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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全文阅读

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46【下山回城】

    进山报信的是刘耀祖,这小子一直在司学读书,平时住在宋公子家的客房——他年龄小,学问又浅,被王阳明与朱熹的学问分歧搞蒙了,听课两天便跟着宋公子一起下山。

    此刻正是傍晚,宿舍里几位同学都在。

    詹惠见刘耀祖语气急促,细节没说明白,便给他倒了碗水:“不要慌张,具体什么情况,你静下心慢慢说来!”

    刘耀祖口干舌燥,仰脖子把水喝完,横袖擦嘴道:“好像是宋宣慰使回洪边祭祖,醉酒之后鞭打苗酋阿贾。阿贾受辱不甘,其他苗人也很愤怒,再加上宋家平时压迫太甚,当即就有三个苗部揭竿造反了。”

    “宋然呢?”王渊问道。

    刘耀祖说:“三苗部合兵上万人,又是突然发起进攻,宋宣慰使完全没有防备。宋家在洪边的寨子,半天时间就被苗人攻占,宋宣慰使在贴身侍卫的保护下突围。等他逃回贵州城的时候,身边护卫已经死光了,马也跑死了,就连鞋都跑掉了,他是一个人光着脚进城的。”

    宋然一个大胖子,孤身狂奔二百里,居然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王渊想着那滑稽情形,摇头感慨:“想不到,他还有当飞将军的潜质。灵儿和宋公子呢?”

    刘耀祖说:“宋公子听闻此事,埋怨族人苛待苗民太甚,他想孤身去见苗酋阿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靠嘴皮子说服苗民主动撤兵。结果,他被自己的父亲软禁在家里,只能每日靠读书打发时间。”

    “哈哈,此人迂腐至极!”李应被逗得发笑。

    王渊追问:“灵儿怎样了?”

    刘耀祖说:“灵儿姐也被禁足,听说她想带兵平叛,被她父亲关在家里。灵儿姐身边的护卫,也被宋宣慰使调走,全都拉去跟苗人打仗了。”

    王渊想了想,问道:“袁二呢?”

    刘耀祖答道:“宋马头(宋坚)带兵防守贵竹司,寨子被攻破,只能率残兵撤回贵州城。袁二哥也在军中,他受了些小伤,但因为护主有功,被宋马头升官当了百人长。”

    王渊仔细思索战况,很快就明白大概局势。

    宋家下辖的十二长官司,目前已经被叛军攻占两个半。

    拜宋然平日里的残暴所赐,叛军兵锋所指之处,各族土民踊跃加入,恐怕此刻叛军数量已有两三万。

    但叛军攻陷贵竹司之后,南下攻势必然受阻,因为挡在前面的是贵州城。宋家北衙也易守难攻,叛军必定回身往北、往东进发,很可能就此肆虐整个黔东北与黔东地区——黔东的平越司,这两年为了平息安宁战事,士卒和钱粮都损失惨重,根本挡不住苗族叛军。

    李应也很快搞清楚情况,苦笑道:“事情闹大了,比安宁司那边闹得还大,不知有多少人要丢官掉脑袋!”

    为啥比安宁叛乱闹得更大?

    因为乖西司地处要冲,苗族叛军如此发展趋势,将直接切断湖广入黔通道,以及四川入黔的中路通道。

    四川的播州杨氏都要被搞疯,因为没法做买卖,贸易通道被掐断,来往商队必须改走水西。而安氏就爽得要命,趁机收商税便能大赚一笔,而且从此在贵州一家独大。

    一直在练字的越榛,突然出声:“得想办法拉宋家一把,否则贵州今后永无宁日。”

    “唉,确实如此。”王渊一声叹息。

    宋家再怎么残暴,也是唯一能制衡安氏的贵州土司,而且是汉化程度最高的贵州土司。

    宋家一旦倒台,朝廷对贵州的统治将彻底失控。

    贵州城的汉人官员,无论文官武官,恐怕此刻都在想方设法救援宋家。

    王渊又问:“安贵荣呢?”

    刘耀祖说:“安宣慰使病了。不但他自己生病回水西,还把手下的兵也带走。说什么之前征讨安宁叛军,士卒已经疲惫不堪,至少得用半年时间休整。而且水西钱粮也已耗尽,朝廷得先拨粮饷给他,否则水西士卒无力开拔。”

    “好手段,”越榛啧啧赞叹,“纵容叛军肆虐宋氏辖地,再让卫所军队跟叛军两败俱伤。他安氏最后站出来抵定乾坤,趁机侵占宋氏地盘,朝廷还得给他优渥封赏。”

    王渊忍不住多看越榛几眼,这位室友已经二十一岁,平时不怎么引人注意,关键时候脑子却非常清醒。

    “先生(沈复璁)让你来报信的?”王渊问道。

    刘耀祖点头说:“对。很多内情,都是先生告诉我的,否则我怎会知道得那样清楚。”

    王渊想了想说:“你先在山上住一晚,明天我们一起回城看看。”

    王渊真不担心谁,虽然叛军已经打到黑山岭脚下,但肯定不会主动进攻穿青寨。因为山寨易守难攻,打下来又没油水,苗酋阿贾才不会白费功夫。

    家人没有危险,宋灵儿就更安全。

    这丫头被父亲宋然软禁在城里,叛军是绝不可能破城的。抛开城池坚固不提,安贵荣也不会坐视旁观,省城丢了那可是大罪!

    翌日清晨。

    王渊带着刘耀祖准备下山,李应和书童也牵马跟上来。

    “我也去看看,说不定能杀敌建功呢。”李应笑道。

    王渊摇头说:“你想多了。这场叛乱怕是要持续三五年,短时间内根本没法结束。叛军阻断了驿站通道,督抚向朝廷传递军情,得从四川那边绕一圈,又或者走广西进湖广,朝廷接到确切情报至少得秋天。朝廷再勒令安氏出兵平叛,来回扯皮估计又是一年半载。”

    李应有些失望,复又愤懑:“这贵州有兵事,全都得仰赖安贵荣。若哪天安贵荣叛乱,那又该如何收拾?”

    王渊在宋坚那里看过军事地图,忧虑道:“就怕安贵荣暗通播州杨氏,安杨两家联合起来,把四川和贵州都要搅翻天。”

    两个十多岁的少年,居然认真讨论军国大事,而且还分析得蛮有道理。

    四人回城已是夜间时分,不但城门紧闭,并且防范森严。他们在城外等到天亮,又接受严格盘查,靠着李应的家族关系才获准进城。

    城内早已风声鹤唳,卫所军士全被调进来守城,就怕叛军不长眼跑来攻打省府。

    王渊拍马直奔宋府,无论怎么说,门子就是不让他进去。

    刘耀祖一个小屁孩,留下来也没啥用,王渊就令其先回宋公子家里。自己则带着李应及其书童,骑马来到宋府的临街围墙外。

    “李兄,撑我一把。”王渊笑道。

    李应自嘲道:“你来跟相好的偷情,我还得帮你翻墙,实在是有辱斯文啊。”

    “就问你帮不帮!”王渊懒得跟他胡扯。

    李应兜着双手说:“上来。”

    王渊踩着李应的双手掌心,被后者用力一托,便灵活无比的攀上墙头。接着,他又趴在上边,把李应也拉上去。

    李应叮嘱书童道:“阿忠,你牵马在外边候着。”

    二人神不知鬼不觉溜进花园,穿堂过室,直奔宋灵儿的闺房。

    估计是宋然带人移驻城外北衙,城内府邸空了大半,竟连仆从都不剩几个。

    王渊来到闺房外,疑惑道:“不是说被禁足了吗?怎么连个看守都没有?”

    房门被小心推开,宋灵儿一身仆从打扮,见到王渊顿时惊喜:“王二,你怎么来了?”

    “呜呜!”

    闺房里面,两个宋家健仆被捆在一起,嘴里塞着布团正使劲挣扎。

    王渊顿时无语,好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想办法逃走。幸好来得及时,不然你就要干傻事了。”

    宋灵儿反驳说:“我可不会干傻事,就是想出城去,跟阿爸一起守卫北衙。”

    宋家有两个大本营,一个是洪边祖宅,一个是北衙老窝。

    祖宅已经被叛军烧毁,宋氏族人死伤无数。如果北衙再丢,宋家就要彻底衰落了,因为族内精英大半都在那里。

    李应一听有仗打,顿时兴奋道:“我跟你一起去北衙!”

    “好啊,”宋灵儿异常高兴,“李三郎,你够义气,我宋灵儿交你这个朋友!”

    李应笑道:“何必见外。王二是我兄弟,你又跟他相好,大家都自己人。”

    宋灵儿没来由的脸颊一红,随即又恢复爽利性格:“快走吧,迟了要被发现。可惜家里的马没了,你们是骑马来的吗?”

    “马在外边。”王渊说。

    王渊此次回贵州城,纯粹是怕宋灵儿出意外。他太了解这丫头了,肯定在家里待不住,千方百计都要去战斗前线。

    所以此刻也不劝阻,劝了这次,宋灵儿下次肯定还要开溜,不如直接把她送去北衙更稳妥。

    三人循着来路翻墙出去,很快找到李应的书童。

    四人三马,王渊跟宋灵儿合乘一匹,李应和书童各骑一匹。又是费了一番口舌,李应找到父亲的部下,才终于允许他们出城。

    “喂,你骑慢点啊,我都快掉下去了。”宋灵儿坐在后边,紧紧抱住王渊的腰。

    王渊才不信呢,叮嘱道:“老实坐好!”

    “嘻嘻。”宋灵儿一阵傻笑,双臂抱得更紧,直接把脸贴到王渊后背。

    这丫头,洪边祖宅死了一堆族人,她居然还有谈情说爱的心思。

    简直没心没肺!

047【义军无义】

    “哒哒哒哒!”

    竹林深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王渊等人立即警惕起来,纷纷勒马观察情况。

    突然,竹林里窜出一骑,浑身穿着青绿色戎装。衣服颜色与竹林融为一体,如果下马溜进林间草丛,非常轻松就能隐藏行迹,大概相当于古代的迷彩装了。

    “周五叔!”李应欣喜喊道。

    “吁!”

    周五叔突然吹响口哨,林间很快又响起马蹄声。他立在马背上问:“李三郎,你怎么来这里了?”

    李应指着宋灵儿:“我护送宋家千金前往北衙。”

    “糊涂!”

    周五叔说:“快快回去,北衙寨和云锦寨已经被贼寇围住了。”

    宋灵儿紧张道:“我阿爸没事吧?”

    “宋大老爷好着呢,说不定正在北衙抱着侍妾喝酒。”周五叔不屑冷笑,显然对宋胖子万分鄙视。

    “没事就好。”宋灵儿无视对方的态度和语气。

    李应问道:“周五叔,北衙那边是何状况?”

    周五叔说:“贼寇至少有上万人,且有一半兵甲齐备。他们还攻占了宋家养马寨,现在有一支千人规模的骑兵。宋家在北衙寨和云锦寨的兵力,撑死了能有三五千,守寨是绰绰有余,但肯定不敢出寨迎敌。”

    正说话间,竹林里又奔来三骑,都是官军派出去的探子。

    周五叔说:“李三郎,我们要回去禀报军情了,你往北衙切莫靠得太近。”

    “我晓得,多谢周五叔。”李应拱手道。

    王渊望着官军探子远去的身影,感慨道:“这贵州的卫所,看来是真的废了啊。”

    李应脸色尴尬,强行开脱道:“何止贵州,整个大明的卫所都废了。”

    驻扎贵州城的兵额为一万五千人,附近还有几个扼守要道的卫所,前后加起来足有两万出头。

    即便只剩下十分之一可战兵力,那也是两千人。

    而宋家的两个寨子,还有兵力三五千。

    围困北衙和云锦的苗族叛军,说是兵力上万,但真正能打的顶多五六千。而且还是刚刚揭竿的乱军,士气可能非常高,但组织度绝对低得可怜,甚至互相之间还派系林立。

    如果贵州城那位李总兵,带着精锐出城突袭,跟北衙的安胖子里应外合,绝对能把叛军杀得屁滚尿流。

    可惜了,李总兵不敢主动出城接敌,安胖子也躲进北衙当缩头乌龟,竟让一群乌合之众在那儿耀武扬威。

    王渊四人又打马前进,很快路过一个村寨。

    这是汉族村寨,所住全是贵州前卫的军户家属——大明卫所制度,不但有军田耕种,往往还有军属私田。特别是在边疆地区,相当于军屯和民屯一起搞,让军户能在驻扎地区安居乐业。

    王渊的父亲王全,以前就住在这个村子,不过王家私田已经被军官侵占。

    这是一个很扯淡的事情,军官跟王家是仇人,宋氏跟穿青寨是仇人,按理说王渊应该加入叛军才对。

    为啥不加入叛军?

    看看眼前景象就知道了。

    村子里的民居,已经被叛军放火烧个干净。来不及逃走的村民,也被叛军屠戮一空,阡陌之间还能看到不少尸体。

    这些叛军无故杀人也就罢了,居然还不晓得收尸,也不怕引起瘟疫什么的。

    王渊骑马从村中穿过,整个人面无表情。

    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一个老妪趴伏在地,背部有两道巨大伤口。而在老妪身下,掩藏着一个小孩的尸首,脖子被砍得只剩一层皮牵连躯体。

    叛军起兵之前,他们备受土司盘剥,属于绝对的受害者;叛军起义之初,他们属于富有反抗精神的义军,不必苛责。

    但此时此刻,叛军已经化身为虎狼,所过之处鸡犬不留。他们杀死老幼和青壮,抢走妇人和钱粮,论法、论理、论情……叛军个个该死!

    在古代,千万不要相信有什么义军。朱元璋在攻占南京之前,一直靠抢粮维持军队补给,军纪好只是在抢粮时不乱杀而已,但你把老百姓的粮都抢了,别人还不是照样饿死?其老家濠州(凤阳),被军阀们反复折腾,几乎打成一片白地,有好几年处于无主状态,连贼寇都懒得去占领州城。

    “这就是战争,”王渊语气冰冷的问道,“你还整天想着打仗吗?”

    宋灵儿默然不语,她对战争的浪漫幻想,与残酷现实相差太大,一时间已经失去思考能力。

    李应也是一口闷气憋在肚子里,他突然翻身下马,对自己的书童说:“阿忠,下来给他们收尸!”

    王渊跟宋灵儿也过去帮忙,却苦于找不到锄头挖坑,估计铁质农具都被叛军抢走了。他们把尸体抬到一起,堆积柴禾烧个干净,最后将骨灰装进残破的陶罐当中——那些陶罐,可能是村民存放米粮的器具,如今被随意扔在村中各处。

    这不算挫骨扬灰,明朝已经开始流行火葬了。

    《大明律》规定:“若亡殁远方,子孙不能归葬而烧化者,听从其便。”

    异地死亡,基本都是火化,然后带着骨灰回家安葬。

    朱元璋那会儿,还禁止本地火化,只准异地死者火葬。但到了朱棣上位,巡按御史上报地方情况,福建那边土葬的已经十无二三。至明朝中页,随着人口流动频繁,以及佛教兴盛传播,火葬已经在社会底层流行,还专门有个烧尸职业叫“火家”。

    收敛村民尸体,就耗费了两个时辰。

    四人洗净双手,吃了些干粮,这才继续朝北衙进发。

    他们已经不敢骑马,怕蹄声引起叛军注意,只牵马非常谨慎的往前走。

    好在野外竹林遍地,方便他们隐藏行迹,马蹄踩到地面竹叶,也不会发出太大声响。

    距离北衙两三里,附近全是农田。

    这些是宋家的族田,平时交给农奴耕种,甚至还有一片专供农奴居住的房屋。

    那些房屋并未被拆毁,也不见杀戮情况,多半农奴们都投靠叛军了。田地里是叛军的营帐,阵阵炊烟升起,叛军们似乎正在生火做饭。

    四人隐匿在竹林边缘,王渊观察一阵说:“过不去,进入北衙的通道全是贼寇。”

    李应不屑冷笑:“这些土贼根本不会打仗,连营寨附近的竹林都不砍掉,而且还不派轻骑截断四方。我手下若有一千兵马,就埋伏在此地趁夜偷袭,必将这些土贼杀个干净!”

    “三爷,这里应该没有上万土人吧。”李应的书童说。

    王渊在北衙读书两年,对此地很熟,解释道:“北衙寨三面环山,而且在北边山中,还有一条路通向云锦寨。这些贼寇想要攻打北衙寨,就必须同时围住云锦寨,分兵是肯定的。现在宋家已经全力防备,怕是两三万人都不容易攻破。走吧,灵儿,你阿爸没有危险,我们就别想着过去了。”

    “你看那边!”宋灵儿往东边的山脚指去。

    那里隐约可见不少妇人,被叛军押着出来,绑住双手被串在一起。此外,还有一匹匹骡马,驮满了物品走在前方。

    王渊猜测道:“贼寇估计要撤围了,他们不傻,虽然北衙寨财货无数,但短时间内根本打不下来,还不如调兵攻占其他地方。这是在提前转运抢来的女子和财物,可能明天,顶多后天就要全军撤走。”

    李应顿时两眼放光,激动道:“我回去禀报父亲,提前在山中设伏,定将这些土贼一网打尽!”

048【王氏土司】

    叛军主力来自三个苗部,首领分别叫做:阿贾、阿札、阿朵。

    而且,他们并非全都是苗人,阿札甚至跟宋氏同族(仲家),只不过在大明官方文书里都称苗部。

    三苗部在攻陷扎佐司之后,内部便出现强烈分歧。阿朵害怕直面汉军主力,也不信任安贵荣,因此率军北上攻打青山、底寨等长官司(即后世息烽县)。

    阿贾和阿札两人,一个为了兑现跟安贵荣的密约,一个为了北衙寨的金银财宝,率领叛军主力一万余人,南下攻破贵竹寨,接着又包围北衙寨和云锦寨。

    北衙和云锦两寨互为犄角,中间有一条山道连通,而且几面环山易守难攻。

    两个苗酋撞得灰头土脸,阿贾很快生出退意,阿札却被财货迷了心智。北衙寨囤积着宋家数百年聚敛的财货,只要打破寨子,抢到的东西比肆虐整个黔东北都多!

    “阿贾,你为何停下来了?只要再拼一把力,宋家肯定撑不住!”

    阿札冲进阿贾的营帐,一见面就兴师问罪。

    阿贾苦笑着摇头:“打不下来的,没必要害了部族勇士的性命。”

    阿札挥舞着大砍刀,说出自己的幻想:“安贵荣承诺过,他会出兵帮我们攻打宋家。只要现在加把劲,把北衙土司兵打残了,等安贵荣出兵过来帮忙,就能轻轻松松拿下寨子。阿贾,宋家数百年的财宝,全都藏在北衙寨里。到时候你分四成,我分四成,留两成给安贵荣,几辈子都享用不完!”

    “你居然相信安贵荣的鬼话?”阿贾吃惊不已。

    阿札说:“安贵荣从来没骗过我们。说给钱粮就给钱粮,说给兵甲就给兵甲,比宋家土司可靠得多。”

    阿贾懒得跟傻子解释,直接说道:“那一千马队,我已经派去北边了。明天再虚张声势攻一下寨子,到晚上连夜撤军,宋家肯定不敢追。”

    “撤军?”阿札顿时激动起来,“为什么要撤?为什么要撤!那可是北衙寨,宋家的北衙寨。财宝堆积成山,粮食几辈子都吃不完,还有好多好多漂亮女子等着我们去抢!”

    “再不撤军,我们自己就要乱起来了,”阿贾说,“这几日攻寨,都是那些小寨勇士在拼杀,各自舍把(寨主)已经不肯出力。继续再打下去,他们可能要投靠宋家,调头过来跟我们拼命了!”

    阿札不屑道:“他们不敢!”

    阿贾突然说:“我已经请汉族的读书人,写了两封请命信。一封交给贵州城那位总督,一封送去湖广,让湖广的汉官转交给皇帝。”

    “你到底想干什么?”阿札万分不解。

    阿贾解释道:“这几十年来,贵州有无数部族起义,但有哪个能够成功的?等朝廷派来大军,我们肯定打不过。所以我给朝廷写信,说我们是被宋家逼反的,请皇帝宽恕我们的罪行,把扎佐、乖西、底寨、青山四个长官司,都赏赐给我们。只要皇帝同意,今后你和我,还有阿朵,都可以做土司官,我们的子孙也能世世代代做土司官!”

    阿札突然有些心动,问道:“皇帝不答应怎么办?”

    “那就打,”阿贾面目狰狞道,“我听汉人讲过一个故事,叫什么《水浒传》。只要多打赢官兵几次,多占领一些地盘,朝廷就会派汉官来招安我们!所以,不要盯着北衙寨了,回去往北、往东,能打下多少地盘,就全力去打下来。然后等着汉官过来招安!”

    阿札还是舍不得北衙寨里的财宝美女,嘀咕道:“把北衙打下来,再招什么安不成吗?”

    阿贾感觉心好累,耐心解释说:“就算把北衙寨打下,我们的勇士还能剩多少?到时候,贵州的官兵都能把我们灭了,朝廷又怎么会同意招安?”

    阿札纠结万分,说道:“那明天再拼一把,实在打不下来,明天夜里就撤兵。”

    “好!”

    阿贾松了一口气,他就怕阿札冥顽不灵。

    两个苗酋达成一致,阿贾又提刀出账,亲自去安抚那些小寨舍把。

    每个小寨舍把,都相当于一路义军头领,拥有着非常大的独立性。阿贾必须威逼利诱,才能让这些家伙听话。为了聚拢军心,他现在连抢来的财货都不敢分,就怕各个寨子分了财货会一哄而散。

    “那边在冒浓烟!”阿札突然指着贵州城的方向。

    阿贾笑道:“不用管他。安贵荣在半年之内都不可能出兵,贵州的官军又全是废物,根本没有胆子主动出城。那边的浓烟,可能是官军探子故意放火,想要吓唬咱们一下。”

    说完这些话,阿贾又思索一阵:“汉人有个词叫‘节外生枝’。这样吧,你我各派五百勇士,护送钱粮和女子回扎佐,等撤军之后在扎佐分配。再不分财货,下面那些舍把就不听话了。明天上午攻寨,明天下午做准备,明天晚上连夜撤走。”

    阿札说:“我去召集族人商议。”

    半个时辰之后,一千叛军押送着财货和女子,提前撤出叛军大营。他们沿着山脚,抄近路上官道,再走官道前往扎佐司。

    这就是王渊等人看到的那一幕。

    ……

    四人快速返回贵州城,结果在半路上,又碰到周五叔等人。

    周五叔问:“李三郎,是你们在村里放火烧尸?”

    “是我们。”李应说。

    周五叔苦笑道:“你们把城内守军吓坏了,还以为贼寇要攻城,上头派我们赶紧来打探消息。”

    嗯,军户家属的村子,离贵州城更近,离北衙更远一些。放火烧尸的冒失举动,没惊扰到叛军,反而把官军给吓坏了。

    李应说:“周五叔,贼寇正在转移财货和妇人,他们可能会近期撤军。我打算回城,说服父亲派兵埋伏于山中官道,届时定将贼寇杀得片甲不留!”

    周五叔摇头道:“贼寇转移财货,不一定是要撤军。就算要撤军,令尊也不敢出兵埋伏。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贵州城牢牢守住。只要贵州城不丢,他就有功无罪,反正贼寇是宋家激反的。”

    李应突然不说话了,因为他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

    总兵可不是世袭的,需要实打实积攒军功。而李应的父亲李昂,从世袭指挥累升至总兵,其用兵玄奥无非两个字:稳重!

    李总兵历来是这样打仗的——

    大人,前方发现贼寇。

    小心埋伏,快撤!

    大人,贼寇已经乱了。

    此乃诱敌之计,守城为上,不可轻出!

    大人,某某县已被乱军攻陷。

    快催安氏出兵,我等稳守营寨!

    大人,安氏大胜。

    快随我全军出击,不得让贼寇逃掉一人!

    你看李总兵多稳啊,征战沙场数十年,从来没有打过败仗。而且还是人头狗,总在最关键的时候,对敌人进行致命一击,即便抢不到头功,也必定斩获颇丰。

    贵州有那么多世袭指挥(包括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等等),竞争也算蛮激烈,李昂能够升任总兵,那也是有几把刷子的。

    李应深知父亲套路,此刻被周五叔一提醒,顿时就没了回城的心思。

    王渊突然说:“即便不能埋伏叛军主力,也可以埋伏他们的押运队伍。不需要太多人,一百人足矣。他们的骡马驼满了财货,妇人又被绑住双手串在一起,行走速度肯定快不起来。我们提前在山中设伏,每人多举火把,半夜突袭就能把他们吓跑。”

    “对,一定要把那些妇人救回来!”李应说。

    周五叔摇头苦笑:“我就一个小旗,说是管十个兵,可加上我自己在内,一共只有四个兵能用。你们的计策再好,我也找不齐一百人。”

    无兵可用,如之奈何。

    王渊苦想一阵,突然说:“我可以回穿青寨招兵!”

    那么多财货,那么多骡马,那么多妇人。

    只需要出一两百人,夜间举火突袭,能吓就吓,吓不到就撤,方寨主肯定愿意接这个活儿。

    即便财货、骡马和妇人,穿青寨只能分到一半,那也是难以想象的收获,方寨主赚外快能够赚到飞起!

    而且等叛乱平定,说不定还可以向朝廷报功。

    想清楚之后,王渊抱拳说:“周将军……”

    周五叔连忙打断,拱手道:“不敢当,我只是个小旗。”

    王渊说道:“那我也唤你周五叔。请周五叔带人,一路小心监视叛军行程,我回黑山岭带兵过来,根据情况预设夜袭地点。所有斩获,穿青寨与周五叔平分,至于你向上官孝敬多少,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周五叔心动了,谁还不想赚外快啊?

    王渊又说:“叛军掠来的那些女子,如果能寻到亲人,就让她们跟亲人团聚。如果家人已死,就让她们留在穿青寨,这些妇人不属于分配物品。”

    “好说,”周五叔兴奋搓手道,“这买卖我干了!”

    王渊一下子思路通畅,这是发展势力的大好机会。

    在叛军肆虐的前期,穿青寨只要能够截获这批财物,就能养活更多人。再偷偷忽悠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不管汉人还是土人,全都可以接上山来,让他们在山上重组家庭,帮着他们开垦荒地。

    一两年之后,穿青寨的人口就可能翻倍。

    等到官军进行大反攻,穿青寨便举起义民旗帜,帮助官军平叛,趁机再赚他娘一笔。

    宋家肯定是要衰落的,王渊想通过自己跟宋家的关系,再找机会搭上总督魏英的线,给父亲或者大哥弄个扎佐土司长官来当。

    父亲或大哥成为扎佐土司,首先穿青寨是支持的,熟人做长官太方便了。宋家也是会支持的,因为可以暗中宣誓效忠宋家——底寨土司就姓蔡,同样接受宋家调遣,被宋家视为自己人。

    如果总督魏英再支持,那基本就板上钉钉了。

    王阳明觉得学生没有欲求?

    这就是欲求,而且是普通人都不敢想的欲求!

    或许数百年之后,黔北地区都还有一支王氏土司存在。

049【夜袭】

    水西马还是很给力的,当初王渊初来贵州城,从穿青寨出发足足走了三天半。

    现在一路骑马,只需五个时辰,还包括中途休息时间在内。

    山势陡峭地段,王渊步行牵马,不论上坡下坡,马儿都非常迅捷。除了百岔马之外,其他蒙古马种来到山区,根本别想撵上水西马屁股后面的灰尘。

    回到家中,父母居然在准备彩礼,大哥把方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王渊二话不说,让母亲给马儿喂精粮,然后自己跑去方寨主家。

    方阿远见到王渊颇为惊讶:“渊哥儿,山下兵荒马乱,你怎么这时候回寨子?”

    王渊将情况详细诉说,问道:“方阿伯,你敢不敢赌一把?”

    “有什么不敢的?”方阿远根本没有多想,直接作出决定,“我带寨中两百青壮过去,能打就打,不能打直接回山。但必须夜里打仗,不能让苗兵认出咱们,否则阿贾气疯了肯定调兵攻打穿青寨。”

    王渊说:“我已经跟官兵说好了,抢来的东西对半分。虽然官兵只有四个,但全是骑马探子,只有他们能够一路探查叛军动向,而且还不会被叛军轻易发觉。”

    “寨里没有战马,分他们一半是应该的。”方阿远拎得很清。

    方阿远立即召集寨中青壮,因为要剔除夜盲症患者,只凑了一百八十九人。就连王渊的父亲和大哥,这次都全副武装下山。每人带六个火把,只带三天的干粮和饮水,一个时辰之后便快速下山。

    王渊骑马先行,半日之后,在官道上遇到李应。

    李应报之确切敌情,说道:“贼兵有一千人左右,还有四五百个民夫(投靠叛军的宋家农奴)。他们没有骑马,牲口全都用来运送财货,骡子和驴子加起来,大概有两三百头,那些民夫也都挑着财货。被掠妇人有两百左右,被捆起来走得很慢,至少还要三天才能到扎佐司。”

    王渊问道:“叛军有防备吗?”

    李应说道:“周五叔他们非常小心,还没有被贼寇发现。一千贼兵分成两部,一部开路,一部押后。贼寇过夜十分警惕,昨晚专门在一处山岗露宿,站在山岗上就能观察到四处情况。但他们不会打仗,没有派探子开路,夜里也没有扎营,只砍了些竹子做篱笆防备野兽。”

    ……

    又过了一天一夜。

    近二百穿青人,到中午时分便停下休息,一来养精蓄锐,二来等着叛军——继续赶路的话,可能还没天黑就要跟叛军撞上。

    “哒哒哒哒!”

    这次换成宋灵儿骑马联络消息:“王二,那个周五叔推测,贼寇可能在砍头岭过夜。因为贼寇人多,又不在低洼处露宿,附近只有砍头岭方便驻扎。”

    王渊转身问袁刚:“从这里到砍头岭,需要走多久?”

    袁刚估计道:“不超过一个时辰。我们可以先去回龙沟藏起来,那里的林子很密,距离砍头岭又近,藏五千兵马都不会被发现。”

    王渊立即对方阿远说:“那就先去回龙沟,天黑一个时辰再前往砍头岭,务必等他们睡熟之后发起突袭。所有人必须说汉话,不会说汉话的就闭嘴,点火把之后一起大喊‘官军来了’!”

    “我回去报信!”宋灵儿跃跃欲试。

    这丫头心里不挂事儿,又开始憧憬打仗了,胯边腰刀已经饥渴难耐。

    又过去半个时辰,众人来到回龙沟藏好。

    此时才下午时分,距离天黑还早得很。方阿远让大家先睡一觉,亲自带十多人砍树枝,做成十字架模样。六个火把为一组,全部固定在十字横木上,夜袭时举着十字架冲锋,相当于一人打着六个火把。。

    快到傍晚,周五叔亲自奔来。这次没有骑马,因为全是陡峭的下坡路,他跟穿青寨众人抱拳打招呼,笑道:“贼寇还没天黑就停下了,我来的时候正在生火做饭,估计现在刚把饭煮熟。哈哈,这些土贼一点防备都没有,昨夜里还围着篝火喝酒唱歌,连那几个放哨的都喝醉了。”

    没防备才正常,如果有防备,负责押送财货的贼首肯定是个将才。

    因为宋家士卒已经被堵在北衙二寨,官军又躲贵州城里不敢出来,方圆数百里都不可能遭遇敌情,那些叛军怎会想到穿青人来夜袭?

    天色尽黑,圆月高悬。

    月光并不会给夜袭带来影响,因为山间树木繁多,穿青人都很难看清道路,砍头岭的叛军就更难以发现他们。

    “唉哟!”

    借着月色爬至半山坡,突然有人一脚踩滑,翻滚着跌落下去。

    “死了没?”

    “痛死我了,估计腿摔断了!”

    袁刚低声呵斥:“不准说话。去两个人,把他扶起来,其他人都走慢点。”

    砍头岭上。

    几个叛军哨兵正在打盹儿,一人迷迷糊糊睁眼,下意识朝山下望去,复又闭眼继续睡觉。

    睡着睡着,此人总觉得不对,那是在山中打猎练出的警觉性。他站起来仔细张望,可岭间影影幢幢,根本看不真切,直到瞥见几点火光,才惊恐大喊:“岭下有人!”

    那些火光,是周五叔等人在用火折子点燃枯草。

    穿青寨连火折子都没有,如果不跟官军探子合作,他们还得临时敲打燧石来生火。

    “快快,点燃火把!”

    四个火折子,很快用枯草和树枝生出四团篝火。浸了清油的火把被迅速点燃,一个传一个,片刻间就点亮数百支。

    王渊抽刀大喊:“官军来了!”

    “杀呀!”宋灵儿举着火把往岭上冲。

    李应也是初次作战,浑身热血上涌,学着父亲的语气大喊:“儿郎们,随我破敌!”

    到了此刻,也不管手里的火把有没有点燃,近两百人全部齐声狂呼,然后毫无章法的往岭上冲去。

    一群乌合之众,夜袭另一群乌合之众。

    最先慌乱的,是那些投靠叛军的宋家农奴。他们连兵器都没有,只是负责牵引牲畜和挑抬财货。此刻突然从梦中惊醒,一大半都像无头苍蝇般狂奔,还有一小半患了夜盲症看不清路,干脆趴地上哆嗦着装死。

    贼兵们也反应不一,有些提刀冲向敌人,有些朝另一个方向逃跑。

    而统领一千贼兵的两个头头,此刻正搂着掠来的妇人睡觉。他们之前都喝了酒,被呼喊声吓得酒醒大半,慌忙间跑去查看敌情。

    “官军杀来了,快跑!”

    “杀官军啊!”

    两个头人,分别作出不同选择,并且身边只有少数属下听到他们的命令。

    宋灵儿跟大多数穿青人一样,都没真正打过仗。她不知道保存体力,在山坡上一路狂奔,等冲上山岭已经气喘吁吁,迎面就差点被一个贼兵砍死。

    关键时刻,王渊格开贼兵的武器,挥刀将其砍死,呵斥道:“你不要命了?”

    “哈哈……呼……呼,谢了。”宋灵儿喘着粗气继续冲锋。

    李应与书童一路砍杀,边砍边喊:“吃我李家刀法!”

    那个叫李忠的书童,居然也是练家子。他从小跟着李应长大,如果哪天李应当了将军,这小子肯定是家丁统领。

    足足一千贼兵,却只有二十多人真正反抗,大部分都在夜袭之初就逃命。还有一些本来想力战,但见势不妙,冲到半路又调头逃跑,有的慌不择路直接从岭上往下跳。

    “杀敌了,我杀敌了!”

    宋灵儿兴奋大喊,她刚刚砍翻了一个逃跑的贼兵。

    只有周五叔那几个官军探子,以及方阿远、王全和袁刚,才是真正会打仗的人。他们从头到尾都在保持体力,冲锋时不紧不慢,遇到贼寇便暴起出刀。

    众人撵着贼兵狂追一里地,这才回到砍头岭上。

    周五叔根本不管财货,带着三个手下,打着火把到处割首级——再过十年,对内平叛就不能论首级赏功了。这是王阳明的带头大哥王琼提出的,说境内叛军也是大明百姓,论首级没啥意思,而且容易导致杀良冒功。

    “清点伤员和财货。”

    “原地休息一刻钟,下了山别走官道,钻进大山里回寨!”

050【分赃】

    因为害怕被叛军追上,众人带着战利品,直接钻进大山当中。

    按照现代地理名称来描述,他们此刻位于苗岭山脉的北方支脉。从贵州城一直延伸到扎佐以北,有大小山岭七八个,还有诸多高耸入云的山峰。

    起始山岭名叫“贵山”,山南水北为“阳”,贵阳就是因为地处贵山南部而得名——此时已经有贵阳之称,但还没获得官方正式命名。

    官道从贵州马驿出发,绕着贵山向北走,时而平坦,时而崎岖,但总体而言是最好走的路线。

    王渊等人一头扎进大山当中,贼兵根本没法搜寻,大部队行军极为困难,是个打游击的好地方。即便贼兵知道他们离开的方向,也是不敢乱追的,多半还会以为自己的运输队被山中生苗袭击了。

    紧赶慢赶,直至天明,王渊才建议停下来歇息。

    周五叔和三个属下,不仅坐骑挂满了头颅,他们腰间都悬着几颗脑袋。

    这些首级没有做任何处理,一路上都在滴血,还有不少双眼圆瞪,正死不瞑目的望着生者。

    很野蛮残忍的论功方式!

    但所有人都视若无睹,便是宋灵儿这娇滴滴小姑娘,亦根本没把血糊糊的人头当回事儿。

    恶心吗?

    是够恶心,仅此而已。

    王渊亲手砍死了两个叛军,并没有任何多余想法和情绪,只是稍稍感慨生命的脆弱而已。

    同情是不可能的,就在昨夜遭到突袭之前,几个叛军头子都还在侮辱妇女。如果同情叛军,谁去同情那些家破人亡,而且还一路受辱的妇人?

    此战一共斩首八十六级,其中还包括宋家农奴的脑袋。也即是说,双方没有进行过激烈战斗,绝大多数贼兵都惊慌而逃了,连那些被充作民夫的农奴都逃掉七成以上。

    而穿青寨的损失更小,一人上山时摔断小腿,三人追敌时摔成轻伤,还有三人在战斗中受到轻伤。

    战果如下:

    俘获民夫(农奴)九十三人,救出妇女二百零六人。缴获粮食六百多石,毛驴二百多头,骡子一百多只,精盐和粗盐二十几石,另外还有不少黄金和白银。

    宋灵儿面对这些战利品,心情非常复杂。

    那些农奴全是她家的,粮食、盐巴、牲畜和金银,一些是族产,一些是族兄(宋公子)家的,现在全都已经不姓宋了。

    特别是宋公子家里,这次损失惨重。其老窝贵竹寨被攻陷,积攒数十年的财货,被叛军一扫而空。

    方寨主已然乐开了花,如此丰厚的财富,足够买下好几个穿青寨。

    周五叔跟几个属下商量一阵,对方寨主说:“毛驴分我们几头,剩下的全部折成金银。”

    “好说!”方寨主无比慷慨。

    周五叔不要粮食和盐巴,是因为很难运回去。他们也不敢走官道,只能向西横穿大山,在龙场驿以南出山,然后从安氏地盘的官道回贵州城——这种折腾法,估计要走大半个月,而且有可能遭受生苗袭击。

    双方很快分赃完毕,至于从叛军身上扒来几副皮甲,大家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去提。

    平民可以带刀,可以持有弓弩,却不能拥有火器和铠甲:持有违禁品一件仗八十,每增一件加罪一等;私造者再罪加一等,仗一百,流三千里。

    穿青寨把所有皮甲都拿走,周五叔等人只当没看见。

    王渊瞅了几眼瑟瑟发抖的农奴,对方寨主说:“方阿伯,这些都是苦命人。把他们带回山寨之后,不要想着盘剥虐待。借一些粮食和种子给他们,再帮他们开垦山地,过两年就能变成咱穿青人。”

    “这个我清楚得很,”方阿远笑道,“你当穿青寨是怎么兴盛起来的?”

    王渊又说:“那些妇人,全都带回寨子里。愿意留下的,当然是自己人;想要回家寻亲的,也暂时不能放掉,免得她们走漏了风声。”

    “知道,知道,”方阿远拍着王渊的肩膀,笑道,“你大哥跟我幺女,下个月就要成亲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王渊说道:“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方阿远顿时大笑:“哈哈,还是渊哥儿会说话!”

    王渊又走到父亲和大哥跟前:“阿爸,大哥,我这次就不回去了,大哥的喜酒也没法喝。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王全按住儿子的肩膀:“男子汉就该出去闯,你大哥没出息,只能留在山寨里。你要闯出个名堂来,今后做大官,才不会被人欺负!”

    王渊说:“阿爸放心,我明年就参加科试,后年便能参加乡试,一定能够考中举人回来。”言罢,王渊又贴到王猛耳边,“大哥,你成亲之后,最好能跟着刘木匠识字,我给你捞个土司官来当。”

    “土司?”王猛惊道。

    王渊点头说:“对,土司!朝廷规定,当土司必须进学,至少得考生员才行,你要多多努力啊。”

    王猛满心欢喜,握拳道:“我一定好生读书!”

    朱元璋为了推进汉化,鼓励土司子弟读书。到了洪熙皇帝那里,直接规定:土司子弟若不能考取生员,就不得继承土司职务!

    至于土司子弟能否参加乡试,朝廷并没有明文规定。

    就算像宋公子那样考上举人,也肯定是做不成官的,这跟土司与否无关,而是举人本来就不好当官。便是祖坟冒青烟,举人也捞到官做,那也基本是九品官,这辈子撑死了能升个知县。

    不是谁都有海瑞的气运,海青天以举人身份,被派去当县学老师。原则上,老师一辈子都不能升官,结果海瑞两年之后就升任知县——鬼知道怎么升上去的。

    王渊运作大哥当扎佐土司,那得等到平叛之后,少则两三年,多则三五年——历史上,安贵荣出兵不出力,一直无法剿灭叛军。还要再扯皮三年,朝廷终于调派湖广、云南兵马,跑到贵州来平定叛乱,直至正德八年才彻底完事儿。

    至于有个大哥当土司,对自己的仕途有影响?

    呵呵,到时候王渊另有手段,不但不会受到影响,反而还能获得朝廷嘉奖。

    填饱肚子之后,王渊、宋灵儿、李应、李忠,以及周五叔等人,结伴向西横穿大山。诸穿青人则带着战利品,在山中慢慢往回走,估计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到家。

    苗酋阿贾和阿札,在接到败兵消息之后,气得是三尸神暴跳,差点直接回军去攻打贵州城。

    不过阿贾很快冷静下来,被穿青人劫走的财货,大部分来自贵竹寨(宋公子家)。那点钱粮不算什么,从洪边寨(宋氏祖宅)抢来的才是大头。

    阿贾害怕再出现什么意外,立即加速行军前往洪边。分赃之后大肆攻略,半年时间占领宋氏三分之二的地盘,随即率兵直扑平越军民司(福泉县)。

    若是被他攻陷平越司,就能兵临清平县、安宁司,那里刚被凯里叛军打了一遍,轻轻松松便可占领。届时,湖广入黔通道就被掐断了,再往东便是湖广地界,绝对能把朝堂诸公搞得睡不着觉。

    牵着马儿,艰难穿行于大山之间,王渊笑道:“周五叔,你这次回去至少得升个百户吧?”

    “百户不敢想,能当个总旗我就知足了,”周五叔的心情非常好,朝着李应说,“这还得李三郎照应一二。”

    李应抱拳道:“周五叔且放心,我一定在父亲面前据实禀报。”

    周五叔拍着驴背说:“李三郎,这头驴你牵回去,把我的三个弟兄也关照一下。”

    “好说。”李应瞬间明白其心思。

    驴背上有个箱子,装的是黄金白银——大部分为金银器具和饰品,可用来贿赂李总兵买官。

    这些钱撒出去,再加上实打实的军功,周五叔升任百户肯定没问题,他的三个手下估计也能当上小旗。

    王渊突然说:“李三郎,周五叔,还有各位兄弟。这次的夜袭,就别说跟穿青人有关了,万一走露风声,我怕叛军会报复穿青寨。”

    “我懂,王二郎请放心。”周五叔爽快答应。

    又走了大半日,王渊见宋灵儿闷闷不乐,笑问道:“怎么不高兴啊?”

    宋灵儿嘟着嘴说:“那些明明是我们宋家的东西。”

    “财货重要,还是你阿爸的命重要?”王渊笑道。

    宋灵儿不假思索:“当然是我阿爸的命重要!”

    “你阿爸这次把事情搞大了,按律当斩,”王渊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一计,能让你阿爸免除死罪。”

    “真的?”宋灵儿眼睛发亮。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王渊笑得像一只小狐狸。

    李应在旁边直挠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王渊能有什么法子免除宋然的死罪。

051【山歌】

    在各个山岭之间,有一些谷地相对低洼平整,比如穿青人之前藏兵的回龙沟。

    但有些谷地,瘴气也较多,就连生苗都不愿停留。

    此时已是六月底(农历),贵州山里本不该太热,但越往谷地深处,就愈发感到湿热难耐。而且蚊虫多到吓人,宋灵儿脸上和手上都被咬出点点红疙瘩。

    王渊他们只敢顺着半山腰走,而且必须用刀劈斩荆棘,才能开出可行通道,如此速度恐怕要走一个月以上。

    临近傍晚。

    众人辟出一块空地来,砍竹子搭建窝棚,又用茅草盖屋顶,以应对晚间可能会有的雨水。再做简易篱笆防备野兽,割来草藤熏烤浓烟,尽可能熏走蛇虫鼠蚁。

    这是在夏季贵州大山里行路,每天必做的准备。

    随时可能打雷下雨,随时可能遭遇野兽,蚊虫更是能把人给烦死。

    把窝棚搭建完毕,天色已经渐黑。李应累得直接躺下,嘴里叼着青草感慨:“我听说中原到处是平地,可以纵马驰骋几天几夜,真想去见识一下啊。贵州这地形,实在太折腾人了。”

    王渊站在山腰,眺望下面的山谷,笑道:“如果我是宋氏首领,就聚众上万人,来清理开垦这些谷地。即便付出死伤过千的代价,都要把谷地变为良田。你看山泉汇聚而下,溪水常年流淌不息,根本就不缺水源,都是种粮食的好地方!”

    宋灵儿挠着红疙瘩,疑惑道:“真的可以开垦出良田吗?”

    “只需一代人苦心经营,这些谷地必为良田!”王渊非常肯定地说。

    宋灵儿颇为欣喜,复又失落:“可惜我不是男人,继承不了土司职位,否则我肯定用你说的法子。”

    周五叔脱下靴子揉脚,臭气熏天,笑道:“王二郎,朝廷要是让你当贵州布政使,说不定还真能让贵州大变样。你是个有主意的,而且还有胆气担当,今后肯定能入朝做大官。”

    “我也就随口一说,”王渊盘腿坐下,也脱掉鞋子揉脚,“按照异地为官的规矩,我做哪个省的布政使,都不可能回贵州当官。”

    “不回来好,”李应笑着说,“在贵州当官太憋屈了,而且还没几个银子可捞。”

    宋灵儿不知何时已把鞋脱去,顿时哭丧着脸:“我说怎么脚疼,走出好多水泡了。”

    王渊抽刀在熏烟的篝火上灼烧,估摸着已经高温消毒,便握住宋灵儿的脚踝说:“别动,我帮你挑破。”

    “哦。”宋灵儿乖乖坐在原地,王渊虽然只握住她的脚,她却感觉浑身都在发热。

    “吁!”

    一个探子突然吹起口哨,其他人顿时哈哈大笑。

    宋灵儿俏脸一红,抄起鞭子说:“笑什么?都不许笑!”

    “哈哈哈哈!”

    众人笑得更大声。

    宋灵儿不跟这些孬货一般见识,直接转身背对他们,又用眼角余光偷看王渊。

    王渊把水泡全部挑破之后,又拿出沿途采来的草药,放在嘴里咀嚼一阵,全都敷在宋灵儿脚底。撕下布条帮她包扎好,拍拍脚背说:“好了,休息一晚上,明早应该就能走路。”

    “谢谢。”宋灵儿把脚收回来,心头甜丝丝的。

    说笑一阵,几个男人又起身喂马喂驴,还好生伺候这些畜生喝水。

    打水也是有讲究的,能找到山泉就尽量找山泉,实在找不到就取用流动的溪水。洼地的塘水千万不能喝,百分之百中招,里边指不定有什么细菌和寄生虫。

    周五叔和另一个官军,自发裹着毯子放哨,主要是防备野兽和山中生苗。

    王渊从包裹里取出毯子扔给宋灵儿,问道:“你回城还是去龙岗山?”

    “你呢?”宋灵儿反问。

    “先去一趟龙岗山。”王渊说。

    宋灵儿笑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李应突然说:“我跟周五叔他们回城。对了,王二郎,你到底有什么计策让宋宣慰使免除死罪?”

    “对呀,你究竟有什么法子?”宋灵儿跟着询问。

    就连周五叔几个官兵,都悄悄竖起耳朵。

    王渊也不保持神秘了:“安贵荣不是装病吗?那好,咱们就放出消息,说苗部叛乱是安家支持的。只要消息传得够广,安贵荣为了自证清白,想不发兵都难。他不发兵就坐实传言,他发兵就说明心虚,还是坐实的传言。”

    “妙啊,”李应拍手赞道,“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都是屎了。而且,从督抚到卫所,甚至是宋家,都肯定帮着传消息,两三天就能闹得人尽皆知,以此来迫使安贵荣赶紧出兵!”

    宋灵儿不解道:“这跟我阿爸免死有什么关系?”

    王渊笑着解释:“等叛军平定后论罪,你阿爸就可以主动上书朝廷,说自己罪该万死,但叛军是安氏挑拨的。再向朝廷献马,主动拿出一半地盘,请求朝廷改土归流。朝廷有了面子,也有了台阶下,肯定能免除你阿爸的死罪。”

    “那就好。”宋灵儿高兴起来。

    王渊又说道:“如果朝廷和贵州的官员不傻,肯定千方百计保住宋家,这样才能防止安氏一家独大。到时候,贵州官员联名上书,朝廷顺坡下驴,宋家至少能保留三分之二的地盘。”

    宋灵儿更加喜悦,笑道:“等贼寇撤围之后,我就把你的计策说给阿爸听。他听了肯定喜欢,对你也有好印象呢,说不定……”

    说不定还要招你做女婿——这话宋灵儿不好意思说出来。

    王渊这个计策,把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

    第一,保住宋然狗命,保住宋氏大部分地盘。

    第二,打击安氏。不管安贵荣有没有支持叛军,朝廷大佬和贵州汉官,都会给他坐实这个罪名。

    第三,改土归流。把贵州城周边的宋氏、安氏地盘,趁机划入程番府,改程番府为贵阳府,将贵阳周边地区都纳入朝廷管辖。甚至,还能借机把平越军民司升级为平越军民府,让贵州布政司的实际控制范围,一直延伸到与湖广交界。

    第四,王家趁机渔利。同时讨好汉官和宋家,给王猛捞个扎佐土司来当。

    唯一的顾虑,就是可能会把安贵荣逼反。

    因此,贵州总督必须与朝廷提前达成一致,在外省大军还没撤走之前,就将这些事情迅速搞定!

    不过以安贵荣的性格,是肯定不会造反的。因为他太老谋深算了,一个人想得太多,难免瞻前顾后,阴招无数却又不敢搏命。

    这货多半会买通镇守太监,重金贿赂刘瑾,通过宦官势力来搅局。

    反正王渊只是出谋划策,内阁与宦官的争斗,他是没有能力掺和的,能不能成功全凭天意——王渊知道刘瑾会倒台,但不清楚什么时候倒,他的历史常识实在太匮乏了。

    李应坐在那里,越想越妙,在惊叹之余,甚至想劈开王渊的脑袋研究一下大脑构造。

    周五叔虽然不能完全领会此计的玄奥,但也明白安贵荣要被坑惨。他心想:“读书人就是一肚子坏水,想出的法子一个比一个阴狠,简直杀人不见血。这个王二郎,今后千万惹不得,否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宋灵儿却心情打好,裹着毯子滚到王渊身边,跟他靠在一起说笑解闷:“喂,你会不会唱山歌?”

    “不会。”王渊道。

    宋灵儿笑道:“我教你一首吧,仲家人在六月六经常唱。”

    六月六,是仲家人的小年,兼丰收节,再兼情人节。

    王渊也累坏了,闭上眼睛打盹儿道:“唱吧。”

    宋灵儿拿惯了刀箭,唱起山歌各种跑调:“六月里来酿米酒,酿给我的阿哥喝。阿哥啊阿哥,管你跑到哪边坡。只要阿妹有心意,你不想喝来也要喝……”

    “呼呼呼……”

    王渊一整天都在劈斩荆棘开辟道路,此刻山歌变成催眠曲,听不到两句便睡得死沉死沉。

052【送信】

    足足二十一天,众人终于走出大山。

    累还不算什么,吃的也足够,就是不洗澡特别难受。就连宋灵儿这小姑娘,伸手那么一挠,都能挠出几指甲盖的污泥。

    众人手里的钢刀也该换了,天天劈砍荆棘,天天劈砍竹木,锻炼臂力的同时,钢刀亦被崩成锯子模样。

    行进路线是绕着山势走,先向西南方,再向西北方,又向西南方。一共穿过三个大岭,十多个小岭,最终来到一处坝子地带,前方全是平整的农田,山脚下还有安氏土司的小寨子。

    周五叔亮出自己的印信,又指了指被熏干的首级,跟寨中舍把瞎扯一通,便急匆匆离开此地——害怕安氏土司杀人越货。

    又行走一个时辰,终于踏上官道,往南可以回贵州城,往北便是前往龙场驿。

    “周百户,就此道别!”王渊拱手笑道。

    周五叔被这称呼喊得很爽,又打算刻意结交,当即抱拳说:“一起杀敌便是同袍,王二郎今后但有差遣,来贵州卫带个信便是,我周五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哈,周百户豪气干云,果然是英雄!”王渊大笑几声,又跟另外三个官军道别,最后才对李应说,“良臣兄,我先回龙岗山,可能过两日便要去贵州城,到时候咱们兄弟再好好喝一顿。”

    “你我同窗又同袍,何必客套,”李应拍拍王渊的肩膀,“等你回了贵州城,我来请客!”

    宋灵儿本来一向没有礼貌,这时也学着王渊,跟其他人拱手道别。可惜客套话还说不利索,听起来干巴巴的,只勉强算有那个意思。

    “再会!”

    一番话别,双方背道而去。

    此处往北的官道非常好走,山势相对比较平缓。

    王渊和宋灵儿共乘一马,一路纵马飞驰,转眼就已来到龙岗山下。

    宋灵儿紧紧抱着王渊,没有别样心思,只想赶快上山洗漱。她感觉自己浑身已经馊臭,当下羞耻心大作,生怕在同伴心中留下什么不良印象。

    其实王渊自己也臭了,根本闻不出味道。

    此为夏季,山中本就湿热,而且每天开山辟路,衣服已被汗水浸透几十回,想想就知道王渊身上有多脏。

    二人牵马上山,正逢同学们吃晚饭。

    王渊走到诸生之间,大喇喇坐下,朝着锅边的王长喜喊:“长喜哥,麻烦给我盛两碗饭。”

    “咦,这什么味道?”

    “若虚,你有几天没洗澡了?”

    “王二郎,你快走开!”

    “呕,我要吐了!”

    “……”

    王长喜还没说话,诸生就已经炸锅,骂骂咧咧的捧着碗跑开。

    “哈哈哈哈!”王渊乐得开怀大笑。

    王长喜和王长乐,捏着鼻子给他们端饭过来,前者说:“我去给你们烧水洗澡。这得热水洗才行,冷水恐怕洗不掉那味儿。”

    王阳明在刑部工作的时候,经常去大牢转悠。他自己也曾屁股被打开花,在大牢里混过一段时间,早就习惯这种异常气味。捧着饭碗走过来,王大爷问:“你们遇到什么意外了?”

    王渊突然止住笑容:“先生,我杀人了。”

    诸生一惊,不再作声。

    “所杀何人?”王阳明问。

    王渊想了想,说道:“乖西苗部叛乱,我亲手杀了两个贼兵,李三郎也手刃一个。听说杀人会感到恶心,但我却没有任何异常,感觉就跟杀一只鸡差不多。先生,我是不是那种冷血之辈?”

    王阳明摇头说:“我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杀过人。不过你能问出这句话,就证实你有怜悯之心,这是你本性当中的良知。谨守良知,时时自省,便不会妄杀无辜。”

    “多谢先生教诲。”王渊只是想排解心里压力而已。

    在战斗当中,在行路途中,王渊都没去想杀人的事儿。结果一回到龙岗山,整个人精神放松下来,突然就记起当时情形,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吃过晚饭,又洗了热水澡。

    王渊主动跟王阳明进屋单聊,诸生则围着宋灵儿,询问他们击杀贼兵的细节。

    卧室内。

    王渊把当下贵州形式,给王阳明详细讲解一遍,又说出自己的计策:“先生,请你修书两封。一封交给安贵荣,一封给总督魏英,逼迫安贵荣早日出兵。安氏早一日发兵,则贵州百姓就能少受一日苦难!”

    王阳明瞬间就把计策理解透彻,皱眉道:“不会把安氏逼反吧?”

    “先生,安贵荣已经六十多岁了,其长子还是暴虐无智之辈。他造反能图个什么?”王渊笑道。

    王阳明终于安心,提笔便给安贵荣写信。

    大致内容可简述为:阿贾、阿札等叛宋氏,为患地方,虽源自宋氏苛政,但于情可谅、于法难容。近日我听有人说,安将军暗助叛军钱粮兵甲,或有不臣之心。安将军一向终于朝廷,我相信这些都是谣言,但众口铄金,不得不防。若安将军真有反意,我劝将军迷途知返。安氏虽拥众数十万,能跟中原的一个都司比吗?如安氏之土司,天下数以百计,朝廷片纸传诸四方,使其共分安氏之地,安氏能够抵挡吗?安将军宜速出兵,方可破众谗之口,以明忠于朝廷之心。

    给安贵荣写完信,王阳明又给魏英写信,将王渊的计策简略告之。

    王渊拿着两封信欣赏良久,其书法和文采都让他佩服。

    特别是写给安贵荣那封信,不见一个脏字,满篇都是恭维,用推心置腹之良言相劝,却自始至终都带着威胁警告的意思。

    而从书法上,也能看出王阳明与沈复璁的差距。

    沈师爷的字儿匠气十足,而且格局不大,好像被若有若无的桎梏框起来。而王阳明的字儿则神韵超逸,瘦劲当中带着大气磅礴,那股子豪迈似乎要脱纸而出。

    王渊只能羡慕,然后老老实实回去临摹欧体。

    翌日。

    王渊带着宋灵儿,骑马赶回贵州城。

    将给安贵荣那封信扔到左宣慰司府邸,王渊又执书信前往南城区,去当面拜访贵州总督魏英。

    魏英本来在写信催各地卫所赶快出兵,听到王阳明的弟子来送信,立即就让人把王渊带进书房。

    魏英与王阳明,还是能扯上关系的。

    成化十七年殿试,王阳明的父亲王华被点为状元,魏英也考中三榜第一百七十四名。也即是说,魏英并非正经进士,只是个同进士出身。

    但是,魏英也是余姚人,跟王华属于同年兼同乡,这层关系简直铁到爆炸。

    王渊来到书房的时候,魏英还在给各地卫所写信,随口问道:“你的老师可好?”

    “禀制台,”王渊拱手道,“先生心忧天下,过得不是很好。”

    “你倒是会说话。”魏英笑了笑,继续写信。

    直到把信写完,魏英才拆阅王阳明的来信,随即微微一笑:“今天上午,李总兵也来找过我,带来的消息跟这封信差不多。”

    王渊说:“李总兵家的三郎李应,跟我是司学同窗,现也在阳明先生门下读书。”

    “伯安(王阳明)在信中说,这主意是你出的?”魏英开始仔细打量王渊。

    王渊躬身道:“暗室伎俩,贻笑大方。”

    “坐吧,”魏英把书信直接烧掉,拍拍手上灰尘,“若此等良策都是暗室伎俩,那整个贵州的官员,全都该羞愧自尽了。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回答说:“王渊,先生赐字若虚。”

    魏英又问:“你是哪家子弟?”

    王渊微笑道:“黑山岭穿青寨农户子弟。”

    “苗人?”魏英有些失望。

    这个“苗人”,并非特指苗族,而是泛指贵州的少数民族。

    王渊同样有些不高兴,提高嗓门儿辩解说:“不是苗人,是穿青人。我父亲是汉人,我母亲是苗人。我闻韩昌黎有言:‘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我父亲本就是汉人,我又读汉书、说汉话,现为贵州宣慰司学生员。魏制台怎可视我为夷狄?即便我是夷狄,太祖视诸族为平等之民,鼓励诸族子弟入学读书。只要心向朝廷,又在大明治下,便是我大明之国民。魏制台以为然否?”

    一连串的发问,让魏英不知如何反驳。

    根本没法反驳,魏英或许可以说韩愈讲得不对,却不能说太祖朱元璋是错的。

    那就绕开这个话题呗,魏英突然大笑:“哈哈哈,伯安教出了一个好学生,吾心甚慰!”

    王渊见好就收,恭敬作揖:“魏制台谬赞了。”

    “你小小年纪,便能想出安靖地方之策,这非常好,”魏英问道,“听说李家三郎带人夜袭贼寇,斩获无数。你跟李三郎是同学,可有参与?”

    王渊说:“小子不才,只斩得两人。”

    魏英哈哈大笑:“好少年,不但颇具谋略,还能上阵杀敌!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王渊道。

    “竟只有十三岁!”魏英更加惊讶。

    王渊并不炫耀自己的年龄,转而说道:“制台容禀,我穿青寨虽只有人口一千二百余,但都心向朝廷,忠于大明皇帝。一旦官军发兵剿寇,穿青寨可举义兵八百,不分男女老幼皆能上阵,以尽我等大明子民之绵薄之力。”

    魏英虽然不相信,但也赞许道:“此乃义民也。待得平息叛乱,我当上报朝廷,以功论赏。”

    以功论赏,就看穿青寨能立多大功了,顶多不把穿青寨的功劳私吞。

    王渊也不需要什么承诺,只是提前在总督这里挂个号而已,这也是他今天亲自送信的主要目的。

    随便又聊了几句,王渊便躬身告退。

    魏英目视王渊离开书房,自语道:“年少多智,不卑不亢,将来必为人杰!”

053【病来病去】

    贵州城,酒楼。

    李应身边坐着一个英俊少年,介绍道:“若虚,这位是清平卫石邦宪,字希尹。希尹兄,这位是阳明先生高足王渊,字若虚。”

    “见过希尹兄!”

    “哈哈,若虚贤弟太客气了。听说你们一次夜袭,就斩杀贼寇近百,令吾佩服之至!”

    石邦宪今年十九岁,祖父是指挥使,父亲是指挥使。不出意外,他将来也是清平卫指挥使,一旦袭职便属正三品武官。

    若王渊熟读《明史》,便知眼前这位老兄,将来不但当了贵州总兵,死后还被追赠左都督(正一品武官)。甚至他祖上三代,因为石邦宪的卓著功勋,男的皆被追赠从一品都督同知,女的皆被追赠一品诰命夫人。

    此君的治军诀窍是不贪财,便有朝廷赏赐,也全都分发给士卒。因此将士用命,上下一心,大小百战,攻无不克。

    别看安氏如今嚣张,等安贵荣的曾孙袭位,石邦宪一通呵斥便令其跪地求饶,安氏土兵更是被石邦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王渊为两人添酒,问道:“希尹兄远在清平,怎么来贵阳了?”

    石邦宪解释说:“贼兵在十四日前,突然入寇平越司。我父亲前往援救,无奈缺兵少粮,便让我持信来见魏制台。贼兵不擅攻城,平越司暂时还能守,若贵阳方面能迅速出兵,堵截贼寇之后路,则贼寇必然进退失据,不出三月必败无疑。”

    李应在旁边来了一句:“大家都等着安氏出兵。”

    石邦宪顿时苦笑不已,他也深知贵州的卫所是啥鬼样子。前两年安宁司叛乱,其父石坚同样选择避战,实在避无可避才出兵打仗,四个月前刚刚戴罪立功、官复原职。

    “安氏出兵,应该快了。”王渊说。

    石邦宪赞叹道:“此计不知何人所谋,现已传遍贵州城,安氏想不出兵都难。”

    王渊和李应相视一笑,都没有揭穿。

    “哒哒哒哒!”

    街头传来马蹄声,不到片刻,宋灵儿便快步上楼。

    “气死我了!”

    宋灵儿把佩刀砸在桌上,气鼓鼓道:“宋家还有五千多兵马,贼寇主力早就西进了。我阿爸他们居然畏敌不出,整天躲在北衙寨喝酒耍乐,连洪边祖宅都不想着打回来!”

    是够窝囊的,宋家祖坟皆被刨开,还等着子孙们去填平呢。

    “这位是?”石邦宪问道。

    李应介绍说:“水东宋宣慰使的独生女,宋灵儿小姐。灵儿妹子,这次也跟我们一起杀敌,还亲自手刃了一名贼寇。”

    “原来是巾帼女英雄,失敬,失敬!”石邦宪立即起身,便是面对女子,他的态度也非常热情。

    这货的军事才能且不提,只观其言行举止,但知是个八面玲珑之辈。一见面就喊王渊为贤弟,恭维话说得诚恳无比,现在又称赞宋灵儿是巾帼女英雄。

    果然对了宋灵儿的胃口,她做梦都想当女英雄,当即笑纳:“哈哈,就是随便砍了几刀,算不得什么女英雄。”

    王渊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宋灵儿说:“我阿爸的贴身侍从,在洪边寨就死光了。现在阿猜、阿旺他们,全都被调去阿爸身边当差,我一个护卫都没有,叫什么孤寡……”

    “孤家寡人,”王渊哭笑不得,说道,“你好生读点书,别总是用词不当啊。”

    酒菜已经端上来,四人喝酒助兴,很快就聊得入巷。

    话题全都跟打仗有关,石邦宪虽然只有十九岁,但已经打了两年仗。以守城为主,亲自砍死的贼兵就有十多人,后来安贵荣带兵平叛,石邦宪也跟着一路追杀,顺手再砍死七八个,反正在同龄人当中猛得一逼。

    宋灵儿和李应,都非常羡慕石邦宪。既羡慕他能上阵杀敌,又羡慕他能继承武职,今后妥妥的正三品武官。

    四人当中,石邦宪年龄最大,充当起大哥哥的角色,对弟弟妹妹们一通安抚。这顿酒喝完,宋灵儿和李应都被忽悠得五迷三道,恨不得当场跟石邦宪烧黄纸拜把子。

    就在快散场的时候,一个军士突然跑进酒楼,来到石邦宪身边说:“少将军,安氏决定出兵了!”

    石邦宪猛地站起,对王渊三人抱拳说:“若虚、良臣、灵儿妹子,今天的酒就喝到这里。我要马上回清平卫,向父亲报告安氏即将出兵的军情。”

    “兄长请便,路上多加小心!”

    王渊他们也跟着起身,直把石邦宪送出东门外。

    石邦宪带着随从,双人双马,醉驾而去。平越司那边的官道已被堵截,城池也被叛军围住,他想汇报军情还得冒险冲破重围。

    东门内,宋灵儿牵着马,对王渊说:“喂,我跟你去龙场驿读书。”

    “突然想通要学习了?”王渊问道。

    宋灵儿嘟囔着小嘴,没好气道:“我的护卫全被阿爸收走了,他又不让我上阵打仗,连打猎都不准我去。留在贵州城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去龙岗山呢,至少那里朋友多热闹些。”

    李应突然说:“我也不掺和战事了,回龙岗山老老实实读书。”

    王渊好笑道:“你们怎么全都转性了?”

    李应解释说:“石兄能够袭职,起步便是指挥使。我是李家三子,啥都没我的份,便立下泼天功劳,征战到四五十岁,估计也做不成一个指挥使。还不如好生读书,考个举人进士出来,说不定还能以文官身份上战场。”

    “那就一起读书吧。”王渊也没能力掺和战事。

    安贵荣是头老狐狸,一个谣言很难让他就范,叛军短期内肯定没法平定。

    王渊那个计策,逼安氏出兵还在其次。真正的威力,要等平叛之后才能显露出来——论功行赏,论过定罪,够安贵荣喝一壶的。

    果不其然。

    十日之后,安贵荣化身为资深演员,一脸病容的在贵州城誓师出发。

    由于身体欠佳,安贵荣走走停停,居然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到洪边。总督魏英连番催促,安贵荣勉强抱病上阵,三天便把安氏祖宅洪边寨收复。

    然后,安贵荣又病倒了,被手下抬回贵州城医治。水西土兵没了首领,就此停留在洪边寨,始终不肯再进一步。

    总督魏英气得想杀人,笃定安贵荣跟叛军有勾结。

    因为安贵荣在打洪边寨的时候,正巧叛军连夜弃寨而逃,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收复之功。而且打下来的是个空寨子,钱粮财货早被搬空,就连附近百姓都被裹挟而去。

    又过了两月,安贵荣病愈,借口军粮已尽,把自己的兵全部召回。

    水西兵一走,苗族叛军复来,移驻洪边寨的宋然再次求援。

    好说歹说,安贵荣终于同意发兵,轻轻松松帮助宋家解围,立下大功之后又他娘病倒。

    这病跟他手下的土司兵一样,着实听话得很,堪称来去随心。

    你还不能指责太甚,人家都六七十岁了,多次抱病出征平叛,一颗忠心可鉴日月。

    这仗打得跟过家家一样,朝廷都被复杂军情给搞糊涂了。一会儿说叛军已被镇压,一会儿又说叛军再度兴起,再加上刘公公权倾朝野,兵部根本就没有闲心调兵平叛。

    穿青寨的日子过得倒是滋润,叛军不来招惹,土司也不来收税。还抢到无数钱粮财货,又添男女丁口,方寨主恨不得这一仗能打百年之久。

    甚至,因为有人有粮有牲畜,方寨主还启动了引水渠工程。他打算用五六年时间,利用农闲日子,将暗河之水接通水渠,引到山寨附近浇灌农田。

    王渊的日子也蛮潇洒,虽然宋马头自顾不暇,已经不再资助他读书。但他自己有钱了啊,那场夜袭之后,方寨主论功分脏,给了王渊三百多两银子,足够他挥霍到远赴云南参加乡试。

    外边征战不休,龙岗山太平依旧。

    巡抚王质在冬天便走了,还带走搜刮来的诸多财货,那是地方上用来孝敬刘公公的。

    提学副使毛科也走了,此君身体欠佳,直接告老还乡。临走之前,他与席书共同创建的贵阳书院竣工,还邀请王阳明进城讲学,但被王阳明写诗婉拒:“野夫病卧成疏懒,书卷常抛旧学荒。岂有威仪堪法象,实惭文檄过称扬。移居正宜投医肆,虚位仍烦避讲堂。范我定应无所获,空令多士笑王良。”

    最后,席书亲自前往龙岗山,与王阳明进行一番学术交流。并承诺,贵阳书院不限定教学内容,王阳明可以尽情传播心学。

    如此优渥条件,王大爷难以拒绝啊,立即收拾行李,带着仆从和学生们搬家。

054【今夕何夕】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大明首辅李东阳,依旧在做他的救火队长。以刘瑾为首的八虎想弄死谁,他就站出来说情,对上劝谏皇帝,对下讨好太监。最终结果,往往是营救对象遭受酷刑再罢官,窝窝囊囊但好歹保住一条性命。

    虽然庇护了许多官员,李东阳却两头不讨好。

    太监们嫌他碍事,官员们讥他软弱,莫名其妙得到个“伴食宰相”的诨号。

    就连李东阳的学生罗玘,都写信跟老师恩断义绝。罗玘说,满朝正直大臣都走了,你还留下来丢人现眼,我今后不再是你的学生!

    在既定印象中,内阁似乎权力很大。

    但实际上,具体事务有六部负责,批红权力掌握在太监手里。刘瑾自己就是秉笔太监,又掌控了吏部和兵部,等于直接将内阁架空,李东阳这个大明首辅仅剩下议事权。

    好在杨廷和已经被拉进内阁,李东阳总算有一起奋斗的同志。他们现在整天想着如何扳倒太监,根本分不出精力,也没有那个权力去管贵州叛乱。

    贵州依旧在打仗,从去年六月,打到今年三月。

    叛军规模越打越大,兵力膨胀到接近五万。不过很快就腐化堕落,三苗酋已经没有进取心,脑子里全是追求享受,对百姓的盘剥程度甚至超过了宋家。

    屠龙者,终究还是变成恶龙。

    ……

    龙岗山。

    王渊拿着自己的家庭作业,去找老师批改:“先生,此文已经制好。”

    王阳明仔细浏览,评价道:“你的文章向来朴实,这篇时文论述得严丝合缝,已经没有什么好纠正的地方。但你的文笔终究是个问题,搬去贵州城之后,应该开始修习辞章之学。“

    “先生,我该看什么书?”王渊问。

    王阳明说:“把《诗经》、《楚辞》、《乐府诗》全都背下来,然后再选背一些《全唐诗》。等你能背诵一千首诗了,我再给你从《文心雕龙》讲起。”

    “先生是要我教我作诗吗?”王渊又问。

    “诗词乃小道,只是辞章之学的一部分,”王阳明解释说,“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辞章之学,以情为主。你现在的文章,载道有余,五情不足,服人而不动人。”

    说白了,王渊将议论文写得干巴巴,只能晓之以理,无法动之以情。

    王阳明不会教王渊作诗,什么平仄对仗更不会提,仅教弟子怎么把文章写得声情并茂。

    王渊拱手告退,回自己宿舍收拾行李,明天就要去贵州城读书了。

    王阳明则拿起弟子的文章,重新品读一番,脸上不自觉就泛起微笑。

    这是一道五经题,而且是成化朝的会考题目,出自《礼记·月令》:天子乃鲜羔开冰,先荐寝庙。

    王阳明读书之时,学过这道题的范文。详细内容已经忘了,但还记得那个叫董韬的进士,先把月令论述了一番,最后强行扯到孝道上面,被朝廷大佬们评为会试《礼记》第一,这篇范文随即刊行全国供诸生鉴赏。

    此后遇到相似题目,士子们有样学样,也生拉硬扯往孝道上靠。千篇一律,殊无新意,令人读之,味同嚼蜡。

    王渊的论述则叫人耳目一新,同样以月令开题,在承题阶段就转向天下社稷。整篇文章立意高远,可惜碍于粗劣文笔,总缺一点大气磅礴的味道,因此王阳明才让弟子修习辞章之学。

    其实,以这篇文章的立意,又兼论述严谨、承转自如,是肯定能够通过会试的。

    这并非王渊把《礼记》学出了花,而是他格外喜欢《月令》此章。

    整本《礼记》,王渊独爱《月令》,可以说已经倒背如流。这章在讲四时变化,不同的季节,天子该做什么,大臣该做什么,将自然与朝政结合得非常紧密。

    比如说,孟春时节,万物复苏。天子应该居住在东方明堂,穿青衣,佩青玉,青马拉车,青鸾响铃,青龙旗帜,吃麦子和羊。在立春之前三日,天子就该斋戒,带领三公九卿祭祀于东郊,发布一年的政令。随后,天子又率三公九卿,亲自春耕,以身作则发展农业。在这个月,不能用母畜祭祀,禁止砍伐树木,禁止捣毁鸟窝,禁止杀害母畜、小兽、雏鸟。不得修建城廓宫室,不得聚集民众耽误农时,还要掩埋枯骨尸骸。

    这段描述,蕴含了很多古人的朴素理念。

    甚至强调掩埋尸骸,其实就是春天来了,容易爆发各种疫病。

    当然,某些内容肯定有问题。孟春时节不但禁杀幼兽,连幼虫也不许杀害,那么蝗虫幼崽该不该杀?

    ……

    蝗虫幼崽该不该杀,龙岗诸生不清楚,但送上门的野猪肯定该杀。

    王渊还没把行礼收拾好,就听到外边传来喊声。

    李应和书童李忠,用竹竿抬着一只半大野猪,从附近的竹林里走出来。

    宋灵儿欢天喜地跟在旁边,手里握着弓箭,向诸生们高声炫耀:“致命一箭是我射的,我一共射中它三箭!”

    李应把野猪扔到地上,脚踩猪头说:“诸位同学,明天就搬离龙岗山,今天应该好生庆祝一番!”

    “这猪怎么吃?”陈文学蹲过来问。

    王渊持刀而出,大笑道:“当然是吃暖锅(火锅)!”

    越榛顿时拍掌附和:“好主意,我已经一年没吃暖锅了。”

    “我来做厨前总指挥。”

    王渊开始发号施令:“伯元兄,你带人去地里摘菜,反正明天就搬家,把菜全部摘光。宗鲁兄,你带人去采摘山中佐料。文实兄,你收集诸生的食物和调料。良臣兄,你去跟生苗交涉,看能不能买几条鱼回来……”

    一切安排妥当,王家仆从开始烧开水。

    死猪被开水一烫,便用钢刀刮毛破膛,迅速被众人分尸。

    王渊忍着恶臭,用盐清洗猪下水,引来诸生的各种围观。至少在贵州,普通人家是不吃猪下水的,这玩意儿太难清洗干净,而且盐巴奇贵无比——清洗猪大肠所用的盐量,足够拿去买半斤好肉了。

    捣鼓半天,王渊又开始熬制猪油,再用猪油和菜油炒制火锅底料。

    有什么就往里扔什么,以花椒、生姜、大蒜为主,可惜找不到辣椒,甚至辣椒的代替品都没有。

    王大爷闻到锅底的香味,也挽起袖子出来,拎着一把刀说:“为师也来帮忙。”

    王渊毫不客气,指挥道:“把肉全都切成细片。”

    王大爷吃过涮肉,跟学生们一起,抄刀将野猪肉割成薄片。那些剩下的骨头,则被王渊扔到另一个锅里熬汤,香气四溢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连带宋灵儿在内,此时山上的学生只剩十多人。

    大概忙到傍晚,生起数团篝火,众人围坐在一起吃火锅。

    蘸碟也是王渊调的,由于香油不够,便将菜油熬熟冷却,再添些食盐、蒜末和野香菜。

    宋灵儿夹着一片五花肉,在锅里涮了几下,又在蘸料里一滚,吃得满嘴流油,连连点头说:“唔,唔,这个东西好吃,王渊你太厉害了!”

    鱼肉、猪肉和蔬菜很受欢迎,猪大肠和猪脑子无人问津。

    王渊带头吃了一截猪大肠,把旁人给恶心坏了。但见他吃得快活,诸生也忍不住尝试,各自称赞一声“真香”。

    李应突然站起来:“诸位,明天就要下山了,今夜一醉方休!”

    “干!”

    就连王大爷,都直接干掉一碗,用筷子击打碗碟,带头唱起江南小调。

    众人纷纷展现歌喉,王渊也想来一首《精忠报国》,可惜他娘的只唱两三句就忘词儿。

    剩下的几坛子酒全被喝光,宋灵儿靠在王渊身上,醉眼朦胧揉着肚皮:“王渊,我好饱啊。暖锅真好吃,以后天天吃好不好?”

    “好,天天吃……嗝!”王渊迷糊道。

    王阳明也喝得酩酊大醉,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竹枝,歪歪扭扭耍着剑舞,高声吟唱:“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好!”

    诸生拍手喝彩。

    李应不顾天气寒冷,直接脱成光膀子,捶着胸膛大喊:“谁来与我角戏?”

    “我来!”

    一门心思读书的汤冔,此刻也把上衣脱掉,自告奋勇的跟李应摔跤。

    将近一年的山中生活,把大家都憋坏了,今天一通发泄,个个恣意玩耍,连王阳明都难得失态。

    王渊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遥望夜空星斗,已不知今夕何夕。

055【成长】

    王大爷酒量略差,估计是从小患肺病,不敢多喝酒的缘故。

    王渊先把宋灵儿扛回屋里,出来发现王阳明还躺在地上,他的两个仆从也全喝醉了。

    书童李忠,自己就喝得摇摇晃晃,还要负责把李应拖回去。主仆俩一路跌倒,不知摔了多少回,终于趴在宿舍门口睡着。

    其他同学也互相搀扶,胡乱找一张床躺下,王大爷居然没人理会。

    王渊只得把王家主仆三人,全都扛回屋里。离开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摞稿子撞落,弯腰捡起之后,忍不住仔细看了两眼——《五经臆说》!

    因为科举考试,五经题可任选一道,因此士子都只关心本经,明朝中期很少有通晓五经的大儒。

    王阳明不仅通晓五经,而且还全凭记忆,在龙岗山自作五经批注。

    这本《五经臆说》怪神秘的,学生们只知道老师在写书。每当问起具体内容,王阳明都敷衍推脱,从来不肯拿给学生们看。

    现在,王渊终于看到了,瞬间明白王阳明为啥藏着掖着。

    《春秋》第一章第一句:元年春王正月。

    王阳明的批注是:“人君继位之一年,必书元年。元者,始也……故天下之元在于王,一国之元在于君,君之元在于心。元也者,在天为生物之仁,而在人则为心……故元年者,人君正心之始也……”

    此书如果传播出去,王阳明必被群起而攻之。

    什么叫六经注我?这就是!

    历史上,王阳明终其一生,都不敢公布《五经臆说》,甚至将之一把火烧掉。直到王阳明死后,他的弟子才从仓库里,找到这本书的少数零散条目。

    阳明心学后来传得乱七八糟,衍生出好几个学派,各派弟子对心学的理解也不相同。追根溯源,就是王阳明太过谨慎,把相关著作给全部烧掉了,弟子们只能通过只言片语和日常教导去领会。

    王渊认真阅读几页,便将稿子放回原位,他对这玩意儿毫无兴趣。

    回到宿舍,王渊摇头苦笑。他的床已被李应和李忠占了,越榛则在隔壁床呼呼大睡。而詹惠身体摇摆站在床前,正痛快淋漓的放水撒尿,床沿被尿湿一大块,越榛身上也溅了不少。

    越榛似乎感受到什么,突然吧唧嘴说梦话:“喝,再来一碗!”

    “干……干杯。”詹惠举起空气酒杯,伸臂虚碰,脚步踉跄,余尿全部撒在越榛腿上。

    王渊憋着笑离开,折身来到宋灵儿房间。

    这是专门为宋小姐造的单间,平时都她一个人睡。

    王渊把宋灵儿往里一推,自己便躺上去,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清晨。

    越榛大呼:“老天爷,这哪来的水?一股骚臭,怕不是尿!”

    詹惠愤然:“越文实,你居然还尿床,真斯文扫地也!”

    “谁说我尿床?肯定是你尿床!”越榛羞怒不已。

    詹惠鄙夷道:“你裤子都是湿的,还说没尿床?”

    越榛扒开裤头一看,连忙辩解:“我底裤是干的,可见床上之尿,由外而来,非自内出。肯定是你在床边撒尿了!”

    “胡说八道,”詹惠坚决不承认,“多半是你撒尿时不慎,非但尿到裤子上,还把床给尿湿了。”

    “此乃臆测,毫无证据!”越榛颇为心虚,也觉是自己过错。

    “哈哈哈哈!”

    被二人吵醒的李应,在旁边笑得肚子都痛了,指着越榛和詹惠说:“我看你们都有嫌疑。”

    越榛和詹惠不再说话,各自换上干净裤子。

    蓦地,突然听到李应在外头大喊:“越文实与詹良臣,昨晚尿床了!”

    “这贼厮!”

    “殴他!”

    两位苦主冲出房间,逮住李应一顿乱捶。李应也不还手,二人打得越凶,他喊得越大声,很快引来诸生围观。

    王渊和宋灵儿同时被吵醒。

    不知何时,宋灵儿已将王渊抱住。此刻醒来,她先是俏脸一红,随即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王渊则连忙跳下床,弓着身子直奔茅厕。再有一个月就十四岁,估计被宋灵儿刺激到,感觉那地方黏糊糊的,他貌似昨晚也“尿”床了。

    “跑什么啊,真是的。”宋灵儿不明真相,兀自躺那儿抱怨。

    等王渊换好裤子,越榛和詹惠也消停下来。他们互相不理睬对方,却又一起怒视李应,李三郎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突然,陈文学匆匆出现,脸色难看道:“诸位同学,先生病了,刚刚咳出一大口血。”

    外头吵闹声顿时停止,全都涌进王阳明的房间。

    王阳明脸色略微发青,连续咳嗽几声,挤出笑容说:“无妨,老毛病了,为师早已习惯。”

    李应自责道:“我不该给先生倒酒的。”

    “与你无关,”王阳明安慰说,“是我自己太过大意。”

    王渊出声道:“山上没有良医,当务之急,是把先生送去城里医治。”

    “对对,把先生送去城里找大夫,”汤冔连忙大喊,“诸生,赶快准备早饭,吃了饭立即回城!”

    学生们着急得很,王阳明却满不在乎。作为老肺病患者,今天发病算是轻的,他以前咯血咯到晕厥都不止一两回。

    早晨下山,晚上进城。

    席书接到消息,连夜帮王阳明找大夫,又将其安置在文明书院休养。

    接下来半月,王阳明都在养病当中,而诸生也在准备科试——科试相当于乡试资格考试,只有通过科试的生员,才能在第二年去考举人。

    王渊寄宿在书院当中,正背诵着《诗经》,突然宋灵儿提着马鞭进来。

    “怎么又不高兴了?”王渊笑问。

    宋灵儿气呼呼坐在桌前:“我阿爸收了个儿子。这次回家,他都不怎么理我,一心给他的便宜儿子铺路!”

    王渊问道:“义子?”

    宋灵儿说:“过继子!”

    王渊点头道:“你阿爸年迈无子,从族内过继一个儿子,也在情理之中。”

    可惜,宋公子他爹多年的谋划,直接就因过继这招而落空了。

    宋然虽然残暴贪婪,脑子却还是有的。

    因为叛军之事,宋然威望大跌,而且他肯定是死罪,就算免死也要被革职。族内实力派已经蠢蠢欲动,不想着怎么平叛收复地盘,反而等着宋然被革职之后自己上位。

    宋然这几个月窝窝囊囊,却一直在暗中观察,终于让他找到合适继承人。

    那是他族弟的儿子叫宋仁,族弟已经被叛军杀害,连寨子都被叛军抢了。宋仁没有了父亲和地盘,偏偏在战斗中表现优异,自然就是继承宣慰使的最佳人选。

    一个没爹,一个无子,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宋然和宋仁在确定过继关系之后,表现得比嫡亲父子还亲,联合起来打击族内实力派。他们面对叛军唯唯诺诺,面对族人则重拳出击,家族内斗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

    宋灵儿不在乎什么权位,也不在乎突然多了个哥哥。她在乎的是,一向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的父亲,现在把父爱全都给了从子宋仁,平时连话都懒得跟她多讲几句。

    王渊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想了想,起身将宋灵儿搂在怀里。

    “呜呜呜呜呜!”

    这个举动,让宋灵儿突然伤心大哭,鼻涕眼泪全抹在王渊衣服上。好半天终于止住悲伤,宋灵儿偷偷擦鼻涕说:“我以后要认真读书,努力练习武艺。我要给阿爸看看,他的女儿比假儿子更有用!”

    “嗯,你很厉害的。”王渊哄道。

    宋灵儿抱着王渊磨蹭好半天,终于把王渊衣服上的鼻涕擦完,毁尸灭迹之后,郑重说道:“我要跟着先生学习兵法!对了,你每天必须教我练箭。”

    有些人啦,总是要失去最宝贵的东西,才能在一夜之间长大懂事。

058【心学初兴】

    科试没啥好说的,在贵州这破地方,有志于明年乡试的生员,基本上都能通过提学官组织的科试。

    自成化十年以来,贵州的举人名额一直为十九人。

    全省应考人数顶多三四百,再加上路途遥远且危险,能健健康康走进考场的,每届大概三百人左右。如果再遇到山洪爆发什么的,来往官道被堵塞,可能应考者还不足两百人。

    两三百当中取十九人,贵州的中举率相当之高,起码是全国平均数的一倍以上!

    如果王渊明年就参加乡试,那他运气更好,因为举人名额又要增加。

    托刘公公的福,明年的中榜和南榜地区,举人名额都将大幅度提升。因为刘瑾自己是北方人,投效他的官员也多属中、北榜进士,排除异己时又刻意打击南榜进士,并有意拉拢不反对他的中、北榜进士。

    多方面因素结合,刘公公做出一个疯狂决定——

    正德五年乡试,陕西(刘瑾家乡)举人名额增加三十五人,从六十五直接提升到一百!山西名额增加二十五,河南和四川名额分别增加十五人、十人……贵州也跟着沾光,举人名额增加二人。

    刘公公很有手腕啊,想把太监与文官之争,转化成南、北、中榜进士之争,直接在文官集团内部搞分化。

    于是就出现一个扯淡现象,李东阳明年干翻刘瑾的时候,正好跟全国乡试时间重合。等朝廷宣告新版名额作废,大部分地区已经公布成绩,你还能剥夺那么多新科举人的功名?

    更有趣的是,正德八年再次乡试时,其他省份新增名额作废,唯独云南和贵州保留下来,依旧沿用刘瑾规定的数额——很可能是云贵叛乱太多,朝廷想要加强地区统治,而推行教化又属于第一要务。

    ……

    文明书院。

    这个书院始建自元代,明初便已废弃,永乐年间重建,到成化朝再度废弃。

    席书和毛科来到贵州之后,召来本地士绅搞众筹,包括宋氏和安氏都有出钱,现在终于把文明书院重新建好。

    可惜师资力量不足,在王阳明下山之前,只能请些老秀才当教谕。

    王渊交了学费,便跟宋灵儿、刘耀祖一起进书院读书,龙岗山诸生也全都住进书院。

    饭堂。

    王渊打了一碗饭回来坐下,问道:“宗鲁兄,你们怎么都不参加科试?”

    陈文学笑道:“自从求学于先生门下,我等自知学问浅薄。若明年就去云南应乡试,来往路途要耽搁两三个月,何不用这些时间追随先生左右?”

    好嘛,陈文学、汤冔、叶梧等人,为了留在王阳明身边求学,连明年的乡试都不参加了,所以今年的科试也懒得去考。

    王渊说:“前几天科试,我发现好多陌生面孔,去年考试怎么没见过他们?”

    越榛解释道:“这些生员,大部分属于官宦子弟,他们的父亲在外省做官,全家都搬出去了。虽为贵州籍学子,其实从小就在异地进学。只有参加科试,他们才会回贵州,拿到应试资格之后便去云南应考。”

    “原来如此。”王渊恍然大悟。

    叶梧无奈摇头:“每次乡试,贵州的举人名额,都被这些官宦子弟占去大半。毕竟他们读书的地方,比贵州要文风兴盛得多,土生土长的本地生员怎么考得过?”

    越榛和詹惠都不说话,因为他们两家,历代就出了不少大官。

    这次返乡参加科试的异地生员,越、詹两家就有五六个,全都是他们的亲族兄弟。不出意外,明年中举的贵州生员,至少有两三个是这两家的子弟。

    对于本地士子而言,确实不太公平,但人家是严格遵守朝廷法度啊。

    就拿王阳明来说,从小在北京求学,跟父亲王华住在一起。如今的阁老们,大半属于王华的翰林院同事,当年王阳明会试落第,李东阳还亲自安慰过他呢。享受如此优渥的教育资源,王阳明同样要回乡参加科试和乡试。

    吃过早饭,王渊老老实实去读书,他现在每天背诵十首古诗。而且不求甚解,只需懂得诗歌基本含义,又能熟练背诵即可,王阳明是在培养他的辞感。

    等王渊背完一千首诗,王阳明就给他讲《文心雕龙》,接着还有进阶课程《文章轨范》。

    《文章轨范》收录了从汉代到宋代的六十九篇古文,其中韩愈的文章独占三十一篇,另有诸葛亮、范仲淹、辛弃疾、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人的名篇。到时候,王阳明会把每一篇都拆开来讲,着重分析这些文章的修辞技法。

    “王二哥,你不去听先生讲学吗?”刘耀祖问。

    王渊说:“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哦。”

    刘耀祖已经从宋家搬出来,宋公子给了他十两银子。

    至于宋公子,不但放弃了科举志向,也放弃了继承权(贵竹土司),选择去宋氏族学当老师。按他的说法,宋家已经堕落腐化,不但不敢面对叛军,还整日内斗不休。宋公子决定从小娃娃着手,悉心教导宋家的下一代,让宋家子弟知荣辱、懂礼节、有道德、

    宋灵儿拿着一本《孙子兵法》,坐在王渊旁边认真默读。等她能够整本背诵,王阳明才会给她讲解其中大义。

    刘耀祖则背着书包,来到书院的大讲堂。

    沈复璁也在,给席书做幕僚的同时,沈师爷还当了文明书院的教谕。

    这几天,沈师爷与王阳明聊过几次,但话题跟学问没啥关系。二人是同乡,都在聊一些家乡往事,甚至沈师爷还是王阳明父亲的县学同学——名义上的同学,并无实际交往,王华考中秀才之后,就被浙江左布政使请去当族学老师。

    沈师爷对王阳明的心学不感兴趣,但他要装出感兴趣的样子,所以今天也跑来听课。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

    王阳明的肺病已无大碍,站在讲台上宣扬“致良知”理念。

    刚开始,大家不觉得有何新奇,但当他讲到“知行合一”,顿时就引来无数学子的兴趣。同时,决定明年参加乡试的生员,听到一半就全都跑掉了。

    王阳明根据贵州学子的实际情况,尽量把道理讲得深入浅出。数日之后,他干脆全部用俗语来讲学,授课方式已经偏向于聊天谈心。

    程朱理学在贵州影响不大,甚至许多士子只知科举,根本不知道理学是啥玩意儿。

    对心学的接受程度,贵州士子远高于其他省份的读书人。再加上有提学副使席书的倡导,所有生员都来听课,中途退出的有之,但半道加入的更多。半个月不到,王阳明的课堂听众已经超过二百人。

    又过了一个月,王阳明只能在书院门口讲课,因为教室根本放不下那么多人。

    不仅是读书人,就连贩夫走卒,也没事儿跑来听课打发时间。他们或许不识字,但能听懂王阳明的道理,这就是王阳明用俗语讲学的根本目的。

    两个月之后,听课人数达到六百人以上,书院门口的街面都站满了。甚至有小贩做起生意,挑着担子跑来卖吃的,人们往往一边嗑瓜子一边听王大爷讲课。

    这种讲学方式,后来被泰州学派的祖师王艮所继承。

    王艮讲学的巅峰,一场听众可达数千,而且大部分属于普通老百姓。

    不论如何,王阳明都成了贵州城的现象级人物,有点类似平民心中的学术明星。甚至发生邻里纠纷,双方都去找王阳明评理,王大爷经常化身为居委会王大妈。

    王阳明的忠实核心弟子,很快扩张到三十多人,形成一股年轻的学术力量。

    王渊没去听课,依旧学习四书五经,每天练字背诗做八股,连刀法、箭法和骑术都不怎么碰了。

057【妙手偶抄】

    仲夏时节,王渊终于十四岁。

    北衙寨外。

    虽然一向不说刻薄话,但此刻仰望高楼,王阳明还是不禁讥讽:“叛军未除,竟还想着无边风月,清风明月怕也羞愧难当。”

    沈复璁笑道:“临时改名字也来不及啊。”

    沈师爷这话是真刻薄。

    叛军还在东北方逍遥,宋氏和安氏又争起来。

    由于王阳明在贵州城名声大噪,安贵荣翻修黔西古象祠的时候,就请王阳明去参加落成仪式,王大爷还当场作了一篇《象祠记》。接着,安氏又邀请王大爷,到水西各学堂讲学施教,一时间在贵州士林出尽了风头。

    宋氏当然不愿落入下风,便拜托席书和沈师爷,邀请王阳明来北衙参加诗会,顺便在宋氏族学给子弟们讲课。

    诗会举办场所,名曰“无边风月楼”,乃宋昂之弟宋昱所建。

    王阳明老远望见“无边风月”几个大字,再联想到宋家的糟糕状况,实在是忍不住出言讥讽一二。

    楼高四层。

    王渊跟着大人们走进楼中,便看到墙壁上刻着几首诗,都是建楼时本地文人所作。

    其中一首为:“百尺楼中几席前,风光月色渺无边。入帘剪剪春三月,到枕娟娟夜半天。送暖生凉飘短袂,流光弄影照华筵。登临尽有无穷趣,半在金樽半在笺。”

    还有一首为:“风满帘笼月满楼,无边风月入怀幽。九天仙籁清听耳,万里蟾光豁望眸。琴韵乍来松影动,窗纱先透桂英稠。几回珍玩浑无穷,十二阑干独倚週。”

    说实话,贵州文人虽然考科举不行,但写诗作赋还真似模似样。

    特别是宋家的读书种子,宋公子属于异类,其他人都不愿科举,一辈子寄情于诗赋。

    顶楼已坐满贵阳才子,提学副使席书居首座,宋氏族学校长宋炫陪坐。还有好久不见的宋公子,以及越家、詹家、彭家等大户文士,甚至卫所子弟都来了好几个。

    “阳明先生请入座!”席书和宋炫同时起身迎接。

    王阳明拱手回礼,挨着席书坐下,王渊和沈师爷也各自落座。

    每人面前摆一几席,宾客席地而坐。侍女奉上美酒、茶茗、干果和糕点,外头阳光明媚,如果不去想叛军,还真有那么几分风雅韵致。

    “诸位,”席书举杯说道,“虽是孟夏,但这贵阳风景,犹如中原之仲春。今日钝窝先生(宋炫称号)做宴,邀请郡中饱学之士,实在贵州文坛之一大盛事。在此,祝我大明国运昌隆,祝当今圣君龙体康健,也祝官军早日击破贼寇。请满饮此杯!阳明先生身体欠佳,可以茶代酒。”

    众人举杯共饮。

    一个彭家文士开口就拍宋炫马屁:“钝窝先生以诗才闻名贵阳,近日想必又添佳句。”

    宋炫摇头苦笑:“贼寇攻城略地,哪还有心情作诗?倒是去年孟夏,吾携童子游涣矶,偶得绝句二首。”

    涣矶便是甲秀楼的地基。

    那是一块天然的河中矶石,到万历年间,贵州巡抚依托矶石垒筑高台,又在高台上建楼。矶石改名鳌头矶,取独占鳌头之意;高楼名为甲秀楼,取科甲挺秀之意。

    这个年月,甲秀楼还没修建,但经常有人去涣矶游玩。

    “愿拜读钝窝先生大作!”另一个文士连忙说。

    宋炫属于贵阳才子们的头头,此处才子专指吟诗作赋,与科举文章毫无关系。他的诗才确实优秀,而且经常举办诗会,在座文士并非全因宋氏而拍马屁。

    “那我就抛砖引玉,在大家面前班门弄斧了。”宋炫执笔写下绝句二首。

    两首诗很快在席间传阅,不时响起叫好喝彩声。

    传到王渊手里,他仔细一看,却是:“烟霞常作画图看,尽日矶头意结宽。钓罢归来天欲暮,笑呼稚子接渔竿。”

    诗肯定是好诗,可叛军还在逍遥,此时读起来令人别扭。

    今天这场诗会就很扯淡!

    众人一通马屁奉上,又聊起江南传来的新诗,接着开始行酒令耍乐。

    喝得微醺,席书起身眺望,说道:“诸位,四下竹海涛涛,不若以竹为诗如何?今日以诗会友,请阳明先生做判官,当选出一个诗魁来。”

    “此议甚佳。”众皆称善。

    王渊随三位老师作陪,此刻也分到纸笔。他懒得搜肠刮肚,低声问沈复璁:“先生,我那首《竹石》,你可曾宣扬出去?”

    “没有。”沈师爷摇头笑道。

    “那正好。”王渊迅速把郑板桥的诗抄下来完事儿。

    在座文士估计早有准备,一个个假装思索,下笔时又干脆利落。贵阳附近皆为竹海,他们最不缺的便是咏竹之诗,直接把旧作写出来即可。

    席书也八面玲珑啊,为了照顾贵阳学子,考试题目出得很简单。现在又照顾贵阳文士,把诗会的主题也出得简单,无非就是让这些家伙尽兴而已。

    专好诗词歌赋的文士,卵用没有。但他们背后,都是贵州大家族,席书想要推行教化,必须倚仗这些才子骚客。

    一刻钟之后,十多篇诗作摆在案头,请王阳明来品鉴高低。

    王阳明随手抽出一篇,是越家某文士写的:“习习东风渐,苍苍竹色新。伏波千里碧,高下满楼春。”

    此人有抄袭唐诗的嫌疑,而且只改了几个字。

    “好诗。”

    王阳明也不拆穿,在赞许的同时,又带着笑意看向作者,把那人看得心虚低头。

    连续鉴赏好几首,只有席书和宋炫的诗作,能入王大爷之法眼。

    “咦!”

    王阳明终于看到那首《竹石》,微笑点头道:“此篇佳作,诸君请共同鉴赏。”

    首先把诗传给席书。

    席书只觉眼前一亮,又看到作者名字,顿时举杯饮尽,赞道:“此诗当佐酒三杯!钝窝先生,你来品一下。”

    宋炫接过诗篇,心中默诵两遍,也举杯喝酒:“此诗不但应当佐酒,我还想为它作一副画。”

    在座文士都觉稀奇,当即不顾礼仪,纷纷探头过来围观。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一个文士大声吟诵,不由拍手赞叹:“以诗观人,足见风骨,此为君子诗之典范。我也当佐酒三杯。”

    另一个文士问道:“敢问这位王渊先生是何人?”

    王渊立即起身说:“小子不才,不敢受先生之称。”

    众人大为惊讶,没想到此诗作者竟是少年,全都开始思索究竟是哪个王家子弟。

    就连宋公子都难以置信,他只知王渊八股做得好,没成想居然还会写诗!

    沈师爷捋着胡须介绍道:“此子名叫王渊,吾忝为其蒙师,席副宪为其座师,阳明先生为其业师。他还曾在宋氏族学求学两载,亦受过钝窝先生教导。”

    “果然名师出高徒!”

    众文士纷纷赞叹,也不去想王渊是哪家子弟了。

    沈复璁是真的会说话,明明王渊写了首好诗出来,硬生生借此把王阳明、席书、宋炫,以及他自己夸了一遍。

    宋炫虽然没有亲自教过王渊,但好歹是他宋氏族学出来的。在接受恭维的同时,也不吝提携,笑问道:“王渊,我记得你年龄不大吧?”

    王渊拱手道:“刚满十四岁。”

    “神童也!”

    众文士更加惊叹不已,贵州哪出过这般俊秀人物?

    在一片称赞声中,宋炫对王阳明说:“学生都如此优秀,阳明先生定然才深若海,不如请先生也作诗一篇,让我等蛮地文人大开眼界。”

    这种装逼的事情,王阳明十多岁时经常干,随口念诗就能震惊四座。可他现在早已内敛,只有兴致来了才会写诗,懒得跟眼前一帮穷酸文人厮混。

    “若虚。”王阳明唤了一声。

    “弟子在!”王渊立即起身。

    王阳明问道:“我也没教你如何作诗,你这首诗是怎么写出来的?”

    王渊瞥了沈师爷一眼,瞎扯道:“先生近日让我背诵古诗,或有所得,今天稀里糊涂便作了一首。”

    “既如此,”王阳明坏笑道,“你来帮为师作诗一首,点评今天的诗会。”

    作你妹的诗啊,还要用诗点评诗会!

    王渊顿觉头疼不已,一时间想不出该抄哪首。他拖延时间道:“先生,我可以先品鉴一下在座诸位的诗篇吗?”

    “拿去。”王阳明把其他人写的诗稿递过来。

    王渊装模作样品诗,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突然,他对沈师爷说:“李杜诗篇万口传。”

    “啊?”沈复璁愣了愣,以为王渊把第一句作出来了,赞许道,“不错。”

    王渊又对王阳明说:“至今已觉不新鲜。”

    王阳明品了一下,微笑道:“你这诗口气太大,怕是不好收尾啊。”

    “呼!”

    通过对二人的试探,王渊总算松了一口气,看来这首诗还没问世。他立即挥毫洒墨,将全诗抄在纸上,同时告诫自己以后不能再装逼。

    《论诗》: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四座皆惊。

    就连王阳明,表情都有些诧异。

    如果说之前那首《竹石》,还有可能是王渊旧作,那这首《论诗》肯定是现场作出。

    王阳明让他点评诗会,他就整出一首《论诗》,完全切合此刻情景。

    顺带的,王渊还把在场文士都夸了一遍。

    至少那些文士,会认为最后两句是在夸自己,因此在惊叹王渊诗才的同时,又对王渊这个少年印象极佳。

    专好吟诗作对的才子,干实事虽然没啥卵用,搞宣传却是一把好手。估计就在这个月内,今日诗会便能传遍贵阳文坛。而神童王渊的大名,也会随着那两首诗,从黔中地区逐渐扩散到整个贵州。

    宋炫此人爱诗成痴,见到两首好诗还不过瘾,说道:“王渊,不若以孟夏为题,你再作一首如何?”

    王渊别说写诗,就连抄诗都抓瞎。他直接堵死后路,说道:“钝窝先生,小子从来没学过作诗,连作诗的规矩都不懂。刚才这两首,只是偶得而已,实在作不出来了。”

    宋炫哈哈大笑:“好个偶得,一下子就偶得两首。”

    众文士都跟着笑起来,他们才不相信王渊的鬼话。

058【张老愤青】

    “若虚贤弟!”

    “小神童,你也来吃饭啊。”

    “……”

    数日之后,王渊进入食堂吃饭,那些新来的同学突然就对他热情有加。

    不用说,《竹石》和《论诗》已经传开了,而且很快从外面传进文明书院。

    王渊只能一路回礼,虽然烦得不行,还无法对旁人发火,毕竟人家都出于善意在打招呼。

    “你出名了。”宋灵儿笑道。

    刘耀祖说:“是啊。书店里已经在卖诗会抄本,一本就要半钱银子呢,你那两首诗排在最前头。”

    王渊摇头道:“我可不想出名,要是……”

    话未说完,陈文学突然过来坐下,拿出一张纸笺:“若虚,你看我这首诗,是去年游通化寺时写的。”

    王渊瞬间无语,老老实实品诗。

    “城北招提十里遥,山门阒寂草潇潇。天花疑傍云花落,柏子频移衲子烧。晨磬声随松雨度,午茶香引桂风飘。杖藜徐步闲登览,无限尘心尽自消。”

    写得不错,至少比王渊自个儿作诗好一百倍。

    “好诗!”王渊赞道。

    陈文学笑道:“不料若虚也喜好诗词,你我求学之余,可互相切磋一二。”

    “哪里,哪里,”王渊连忙推脱,“我根本没学过作诗,连平仄规矩都不懂。而且,先生说诗词乃小道,还是应以时文为主。从今天起,我就要闭门读书了,三年之内都不会再写诗。”

    陈文学不疑有他,肃然起敬道:“若虚向学之心,令吾佩服之至,我也应当闭门苦读!”

    “呼!”

    总算忽悠过去,王渊赶紧吃饭,打算吃完之后立即回房。

    古代书院也是有食堂的,有八人桌,也有四人桌,标准是二人共用一荤一素。

    学费、书本费、食宿费……加起来很贵,普通士子根本消费不起,这相当于古代的私立学校。

    因此跟着王阳明在书院求学的,基本都出自殷实之家。普通家庭不敢住书院,只在王阳明上公开课时,跑去书院门口的大街免费旁听。

    新来的士子当中,秦樾、邹木、李惟善、汪原铭、高凤鸣等人,迅速成为王大爷的超级拥趸。特别是汪原铭,这厮家里特别有钱,不仅给老师送来米面油盐,还经常周济其他同学。

    王渊在吃饭的时候,又有几人坐过来,拉着他讨论诗艺,他都用之前的借口来推脱。

    这不但没有得罪人,反而获得诸生敬意,毕竟诗词确属小道。

    突然,诸生纷纷起立,王渊也跟着站起来。

    王阳明和一个老头走进食堂,有说有笑,那老头的随从还提着一坛好酒。

    “王二郎,快过来坐!”老头朝王渊喊道。

    王渊立即过去,拱手问候:“先生,张臬台,学生有礼了!”

    这个老头名叫张贯,也是因为触怒刘瑾,被排挤到贵州当官的,跟王阳明乃同命相怜。只不过嘛,张贯的官职更大,身为贵州按察使,主管一省之司法。

    自从王阳明来到文明书院,张贯经常自带酒食串门儿。他也不跟王阳明讨论学问,单纯的聊天解闷,一喝醉便隔空大骂刘瑾。

    这位老先生从不消停,多次写信向朝廷告状。说刘瑾让贵州镇守太监为其敛财,侵占军田无数,导致大量军户逃亡——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再次被贬官,被贬去山西当参议。

    “坐吧,”张贯让随从开启酒坛,笑着对王渊说,“几日不见,你都已经变成神童了,就连两位布政使都看过你写的诗。”

    王渊汗颜道:“只是胡乱作了两首,当不得神童之名。”

    张贯拍桌子说:“你那两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写得真真是好。它日入朝为官,定要留得今日风骨,不可被奸妄宵小吓破胆子。只要秉承一身正气,京城那八只老虎算什么?别看他们此时嚣张,将来必被朝堂诸公扫荡一空!”

    又来了,这个老愤青,每次必喷刘瑾八虎。

    “臬台说得是,小子谨记教诲。”王渊笑着附和。

    张贯又对旁边的少年说:“祥儿,给王渊把酒满上。”

    少年名叫王祥,也是王阳明从老家带来的。因为年龄太小,只有十四五岁,所以没有带去龙场驿,而是寄住在城内詹惠家中。后世研究王阳明的信札,信中常有“祥儿”出现,便是在说这个王祥。

    王祥聪明伶俐,麻溜的给众人倒酒。

    王阳明一滴都不敢沾,老老实实吃菜,又随口问起王渊的功课。

    聊着聊着,张贯便说起自己的辉煌旧事:“弘治十一年,哈密叛军扣边。我当时只是陕西按察司佥事,却也知整军备武,一举平定边疆乱事。陛下论功赏我以彩币,擢升我为四川按察副使。”说着他突然拍桌子,“贵州就是一帮窝囊废,些许生苗贼寇造反,快一年了不但没有平定,还他娘的越闹越大!”

    “张臬台豪勇,”王阳明给他倒酒,感慨道,“不是人人都有你的担当啊。”

    这马屁把张贯拍得很爽,也确实该他爽。

    按察司佥事只不过正五品,而且没有统军权利,主要搞地方司法工作。张贯却能以此身份在陕西练兵,还带兵把边乱给平了,相较而言,他真有资格说贵州军官是一群废物。

    按照张贯的想法,只需让他来统兵,亲自训练一两个月,就能将贵州叛军给扫荡干净。

    可惜,张贯一个兵都没有,只能隔三差五找王阳明喝酒抱怨。

    骂完贵州军官,又回头再骂刘瑾,张贯心中怨气总算发泄出来。他跟王渊碰了一杯,又问王阳明:“伯安最近在忙些什么?”

    王阳明回答说:“讲学之余,正在读《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

    “伯安还潜心佛学?”张贯不由笑起来。

    王阳明解释道:“这本《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应该不是来自天竺,而是中土所作伪经。”

    王渊问道:“既是违经,先生为何还读?”

    王阳明说:“这本经书,是专门讲如何治疗痘症的。”

    痘症即天花。

    云贵属于天花多发地区,而这本经书也很稀奇。假托药王菩萨之名,将中医理论糅合佛教思想,专门写成一本治疗天花的佛经。

    王阳明在龙岗山教书的时候,经常到附近四处转悠,结果在一座废庙发现《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以及前人所留的一篇叙文。

    从叙文中可以得知,某年某月,贵阳爆发天花之疫。苗人束手无策,每有孩童犯病,便将孩童抛弃荒野,数日之后不死才抱回家中。一个游僧来到苗地,居住在废庙当中,只要人们去庙中祭拜,就不会再染上天花。

    瘟疫结束,游僧消失无踪,当地百姓将其视为药王菩萨降世,还因此翻修了那座废庙。此后百姓患病,只要前往庙中祭拜,便能无药而愈,非常灵验。

    听到王阳明的叙述,王渊惊讶道:“这本佛经,记载了治疗痘症的方法?”

    王阳明摇头:“佛经中说,孩童得了痘症,其家人应该焚香沐浴,不杀不淫,早晚拜佛,便可治愈。但我觉得,这些都是穿凿附会之言,真正治疗痘症的法子,应该是叙文中随笔一提的痘种。我研究多日,也不知何为痘种,难道痘症之药还能种出来?此法不见经传,上古未有之,所以我觉得很稀奇。”

    这番话把王渊给惊到了,叙文当中的天花爆发时间,应该发生在明朝初年,当时居然就有和尚知道种痘疗法。

    至于什么天花患者的家属,应该焚香沐浴、早晚礼佛,前者是在强调个人卫生,后者是和尚借机传播佛教信仰。

    王渊受到这一提醒,突然就想去研究怎么种痘,将来遇到天花疫情也好有备无患。

    历史上,关于种痘的详细记录在明代隆庆年间。但种的是人痘,并非牛痘,由于失败率颇高,人们以为只有亲属之间相互种痘才有效果——有个家族的种痘成活率超高,旁人以为这家人的痘种很好,于是还费尽心机跑去偷痘种。

    王渊提醒道:“或许是以毒攻毒呢。将已愈之人的痘疮脓水,种到健康之人身上。”

    张贯责备道:“不得胡说,此法只能让健康之人也染病!”

    王渊继续解释:“我听寨中父老所言,每有痘疫爆发,牲畜患病而不死。是否可以证实,牲畜之痘症,较人之痘症为轻。若把牛痘种在人身上,主动染上更轻的痘症,是否就不再害怕染痘了呢?毕竟,得过痘症之人,这辈子都不会再得。”

    王阳明眼睛一亮:“此法或许可行!”

    张贯也觉得有道理,说道:“若我今后为官,遇到辖地发生痘疫。就给那些死囚种牛痘,或可验而证之,亦能造福一方百姓。”

    汗,死囚就不是人吗?居然拿来做人体实验。

    张贯老爷子聊完天花防疫工作,突然之间又扯到刘瑾,喝着酒拍桌子大骂阉党该死。

    喝得多了,张贯又用手指蘸酒,在桌上画贵州简易地图,给王阳明和王渊分析此时战局:“当务之急,是该调集播州兵马,与贵州官军南北夹击息烽,打通播州的入黔官道。如此一来,湖广只需调兵五千,堵住叛军东蹿要道,便能东西夹击,一举而破之!朝中旧友给我写信,说兵部此刻尽为刘瑾党羽,贵州军情全都被压下,皇上根本不知道贵州发生了叛乱!”

    “唉,阉党祸国。”王阳明也只能叹息。

    王渊虽然属于历史白痴,但也知道朱厚照喜欢打仗,而且对待外敌内寇从不手软。贵州战事拖了将近一年,兵部都还没调集大军平乱,想必朱厚照是真的不知情。

    而兵部又被刘瑾把持,多半就是刘公公蒙蔽圣听了,安贵荣肯定暗中撒了不少银子。

    张老爷子喝得一塌糊涂,把刘瑾的十八辈儿祖宗都骂个赶紧。又拍着王渊的肩膀,叮嘱他好生读书,这才被随从扶着歪歪倒倒离开。

    到了晚上,贵州按察副使陆健,也来找王阳明聊天,王渊主动跑去添酒作陪。

    王大爷是真的能混,才来文明书院两个月,便跟贵州文武官员以及土司成了好朋友。历史上,明年的大年初一,按察副使陆健甚至亲自陪同王阳明游览贵阳名胜。

    王渊则趁机搭顺风车,也跟贵州官员渐渐混熟,大家都将他视为子侄辈——神童之名还是有用的,文官在地方任职,特别喜欢提携神童。

    这一届的贵州官员,多少都跟刘瑾有仇。要么是被贬谪过来的,要么是明升暗降排挤来的,等到刘瑾倒台,这些官员铁定能够升迁。

    比如张贯老爷子,再过几年就是辽东巡抚,手握辽东地区的军政大权。

    (ps:关于天花佛经,并非胡乱编造。王阳明后来还把此经刊印出来,亲自作序,序言中就提到种痘:“惟??痘之种,不见经传,上古未有”。)

059【科举密卷】

    又是一日清晨。

    王阳明检查弟子的作业,对王渊说:“你的欧体基本功已足,从今日起,改练台阁体吧。”

    “好。”王渊笑着把字帖收起来。

    台阁体被认为是对书法的禁锢,但于王渊这种初学者而言,能写好一种字体就足够了,哪来的禁锢不禁锢。这玩意儿是考科举的标准字体,特别是殿试没有朱卷,不写台阁体很难考出好名次。

    王阳明对其他弟子都比较严肃,唯独喜欢捉弄王渊,此刻笑道:“正巧,为师想研读《周元公集》,城内书铺遍寻不见。你去易家的藏,用台阁体抄一部回来。”

    王渊当即答应下来,还不知道被王大爷坑了。

    《周元公集》就是周敦颐的文集,王阳明估计想深入研究《易经》,所以打算仔细品读周敦颐作品。但那玩意儿足有九卷,挺厚的一本,如果每天只抄半个时辰,够王渊誊抄一两个月的。

    宋灵儿捧着《孙子兵法》说:“先生,我已经把这本书背完了,你答应过教我兵法的。”

    王渊颇为诧异,这丫头以前读《千字文》都要睡着,如今居然能背诵整本《孙子兵法》。只知道她这段时间都在看书,还以为装模作样呢,没成想是真的就此转性了。

    王阳明想了想,说道:“我实在没有多余时间,每逢初一、十五,我单独给你开一个时辰的课。你若想做女将军,先去读《左传》吧,权当故事书看,不懂的就来问我。”

    “哦。”宋灵儿还不知《左传》是啥,否则必然头大如斗。

    二人结伴离开书房,来到院中,却见李应等人背着弓箭。

    “若虚,灵儿,打猎去!”

    李应呼朋唤友,又瞥见汤冔和叶梧,连忙喊道:“伯元,子苍,打猎去!”

    “好啊,正想活动手脚。”汤冔立即响应。

    宋灵儿认真读了两个月书,早就憋坏了,此刻心痒难耐:“那个……耽搁一天也不要紧吧,王渊,我们去也打猎。”

    “下次吧,我还要给先生誊抄《周元公集》。”王渊不想耽误时间。

    宋灵儿犹豫再三,还是没能忍住,飞快回房取出弓箭,跟着诸生前往北郊打猎。

    今天休假,李应在书院一通咋呼,居然召集了十多人。

    抄书的地方也在城北,王渊跟着他们一起出了北门,很快来到易氏万卷楼。

    易家也属于贵阳的书香大族,宣德年间出过二榜第二名进士。这是贵州自设乡试(嘉靖)之前,贵州士子所考到的最好成绩,足见易家的文化底蕴确实深厚。

    易家有自己的私塾,老师全是自家退休举人担任。而且他们专注于科举,见王阳明讲学跑偏了,没有一个易氏子弟愿意拜在王阳明门下。

    不过嘛,王阳明最近名声大噪,易家也有意结交,前几天还请王大爷去参观万卷楼。

    王阳明见到万卷楼里诸多藏书,又看到周围风景秀丽,不禁联想起自己老家,当场作诗一首:“高楼六月自生寒,沓嶂回峰拥碧兰。久客已忘非故土,此身兼喜是闲官。幽花傍晚烟初暝,深树新晴雨未乾。极目海天家万里,风尘关塞欲归难。”

    还没进入易氏庄园,就远远望见万卷楼。足足四层高,一楼设有抄书堂,其他三层全是书。

    宋家也有这样的藏,不过修在洪边祖宅,去年被叛军一把火烧掉了。

    报上王大爷姓名,王渊顺利进入庄园,对图书馆管理员说:“老先生,我叫王渊,阳明先生遣我来抄书。”

    老先生叫易珍,举人出身,官至知县,致仕之后便回乡打理图书馆。他此刻笑道:“我听族内学子说,贵州出了个神童叫王渊。可是你吗?”

    王渊回答道:“不出意外,应该是我。”

    易珍放下手中的《资治通鉴》,故意为难道:“易家藏书概不外借,便是抄书也得拿出学问来。你既是神童,不妨当场作诗一首,嗯……”他指了指那本《资治通鉴》,说道,“就以怀古为题,限一刻钟内作出。如若能够让我满意,除了四楼之外,其他楼层的书你不但能抄,还能带出去慢慢读。”

    这糟老头子坏滴很!

    估计是易家的文章底蕴冠盖贵州,易氏子弟都没能出神童,反而一个穿青蛮夷被呼为神童,这让易珍的心理极不平衡。所以才故意刁难王渊,顺便看他是否名副其实。

    王渊根本不愿进套,直接转身欲走:“既然如此,那我回去跟先生说,让他自己来作怀古诗。”

    “唉,你别走啊。”易珍连忙喊住。

    王阳明跟贵阳官员关系很好,易家也不想轻易得罪,更何况是因为抄书这点小事。

    王渊回过头来,一脸迷糊的问道:“老先生还有何事?”

    易珍激道:“你身为弟子,就不知为老师解忧?连抄书这等微末小事,也要劳烦阳明先生?”

    王渊立即怼回去:“既是微末小事,又知我代先生抄书,你这样刻意刁难,是对阳明先生有什么敌意吗?我这就回书院,把事情都跟先生说清楚。”

    “你这小子,奸滑至极,”易珍气得发笑,扔了一串钥匙出来,“上去吧。四楼不准去,其他楼层的书随便抄。”

    王渊来到二楼,发现最显眼的便是科考资料。

    从洪武年间到弘治年间的会试录,以及进士们的优秀范文,这里可谓应有尽有,只缺了少数年份而已。还有浙江、福建、湖广、江西等省的会试录,以及会试八股范文,密密麻麻堆了好几个书架。

    最近几十年,只有去年的科举范文,估计因为路途遥远,暂时还没从外地买回来。

    我草,我草,我草草草!

    难怪贵州举人名额只有十九个,易家却总是能占到两三个,人家有科考密卷啊。

    王渊突然冲下楼去,无比恭敬的作揖行礼,然后笑嘻嘻问:“老先生,刚才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算不算数?”易珍反问。

    王渊厚着脸皮说:“我若作出一首让你满意的怀古诗,今后就能随意借阅四楼以下的书籍。”

    易珍点头道:“算数啊。”

    就剩这一首了,今后再抄,也不知道该抄啥。

    王渊拿出自己带来的纸笔,没等把墨条磨匀,就迫不及待抄了一首,然后飞奔至二楼挑选科举范文。

    这小子走路带风,将墨迹未干的纸笺带落在地。易珍弯腰捡起,好奇的扫了一眼,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奇才,奇才啊,何止是神童而已。”

    《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060【神童的附带作用】

    书房中。

    王渊拿出一本书说:“先生,你要的《周元公集》。”

    王阳明正在喝药,差点把药给喷出来,质问道:“不是让你誊抄一部吗?”

    “既有现成的,为何要抄书?”王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说得好有道理,王阳明竟然无法反驳,当下又好气又好笑:“易家藏书概不外借,你怎么把书借出来了?”

    王渊想了想说:“可能是我有一颗立志向学的赤子之心,易家那位老先生被感动了,准许我可以同时借出三本书。”

    “顽皮!”

    王阳明抄起案上戒尺,轻轻敲打学生的脑袋:“说实话!”

    王渊据实相告:“易老先生让我作一首诗,我便写了一首词出来。”

    “是什么词?居然能让易家借书。”王阳明颇为惊讶。

    王渊只好把那首《临江仙》写出来。

    王阳明面对纸笺久久不语,沉默足有半刻钟,突然说:“你没有见过长江,就写‘滚滚长江东逝水’?”

    王渊回答:“我没有见过长江,但我读过《三国演义》。”

    王阳明摇头道:“这首词,不符合少年心境,你还有什么瞒着我吗?”

    此时轮到王渊沉默,好一阵才说:“三岁的时候,没有人教我识字。我阿爸捡来一本《华严经》,我当场便诵读出来,那些字仿佛刻在我脑子里。这首词也是一样,突然就涌现出来了。”

    “宿慧?”王阳明表情复杂,似乎竟然有些相信了。

    三十一岁之前,王阳明是有神论者,甚至好几次想要出家修仙修佛。

    三十一岁之后,王阳明渐渐不相信有神佛存在。直至龙场悟道,彻底转变为无神论者,认为自己的心,便是天地鬼神之主宰。

    但是,理学和心学,都不否认有生而知之者!

    甚至朱熹还把生而知之者描述为第一等人,因为天理本就存在于人们心中,生而知之者的天理与天性都未被蒙蔽。普通人的天理、天性被蒙蔽了,就要用后天的努力去清除蒙蔽,让自己的天理、天性恢复本来面目。

    王渊不再说话。

    王阳明坐在那里好半天,终于开口道:“你不要再作诗词了,容易引来一些麻烦事。”

    麻烦事很快便来了。

    只用了几天时间,那首《临江仙》就传遍贵州城。准确来讲,是传遍贵州城的文化圈子,这个圈子实在太小,根本瞒不住消息。

    便是回乡考试的科举移民,都被《临江仙》给惊艳到,一个个跑来书院想见识神童。

    王渊闭门苦读,谁都不见,每天都在阅读历届科举范文。

    “王二郎,这回恐怕推不掉,左布政使点名要见你。”小厮王祥跑来通传消息。

    王渊继续研究范文,直接拒绝:“不见!”

    又过了一日。

    刘耀祖冲进房间:“王二哥,左布政使亲自来书院了,身边还有席副宪陪同,此刻正在跟先生闲聊。这位布政使老爷为人和蔼,刚才还拉着我说话,问起你小时候的事情。”

    “那就见吧。”王渊知道躲不过去。

    ……

    贵州左布政使名叫郭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

    明代以左为尊。

    如果从右官升到左官,虽然品级没有任何变化,却属于典型的升迁调动。

    见鬼的升迁!

    郭绅很想骂娘,他本来在福建当右布政使,多滋润啊,多风光啊,突然就被升迁为贵州左布政使。

    在赴任途中,郭绅已经走到湖广边界,宣宁叛军截断驿道,他只能跑去四川绕一圈。好不容易来到贵州,屁股还没坐热呢,乖西又爆发三苗酋起义。而郭绅本人,也因为长达半年的旅途奔波,直接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

    一切都拜刘瑾所赐,郭绅的升迁调动,无非是给刘瑾党羽让路——历史上,此君明年又要升迁,连贵州都没法待下去,被升任南京太仆寺卿养老。若非刘瑾突然垮台,他肯定要老死在这个职位上。

    郭绅属于得过且过的太平官,对谁都嘻嘻哈哈。即便路上遇到平头百姓,他都能嘘寒问暖扯半天,然后回家该干啥干啥。其为政嘛,就是行节俭、修学校、兴教化,没事儿写几首诗歌,被评价为:不设城府,宽厚简朴,有长者风。

    一个字,混!

    这种混日子的官员,怎么可能冒死反对刘瑾?

    就因为他是江西人,属于南榜进士,好端端的福建肥缺被抢走,来到这鸟不拉屎的贵州。兔子急了也咬人,郭绅毅然加入抗阉大军,没事儿就上书朝廷告发贵州镇守太监。

    为啥贵州布政使和按察使,都要跟镇守太监不过去呢?

    实在是刘公公做得太绝,在正德二年的时候,逼迫内阁扩大镇守太监之职权。以前镇守太监只管地方军务,现在可以插手政务、司法和监察,相当于巡抚和都御史的集合体。

    贵州布政使已经很可怜了,居然还要被镇守太监分权,干他刘瑾的十八辈儿祖宗!

    郭绅来到贵州不足一年,本想一如既往的修学校、兴教化,结果这事儿已经被席书干完了。他只能抽空四处转悠,美名其曰体察民风,其实就是为写诗积攒素材。

    而且,郭绅特别喜欢写赞美诗,赞美当地教育搞得好,赞美当地农政搞得好。再加上他的诗写得精彩,一旦传播出去,甚至能够作为政绩考核的辅助资料——考满法与考察法并行,后者的可操作性很大。

    廉察官员巡视地方,会收集地方官员的相关信息,官声属于重点调查对象。比如地方官入了乡贤祠,便说明此人的官声很好,而豪绅往往控制着乡贤祠,这导致地方官必须巴结豪绅。

    诗歌也是其中一部分,如果官员的赞美诗,在当地士子中广为流传,廉查官员也会给调查对象打高分。

    “你便是写出《临江仙》的神童?”

    郭绅全然没有官架子,胖乎乎、笑嘻嘻的像一尊弥勒佛。他只是初次跟王渊见面,却像对待子侄一般亲切,拉着王渊的手赞叹道:“气宇轩昂,神采俊逸,果非凡俗之流!”

    王渊微笑着将手抽回,拱手道:“见过郭藩台。”又对席书说,“见过席副宪!”

    王阳明笑道:“坐吧。”

    郭绅又开始瞎扯淡:“旁人都说,贵州乃蛮夷之地。此为妄言!我来贵州不足一载,已游览诸多名胜,可称钟灵毓秀。”

    “郭藩台见解独到。”席书只能赔笑附和。

    “你们别还不相信,”郭绅指着王渊说,“有如此神童,不就证实贵州乃钟灵毓秀之地吗?”

    王阳明说:“郭藩台不要夸奖太过,年轻人容易骄傲虚浮。”

    “非也,非也,”郭绅突然朝北拱手,“我大明开国上百年,才有几个神童现世?贵州现一神童,实为圣君临朝之祥瑞!”

    我尼玛,就正德皇帝干那些事儿,还能说是圣君临朝?

    王阳明和席书瞬间无语,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郭绅直接站起来,握住王渊的双手,满脸笑容道:“小神童,我已见过你的蒙师沈慰堂。他说你三岁就能无师自通朗诵佛经,十岁只学了《三字经》,就作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方对联。可谓生而知之,天生宿慧!”

    “藩台见笑了。”王渊再次把手抽回来。

    郭绅又揽着王渊的肩膀,嘘寒问暖道:“听说你出身番寨,学业上可有困难?”

    王渊回答说:“并无困难,多谢藩台关心。”

    郭绅对王阳明、席书二人笑道:“你看,咱们这位小神童,不但天赋智慧,而且品性端正。君子固穷也!”

    说着,他让随从取来二十两纹银,亲自交到王渊手中:“你既有如此天资,今后定要努力向学,平时有什么困难,尽管来跟本官说!”

    王渊哭笑不得,收起银子道:“多谢郭藩台提携。”

    一番惺惺作态,郭绅终于跟神童扯上关系。

    他回到布政司府邸,当晚就写了五首神童诗,又连夜写出十多封信,寄给自己在各地为官的同年、同乡,还附带王渊的三首诗词和一副对联。

    反正就是吹牛逼,他郭绅在贵州发现一个神童,而且还尽心尽力给予帮助——这些,都是政绩!

    王渊的诗词和对联传播越广,郭绅的政绩就越足,反正这辈子已经绑定了。

    接下来半年,郭绅逢人便说神童,刻意为王渊造势。他也没法干别的,布政使当得太憋屈,缩起来做街道办主任还要被太监分权。

    被郭绅这么一搞,王渊的神童之名不但传遍贵州,甚至江西和两京的读书人都略有所闻。

    特别是那首《临江仙》,江南书坊印刷《三国演义》,居然开始将其印在扉页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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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介绍:
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梦回大明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梦回大明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