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4【廖纪】
张永是真动手了,谷大用见皇帝的第二天,朱英就被调往南洋提督水师。
当初皇帝让张永提督东厂,让朱英做东厂管事太监,就是为了实现互相制衡。
可张永实在太清楚皇帝了,他是这样建言的:“陛下,钱塘水师出兵南洋,又人人皆有锦衣卫身份。于制不合,有违法理,更遭文武官员反对。陛下若想称雄海外,则应立即改制!”
朱厚照问:“如何改制?”
张永陈述道:“改钱塘水师,为锦衣海卫。改浙江备倭总兵满正,为锦衣海卫都指挥使,管锦衣海卫事。再派內官提督水师,职务为掌锦衣海卫事。如此,钱塘水师就是真正的锦衣卫,不与兵部、都司牵连,陛下可随心意行事。”
朱厚照笑道:“妙哉!你说该派谁提督水师?”
张永也不明说,反问道:“陛下认为太监当中最会打仗的是谁?”
朱厚照仔细思索道:“东厂管事朱英,曾随二郎数次出征,颇得二郎用兵之精髓。”
张永附和道:“朱管事确实熟知兵事,且为陛下义子,更方便陛下控制水师。”
“那便是他了。”朱厚照立即拍板。
张永奉承道:“此乃陛下之三宝太监矣!”
朱厚照哈哈大笑,被舔得非常高兴。
就这么一番话,让皇帝放弃制衡之策。张永成功排挤掉朱英,轻松无比的完全掌控东厂,钱塘水师也变相成为大明皇家海军。
朱英整个人都懵掉了,弄死张永的心都有。
张永虽然提督东厂,可东厂具体事务,仍旧是朱英在负责。他不需要抵抗张永命令,阳奉阴违即可,东厂实际在朱英的控制之下。
堂堂的东厂话事人,就这样被扔去蛮夷之地,跟发配边疆有什么两样?
朱英心有不甘,悄悄找到王渊:“王侍郎,能否帮忙说句话,咱真不想去那劳什子南洋啊。”
王渊笑问:“你可信我?”
“自是信的,跟着王侍郎从不吃亏。”朱英拍马屁道。
王渊说道:“东厂管事有什么好?上边还有个张永管着,做事根本洒脱不起来。南洋就不一样了,万里海疆,任君驰骋,便是异国君王,也要看你的脸色。海外有无数沃土,皆可占其为私田,海外有无数金银,皆可取而用之。”
朱英苦着脸说:“可毕竟地处番邦蛮夷之地。琼岛已经够南边了,都用来流放犯人,南洋比琼岛更南面,我这跟流放万里有何区别?”
王渊安慰道:“富庶与蛮荒,不能以南北而论之。北方边境,以苦寒著称;南方琼岛,又以蛮荒闻名。这是把大明视作中心而论,但钦天监早已有定论,大地乃一圆球,中国并非世界之中心。南洋许多地方,可是富得流油。再往西至天竺,那里的土地,比大明更加肥沃,都不用精耕细作就能收获粮食。”
别的地方,朱英或许不认同,但天竺是佛教发源地,中国人还是觉得挺牛逼的。
王渊又说道:“朱兄,你去提督锦衣海卫,可在南洋挣下良田万亩、金银数以百万计,还不会遭到文官弹劾。张永已经快七十岁了,还能活得了几年?朱兄还未满四十岁,正是建功立业之壮年。陛下又极为重视南洋之事,等朱兄在海外立下大功,便可趁机调回中枢。到时候张永已经死了,朱兄的银子和良田也有了,还能继续高升,何乐而不为?”
朱英有些意动:“南洋真那么多金银?”
“只多不少,”王渊告诫道,“但有一点需要提醒朱兄。”
朱英拱手道:“王侍郎请讲。”
王渊正色道:“在南洋捞钱可以,却要用对方式方法。不得克扣水师粮饷,不得盘剥海外汉民,要银子要土地,都可向异族伸手。满正本为三岛提督,朱兄此去提督水师,满正定然心里不乐意。你不要跟他起冲突,跟他好好合作,自然能获利无数。满正的副手宁搏涛,是我的心腹爱将,有什么事情就跟他商量。”
“一定照办。”朱英真不敢乱来,海外那破地方,被人坑死了都没处喊冤。
转眼便开春了,但天气还是很冷,元宵节居然都在下雪。
朱英心不甘情不愿,但又带着些许期待,启程前往南洋提督大明皇家海军。
而内外朝堂,依旧风云诡谲。
首先是吏部尚书陆完,天官啊,不但自己下大狱,连九十老母都被抓了。这货得罪的官员太多,没人给他求情,妻女打入教坊司,他和儿子一起被流放,家产全部抄没充公。
也因为此事,满朝文武都领教到杨廷和的狠辣,竟把陆完的九十老母都收押,关进去没几天便病死在狱中。
朱元璋虽然执法严酷,但《大明律》沿袭了中国法律传统,即对老幼废疾有宽宥规定——
七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以及残疾之人,除了犯有滔天大罪,流放罪以下的都可以收赎(用钱赎罪)。
八十岁以上、十岁以下,以及严重残疾之人,便是犯有死罪,都必须上报中央,由皇帝决定死活。盗窃或伤人,可以收赎。其余较轻罪行,一律不追究刑事责任,只需承担民事赔偿。
九十岁以上、七岁以下,便是犯了死罪,都不能真的处死!
按照《大明律》的相关规定,陆完家中那位九十老母,完全可以不执行抓捕的。但杨廷和就是让人抓了,明知对方一把年纪,还是抓进大牢任其自生自灭。
这个举动挺让人寒心,陆完确实该死,但你杨廷和是不是也做得太过分了?
梁储更是吓得浑身冰冷,他跟陆完一样,都趁杨廷和丁忧而背叛。唯一的区别,陆完是背叛恩主,梁储是背叛盟友,后者之做法稀松平常。但是,杨廷和肯定会报仇的,不管谁怎样背叛他!
见识到陆完的下场,梁储跳反得更加坚定,死活不愿继续跟杨廷和混下去。
工部尚书李鐩,被锦衣卫释放。但弹劾他的奏章很多,李鐩只能主动辞职,但皇帝没有同意,继续留下来执掌工部。
工部左侍郎刘永,被贬为宝德知州。那地方不但很穷,而且挨着边境,说不定哪天就遇到蒙古大军。
兵部尚书王琼,天天被弹劾,但被内阁死保。这家伙也主动辞职,同样被皇帝留下,并且朱厚照还要死保他。但即便深受皇帝器重,他今后也别想进内阁了,换个皇帝都不可能,因为沾染的污点太大。
锦衣卫指挥薛玺、陈善,因与江彬有交,皆被下狱论处,这是李三郎的动作。
司礼监少监萧敬、御用监太监李英,全被罚去守陵,这是张永在彻底清除江彬余党。
应天府尹、广东右布政使、云南右布政使、浙江右布政使、山西按察使、福建按察使、吏部各司郎中……因为牵连陆完,被撸掉一大堆,这还只是地方变动。
接下来,朝堂争斗的重点,便是吏部尚书的继任人选。
而处在旋涡中心的,是吏部左侍郎廖纪。
杨一清力推廖纪担任吏部尚书,杨廷和却说廖纪是陆完余党。
杨一清心里直骂娘:“屁的陆完余党,廖纪明明是老子的人,好不容易扛住陆完的排挤,现在又要应付你这老贼的打击!”
杨廷和也颇为头疼,因为廖纪犹如茅坑里的石头,简直是又臭又硬。
陆完当吏部尚书的时候,无数次找廖纪的麻烦,但根本抓不住廖纪的把柄。这是一位真正的清官,后世与邱俊、海瑞并称为“南海三星”,是天下皆知的超级大清官。
这样的人如何弄倒?
杨廷和想要对廖纪动手,刚唆使言官进行弹劾,清流内部就开始表达不满了,愈发抵触杨廷和这种不择手段的行为。
历史上,杨廷和即便弄翻一大堆官员,也对廖纪束手无策。只能把廖纪扔去南京,而且还得升官给尚书职务,没过多久又被嘉靖给召回来。
更难得的是,廖纪一向对事不对人。
嘉靖让廖纪推荐官员,他推荐出的人选,大部分属于干才,且不论派系出身。既有杨一清的人,也有王琼的人,甚至有杨廷和、梁储的人,还推荐王阳明复出,只不过嘉靖不答应而已。
此时此刻,廖纪接任吏部尚书的呼声很高。而杨廷和非常无奈的发现,面对真正的清官,他完全找不到攻击弱点。
廖纪以前出任过许多肥缺,杨廷和派人去翻旧账,结果居然毫无所获,反而更加坐实廖纪的清官身份。这位老兄,在每一任职务上,竟都留下赫赫清名。
世上怎有这样的官员?
杨廷和越查越心虚,那是心中有私者,面对无私者天然的畏惧。
清官,是真的惹不起!
435【三人格局】
正德年间,廷推制度尚不完善,没有坐推、立推的区别,甚至阁臣和六部官员的廷推都没有形式差异。
而且,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参与廷推,暂时还没把科道官成堆拉进去——论品级,六科顶格了也就正七品,在正德朝没有廷推投票权。
另外,五军都督府虽然是摆设,但只要是正三品以上的武官,同样可以参与相关职务的廷推。比如兵部职务,比如地方督抚,武官也可投票,这证明文官还没彻底压倒武官。若再过几十年,便是正一品都督,都不准掺和廷推之事。
正月二十六,王渊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参与廷推,因为他以前参与都没啥话语权。
早前几日,都察院已经做好准备,将有资格当选的官员资料,做成小册子发给参与廷推的官员。这是让投票人,更加熟悉候选人,颇有些后世选举的味道。
廷推当天,本该吏部尚书主持会议。但如今吏部尚书空缺,吏部左侍郎又是候选人,干脆请来礼部尚书代为主持。
吏部文选司郎中,担任会议副主持,首先进行致辞:“吏部尚书,天官也。其位悬空,不利社稷……毛尚书,请画题。””
洋洋洒洒说一大堆,礼部尚书毛澄宣布廷推开始:“吏部尚书之选,蒋冕为正推,廖纪为陪推。”
这是确定正副候选人,并且正德年间,候选人只有两个。
从嘉靖开始,不但科道官大量参加投票,就连候选人也逐渐变多,十个候选人的情况都有发生。
当然,如果你对候选人都不满意,也可以写其他官员名字——这种情况,一般是皇帝在玩骚操作,悄悄命令大臣推荐心仪官员。并且,是皇帝和朝臣有重大矛盾的情况下,因为皇帝本身就有资格提名官员。
王渊领到一张白纸,他直接写道:“吏部左侍郎廖纪,耿介不渝,铁面无私,清誉著世,恪守臣节。天官之位,国家大器,当选奉公之人,吾意力推毛纪。”
此为“条对”,不用写得太多,而且不可以署名。
在万历皇帝瞎搞以前,廷推都是不记名投票,更不可能出现当场争吵辩论的情况。
而且,官员个个都会台阁体,混淆笔迹再容易不过,无法通过辨认字迹来确定谁给谁投票。
等所有投票者都收笔了,吏部文选司官员开始收票,吏部文选司郎中负责计票。票数结果不会公布,也不影响选举结果,因为都要拿去交给皇帝。
一般而言,皇帝该选择正候选人,再不济也要挑个副候选人,这是君主尊重大臣的体现。
但是,皇帝有时对所有候选人都不满意,于是就要进行第二次廷推。如果皇帝还不满意,那就进行第三次廷推,一直推不出来,那就皇帝亲自提名候选人!
候选人名单,由内阁拟票,递交司礼监,再由司礼监交给皇帝。
朱厚照没有立即批复,而是把王渊叫去豹房:“二郎推的是谁?”
王渊拱手道:“陛下,按照旧制,臣不得透露。”
“说吧。”朱厚照笑道。
王渊说:“廖廷陈。”
朱厚照问道:“廖纪是你的人?”
王渊连忙辩解:“廖廷陈(廖纪)升任吏部右侍郎时,吏部尚书乃是杨应宁(杨一清)杨阁老。”
朱厚照瞬间明白:“那廖纪该是杨一清的人。陆完当了好几年吏部尚书,竟没把廖纪给赶走,看来这廖纪还真有些本事。”
“陛下圣明。”王渊奉承道。
“便选廖纪吧。”朱厚照顺手用红笔进行批复。
吏部尚书的人选,就这么确定下来,最终决定权还是在皇帝手中。
就怕某人权倾朝野,候选人名单全是其心腹,搞得皇帝根本没有选择余地。
真正坏事的是万历,把廷推弄成记名投票。那简直能吵翻天,就看谁声音大,不听话的还要被打击报复,滋生了晚明时期激烈党争的土壤。
之后一个月,王渊除了给太子上课,啥事儿都不能做,因为还要推举吏部左侍郎和工部左侍郎。
杨廷和的心腹蒋冕,此时执掌制敕房和翰林院,既然吏部尚书没有争到,自然不会再去争吏部左侍郎。
杨廷和那边在搞串联,王渊、靳贵、杨一清等人也在串联。
大家争来争去,皇帝神来一笔,调广东按察使汪鋐进京,将其钦点为吏部左侍郎。
朝臣全都傻眼。
老丈人黄珂满头雾水,把王渊叫去喝酒,问道:“这汪鋐是什么情况?”
王渊笑道:“此事我有些了解,汪鋐是入了陛下法眼。他谁的心腹都不是,只因主动出击,在屯门击败佛郎机人,拆毁了弗朗机人私建的城堡。陛下一心海外扩张,汪鋐对海战知之甚深,恐怕未来会调任兵部。”
“区区一省按察使,直接提拔为吏部左侍郎,这也有些太离谱了。”黄珂摇头叹息。
虽然两个官职,都是正三品,可一个在天上,一个尚在地下。
引来满朝反对,因为荒唐至极。
但只是左侍郎,又不是尚书,皇帝还真有权力钦定,而且汪鋐也有资格担任。
估计朱厚照被朝臣吵得头疼了,突然向杨廷和抛出橄榄枝,提议把蒋冕拉进内阁。这笔政治交易,让杨廷和非常满意,朱厚照也趁机提拔心腹执掌制敕房。
那心腹是谁?
杨一清的学生乔宇,之前担任南京兵部尚书——南京文官的一号实权人物。
朝廷百官终于反应过来,这场政斗的最终获胜者,居然他娘的是正德皇帝朱厚照!
朱厚照不但提拔精通海事的汪鋐做吏部左侍郎,还顺手利用乔宇掌控制敕房和翰林院。杨廷和为了蒋冕入阁,只能硬着头皮配合皇帝,皇帝和首辅完成交易,其他大臣还有什么话说?
王渊的收获,也就保住李鐩,又推举赵璜担任工部左侍郎,相当于控制了整个工部。
至于朱英提督水师,那是张永免费赠送的。
嗯,张永开始飘了。
朱厚照把百官玩弄于鼓掌之后,再次怠政不理朝事,一切都交给张永秉笔处置。杨廷和在内阁占了一半人,又暗中勾结张永,开始疯狂提拔亲信做中层官员,对朝政的处理也全凭其心意。
甚至,两人联手阻隔内外。六部想要奏事,要么通过杨廷和,要么通过张永,否则就只能求王渊递折子。
王渊算是真正走向权力巅峰了吧,毕竟除了杨廷和、张永,现在也只有他能说上话。
436【席书回京】
王二郎仕途得意,生活却有些不顺。他很想要个女儿,可宋灵儿第二胎,又诞下一个带把的。
仨儿子了!
好在当浙江总督的时候,收养了一个女婴。之前因为年龄太小,不便南北长途行路,一直寄养在杭州的奶妈家中——古代那医疗卫生条件,成年人走远路都有危险。
如今养女已经四岁半,浙江都司李隆进京述职,在带来玉米、化身、红薯种子的同时,把养女和奶妈也一起带过来。
“宝珠,快喊爹娘。”奶妈教导说。
宝珠是养女的小名儿,这丫头怯生生的,抱着奶妈的腿躲在后边。哄了好几次,终于肯露头,细如蚊呐道:“爹爹,阿娘。”
“诶,真乖!”黄峨伸手想抱,吓得宝珠又缩回去。
奶妈尴尬道:“胆子小,玩熟了就好。”
王渊把王策、王素唤来,让他们带着宝珠玩。
小孩在一起更融洽,半个小时不到便熟了。宝珠很喜欢王策,一路追着喊“策哥哥”。王素就没那么受欢迎,他比宝珠小两个月,还得继续当弟弟。
幼子过几天便满百日,请剃头师傅来刮掉胎毛,王渊还得给儿子起大名。
想了半天,取名王澈。
只因其生于隆冬,天寒地冻。产婆接生之后,回家大雪封路,还在王宅多留了一日。澈,有通达之意,希望他今后能荡雪破冰,冲破各种困境实现人生理想。
顺便把养女的名字也起了,叫做王珲(此处读hun)。珲,美玉也,又有“军”部,暗指军营外捡到。
王珲,也就是宝珠,在家里颇受各房宠爱,因为是全家唯一的小女娃。
一日,王渊在香香房中留宿。
香香给王渊宽衣之后,犹豫道:“老爷,黄夫人和宋夫人,皆膝下有子。珲儿能不能让妾身来养?如此平时也热闹些。老爷放心,妾身一定待她视如己出。”
王渊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说:“我跟两位夫人商量一下。”
“哦。”香香挤出笑容。
王渊将这异族美女横抱而起,笑道:“想要孩子还不简单?咱们赶快生一个。”
香香俏脸绯红,突然又勾着王渊的脖子,甩出个狐媚眼神:“那老爷今晚更该勇猛一些。”
“我哪天不勇猛?”王渊质问。
香香笑道:“今晚要特别勇猛。”
丫鬟绮云已经快十五岁,竟出落得比香香更美艳。她身上带有波斯、蒙古和畏兀儿血统,棕黑色的头发天然微卷,眸子呈深灰色,睫毛老长老长,身材发育得比汉人更早,丰胸纤腰长腿能把男人的魂给勾走。
见老爷和夫人已经腻歪起来,绮云红着脸退出房间。她就守在门外候着,等里边罢战之后,还得送热水进去帮忙清洁。
翌日,王渊找到黄峨和宋灵儿,两人都同意让香香抚养宝珠。
三房虽然分开食宿,但两子一女关系好,每天都一起玩耍,三位母亲平时相处自然也和睦。
李隆带来的玉米、红薯、花生种子,都是刑泰在杭州优选出来的,同时还送来一个学生指导耕种。这学生相当于王渊的徒孙,见到祖师爷异常尊敬,带着王家的佃农悉心耕种,同时实验总结南方与北方的种植差异。
三种农作物刚刚发芽,负责陕西赈灾的席书就回京了,并且第一时间来拜访王渊。
王渊带着妻妾儿女,到大门口迎接,给足了席书面子。来到客厅之后,王渊又说:“席师,请上座!”
受到如此礼遇,席书非常高兴,忙推辞道:“不必,客随主便,若虚请先坐。”
王渊拱手坐下说:“一别多年,席师身体可好?”
“尚可,”席书感慨道,“遥想当年,若虚还是弱龄少年,转眼便已位居礼部左堂。世事变幻,未可料知,直教人唏嘘不已。还有我那两个兄弟,也多亏若虚照顾了。”
席书的两个弟弟席春、席彖,都已考中进士,都是物理学派的成员。
只不过嘛,两人没啥钻研物理之志,早就不跟同学一起做实验了。
其中,席春不但考中进士,还以庶吉士身份进翰林院,目前是从七品翰林院检讨。王渊帮忙讨了个差事,皇帝答应让席春做太子西班侍读,等太子开始学五经了,席春就能跟随太子侍读,只要不出什么意外,熬资历至少也能混成侍郎。
席彖更因王渊而改变命运,此君历史上担任户科给事中。因为劝谏武宗南巡,被贬到夷陵当判官,复职回京途中病死。这次席彖虽然也劝谏,但皇帝看在王渊的面子上,并没有进行任何责罚,反而升其为户科右给事中。
如此照顾两位弟弟,再加上师生关系,席书自然绑定在王渊这条船上。
席书突然问道:“刘耀祖现今如何?当初贵州诸生,就他读书最刻苦,简直可谓悬梁刺股。”
王渊苦笑:“但愿他明年能够中举。”
“还未中举?”席书颇为惊讶。
刘耀祖考上生员,还是席书阅卷打分,亲自给的秀才功名。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居然还是个秀才,科举之事真的没办法言说。
在席书看来,以刘耀祖的学问,搁贵州考举人也不难啊。
但就是考不上!
王阳明那些贵州学生,陈文学和叶梧学问最高,可汤冔、汤训兄弟都中进士了,陈、叶两人还在埋头苦读。这跟谁讲理去?
张璁更是被誉为浙江大儒,前后考了几十年,一把年纪了去年才考上。
聊了一番贵州旧事,王渊突然问:“席师,陕西灾情如何?”
席书摇头叹息:“我哪是去赈灾的?我就是去剿匪的!”
去年各省同时出现灾情,朝廷的钱粮根本不够赈灾。各路赈灾大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能救活多少灾民且不乱,反正到最后都成了剿匪专员。
一旦有人举事,便有无数流民景从,赈灾粮很多成了军粮,赈灾大臣带着士卒到处镇压起义。
现在论功行赏,论的不是赈灾之功,而是各路督抚的平乱之功!
王渊对此也是无奈,老天爷太狠了,封建王朝真扛不住小冰河气候。
“唉,不提也罢,”王渊说道,“席师此次回京,左佥都御史的职务应该没问题。”
席书低声道:“听说前阵子,朝堂斗得很激烈?”
王渊点头道:“杨廷和目前一家独大,他的党羽势力,占了一半内阁、小半吏部、小半户部、大半礼部、整个刑部。科道官员有一大半,都是杨党之人。而且,太监张永拿到秉笔之权,可代皇帝批红,张永与杨廷和已经勾结在一起了。”
席书目瞪口呆:“太监可代皇帝批红?这……糊涂啊!”
王渊笑道:“依我看啊,皇帝一半是真糊涂,还有一半是故意的。先给众臣树两个靶子,皇帝亲信占据要害部门,下面闹起来以后,皇帝才能趁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席书慨叹道:“君王不能太重权术。”
席书只要在京城混一阵子,便知自己的学生有多大能量。深得皇帝宠信不说,内阁有两个跟他交好,还有一个梁储也被迫向他靠拢,老丈人是户部尚书,兵部尚书王琼也有跟他结盟的意思,工部直接被他掌控了,吏部尚书廖纪也偏向他。
杨廷和那边是一个政治联盟,王渊这边同样有着政治联盟的雏形。
并且,杨廷和、张永搞得越过分,王渊的政治联盟就越稳固!
437【大家一起坏规矩】
王二郎很忙!
王家的会客厅,已快变成朝政议事厅。
年过七旬的老臣龚弘,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登门拜谒一个小年轻。
王渊热情备至,拱手道:“龚宪台请坐。”
“不敢当宪台之称,”龚弘作揖还礼,有些别扭道,“王侍郎,老朽此来别无他意,只想请君帮忙递个奏章。”
王渊问道:“不知龚宪台所奏何事?”
龚弘回答说:“老朽总督河道已有四载,而今黄河危矣。自正德初年以来,黄河不断北徙,当年所筑三道大堤,如今有两道都已不堪用。老朽想要趁水落之机,补筑一堤以备冲啮,又担心山陕诸河横发,流入河南从已决之二堤泛滥。届时,黄河水必复故道入海全河,奔腾纵横而不可治,河南、山东千里皆成泽国矣。”
“这是大事,龚宪台请畅所欲言。”王渊瞬间正视起来。
龚弘继续说道:“老朽建议,自长垣由黄陵冈抵山东阳家口,筑一道长二百余里、宽百尺、高十五尺的大堤。然后,再离此堤十里远,另筑一道相同的堤坝。如此,即便黄河泛滥冲过旧堤,也有十里地作为缓冲,不至于酿成更大祸患。等秋后水落,再修复旧堤,可形成新旧五道堤坝!”
王渊惊问:“黄河竟危险到如此地步,都等不及秋后水落再修复旧堤了?”
龚弘摇头说:“等不及。黄陵冈三道堤坝,已决二道,还有一道岌岌可危。若今年雨水充沛,黄河必定大决口,所淹百姓岂止百万计?”
王渊再问:“黄河危险至此,怎现在才想着修筑堤坝?”
龚弘苦笑道:“老朽总督河道之初,便想着要修复旧堤。可第一年陛下在边镇打仗,朝廷腾不出钱粮修复河道。第二年又遇到宁王造反,钱粮又拿去平乱了。第三年陛下南巡,京中皇贵妃理政,内阁六部斗成一团,修筑河道之事久而不决。去年陛下好不容易回京,又遇到各省大灾,朝廷更没钱整治黄河。王侍郎,真不能再拖了,仅剩的一道大堤,能扛这几年已是不易。”
王渊又问:“你给内阁递奏章了吗?”
龚弘回答说:“递了,内阁发往工部,工部已经议覆(同意)。工科、户科的言官,却出来横加阻拦,说老朽是在危言耸听,甚至暗讽老朽想借治理黄河捞银子。最后内阁批复,让老朽重新制定方案,把治河银子压到三十万两以下。”
六科言官多是些小年轻,一把手也不过正七品而已,但他们的权力却极大。
六部想要做什么事情,如果被六科集体反对,就会进入反复扯皮的状态。这是典型的以小制大,是对六部权力的监督,张居正就是靠六科彻底掌控朝堂的。
但是,六科充斥着大量愤青,也有无数人等着立功升迁,经常莫名其妙跳出来弹劾。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又阅历和能力不足,无法理解大佬们的想法,导致国家大事都被瞎耽误。
正德年间,六科和内阁一样,都还没彻底壮大,但已经有那个苗头了。
王渊把龚弘的奏章收下,没有立即前往豹房,而是找黄珂和李鐩,打听龚弘这个人的信息。
李鐩评价说:“吾与龚元之(龚弘)相比,才德皆不如也。龚元之的才能与品德,胜我十倍有余,此君可信而用之。”
黄珂则评价道:“当年龚元之若巡抚北直隶,断无刘六刘七之乱。此人,可为政,可任事,可息兵。”
嗯,根据两人的说法,大概可总结为:龚弘,字元之,政治:90,智力:80,特技:安民。
以龚弘的能力和资历,当左侍郎都够资格。但他的.asxs.太低,不是翰林院出身,连六科、六部都不沾,中试之后直接外放地方,靠着政绩一步步爬起。
但龚弘的政绩实在太漂亮,没几年就调入刑部,又因政绩获大佬器重,居然升为文选司郎中。然后就倒霉了,他因铁面无私,得罪的人太多,连大佬都保不住,被丢去地方当知府,很快一路做到参政。后来丁忧回家,干脆不当官了,在老家闲居十三年。
直至刘瑾倒台,才被李东阳启用,一直在地方打转,现在的职务是右副都御使、总督河道、兼理运河。
可惜,此人已经七十岁,王渊想用也用不了几年。
王渊随即到豹房面圣,把龚弘的奏章拿出来:“陛下,事关重大,臣不得不逾矩转达。”
朱厚照随便浏览一遍,问道:“内阁怎么说?”
王渊回答道:“内阁认为所耗银两太多,令龚御史重定节省之法。但龚御史言,黄陵冈只剩一道大堤堪用,会不会大决口全凭运气。能尽早治理,便尽早治理,否则遇到大水,漕运至少得断半年。”
“那就让户部、工部拨银子吧。”朱厚照很给王渊面子。
但是,张永、杨廷和却怒了,因为这不符合流程。
一份奏疏,不经过内阁和司礼监,居然直接递到皇帝手中,这把内阁、司礼监摆在什么位置?
王渊,破坏了朝廷制度!
科道言官,几乎群起而攻之,王渊似乎成了“江彬第二”。
一个月之后,汤训突然气呼呼来找王渊:“王侍郎,杨廷和此人公报私仇,竟欲掀起党争!”
“出什么事了?”王渊问道。
汤训解释说:“本届庶吉士提前散馆,留在翰林院的全是杨党,留在六科、六部、都察院之人,也多少与杨党有关。而我与物理学派弟子,全部被外放地方,这是连脸皮都不要了!”
杨廷和已然翻脸,报复王渊绕过内阁递奏章。
庶吉士都是未来精英,是重点培养的中枢接班人。杨廷和选择直接断根子,把贵州士子、物理门人,打一开始就排挤出朝堂,让王渊无法慢慢培植心腹。
王渊很想放声大笑,他破坏规矩递奏章,心中难免有些担忧,招来文官攻击再正常不过。
没想到,杨廷和也破坏规矩,那大家不就扯平了吗?
一般而言,庶吉士留任翰林院,比例在三成到四成左右。不能留任翰林院,也该分配做京官,扔去六部都算委屈的,做科道言官才算正常。而外放,属于特例,要么是忤逆了上官,要么是得罪了皇帝,要么是卷入了党争。
任何一个被外放的庶吉士,都属于万众瞩目的焦点,杨廷和居然把跟王渊有关联的庶吉士全部外放。
这叫什么?
党同伐异!
弹劾王渊的奏章急剧减少,弹劾杨廷和的奏章反而多起来,杨阁老这一手等于招惹所有庶吉士出身的官员。
王渊有时候觉得,杨廷和其实挺可爱的,绝非那种心机深沉之人。
438【泰州学派】
王相,字懋卿,浙江鄞县人。
历史上,此人庶吉士散馆,便授翰林院编修,仕途.asxs.非常之高。可惜跟杨慎混在一起,被忽悠着去哭门,当官四年就被嘉靖用廷杖活活打死。
非常有意思的是,这个时空的王相,居然成了物理门徒。不但无法做翰林院编修,他连京官都做不成,被杨廷和扔去当泰州知州。
“先生,此番离别,不知何日再见,”王相端端正正叩拜,挺直腰杆说,“弟子外放为官,一定爱民如子,广兴教化之功,将物理学派在泰州发扬光大!”
王渊将王相扶起来,说道:“你的学长刑泰,在杭州试种新作物,已经有些眉目了。这些新作物,都不挑土壤,且产量奇高,可利济万民。你赴任之后,可写信给刑泰,让他派学生带种子到泰州,由官府进行推广劝种。”
“谨遵先生教诲!”王相作揖道。
王渊又把一个木盒塞到学生手中,告诫道:“吾知懋卿家境贫寒,又非贪婪之人。这些银子,且拿去日用,办事也方便些,切记不可贪墨克扣。”
王相举手发誓:“弟子若做了贪官,便在泰州自尽,此生无颜再见先生!”
王相本是那种传统儒生,毕生志向乃齐家治国平天下,又兼青春热血,历史上跟杨慎混在一起很正常。但这个时空,他在宁波目睹了王渊的一系列操作,内心生出钦佩之情,殿试结束就主动加入物理学院。
王相捧着一盒子银元,退到旁边站好。
聂广又上前叩拜:“先生,弟子欲在简州办学,开一间物理学院的四川分院。不知可否?”
“开吧,”王渊温言告诫,“飞行试验小心些,别把自己给摔死了。”
“哈哈哈哈!”
屋内众人轰然大笑。
聂广就是那个插翅而飞,生生把自己摔断腿,去年成功制出滑翔器的家伙。这小子出身于京中富户,没中举以前就是物理门人,在瞎搞飞行试验的情况下,居然还能一路考上庶吉士,这次被杨廷和扔去简州做知州。
简州就是简阳,以前属于县制,正德八年才升级为州。地盘挺小的,除了州治之外,也就管着资阳一县。
聂广这个简州知州,还不如王相的泰州知州,谁让他只是三榜庶吉士呢?
至于汤训,被外放为武冈知州,更是穷乡僻壤的地方!
武冈州的管辖地盘非常大,经济文化却极为落后,而且还有个岷王盘踞在此。汤训这位二榜庶吉士,被外放到那里做官,几乎等同于发配,只因他跟王渊是同乡兼同门。
最后一个是蒋信,以前属于王阳明的弟子,中途跳槽跑来学物理,还做过杭州工商学院的校长。这次以三榜进士的身份,考取庶吉士,现被杨廷和外放为宁州知州。
遭到牵连打击的,便是这四位,全部外放知州。
普通进士只能当知县,但庶吉士被外放,至少也得是个知州。杨廷和即便再嚣张,也不敢越过这层底线,否则都不用王渊出手,清流们就会把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王渊亲自送四人离京,每人一盒银元做路费,同时叮嘱他们推广新作物。
……
却说,王相家境贫寒,赴任连个随从都没有。
若非王渊赠送一盒银元,王相只能沿途坐公车、公船。除了赶考士子之外,便是官员乘坐这种车船,也是要收取一定费用的。而且通行效率非常差,指不定就窝哪儿耽搁一两月,因为你得在驿站慢慢等着。
王相少年得志,一身才华待发,即便遭到打压,心中依旧踌躇满志。就像历史上,他跟着杨慎哭门一样,拼死也要纠正嘉靖皇帝的“错误”。
辗转来到泰州,王相风尘仆仆,身上的儒衫已经洗得发白。
泰州跟简州的情况相同,自带州治一县(海陵),兼管附属一县(如皋)。说起来是知州,就管两县地盘,只比简州富庶一些而已。
王相进了泰州城,没有立即去州衙报道,而是微服私访观察民风。
随便行走一阵,感觉肚子有些饿,王相找路边摊吃了一碗面。
突然,有人大喊:“心斋先生讲学了!”
只见数十上百人,沿途奔走相告,不但路人纷纷跟随,就连卖面的小贩都按捺不住,催促道:“这位相公,你能不能吃快点?我还要去听心斋先生讲学。”
王相顿时为之愕然,问道:“你也读过书?”
卖面小贩说:“认得几个字。”
王相更加感觉奇怪:“只认得几个字,便去听大儒讲学?”
“心斋先生讲得好,大家都爱听,”小贩带着市侩笑容,嘿嘿道,“心斋先生讲学的地方,人肯定多得很,卖面也更好卖嘛。”
“那咱们一起去。”王相捧着土陶碗,一边吃面一边往前走。
不多时来到州学门口,那里已经交通堵塞,吏员、士子、商贾、百姓……全围在那里认真听课。
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人,穿着奇装异服,戴着纸糊帽子,手拿木制笏板,声音无比洪亮地说:“我的老师阳明公,万事论心,要致良知。但我觉得吧,致良知不能只论心,更要论身。什么是身?就是安身立本!”
他指向一个听众:“你是卖糖的,每天奔波,赚钱养家,糊口妻儿,那也是在安身立本。”
他又指向一个听众:“你穿戴丝绸,又富又贵,看来是做生意的。经商赚钱,不偷不抢,只要别做奸商,那有什么可寒碜的?照样在安身立本。”
他捋胡子说:“俗话说,穷**计,富长良心。不是说穷人就坏,富人就心善,而是安身立本了,五斗米不一定能让你折腰。一个人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致良知?去年两淮大灾,人相食,良心都去哪儿了?把肚子填饱再说!”
王相站在旁边都听傻了,眼前这个讲学之人,真是师祖阳明公的弟子?
那人继续说道:“所以我讲,立心之前,先要立身,立身为本!若不能立身,那立心就是无本之木、无根之萍。怎么才能立身?首先你得有谋生的本事,你会木匠,你会种地,你会经商,你会读书……这些都是立身之本。天下芸芸众生,只有先养活自己,才能谈别的事情。若人人都能养活自己,且不伤害他人,那这大明不就国泰民安了吗?”
王相皱眉苦思,好像真是这样。
若人人得其活,又不伤及旁人,则万民皆得其活,则国泰民安、社稷稳固也!
那人朗声道:“所以,立身才可立心,立心才可安天下。人人皆可立身,则人人皆可安天下!读书人经常讲‘圣人之道’,什么是‘道’?道就是民用,就是民事,百姓日用即为道。我饿了要吃饭,粮食是道,耕种是道;我冷了要穿衣,布帛是道,纺织是道;我要出远门,车船是道,工匠是道。吃穿用度,是道之本源,是最基本的道,也是最大的道!不让人吃饱,不让人穿暖,就是最大的不讲道理!”
“说得好!”
数千听众轰然喝彩。
王相仿佛被闪电给击中,他出身贫寒,幼时吃饭都困难,能读书全靠运气好,一路都遇到好心人帮助。他觉得眼前此人,讲得太有道理了,吃穿用度就是最大的“道”,谁能让万民吃饱穿暖,不就能成为当世圣人吗?
这番理论,再跟物理学相结合,简直能完美搭配起来。
物理学研究的那些东西,最大的用途,就是让人吃饱穿暖!
王相一直听到傍晚,等众人都散去了,他才上前拱手说:“在下王相,字懋卿,敢问先生尊讳?”
那人也不客气,拱手说:“王艮,字汝止,号心斋。”
王相问道:“心斋先生是阳明公的弟子?”
王艮笑道:“正是。不过嘛,吾师之学有些毛病,做弟子的自当帮他纠正一下。”
王相说道:“在下是阳明公的再传弟子,论起辈份来,当唤先生一声师叔。”
“你的老师是谁?”王艮问道。
王相回答:“礼部左侍郎,若虚公是也。”
“王若虚?”王艮拍手大笑,“那正好,咱们好生聊聊,我最近正在学物理呢。他那套新算学,着实方便得很,很多时候都不用再敲算盘了。”
王艮此人,没有功名,他就是个灶户,世世代代为朝廷烧盐。
七岁读书,家贫辍学,随父兄烧盐。
穷**计嘛,父兄开始做私盐贩子,他也跟着一路贩盐为生。十九岁时经商至山东,发神经跑去拜孔庙,对着孔子像思考:“夫子是人,我也是人,我努力读书也能做圣人!”
于是,王艮开始自学,走哪儿都带本书,一有空就拿出来经商到某个地方,便去拜会当地大儒,不但学问渊博起来,而且还发展成大商人。
王阳明在江西剿匪时,王艮慕名拜访,并正式拜入心学门下。但他的学问,其实早已自成一派,只想在王阳明那里得到补充完善,几乎每次跟王阳明辩论都会争吵,索性自个儿回老家泰州聚众讲学。
这便是,阳明心学之泰州学派!
泰州学派讲究“立身”,而非“立心”,其实就是典型的“民本”思想。
王相和王艮在泰州相遇,立即产生化学效应。阳明心学门下的物理学派和泰州学派,开始互相汲取营养,虽没有彻底合流,却是诸多心学流派当中最亲近的。
439【南苑猎场】
豹房在西苑,猎场在南苑。
南苑即后世南海子公园一带,离北京城足有二三十里,在明朝属于大明皇家狩猎场。
“驾!”
朱厚照策马狂奔,身后跟着王渊、朱林、沈周、李琮等人。皇贵妃亦在,还有宋灵儿凑热闹,可惜黄峨实在不会骑马射箭,今天只能在家读书带孩子。
已有侍卫骑马赶来猎物,一头麋鹿惊慌蹿出林子,距离众人只有数十步远。
朱厚照笑道:“二郎,那头四不像,只准射它的眼睛。可能做到?”
王渊伏低身体,打马越过皇帝,挽弓搭箭瞄准。
咻!
只见麋鹿头部中箭,因惯性往前翻滚,然后便躺在那里不动了。
袁达冲过去查看,兴奋大喊道:“陛下,此箭只中眼睛,并未伤及皮毛!”
朱厚照纵马奔去,赞道:“二郎果真神射。”
袁达已经从武学毕业,正好遇到江彬失势,新军将官也随之进行调整。袁二早有累累战功在身,又因应州之战得到皇帝信任,直接被授予正四品指挥佥事,估计今后要跟着朱厚照外出打仗。
又有一只雉鸡被惊出,朱厚照回头笑言:“盼盼可猎此物乎?”
“臣妾试试。”
皇贵妃打马追去,宋灵儿也连忙跟上,临时兼任皇贵妃的保镖。
皇贵妃的剑术极好,马术也不错,步射手艺同样高明。可惜,跑马骑射就有些抓瞎了,那一箭射出去,擦着野鸡头皮飞过,差点把猎物给吓死。
连放几箭,皇贵妃已然晋升为描边大师。
“哈哈哈,”朱厚照幸灾乐祸,又对宋灵儿说,“宋大将军,你来试试。”
“宋大将军”是皇帝对宋灵儿的戏称,宋灵儿从小就骑射捕猎,这玩意儿在她眼里就是游戏。只见她一箭射出,野鸡扑腾两下便死了,实在没啥挑战性可言。
朱厚照赞许道:“好箭术,真想令你带兵打仗,做我大明朝的女将军。朝中的大头巾们,肯定气得吹胡子瞪眼,到时候就有好戏可看了。”
宋灵儿笑着说:“贵州再有乱子,陛下就可让我回去带兵平定。”
“那就说定了。”朱厚照就喜欢破坏规矩。
狩猎一阵,已是正午。
朱厚照让太监架炉玩烧烤,王渊也派人抬来一个大锅,丢进去一堆玉米棒子烹煮。
“此为何物?”朱厚照问。
王渊解释道:“佛郎机前任总督是聪明人,想跟大明搞好关系做生意。我便答应他,若能送来新作物的种子,便答应带他北上见陛下。此物,我称之为‘玉米’,原产于极东之大岛。不择土地,产量极高,可为主食。”
“可为主食?”皇贵妃惊讶道。
王渊点头说:“可磨面制饼,也可熬煮做粥。但吃起来,口感比麦子、大米更差,有钱人多半不喜,可以算是穷人的救命粮。”
皇贵妃赞许道:“能救命足矣,该当推种各省。”
朱厚照也说:“快快推种,粮食多了,朕才好带兵打仗。”
王渊解释道:“种子还是太少,臣在北京试种,臣的学生在杭州试种。这次外放的四位庶吉士,也会在各自辖地试种,还要再过几年才能大范围推广。”
已经半年不理朝政的朱厚照,突然说道:“仓场尚书侯观,年迈体弱多病,今年已三次请辞。二郎可有合适的人,推荐来继任仓场尚书?”
仓场尚书,全称叫做“总督仓场户部尚书”。
虽然品级和俸禄等同于尚书,但并非真正的户部尚书,只能负责督理仓场,不得插手户部事务。
究其原因,是此缺实在太肥,权责实在太大,到了必须特设职务的地步。
偶尔也有仓场侍郎,即总督仓场户部侍郎。王渊的老丈人黄珂就当过,挂户部右侍郎的头衔,总督北京和通州的仓库。当时王渊训练新兵,还跑去跟黄珂闹过饷。
仓场尚书侯观,是李东阳留下的人。虽然尽量配合皇帝打仗,但又属于清流中人,偶尔也会闹别扭,比如当初联合石玠卡皇帝的军粮。
朱厚照这是打算出手了,一旦他掌控仓场尚书(或仓场侍郎),打仗时就能绕开户部,直接找仓场总督要粮出兵。
“陛下,又欲亲征?”王渊猜测问。
朱厚照说:“辽东女真,欺人太甚,今年已在开原多次掠杀市人。”
王渊对此非常无语,开原那边有边境互市。也就一些女真,跑到市场上杀人抢劫,连侵略边境都算不上,只是外籍人员在中国犯下刑事案件,够得着惹来大明皇帝御驾亲征?
朱厚照这家伙,纯粹是在京城腻歪了,想要过过打仗的瘾而已。
皇贵妃一脸无奈,显然已经劝过,但怎么劝谏都无效。
王渊说道:“陛下既然让臣推荐人选,那臣就不避嫌了。左佥都御史席书,可为户部右侍郎,总督仓场。”
“他会劝朕别去打仗吗?”朱厚照问道。
王渊笑道:“肯定会,但兵粮照发。”
朱厚照非常满意:“能发兵粮便可,让他随便劝谏,多给朝臣们做做样子。”
所以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席书前阵子刚升左佥都御史,现在又要再次升迁了。别看只是户部右侍郎,但作为仓场侍郎,可以不对户部尚书负责,只对皇帝和内阁负责,在六部当中拥有超然地位。
朱厚照又问:“二郎去不去?”
“辽东?”王渊道。
“是啊,你我君臣再度携手,必定杀得辽东女真不敢犯边!”朱厚照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飞去辽东。
王渊说道:“陛下若欲亲征,最好别劳动大军,因为户部真缺粮食。辽东女真也弱得很,有五千骑兵便可出兵,而且还要早去早回,可别拖到冬天把士卒战马给冻死。”
“此言有理。”朱厚照也被这两年的寒冬给整怕了。
其实,正德十五年,已是明代中期的低温极限。
从今年开始,气温就会逐渐回暖,再过几年还会快速回升,到时候日子将会好过许多——也即是说,嘉靖当皇帝的第一年,平均气温就在开始抬升了。
只不过嘛,现在没有嘉靖,只有正德十六年、正德十七年、正德十八年……
朱厚照想要御驾亲征,王渊非但不劝阻,还主动帮忙制定出兵计划。这要是让朝臣知道了,肯定又是一番弹劾,彻底认定他佞臣的身份。
但既然劝不住,为何不提前做好军事部署?
过不多时,玉米煮好了。
捞出来凉了一会儿,王渊笑道:“陛下,娘娘,请尝尝。”
朱厚照捧着玉米棒子啃了一口,舌头都差点吞下去,瞪大眼睛说:“唔,此味甘美,二郎怎说不好吃?你拿些种子出来,朕让皇庄也种上。这玉米,必须推种于天下!”
一大锅水煮嫩玉米,轻轻松松被消灭干净,皇帝的随员们都生出心思,想在王二郎那里弄点种子回去。
王渊笑道:“陛下若是喜欢,改天臣再进献烤红薯和炒花生。”
440【辽东】
正德十六年九月,左佥都御史席书,擢升户部右侍郎,负责总督仓场。
随即,朱厚照御驾亲征,率三千营出关往辽东。
朝臣获知皇帝又跑了,居然习以为常,只催促王渊赶紧追去随驾。甚至,杨廷和都这样做,明知王渊很可能再立战功,但依旧希望能保住皇帝平安。
皇帝若死,对杨廷和没啥好处。
因为如今是有太子的,朱厚照驾崩之后,太子理所当然继位。届时,就将出现两个太后,一个是夏太后(夏皇后),一个是顾太后(皇贵妃)。夏太后的存在感太低,且不是朱载堻生母,多半要被顾太后掌控权柄。
顾太后(皇贵妃)又跟王渊关系密切,内外配合之下,很容易把张永、杨廷和给干翻。
张永、杨廷和二人,希望皇帝能长命百岁,至少在弄倒王渊之前别死掉。
同样,王渊也不想看到皇帝早死。因为他自己资历太浅,年纪轻轻难以服众,很多事情短时间之内做不成。
众望所归,王二出京!
很会办事的张慕,已经来到京城听用。年初之时,养女和新作物进京,便是张慕负责一路照看的。
王渊这次前往辽东,除了有张慕随行,另外还带了几个弟子。
朱厚照跑得很快,毕竟全骑兵队伍。晚走了几天时间,王渊一路赶到广宁,皇帝居然还在前面,怕是要到海州(即鞍山海城)才能追上。
后世的盘山县,如今只是一个驿站,名字就叫做盘山驿。
不过因为地处交通要道,人口渐渐多起来,也可以称之为盘山镇。
王渊没去官方驿站,而是来到镇上唯一的客栈。吩咐张慕去喂马刷毛,自己跟弟子开始吃饭填肚子,同时偷听其他食客的对话。
一个行商说:“唉,这辽东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另一个行商喝酒吐槽:“还不是南方开海给闹的?如今东北的货物,可走盖州、复州、金州装船,陆路生意恐怕做不下去啦。曹兄可有海上门路?”
之前那行商说:“我若有海路可走,还犯得着在这儿跟你喝酒?”
另一个行商说:“盖州去年地龙翻身,又要包赔子粒,被太监搞得没法活了。我听说啊,非但军士逃得精光,指挥使、千户都跑了!朝廷肯定要移民充实盖州,你我可以合伙做买卖,去盖州那边碰碰运气。曹兄不是有李千户的门道吗?李千户离盖州近,说不定就被调去那边了。”
“着啊,便去盖州看看!”之前那行商大喜。
东北以前也有海上走私,但规模非常小。自从王渊开海之后,海商就变得大胆起来,居然打起了东北的主意。金州中卫左千户所(旅顺口),几乎成了东北海上走私基地。
而且,那里(旅顺口)还有造船厂,永乐年间造过八百料以上的大船——甚至有水师存在,金州卫设立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防备海上倭寇。
如今,金州卫指挥使,伙同麾下各千户,整天忙着走私大业。他们悄悄扩建造船厂,方便走私商船停靠修补,顺便跟这些船队搞贸易。
至于盖州地震,真如那商人所说,情况已经非常严重。
指挥使、千户以下武官,扔掉印信逃跑三十多个。连当官的都活不下去,普通士卒就更别提了,好几个卫所逃得干干净净。
太监干的好事儿!
明代军屯,一部分留为己用,一部分上交卫所,一部分上交国库。
上交那部分,谓之“屯田子粒”,而且实行“包赔制”。即遇到水旱蝗灾,粮食收成不好,朝廷让军官包赔,军官让士卒包赔,赔不起就只能选择逃亡。
盖州估计早被太监霍霍得不轻,去年又遇到大地震,接着又是雪灾和旱灾。太监还勒令包赔子粒,士卒扛不住先跑了,军官扛不住也跟着跑了。
堂堂盖州卫指挥使,正三品武官,居然交不起粮税逃跑了。你能信?你敢信?
嗯,也可能是士卒将官跑光了,指挥使怕担责任掉脑袋,干脆丢下将印一走了之。
王渊走到邻桌,抱拳道:“在下王猛,顺天府生员,与诸位同窗游学各地,这次打算去辽东领略东北山川。可否并桌一叙?”
“王相公请坐。”两个商人非常热情。
让店伙计把桌子并到一起,王渊又加了两个菜、一壶酒,主动帮忙倒酒道:“敢问两位尊讳?”
“不敢当,”其中一个商人说,“在下姓刘,刘竟成。这位是曹兄,曹贵。”
王渊笑道:“原来是刘兄和曹兄,刚才听说盖州之事,那里的军士真跑完了?”
“可不是嘛,”刘竟成感慨道,“连续几年遭灾,谁扛得住啊。更倒霉的是,辽东镇守太监,与那盖州卫指挥使有私仇。是上辈人结下的仇怨,这回算是逮着一起报了,可怜整个盖州军士跟着遭殃。”
“原来如此,”王渊又问,“两位做什么生意的?”
曹贵说:“运些皮草、药材入关,小买卖,不值一提。”
刘竟成说:“我在辽东弄了几百亩地,专门种粮食,顺便也倒腾些货物。”
“大生意啊。”王渊说。
“小买卖,小买卖。”刘竟成谦虚道。
军屯制度衰败之后,屯田大量抛荒,于是朝廷招商垦荒,只要种足了粮食卖给朝廷,就能获得相应数量的盐引。
这种做法很先进,但在北边也败坏了,反而在东北商屯种粮还能赚钱。
辽东土地真的肥沃,在永乐朝时,辽东根本不需中央拨款。自己供应粮草绰绰有余,不但上交中央,还要负责支援奴儿干都司的粮草。这里还有三大铁厂,自己造枪造炮,又能自己造船和产盐,可谓一方福地!
用一位明朝大臣的原话来说,辽东“田人富谷,泽人富鲜,山人富材,海人富货,其得易,其价廉,民便利之。”
搞成现在这副模样,纯粹是体制给闹的。
整个辽东实行军管,大部分汉民都是士兵(或士兵家属)。发展到现在,士兵几乎成为农奴,宁愿逃进山中当野人,都不愿世世代代给朝廷种田。
辽东的败坏,比其他边镇更甚!
因为其他边镇,土地相对贫瘠,而且面临蒙古压力,太监、武官再怎么贪腐,都还不敢搞得太过分。而辽东呢,只需面对朵颜三卫和女真,这些敌人都是不成气候的弱鸡。再加上土地肥沃、财货丰厚,太监和武官简直往死里贪。
满清能够做大,别怨什么小冰河,也别怨什么东林党,归根结底的核心问题在于武官!
自成化犁庭之后,辽东武官就“死”于安乐。因为没啥外部压力,疯狂剥削治下士卒,军屯抛荒面积逐年递增,史书里到处都有“某某役使军士”的记载。
啥叫役使军士?就是把士卒当奴仆使唤,别的地方顶多役使几十上百,辽东这边动辄就是役使上千,甚至是数千!
这才明代中期啊,辽东的太监和武官,就敢几千几千的把士兵变成农奴!
大明最终在辽东爆雷,有着多方面、深层次的原因。
441【黑店】
盘山驿往前,便是沙岭驿。
这地方连客栈都没有,只能住在驿站,王渊故意隐瞒了官身。
并非微服私访,也不是想扮猪装逼,纯粹是给驿站工作人员减轻负担。
大明驿站官吏,属于官方编制,由朝廷发放俸禄。但驿站的招待费,却由地方财政承担,全都得摊在老百姓头上。
朱元璋那会儿便规定,只有身负国家要事,才能在驿站免费吃住。可到了明代中期,只要把官牒亮出来,就能免费白吃白喝白住,驿站那点经费哪受得了?
就拿大旅行家徐霞客来说,这货自己没当官,却借来朋友的官牒。旅行途中,一路住驿站,吃的全是霸王餐。
“啪!”
一块银元扔桌上,王渊喊道:“弄些饭菜,再准备热水,给马儿来点豆饼。”
“诶,几位里边请。”驿卒大喜。
驿卒名叫马恩,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马方,一个叫马怀,浑家负责煮饭做菜。
一家子忙活开来,很快端上热菜。
王渊随口问道:“这里没驿丞?”
马恩笑答:“辽东苦寒,驿丞不多,都是驿卒招待。”
“你是官卒?”王渊问。
马恩答道:“官卒,祖上是山东人,永乐朝那会儿过来的。”
驿卒有三种,一种官方任命,一种承包干事,一种被迫服役。
油水充足的驿站,可承包给私人。
无钱可赚的驿站,做驿卒就是服役,还得自己往里贴钱。
至于辽东各驿站,大部分由朝廷指派,九成以上属于流放罪犯。朝廷给罪犯五亩地,就在驿站附近耕种,顺便得把驿站给打理好。
辽东那些军屯士兵,也有很多是流放罪犯。
王渊又问:“日子过得如何?”
马恩回答:“勉强度日。官爷来得少,还能过下去,官爷若是多,那就不好说了。看几位的打扮,可是哪家相公?”
王渊笑道:“我们是顺天府的生员,来辽东游学长见识。”
“原来都是秀才相公,草民给相公们磕头了。”马恩立即跪下。
王渊说道:“不必如此,请起吧。”
这家人很快退下,王渊自与随从、弟子们吃饭。
张慕低声说:“老爷,有些不对劲。”
王渊笑问:“有何不对?”
张慕以前是杭州混混头子,经常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他正色道:“此人面相老实,眼睛却贼得很,先是盯着咱们的行囊,复又盯着咱们的兵刃。”
“还是黑店不成?”随行弟子王崇冷笑。
王崇是浙江人,今年二十七岁,父亲早逝(死时担任给事中)。历史上,他会试考了第二名,殿试文章太离谱,只能沦为三榜进士。
为啥离谱?
因为他读国子监时,拜入湛若水门下,信奉甘泉心学那套,而且主张改革弊政。
此人最大的功绩,便是策划并促成“俺答封贡”,彻底平定山西边患。直至明朝灭亡,山西都不再出大乱子,为隆庆朝廷省下70%的军费。
王渊在杭州当官,只收了一个学生,那便是眼前的王崇。即便王渊不收,王崇也会拜湛若水为师,反正左右都要修习心学。
张慕说:“还是小心为上。”
王崇拍拍佩剑:“若敢来,杀了便是!”
历史上的王崇,边将们一个个畏敌不前,他这文官却敢带兵主动出击。屈屈黑店,算个屁啊!
另一个弟子费渊笑道:“吾刀亦快哉。”
费渊,祖籍浙江慈溪,随父客籍北京求学,他爹现在是大理寺左寺丞。这货自己拜入物理门下,他爹干脆跟着投靠过来,算是王渊在大理寺打下的一颗钉子。
能被王渊带着来辽东的弟子,肯定武艺要及格。
不会提刀砍人的儒生,就不是真正优秀的儒生。不会打架斗殴的物理门徒,也不是合格的物理学生,跟着王渊就要学会以“理”服人!
半夜。
驿卒马恩抄着尖刀,低声问道:“可曾睡了?”
浑家回答:“都睡熟了。”
马恩兴奋道:“骑的全是好马,定为富家子。只那几匹马,就值老鼻子钱了,把老大、老二都叫醒了做事。”
全家出动,只为杀人越货。
老大马方说:“这些富家子,身上都带兵器,恐怕不易对付。”
老二马怀笑道:“他们是书生,来辽东游啥学的。书生也能打架?带兵器做做样子罢了。”
马恩指挥说:“两间房,我跟你们娘,对付左边那间,你们对付右边那间。这票干好了,就给你们讨媳妇儿,再买他几十上百亩地!”
马恩把刀子插进门缝,轻轻撇开门闩,蹑手蹑脚走入房中。他老婆也拿着刀,亦步亦趋跟上,悄悄摸向床边。
黑暗中,突然亮起火星,火星又变成火苗。
却是王渊吹燃火折子,慢悠悠在点灯,惊得这对贼夫妻当场愣住。
灯火如豆,照亮客房。
王渊笑问:“两位这是来端洗脚水?明日再来拿去倒掉也不迟。”
跟王渊同屋的,还有三个弟子,此时纷纷从床上坐起。
马恩连忙收刀藏到身后,赔笑道:“对,我是来端洗脚水的,打扰诸位相公休息了。你们继续睡,我……我立刻就走。”
“啊!”
隔壁突然传来惨叫声,马恩夫妇脸色煞白,那是他们大儿子的声音。
王渊用刀挑灯,屋内更加明亮,笑道:“既然来了,就留下聊聊吧。”
“相公饶命!”
马恩噗通一声跪下,已经吓得心惊胆战。
那么老长的马刀(龙雀刀),王渊不费吹灰之力拿起,而且还能用来挑拨灯芯。这臂力,这控制力,绝对是用刀的高手,马恩哪还敢冲过去行凶?
不多时,两人的儿子,全被押过来,其中一个已经失血过多而晕倒。
“你们升为驿卒,却把驿站当黑店,”王渊质问道,“这事儿干多久了?”
马恩连说:“第一回,第一回!”
王渊敲敲桌子,张慕挥刀一砍,斩下马恩小儿子的一根手指,疼得这货哭爹喊娘哇哇大叫。
马恩只能禀明实情:“第五回。”
王渊又问:“杀了多少人?”
马恩吞吞吐吐道:“十……十四个。”
浑家跪地大呼:“相公饶命,我们也是过不下去了。朝廷让咱们世代做驿卒,可拿官牒白吃白喝的越来越多。本地官府又不肯贴银子,去年朝廷给的十多亩地,也都被军官霸占去了。咱们有啥法?不杀人劫财,就没银子招待过往官差,迟早要被朝廷问罪。左右是个死,总得搏一搏!”
“放屁!”
王渊大怒:“招待不了官差,能判你们什么罪?你们祖上,本就是发配辽东流犯,便是再被发配,能流放到哪里去?”
马恩哭丧着脸:“能一直做驿卒,总比充军做军户强。军户命太贱,祖祖辈辈都翻不得身,我们宁愿在这杀人越货。”
王渊默然,弟子们也不说话。
良久,王渊一声长叹:“唉,无论如何,既有十多条人命,那就绝不可能轻饶。都杀了吧,留下一张字条,把事情给说清楚,让后来的旅者去报官。”
这辽东,化外之地,不比贵州好到哪里去。
442【势家】
鞍山驿,东北数里,河边皆良田。
王渊骑马过桥之时,突然停下,对正在收高粱的老农说:“这位老丈,吾等乃顺天士子,此番前来辽东游学。可否讨口水喝?”
“田埂边上,相公自取去。”老农顺手一指。
王渊踱步过去,发现一个瓦罐,遂装模作样喝水,随口攀谈:“今年收成不错啊。”
老农嘀咕道:“收粮再多,也不是我的。”
王渊趁机发问:“这是谁家田地?”
“屈家,”老农指向四周,“方圆一二十里地,都是屈家的。我以前也是兵丁,祖上分得十五亩地。屯田子粒交不起,只能把地卖了,给屈家佃耕过日子。”
王渊又问:“屈家是当官的吗?”
老农答道:“以前是商人,后来做了指挥使。”
正统年间,辽东告急,朝廷兵力不足。
于是皇帝颁布诏书,令辽东民间募集勇士,能聚兵万人的授指挥使,能聚兵千人的授千户……以此类推,拉十个人当兵就能当小旗。景泰、弘治两朝,同样经常在辽东“募兵”,只因军户逃亡现象太严重。
辽阳首富屈勒七,正统朝聚兵上万,实授指挥使,家族延续至今,在鞍山这边田产最多。
王渊骑着马儿过桥,径往辽阳而去,不时停顿跟本地人闲聊。
靠近辽阳之后,通过打听土地归属权,就知道这地方是谁做主——全是韩家、崔家和马家的土地!
现任辽东总兵叫韩玺,父亲曾任辽中卫参将,爷爷曾任辽东副总兵,他两个儿子全是五品以上武官。
辽东副总兵叫崔贤,父亲曾是开原参将,爷爷曾任辽东都司。
马家的始祖叫马云,官至一品都督,是第一任辽东都司。马氏早已开枝散叶,辽东各地都有族人,且担任多个卫所的主官。
就王渊随口打听的情况来推算,辽阳附近的官方屯田,至少已被侵占六成以上!
弟子王崇叹息道:“这辽东,积弊已深,迟早要出大事。”
王渊沉声说:“世袭武官已成势,难怪历任督抚,皆称辽东大族为‘势家’、‘势族’。”
王崇说道:“有权、有财、有粮、有兵、有地,确已为‘势家’。”
权、财、兵、粮、地,凡此五类者,得一便可称大族。
辽东武将家族,把这五类占全了,而且还是特么世袭的!
它跟土司不同,土司受朝廷猜忌,历朝都被提防打压。
也跟别地武将不同,各边镇皆有州县,兵民混杂共同生存——在辽东却只有卫所,你要么做军户、匠户、灶户,要么就滚出去当流民野人,根本就没有正常的民户!
从理论上讲,辽东武将势家,可以把这里的所有汉人,全都发展成自己的农奴!
辽东困局,不在外,而在内。
即便王渊弄死努尔哈赤的祖宗,也可能出现努尔哈绿、努尔哈白。没了黄台吉,还有黑台吉、紫台吉、青台吉。
王渊问道:“仲德,你认为该如何解决辽东隐患?”
王崇苦思良久,都看到辽阳城了,才回答道:“开府,立州,设县!”
王渊欣慰赞许:“仲德有良相之才,他日必定入阁辅君!”
听到王渊如此夸奖,其他弟子都惊讶羡慕。
王崇拱手道:“先生谬赞了。”
王渊摇头说:“并非过誉。辽东就如仲德所言,便能彻底改革兵制,也不可能解决实质问题,必须开府立州设县才行。否则,辽东子民,难沐王化,世代都尊武官势族为主。”
弟子费渊插话道:“在辽东开府设县,恐怕有些不切实际。”
王渊分析说:“必须先收回朵颜三卫之地,至少要收复大宁城才行。大宁一复,辽东外敌就少了一半,届时开府立县就能慢慢做了。”
“先生所言极是。”王崇拜服。
王崇所说的开府设县,跟在云贵改土归流有本质区别。
辽东的主要城市和地区,汉民数量早就足够立州设县了。之所以迟迟不动,一因祖制,二因外敌,三因武将家族已经成势。
所以,必须收复大宁城,解决最严重的外患。
接着,在靠近河北的地区,慢慢设县延伸过去。
最后,就是提兵打仗,镇压想要反叛的武将势家。
历史上,嘉靖年间,御史吕经想要整顿辽东。他都没说撤卫设县的事儿,只想收回官方牧场,消减军队余丁(实为释放农奴),结果就酿成辽东兵变。
那些武将指使士卒哗变,殴打官吏,拆毁衙门,烧掉册籍。右副都御使兼辽东巡抚吕经,被抓起来脱掉衣服侮辱,殴打之后关在辽东都司府邸。武将们又勾结镇守太监,罗织罪名陷害吕经,成功搞得这位御史流放充军。
王渊若想改革辽东弊政,就必须得到皇帝授权,谁敢玩兵变直接武力镇压!
而且,还必须掌控兵部,因为辽东“全民皆兵”。一旦撤卫设县,就等于从兵部手里夺权,兵部尚书会直接炸锅的。
师徒闲聊之间,已经来到辽阳城下。
辽阳此时属于整个东北的统治核心,城方二十二里,城高三丈三尺,护城河深一丈五尺。
“路引!”
估计是皇帝住在城内,城门检查比较严格。
王渊拿出自己的官牒,守军一看是礼部左侍郎,在迎他进门的同时连忙跑去通报消息。
不多时,辽东都指挥使王孝忠、御马监少监朱林,带着随从一起赶来迎接。
“拜见王侍郎!”二人拱手问候。
王渊略作回礼,问道:“陛下可在辽阳?”
朱林答道:“就在辽东都司,三千营亦在城中驻扎。”
王孝忠表现得十分谦卑,矮身说道:“王侍郎请。”
辽东都指挥使王孝忠,是辽东最高军政长官,但不能直接统兵打仗,统兵权握在辽东总兵韩玺手里。
这一届辽东主官,全是本地人!
都指挥王孝忠的军籍在定辽后卫,即家住辽阳城北。总兵韩玺的军籍在定辽中卫,即家住辽阳城中。
这是极不负责任的人事任命,两人也没啥赫赫战功,全靠家势、人脉和贿赂。他们这样执掌辽东,整天想的并非练兵御敌,而是如何侵占更多屯田、役使更多军士、提拔更多族人。
王渊一边骑马而行,一边观察城内情况,随口问道:“韩总兵呢?”
王孝忠回答:“韩总兵年事已高,去年冬天太冷,病倒之后就不太利索,因此今天没来迎接王侍郎。”
王渊微笑不语。
辽东总兵,该换人了。
如果真是年迈体衰,哪还留着做什么?如果存心摆谱,那就更要换掉,说明韩家已经势大难制!
443【兵指西建州】
朱厚照正在辽阳聚兵,命令附近各卫所,调派骑兵前来会师出征。
王渊拜见皇帝之后,立即召见分巡道蔡天佑。
辽东没有设立按察司,分巡道便充当按察使的作用,负责巡查辽东各地的政治、司法等情况。
蔡天佑已经快五十岁,六科言官出身,如果游戏属性化,那他的特技应该是“赈灾”、“造田”。
“辽东总兵韩玺真病了?”王渊问道。
蔡天佑说:“真病了,估计命不久矣。”
王渊又问:“盖州什么情况?”
蔡天佑说:“镇守太监于喜,跟盖州卫指挥使有私仇。盖州历经地震、雪灾、旱灾,军士皆逃严重,而太监横加逼迫,盖州指挥使亦逃亡不知所踪。数日之前,朝廷已有批复,革去于喜镇守太监之职,改派尚衣监王召为辽东镇守太监。”
“尚衣监?”王渊立即警醒,问道,“被革职的于喜,以前是哪个监的?”
蔡天佑说:“御马监,已在辽阳任职三年。”
王渊瞬间明白过来,公报私仇被革职的于喜,以前多半是江彬的人,现在变成谷大用的人。张永趁机发难,把辽东镇守太监换成心腹王召,算是内府的斗争波及到了辽东地区。
蔡天佑又说:“分守太监、监枪太监也换了。”
镇守太监居辽阳,分守太监居开原,这是辽东权力最大的两个太监。另有监枪太监,主持火铳、火炮的铸造使用。
现在,辽东三大太监,全变成了张永的人。
蔡天佑痛心疾首道:“非但盖州大灾,辽东各地皆有大灾。我欲组织流民到盖州,恢复耕种,围圩垦荒。可惜辽东没有民户,就算开荒再多,也迟早被武官侵占。”
蔡天佑此人,不属于任何派系。
最初担任吏科给事中,职业喷子一个。因为喷得太狠,做不成京官,被丢到福建当按察佥事。转任山东的时候,刘六刘七之乱已平,他搞战后重建政绩卓著,一路升迁为辽东分巡道。
历史上,蔡天佑分巡辽东仅几年时间,就在辽东沿海开辟圩田数万倾,并且赈济了无数辽东灾民。
王渊问道:“辽东马政如何?”
蔡天佑说:“糜烂不堪,几近于废。吾知王侍郎欲革新社稷,改革辽东马政,当为重中之重!”
辽东地广人稀,非常适合养马。
永乐年间,仅辽东之马,便已超过四十万匹!
一种方式是军户散养,每一个正兵,都配三个军余做帮丁,负责给朝廷饲养一匹战马。
一种方式是集中养殖,辽东设有多处官方牧场。
但现在,两种养马方式都废了。
首先说军户散养,若有马儿意外死亡,需要赔偿朝廷损失费。都指挥出银三两、镇抚出银二两五钱、旗官出银一两五钱,可分期赔付,六个月期满。等于把养马损失,平摊到各级武官头上,养马军户一分钱都不用陪。
发展到现在,军官自然不赔钱,全压在士卒头上(遇到心善的武将,一匹马赔个二三两,剩下的由军户解决)。如此行事,导致养马军户难以负担,一旦遇到死马或盗马,就只剩家破人亡的结局。
至于集中养殖,那就更厉害。武将把官方牧场占了,还养个屁啊?
辽东行太仆寺、苑马寺及所属监苑,负责管理辽东官方牧场。这玩意儿在宣德年间,就已经不忍直视,永乐朝在辽东官方养马四万匹,到宣宗时只繁殖了九百多匹,气得皇帝想要精简相关编制。
《全辽志·马政志》的记载很有意思:“辽东行太仆寺……不知何年何月,止将操马点闸印烙,孳生之事漫不相关。”
啥意思?
大明在辽东设置的养马机构,也就负责给马儿烙印,养殖的事情早就不管了。而且,这种现象,还不知是从何年何月开始的。
王渊仔细思考,决定先处理辽东马政。
想要整顿辽东局面,必先收复朵颜三卫之地,因此必须要有足够的骑兵。辽东地广人稀,只要把马政搞好,战马自然是不缺的。不说恢复永乐年间的四十万匹,能养十万匹出来,总能选用几千战马、一两万驮马。
思及此处,王渊立即去见皇帝:“陛下欲复朵颜之地乎?”
“当然想,”朱厚照惊喜问道,“二郎可是想出了什么计策?”
王渊说道:“若陛下将辽东马政,交给臣全权负责,三五年内必有数千战马献上。平添数千精骑,何愁朵颜三卫不复?”
朱厚照猛拍大腿:“那说好了,我让你管辽东马政,你给我弄来几千匹战马!”
“不妨击掌为誓。”王渊抬手说。
朱厚照笑道:“一言为定。”
啪!
君臣二人,击掌立约。
朱厚照问道:“你打算怎么弄?”
王渊说:“先打一场胜仗立威,陛下欲出兵哪部女真?”
朱厚照笑道:“当然是西建州。”
西建州,便是建州右卫。
巅峰时期,建州女真有八部,另有长白山三部。但真正得到大明认可的,主要还是建州三卫,即建州卫、建州左卫、建州右卫,三卫首领都被大明封为都督。
成化年间,建州女真为祸日深,于是朝廷派出大军,把建州卫和建州左卫给端了,史称“成化犁庭”。建州右卫统领,率部躲进山中,侥幸逃过一劫,此后数十年一直在报仇。
到如今,建州卫和建州左卫,都已经不成气候,只有建州右卫还在各种跳——努尔哈赤属于建州左卫,他的爷爷和爸爸,都做过建州右卫首领王杲的马仔。
目前建州右卫首领,正是王杲的父亲多勒,论辈分该是努尔哈赤的曾曾祖伯父。
这货不敢大肆出兵,也没能力大肆出兵,但每年都会派小股部队劫掠,不知抽冷子掳掠了多少汉人为奴。
当然,辽东武将也要报复,经常带兵屠杀女真百姓,割了人头送到朝廷去请赏。
谁对谁错,说不清楚。
因为辽东汉人“全民皆兵”,建州女真也“全民皆兵”,都不能说是妄杀无辜。反正双方仇怨日盛,必须用鲜血来偿还。
正德十六年秋,朱厚照御驾亲征,礼部左侍郎王渊随行,辽东总兵韩玺遣子随军,共率骑兵五千直趋建州右卫驻地。
444【前锋之事】
建州右卫的创始人,名叫凡察,生有七子二女。
凡察因屡次犯边,被囚死辽东。其长孙纳郎哈继位,因多次犯边,被明军斩杀。凡察的次子卜花秃继位,依旧犯边不止,正德二年病死。
此后,建州女真彻底陷入混乱,各部族长因争权而内斗不休。
几年前,凡察的孙子多勒,靠武力成为建州右卫酋长。但其影响力,仅限于古勒山一带,周边部族都不怎么服他。
辽阳副总兵崔贤,统五百辽东骑兵为先锋;京卫指挥佥事袁达,统五百京营骑兵为副将。
二人提前三日出发,直趋建州右卫的老巢——古勒寨!
古勒寨位于古勒山脚,目前还只是个寨子,并没有建立城池,更别提成为建州女真的王城。
但是,这仗真不好打,因为寨子在群山当中。
一千先锋骑兵从辽阳出发,至白龙山便折道向东南,过了萨尔浒就全是山岭。山势并不险峻,没法跟贵州比,但开发程度非常低,到处是原始森林,外地人缺乏向导很容易迷路。
几个哨骑奔回,禀报道:“崔将军,赵将军(袁达),前方有一女真村寨。”
“拿下!”崔贤大喜。
袁达率领麾下京骑,跟着崔贤往前冲,不多时便看到一个村子。
非常寒酸的村落,撑死了能有几十户人家。
“杀!”
崔贤一声勒令,带着骑兵就冲过去。
他们刚到村子外围,就被正在耕种的女真人发现,顿时疯狂逃跑呼叫,甚至有人慌忙之间喊出汉话:“官兵来了,快跑啊!”
袁达多次跟随王渊出征,对这种烂仗没有兴趣,带着部队慢悠悠接近,随口问本地向导:“怎还有汉人?”
向导解释说:“可能是被女真掳走的。汉人被掳走,就会变成女真的奴仆,女真这边叫‘阿哈’。”
袁达疑惑道:“既是被掳走的汉人,见到官兵杀来,应该喜迎王师才对。怎么跑得比女真人还快?”
向导有些尴尬:“或许是怕官兵误杀吧。”
真实情况,有些难以启齿。
本身日子还算不错的汉人,被女真掳走之后确实想逃跑。但若本身就生活在最底层,那些汉人给女真做奴隶,还真有不少乐不思蜀的。
女真现在还很弱,而且一个个是穷逼。
便是女真贵族,一家顶多也就几个奴隶。而普通女真人,能有一两个奴隶就不错了,他们对待奴隶的态度,就像对待家里牲口——试着思考,你家里很穷,但有一头耕牛,你会怎么对它?
当然是珍视无比,生怕牲口病死累死了,那可是全家最宝贵的财产!
普通女真人,每天跟汉人奴隶一起劳作、同桌吃饭,甚至是同炕睡觉。因为家里就那一个炕,冬天又冷得很,不让汉人奴隶一起睡,冻死了很难再抓一个回来。
一些穷困潦倒的辽东军户,宁愿给女真人做奴隶,也不愿回去给军官做农奴。
只因女真人爱惜“牲口”,而军官却不管“农奴”的死活。
非常混账的现实!
辽阳副总兵崔贤一马当先,仿佛化身为绝世猛将。他率队突入村中,一路砍杀无数,大笑道:“全都杀光,一个不留!”
“饶命!我是汉人,我是汉人!”一人眼见难以逃脱,连忙跪在地上大喊。
崔贤不管不顾,顺手一刀了结,还让亲随去割人头。
袁达对此非常厌恶,他追上去喊道:“崔将军,女真奴隶莫杀!”
崔贤笑道:“赵将军(袁达)不知,这些奴隶虽为汉人,可却忘本得很,早就不记得自己的祖宗。”
袁达怒道:“不管如何,汉人不可杀!”
袁达毕竟是王渊的同乡好友,又极受皇帝器重,崔贤也不愿闹僵,只敷衍说:“便依赵将军,崽子们都听着,不可再杀汉人。”
半天时间不到,这女真村落便被屠光,有几个想要逃入深山,也被官军追上乱箭射死。
包括老弱妇孺在内,共杀死二百六十九人。缴获三匹马,牲畜十多头,粮食若干。还解救出两个汉人奴隶,只不过看那样子,汉人奴隶并不想被“解救”。
这就是战争,村子必须屠掉,防止他们去古勒山报信,此乃先锋部队的职责之一。
别说对待异族,便是中国打内战,遇到重要军事行动,先锋部队也经常干屠村的事情。
更何况,女真没有常备军队。
眼前这些女真百姓,只要女真首领发出召集令,随时可从农民转化为士兵,不然他们的奴隶是从哪里来的?
并且在对抗大明的时候,女真各部可以互相借兵。
事后大家一起分润战利品,就跟合伙做买卖一样。买卖如果做亏了,发起战争的部落必须赔偿。如果赔不起,那么所属村落就会被劫掠,以弥补友军部落的损失——女真部落之间也互相抢劫。
“赵将军,分你一半首级如何?”崔贤笑问。
“十颗就够了。”袁达其实一颗人头都不想要,他犯不着以此立功,收下十颗纯粹是给对方面子。
“赵将军豪气。”崔贤更加高兴,对袁达印象颇佳。
所俘获的物资,交给辅兵看管。
一千骑兵前锋,配备了两千辅兵,而且都带着驴子、骡子或驽马。
连续数日,前锋部队屠了四个村落,难免会放跑一些女真人,建州右卫已经得到战争消息。
……
古勒寨。
多勒召集部众商议:“朝廷派兵来了,前锋就有两三千。是打是跑,你们都合计合计。”
“早就说了,不要招惹朝廷,定是劫掠开原惹来的麻烦。”多勒的堂兄卜哈阴阳怪气道,这老家伙已经六十多岁,属于争位失败的心怀不满者。
多勒的支持者立即说:“我族与朝廷有世仇,怎能不报?从开原抢来的财货人口,难道没分给你吗?”
又有性格沉稳的头人建议:“躲进山里吧,等官兵走了再出来。”
卜哈冷笑:“已经快到冬天了,这时候躲进山里,不知会冻死多少族人。”
“那就献上财货,请求朝廷宽恕。对了,买通太监,太监好说话!”又有人提议。
卜哈再度讥讽:“朝廷大军都杀来了,等你买通太监,古勒寨早就被攻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该怎么应付?”有个头人大怒。
卜哈冷着脸说:“押着多勒去赎罪,换一个人当首领,朝廷大军自然撤退。”
“混蛋!”
“你是叛徒!”
“……”
议事厅瞬间就吵作一团,卜哈被轮番臭骂。
“好了!”
多勒一拍桌子:“召集各部兵马,设伏于山中,若能击溃明军前锋,就可想办法跟朝廷议和。若朝廷不愿议和,那再逃进山里也不迟。”
445【昏将与骁将】
萨尔浒山,萨尔浒寨。
建州女真苏克素护部头人尼兰,带着族人恭迎王师:“臣尼兰,拜见皇帝陛下!”
“平身。”朱厚照微笑道。
“谢陛下!”尼兰小心翼翼站起,缩着身子不敢有任何冒犯。
苏克素护部,又可称为“苏子河部”,即沿苏子河定居的女真部族统称。
萨尔浒寨的女真部族,目前还跟瓜尔佳氏无关,隶属于即将攻打的建州右卫。但他们实力弱小,相对比较听话,反而卡着建州右卫的西进路线。
皇帝要去打他们的带头大哥,这些家伙直接成了带路党,袁达的前锋向导便出自萨尔浒寨。
也别怪苏克素护部当叛徒,谁让建州右卫不断侵蚀他们的地盘呢?
尼兰命令族人热情接待,不管吃的喝的,能拿出来的,全都拿出来孝敬皇帝。他们虽然很穷,却也明白路数,知道皇帝肯定不会亏待带路党。
朱厚照果然很满意,笑着说:“女真亦为大明子民,只要赤诚忠心,自然会宽厚待之。赏!”
好几车棉布运进寨中,皆为天津织布厂所产,乐得尼兰以及族人咧嘴傻笑。
王渊突然说:“陛下,请设萨尔浒卫!”
朱厚照笑道:“那便设置一卫,统领苏克素护部。”
尼兰狂喜,跪地大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代的辽东,卫所数量有好几百个,汉人、女真大概各占一半。特别是女真卫所,一个寨子就能设立一卫,说白了朝廷不安好心,想要对女真部族分而治之。
辽东分巡道蔡天佑突然说:“陛下,奴儿干都司已有撒儿忽卫。为避免混淆,可改萨尔浒卫为苏克素护卫。”
“准之。”朱厚照道。
在萨尔浒寨逗留一日,朱厚照又前往对面的界藩寨。
界藩寨位于浑河与苏子河交汇处,两面临河,背靠铁背山,地形易守难攻,而且扼守交通要道。建州右卫若想北出,必须攻下界藩寨,卡着建州右卫的北进咽喉。
历史上,努尔哈赤是先据赫图阿拉,再占建州右卫的古勒城。然后攻占界藩寨,扩建为山城并“迁都”,这才终于从大山里面跳出来。
界藩寨目前是建州女真浑河部的老巢,这个部族摇摆不定,谁给好处就跟着谁混。
幸好,建州右卫酋长多勒,夺位只有几年时间,影响力还不是很大,否则王渊必须先在此地打一仗。
故技重施,好戏上演。
“陛下,请设界藩卫!”王渊当场劝道。
朱厚照笑着说:“可。”
浑河部女真酋长同样大喜,跪地谢恩不止。
当不当卫所首领,其实并不重要。真正的利益,在于可以前往北京朝贡,也可以去辽阳、开原互市。
王渊用心十分歹毒,他把苏克素护部、浑河部,全都从建州右卫分出。这两部单独设卫之后,西建州女真被彻底分治,努尔哈赤的祖先们,将被彻底堵死在大山当中。
当然,就怕出个养寇自重的辽东总兵,坐视建州女真各部统一,那就把王渊的一番心血全毁了。
继续开拔行军,在半路上,王渊对朱厚照说:“陛下,臣观苏克素护部、浑河部,这两部女真汉化程度还不错。既然已经设卫,何不趁机设立卫学,允许两部族人读书科举?”
朱厚照道:“恐怕没有读书人愿意来给蛮夷当教谕。”
王渊笑道:“可颁布诏令,让各省生员自己报名。只要在女真部族任教五年,就可选为国子监生,担任教谕期间拿正七品俸禄。”
蔡天佑赞道:“此法甚佳,必有贫寒士子报名。这两部女真,距离汉人较近,又有卫学传播圣人之学,百年之后必定一心向汉,甚至是直接就变成汉人。”
王渊又补充说:“女真若想参加科举,必须改汉名。”
这种小事儿,只需朱厚照一句话,当即同意王渊的建议。
……
前锋骑兵沿河谷而进,距离古勒寨只有二十里。
哨骑一路观察情况,离敌城越近,便愈发小心谨慎。
“三哥,有些不对!”一个哨骑蹲在地上查看。
旗官立即翻身下马,趴在地上观察说:“是人的脚印,掺杂着马蹄印。昨晚下雨,脚印还是新鲜的,肯定是今天上午踩出来的。”
“吹哨!”旗官下令。
一个哨骑立即双手捧在嘴前,吹出类似鸟叫的哨声。他们有两个同伴,爬到山上观察去了,听到哨声可以立即回复。
没有回复,山上一片寂静,爬山探路的两人恐怕已经死了。
旗官大惊,说道:“快回去报信,敌军从山上绕去了,估计就埋伏在咱们后头!”
哨骑回身策马狂奔,只跑了两里地,山上便冲下来女真骑兵,想要将他们全部杀死。而女真人的步卒,则顺着山跑,因为等不及明军进入伏击圈,只能主动杀过去从山坡侧击。
这队明军哨骑共有十二人,一边是河,一边是山,由于被突袭阻断后路,仅有三人策马冲过去。另有两人被杀在山上,其余七人全部跳河逃生,否则都得交代在这里。
“有埋伏!有埋伏!”
逃向大部队的三个哨骑,一边吹号,一边大喊。
辽阳副总兵崔贤连忙说:“快退回去!”
这里属于河谷地带,而且河滩略显狭窄,骑兵根本无法展开阵型。就算要接敌打仗,也必须先撤退,选一处相对较开阔的河滩。
撤退的速度有点慢,因为部队还有辎重。
虽然作战物资,都用驴、骡子和驽马驮着,属于全牲口化部队。但他们屠了好几个村子,抢来不少物资,因此增加许多累赘。
袁达喝令:“辎重全部扔掉!”
崔贤说:“不用扔,撤退绰绰有余。”
“放屁!你会不会打仗?”袁达气得不行,“还有你们砍来的脑袋,全都给老子扔了,带去见阎王啊?”
足足近千颗脑袋,专门用骡马驮着。
“不许扔,加速撤退!”崔贤舍不得战功和财货。
这堂堂辽阳副总兵,还出身于辽阳三大家族的崔家,不缺权力,也不缺钱财,居然连近千颗脑袋和些许财货都抱着不放。
“蠢货!”袁达很想把崔贤给一刀砍了。
可惜,袁达不是文官,更不是王二郎,他不敢杀辽阳副总兵。
前锋部队还没撤到开阔处,女真步兵就从山上追来,女真骑兵也从河谷追来。
敌方骑兵大概有千余之数,步兵则根本没法统计。只听山林里传来喊杀声,不时有箭矢射出,似乎漫山遍野全是敌人。
崔贤终于慌了:“扔掉辎重后撤!”
两千辅兵慌忙把辎重卸下,骑着驴、骡和驽马奔逃。崔贤率领的五百骑兵也在跑,这地形不适合骑兵打仗,留下来拼命纯属自寻死路。
由于追兵越来越近,跑着跑着,居然变成溃退。
崔贤也不收束部队,溃退就溃退嘛,反正河谷地形也跑不散,溃得远了再整兵杀回来便是,溃逃过程中也就死一些辅兵而已。
辽东之地,辅兵一大把,死再多都不心疼。
“三千营断后!”袁达大喊。
号令声响起,五百京营骑兵停止撤退,在河滩排成不规则的斜向三列纵队。
“举枪,放!”
五百轻骑齐刷刷举起火铳,而且是后装燧发火铳,弹药全是纸壳定量颗粒火药。
至真道士研发出尿液炼制火药之法,其他物理学生也不断改进燧发装置。王渊还发明了铸钢之法,确定了纸壳颗粒弹药,自然得首先装备豹房新军和神机营。
朱厚照那么喜欢打仗,这种事儿他最热衷了,从内库拿了许多银子给新军换装。
三千京营骑兵,现在全是火枪骑兵!
此时此刻,五百骑兵面带微笑,居然没有一丝慌张。
他们跟随王渊征战西域,又跟着王渊弄死蒙古小王子,打了老鼻子胜仗,大场面见得太多,还怕这些装备简陋的女真人?
可恶的江彬和许泰,居然把如此强悍部队,扔去南昌拷打百姓弄银子,简直是用金勺子去舀大粪!
“轰!”
第一纵列齐射,奔来的女真骑兵落马数人。
“轰!”
第二纵列齐射,奔来的女真骑兵落马二十余人。
“轰!”
第三纵列齐射,奔来的女真骑兵落马五十余人。
建州右卫女真,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打大仗了,每次都是小股部队零星劫掠汉人。也就几年前,打过一次像样的仗,而且还是主动设伏,把千余明军打得一触即溃。
他们连人带马,都没经历过火器齐射。
先不说士兵,且谈战马。
战马不经过特殊训练,第一次听到火枪齐射的巨响,瞬间就受惊失去控制。一时间人仰马翻,在河滩上乱做一团,部队彻底陷入混乱当中。
“杀!”
袁达收起火枪,挥刀带队冲锋,根本不理侧方山坡林中射来的箭矢。
那些女真步兵,多为山中猎户、农民。有些体格好的跑得快,有些体格差的还没赶到战场,箭矢齐射都没形成,只躲在林中抽冷子放箭。怕个屁啊,袁达率领的五百骑兵,虽然说是轻骑,可都是穿着棉甲的。
“杀!”
五百骑兵拍成三列纵队,朝着已经混乱的女真骑兵冲去。装备碾压,士气碾压,阵型碾压,冲锋时犹如砍瓜切菜,无数女真骑兵跳入河中逃生,也有一些逃上山坡躲入林中。
仅几分钟时间,女真骑兵就被袁达给杀穿了。
而那些从山上赶来的女真步卒,此时才勉强完成集结。他们整队冲到河滩,正好位于袁达的骑兵、崔贤的溃兵中间。
“吹号,吹号!”袁达催促道。
这边号声响起,奔逃当中的崔贤,立即勒马止步。他回头一看,顿时大呼:“赵将军胜了,快随我杀回去!”
袁达和崔贤,同时调头冲锋,女真步卒瞬间被前后夹击。
还打个屁啊,都不需要首领下令撤退,女真步卒自己就跑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遁入山林消失不见,明军骑兵也不方便上山入林追赶。
崔贤笑道:“赵将军真是骁勇,这些首级,兄弟只要五十颗。如何?”
“都归你,”袁达懒得再给面子,对麾下骑兵说,“儿郎们,随我直趋古勒寨,把那建州右卫女真的老窝给端了!”
崔贤慌忙阻止:“赵将军,我们是开路先锋,还是等着陛下大军为好。”
袁达冷笑道:“还等个屁。等女真步兵逃回去,等女真骑兵游回去,再整军跟我们打仗吗?兵贵神速,如此良机,该当直取敌军要害!”
说完,袁达连辎重都不带,只带上三天口粮,以及每人几囊弹药,便纵马朝敌军老巢古勒寨杀去。
崔贤愣了愣,看着河滩上的尸首,突然咬牙说:“老子也拼一把。留下一千辅兵打扫战场、押运辎重,其余军士都随我去杀敌!儿郎们,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446【背叛】
多勒的运气很好,作为建州右卫酋长,他一直骑马冲在最前方。
面对三轮火铳齐射,多勒都没有受伤。他还想继续冲锋,因为双方距离很近,已经快要短兵相接了。
但是,多勒胯下的战马,却突然失去控制。
任凭多勒如何鞭打,战马都不敢再前进,而是自动变向冲往河中。这匹战马表现不俗,因为还有更不堪的,原地来个急刹车,直接把主人掀翻在阵前。
多勒入水的瞬间,便舍弃战马,疯狂朝对岸游去。
苏子河自东南流向西北,多勒不可能游回老窝,因为回家属于逆流而上。他只能在河对岸登陆,就地收拢泅水过河的部众,大概过了三刻钟,只有两百多骑兵归队,一个个冷得直哆嗦。
而这幸存的两百多骑兵,只剩下十多匹战马。
其余战马,要么留在对岸,要么顺着河水飘向下游。
当然,还有三百女真骑兵,因为位置靠着山坡,直接骑马遁入山林,跟那些女真步兵一起逃走了。
一败涂地!
多勒甚至都没搞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败的。他精心挑选设伏地点,按照以前打仗的经验,明军遇到这种情况肯定溃败。
确实大部分都溃了,谁知突然冒出五百骑,不但沉着列阵,居然还骑马射击。
明军的火铳,什么时候可以骑在马背上发射?
而且,咋没看到他们点火?
还有那火铳的射程,怎么比印象中打得更远?
多勒带着二百余残兵,顺着河岸快速回军。一路上,他脑子都乱糟糟的,思考着该如何应付这场灭顶之灾。
多勒在史书上并不出名,甚至很少有他的相关记载。但他却给儿子打下根基,让儿子王杲能迅速统一周边各部,甚至实质上统一西建州各部。
多勒,便是努尔哈赤的外曾祖父,也是努尔哈赤的曾曾祖伯父!
不要计较辈分,前者从母系而论,后者从父系而论。可以各论各的,否则就很尴尬,努尔哈赤必须喊自己的母亲一声“姑婆”。
也不算太乱,只岔了一辈而已,多勒这一系生育都比较晚。
但如果再加一桩婚事,那就彻底乱了。
努尔哈赤的堂姐,被嫁给努尔哈赤的舅舅。他若跟着堂姐论辈分,应该喊自己的母亲一声“小姑子”。
呃……是不是有点晕?
(注:许多正史记载,努尔哈赤的外公是阿台。但年龄对不上,因为这样算的话,努尔哈赤只比自己的外曾祖父小21岁,连续三代七岁产子才能实现。而且伦理更加不堪,他堂姐被嫁给他外公了。因此,作者采用另一种说法,阿台是努尔哈赤的舅舅,并非是其外公。)
若现在杀死多勒,王杲就不会出生,努尔哈赤的母亲自然也没啦。
“呼呼呼!”
多勒一边奔跑,一边喘息,感觉肺都要吐出来。他先是设伏,接着冲锋,然后跳河,又穿着湿衣赶路,便是铁人都难以扛住啊。
眼见就快回到古勒寨,突然有部下惊呼:“明军在过河!”
“杀!”多勒立即下令进攻。
虽然没读过书,不懂半渡而击的典故,但多勒却知道如何抓住战机。
可是,多勒身边的士卒,体力消耗实在太严重。有的见到古勒寨,直接就瘫坐于地,怎么怒斥都不肯再起来。
多勒带着仅有的十几个死忠,来到河边开始放箭。
此时的女真,只能勉强制作复合弓,而且只有贵族才有资格使用。普通女真士兵,用的全是些单体弓,且多为骨箭和石箭,跟贵州山里的那些蛮夷没啥两样。
多勒就有一把复合弓,主材是牛角和桑木。他拿起弓箭射击,却悲哀的发现,弓弦已被河水泡胀了。
“渡河,渡河,杀回去!”
多勒只得收回弓箭,抽刀跳入河中,带着士卒朝古勒寨游去。
古勒寨易守难攻,背靠古勒山,且三面临水,位于苏子河与上夹河的交汇处。历史上,王杲扩建古勒寨为古勒城,多次把前来讨伐的明军搞得没脾气。
幸好,现在还只是个土寨子。
若筑石为城,别说一千前锋骑兵,便是数万大军都难以啃动。
袁达、崔贤想要攻打古勒寨,必须渡过苏子河。
而多勒想要回古勒寨,也必须渡过上夹河。
多勒只能游回去,袁达则让士卒伐木。
根本等不及制做木筏,袁达直接脱掉棉甲,带着部队就那样渡河。他将战马留在河边,把火枪、弹药、战刀捆起来,这些武器都横绑在后肩,然后抱着木头就那样朝对岸游去。
多勒来到三岔河口时,袁达都已经快要过河了。
辽阳副总兵崔贤,如今还在犹豫不决,一直嘀咕道:“疯子,这厮是个疯子!”
袁达真的很疯狂,他就带着五百骑兵而已,居然把战马和棉甲都舍弃了。便是成功渡河,还得光着膀子攻打土寨,鬼知道那寨子有多少守军。
而且,他们背后的山林,还逃进去了三百女真骑兵,以及不知道多少数量的女真步兵。若是这些溃兵赶来战场,都不用渡河帮寨中友军作战,直接在河那边打仗抢马,就能彻底堵死袁达的退路。
袁达敢弃马渡河,当然是看到崔贤带兵来了。他也没别的想法,只求崔贤别一触即溃,能帮忙挡住山林中的敌人一个时辰便可。
终于游上岸,袁达解下肩上的武器,对向导说:“按我教你的喊话。”
为了预防水灾,古勒寨没有挨着河水,寨墙与苏子河之间,还有很宽的一段河滩。河滩上甚至有菜地,种着一些果树和蔬菜,若非寨子规模挺大的,倒更像是来了哪个土匪窝。
向导麻着胆子奔至寨墙下:“建州右卫,不遵王命,不念君恩,屡年犯边。当今皇帝震怒,已亲率大军二十万,不日便至此地。灭吐鲁番,斩达延汗,百战百胜的王二郎,这次也随皇帝亲征。寨中之人若想活命,就赶紧开城投降,否则大军一至,定叫古勒寨鸡犬不留!”
寨子里的青壮,甚至周边村落的青壮,都被多勒召集起来打伏击去了。他现在能征召的部队规模,也就五千人左右,能凑足千余骑兵,已经算多勒善于经营了。
寨中剩下的,全是老弱妇孺。面对光膀子的五百官兵,又听了那一番恐吓,此刻全都战战兢兢,握着各式武器(包括农具)勉强守住寨墙。
袁达没有直接去攻寨,而是带兵奔向西边。
五百没马没衣服的骑兵,举起火铳对准河中敌人,随缘进行着自由射击。
这次轮到多勒被半渡而击,他得横渡另一条河回家,却被袁志抢先堵在河中。游到一半,多勒不敢再往前,只能带着残兵又游回对岸。
战况非常诡异。
五百渡河明军,难以攻下土寨。寨中老弱妇孺,也没能力杀出。西边二百女真残兵,一路狂奔累得要死,被堵在上夹河对岸过不来。
崔贤的五百骑兵、一千辅兵,站在苏子河对岸看戏,同时负责防备身后山林中的敌人。
山林里的女真人在干嘛?
逃离战场时,大概有三百骑兵、三千多步兵。逃着逃着,女真步兵就只剩两千,失踪者全是附近村落的农民、猎人,他们在大败的情况之下,不愿再给威望并不高的多勒卖命。
三百女真骑兵,首先赶回古勒寨对岸,眼睁睁看着袁达伐木渡河。因为崔贤的部队,始终在岸边不动,这些残余的女真骑兵也不敢动。
当袁达渡河成功之后,两千女真步卒也赶来。
六十多岁的卜哈,几乎是被亲随抬回来的。他气喘吁吁问道:“明军渡河了?”
一个女真骑兵回答:“过去了几百人,他们攻不下寨子。”
“多勒呢?”卜哈又问。
无人应答。
“那便是死了,谁让他冲最前面,”卜哈冷笑道,“多勒无子(王杲还没出生),酋长之位,理应由我来继承。谁人反对?”
多勒的死忠分子顿时反驳:“虽然无子,却有兄弟,怎么也轮不到你!”
卜哈突然抽刀:“他的兄弟若死完,自然轮到我继位。”
“你想造反?”
“我一直都想,多勒也明白,你今日才知道吗?”
“叛徒!”
“杀!”
崔贤率军守在河边,一会儿看向对岸的袁达,一会儿又观察背后的山林。
突然,林子里传来喊杀声,崔贤顿时吓了一跳,命令全军整顿队形,并拉开距离用作骑兵冲锋——这处河滩很宽敞,非常适合骑兵短距离冲锋。
结果等了半天,林子里越来越热闹,却不见有女真人冲出来。
崔贤冷笑:“哼,故弄玄虚,以为本将军会上当?全军听令,列阵以待,不得前往林中。”
又等待片刻,兵力占优的卜哈,居然被多勒的死忠杀败。这老头子狼狈逃出山林,用女真话大喊:“不要杀我,我可献寨投降。追杀我的,是建州右卫都督多勒的亲信,快快帮我杀退他们!”
向导立即翻译,崔贤一时间分不出真假。
苦肉计?
崔贤大喊:“不得冲击本阵,否则杀无赦!”
向导连忙喊话,卜哈立即带着残兵往旁边绕去,而多勒的亲信已经从林中追杀出来。
崔贤看到那真刀真枪的厮杀,哪还不知事情真假?顿时挥刀大喊:“杀!”
骑兵冲阵而来,敌军瞬间崩溃。
这可不是百年后的女真,首先装备很差,其次伙食很差,单兵素质明显弱于大明边军主力。再加上,伏击失败,老家被围,内讧火并,女真士气直线下降,骑兵还没冲到他们就溃了。
跳反的卜哈带着残兵回来,跪地磕头说:“草民卜哈,拜见天朝大将,草民愿将这古勒寨献出!”
崔贤乐得哈哈大笑:“很好,只要献城,我便饶你不死,朝廷也一定重重有赏。”
女真便是这样,不但背叛大明,彼此之间也互相背叛。
就拿努尔哈赤那一家子来说,可以如此概括:努尔哈赤的外公,几乎统一了西建州,被麾下部将出卖而死。努尔哈赤的舅舅,继位之后开始复仇,被努尔哈赤的爷爷和爸爸捅刀子。而努尔哈赤的爷爷和爸爸,本来是大明的卧底,却被辽东官兵给误杀。努尔哈赤因此怒了,回(肥)去(了)就起兵造反。
(今天只有一更。)
447【皇帝的郁闷】
袁达果断分出二十人,应付上夹河对岸的多勒残兵。
那些残兵虽有两百之数,但逃跑时游过苏子河,接着徒步赶路回师,刚刚又泅渡上夹河,游到一半还被赶回去。此时此刻,全都精疲力竭的趴在对岸,既不想打仗,也不想逃跑,只想痛痛快快的休息一阵。
“起来,都起来!”多勒也很累,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嘶吼着动员士卒渡河战斗。
多勒的兄弟坐在河边,喘气摇头:“阿哥,打不得了,我已经累得双腿发颤,哪还有力气游到河对面?”
“没气力也要打,快起来!”多勒大喝。
另一个亲信说:“就算能游过去,也被守在那里的官兵一刀砍了。”
多勒指着更上游的方向:“那边的河面更窄,离寨子也远,我们跑过去再渡河。我们这里有两百人,官兵过河的也只几百人,跟寨子里应外合完全可以打胜仗!”
连番催促鼓劲之下,这二百残兵休息一阵,终于跟着多勒前往上游。
袁达分出的二十人,隔河与多勒相望,也跟着前往上游地带。
剩下的四百多士卒,在袁达的带领下,对古勒寨发起多次佯攻,不断寻找敌人的防御弱点。
这破寨子的围墙很矮,还不到一丈高,主要用泥土垒成,只有个别地方使用石料。墙上全是老弱妇孺,武器大部分为农具,也有一些老人和少年在使用弓箭。
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支骨箭,正中袁达的脸颊。不过威力已经很弱,扎在牙龈上没射进去,疼得袁达龇牙咧嘴。
“轰!”
一百条火枪齐射,一个女真老人从墙头栽下,其余全被吓得缩脖子躲避。
突然,负责观察情况的士卒跑来:“将军,那边的土墙更矮,不过守在墙上的女真人更多。”
“过去!”袁达当机立断。
五百京营骑兵,此时已死伤八人,另有二十人被派去阻截对岸敌军。
剩下四百七十二人,被袁达分为三个百人队,轮流对寨墙上的敌人进行齐射压制。袁达自领一百七十二人,抬着渡河时使用的原木,趁着火力压制间隙,将其垒放在土墙根上。
此处土墙大概两米多高,三四十根原木一垒,几乎就可以顺势冲上去。
在此期间,京营骑兵又阵亡两人,还有十多人遭受不同程度的箭伤。
“轰!”
“轰!”
“轰!”
连续三轮百人齐射,墙上守军根本不敢抬头,袁达带过河的火药也耗得差不多了。
刚刚齐射完毕,袁达就挥刀冲锋:“杀!”
也不搞啥火力压制了,袁达带着一百六十人冲锋在前。三个百人队也收起火枪,提刀跟着往前冲,此时苏子河对岸的女真人也开始内讧。
袁达踩着呈阶梯状磊放的原木,已然冲到墙下,肩膀比墙头还高出几寸。
锄头、扁担、棍棒、梭镖纷纷招呼过来,袁达脑袋一缩,顺手抓住一把锄头,将守城的一个女真老人拉下来。紧接着,袁达又起身一扫,将一个女真妇人的小腿砍折。
这些女真还处于蛮夷时代,非但不会筑城,更不会守城,连火油、金汁都没准备……也可能是袁达出兵太快,快到女真人来不及搜集守城物什。
但是,一个贵族模样的女真老者,突然喝令:“撒网!”
女真属于渔猎民族,种地本事不咋样,打渔却是一把好手。却见几张大网洒下,就跟划船捕鱼一般,至少有三十多个攻城明军被网住。
“他娘嘞!”
袁达也被网住了,随即又被石头砸了一下,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已经升任百户的牛震——就是在南昌拷银时,被王阳明嘘寒问暖,搞得惭愧之下不再听许泰命令那位。他被渔网边缘罩住脑袋,顺手掀开扔掉,随即猛地爬上土墙。
一支梭镖扎中牛震的手臂,一把熟铁刀砍中牛震的肩膀。这货吃痛之下挥刀连斩,砍死砍伤好几个女真老弱,他身后的士卒趁机纷纷爬上墙头。
这些京营骑兵,虽然此刻没着甲,却一个个身强力壮,而且手里全是上好的马刀。
而寨墙上的女真人,却都是老弱妇孺,使用着最原始的武器。
一旦被攻上墙头,便成了单方面屠杀,这仗打得真没啥意思,纯粹是欺负弱小而已。
当袁达摆脱渔网的时候,麾下士卒早已占领这段寨墙,而苏子河对岸的内讧也已分出胜负。
崔贤带着卜哈渡河而来,到墙下大喊:“我是卜哈,多勒已死,快快开城迎接王师!”
袁达正在带兵追杀守城老弱,此刻听到卜哈的声音,女真老弱纷纷跪地求饶,很快古勒寨的南大门也自动打开。
袁达让麾下士卒,解除投降敌军的兵刃,自己带着满身血污走出寨门。
卜哈连忙跪地奉承:“罪臣卜哈,拜见天朝大将军!”
“拜你阿妈的!”
袁达一脚将这老头子踹翻,大怒道:“要投降也不搞快点,害老子折了三十多个弟兄!”
三十多个是阵亡和重伤的,另外还有几十个轻伤。
在没有攻城器械的情况下,攻下建州右卫女真的老巢,付出这点伤亡可以说大胜。
但袁达麾下士卒,可全都是精锐骑兵,要花好几年时间培养,整个大明也只三千多这种精骑。跟一群老弱妇孺打仗,居然就阵亡、重伤三十多个,另有轻伤近百人,袁达甚至有一种屠寨的冲动。
卜哈被吓得浑身直哆嗦,他本来想献寨立功,肯定能捞到建州右卫首领的位子。可没曾想,自己刚刚投降渡河,官兵居然就把寨子给攻下一部分。
这献寨之功,打了折扣啊!
卜哈哭诉道:“罪臣也想快点,都怨多勒的亲信不肯投降。大将军,罪臣这就带着手下,把多勒的兄弟和亲信全部杀光,为大将军出了这口恶气!”
“去吧!”袁达郁闷道。
卜哈立即带领自己的部众,冲进寨子里进行屠杀。多勒一系的核心成员,只要还留在寨中,都被卜哈杀得干干净净。
而可怜的多勒,带着两百残兵,在上夹河的上游渡河,渡了好几次都被杀回对岸,身边此刻只剩下不足百人。那消失的百多人,也不知是死了,还是精神崩溃直接逃跑了。
多勒只能又回到下游,在那两河交汇的地方,隔河遥望古勒寨的情况。
很快,多勒便看到旗帜变换,自己的寨子显然已被攻下。他流着泪对身边近百士卒说:“走吧,去投奔老营,总有一天要杀回来!”
建州老营,是建州女真的发祥地,成化朝曾经被整锅端掉一次。几十年过去,建州老营慢慢恢复人丁,但依旧穷困贫弱,甚至被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各种欺负。
就这样,努尔哈赤的外曾祖父多勒,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带着残兵逃进山林当中,跑去投靠努尔哈赤的曾曾祖父。
只不过,努尔哈赤的外曾祖母,被叛徒卜哈杀死在古勒寨。
努尔哈赤的外公王杲,这个时空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多勒逃到建州老营时,已经是寒冷的冬天。他们沿途抢劫女真村落,裹挟女真青壮为兵,居然壮大到五百多人。但是,跟多勒一起逃走的近百士卒,在途中战死、病死近半,到了建州老营也只能伏低做小。
……
朱厚照、王渊率领的主力部队,离开界藩城仅三十里路,就接到前锋部队发回的捷报。
“恭喜陛下,旗开得胜!”王渊带着随军文官和将领道贺。
朱厚照的表情非常古怪,他兴冲冲跑来辽东打仗,走到半路就已经结束了。
朱厚照手里拿着捷报,欲言又止,闷闷不乐,好半天终于说:“这个赵达(袁达),不愧是二郎的师弟,打仗也有点太猛了。朕是让他做开路先锋,不是让他去攻城拔寨。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王渊不知如何接话,只能说:“陛下洪福齐天,此乃幸事。”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突然来一句:“都已经出兵了,不如再去打建州左卫吧。”
王渊连忙劝谏:“陛下,此去建州左卫,更需翻山越岭,届时已是寒冬季节。请陛下尽早班师,便是不回京城,至少也该回辽阳过冬。”
随军御医吴杰也说:“陛下之旧疾,万万不能受寒。辽东比北京更冷,若在山中发病,恐怕更加难以痊愈。”
朱厚照心里很想骂娘,气得把鞭子一扔:“回辽阳!”
别人家的皇帝,都盼着将领无往不胜,朱厚照却因此而头疼。他想亲征宁王,刚出北京就赢了;他想亲征建州右卫,跑半路也打完了。难道下次出兵,要让皇帝去做开路先锋,才能真刀真枪亲自打一仗?
448【袁二做了世袭指挥使】
辽东总兵韩玺死了,是自然病死的。
这货去年就生病卧床数月,今年身体也不咋利索。深秋天气转凉,瞬间一病不起,朱厚照前脚刚收到前线捷报,后脚便得到辽东总兵的死讯。
虎皮营马驿。
大军围绕着驿站驻扎,皇帝与随军文官住在驿站之内。
朱厚照吃着烤肉,随口说道:“韩玺死了,副总兵崔贤不错,正好给他升总兵,也算赏赐其破寨之功。”
王渊立即劝阻:“陛下,让谁继任总兵都可以,唯独不能把位子留给辽阳马氏、崔氏和韩氏。而且,最好别用辽东武官,可调其他边镇武将到辽东当总兵。”
“吾知二郎的意思,”朱厚照并不糊涂,问道,“谁比较合适?郤永此人怎样?”
王渊非常直白的回答:“郤永如果总兵辽东,则辽东局势必将糜烂不堪!”
郤永也是靠镇压刘六刘七起家,虽然一度依附于江彬,但跟各方面的关系都不错。皇帝对他印象很好,文官对他也非常赏识,只因这家伙非常听话,而且打仗还比较勇猛。
但是,贪贪贪贪贪!
对郤永而言,什么杀良冒功,什么纵兵劫掠,简直犹如家常便饭。
历史上,这家伙当了五年辽东总兵,离任不久便出现“辽东大饥”。朝廷在赈灾的同时,顺便派大臣清查兵额,足额十五万的辽东军士,居然只剩下六万多。
不是说能打仗的还有六万,而是拉出来给御史检查的,拢共就只有这么多正兵了。
辽东武官肯定还想吃兵饷,不可能老老实实配合检查,多半会把军余也弄来充数,因此辽东剩下的实际正兵,很可能在嘉靖初年只剩下四五万!
虽说不完全是郤永造成的,但他绝对难辞其咎,不知逼得多少辽东士卒逃亡。后来,这家伙被调去镇压大同兵变,结果还没打进大同城,就纵兵在城郊大肆劫掠,一定程度上导致已经投降的军士复叛——城郊百姓,多为叛军家属,因为那里本身就是卫所驻地。
朱厚照说:“王琼肯定推荐郤永。”
王渊笑道:“王尚书看人,也不是次次都准。”
江彬倒台之后,郤永便投靠了王琼。
这货很会当墙头草,历史上王琼倒台,他又投靠杨廷和,杨廷和倒台之后,他又跳回去投靠王宪。文官倒下好几拨,郤永竟然不断升迁,只因他确实会打仗,又懂得如何巴结当权文臣。文臣也不把一个武官放在心上,不管他跳槽多少次,只要能做合格的工具人便可。
王渊既然否定了王琼的一个心腹,那就得重新推荐一个,毕竟还得跟兵部尚书搞好关系。
“陛下可还记得王勋?”王渊问道。
“自然记得,此人着实不错。”朱厚照当然记忆深刻。
王勋以前是甘肃副总兵,被调任大同总兵之后,跟着皇帝一起打仗。做诱饵拖住蒙古小王子的,正是王勋亲自统率的部队,此人已升为都督佥事,目前正在宁夏当总兵。
王渊对王勋的印象,非常非常好,此人不但会打仗,而且比一般武将更“清廉”。
贪,肯定还是会贪,但至少得有个底线,王渊对武官的要求并不高。
这个人选朱厚照很满意,毕竟一起打过仗嘛。朱厚照当时强令王勋发兵,差点把王勋给坑死,于情于理也该特别提拔一下。
……
朱厚照凯旋回到辽阳,辽东都司王孝忠,率领大小官员出城迎接。
仗虽然是袁达打的,但朱厚照作为主帅,依旧享有最大的战功。特别是对文官来说,他们懒得关注武将,只记得一场战争的主帅。
东北这破地方,入冬之后实在太冷,朱厚照不等袁达回来,便非常自觉的回京去了。
但是,王渊留下!
以礼部左侍郎的身份,总督辽东,主要任务是督理辽东马政。
袁达因立破寨大功,升任盖州指挥使(正三品),官拜昭勇将军(正三品)。他麾下的五百骑兵,也整体提升一级,连小兵都做了旗官。
同时,袁达以及五百精骑,全部留在辽东,配合王渊督理马政。顺便以这五百骑为基础,扩编为满额五千的“神骁营”,为将来收复朵颜三卫做准备。
“神骁营”的编制已经有了,将领和军官也有了,暂时只缺战马和士兵。
“那崔贤就是个窝囊废,居然还他娘的有封赏,老子差点气得一刀把他砍了!”袁达见到王渊,就忍不住吐槽自己的友军将领。
王渊笑道:“人家帮你守住河岸,防着几千女真杀你后背,最后还带着女真贵族献城,怎么说都是立有大功的。”
“倒也是,算他运气好。”袁达郁闷道。
若没有崔贤带兵在对岸压阵,卜哈还真不敢直接跳反。几千女真如果渡河,袁达将被前后夹击,如果多勒也率部渡河,袁达甚至会被三面夹击。
崔贤虽然很怂,但绝对有功,而且功劳仅次于袁达。
袁达问道:“陛下让我做盖州指挥使,是不是就要在盖州住下了?”
“对,世袭盖州指挥使,以后你的儿子可以继任。”王渊笑道。
袁达挠头说:“那我得把妻儿也接来。”
袁达的妻子,便是寡妇杨氏送给王渊的厨娘。烧得一手淮扬名菜,生得也颇为耐看,只是曾经嫁过人而已。
袁达对此也不嫌弃,三年前就向王渊讨来,如今儿子都快一岁了。
至于盖州,就是那个连续三次大灾,指挥使都逃得没影儿的地方。朝廷正在考虑如何恢复,王渊便建议皇帝,把袁达扔去那里组建“神骁营”,顺便给袁达讨一个世袭指挥使的职务。
投降献寨的卜哈,继承建州右卫酋长职务,并被朝廷封为都督(异族都督,在边镇遍地都是)。
不可能攻下古勒寨,就把当地女真杀光。
就算把方便十里的女真杀完了,其他地方的女真也会慢慢迁徙过来。特别是浑河部和苏克素护部,他们必定向东南扩张,占据建州右卫原有的地盘,到时候实力将快速发展。因此,还不如留着那些老弱病残,让没本事的卜哈继续统治部族,跟周边女真部落互相制衡。
正德十六年冬,王渊、袁达、蔡天佑,带着四百多精锐骑兵,南下前往盖州卫。他们需要召集流民,编制屯田卫所,先恢复人口和生产再说,组建“神骁营”还没那么着急。
袁达和麾下骑兵,人人在盖州分得田产,明年冬天就能把家人接来定居。
盖州,差不多就是后世的营口,各种条件都极为便利,甚至还能搞海洋贸易。
更重要的是,盖州可以养马!
明代在辽南设有“永宁监”(养马机构),下辖复州、龙潭、清河、深河四苑。其中清河苑(全称“清河苑马寺”)就在盖州,清河沿岸都是养马牧场,王渊打算从这里着手恢复马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