色,学会讨好别人。他挤出最真诚的笑容,起身拱手说:“鄙人方灵犀,并无表字。”

    大内义隆道:“你,说,慢点。”

    “好啊。”方灵犀笑道。

    大内义隆道:“你,多大?”

    方灵犀道:“虚岁十三。”

    “好高!”大内义隆仰头看他。

    “是比同龄高些。”方灵犀微笑道。

    何止高些,方灵犀比班上的同龄人,整整高出一个脑袋。或许有遗传因素,但更与饮食有关,父母经常带些剩菜回来,其中不乏达官贵人吃剩下的肉食。

    而班上其他同学,大部分都显得营养不良。

    大内义隆说:“一起,吃饭。我,请客。”

    “稍待,”方灵犀整理书本,背好书包说,“义隆兄,请吧。”

    两人结伴前往城内酒楼,身后还有个日本跟班。

    大内义隆带了不少银子来中国,日本国内物资奇缺,唯独不缺银子。甚至有些大名,专门把黄金、白银、铜块运到中国,再从中国换回优质铜钱和货物。

    方灵犀的情商比智商更可怕,根本不像十二岁的少年。

    面对一桌子昂贵好菜,方灵犀表现得不卑不亢。既不刻意巴结对方,也不刻意贬低自己,恭维话说起来都很自然,不知不觉就把大内义隆给讨好了。

    一顿饭还没吃完,大内义隆就高兴道:“方君,你,很好。我,喜欢。你,中国,第一个,朋友!”

    方灵犀笑道:“义隆兄,也是我在学校的第一个朋友。”

    两人用餐完毕,大内义隆又发出邀请,请方灵犀去他住的地方。那是一套租来的院子,位于府城东南角,几个日本学生全住在此地。

    大内义隆的兵器被收了,拿出两把木刀,问道:“方君,击剑,会吗?”

    “不会。”方灵犀摇头。

    大内义隆欣喜道:“我,教你,击剑。你,教我,汉话。”

    “好。”

    方灵犀一口答应,他手拿木刀,心里想的却是:果然番邦蛮夷,连刀和剑都分不清。

    日本“剑道”一词,统一于明治维新之后。

    此时的叫法五花八门,击刀、击剑、刀术、剑术、太刀打等等,甚至还有叫刀法、剑法的。反正从平安时代末期,刀剑就被混为一谈,真正的双刃剑已被战场淘汰。之后一度称为“兵法”(刀剑之术),而真正的用兵之法叫做“大兵法”。

    大内义隆已在杭州憋了两个月,今天认识同龄好友,显得非常高兴。他说:“我的,剑术,叫……叫……”

    叫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咋说,干脆用木刀在地上写字:天真正传香取神道流。

    方灵犀看个真切,瞬间吐槽无能,这刀法的名字也太长了。

    大内义隆只有木刀,居合术有些不好练,直接教方灵犀练太刀术。

    两个孩童耍了一个时辰,便结伴前往学校。

    工商学院的课程表,非常不尊重劳动人民。完全按三餐制排课,很早就开始早课,中午还要午休,等下午放学,老百姓的晚饭都吃完了。

    家里只吃两顿的贫寒子弟,完美错开每一顿饭!

    这也是王渊思虑不周的地方,他已经连续十年吃三餐,完全脱离了劳苦大众。如今正在考虑提供免费午餐,反正也就那么点学生,纯粹当做慈善也吃不了几个钱。

    等连续几批学生毕业,午餐就可以开始收费了,现在直接收费估计招不齐学生。

    下午第一节课,老师便带进来一个新同学。

    这学生大概十六七岁,抱拳自我介绍道:“我叫徐治,来自江阴,诸位同学多多关照。”

    徐家和王渊合资的织布厂,已经在江阴那边开工。

    寡妇杨氏献女不成功,反倒跟黄家结了姻亲。现在,又把秀才都考不上的长子,送来杭州的学校读书,显然打算死死抱住王渊这条大腿。

    老师说:“自己找位子坐。”

    徐治扫视教室一眼,发现方灵犀左右两边都空着,他直接走过去坐下:“敢问同学尊姓大名?”

    方灵犀道:“不敢,姓方,名灵犀。”

    “吾叫徐治,暂未取字。”徐治说。

    方灵犀只随便一瞟,就知此人来自大户人家。虽然刻意穿着葛布衣服,但干净整洁,而且还有一双皮靴。

    徐治、方灵犀、大内义隆,一个是富商之子,一个是乐户贱民,一个是日本大名继承人。三人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却因为这所学校,半年时间就拜把子结为异性兄弟。

    寡妇杨氏不但送长子来读书,还给王渊准备了一份大礼。

    她不敢直接送妾室,居然送来一个模样周正的厨娘,烧得一手地道的江淮菜。说什么总督大人无人侍奉,江阴徐治聊表心意,希望总督大人能够吃好喝好。

    这厨娘只是耐看而已,且似乎是个年轻寡妇,王渊只对她烧的菜感兴趣。

    倒是袁达跟厨娘看对了眼,有事儿没事儿就往厨房里钻。

338【天朝上国】

    仁和县与海宁县交界地带,曾经的荒滩、渔村、海边薄田,如今已建起稍具规模的海港。

    海港并未彻底完成,准确的说,就算等到王渊离开浙江,这里的海港也得继续完善。

    但是,从杭州城到码头的路已经修通。并且靠近海港的官道两边,筑起了一栋栋房屋,有些铺面甚至已经开始营业。

    从杭州钞关挪用来建港的银子,靠卖铺面就赚回来大半。

    古人或许没有房地产概念,但绝对知道里面的行道。不管铺面卖得再贵,当看到海运红火之后,也有无数士绅豪商抢着买。非但要给足银子,还得大力支持总督才行,跟总督关系不好的只能傻看着。

    差点被烧的货栈,也被卖给十大牙行。

    或者说,货栈本就是牙行的同义词,差点被烧的只是货物仓库。

    那些仓库正在逐渐改建,从竹木搭建的建议建筑,陆续替换成砖石建筑,这是为了防止火灾再次发生。

    “来船了,来船了!”

    灯塔之上,有钱塘水兵值班,用千里镜观望海面。

    在水兵敲钟大喊不久之后,码头工人也能远远船队影子。那是朝鲜商船,跟日本商船长得不一样,有经验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朝鲜商船,两个月前就来了一批。

    今天这一批共有五条船,算是赶上末班车,等开春之后就风向改变了。

    船还未进港,码头已经热闹起来,牙行掌柜们更是摩拳擦掌。

    市舶司官员首先前去交涉,办理一系列手续再收税。而在收税的时候,牙行已经得知朝鲜运来了什么货物,其他商贾纷纷联络牙行等着交易。

    朝鲜特产种类不多,但在市场上也算紧俏,以药材、皮毛、珍珠、弓角、硝土为主。

    朝鲜最喜欢的中国货是缎子,而日本最喜欢的则是生丝,这些都为满足达官贵人的需求。但随着开海之后贸易扩大,必然要转向大众用品,比如棉布如今就非常畅销。

    朝鲜稍微还能抵抗中国棉布,日本直接被打蒙了。

    因为中国棉布物美价廉,几个月前运到日本,迅速霸占日本市场,成为中下等武士阶层的最爱。日本商船返航时,居然开始减少生丝收购,转而大量运输成品棉布回去。

    估计用不了几年,日本的棉花种植业、棉纺织业,就会被中国棉布彻底冲垮。

    嗯,日本人还是老实种粮食吧,种棉花这种事可以交给中国人。

    顺带一提,朝鲜也不缺银子。

    几年前,朝鲜咸境道发现端川银矿,储量极其丰富,导致朝鲜银贱而铜贵。以前朝鲜使臣来中国,都带私货交易捞外快,这两年干脆直接带白银,换成大明铜钱运回去赚外汇差价。

    崔浩是这五条朝鲜商船的首领,他到了牙行直接说:“我们不要银子,只要大明的货物和铜钱。”

    “没问题,阁下要什么货,都可以在本行登记,我们一定帮你联系到卖家。”牙行掌柜心里那个羡慕啊。这些朝鲜人、日本人,咋就不把银子当宝贝呢?铜钱哪有银子保值?

    崔浩的汉话非常流利,说道:“我要大量的段子、绢子、棉布,还要一些桐油、生漆和徽墨。另外,我带了三千两白银,全部换成大明铜钱。要上等铜钱,不要拿劣钱凑数。”

    牙行掌柜笑道:“烦阁下把具体的订货量写下来,半个月内给你凑齐。”

    中国的铜钱铸造工艺还是蛮不错的,之所以某些朝代铸钱会亏本,纯粹是贪腐造成的。而日本和朝鲜,铸钱工艺就要差得多,大明铜钱可以在两国流通无阻。

    王渊一开海,立即在各行业导致连锁反应。

    浙江宝泉局开始疯狂铸钱,而且铸的全是上等好钱,专门用以换取白银赚差价。这导致浙江铜价上涨,明年日本定会大量贩铜,估计要形成中日之间的“铜钱—白银”贸易,进而造成浙江白银贬值,然后渐渐辐射向全国。

    浙江布政司官员,已经不那么反对开海了。

    一是难以跟王渊做对,二是他们找到新的利润点。因为负责在浙江铸钱的机构,正是浙江布政司宝泉局,官员们完全可以从这里面捞钱,而且还跟贪污扯不上边,纯粹公器私用赚外快而已。

    只要再坚持一年,即便王渊离开杭州,浙江布政司官员都会继续开海。谁敢反对开海,浙江左右布政使保准骂娘!

    甚至,王绍、汤沐等布政使官员,还怕王渊把“铜钱—白银”贸易给禁了。因为王渊禁止铜铁出海,铜钱就沾了一个铜字,如此贸易纯粹在打政策擦边球。

    崔浩把贸易事务处理妥当,又去安置随船海员,总不能一直让水手在船上待着。

    牙行掌柜立即向他推荐“平安客栈”,说这客栈的名字吉利,而且有上等房和下等房。上等房奢华享受,适合海商贵人;下等房干净便宜,适合普通船员。

    崔浩问清住宿价格,有点嫌贵。

    牙行掌柜说:“阁下不知,这里是杭州,码头、府城、钞关的房价都很贵,除非你去乡下租用民房。五条船,几百个海员,自己租民房多费事啊。”

    崔浩不是老板,甚至船队都不是一家的,由朝鲜两个家族合资组建而成。他有点舍不得昂贵的住宿费,于是自己带人出去问价。

    “切,朝鲜商人就是小气,日本商人可大方得多。”牙行掌柜嘀咕一声,他推荐客栈可是有提成的。

    崔浩连续问了好几家客栈,发现住宿费跟牙行掌柜说得差不多,只能咬牙定下了一家。他自己住上等房,让少数头领住中等房,普通水手全扔去住大通铺。

    办完正事,崔浩前往府城转悠。

    码头那边因为还在建设当中,只是显得繁忙而已。到了府城,绝对可说是繁华,四处屋宇相连,商铺鳞次栉比,南北商品琳琅满目,街道之上车水马龙。人们衣着锦绣,再不济也穿着棉袍。

    穿过府城,来到运河沿岸。江上舳舻千里,往来不息,一派繁盛富甲的景象。

    崔浩仿佛刘姥姥进大观园,站在运河边傻看许久,自言自语道:“吾此刻置身天堂耶?天下竟有若此富庶繁华之地!”

    再回到杭州府城,崔浩刻意寻找,竟找不到一个乞丐。

    乞丐全都被常伦、桂萼两位知县抓走,有劳力者被送去修路建港,老弱妇女被送去浆洗缝补、打扫清洁,孩童直接带到官方慈善机构抚养。

    崔浩出自朝鲜大族崔氏,自称先祖为平洲刺史崔毖(崔琰四世孙)。他虽然是个庶出子,但也从小学习汉家经典,一直将中国视为祖先之地。此刻见到杭州的繁华,发现乞丐已经绝迹,还以为中国的大城市皆如此。

    一瞬间,崔浩泪流满面,走路都恍惚起来,嘴里念念叨叨:“天朝上国,天朝上国,不愧是天朝上国!”

    猛地,崔浩突然北面跪地,遥向大明皇帝磕头,如此才能抒解他澎湃的心情。

    “这人是傻子吧?”

    “可能是家在北方,听说父母死了,只能这样尽孝。”

    “什么家在北方,看他的衣服就是朝鲜人。”

    “他在拜皇帝?”

    “……”

    一个过路的士子问:“阁下在拜什么?”

    崔浩站起来说:“吾初来中国,目睹杭州之富庶,竟连乞丐都没有,可见人人安居乐业。如此,不禁心神激荡,遥拜大明君主以表敬慕之情。”

    士子哈哈大笑:“你该去拜拜总督呢。”

    崔浩问:“可是那位灭国开海的王总督?”

    士子有些惊讶:“你第一次来大明,也知王总督在西域灭国之事?”

    崔浩说:“王侍郎西域灭国,献俘于阙下,诸国使者皆亲眼所见。吾之族兄便是贡使,吾又怎会不知?”

    士子笑道:“想不到王总督的大明,居然连朝鲜人都知道。”

    崔浩问:“王侍郎在杭州开海,又做了什么惊人之举?”

    士子说:“王总督之名,在杭州便是三岁小儿也知。他去双屿单刀赴会,说服积年海盗归降,一下子招来三十多艘海船。又惩治溺婴陋习,如今杭州各县,便是村中愚夫愚妇也不敢溺婴,但有溺婴者就会被揭发严惩。至于城中乞丐,也被安排了差事,人人皆得其活。好多混混帮闲,一旦凡事,就被抓去充了水军,如今在海上日夜操练呢。”

    崔浩由衷佩服道:“真国家干臣也!”

    士子说:“杭州如今大治,百姓安居乐业。南北商贾尽来此地,便是小民也得了好处,再不济上街卖饼也能生活。而王总督还住在破庙里,日日与麾下士卒吃同样饭食,清廉如厮,世所罕见。现在,杭州的士绅豪商,都在劝总督搬去大宅里住,甚至商贾们还凑钱给他修了总督府。”

    崔浩大惊:“一省总督,居然还在住破庙?”

    “你在朝鲜见过这样的官吗?”士子颇为自豪。

    崔浩联想到朝鲜官场,摇头叹息:“我国若有如此好官,早就举国大治矣!”

    如今浙江的文章锦绣之地,以杭州、绍兴、宁波三府为主,加起来出了八成以上进士。杭州更是精华中的精华,许多外地士子,也纷纷来杭州求学深造。

    王渊连续打压士绅,本来遭到士子们唾弃,乱七八糟传什么的都有。

    但随着开海不断深入,来往海船越来越多,士绅和豪商也涌现出一批既得利益者,小民百姓更是因此获益无穷。

    那些既得利益者的子弟,以及真心佩服王渊的士子,渐渐开始为王渊“翻案”。

    就拿杭州府学来说,里面的学生对王渊评价呈两极化。一些把他恨得要死,将他比作来俊臣之类的酷吏小人;一些把他捧上天,创作诗词散曲歌颂王渊利国利民。

    誉满天下者,必谤满天下,便是如此了。

    做事肯定会得罪人,也肯定能拉拢人,是誉是谤纯看屁股歪在哪边。

    就如那士子所说,确实有商贾合资建房,请求王总督搬去豪宅办公,这事儿是大贾黄崇德干出来的。

339【建造宝船】

    自从黄崇德抱上王渊这条大腿,事业可谓蒸蒸日上。

    在山东收棉花,在河北卖棉布,还在南边做盐商,如今又成了杭州十大牙行的股东之一。他的儿子拜在王渊门下,还娶了江阴徐氏的女儿,成功染指南直隶棉布贸易。

    从河北到两浙,遍布黄崇德的生意!

    这货纠集一群江淮商人,在仁和县郊买了一块地,建成一栋三层豪华楼房。他想请王渊搬进去,把大楼作为临时总督府,等王渊离开浙江之后,还可以改成“江淮会馆”。

    王总督曾经办公的地方,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乱来?

    到时候,“江淮会馆”将成为一个特殊存在,便是浙江三司官员都得给几分薄面。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王渊既不拆穿,也不配合,只微笑提醒道,“以后少打歪主意。”

    黄崇德尴尬一笑:“若虚公真是清廉。”

    黄煦和徐沁小两口,拜见恩师之后,乖乖站在旁边。

    这徐沁,便是寡妇杨氏的长女,本想献给王渊做妾室,被王渊牵线嫁给自己的学生。两人前些日子完婚,听从王渊的号召,嫁妆和聘礼都给得少,婚礼也没有大操大办,在徽州拜堂之后就来探望老师。

    “景光功课如何?”王渊问道。

    黄煦执弟子礼道:“数学已尽掌握,正在修习物理,四书五经也没有落下。弟子……打算后年回乡参加童子试,或许能考一个生员。”

    王渊点头道:“以你的才学,若非到京城拜师,早就做秀才了。如果想走仕途,为师并不阻拦,但切记别把物理放下。”

    黄煦作揖道:“弟子谨记。”

    土地庙正殿,还站着寡妇杨氏,以及她的三个儿子。

    长子徐治,并非科举材料,已经入读工商学院,目前跟方灵犀、大内义隆混得投缘。

    次子徐洽,也就是徐霞客的爷爷,如今已有了秀才功名。幼子徐沾,同样聪明伶俐,估计两年之后考生员没有问题。

    等王渊跟黄家说完话,寡妇杨氏跪地道:“请先生收洽儿和沾儿为徒!”

    自己在江南的商业合作伙伴,王渊肯定是要照顾的,他许诺说:“弟子我可以收下,但没时间教他们经义。你徐家财力丰足,也不缺银子请先生。这样吧,等他们考中举人,再去京城寻我,到时候我会亲自给他们请业师。”

    “谢先生大恩!”杨氏要的就是这个。

    一旦两个儿子拜王渊为师,就不会再有人觊觎徐家产业,徐家的孤儿寡母就能在江阴横着走了。

    徐洽和徐沾当场奉茶拜师,分别赠送一方古砚、一支毛笔作为拜师礼,王渊也各自回赠他们见面礼。

    做完这一切,其余人等退下,只留着黄崇德在大殿。

    “人寻着了吗?”王渊问。

    黄崇德回答说:“在下重金雇人寻找半年有余,终于寻到一位九十岁的老师傅,曾经参与建造过封舟。另外,我还寻来十多个老船师,皆已年过五旬。”

    “很好,记你一功。”王渊非常高兴。

    黄崇德说:“为若虚公办事,不敢居功。”

    王渊问道:“他们现在何处?”

    黄崇德说:“皆下榻于杭州城内客栈,天字号上房住着,好酒好菜供着,不敢有丝毫怠慢。”

    大明各种船型的建造资料,都保管得非常妥当,甚至长达五十七米的郑和宝船图纸都有。

    但资深造船师奇缺,宝船厂从宣德年间就不造宝船了,参与制造宝船的船师早已死光。景泰年间,大量裁撤官方造船厂,除了打造用于册封海外藩国的封舟,不再制造任何大型海船。

    大量造船师逃亡,大量造船师转业,中国的造船技术还在,但熟练掌握这些技术的人才却日渐凋零。

    黄崇德受王渊所托,花重金寻找半年有余,请找到一位造过封舟的老师傅,那纯粹是运气好到爆棚。老师傅已经年过九十岁,若是再迟一两年寻找,就只能找到他的坟头了。

    “有多少位老船师?”王渊问。

    黄崇德说:“一共十七位。”

    王渊立即唤来总督府吏员张慕,吩咐说:“准备十七顶轿子,不拘华贵漂亮,只求坐得舒服,轿夫也要会伺候人的。再准备十七套锦袍,要暖和舒服的。这些东西,明天早晨就用,给足你银两,今天夜里能准备好吗?”

    “若不能备好,便无颜再见总督。”张慕拍胸脯说。

    张慕以前是杭州本地混混,因为办事牢靠,且手段相对规矩,迅速被王渊提拔,成为总督府的皂吏首领。

    使起来挺顺手的,如果一直不犯错误,等王渊卸任总督职务时,会考虑把张慕带回京城听用。

    翌日清晨,等王渊起床的时候,张慕早已把东西送到总督府。

    王渊忘了说要靴子,张慕考虑周到,自作主张弄了十七双新鞋,顺便弄来十七顶大帽。而且主动找黄崇德,去客栈给十七位老船师量尺寸,也不知他使用什么手段,反正一夜之间就把东西备齐,而且衣服鞋子还大致合身。

    大清早的,只见王总督骑马进城,身后还跟着十七顶大轿。

    沿途百姓纷纷围观,甚至有人一路跟随,想知道总督又闹啥幺蛾子。

    十七位老船师,早已接到通知,早早起床在客栈门口等候,见到王渊过来立即集体跪拜。

    王渊翻身下马,亲自把那位九十岁的船师扶起,并朝他们长揖一礼:“吾欲打造宝船大舰,请诸位长者倾力相助!”

    “不敢当!”老船师们纷纷还礼。

    十七顶轿子一字排开,十七位士卒捧出锦袍和鞋帽。

    王渊说:“请诸位长者换上新衣,坐轿前往造船厂。”

    这十七人当中,年龄最小的也已五十多岁。在造船业凋零的情况下,他们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常年被人呼来喝去,甚至被当做普通木匠服差役。

    现在有大官请他们造船,一路好生伺候接来杭州不说,总督老爷还当众行大礼,又弄来轿子和锦衣。这待遇,瞬间让老师傅们热泪盈眶,恨不得将一把老骨头献给王总督。

    不多时,十七位老师傅全部换好锦袍,又戴上新帽穿上新鞋,精神抖擞站在客栈门口。

    “诸位长者请上轿!”王渊躬身道。

    围观百姓顿时哗然,只听说王总督嚣张跋扈,哪见过王总督如此谦恭礼遇?

    老船师们又是感激,又是自豪无比,笑得满嘴透风,颤颤巍巍坐进轿子。

    还不算完,王渊又亲自骑马开道,领着这些老师傅前往船厂。

    早在永乐年间,浙江造船厂数量,位居全国第一,但很少造大船。当时,浙江沿海卫所,几乎都有自己的造船厂,可惜在景泰年间裁撤殆尽。

    王渊兴建的船厂,位于海宁千户所附近。

    拜那位被王渊砍头的千户所赐,此处造船厂虽然已经裁撤,船坞却一直在正常使用,用于简单修补走私船只。

    “卑职参见王总制!”满正率领麾下士卒迎接。

    经过王渊推举,朝廷正式批复,满正已连升两级,充任杭州右卫指挥佥事,并越级担任浙江备倭总兵,直管钱塘水师,还破例负责钱塘水师的操练。

    至于海宁千户一职,由满正麾下的副千户提拔担任。

    钱塘水师,是浙江最精锐的两支水师之一。满正接管的时候,居然只剩下两三百水兵,其他士卒全都停留在账面上。而且连中型战舰都没有,全都是一些小船,难怪历史上被几百日本朝贡使团打得找不着北。

    王渊点头说:“起来吧,这些都是我请来的老船师,一定要多加优待。”

    满正笑道:“卑职定把他们当自家长辈伺候。”

    老船师们都已落轿,王渊说:“诸位长者,且一同去参观船厂。”

    很快,老师傅们大失所望。这里的破船坞,别说造郑和宝船,就连造四百料的战座船都够呛。

    九十岁陈宝昌眼神不好,盯着船坞看了半天,问道:“这是在造鸟船?”

    王渊解释说:“小型鸟船,船师经验不够,造些小型鸟船练手。”

    历史小说经常提到“福船”,那玩意儿是福建的特产。浙江也有一种“鸟船”,又称“浙船”,曾经服役于郑和船队,长约十丈,长度相当于宝船的三分之二。

    但是,到了正德年间,鸟船资料完善保留着,会造鸟船的师傅却找不到。

    直至隆庆开关,“鸟船”资料才被翻出来研究,并于海上战场重见身影。《兵录》记载,隆庆年间的“鸟船”,配备八门两千斤重炮,二十门千斤重炮,数十门小型火炮,六十门铳炮,堪称东方巨舰——郑芝龙大量装备这种战舰。

    清代康熙年间,“鸟船”又出了升级版,长度接近郑和宝船,可惜收复台湾之后就渐渐消失。

    张钺被王渊扔到浙江南关收税,那里的主要税收并非银子,而是各类木材!收取实物之后,一部分运去建造漕船,一部门运去给正德修豹房。

    王渊胆子大得很,把适合造海船的木料,私自扣下一大堆。

    可惜,他从官方招到的造船师,并没有造大船的经验,只能先让他们制造小型鸟船练手。说是小型鸟船,但也足足四百料,已经相当于目前大明水师最厉害的战座船了。

    而郑和宝船,超过四千料!

    王渊问道:“老先生,各类船型图纸,我都准备好了,你能造出郑和宝船吗?”

    陈宝昌笑道:“总督大人,宝船其实就是封舟,便是没有老朽,南直隶和福建的船厂,多费些功夫也能造出来。”

    “宝船就是封舟?”王渊非常惊讶。

    封舟,用于册封海外藩国的大舰,终明一朝,一直都能建造。只不过,那玩意儿很少使用,数量极其稀少,基本上几十年建一艘,每次造船都得重新琢磨研究。

    陈宝昌说:“郑和宝船,就是封舟,只不过比普通封舟更大一些而已。”

    “原来如此,”王渊说道,“就有劳诸位了。”

    陈宝昌说:“老朽年轻时,曾参与建造过一艘封舟,只要能够拿到图纸,定然把郑和宝船造出来!”

    王渊想了想:“宝船太大,建一艘即可,其他的可以造鸟船。”

    陈宝昌说:“定不负重托!”

340【冶炼技术】

    有船,就得有炮。

    正德年间中国的钢铁产量,相当于整个欧洲的总和,并且冶炼技术也达到世界顶峰。

    炒钢法已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并实现规模化、量产化和生熟铁连续生产模式。炼铁炉和炒铁炉是串在一起的,炼铁炉炼出的生铁液,直接流入炒铁炉中,用柳木棍搅拌而形成熟铁——这样既提高生产效率,又能减少炭火消耗。

    欧洲那边,还要再等两百多年,才发明类似的搅炼炉,中国早在成化年间就有推广开了。

    并且,欧洲用铁棍搅炼生铁液,只能得到低碳熟铁。而大明用柳木棍搅拌,柳木的碳混入生铁之中,减缓生铁去碳的速度,能够直接得到低碳钢。

    如果炒钢师傅的技术和运气都好,还有几率炒出中碳钢,甚至是高碳钢。

    当然,大部分时候,只能炒出优质熟铁。这种情况,在官营铁厂最为多见,比如北方的遵化铁厂,居然一直用罪犯来炒钢,谓之“炒炼囚人”。其死亡率极高,相传十个里面要死九个(“顾十九毙命”),经常是被打死、病死的。炒钢之人性命都保不住,哪能提高自身炒炼技术?

    民营铁厂就厉害得多,最典型的就是佛山!

    中国古代历来盐铁专卖,明代官府却没有控制冶铁行业。按照朱元璋的思路,官方生产的钢铁量,够用就行了,没必要与民争利。当时,有官员发现新铁矿,建议皇帝立即收归国有,结果马屁拍在马腿上,被朱元璋直接流放海外。

    明代的铁匠户,服役最繁重的,一年时间有半年给官府做工。服役最轻的,五年时间有半年给官府做工。剩下的时间,都可以自由分配。

    正是这些有利因素,导致明代的冶铁炼钢技术,达到中国封建王朝的巅峰,也达到当时全世界的巅峰。

    但是,王渊想要铸炮,有一个情况非常致命,那就是中国铁矿石品质太低!

    北方大规模使用煤炭冶铁,导致炼出来的铁更脆,用于铸枪、铸炮都非常容易炸膛。南方依旧使用竹木炭冶铁,品质稍微好一些,但依旧杂质甚多,而且冶炼成本也很高。

    欧洲如今普遍使用铜炮,可惜中国严重缺铜,铜炮的制造成本让人难以承受。

    那就铸钢炮?

    王渊向铁匠们一打听,炼钢费时又费力,而且产量非常低,从成本来看还不如铸造铜炮呢。

    中国此时主要有两种炼钢法——

    一种是前面所说的炒钢,但主要产品是熟铁和低碳钢,炒出优质钢材的成功率属于玄学范畴。

    一种是灌钢,且在明代出现两个方向的改进。其一为“生铁覆盖法”,已在全国大范围推广;其二为“生铁浇淋法”(苏钢),目前只停留于南直隶地区。

    综合成本和质量考虑,苏钢铸炮最为划算,可苏钢的价格,依旧比铜贵出无数倍!

    更为尴尬的是,王渊身为浙江总督,任期之内不能随意乱跑。而明代最好的钢铁厂,官营以南北直隶和山西为主,私营以福建、广东和湖广为主,浙江的冶铁炼钢技术实在堪忧。

    海宁船厂在新建大型船坞时,王渊骑马前往绍兴,那里有浙江最大的铁矿——漓渚铁矿。

    绍兴知府叫梁乔,听闻总督视察,立即前来拜见。

    但也仅此而已,梁乔属于真正的清官,拜见总督纯粹出于官场礼节。历史上,他在绍兴任期一满,立即回乡侍奉病重老母。给母亲送终之后,闭门苦读二十余载,期间只收下几位弟子,淡薄名利,不附权贵,病逝于家中。

    倒是会稽、山阴两县的知县,一个劲儿溜须拍马,把王渊烦得不行(跟杭州府城差不多,绍兴府城也被劈成两半,一半归山阴县,一半归会稽县)。

    王渊来一趟,见到地方主官,自然要问政:“绍兴诸县,观音像改建得如何?”

    梁乔回答说:“观音旧像,皆已拆除,少数新像已经塑成,多数新像还在建造当中。”

    王渊又问:“可有遇到阻力?”

    梁乔答道:“吾知总督心意,此为整治溺婴陋习,可活婴孩无数。些许阻力,不足挂齿。”

    王渊很高兴:“本督定当上报朝廷,阐明梁太守政绩。”

    梁乔没给好脸色,说道:“不用,家中老母年事已高,且时常患病卧床。等明年任期满了,我就辞官归乡,政绩对我而言毫无用处。而且,我虽然支持总督大建怒目观音像,却反对总督在浙江开海。不论总督是否听得进去,我都要说几句不中听的。开海,于商贾有利,于小民有害!”

    “哈哈哈哈!”

    王渊大笑不止,觉得梁乔很对胃口,只是眼界稍微差点,他说:“那就不论开海之事,本督遥祝令堂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梁乔是孝子,这话喜欢听,也对王渊印象好了许多,当即抱拳道:“多谢总督吉言。”

    又勉励一番会稽、山阴二位知县,王渊便暂住于绍兴宾馆休息。

    翌日,在山阴知县罗芳的陪同下,王渊前去视察官营铁厂。

    铁厂情况很糟糕,首先规模就不大,其次冶铁工匠们积极性不高。好多人根本不干活,甚至连炼铁炉都没开,围在那里一个劲儿聊闲天。

    知县罗芳自觉丢了面子,把铁厂主事叫来一顿臭骂。

    铁厂主事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今年的任务已快完成,再炼两三炉铁就够了,恐怕半年之内都不会再开炉。此时开炉,无铁可炼,只会平白花去不少银钱。”

    明代官方铁厂,严格执行朱元璋思路,完全处于计划经济模式。每年出铁多少,都是有任务的,任务完成就闲置,接到任务再招来工匠服役开炉。

    罗芳气得不轻,呵斥道:“今日总督视察,你就不能把炉子全开了,多炼一些铁存在厂内?”

    铁厂主事嘀咕道:“上头也没多拨款啊,铁矿和木炭都得花钱的。”

    “混账!”罗芳大怒。

    “我又没乱说。”铁厂主事毫不畏惧,因为罗知县并非他的直管领导。

    王渊安抚道:“好了,不必责骂。也不要因为本督造反,就乱开铁炉浪费银子。罗知县,附近可有民间铁厂,你陪我过去看看。”

    厂,在明代属于官方机构,比如东厂、西厂,又比如盔甲厂、石基厂。

    官方冶铁部门才叫铁厂,民间叫做冶铁作坊。

    背靠着浙江最大的铁矿,官府又不强行控制,自然就发展出不少民营铁厂。

    罗知县立即带着王渊,前往附近规模最大的一个,并提前派人把作坊的老板叫来。

    “晚生王禄,拜见总督!”铁厂老板作揖道。

    王渊笑问:“你有功名?”

    王禄答道:“晚生侥幸,弘治十年进学。”

    王渊赞许说:“绍兴果然文章锦绣之地,一个冶铁作坊主都是秀才。”

    罗知县凑趣道:“绍兴确实文脉兴盛。”

    明代的江南识字率非常高,据一个朝鲜官员记载。他由于不会说汉话,只能通过文字交流,在北方遇到路人,十个里面有七八个不识字,而在江南则刚好反过来。

    王渊问道:“王朋友这铁厂,能不能炼钢?”

    王禄说道:“主要用炒钢法炼熟铁,偶尔可以炒出钢来。真正炼钢,还得找铁匠铺,他们专门给一些顾客炼钢。”

    “你还会炒钢之法?”王渊问道。

    王禄说:“炒钢之法,自晚生祖父那辈就传到浙江了。便是灌钢之法,许多工匠也会,只不过买钢的人少,绍兴还是以炼铁为主。”

    古代没有专利技术,很难做到保密。

    “苏钢法”一发明出来,短短数年时间,便在南直隶传开,后来干脆传到湖广那边。

    在王禄的带领下,王渊进厂参观,这里明显比官营铁厂热闹得多。冶铁工匠们态度积极,干得热火朝天,因为可以赚钱,而在官营铁厂做工纯属免费服役。

    厂里有七组十四座炉子,都是炼铁炉和炒铁炉连在一起,另外还有一座锻炉单独存在。

    炼铁炉炼出的生铁液,直接流进炒铁炉,然后工匠们拿着柳木棍在那儿不停搅拌。

    王渊只能瞎看热闹,他对炼铁一窍不通,只是了解少许原理而已。

    不过嘛,王渊倒是记得,好像欧洲那边炼钢大发展,是从劳什子的坩埚炼钢开始的。

    “王朋友,你可知坩埚炼钢法?”王渊问道。

    “坩埚?”王禄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总督所说可是方炉?方炉只能炼铁,不能炼钢。”

    坩埚一词,古已有之,坩埚炼铁法,也早在汉代就发明出来了。

    如今,坩埚炼铁法,只西北、西南以及各地小作坊还保留着,在江南与河北的铁厂早就被淘汰。

    王渊想了想,说道:“王朋友,我来出钱,你帮忙起一座方炉,建来炉温越高越好,我试试看能不能方炉炼钢。”

    王禄欲言又止,但还是忍着没有劝谏,只当总督大人花钱找乐子。

    方炉炼钢?

    扯淡吧!

    嗯,扯淡这个词,明代也已经有了,还留下大名鼎鼎的扯淡碑。

341【总督炼钢】

    转眼已是春节,正式迈入正德十二年。

    过年期间,杭州官员想要拜访总督,顺便拍马拉近一下关系,谁知总督大人居然巡视地方未归。

    不知情的,大赞总督为国操劳,春节元旦居然还在奔波。

    消息灵通的,却知王总督不务正业,带着几个弟子在绍兴铁厂住下。

    明代的炼钢炉,炉温是超过1300度的——打造苏钢,就至少要1300度以上。

    炉温是否能继续提高不清楚,但明代耐火材料却扛不住,用黏土加各种材料制成的耐火砖,超过1400度就会慢慢融化掉。

    而想要用方炉炼钢,坩埚必须能耐受1500度的高温,因为普通钢材的熔点就在1500度以上!

    正月初九,王渊第一次炼钢。

    因为不知具体方法,他所选的炼钢材料,直接借鉴灌钢法里的“生铁覆盖法”。即用生铁,包裹炒钢法炒出的劣质钢材,放置在坩埚里送进炼钢炉加热。

    这种玩法,纯属歪打正着。

    欧洲发明的坩埚炼钢法,使用的材料是泡钢。而王渊借鉴灌钢法的材料,同样可行,并没有太大区别。

    钢材没问题,坩埚却有很大问题!

    “出炉了,出炉了!”一个工匠大喊,其他工匠也来看稀奇。

    开炉的一瞬间,王渊的脸色很不好看。

    生铁和炒钢融为一团,根本就没有炼成钢水,反倒是里面的坩埚已经被炼化。

    王渊使用的这个坩埚,模仿炼钢炉材料制成,现在看来必须改进才行。

    工匠们一个个都憋着,想笑又不敢笑,默默回到自己的岗位。

    该怎么改呢?

    王渊首先想到石墨坩埚,这玩意儿在后世许多行业普遍使用。

    “张慕!”王渊唤道。

    张慕立即应声上前:“卑职在!”

    王渊吩咐道:“你给我弄点石墨来,黑乎乎那种。”

    “是!”

    是个鬼啊,张慕根本不知道石墨是啥玩意儿。

    一番打听之下,张慕终于知道,原来石墨就是石碳,属于每天在魏晋时期的叫法。张慕心想:“总督不愧是状元公,石碳也要用古称。”

    张慕自去寻找石碳,王渊则留下来改进炼钢炉。

    重新设计鼓风通道,辅以一个高大的烟囱,反正造出来的炉子不伦不类,成为工匠们回家跟老婆聊天时的笑柄。

    足足过了半个多月,张慕背着一筐石碳回来,欣喜道:“总制,石墨找来了!”

    王渊看着那框煤炭,苦笑不得道:“你管这玩意儿叫石墨?”

    张慕愣了愣:“找错了?是黑乎乎的,也叫石墨啊。”

    “错了,我要的石墨很软,有滑腻感,这种石墨太硬了。再去找!”王渊也不知道石墨在古代中国是什么称呼。

    张慕只能继续打听,王渊也向工匠们打听,可惜都没有获得任何线索。

    可怜的张慕,在绍兴府城到处拜访,一些人说不知道,一些人说石墨就是石碳。

    又过了好几天,一个绍兴府学生员笑道:“黑乎乎的,很软,有滑腻感,叫做石墨。是吧?”

    “对,对,”张慕连连点头,“这位相公,此物总督有大用,还请帮忙则个!”

    “跟我来。”生员笑着把张慕领到一家卖胭脂水粉的店铺。

    张慕疑惑道:“来这里作甚?”

    生员也不回答,只对店铺掌柜说:“掌柜的,来几斤画眉石。要黛石,不要烟炭!”

    掌柜惊讶道:“几斤画眉石?我第一次听说,画眉石是论斤买的。”

    “恁多废话,你卖我便是了。”生员道。

    于是,张慕带着生员,以及那几斤画眉石,回去铁厂面见王渊。

    王渊拿起画眉石,捏了捏,又在地上写字,高兴道:“正是此物,竟是画眉石吗?”

    那生员拱手道:“画眉石有两种,一种叫黛石,也叫石墨,土里挖出来的;一种叫烟炭,松木烧出来的。”

    画眉石,称烟炭,称黛石,称石墨。

    煤炭,称石碳,称焦石,也称石墨。

    谁他妈搞得清啊?

    至少在王渊家里,黄峨用的便是烟炭,平时唤作眉石、黛墨。

    王渊欣喜之余,问道:“朋友怎么称呼?”

    生员连说:“不敢当,晚生姓李,名乐,字善韵,正德四年进学。”

    王渊笑道:“如此算来,你我还是同年进学。”

    李乐说:“能与总督同年,晚生荣幸之至。”

    王渊问道:“画眉石称为石墨,应该非常少有,你是怎知的?”

    李乐不好意思道:“晚生喜欢看杂书,也忘了在哪儿看到的。反正用来画眉的黛石,又叫石墨,也称软矸。”

    其实,“软矸”才是石墨的明代学名,已经在中国某些地方,用作炼钢和烧瓷的耐火材料,明代中期便有石墨坩埚存在。

    王渊问道:“你博闻强识,可愿在总督府做差事?”

    李乐喜欢看些乱七八糟的书籍,自觉考举人都够呛,顿时大喜道:“固所愿耳,谢总制赏识!”

    王渊遂用石墨混合黏土,制作出石墨坩埚,然后装着生铁、炒钢送进炉中加热。

    在改进后的炉子里烧了半天,取出来一看,又成了工匠们的笑料。

    这回的石墨坩埚,倒是没有被烧坏,可生铁与炒钢同样没化成钢水——炉温不够!

    炉子已经被王渊改进到极致,至少他是不知道该怎么提升温度了。

    可欧洲人是怎么做到的?

    定然还有什么办法!

    王渊搜肠刮肚,回忆着各种物理化学知识,可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连续数日,王渊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弟子们也不敢去打扰。

    铁厂工匠们则幸灾乐祸,把总督炼钢当成一个笑话。总督随便捣鼓都能炼出钢来,那还要他们这些冶炼匠人做什么?

    又是数日过去,王渊半夜惊醒,他梦到自己高中做化学实验,因为操作失误被老师一顿臭骂。

    “哈哈,”王渊拍着床板大笑,“化学反应太慢,可以用催化剂。炉温不足以融化炒钢,我可以用助熔剂啊!”

    常见的助熔剂,无非氧化钙、氧化镁、二氧化硅等物。

    氧化镁不好找,氧化钙和二氧化硅却常见,弄来生石灰和玻璃就可以了。

342【助熔剂配方】

    生石灰暂时没买到,王渊弄来了一些石灰石,又从珠宝店用来一些玻璃珠。

    首先,将生铁、炒钢放入坩埚,再放置若干玻璃珠,一起送入炉中进行加热。再次改进后的炼钢炉,已经不是传统方炉,因为那玩意儿的炉温太低。

    工匠不断鼓风,三个时辰左右,王渊命令开炉。

    此时已经二月初,铁厂早就正常复工。其他冶炼工人都在忙活,便是王渊宣布开炉,也无人跑过来看稀奇。

    有啥可看的?

    失败次数太多,大家显然失去了新鲜劲儿。

    “老爷,总督今天又在炼钢,你不去看看吗?”家仆问王禄。

    “看看吧,”王禄头疼道,“我就担心一直炼不出钢来,总督最后会生气了迁怒于我。”

    家仆道:“不至于吧。”

    王禄嗤笑道:“但凡是当官的,就是那么小气。这总督也不知道是从哪听来的法子,非要试个究竟,都两个月了还不死心。刚开始说方炉炼钢,炼不出来就把方炉改成得不成样子。前几天更有意思,弄来一堆画眉石,那是给女人画眉用的,拿来炼钢不是疯了吗?”

    家仆也忍俊不禁:“可能总督把炉子当女人,想弄点画眉石去讨好一下呗。”

    王禄虽然万般不情愿,还是从家里坐轿前往铁厂,正好撞见王渊命令工匠开炉。他还不敢主动打招呼,生怕这次又失败了,总督会逮着人就乱发脾气。

    只见炼钢炉打开之后,一个工匠用火钳将坩埚夹出,顿时惊叫道:“炼成水了!”

    负责开炉的工匠迷糊问:“铁水?”

    王渊大喜,下令说:“是钢水,快倒入铸模里!”

    钢水?

    王禄又惊又疑,凑近一看,果然看到坩埚里的生铁和炒钢已被炼化。但真是钢水?恐怕是铁水吧!

    不待钢水冷却,王渊就再次炼钢。

    这次放入更少的玻璃珠,炼制同样的分量和时间。同时他对王禄说:“王朋友,立即叫人来,再修九座同样的炼钢炉。我要反复进行比对试验!”

    “啊?啊,好!”王禄立即叫人。

    第二炉钢已经开炼,第一炉的钢水还未冷却凝固。铁厂里的工匠,但凡能离开岗位的,全都围过来看热闹。

    “真是钢水?”

    “这世上哪有钢水?肯定是铁水!”

    “怎么就没钢水?你炒钢的时候,有时候也能炒出好钢,那不是钢水是甚?”

    “可总督老爷也没炒啊。他就用啥画眉石,掺着黏土做罐子,放进生铁和劣钢扔炉子里炼。”

    “再等等,看凝出来是什么。”

    “……”

    王渊带过来的几个弟子,都对炼钢一窍不通。但他们没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又盲目相信王渊的手段,反而比那些工匠更笃定炼出了钢水。

    王禄没有说话,正在耐心等待。

    他祖上从元代便是冶铁工匠,托太祖朱元璋的福,铁匠的日子,比其他匠户要好过得多。

    守着浙江最大的铁矿,王禄祖辈靠打农具赚钱,因为手艺非常好,渐渐竟有了积蓄,开始自己建炉炼铁。爷爷那辈儿,家里祖坟冒青烟,叔爷考中举人做了官,王禄家的铁厂也因此做大。

    现在,王禄虽然还是匠户,却早就不服徭役了。就算轮到他服役,便花钱了事而已,官府不通融也能雇其他工匠代役。

    王禄比那些普通工匠想得更多,总督在坩埚里可是放了劣钢的。

    把劣钢炼化成水,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恐怕那一炉子真是钢水!

    钢水倒入铸模之中,渐渐凝固成一个个钢块。不待钢块冷却,王禄就亲自取出一块,将其敲打成薄薄的钢片。

    又过些时候,钢片完全冷却,王禄挥锤砸断,仔细观察断口。

    “如何?”王渊笑问。

    王禄死盯着断口看了一阵,突然使劲揉眼,生怕自己看花了。反复确认之后,他口干舌燥道:“是钢,而且比灌钢法炼出的钢更好!”

    “真是钢?”工匠们纷纷凑过来脑袋。

    很快,没人说话了,都盯着断口发愣。

    这次炼出的是中碳钢,断口变形不明显,断口处的结晶颗粒非常细致。有经验的冶铁匠和打铁匠,都能一眼认出来,这玩意儿就是一坨好钢!

    不用灌钢法,也不用反复锤炼,就拿生铁和炒钢放进炉子一烧,两三个时辰就能炼出好钢?

    王禄被毁掉三观的同时,也被那巨大的利润吓到了。可发明者是一个总督,别说打听炼钢秘诀,就算已经知道怎么炼,王禄都不敢擅自模仿。

    王禄试探道:“王总制,我……”

    “先别说话,”王渊打断道,“等我多做几组对比试验再说。”

    接下来两个月,王渊都守着炉子炼钢,扩大规模之后,十座炼钢炉同时工作。

    他先用玻璃珠做助熔剂,不但尝试各种分量,还尝试玻璃珠的大小。因为生石灰不好找,接着用石灰石做助熔剂,同样尝试不同分量和颗粒大小。

    再然后,把萤石、白云石、石英砂等各种玩意儿,一股脑的逐个进行尝试,观察这些矿石的助熔效果。

    最后,对这些助熔剂进行不同时长的预热,再扔进去观察效果。又用不同的助熔剂进行配比,人工调试助熔配方,有的配方毫无用处,有的配方却比单一助熔剂效果更好。

    王渊带来的几个弟子,此时派上大用场,负责记录每次对比试验数据。

    王渊最终制成的助熔剂,甚至具有一定的脱硫、脱磷效果。

    “好钢,好钢啊,已经不输给百炼精钢了!”王禄手里捧着最新一批钢块啧啧赞叹。

    王渊却又是高兴又是无奈,他配置出的助熔秘方,很难在其他地区推广,因为各地铁矿的成分构成不一样。在无法测验铁矿成分的情况下,王渊只能这样反复尝试,就像爱迪生发明电灯一样尝试无数种灯丝材料。

    无论是生铁还是炒钢,原材料都是从本地铁矿炼出来的。

    这里的铁矿,含铁22%左右,含氧化铁7.5%左右,杂质以二氧化硒为主(约32%),还有大概5%的氧化铝。至于有害成分,硫含量高达1.1%,磷含量大约0.08%。

    王渊反复尝试出的助熔配方,是跟这种铁矿练出的铁配套的,换成别家的铁矿可能就没那么管用了——当然,肯定也能起效果。

    “王朋友,我想买下你的铁厂。”王渊突然说。

    王禄硬着头皮说:“在下不敢不卖。”

    这话回答得有趣儿,王渊忍不住笑道:“那咱们合伙吧。给你留一成股份,我该出多少钱?”

    王禄喜道:“不须总督出钱,总督只要出配方即可!”

    “那我就随便投五百两银子,占股九成。”王渊说道。

    “多谢总督抬举!”王禄立即跪地磕头。

    在古代别扯什么契约合同,都是当官的说了算。比如王渊身为官员,不能自己做生意,他的股份安在谁名下都可以。

    天津织布厂,名义上的老板,是王渊的管家周冲。但周冲根本碰不到钱,且周冲本身就是王家的奴仆,就算王渊哪天死了,织布厂也得原封不动由王渊的儿子继承。

    只要王渊不失势,绍兴这边的铁厂,即便不立任何字据,九成股份也必须是他的。一旦王渊失势,即便有字据,也会因为利润巨大,而被其他权贵给盯上。

    官本位,很不好,但大环境如此。

    皇帝派太监经商,官员派家奴经商,早把朱元璋的祖制破坏殆尽。

    王渊和王禄随便签了个合同,铁厂由王婵(丫鬟夏婵)名义占股九成,剩下一成归王禄所有。

343【葡萄牙总督】

    为啥铁厂大股东,要写夏婵的名字?

    因为在王渊炼钢期间,夏婵正好来浙江了。先是被锦衣卫护送去杭州,听说王渊正在绍兴,于是又直奔绍兴而来。

    你没看错,夏婵是被锦衣卫护送南下的!

    就在大年初一那天,黄峨顺利产子,想派人给王渊报信。

    皇贵妃听闻消息,大年初三遣太监道贺,并说皇帝给王渊写信了,正要快马送去浙江那边。如果黄峨也要写信,可以一并带到,黄峨干脆让夏婵随锦衣卫一同南下。

    把丫鬟送到王渊身边,自然是方便服侍起居。

    黄峨写的家信内容,主要有三点:第一,说了些生活琐事,家里一切都好,让王渊不要牵挂;第二,水东宋氏遣使进贡马匹,带来了宋灵儿的书信;第三,儿子的小名叫做初一,让王渊好生想一个大名。

    宋灵儿的来信,内容相对复杂,还介绍了贵州局势。

    首先,水西安氏一分为三,终于开始撕破脸皮内讧,朝廷派遣官员调停,安氏老大竟杀官造反。因为安氏老大为人残暴,公开造反之后,很快被族人所杀,地盘被老二和老三瓜分。老二骁勇善战,老三节节败退,但老三阴险狡诈,买通老二辖地内的部族造反。

    安氏不但分为两股势力,而且还有一个苗族酋长造反壮大。苗族酋长多次请求招抚,想要成为新的土司,但都没有得到朝廷回应。

    其次,宋灵儿的义兄兼堂兄宋仁病故,因为膝下无子(独子几年前病死),宋氏也因继承权陷入内乱。在宋灵儿的支持下,宋公子成功上位,如今正在修生养息,大搞农业基础设施建设。

    可惜宋公子的父亲宋坚已病故,宋公子自己又一根筋,居然半年之内兴办十所学校,又同时修筑多处水利设施。宋氏经济近乎崩溃,百姓被徭役搞得疲惫不堪。各大马头还不听招呼,变本加厉压榨治下百姓。宋公子大力推行的仁政,居然又把苗部逼反,宋灵儿根本就劝不住。

    书信最后,宋灵儿一直在说儿子。还讲她在野外遇到竹熊产崽,生下三只小竹熊,其中两只都被抛弃。宋灵儿抱回家里饲养,不幸养死一只,活下来那只成了儿子的玩伴。

    王渊读到这里哭笑不得,别家孩子都养猫养狗,自家孩子竟然真养起了熊猫。

    一起带来浙江的,还有诸多弟子来信,主要讲物理学院的发展,以及他们又做成了什么实验。

    有个叫聂广的物理门人,受到鸟儿滑翔启发,运用力学和气流知识,给自己安了一对木翅膀。然后在山坡助跑跃下,干脆利索的将自己摔断腿,物理学院承担了他的医药费,这家伙腿还没好就躺在床上改进滑翔装置。

    至于朱厚照的信,是直接从边镇送来的,他过年也没有回京看老婆孩子。

    朱厚照说,边镇糜烂的程度,比他想象中更触目惊心。山西自总兵以下,五品以上的武将,被皇帝换了九个,其中一人抄家问斩。陕西和辽东也差不太远,反正被皇帝给撸了一串。

    朱厚照非常自信,认为已将边镇整顿好,各镇兵力都迅速补充训练,只等蒙古小王子南下开瓢。皇帝让王渊尽快处理浙江事务,最迟在八月以前必须回京,然后立即动身去边疆,君臣二人联手应付鞑靼的秋季入侵。

    对了,夏婵还带来一把宝刀,是西凉王朱当沍赠送的乌兹弯刀。通体为大马士革钢打造,刀身有着华丽的花纹,乌兹别克人当做礼物送给朱当沍,朱当沍又派人数千里给王渊送来。

    别的且不论,这把乌兹弯刀的锋利程度,在王渊所有兵器中排第一。原理很简单,大马士革钢的细密纹路,在刀刃形成肉眼不可见的锯齿,可轻松达到吹毛断发的程度。

    可怜王渊这个状元,家里没有书画古董,也没啥贵重的文房四宝、历代古籍,倒是各类牛逼武器收藏一大堆。

    在明代,市面上的乌兹弯刀和日本刀,价格相差将近两百倍!

    ……

    王渊收到数十封书信,且炼钢成功的同时,张璁终于从南洋回来了,还成功带回几个铸炮师。

    咱们把时间推回四个多月前。

    张璁乘坐宝朝相带领的船队,于马六甲葡萄牙殖民地登陆。

    马六甲被明代官员称为满剌加,乃是大明的属国。

    正德六年,王渊考状元的时候,葡萄牙人在马六甲登陆。击败马六甲守军,修城堡建立殖民据点,随后数年不断进攻,占据马六甲大片土地,马六甲国王已经快撑不住了。

    葡萄牙在马六甲安排的长官,正式名称叫“印度总督”。

    新任总督费尔南·皮雷斯,在杭州港拍卖货物时到任,又在王渊观看钱塘潮时前往大明。他想跟中国正式建立贸易关系,却在占婆遭遇风浪,损失惨重之下返回马六甲。

    回到马六甲仅两个半月,副官突然来报:“总督阁下,港口来了一支中国船队,共有三十多艘三桅帆船(福船)。”

    “很大的一支船队,照常跟他们交易就行。”皮雷斯说道。

    副官说:“有人自称是中国总督的属下,想要跟阁下见面详谈。”

    “中国使者吗?快请他们进来!”皮雷斯大喜,还立即把翻译叫来。

    葡萄牙人的总督府邸,是一个建在港口附近的城堡。

    宝朝相自在码头交易商品,张璁只带了一个随员,便昂搜阔步进入城堡。

    皮雷斯弯腰行礼道:“尊敬的中国总督使者,我是葡萄牙印度总督费尔南·皮雷斯,很高兴能在马六甲与你会晤。”

    皮雷斯的翻译,只一个马六甲贵族,立即用更多敬称转述这段话。

    张璁心想:这佛郎机红毛鬼,有礼有节,倒也不是什么生番蛮夷。

    张璁拱手道:“吾乃大明浙江总督王公讳渊幕内属官张璁。”

    翻译说道:“总督大人,这位大人姓张,叫张璁,是中国浙江总督的属官。”

    皮雷斯微笑道:“张先生,初次见面,荣幸之至,请坐下说话。我还准备了晚宴,过些时候一起用餐。”

    “不急!”

    张璁突然兴师问罪:“皮总督可知满剌加乃大明属国?你们弗朗机人,擅自攻伐占领满剌加,大明有理由也必须保护自己的属国!”

    翻译心头一惊,把这话复述了一遍,还说:“总督大人,中国官员都贪财,我们必须重金贿赂他。”

    皮雷斯立即派人抬一箱白银过来,微笑道:“这是送给阁下的礼物。”

    张璁本就不是来问罪的,立即装出贪官的样子,笑呵呵收下一箱白银。说道:“王总督在浙江开海,佛郎机可以在杭州进行贸易。不是广东那边的非法贸易,而是拥有官方文书的正常贸易。但是,有几个条件。”

    皮雷斯大喜道:“什么条件?”

    张璁说道:“第一,你们不得以满剌加的名义进行贸易;第二,我需要铸炮师;第三,我需要造船师。”

    皮雷斯非常大方,都懒得讨价还价:“只要能与中国正常贸易,这些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这货是真想跟中国建立关系,历史上,他正德十二年亲率船队抵达广州。为了表达对大明的敬意,以最高礼仪鸣响礼炮,吓得广州官员立即调动军队,还以为弗朗机人是来打仗的。

    而此刻的这位翻译,正是《明史》里朱厚照的葡萄牙语老师——火者(和卓)亚三!

    这两位,历史上一路行贿,从广东砸钱到京城,不知送了多少银子,终于在北京见到朱厚照,只为与大明建立“朝贡”关系。

    眼见皮雷斯答应得痛快,张璁又提出新的要求,希望获得各种泰西农作物。

    将红薯的特征讲述一番,皮雷斯立即明白,因为红薯此时已在西班牙普遍种植。

    皮雷斯笑道:“阁下所说的作物,最迟明年就能送到。我还能带来一种新的作物,产量非常惊人,只要能获得中国皇帝召见,我把这种作物也一并带来中国。”

    张璁模棱两可道:“只要阁下带来这两种新作物,我立即请王总督上报朝廷。”

    只是上报,没说皇帝一定召见。

    而皮雷斯所言的新作物,除了红薯之外,正是玉米!这两样东西,都已经在西班牙推广,只有土豆还未传至欧洲。

    对大明保密?

    保个屁啊,只要能顺利见皇帝,皮雷斯能把自己的老妈献出来。

    如今的中国,在西方人眼中不可力敌,属于必须跪舔的东方巨无霸!

    至于铸炮师什么的,佛郎机炮早传出去了,广东的一些中国商船就有,明年宁王都会悄悄铸造佛郎机铜炮用于造反。

    (明天恢复更新。)

344【传教士】

    卡米洛是一个天主教徒,当然,翻译成中文不能这样讲,因为明中期的“天主”乃齐地八神之一。

    齐地八神,即天、地、人、阴、阳、日、月、四时之主。

    相传,“人主”便是蚩尤,又称“兵主”。

    被基督教盗用的“天主”,本名“天齐”,又叫天齐嬷嬷、天齐奶奶,很显然是一位女性神灵。

    同样,“上帝”也暂时与基督教无关,那玩意儿是利玛窦盗用“昊天上帝”所得。当时盗用的东西很多,比如《新约·约翰福音》第一句话,就生搬硬套的中国本土化:“太初有道,与神同在。”

    正德年间,就连“耶稣会”都还没有创立,卡米洛属于“方济各会”的修士。

    这个修会,早在元朝就已至中国,还设立教区、建造教堂,主要传教于山东、山西、河北、两湖、陕甘、福建等地。

    大明开国之后,朱元璋禁止三夷教(摩尼教、基督教、拜火教),基督教就此在中国绝迹。“方济各会”显然还不死心,这次随葡萄牙船队来到东南亚,又跟随张璁一起前往杭州。

    马六甲是一个绿教国家,被葡萄牙侵占之后,这几年都在大肆迫害绿教徒。

    ……

    船队行驶在海面上,皮雷斯立于甲板,心情颇为忐忑且兴奋。

    卡米洛突然走到他身后,说道:“总督阁下,我认为不应该赠送中国三角帆技术。”

    皮雷斯笑道:“不,主教大人,我的观点恰恰相反。中国人非常聪明,我们才到马六甲几年,到中国广东的时间更是不足三年。可铸造加农炮的技术,已经被中国人学走了。他们之所以还没学会三角帆,只是没有意识到三角帆的优点而已。既然早晚会被中国人学到,为何不提前拿出来,讨中国皇帝的欢心呢?”

    佛朗机炮最早传到中国,是中国的海商、海盗,把葡萄牙铸炮手给弄走了。

    都是些打工仔,国家民族观念薄弱,只要给足了好处,分分钟挖一堆过来。现在福建、广东的中国海船,皆有少量佛朗机炮存在,但中国官方还没将其当回事儿,反倒是准备造反的宁王率先在内陆铸造。

    葡萄牙人为了压制奥斯曼,甚至主动教波斯人铸炮,根本就不知道保密为何物。

    卡米洛说:“希望赠送三角帆和铸炮术之后,中国皇帝能允许我们传教。”

    “恐怕有点困难。”皮雷斯说。

    卡米洛说:“为了伟大的主,必须顺利进入中国!”

    皮雷斯说:“主教大人,我必须提醒一句。中国是不可力敌的,中国人也很保守,就算皇帝允许你传教,也应该遵守中国的风俗和法律。万一葡萄牙与中国顺利达成贸易关系,却因为传教而闹出矛盾的话,我想这种情况是谁都不想面对的。”

    “当然,”卡米洛笑道,“我会尽量讨好中国皇帝,尽量约束我们的传教士。‘方济各会’有在中国传教的经验,我们不需要走平民路线,直接把中国官员发展为信徒,中国教友肯定会帮助我们传教。”

    卡米洛所谓的传教经验,是在元代忽悠蒙古官员信教。

    卡米洛又说:“为了更好的融入中国,我甚至给自己取了中国名字。今后,总督阁下可以称我为‘李白’。”

    “李白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意义吗?”皮雷斯问。

    卡米洛解释道:“我问过中国船员,李白是中国最著名的诗人。只要我跟这位诗人有同样的名字,中国官员见到我,肯定更有亲切感。”

    这就是文化隔阂了,西方人喜欢跟古代名人重名,中国人却特别忌讳这一点。

    皮雷斯点头说:“这是一个好主意,或许我也该给自己取个中文名。”

    卡米洛建议道:“你可以叫杜甫,跟李白齐名的诗人。”

    皮雷斯说:“不,我想取一个中国将军的名字。”

    “那你可以向中国船员打听一下。”卡米洛说道。

    ……

    以下摘自《东方行记》,作者卡米洛(中文名:柯喻道)。

    “1517年的二月,中国船员们在马六甲度过了他们的新年,我与葡萄牙印度总督费尔南·皮雷斯·德·安德拉德阁下,一起跟随这些中国商船前往杭州。”

    “启程之前,我问一个中国船员,谁是历史上最著名的中国诗人。船员回答,李白。我把李白作为自己的第一个中文名,事实证明这非常错误。中国总督的属官张璁先生,在听到我介绍自己的中文名时,他的眼神就像在凝视白痴……”

    “航行并不顺利,我们在途中遇到风浪,不得不在中国的崖州(海南三亚)登陆休整。中国官员都很贪婪,我们贿赂了二十斤白银,中国将军(崖州千户)才允许我们靠岸。”

    “在遇到风浪时,同行的中国船员,都在大喊‘天妃娘娘保佑’、‘妈祖娘娘保佑’。这是一位中国女性神祇,是所有中国水手的保护神。抵达杭州之后,我了解到更多关于她的传闻。她的灵魂可以化为千万个,然后降生到中国普通家庭。她会惩罚溺婴者,因此她又是孕妇和婴儿的保护神。”

    “杭州港并不大,我们抵达时,还在扩建当中。但港口很有秩序,是我见过最有秩序的港口。我们的船员被允许上岸,但要交出所有武器……”

    “在此之前,发生了一个美丽的误会。为表达对中国的敬意,皮雷斯阁下以最高礼节,在海港外鸣响礼炮。一位中国海军将领(满正),率领舰队将我们团团包围,同行的中国商船也架炮对准我们。中国人,以为我们在开炮宣战。在中国,千万不要亮出武器,即便是在表达尊敬的时候……”

    “杭州城没有乞丐,这令我们非常惊讶。城里的普通市民,都穿得起丝绸,欧洲领主们见了肯定羡慕,中国不愧为丝绸之国……”

    “中国有享用不尽的美食,愿主宽恕我的罪过,我被那些美食引诱,破了戒律(方济各会提倡清修,食用粗茶淡饭,创立之初甚至乞讨为生)。我并不是为自己开脱,我认为最虔诚的苦修士,也一定会在中国美食面前破戒……”

    “中国浙江总督王渊先生,当时并不在杭州,我们被安排到‘江淮会馆’住宿。这是中国江淮地区的商人,合资建造的商业会所,印度总督阁下甚至能在里面谈生意……”

    “有一位叫黄崇德的中国商人,他的儿子是王总督的学生。他热情接待了我们,邀请我们享用美食,还请我们欣赏中国音乐和舞蹈。那是一种中国歌剧,听翻译介绍,讲述了一对中国情侣的故事。中国歌剧如此优雅动听,每一句歌词,都被写成诗的形式,中国的诗人无处不在……”

    “我们又参观了中国学校,听说那是王总督创办的慈善学校,每个学生都能免费上课,我在学校里见到一种类似阿拉伯数字的数学字符……”

    “王总督的另一位属官唐寅阁下,是天才般的画家,同时也是中国歌剧大师。我见过他的几幅画作,区别于欧洲任何一种绘画风格。他非常睿智和幽默,也向我们打听一些欧洲的风土人情……”

    “印度总督皮雷斯阁下,请求登上城楼参观,被中国官员无情拒绝。我知道,皮雷斯是想近距离观察杭州城的炮塔和箭楼,这是非常愚蠢的主意,难道他还想跟这个东方大国开战?”

    “中国的领土是如此广阔,中国的人口是如此众多,中国有数不尽的财富。明王朝的开国君主,最初甚至只是个乞丐,却统率军队赶走了凶悍的蒙古人。这样的国家,怎么可能用武力征服?中国,比奥斯曼帝国更加难以应对,只能通过贸易在中国攫取财富!”

    “在那位王总督回杭州之情,我们仔细打听过他的消息,这是一位中国传奇将军。听说,他出生于中国偏僻的山区,十六岁就在全国考试中得到第一名——我必须着重阐述中国的科举制度,它分为小三级、大三级考试,以考试成绩决定官员人选,而不是以血统决定一个人的官职。这是一种完美的文官制度,它使得中国皇帝能够统治广袤国土……”

    “王总督不但全国考试第一,而且是一位天生的将领。中国北方有农民叛军,王总督初上战场,以两百骑兵冲击上万叛军,大获全胜。又多次以少胜多,终于把中国北方叛军剿灭。中国有很多这样骁勇善战的将领,难怪蒙古人会被他们赶走,皮雷斯阁下竟想偷偷观察杭州城的军事防御设施,他不怕王总督生气吗?”

    “曾经称霸中亚的察合台蒙古汗国,听说已经被王总督覆灭了。王总督在二十岁时,率领一千骑兵、三千步兵出征,歼灭数万察合台蒙古骑兵。是歼灭,不是击溃。这是怎样疯狂的战绩?他若是一个欧洲君主,肯定能武力统一欧洲大陆。”

    “王总督拥有完美的品德,他不像其他中国官员那样贪婪,更像隐修会的苦修士。他的总督府邸,甚至设在一座破败的庙宇之中,他因此被所有官员和人民所尊敬。他根本不用使用武力,人们就被他的美德所感召,配合完成他下达的一切政令……”

    “越是了解这位总督,我们就越是迫切想要跟他会面。或许,我可以把他发展为信徒,发展为‘方济各会’的小兄弟(教友之间的称呼),他一定会认同‘方济各会’的修行理念……”

345【总督见总督】

    王渊回到杭州时,已是农历四月中旬。

    他没有立即接见佛郎机人,而是查看弗朗机人的报告材料。

    张璁拱手道:“总制,我在满剌加港派人打探,佛郎机人的海船至少在三十艘以上!大部分海船,都有二十门以上的火炮,但好在并无任何大舰,最大的佛郎机海船也就五六百料。”

    “料”这玩意儿,跟排水量无关,特指船舱容积量,大概1立方丈为100料。

    但也可以进行不确切推算,五六百料的海船,排水量大概在200到300吨之间,比中国的战座船要稍大一些——如今,大明战座船只剩下几艘,而且年久失修一直没出海。

    事实上,葡萄牙印度总督,应该有一艘八百多料的大舰才对。

    那艘大舰叫做“海之花号”,排水量有400吨,船体特别狭长,长度足有36米,三桅六张帆。

    它是第一任葡萄牙印度总督的坐舰,参与征服索科特拉岛、参与征服阿拉伯搬到,又作为旗舰参加第乌战役。接着,又参与征服果阿,参与征服马六甲,可谓战功累累。

    这条船早就超过了正常服役期限,而且在亚洲缺乏大型船坞进行彻底修缮。

    果阿公爵洗劫马六甲国王的宫殿,装着60吨黄金、200颗各类宝石,以及其他珍贵货物,满载远航想要回葡萄牙。这等于是让一匹年迈生病的宝马,驮着大胖子走几千里远路,结果只走几里路就累死了。

    “海之花号”刚刚出海,就遇风浪沉入海底,财宝尽失,果阿公爵命硬被捞起来。

    那批财宝,后来价值26亿美元,都知道沉船地点。但印尼、葡萄牙、马来西亚三国争执不休,谁都无法获得打捞权,于是只能让它继续躺在海底。

    王渊让浙江工匠练手的鸟船,就足有四百料,跟葡属印度总督麾下大部分海船相当。

    葡萄牙人在马六甲的海船,只有寥寥几艘,比王渊练手的鸟船更大。

    当然,海战不能纯比大小,葡萄牙人的火炮确实厉害!

    等学会了欧洲铸炮技术,王渊就等着哪天,跟葡萄牙人硬刚一场,把马六甲给打下来,霸占东西方海上贸易通道。难不成,葡萄牙人还敢把排水量1000吨的“大亨利号”开到东方来打仗?

    真要打输了,大亨利号一沉,欧洲一堆国家偷着乐,至少西班牙会高兴得发疯。

    正德年间,大英帝国连海盗兴国都玩不起,西班牙只能控制美洲航道,葡萄牙才是海洋世界的霸主。从欧洲到亚洲的航道,全部落入葡萄牙手中,每年都能攫取惊人利润。

    而欧洲造船技术,1000吨排水量的大亨利号,已经属于巨舰天花板。同级别的战舰,葡萄牙仅有两艘,西班牙暂时一艘都没有。

    不过嘛,西班牙就快追上来了。

    ……

    “葡萄牙印度总督费尔南·皮雷斯·德·安德拉德,见过尊贵的中国总督阁下。”皮雷斯脱帽弯腰行礼。

    马六甲翻译火者亚三说:“佛郎机总督向天朝总督大人问好。”

    王渊拱手道:“幸会!”

    卡米洛跟着问候:“意大利方济各会修士鲁索·卡米洛·科斯塔佐,很高兴见到总督阁下,愿主保佑你。”

    火者亚三翻译道:“佛郎机和尚向天朝总督问好。”

    王渊再次拱手:“幸会!”

    突然,王渊问火者亚三:“你是哪国人?看起来不像泰西人士。”

    火者亚三说:“在下以前是满剌加官员。”

    王渊面色一冷,质问道:“满剌加王宫都被佛郎机人所占,你不思复国,竟然还做了敌人的翻译!该当何罪?”

    大明是马六甲的父母之国,马六甲国王已经准备流亡,最终目的就是跑去北京请正德爸爸帮忙。

    火者亚三吓得噗通跪地:“天朝总督大人饶命,在下家里有妻儿老小,不敢不做佛郎机人的翻译啊。”

    “你若老实听话?我自然不追究你的叛国之举!”王渊拿捏道。

    火者亚三连忙说:“但凭天朝总督吩咐。”

    王渊笑道:“关键时候,自然有用你的地方,你心里明白就好。”

    皮雷斯好奇问:“中国总督在说什么?”

    火者亚三一脸惭愧:“他骂我叛国。”

    皮雷斯有些紧张:“他要追究我们占据马六甲吗?”

    火者亚三眼珠子乱转:“得重金贿赂他。”

    皮雷斯早有准备,命人抬来一个箱子,说道:“中国总督阁下,这是我的见面礼,希望能够获得中国皇帝召见。”

    箱子打开,不是白银,而是黄金!

    王渊见钱眼开,笑道:“既然如此诚恳,那我就收下了,全部捐给学校。”

    火者亚三连忙翻译:“中国总督要把钱捐赠给学校。”

    卡米洛顿时佩服万分:“总督阁下品格高尚,主会保佑你的。”

    火者亚三说:“佛郎机和尚在赞美天朝总督大人。”

    王渊对皮雷斯说:“想见大明皇帝,需进贡五种不同的农作物,而且这些农作物还必须是大明没有的。”

    皮雷斯颇为失望,但还是说:“返回葡萄牙的商船,已经在做这件事了,明年一定会把农作物带来。”

    “那就明年再来见皇帝。”王渊说。

    皮雷斯又问:“杭州市舶司,只颁发给我临时贸易文件,如何能取得长期有效的贸易合约?”

    王渊笑道:“造船技术、铸炮技术,等中国工匠把这些技术都学会了,自然就给你正式的海引文书。若你敢传授有问题的技术,佛郎机别想有一条船进入中国海域!”

    皮雷斯连忙说:“定然不会有假。”

    事情就这样议定了,皮雷斯带着无限希望而来,复出了许多代价,却根本没得到实质性回馈。

    嗯,准许他暂时在杭州贸易,也算是真金白银的回报了吧。

    眼见王渊不想再谈正事,卡米洛突然问:“总督阁下,可听说过基督教?”

    火者亚三翻译:“佛郎机和尚问总督大人,是否听说过景教。”

    王渊直接呵斥:“景教乃三夷教之一,太祖皇帝早就明令禁止。若你敢在大明传教,轻则下狱,重则杀头!”

    卡米洛一听,面若死灰。

    可惜卡米洛不懂中文,否则他定要反驳:朱元璋禁止的景教,是东正教衍生出的波斯教派,跟咱正宗天主教八竿子打不着啊。

    (葡萄牙总督的名字搞错了,真正的总督叫阿尔贝加里亚,皮雷斯只是总督的属官。将错就错吧,懒得改正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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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介绍:
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梦回大明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梦回大明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