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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全文阅读

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34【廖纪】

    张永是真动手了,谷大用见皇帝的第二天,朱英就被调往南洋提督水师。

    当初皇帝让张永提督东厂,让朱英做东厂管事太监,就是为了实现互相制衡。

    可张永实在太清楚皇帝了,他是这样建言的:“陛下,钱塘水师出兵南洋,又人人皆有锦衣卫身份。于制不合,有违法理,更遭文武官员反对。陛下若想称雄海外,则应立即改制!”

    朱厚照问:“如何改制?”

    张永陈述道:“改钱塘水师,为锦衣海卫。改浙江备倭总兵满正,为锦衣海卫都指挥使,管锦衣海卫事。再派內官提督水师,职务为掌锦衣海卫事。如此,钱塘水师就是真正的锦衣卫,不与兵部、都司牵连,陛下可随心意行事。”

    朱厚照笑道:“妙哉!你说该派谁提督水师?”

    张永也不明说,反问道:“陛下认为太监当中最会打仗的是谁?”

    朱厚照仔细思索道:“东厂管事朱英,曾随二郎数次出征,颇得二郎用兵之精髓。”

    张永附和道:“朱管事确实熟知兵事,且为陛下义子,更方便陛下控制水师。”

    “那便是他了。”朱厚照立即拍板。

    张永奉承道:“此乃陛下之三宝太监矣!”

    朱厚照哈哈大笑,被舔得非常高兴。

    就这么一番话,让皇帝放弃制衡之策。张永成功排挤掉朱英,轻松无比的完全掌控东厂,钱塘水师也变相成为大明皇家海军。

    朱英整个人都懵掉了,弄死张永的心都有。

    张永虽然提督东厂,可东厂具体事务,仍旧是朱英在负责。他不需要抵抗张永命令,阳奉阴违即可,东厂实际在朱英的控制之下。

    堂堂的东厂话事人,就这样被扔去蛮夷之地,跟发配边疆有什么两样?

    朱英心有不甘,悄悄找到王渊:“王侍郎,能否帮忙说句话,咱真不想去那劳什子南洋啊。”

    王渊笑问:“你可信我?”

    “自是信的,跟着王侍郎从不吃亏。”朱英拍马屁道。

    王渊说道:“东厂管事有什么好?上边还有个张永管着,做事根本洒脱不起来。南洋就不一样了,万里海疆,任君驰骋,便是异国君王,也要看你的脸色。海外有无数沃土,皆可占其为私田,海外有无数金银,皆可取而用之。”

    朱英苦着脸说:“可毕竟地处番邦蛮夷之地。琼岛已经够南边了,都用来流放犯人,南洋比琼岛更南面,我这跟流放万里有何区别?”

    王渊安慰道:“富庶与蛮荒,不能以南北而论之。北方边境,以苦寒著称;南方琼岛,又以蛮荒闻名。这是把大明视作中心而论,但钦天监早已有定论,大地乃一圆球,中国并非世界之中心。南洋许多地方,可是富得流油。再往西至天竺,那里的土地,比大明更加肥沃,都不用精耕细作就能收获粮食。”

    别的地方,朱英或许不认同,但天竺是佛教发源地,中国人还是觉得挺牛逼的。

    王渊又说道:“朱兄,你去提督锦衣海卫,可在南洋挣下良田万亩、金银数以百万计,还不会遭到文官弹劾。张永已经快七十岁了,还能活得了几年?朱兄还未满四十岁,正是建功立业之壮年。陛下又极为重视南洋之事,等朱兄在海外立下大功,便可趁机调回中枢。到时候张永已经死了,朱兄的银子和良田也有了,还能继续高升,何乐而不为?”

    朱英有些意动:“南洋真那么多金银?”

    “只多不少,”王渊告诫道,“但有一点需要提醒朱兄。”

    朱英拱手道:“王侍郎请讲。”

    王渊正色道:“在南洋捞钱可以,却要用对方式方法。不得克扣水师粮饷,不得盘剥海外汉民,要银子要土地,都可向异族伸手。满正本为三岛提督,朱兄此去提督水师,满正定然心里不乐意。你不要跟他起冲突,跟他好好合作,自然能获利无数。满正的副手宁搏涛,是我的心腹爱将,有什么事情就跟他商量。”

    “一定照办。”朱英真不敢乱来,海外那破地方,被人坑死了都没处喊冤。

    转眼便开春了,但天气还是很冷,元宵节居然都在下雪。

    朱英心不甘情不愿,但又带着些许期待,启程前往南洋提督大明皇家海军。

    而内外朝堂,依旧风云诡谲。

    首先是吏部尚书陆完,天官啊,不但自己下大狱,连九十老母都被抓了。这货得罪的官员太多,没人给他求情,妻女打入教坊司,他和儿子一起被流放,家产全部抄没充公。

    也因为此事,满朝文武都领教到杨廷和的狠辣,竟把陆完的九十老母都收押,关进去没几天便病死在狱中。

    朱元璋虽然执法严酷,但《大明律》沿袭了中国法律传统,即对老幼废疾有宽宥规定——

    七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以及残疾之人,除了犯有滔天大罪,流放罪以下的都可以收赎(用钱赎罪)。

    八十岁以上、十岁以下,以及严重残疾之人,便是犯有死罪,都必须上报中央,由皇帝决定死活。盗窃或伤人,可以收赎。其余较轻罪行,一律不追究刑事责任,只需承担民事赔偿。

    九十岁以上、七岁以下,便是犯了死罪,都不能真的处死!

    按照《大明律》的相关规定,陆完家中那位九十老母,完全可以不执行抓捕的。但杨廷和就是让人抓了,明知对方一把年纪,还是抓进大牢任其自生自灭。

    这个举动挺让人寒心,陆完确实该死,但你杨廷和是不是也做得太过分了?

    梁储更是吓得浑身冰冷,他跟陆完一样,都趁杨廷和丁忧而背叛。唯一的区别,陆完是背叛恩主,梁储是背叛盟友,后者之做法稀松平常。但是,杨廷和肯定会报仇的,不管谁怎样背叛他!

    见识到陆完的下场,梁储跳反得更加坚定,死活不愿继续跟杨廷和混下去。

    工部尚书李鐩,被锦衣卫释放。但弹劾他的奏章很多,李鐩只能主动辞职,但皇帝没有同意,继续留下来执掌工部。

    工部左侍郎刘永,被贬为宝德知州。那地方不但很穷,而且挨着边境,说不定哪天就遇到蒙古大军。

    兵部尚书王琼,天天被弹劾,但被内阁死保。这家伙也主动辞职,同样被皇帝留下,并且朱厚照还要死保他。但即便深受皇帝器重,他今后也别想进内阁了,换个皇帝都不可能,因为沾染的污点太大。

    锦衣卫指挥薛玺、陈善,因与江彬有交,皆被下狱论处,这是李三郎的动作。

    司礼监少监萧敬、御用监太监李英,全被罚去守陵,这是张永在彻底清除江彬余党。

    应天府尹、广东右布政使、云南右布政使、浙江右布政使、山西按察使、福建按察使、吏部各司郎中……因为牵连陆完,被撸掉一大堆,这还只是地方变动。

    接下来,朝堂争斗的重点,便是吏部尚书的继任人选。

    而处在旋涡中心的,是吏部左侍郎廖纪。

    杨一清力推廖纪担任吏部尚书,杨廷和却说廖纪是陆完余党。

    杨一清心里直骂娘:“屁的陆完余党,廖纪明明是老子的人,好不容易扛住陆完的排挤,现在又要应付你这老贼的打击!”

    杨廷和也颇为头疼,因为廖纪犹如茅坑里的石头,简直是又臭又硬。

    陆完当吏部尚书的时候,无数次找廖纪的麻烦,但根本抓不住廖纪的把柄。这是一位真正的清官,后世与邱俊、海瑞并称为“南海三星”,是天下皆知的超级大清官。

    这样的人如何弄倒?

    杨廷和想要对廖纪动手,刚唆使言官进行弹劾,清流内部就开始表达不满了,愈发抵触杨廷和这种不择手段的行为。

    历史上,杨廷和即便弄翻一大堆官员,也对廖纪束手无策。只能把廖纪扔去南京,而且还得升官给尚书职务,没过多久又被嘉靖给召回来。

    更难得的是,廖纪一向对事不对人。

    嘉靖让廖纪推荐官员,他推荐出的人选,大部分属于干才,且不论派系出身。既有杨一清的人,也有王琼的人,甚至有杨廷和、梁储的人,还推荐王阳明复出,只不过嘉靖不答应而已。

    此时此刻,廖纪接任吏部尚书的呼声很高。而杨廷和非常无奈的发现,面对真正的清官,他完全找不到攻击弱点。

    廖纪以前出任过许多肥缺,杨廷和派人去翻旧账,结果居然毫无所获,反而更加坐实廖纪的清官身份。这位老兄,在每一任职务上,竟都留下赫赫清名。

    世上怎有这样的官员?

    杨廷和越查越心虚,那是心中有私者,面对无私者天然的畏惧。

    清官,是真的惹不起!

435【三人格局】

    正德年间,廷推制度尚不完善,没有坐推、立推的区别,甚至阁臣和六部官员的廷推都没有形式差异。

    而且,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参与廷推,暂时还没把科道官成堆拉进去——论品级,六科顶格了也就正七品,在正德朝没有廷推投票权。

    另外,五军都督府虽然是摆设,但只要是正三品以上的武官,同样可以参与相关职务的廷推。比如兵部职务,比如地方督抚,武官也可投票,这证明文官还没彻底压倒武官。若再过几十年,便是正一品都督,都不准掺和廷推之事。

    正月二十六,王渊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参与廷推,因为他以前参与都没啥话语权。

    早前几日,都察院已经做好准备,将有资格当选的官员资料,做成小册子发给参与廷推的官员。这是让投票人,更加熟悉候选人,颇有些后世选举的味道。

    廷推当天,本该吏部尚书主持会议。但如今吏部尚书空缺,吏部左侍郎又是候选人,干脆请来礼部尚书代为主持。

    吏部文选司郎中,担任会议副主持,首先进行致辞:“吏部尚书,天官也。其位悬空,不利社稷……毛尚书,请画题。””

    洋洋洒洒说一大堆,礼部尚书毛澄宣布廷推开始:“吏部尚书之选,蒋冕为正推,廖纪为陪推。”

    这是确定正副候选人,并且正德年间,候选人只有两个。

    从嘉靖开始,不但科道官大量参加投票,就连候选人也逐渐变多,十个候选人的情况都有发生。

    当然,如果你对候选人都不满意,也可以写其他官员名字——这种情况,一般是皇帝在玩骚操作,悄悄命令大臣推荐心仪官员。并且,是皇帝和朝臣有重大矛盾的情况下,因为皇帝本身就有资格提名官员。

    王渊领到一张白纸,他直接写道:“吏部左侍郎廖纪,耿介不渝,铁面无私,清誉著世,恪守臣节。天官之位,国家大器,当选奉公之人,吾意力推毛纪。”

    此为“条对”,不用写得太多,而且不可以署名。

    在万历皇帝瞎搞以前,廷推都是不记名投票,更不可能出现当场争吵辩论的情况。

    而且,官员个个都会台阁体,混淆笔迹再容易不过,无法通过辨认字迹来确定谁给谁投票。

    等所有投票者都收笔了,吏部文选司官员开始收票,吏部文选司郎中负责计票。票数结果不会公布,也不影响选举结果,因为都要拿去交给皇帝。

    一般而言,皇帝该选择正候选人,再不济也要挑个副候选人,这是君主尊重大臣的体现。

    但是,皇帝有时对所有候选人都不满意,于是就要进行第二次廷推。如果皇帝还不满意,那就进行第三次廷推,一直推不出来,那就皇帝亲自提名候选人!

    候选人名单,由内阁拟票,递交司礼监,再由司礼监交给皇帝。

    朱厚照没有立即批复,而是把王渊叫去豹房:“二郎推的是谁?”

    王渊拱手道:“陛下,按照旧制,臣不得透露。”

    “说吧。”朱厚照笑道。

    王渊说:“廖廷陈。”

    朱厚照问道:“廖纪是你的人?”

    王渊连忙辩解:“廖廷陈(廖纪)升任吏部右侍郎时,吏部尚书乃是杨应宁(杨一清)杨阁老。”

    朱厚照瞬间明白:“那廖纪该是杨一清的人。陆完当了好几年吏部尚书,竟没把廖纪给赶走,看来这廖纪还真有些本事。”

    “陛下圣明。”王渊奉承道。

    “便选廖纪吧。”朱厚照顺手用红笔进行批复。

    吏部尚书的人选,就这么确定下来,最终决定权还是在皇帝手中。

    就怕某人权倾朝野,候选人名单全是其心腹,搞得皇帝根本没有选择余地。

    真正坏事的是万历,把廷推弄成记名投票。那简直能吵翻天,就看谁声音大,不听话的还要被打击报复,滋生了晚明时期激烈党争的土壤。

    之后一个月,王渊除了给太子上课,啥事儿都不能做,因为还要推举吏部左侍郎和工部左侍郎。

    杨廷和的心腹蒋冕,此时执掌制敕房和翰林院,既然吏部尚书没有争到,自然不会再去争吏部左侍郎。

    杨廷和那边在搞串联,王渊、靳贵、杨一清等人也在串联。

    大家争来争去,皇帝神来一笔,调广东按察使汪鋐进京,将其钦点为吏部左侍郎。

    朝臣全都傻眼。

    老丈人黄珂满头雾水,把王渊叫去喝酒,问道:“这汪鋐是什么情况?”

    王渊笑道:“此事我有些了解,汪鋐是入了陛下法眼。他谁的心腹都不是,只因主动出击,在屯门击败佛郎机人,拆毁了弗朗机人私建的城堡。陛下一心海外扩张,汪鋐对海战知之甚深,恐怕未来会调任兵部。”

    “区区一省按察使,直接提拔为吏部左侍郎,这也有些太离谱了。”黄珂摇头叹息。

    虽然两个官职,都是正三品,可一个在天上,一个尚在地下。

    引来满朝反对,因为荒唐至极。

    但只是左侍郎,又不是尚书,皇帝还真有权力钦定,而且汪鋐也有资格担任。

    估计朱厚照被朝臣吵得头疼了,突然向杨廷和抛出橄榄枝,提议把蒋冕拉进内阁。这笔政治交易,让杨廷和非常满意,朱厚照也趁机提拔心腹执掌制敕房。

    那心腹是谁?

    杨一清的学生乔宇,之前担任南京兵部尚书——南京文官的一号实权人物。

    朝廷百官终于反应过来,这场政斗的最终获胜者,居然他娘的是正德皇帝朱厚照!

    朱厚照不但提拔精通海事的汪鋐做吏部左侍郎,还顺手利用乔宇掌控制敕房和翰林院。杨廷和为了蒋冕入阁,只能硬着头皮配合皇帝,皇帝和首辅完成交易,其他大臣还有什么话说?

    王渊的收获,也就保住李鐩,又推举赵璜担任工部左侍郎,相当于控制了整个工部。

    至于朱英提督水师,那是张永免费赠送的。

    嗯,张永开始飘了。

    朱厚照把百官玩弄于鼓掌之后,再次怠政不理朝事,一切都交给张永秉笔处置。杨廷和在内阁占了一半人,又暗中勾结张永,开始疯狂提拔亲信做中层官员,对朝政的处理也全凭其心意。

    甚至,两人联手阻隔内外。六部想要奏事,要么通过杨廷和,要么通过张永,否则就只能求王渊递折子。

    王渊算是真正走向权力巅峰了吧,毕竟除了杨廷和、张永,现在也只有他能说上话。

436【席书回京】

    王二郎仕途得意,生活却有些不顺。他很想要个女儿,可宋灵儿第二胎,又诞下一个带把的。

    仨儿子了!

    好在当浙江总督的时候,收养了一个女婴。之前因为年龄太小,不便南北长途行路,一直寄养在杭州的奶妈家中——古代那医疗卫生条件,成年人走远路都有危险。

    如今养女已经四岁半,浙江都司李隆进京述职,在带来玉米、化身、红薯种子的同时,把养女和奶妈也一起带过来。

    “宝珠,快喊爹娘。”奶妈教导说。

    宝珠是养女的小名儿,这丫头怯生生的,抱着奶妈的腿躲在后边。哄了好几次,终于肯露头,细如蚊呐道:“爹爹,阿娘。”

    “诶,真乖!”黄峨伸手想抱,吓得宝珠又缩回去。

    奶妈尴尬道:“胆子小,玩熟了就好。”

    王渊把王策、王素唤来,让他们带着宝珠玩。

    小孩在一起更融洽,半个小时不到便熟了。宝珠很喜欢王策,一路追着喊“策哥哥”。王素就没那么受欢迎,他比宝珠小两个月,还得继续当弟弟。

    幼子过几天便满百日,请剃头师傅来刮掉胎毛,王渊还得给儿子起大名。

    想了半天,取名王澈。

    只因其生于隆冬,天寒地冻。产婆接生之后,回家大雪封路,还在王宅多留了一日。澈,有通达之意,希望他今后能荡雪破冰,冲破各种困境实现人生理想。

    顺便把养女的名字也起了,叫做王珲(此处读hun)。珲,美玉也,又有“军”部,暗指军营外捡到。

    王珲,也就是宝珠,在家里颇受各房宠爱,因为是全家唯一的小女娃。

    一日,王渊在香香房中留宿。

    香香给王渊宽衣之后,犹豫道:“老爷,黄夫人和宋夫人,皆膝下有子。珲儿能不能让妾身来养?如此平时也热闹些。老爷放心,妾身一定待她视如己出。”

    王渊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说:“我跟两位夫人商量一下。”

    “哦。”香香挤出笑容。

    王渊将这异族美女横抱而起,笑道:“想要孩子还不简单?咱们赶快生一个。”

    香香俏脸绯红,突然又勾着王渊的脖子,甩出个狐媚眼神:“那老爷今晚更该勇猛一些。”

    “我哪天不勇猛?”王渊质问。

    香香笑道:“今晚要特别勇猛。”

    丫鬟绮云已经快十五岁,竟出落得比香香更美艳。她身上带有波斯、蒙古和畏兀儿血统,棕黑色的头发天然微卷,眸子呈深灰色,睫毛老长老长,身材发育得比汉人更早,丰胸纤腰长腿能把男人的魂给勾走。

    见老爷和夫人已经腻歪起来,绮云红着脸退出房间。她就守在门外候着,等里边罢战之后,还得送热水进去帮忙清洁。

    翌日,王渊找到黄峨和宋灵儿,两人都同意让香香抚养宝珠。

    三房虽然分开食宿,但两子一女关系好,每天都一起玩耍,三位母亲平时相处自然也和睦。

    李隆带来的玉米、红薯、花生种子,都是刑泰在杭州优选出来的,同时还送来一个学生指导耕种。这学生相当于王渊的徒孙,见到祖师爷异常尊敬,带着王家的佃农悉心耕种,同时实验总结南方与北方的种植差异。

    三种农作物刚刚发芽,负责陕西赈灾的席书就回京了,并且第一时间来拜访王渊。

    王渊带着妻妾儿女,到大门口迎接,给足了席书面子。来到客厅之后,王渊又说:“席师,请上座!”

    受到如此礼遇,席书非常高兴,忙推辞道:“不必,客随主便,若虚请先坐。”

    王渊拱手坐下说:“一别多年,席师身体可好?”

    “尚可,”席书感慨道,“遥想当年,若虚还是弱龄少年,转眼便已位居礼部左堂。世事变幻,未可料知,直教人唏嘘不已。还有我那两个兄弟,也多亏若虚照顾了。”

    席书的两个弟弟席春、席彖,都已考中进士,都是物理学派的成员。

    只不过嘛,两人没啥钻研物理之志,早就不跟同学一起做实验了。

    其中,席春不但考中进士,还以庶吉士身份进翰林院,目前是从七品翰林院检讨。王渊帮忙讨了个差事,皇帝答应让席春做太子西班侍读,等太子开始学五经了,席春就能跟随太子侍读,只要不出什么意外,熬资历至少也能混成侍郎。

    席彖更因王渊而改变命运,此君历史上担任户科给事中。因为劝谏武宗南巡,被贬到夷陵当判官,复职回京途中病死。这次席彖虽然也劝谏,但皇帝看在王渊的面子上,并没有进行任何责罚,反而升其为户科右给事中。

    如此照顾两位弟弟,再加上师生关系,席书自然绑定在王渊这条船上。

    席书突然问道:“刘耀祖现今如何?当初贵州诸生,就他读书最刻苦,简直可谓悬梁刺股。”

    王渊苦笑:“但愿他明年能够中举。”

    “还未中举?”席书颇为惊讶。

    刘耀祖考上生员,还是席书阅卷打分,亲自给的秀才功名。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居然还是个秀才,科举之事真的没办法言说。

    在席书看来,以刘耀祖的学问,搁贵州考举人也不难啊。

    但就是考不上!

    王阳明那些贵州学生,陈文学和叶梧学问最高,可汤冔、汤训兄弟都中进士了,陈、叶两人还在埋头苦读。这跟谁讲理去?

    张璁更是被誉为浙江大儒,前后考了几十年,一把年纪了去年才考上。

    聊了一番贵州旧事,王渊突然问:“席师,陕西灾情如何?”

    席书摇头叹息:“我哪是去赈灾的?我就是去剿匪的!”

    去年各省同时出现灾情,朝廷的钱粮根本不够赈灾。各路赈灾大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能救活多少灾民且不乱,反正到最后都成了剿匪专员。

    一旦有人举事,便有无数流民景从,赈灾粮很多成了军粮,赈灾大臣带着士卒到处镇压起义。

    现在论功行赏,论的不是赈灾之功,而是各路督抚的平乱之功!

    王渊对此也是无奈,老天爷太狠了,封建王朝真扛不住小冰河气候。

    “唉,不提也罢,”王渊说道,“席师此次回京,左佥都御史的职务应该没问题。”

    席书低声道:“听说前阵子,朝堂斗得很激烈?”

    王渊点头道:“杨廷和目前一家独大,他的党羽势力,占了一半内阁、小半吏部、小半户部、大半礼部、整个刑部。科道官员有一大半,都是杨党之人。而且,太监张永拿到秉笔之权,可代皇帝批红,张永与杨廷和已经勾结在一起了。”

    席书目瞪口呆:“太监可代皇帝批红?这……糊涂啊!”

    王渊笑道:“依我看啊,皇帝一半是真糊涂,还有一半是故意的。先给众臣树两个靶子,皇帝亲信占据要害部门,下面闹起来以后,皇帝才能趁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席书慨叹道:“君王不能太重权术。”

    席书只要在京城混一阵子,便知自己的学生有多大能量。深得皇帝宠信不说,内阁有两个跟他交好,还有一个梁储也被迫向他靠拢,老丈人是户部尚书,兵部尚书王琼也有跟他结盟的意思,工部直接被他掌控了,吏部尚书廖纪也偏向他。

    杨廷和那边是一个政治联盟,王渊这边同样有着政治联盟的雏形。

    并且,杨廷和、张永搞得越过分,王渊的政治联盟就越稳固!

437【大家一起坏规矩】

    王二郎很忙!

    王家的会客厅,已快变成朝政议事厅。

    年过七旬的老臣龚弘,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登门拜谒一个小年轻。

    王渊热情备至,拱手道:“龚宪台请坐。”

    “不敢当宪台之称,”龚弘作揖还礼,有些别扭道,“王侍郎,老朽此来别无他意,只想请君帮忙递个奏章。”

    王渊问道:“不知龚宪台所奏何事?”

    龚弘回答说:“老朽总督河道已有四载,而今黄河危矣。自正德初年以来,黄河不断北徙,当年所筑三道大堤,如今有两道都已不堪用。老朽想要趁水落之机,补筑一堤以备冲啮,又担心山陕诸河横发,流入河南从已决之二堤泛滥。届时,黄河水必复故道入海全河,奔腾纵横而不可治,河南、山东千里皆成泽国矣。”

    “这是大事,龚宪台请畅所欲言。”王渊瞬间正视起来。

    龚弘继续说道:“老朽建议,自长垣由黄陵冈抵山东阳家口,筑一道长二百余里、宽百尺、高十五尺的大堤。然后,再离此堤十里远,另筑一道相同的堤坝。如此,即便黄河泛滥冲过旧堤,也有十里地作为缓冲,不至于酿成更大祸患。等秋后水落,再修复旧堤,可形成新旧五道堤坝!”

    王渊惊问:“黄河竟危险到如此地步,都等不及秋后水落再修复旧堤了?”

    龚弘摇头说:“等不及。黄陵冈三道堤坝,已决二道,还有一道岌岌可危。若今年雨水充沛,黄河必定大决口,所淹百姓岂止百万计?”

    王渊再问:“黄河危险至此,怎现在才想着修筑堤坝?”

    龚弘苦笑道:“老朽总督河道之初,便想着要修复旧堤。可第一年陛下在边镇打仗,朝廷腾不出钱粮修复河道。第二年又遇到宁王造反,钱粮又拿去平乱了。第三年陛下南巡,京中皇贵妃理政,内阁六部斗成一团,修筑河道之事久而不决。去年陛下好不容易回京,又遇到各省大灾,朝廷更没钱整治黄河。王侍郎,真不能再拖了,仅剩的一道大堤,能扛这几年已是不易。”

    王渊又问:“你给内阁递奏章了吗?”

    龚弘回答说:“递了,内阁发往工部,工部已经议覆(同意)。工科、户科的言官,却出来横加阻拦,说老朽是在危言耸听,甚至暗讽老朽想借治理黄河捞银子。最后内阁批复,让老朽重新制定方案,把治河银子压到三十万两以下。”

    六科言官多是些小年轻,一把手也不过正七品而已,但他们的权力却极大。

    六部想要做什么事情,如果被六科集体反对,就会进入反复扯皮的状态。这是典型的以小制大,是对六部权力的监督,张居正就是靠六科彻底掌控朝堂的。

    但是,六科充斥着大量愤青,也有无数人等着立功升迁,经常莫名其妙跳出来弹劾。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又阅历和能力不足,无法理解大佬们的想法,导致国家大事都被瞎耽误。

    正德年间,六科和内阁一样,都还没彻底壮大,但已经有那个苗头了。

    王渊把龚弘的奏章收下,没有立即前往豹房,而是找黄珂和李鐩,打听龚弘这个人的信息。

    李鐩评价说:“吾与龚元之(龚弘)相比,才德皆不如也。龚元之的才能与品德,胜我十倍有余,此君可信而用之。”

    黄珂则评价道:“当年龚元之若巡抚北直隶,断无刘六刘七之乱。此人,可为政,可任事,可息兵。”

    嗯,根据两人的说法,大概可总结为:龚弘,字元之,政治:90,智力:80,特技:安民。

    以龚弘的能力和资历,当左侍郎都够资格。但他的.asxs.太低,不是翰林院出身,连六科、六部都不沾,中试之后直接外放地方,靠着政绩一步步爬起。

    但龚弘的政绩实在太漂亮,没几年就调入刑部,又因政绩获大佬器重,居然升为文选司郎中。然后就倒霉了,他因铁面无私,得罪的人太多,连大佬都保不住,被丢去地方当知府,很快一路做到参政。后来丁忧回家,干脆不当官了,在老家闲居十三年。

    直至刘瑾倒台,才被李东阳启用,一直在地方打转,现在的职务是右副都御使、总督河道、兼理运河。

    可惜,此人已经七十岁,王渊想用也用不了几年。

    王渊随即到豹房面圣,把龚弘的奏章拿出来:“陛下,事关重大,臣不得不逾矩转达。”

    朱厚照随便浏览一遍,问道:“内阁怎么说?”

    王渊回答道:“内阁认为所耗银两太多,令龚御史重定节省之法。但龚御史言,黄陵冈只剩一道大堤堪用,会不会大决口全凭运气。能尽早治理,便尽早治理,否则遇到大水,漕运至少得断半年。”

    “那就让户部、工部拨银子吧。”朱厚照很给王渊面子。

    但是,张永、杨廷和却怒了,因为这不符合流程。

    一份奏疏,不经过内阁和司礼监,居然直接递到皇帝手中,这把内阁、司礼监摆在什么位置?

    王渊,破坏了朝廷制度!

    科道言官,几乎群起而攻之,王渊似乎成了“江彬第二”。

    一个月之后,汤训突然气呼呼来找王渊:“王侍郎,杨廷和此人公报私仇,竟欲掀起党争!”

    “出什么事了?”王渊问道。

    汤训解释说:“本届庶吉士提前散馆,留在翰林院的全是杨党,留在六科、六部、都察院之人,也多少与杨党有关。而我与物理学派弟子,全部被外放地方,这是连脸皮都不要了!”

    杨廷和已然翻脸,报复王渊绕过内阁递奏章。

    庶吉士都是未来精英,是重点培养的中枢接班人。杨廷和选择直接断根子,把贵州士子、物理门人,打一开始就排挤出朝堂,让王渊无法慢慢培植心腹。

    王渊很想放声大笑,他破坏规矩递奏章,心中难免有些担忧,招来文官攻击再正常不过。

    没想到,杨廷和也破坏规矩,那大家不就扯平了吗?

    一般而言,庶吉士留任翰林院,比例在三成到四成左右。不能留任翰林院,也该分配做京官,扔去六部都算委屈的,做科道言官才算正常。而外放,属于特例,要么是忤逆了上官,要么是得罪了皇帝,要么是卷入了党争。

    任何一个被外放的庶吉士,都属于万众瞩目的焦点,杨廷和居然把跟王渊有关联的庶吉士全部外放。

    这叫什么?

    党同伐异!

    弹劾王渊的奏章急剧减少,弹劾杨廷和的奏章反而多起来,杨阁老这一手等于招惹所有庶吉士出身的官员。

    王渊有时候觉得,杨廷和其实挺可爱的,绝非那种心机深沉之人。

438【泰州学派】

    王相,字懋卿,浙江鄞县人。

    历史上,此人庶吉士散馆,便授翰林院编修,仕途.asxs.非常之高。可惜跟杨慎混在一起,被忽悠着去哭门,当官四年就被嘉靖用廷杖活活打死。

    非常有意思的是,这个时空的王相,居然成了物理门徒。不但无法做翰林院编修,他连京官都做不成,被杨廷和扔去当泰州知州。

    “先生,此番离别,不知何日再见,”王相端端正正叩拜,挺直腰杆说,“弟子外放为官,一定爱民如子,广兴教化之功,将物理学派在泰州发扬光大!”

    王渊将王相扶起来,说道:“你的学长刑泰,在杭州试种新作物,已经有些眉目了。这些新作物,都不挑土壤,且产量奇高,可利济万民。你赴任之后,可写信给刑泰,让他派学生带种子到泰州,由官府进行推广劝种。”

    “谨遵先生教诲!”王相作揖道。

    王渊又把一个木盒塞到学生手中,告诫道:“吾知懋卿家境贫寒,又非贪婪之人。这些银子,且拿去日用,办事也方便些,切记不可贪墨克扣。”

    王相举手发誓:“弟子若做了贪官,便在泰州自尽,此生无颜再见先生!”

    王相本是那种传统儒生,毕生志向乃齐家治国平天下,又兼青春热血,历史上跟杨慎混在一起很正常。但这个时空,他在宁波目睹了王渊的一系列操作,内心生出钦佩之情,殿试结束就主动加入物理学院。

    王相捧着一盒子银元,退到旁边站好。

    聂广又上前叩拜:“先生,弟子欲在简州办学,开一间物理学院的四川分院。不知可否?”

    “开吧,”王渊温言告诫,“飞行试验小心些,别把自己给摔死了。”

    “哈哈哈哈!”

    屋内众人轰然大笑。

    聂广就是那个插翅而飞,生生把自己摔断腿,去年成功制出滑翔器的家伙。这小子出身于京中富户,没中举以前就是物理门人,在瞎搞飞行试验的情况下,居然还能一路考上庶吉士,这次被杨廷和扔去简州做知州。

    简州就是简阳,以前属于县制,正德八年才升级为州。地盘挺小的,除了州治之外,也就管着资阳一县。

    聂广这个简州知州,还不如王相的泰州知州,谁让他只是三榜庶吉士呢?

    至于汤训,被外放为武冈知州,更是穷乡僻壤的地方!

    武冈州的管辖地盘非常大,经济文化却极为落后,而且还有个岷王盘踞在此。汤训这位二榜庶吉士,被外放到那里做官,几乎等同于发配,只因他跟王渊是同乡兼同门。

    最后一个是蒋信,以前属于王阳明的弟子,中途跳槽跑来学物理,还做过杭州工商学院的校长。这次以三榜进士的身份,考取庶吉士,现被杨廷和外放为宁州知州。

    遭到牵连打击的,便是这四位,全部外放知州。

    普通进士只能当知县,但庶吉士被外放,至少也得是个知州。杨廷和即便再嚣张,也不敢越过这层底线,否则都不用王渊出手,清流们就会把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王渊亲自送四人离京,每人一盒银元做路费,同时叮嘱他们推广新作物。

    ……

    却说,王相家境贫寒,赴任连个随从都没有。

    若非王渊赠送一盒银元,王相只能沿途坐公车、公船。除了赶考士子之外,便是官员乘坐这种车船,也是要收取一定费用的。而且通行效率非常差,指不定就窝哪儿耽搁一两月,因为你得在驿站慢慢等着。

    王相少年得志,一身才华待发,即便遭到打压,心中依旧踌躇满志。就像历史上,他跟着杨慎哭门一样,拼死也要纠正嘉靖皇帝的“错误”。

    辗转来到泰州,王相风尘仆仆,身上的儒衫已经洗得发白。

    泰州跟简州的情况相同,自带州治一县(海陵),兼管附属一县(如皋)。说起来是知州,就管两县地盘,只比简州富庶一些而已。

    王相进了泰州城,没有立即去州衙报道,而是微服私访观察民风。

    随便行走一阵,感觉肚子有些饿,王相找路边摊吃了一碗面。

    突然,有人大喊:“心斋先生讲学了!”

    只见数十上百人,沿途奔走相告,不但路人纷纷跟随,就连卖面的小贩都按捺不住,催促道:“这位相公,你能不能吃快点?我还要去听心斋先生讲学。”

    王相顿时为之愕然,问道:“你也读过书?”

    卖面小贩说:“认得几个字。”

    王相更加感觉奇怪:“只认得几个字,便去听大儒讲学?”

    “心斋先生讲得好,大家都爱听,”小贩带着市侩笑容,嘿嘿道,“心斋先生讲学的地方,人肯定多得很,卖面也更好卖嘛。”

    “那咱们一起去。”王相捧着土陶碗,一边吃面一边往前走。

    不多时来到州学门口,那里已经交通堵塞,吏员、士子、商贾、百姓……全围在那里认真听课。

    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人,穿着奇装异服,戴着纸糊帽子,手拿木制笏板,声音无比洪亮地说:“我的老师阳明公,万事论心,要致良知。但我觉得吧,致良知不能只论心,更要论身。什么是身?就是安身立本!”

    他指向一个听众:“你是卖糖的,每天奔波,赚钱养家,糊口妻儿,那也是在安身立本。”

    他又指向一个听众:“你穿戴丝绸,又富又贵,看来是做生意的。经商赚钱,不偷不抢,只要别做奸商,那有什么可寒碜的?照样在安身立本。”

    他捋胡子说:“俗话说,穷**计,富长良心。不是说穷人就坏,富人就心善,而是安身立本了,五斗米不一定能让你折腰。一个人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致良知?去年两淮大灾,人相食,良心都去哪儿了?把肚子填饱再说!”

    王相站在旁边都听傻了,眼前这个讲学之人,真是师祖阳明公的弟子?

    那人继续说道:“所以我讲,立心之前,先要立身,立身为本!若不能立身,那立心就是无本之木、无根之萍。怎么才能立身?首先你得有谋生的本事,你会木匠,你会种地,你会经商,你会读书……这些都是立身之本。天下芸芸众生,只有先养活自己,才能谈别的事情。若人人都能养活自己,且不伤害他人,那这大明不就国泰民安了吗?”

    王相皱眉苦思,好像真是这样。

    若人人得其活,又不伤及旁人,则万民皆得其活,则国泰民安、社稷稳固也!

    那人朗声道:“所以,立身才可立心,立心才可安天下。人人皆可立身,则人人皆可安天下!读书人经常讲‘圣人之道’,什么是‘道’?道就是民用,就是民事,百姓日用即为道。我饿了要吃饭,粮食是道,耕种是道;我冷了要穿衣,布帛是道,纺织是道;我要出远门,车船是道,工匠是道。吃穿用度,是道之本源,是最基本的道,也是最大的道!不让人吃饱,不让人穿暖,就是最大的不讲道理!”

    “说得好!”

    数千听众轰然喝彩。

    王相仿佛被闪电给击中,他出身贫寒,幼时吃饭都困难,能读书全靠运气好,一路都遇到好心人帮助。他觉得眼前此人,讲得太有道理了,吃穿用度就是最大的“道”,谁能让万民吃饱穿暖,不就能成为当世圣人吗?

    这番理论,再跟物理学相结合,简直能完美搭配起来。

    物理学研究的那些东西,最大的用途,就是让人吃饱穿暖!

    王相一直听到傍晚,等众人都散去了,他才上前拱手说:“在下王相,字懋卿,敢问先生尊讳?”

    那人也不客气,拱手说:“王艮,字汝止,号心斋。”

    王相问道:“心斋先生是阳明公的弟子?”

    王艮笑道:“正是。不过嘛,吾师之学有些毛病,做弟子的自当帮他纠正一下。”

    王相说道:“在下是阳明公的再传弟子,论起辈份来,当唤先生一声师叔。”

    “你的老师是谁?”王艮问道。

    王相回答:“礼部左侍郎,若虚公是也。”

    “王若虚?”王艮拍手大笑,“那正好,咱们好生聊聊,我最近正在学物理呢。他那套新算学,着实方便得很,很多时候都不用再敲算盘了。”

    王艮此人,没有功名,他就是个灶户,世世代代为朝廷烧盐。

    七岁读书,家贫辍学,随父兄烧盐。

    穷**计嘛,父兄开始做私盐贩子,他也跟着一路贩盐为生。十九岁时经商至山东,发神经跑去拜孔庙,对着孔子像思考:“夫子是人,我也是人,我努力读书也能做圣人!”

    于是,王艮开始自学,走哪儿都带本书,一有空就拿出来经商到某个地方,便去拜会当地大儒,不但学问渊博起来,而且还发展成大商人。

    王阳明在江西剿匪时,王艮慕名拜访,并正式拜入心学门下。但他的学问,其实早已自成一派,只想在王阳明那里得到补充完善,几乎每次跟王阳明辩论都会争吵,索性自个儿回老家泰州聚众讲学。

    这便是,阳明心学之泰州学派!

    泰州学派讲究“立身”,而非“立心”,其实就是典型的“民本”思想。

    王相和王艮在泰州相遇,立即产生化学效应。阳明心学门下的物理学派和泰州学派,开始互相汲取营养,虽没有彻底合流,却是诸多心学流派当中最亲近的。

439【南苑猎场】

    豹房在西苑,猎场在南苑。

    南苑即后世南海子公园一带,离北京城足有二三十里,在明朝属于大明皇家狩猎场。

    “驾!”

    朱厚照策马狂奔,身后跟着王渊、朱林、沈周、李琮等人。皇贵妃亦在,还有宋灵儿凑热闹,可惜黄峨实在不会骑马射箭,今天只能在家读书带孩子。

    已有侍卫骑马赶来猎物,一头麋鹿惊慌蹿出林子,距离众人只有数十步远。

    朱厚照笑道:“二郎,那头四不像,只准射它的眼睛。可能做到?”

    王渊伏低身体,打马越过皇帝,挽弓搭箭瞄准。

    咻!

    只见麋鹿头部中箭,因惯性往前翻滚,然后便躺在那里不动了。

    袁达冲过去查看,兴奋大喊道:“陛下,此箭只中眼睛,并未伤及皮毛!”

    朱厚照纵马奔去,赞道:“二郎果真神射。”

    袁达已经从武学毕业,正好遇到江彬失势,新军将官也随之进行调整。袁二早有累累战功在身,又因应州之战得到皇帝信任,直接被授予正四品指挥佥事,估计今后要跟着朱厚照外出打仗。

    又有一只雉鸡被惊出,朱厚照回头笑言:“盼盼可猎此物乎?”

    “臣妾试试。”

    皇贵妃打马追去,宋灵儿也连忙跟上,临时兼任皇贵妃的保镖。

    皇贵妃的剑术极好,马术也不错,步射手艺同样高明。可惜,跑马骑射就有些抓瞎了,那一箭射出去,擦着野鸡头皮飞过,差点把猎物给吓死。

    连放几箭,皇贵妃已然晋升为描边大师。

    “哈哈哈,”朱厚照幸灾乐祸,又对宋灵儿说,“宋大将军,你来试试。”

    “宋大将军”是皇帝对宋灵儿的戏称,宋灵儿从小就骑射捕猎,这玩意儿在她眼里就是游戏。只见她一箭射出,野鸡扑腾两下便死了,实在没啥挑战性可言。

    朱厚照赞许道:“好箭术,真想令你带兵打仗,做我大明朝的女将军。朝中的大头巾们,肯定气得吹胡子瞪眼,到时候就有好戏可看了。”

    宋灵儿笑着说:“贵州再有乱子,陛下就可让我回去带兵平定。”

    “那就说定了。”朱厚照就喜欢破坏规矩。

    狩猎一阵,已是正午。

    朱厚照让太监架炉玩烧烤,王渊也派人抬来一个大锅,丢进去一堆玉米棒子烹煮。

    “此为何物?”朱厚照问。

    王渊解释道:“佛郎机前任总督是聪明人,想跟大明搞好关系做生意。我便答应他,若能送来新作物的种子,便答应带他北上见陛下。此物,我称之为‘玉米’,原产于极东之大岛。不择土地,产量极高,可为主食。”

    “可为主食?”皇贵妃惊讶道。

    王渊点头说:“可磨面制饼,也可熬煮做粥。但吃起来,口感比麦子、大米更差,有钱人多半不喜,可以算是穷人的救命粮。”

    皇贵妃赞许道:“能救命足矣,该当推种各省。”

    朱厚照也说:“快快推种,粮食多了,朕才好带兵打仗。”

    王渊解释道:“种子还是太少,臣在北京试种,臣的学生在杭州试种。这次外放的四位庶吉士,也会在各自辖地试种,还要再过几年才能大范围推广。”

    已经半年不理朝政的朱厚照,突然说道:“仓场尚书侯观,年迈体弱多病,今年已三次请辞。二郎可有合适的人,推荐来继任仓场尚书?”

    仓场尚书,全称叫做“总督仓场户部尚书”。

    虽然品级和俸禄等同于尚书,但并非真正的户部尚书,只能负责督理仓场,不得插手户部事务。

    究其原因,是此缺实在太肥,权责实在太大,到了必须特设职务的地步。

    偶尔也有仓场侍郎,即总督仓场户部侍郎。王渊的老丈人黄珂就当过,挂户部右侍郎的头衔,总督北京和通州的仓库。当时王渊训练新兵,还跑去跟黄珂闹过饷。

    仓场尚书侯观,是李东阳留下的人。虽然尽量配合皇帝打仗,但又属于清流中人,偶尔也会闹别扭,比如当初联合石玠卡皇帝的军粮。

    朱厚照这是打算出手了,一旦他掌控仓场尚书(或仓场侍郎),打仗时就能绕开户部,直接找仓场总督要粮出兵。

    “陛下,又欲亲征?”王渊猜测问。

    朱厚照说:“辽东女真,欺人太甚,今年已在开原多次掠杀市人。”

    王渊对此非常无语,开原那边有边境互市。也就一些女真,跑到市场上杀人抢劫,连侵略边境都算不上,只是外籍人员在中国犯下刑事案件,够得着惹来大明皇帝御驾亲征?

    朱厚照这家伙,纯粹是在京城腻歪了,想要过过打仗的瘾而已。

    皇贵妃一脸无奈,显然已经劝过,但怎么劝谏都无效。

    王渊说道:“陛下既然让臣推荐人选,那臣就不避嫌了。左佥都御史席书,可为户部右侍郎,总督仓场。”

    “他会劝朕别去打仗吗?”朱厚照问道。

    王渊笑道:“肯定会,但兵粮照发。”

    朱厚照非常满意:“能发兵粮便可,让他随便劝谏,多给朝臣们做做样子。”

    所以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席书前阵子刚升左佥都御史,现在又要再次升迁了。别看只是户部右侍郎,但作为仓场侍郎,可以不对户部尚书负责,只对皇帝和内阁负责,在六部当中拥有超然地位。

    朱厚照又问:“二郎去不去?”

    “辽东?”王渊道。

    “是啊,你我君臣再度携手,必定杀得辽东女真不敢犯边!”朱厚照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飞去辽东。

    王渊说道:“陛下若欲亲征,最好别劳动大军,因为户部真缺粮食。辽东女真也弱得很,有五千骑兵便可出兵,而且还要早去早回,可别拖到冬天把士卒战马给冻死。”

    “此言有理。”朱厚照也被这两年的寒冬给整怕了。

    其实,正德十五年,已是明代中期的低温极限。

    从今年开始,气温就会逐渐回暖,再过几年还会快速回升,到时候日子将会好过许多——也即是说,嘉靖当皇帝的第一年,平均气温就在开始抬升了。

    只不过嘛,现在没有嘉靖,只有正德十六年、正德十七年、正德十八年……

    朱厚照想要御驾亲征,王渊非但不劝阻,还主动帮忙制定出兵计划。这要是让朝臣知道了,肯定又是一番弹劾,彻底认定他佞臣的身份。

    但既然劝不住,为何不提前做好军事部署?

    过不多时,玉米煮好了。

    捞出来凉了一会儿,王渊笑道:“陛下,娘娘,请尝尝。”

    朱厚照捧着玉米棒子啃了一口,舌头都差点吞下去,瞪大眼睛说:“唔,此味甘美,二郎怎说不好吃?你拿些种子出来,朕让皇庄也种上。这玉米,必须推种于天下!”

    一大锅水煮嫩玉米,轻轻松松被消灭干净,皇帝的随员们都生出心思,想在王二郎那里弄点种子回去。

    王渊笑道:“陛下若是喜欢,改天臣再进献烤红薯和炒花生。”

440【辽东】

    正德十六年九月,左佥都御史席书,擢升户部右侍郎,负责总督仓场。

    随即,朱厚照御驾亲征,率三千营出关往辽东。

    朝臣获知皇帝又跑了,居然习以为常,只催促王渊赶紧追去随驾。甚至,杨廷和都这样做,明知王渊很可能再立战功,但依旧希望能保住皇帝平安。

    皇帝若死,对杨廷和没啥好处。

    因为如今是有太子的,朱厚照驾崩之后,太子理所当然继位。届时,就将出现两个太后,一个是夏太后(夏皇后),一个是顾太后(皇贵妃)。夏太后的存在感太低,且不是朱载堻生母,多半要被顾太后掌控权柄。

    顾太后(皇贵妃)又跟王渊关系密切,内外配合之下,很容易把张永、杨廷和给干翻。

    张永、杨廷和二人,希望皇帝能长命百岁,至少在弄倒王渊之前别死掉。

    同样,王渊也不想看到皇帝早死。因为他自己资历太浅,年纪轻轻难以服众,很多事情短时间之内做不成。

    众望所归,王二出京!

    很会办事的张慕,已经来到京城听用。年初之时,养女和新作物进京,便是张慕负责一路照看的。

    王渊这次前往辽东,除了有张慕随行,另外还带了几个弟子。

    朱厚照跑得很快,毕竟全骑兵队伍。晚走了几天时间,王渊一路赶到广宁,皇帝居然还在前面,怕是要到海州(即鞍山海城)才能追上。

    后世的盘山县,如今只是一个驿站,名字就叫做盘山驿。

    不过因为地处交通要道,人口渐渐多起来,也可以称之为盘山镇。

    王渊没去官方驿站,而是来到镇上唯一的客栈。吩咐张慕去喂马刷毛,自己跟弟子开始吃饭填肚子,同时偷听其他食客的对话。

    一个行商说:“唉,这辽东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另一个行商喝酒吐槽:“还不是南方开海给闹的?如今东北的货物,可走盖州、复州、金州装船,陆路生意恐怕做不下去啦。曹兄可有海上门路?”

    之前那行商说:“我若有海路可走,还犯得着在这儿跟你喝酒?”

    另一个行商说:“盖州去年地龙翻身,又要包赔子粒,被太监搞得没法活了。我听说啊,非但军士逃得精光,指挥使、千户都跑了!朝廷肯定要移民充实盖州,你我可以合伙做买卖,去盖州那边碰碰运气。曹兄不是有李千户的门道吗?李千户离盖州近,说不定就被调去那边了。”

    “着啊,便去盖州看看!”之前那行商大喜。

    东北以前也有海上走私,但规模非常小。自从王渊开海之后,海商就变得大胆起来,居然打起了东北的主意。金州中卫左千户所(旅顺口),几乎成了东北海上走私基地。

    而且,那里(旅顺口)还有造船厂,永乐年间造过八百料以上的大船——甚至有水师存在,金州卫设立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防备海上倭寇。

    如今,金州卫指挥使,伙同麾下各千户,整天忙着走私大业。他们悄悄扩建造船厂,方便走私商船停靠修补,顺便跟这些船队搞贸易。

    至于盖州地震,真如那商人所说,情况已经非常严重。

    指挥使、千户以下武官,扔掉印信逃跑三十多个。连当官的都活不下去,普通士卒就更别提了,好几个卫所逃得干干净净。

    太监干的好事儿!

    明代军屯,一部分留为己用,一部分上交卫所,一部分上交国库。

    上交那部分,谓之“屯田子粒”,而且实行“包赔制”。即遇到水旱蝗灾,粮食收成不好,朝廷让军官包赔,军官让士卒包赔,赔不起就只能选择逃亡。

    盖州估计早被太监霍霍得不轻,去年又遇到大地震,接着又是雪灾和旱灾。太监还勒令包赔子粒,士卒扛不住先跑了,军官扛不住也跟着跑了。

    堂堂盖州卫指挥使,正三品武官,居然交不起粮税逃跑了。你能信?你敢信?

    嗯,也可能是士卒将官跑光了,指挥使怕担责任掉脑袋,干脆丢下将印一走了之。

    王渊走到邻桌,抱拳道:“在下王猛,顺天府生员,与诸位同窗游学各地,这次打算去辽东领略东北山川。可否并桌一叙?”

    “王相公请坐。”两个商人非常热情。

    让店伙计把桌子并到一起,王渊又加了两个菜、一壶酒,主动帮忙倒酒道:“敢问两位尊讳?”

    “不敢当,”其中一个商人说,“在下姓刘,刘竟成。这位是曹兄,曹贵。”

    王渊笑道:“原来是刘兄和曹兄,刚才听说盖州之事,那里的军士真跑完了?”

    “可不是嘛,”刘竟成感慨道,“连续几年遭灾,谁扛得住啊。更倒霉的是,辽东镇守太监,与那盖州卫指挥使有私仇。是上辈人结下的仇怨,这回算是逮着一起报了,可怜整个盖州军士跟着遭殃。”

    “原来如此,”王渊又问,“两位做什么生意的?”

    曹贵说:“运些皮草、药材入关,小买卖,不值一提。”

    刘竟成说:“我在辽东弄了几百亩地,专门种粮食,顺便也倒腾些货物。”

    “大生意啊。”王渊说。

    “小买卖,小买卖。”刘竟成谦虚道。

    军屯制度衰败之后,屯田大量抛荒,于是朝廷招商垦荒,只要种足了粮食卖给朝廷,就能获得相应数量的盐引。

    这种做法很先进,但在北边也败坏了,反而在东北商屯种粮还能赚钱。

    辽东土地真的肥沃,在永乐朝时,辽东根本不需中央拨款。自己供应粮草绰绰有余,不但上交中央,还要负责支援奴儿干都司的粮草。这里还有三大铁厂,自己造枪造炮,又能自己造船和产盐,可谓一方福地!

    用一位明朝大臣的原话来说,辽东“田人富谷,泽人富鲜,山人富材,海人富货,其得易,其价廉,民便利之。”

    搞成现在这副模样,纯粹是体制给闹的。

    整个辽东实行军管,大部分汉民都是士兵(或士兵家属)。发展到现在,士兵几乎成为农奴,宁愿逃进山中当野人,都不愿世世代代给朝廷种田。

    辽东的败坏,比其他边镇更甚!

    因为其他边镇,土地相对贫瘠,而且面临蒙古压力,太监、武官再怎么贪腐,都还不敢搞得太过分。而辽东呢,只需面对朵颜三卫和女真,这些敌人都是不成气候的弱鸡。再加上土地肥沃、财货丰厚,太监和武官简直往死里贪。

    满清能够做大,别怨什么小冰河,也别怨什么东林党,归根结底的核心问题在于武官!

    自成化犁庭之后,辽东武官就“死”于安乐。因为没啥外部压力,疯狂剥削治下士卒,军屯抛荒面积逐年递增,史书里到处都有“某某役使军士”的记载。

    啥叫役使军士?就是把士卒当奴仆使唤,别的地方顶多役使几十上百,辽东这边动辄就是役使上千,甚至是数千!

    这才明代中期啊,辽东的太监和武官,就敢几千几千的把士兵变成农奴!

    大明最终在辽东爆雷,有着多方面、深层次的原因。

441【黑店】

    盘山驿往前,便是沙岭驿。

    这地方连客栈都没有,只能住在驿站,王渊故意隐瞒了官身。

    并非微服私访,也不是想扮猪装逼,纯粹是给驿站工作人员减轻负担。

    大明驿站官吏,属于官方编制,由朝廷发放俸禄。但驿站的招待费,却由地方财政承担,全都得摊在老百姓头上。

    朱元璋那会儿便规定,只有身负国家要事,才能在驿站免费吃住。可到了明代中期,只要把官牒亮出来,就能免费白吃白喝白住,驿站那点经费哪受得了?

    就拿大旅行家徐霞客来说,这货自己没当官,却借来朋友的官牒。旅行途中,一路住驿站,吃的全是霸王餐。

    “啪!”

    一块银元扔桌上,王渊喊道:“弄些饭菜,再准备热水,给马儿来点豆饼。”

    “诶,几位里边请。”驿卒大喜。

    驿卒名叫马恩,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马方,一个叫马怀,浑家负责煮饭做菜。

    一家子忙活开来,很快端上热菜。

    王渊随口问道:“这里没驿丞?”

    马恩笑答:“辽东苦寒,驿丞不多,都是驿卒招待。”

    “你是官卒?”王渊问。

    马恩答道:“官卒,祖上是山东人,永乐朝那会儿过来的。”

    驿卒有三种,一种官方任命,一种承包干事,一种被迫服役。

    油水充足的驿站,可承包给私人。

    无钱可赚的驿站,做驿卒就是服役,还得自己往里贴钱。

    至于辽东各驿站,大部分由朝廷指派,九成以上属于流放罪犯。朝廷给罪犯五亩地,就在驿站附近耕种,顺便得把驿站给打理好。

    辽东那些军屯士兵,也有很多是流放罪犯。

    王渊又问:“日子过得如何?”

    马恩回答:“勉强度日。官爷来得少,还能过下去,官爷若是多,那就不好说了。看几位的打扮,可是哪家相公?”

    王渊笑道:“我们是顺天府的生员,来辽东游学长见识。”

    “原来都是秀才相公,草民给相公们磕头了。”马恩立即跪下。

    王渊说道:“不必如此,请起吧。”

    这家人很快退下,王渊自与随从、弟子们吃饭。

    张慕低声说:“老爷,有些不对劲。”

    王渊笑问:“有何不对?”

    张慕以前是杭州混混头子,经常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他正色道:“此人面相老实,眼睛却贼得很,先是盯着咱们的行囊,复又盯着咱们的兵刃。”

    “还是黑店不成?”随行弟子王崇冷笑。

    王崇是浙江人,今年二十七岁,父亲早逝(死时担任给事中)。历史上,他会试考了第二名,殿试文章太离谱,只能沦为三榜进士。

    为啥离谱?

    因为他读国子监时,拜入湛若水门下,信奉甘泉心学那套,而且主张改革弊政。

    此人最大的功绩,便是策划并促成“俺答封贡”,彻底平定山西边患。直至明朝灭亡,山西都不再出大乱子,为隆庆朝廷省下70%的军费。

    王渊在杭州当官,只收了一个学生,那便是眼前的王崇。即便王渊不收,王崇也会拜湛若水为师,反正左右都要修习心学。

    张慕说:“还是小心为上。”

    王崇拍拍佩剑:“若敢来,杀了便是!”

    历史上的王崇,边将们一个个畏敌不前,他这文官却敢带兵主动出击。屈屈黑店,算个屁啊!

    另一个弟子费渊笑道:“吾刀亦快哉。”

    费渊,祖籍浙江慈溪,随父客籍北京求学,他爹现在是大理寺左寺丞。这货自己拜入物理门下,他爹干脆跟着投靠过来,算是王渊在大理寺打下的一颗钉子。

    能被王渊带着来辽东的弟子,肯定武艺要及格。

    不会提刀砍人的儒生,就不是真正优秀的儒生。不会打架斗殴的物理门徒,也不是合格的物理学生,跟着王渊就要学会以“理”服人!

    半夜。

    驿卒马恩抄着尖刀,低声问道:“可曾睡了?”

    浑家回答:“都睡熟了。”

    马恩兴奋道:“骑的全是好马,定为富家子。只那几匹马,就值老鼻子钱了,把老大、老二都叫醒了做事。”

    全家出动,只为杀人越货。

    老大马方说:“这些富家子,身上都带兵器,恐怕不易对付。”

    老二马怀笑道:“他们是书生,来辽东游啥学的。书生也能打架?带兵器做做样子罢了。”

    马恩指挥说:“两间房,我跟你们娘,对付左边那间,你们对付右边那间。这票干好了,就给你们讨媳妇儿,再买他几十上百亩地!”

    马恩把刀子插进门缝,轻轻撇开门闩,蹑手蹑脚走入房中。他老婆也拿着刀,亦步亦趋跟上,悄悄摸向床边。

    黑暗中,突然亮起火星,火星又变成火苗。

    却是王渊吹燃火折子,慢悠悠在点灯,惊得这对贼夫妻当场愣住。

    灯火如豆,照亮客房。

    王渊笑问:“两位这是来端洗脚水?明日再来拿去倒掉也不迟。”

    跟王渊同屋的,还有三个弟子,此时纷纷从床上坐起。

    马恩连忙收刀藏到身后,赔笑道:“对,我是来端洗脚水的,打扰诸位相公休息了。你们继续睡,我……我立刻就走。”

    “啊!”

    隔壁突然传来惨叫声,马恩夫妇脸色煞白,那是他们大儿子的声音。

    王渊用刀挑灯,屋内更加明亮,笑道:“既然来了,就留下聊聊吧。”

    “相公饶命!”

    马恩噗通一声跪下,已经吓得心惊胆战。

    那么老长的马刀(龙雀刀),王渊不费吹灰之力拿起,而且还能用来挑拨灯芯。这臂力,这控制力,绝对是用刀的高手,马恩哪还敢冲过去行凶?

    不多时,两人的儿子,全被押过来,其中一个已经失血过多而晕倒。

    “你们升为驿卒,却把驿站当黑店,”王渊质问道,“这事儿干多久了?”

    马恩连说:“第一回,第一回!”

    王渊敲敲桌子,张慕挥刀一砍,斩下马恩小儿子的一根手指,疼得这货哭爹喊娘哇哇大叫。

    马恩只能禀明实情:“第五回。”

    王渊又问:“杀了多少人?”

    马恩吞吞吐吐道:“十……十四个。”

    浑家跪地大呼:“相公饶命,我们也是过不下去了。朝廷让咱们世代做驿卒,可拿官牒白吃白喝的越来越多。本地官府又不肯贴银子,去年朝廷给的十多亩地,也都被军官霸占去了。咱们有啥法?不杀人劫财,就没银子招待过往官差,迟早要被朝廷问罪。左右是个死,总得搏一搏!”

    “放屁!”

    王渊大怒:“招待不了官差,能判你们什么罪?你们祖上,本就是发配辽东流犯,便是再被发配,能流放到哪里去?”

    马恩哭丧着脸:“能一直做驿卒,总比充军做军户强。军户命太贱,祖祖辈辈都翻不得身,我们宁愿在这杀人越货。”

    王渊默然,弟子们也不说话。

    良久,王渊一声长叹:“唉,无论如何,既有十多条人命,那就绝不可能轻饶。都杀了吧,留下一张字条,把事情给说清楚,让后来的旅者去报官。”

    这辽东,化外之地,不比贵州好到哪里去。

442【势家】

    鞍山驿,东北数里,河边皆良田。

    王渊骑马过桥之时,突然停下,对正在收高粱的老农说:“这位老丈,吾等乃顺天士子,此番前来辽东游学。可否讨口水喝?”

    “田埂边上,相公自取去。”老农顺手一指。

    王渊踱步过去,发现一个瓦罐,遂装模作样喝水,随口攀谈:“今年收成不错啊。”

    老农嘀咕道:“收粮再多,也不是我的。”

    王渊趁机发问:“这是谁家田地?”

    “屈家,”老农指向四周,“方圆一二十里地,都是屈家的。我以前也是兵丁,祖上分得十五亩地。屯田子粒交不起,只能把地卖了,给屈家佃耕过日子。”

    王渊又问:“屈家是当官的吗?”

    老农答道:“以前是商人,后来做了指挥使。”

    正统年间,辽东告急,朝廷兵力不足。

    于是皇帝颁布诏书,令辽东民间募集勇士,能聚兵万人的授指挥使,能聚兵千人的授千户……以此类推,拉十个人当兵就能当小旗。景泰、弘治两朝,同样经常在辽东“募兵”,只因军户逃亡现象太严重。

    辽阳首富屈勒七,正统朝聚兵上万,实授指挥使,家族延续至今,在鞍山这边田产最多。

    王渊骑着马儿过桥,径往辽阳而去,不时停顿跟本地人闲聊。

    靠近辽阳之后,通过打听土地归属权,就知道这地方是谁做主——全是韩家、崔家和马家的土地!

    现任辽东总兵叫韩玺,父亲曾任辽中卫参将,爷爷曾任辽东副总兵,他两个儿子全是五品以上武官。

    辽东副总兵叫崔贤,父亲曾是开原参将,爷爷曾任辽东都司。

    马家的始祖叫马云,官至一品都督,是第一任辽东都司。马氏早已开枝散叶,辽东各地都有族人,且担任多个卫所的主官。

    就王渊随口打听的情况来推算,辽阳附近的官方屯田,至少已被侵占六成以上!

    弟子王崇叹息道:“这辽东,积弊已深,迟早要出大事。”

    王渊沉声说:“世袭武官已成势,难怪历任督抚,皆称辽东大族为‘势家’、‘势族’。”

    王崇说道:“有权、有财、有粮、有兵、有地,确已为‘势家’。”

    权、财、兵、粮、地,凡此五类者,得一便可称大族。

    辽东武将家族,把这五类占全了,而且还是特么世袭的!

    它跟土司不同,土司受朝廷猜忌,历朝都被提防打压。

    也跟别地武将不同,各边镇皆有州县,兵民混杂共同生存——在辽东却只有卫所,你要么做军户、匠户、灶户,要么就滚出去当流民野人,根本就没有正常的民户!

    从理论上讲,辽东武将势家,可以把这里的所有汉人,全都发展成自己的农奴!

    辽东困局,不在外,而在内。

    即便王渊弄死努尔哈赤的祖宗,也可能出现努尔哈绿、努尔哈白。没了黄台吉,还有黑台吉、紫台吉、青台吉。

    王渊问道:“仲德,你认为该如何解决辽东隐患?”

    王崇苦思良久,都看到辽阳城了,才回答道:“开府,立州,设县!”

    王渊欣慰赞许:“仲德有良相之才,他日必定入阁辅君!”

    听到王渊如此夸奖,其他弟子都惊讶羡慕。

    王崇拱手道:“先生谬赞了。”

    王渊摇头说:“并非过誉。辽东就如仲德所言,便能彻底改革兵制,也不可能解决实质问题,必须开府立州设县才行。否则,辽东子民,难沐王化,世代都尊武官势族为主。”

    弟子费渊插话道:“在辽东开府设县,恐怕有些不切实际。”

    王渊分析说:“必须先收回朵颜三卫之地,至少要收复大宁城才行。大宁一复,辽东外敌就少了一半,届时开府立县就能慢慢做了。”

    “先生所言极是。”王崇拜服。

    王崇所说的开府设县,跟在云贵改土归流有本质区别。

    辽东的主要城市和地区,汉民数量早就足够立州设县了。之所以迟迟不动,一因祖制,二因外敌,三因武将家族已经成势。

    所以,必须收复大宁城,解决最严重的外患。

    接着,在靠近河北的地区,慢慢设县延伸过去。

    最后,就是提兵打仗,镇压想要反叛的武将势家。

    历史上,嘉靖年间,御史吕经想要整顿辽东。他都没说撤卫设县的事儿,只想收回官方牧场,消减军队余丁(实为释放农奴),结果就酿成辽东兵变。

    那些武将指使士卒哗变,殴打官吏,拆毁衙门,烧掉册籍。右副都御使兼辽东巡抚吕经,被抓起来脱掉衣服侮辱,殴打之后关在辽东都司府邸。武将们又勾结镇守太监,罗织罪名陷害吕经,成功搞得这位御史流放充军。

    王渊若想改革辽东弊政,就必须得到皇帝授权,谁敢玩兵变直接武力镇压!

    而且,还必须掌控兵部,因为辽东“全民皆兵”。一旦撤卫设县,就等于从兵部手里夺权,兵部尚书会直接炸锅的。

    师徒闲聊之间,已经来到辽阳城下。

    辽阳此时属于整个东北的统治核心,城方二十二里,城高三丈三尺,护城河深一丈五尺。

    “路引!”

    估计是皇帝住在城内,城门检查比较严格。

    王渊拿出自己的官牒,守军一看是礼部左侍郎,在迎他进门的同时连忙跑去通报消息。

    不多时,辽东都指挥使王孝忠、御马监少监朱林,带着随从一起赶来迎接。

    “拜见王侍郎!”二人拱手问候。

    王渊略作回礼,问道:“陛下可在辽阳?”

    朱林答道:“就在辽东都司,三千营亦在城中驻扎。”

    王孝忠表现得十分谦卑,矮身说道:“王侍郎请。”

    辽东都指挥使王孝忠,是辽东最高军政长官,但不能直接统兵打仗,统兵权握在辽东总兵韩玺手里。

    这一届辽东主官,全是本地人!

    都指挥王孝忠的军籍在定辽后卫,即家住辽阳城北。总兵韩玺的军籍在定辽中卫,即家住辽阳城中。

    这是极不负责任的人事任命,两人也没啥赫赫战功,全靠家势、人脉和贿赂。他们这样执掌辽东,整天想的并非练兵御敌,而是如何侵占更多屯田、役使更多军士、提拔更多族人。

    王渊一边骑马而行,一边观察城内情况,随口问道:“韩总兵呢?”

    王孝忠回答:“韩总兵年事已高,去年冬天太冷,病倒之后就不太利索,因此今天没来迎接王侍郎。”

    王渊微笑不语。

    辽东总兵,该换人了。

    如果真是年迈体衰,哪还留着做什么?如果存心摆谱,那就更要换掉,说明韩家已经势大难制!

443【兵指西建州】

    朱厚照正在辽阳聚兵,命令附近各卫所,调派骑兵前来会师出征。

    王渊拜见皇帝之后,立即召见分巡道蔡天佑。

    辽东没有设立按察司,分巡道便充当按察使的作用,负责巡查辽东各地的政治、司法等情况。

    蔡天佑已经快五十岁,六科言官出身,如果游戏属性化,那他的特技应该是“赈灾”、“造田”。

    “辽东总兵韩玺真病了?”王渊问道。

    蔡天佑说:“真病了,估计命不久矣。”

    王渊又问:“盖州什么情况?”

    蔡天佑说:“镇守太监于喜,跟盖州卫指挥使有私仇。盖州历经地震、雪灾、旱灾,军士皆逃严重,而太监横加逼迫,盖州指挥使亦逃亡不知所踪。数日之前,朝廷已有批复,革去于喜镇守太监之职,改派尚衣监王召为辽东镇守太监。”

    “尚衣监?”王渊立即警醒,问道,“被革职的于喜,以前是哪个监的?”

    蔡天佑说:“御马监,已在辽阳任职三年。”

    王渊瞬间明白过来,公报私仇被革职的于喜,以前多半是江彬的人,现在变成谷大用的人。张永趁机发难,把辽东镇守太监换成心腹王召,算是内府的斗争波及到了辽东地区。

    蔡天佑又说:“分守太监、监枪太监也换了。”

    镇守太监居辽阳,分守太监居开原,这是辽东权力最大的两个太监。另有监枪太监,主持火铳、火炮的铸造使用。

    现在,辽东三大太监,全变成了张永的人。

    蔡天佑痛心疾首道:“非但盖州大灾,辽东各地皆有大灾。我欲组织流民到盖州,恢复耕种,围圩垦荒。可惜辽东没有民户,就算开荒再多,也迟早被武官侵占。”

    蔡天佑此人,不属于任何派系。

    最初担任吏科给事中,职业喷子一个。因为喷得太狠,做不成京官,被丢到福建当按察佥事。转任山东的时候,刘六刘七之乱已平,他搞战后重建政绩卓著,一路升迁为辽东分巡道。

    历史上,蔡天佑分巡辽东仅几年时间,就在辽东沿海开辟圩田数万倾,并且赈济了无数辽东灾民。

    王渊问道:“辽东马政如何?”

    蔡天佑说:“糜烂不堪,几近于废。吾知王侍郎欲革新社稷,改革辽东马政,当为重中之重!”

    辽东地广人稀,非常适合养马。

    永乐年间,仅辽东之马,便已超过四十万匹!

    一种方式是军户散养,每一个正兵,都配三个军余做帮丁,负责给朝廷饲养一匹战马。

    一种方式是集中养殖,辽东设有多处官方牧场。

    但现在,两种养马方式都废了。

    首先说军户散养,若有马儿意外死亡,需要赔偿朝廷损失费。都指挥出银三两、镇抚出银二两五钱、旗官出银一两五钱,可分期赔付,六个月期满。等于把养马损失,平摊到各级武官头上,养马军户一分钱都不用陪。

    发展到现在,军官自然不赔钱,全压在士卒头上(遇到心善的武将,一匹马赔个二三两,剩下的由军户解决)。如此行事,导致养马军户难以负担,一旦遇到死马或盗马,就只剩家破人亡的结局。

    至于集中养殖,那就更厉害。武将把官方牧场占了,还养个屁啊?

    辽东行太仆寺、苑马寺及所属监苑,负责管理辽东官方牧场。这玩意儿在宣德年间,就已经不忍直视,永乐朝在辽东官方养马四万匹,到宣宗时只繁殖了九百多匹,气得皇帝想要精简相关编制。

    《全辽志·马政志》的记载很有意思:“辽东行太仆寺……不知何年何月,止将操马点闸印烙,孳生之事漫不相关。”

    啥意思?

    大明在辽东设置的养马机构,也就负责给马儿烙印,养殖的事情早就不管了。而且,这种现象,还不知是从何年何月开始的。

    王渊仔细思考,决定先处理辽东马政。

    想要整顿辽东局面,必先收复朵颜三卫之地,因此必须要有足够的骑兵。辽东地广人稀,只要把马政搞好,战马自然是不缺的。不说恢复永乐年间的四十万匹,能养十万匹出来,总能选用几千战马、一两万驮马。

    思及此处,王渊立即去见皇帝:“陛下欲复朵颜之地乎?”

    “当然想,”朱厚照惊喜问道,“二郎可是想出了什么计策?”

    王渊说道:“若陛下将辽东马政,交给臣全权负责,三五年内必有数千战马献上。平添数千精骑,何愁朵颜三卫不复?”

    朱厚照猛拍大腿:“那说好了,我让你管辽东马政,你给我弄来几千匹战马!”

    “不妨击掌为誓。”王渊抬手说。

    朱厚照笑道:“一言为定。”

    啪!

    君臣二人,击掌立约。

    朱厚照问道:“你打算怎么弄?”

    王渊说:“先打一场胜仗立威,陛下欲出兵哪部女真?”

    朱厚照笑道:“当然是西建州。”

    西建州,便是建州右卫。

    巅峰时期,建州女真有八部,另有长白山三部。但真正得到大明认可的,主要还是建州三卫,即建州卫、建州左卫、建州右卫,三卫首领都被大明封为都督。

    成化年间,建州女真为祸日深,于是朝廷派出大军,把建州卫和建州左卫给端了,史称“成化犁庭”。建州右卫统领,率部躲进山中,侥幸逃过一劫,此后数十年一直在报仇。

    到如今,建州卫和建州左卫,都已经不成气候,只有建州右卫还在各种跳——努尔哈赤属于建州左卫,他的爷爷和爸爸,都做过建州右卫首领王杲的马仔。

    目前建州右卫首领,正是王杲的父亲多勒,论辈分该是努尔哈赤的曾曾祖伯父。

    这货不敢大肆出兵,也没能力大肆出兵,但每年都会派小股部队劫掠,不知抽冷子掳掠了多少汉人为奴。

    当然,辽东武将也要报复,经常带兵屠杀女真百姓,割了人头送到朝廷去请赏。

    谁对谁错,说不清楚。

    因为辽东汉人“全民皆兵”,建州女真也“全民皆兵”,都不能说是妄杀无辜。反正双方仇怨日盛,必须用鲜血来偿还。

    正德十六年秋,朱厚照御驾亲征,礼部左侍郎王渊随行,辽东总兵韩玺遣子随军,共率骑兵五千直趋建州右卫驻地。

444【前锋之事】

    建州右卫的创始人,名叫凡察,生有七子二女。

    凡察因屡次犯边,被囚死辽东。其长孙纳郎哈继位,因多次犯边,被明军斩杀。凡察的次子卜花秃继位,依旧犯边不止,正德二年病死。

    此后,建州女真彻底陷入混乱,各部族长因争权而内斗不休。

    几年前,凡察的孙子多勒,靠武力成为建州右卫酋长。但其影响力,仅限于古勒山一带,周边部族都不怎么服他。

    辽阳副总兵崔贤,统五百辽东骑兵为先锋;京卫指挥佥事袁达,统五百京营骑兵为副将。

    二人提前三日出发,直趋建州右卫的老巢——古勒寨!

    古勒寨位于古勒山脚,目前还只是个寨子,并没有建立城池,更别提成为建州女真的王城。

    但是,这仗真不好打,因为寨子在群山当中。

    一千先锋骑兵从辽阳出发,至白龙山便折道向东南,过了萨尔浒就全是山岭。山势并不险峻,没法跟贵州比,但开发程度非常低,到处是原始森林,外地人缺乏向导很容易迷路。

    几个哨骑奔回,禀报道:“崔将军,赵将军(袁达),前方有一女真村寨。”

    “拿下!”崔贤大喜。

    袁达率领麾下京骑,跟着崔贤往前冲,不多时便看到一个村子。

    非常寒酸的村落,撑死了能有几十户人家。

    “杀!”

    崔贤一声勒令,带着骑兵就冲过去。

    他们刚到村子外围,就被正在耕种的女真人发现,顿时疯狂逃跑呼叫,甚至有人慌忙之间喊出汉话:“官兵来了,快跑啊!”

    袁达多次跟随王渊出征,对这种烂仗没有兴趣,带着部队慢悠悠接近,随口问本地向导:“怎还有汉人?”

    向导解释说:“可能是被女真掳走的。汉人被掳走,就会变成女真的奴仆,女真这边叫‘阿哈’。”

    袁达疑惑道:“既是被掳走的汉人,见到官兵杀来,应该喜迎王师才对。怎么跑得比女真人还快?”

    向导有些尴尬:“或许是怕官兵误杀吧。”

    真实情况,有些难以启齿。

    本身日子还算不错的汉人,被女真掳走之后确实想逃跑。但若本身就生活在最底层,那些汉人给女真做奴隶,还真有不少乐不思蜀的。

    女真现在还很弱,而且一个个是穷逼。

    便是女真贵族,一家顶多也就几个奴隶。而普通女真人,能有一两个奴隶就不错了,他们对待奴隶的态度,就像对待家里牲口——试着思考,你家里很穷,但有一头耕牛,你会怎么对它?

    当然是珍视无比,生怕牲口病死累死了,那可是全家最宝贵的财产!

    普通女真人,每天跟汉人奴隶一起劳作、同桌吃饭,甚至是同炕睡觉。因为家里就那一个炕,冬天又冷得很,不让汉人奴隶一起睡,冻死了很难再抓一个回来。

    一些穷困潦倒的辽东军户,宁愿给女真人做奴隶,也不愿回去给军官做农奴。

    只因女真人爱惜“牲口”,而军官却不管“农奴”的死活。

    非常混账的现实!

    辽阳副总兵崔贤一马当先,仿佛化身为绝世猛将。他率队突入村中,一路砍杀无数,大笑道:“全都杀光,一个不留!”

    “饶命!我是汉人,我是汉人!”一人眼见难以逃脱,连忙跪在地上大喊。

    崔贤不管不顾,顺手一刀了结,还让亲随去割人头。

    袁达对此非常厌恶,他追上去喊道:“崔将军,女真奴隶莫杀!”

    崔贤笑道:“赵将军(袁达)不知,这些奴隶虽为汉人,可却忘本得很,早就不记得自己的祖宗。”

    袁达怒道:“不管如何,汉人不可杀!”

    袁达毕竟是王渊的同乡好友,又极受皇帝器重,崔贤也不愿闹僵,只敷衍说:“便依赵将军,崽子们都听着,不可再杀汉人。”

    半天时间不到,这女真村落便被屠光,有几个想要逃入深山,也被官军追上乱箭射死。

    包括老弱妇孺在内,共杀死二百六十九人。缴获三匹马,牲畜十多头,粮食若干。还解救出两个汉人奴隶,只不过看那样子,汉人奴隶并不想被“解救”。

    这就是战争,村子必须屠掉,防止他们去古勒山报信,此乃先锋部队的职责之一。

    别说对待异族,便是中国打内战,遇到重要军事行动,先锋部队也经常干屠村的事情。

    更何况,女真没有常备军队。

    眼前这些女真百姓,只要女真首领发出召集令,随时可从农民转化为士兵,不然他们的奴隶是从哪里来的?

    并且在对抗大明的时候,女真各部可以互相借兵。

    事后大家一起分润战利品,就跟合伙做买卖一样。买卖如果做亏了,发起战争的部落必须赔偿。如果赔不起,那么所属村落就会被劫掠,以弥补友军部落的损失——女真部落之间也互相抢劫。

    “赵将军,分你一半首级如何?”崔贤笑问。

    “十颗就够了。”袁达其实一颗人头都不想要,他犯不着以此立功,收下十颗纯粹是给对方面子。

    “赵将军豪气。”崔贤更加高兴,对袁达印象颇佳。

    所俘获的物资,交给辅兵看管。

    一千骑兵前锋,配备了两千辅兵,而且都带着驴子、骡子或驽马。

    连续数日,前锋部队屠了四个村落,难免会放跑一些女真人,建州右卫已经得到战争消息。

    ……

    古勒寨。

    多勒召集部众商议:“朝廷派兵来了,前锋就有两三千。是打是跑,你们都合计合计。”

    “早就说了,不要招惹朝廷,定是劫掠开原惹来的麻烦。”多勒的堂兄卜哈阴阳怪气道,这老家伙已经六十多岁,属于争位失败的心怀不满者。

    多勒的支持者立即说:“我族与朝廷有世仇,怎能不报?从开原抢来的财货人口,难道没分给你吗?”

    又有性格沉稳的头人建议:“躲进山里吧,等官兵走了再出来。”

    卜哈冷笑:“已经快到冬天了,这时候躲进山里,不知会冻死多少族人。”

    “那就献上财货,请求朝廷宽恕。对了,买通太监,太监好说话!”又有人提议。

    卜哈再度讥讽:“朝廷大军都杀来了,等你买通太监,古勒寨早就被攻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该怎么应付?”有个头人大怒。

    卜哈冷着脸说:“押着多勒去赎罪,换一个人当首领,朝廷大军自然撤退。”

    “混蛋!”

    “你是叛徒!”

    “……”

    议事厅瞬间就吵作一团,卜哈被轮番臭骂。

    “好了!”

    多勒一拍桌子:“召集各部兵马,设伏于山中,若能击溃明军前锋,就可想办法跟朝廷议和。若朝廷不愿议和,那再逃进山里也不迟。”

445【昏将与骁将】

    萨尔浒山,萨尔浒寨。

    建州女真苏克素护部头人尼兰,带着族人恭迎王师:“臣尼兰,拜见皇帝陛下!”

    “平身。”朱厚照微笑道。

    “谢陛下!”尼兰小心翼翼站起,缩着身子不敢有任何冒犯。

    苏克素护部,又可称为“苏子河部”,即沿苏子河定居的女真部族统称。

    萨尔浒寨的女真部族,目前还跟瓜尔佳氏无关,隶属于即将攻打的建州右卫。但他们实力弱小,相对比较听话,反而卡着建州右卫的西进路线。

    皇帝要去打他们的带头大哥,这些家伙直接成了带路党,袁达的前锋向导便出自萨尔浒寨。

    也别怪苏克素护部当叛徒,谁让建州右卫不断侵蚀他们的地盘呢?

    尼兰命令族人热情接待,不管吃的喝的,能拿出来的,全都拿出来孝敬皇帝。他们虽然很穷,却也明白路数,知道皇帝肯定不会亏待带路党。

    朱厚照果然很满意,笑着说:“女真亦为大明子民,只要赤诚忠心,自然会宽厚待之。赏!”

    好几车棉布运进寨中,皆为天津织布厂所产,乐得尼兰以及族人咧嘴傻笑。

    王渊突然说:“陛下,请设萨尔浒卫!”

    朱厚照笑道:“那便设置一卫,统领苏克素护部。”

    尼兰狂喜,跪地大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代的辽东,卫所数量有好几百个,汉人、女真大概各占一半。特别是女真卫所,一个寨子就能设立一卫,说白了朝廷不安好心,想要对女真部族分而治之。

    辽东分巡道蔡天佑突然说:“陛下,奴儿干都司已有撒儿忽卫。为避免混淆,可改萨尔浒卫为苏克素护卫。”

    “准之。”朱厚照道。

    在萨尔浒寨逗留一日,朱厚照又前往对面的界藩寨。

    界藩寨位于浑河与苏子河交汇处,两面临河,背靠铁背山,地形易守难攻,而且扼守交通要道。建州右卫若想北出,必须攻下界藩寨,卡着建州右卫的北进咽喉。

    历史上,努尔哈赤是先据赫图阿拉,再占建州右卫的古勒城。然后攻占界藩寨,扩建为山城并“迁都”,这才终于从大山里面跳出来。

    界藩寨目前是建州女真浑河部的老巢,这个部族摇摆不定,谁给好处就跟着谁混。

    幸好,建州右卫酋长多勒,夺位只有几年时间,影响力还不是很大,否则王渊必须先在此地打一仗。

    故技重施,好戏上演。

    “陛下,请设界藩卫!”王渊当场劝道。

    朱厚照笑着说:“可。”

    浑河部女真酋长同样大喜,跪地谢恩不止。

    当不当卫所首领,其实并不重要。真正的利益,在于可以前往北京朝贡,也可以去辽阳、开原互市。

    王渊用心十分歹毒,他把苏克素护部、浑河部,全都从建州右卫分出。这两部单独设卫之后,西建州女真被彻底分治,努尔哈赤的祖先们,将被彻底堵死在大山当中。

    当然,就怕出个养寇自重的辽东总兵,坐视建州女真各部统一,那就把王渊的一番心血全毁了。

    继续开拔行军,在半路上,王渊对朱厚照说:“陛下,臣观苏克素护部、浑河部,这两部女真汉化程度还不错。既然已经设卫,何不趁机设立卫学,允许两部族人读书科举?”

    朱厚照道:“恐怕没有读书人愿意来给蛮夷当教谕。”

    王渊笑道:“可颁布诏令,让各省生员自己报名。只要在女真部族任教五年,就可选为国子监生,担任教谕期间拿正七品俸禄。”

    蔡天佑赞道:“此法甚佳,必有贫寒士子报名。这两部女真,距离汉人较近,又有卫学传播圣人之学,百年之后必定一心向汉,甚至是直接就变成汉人。”

    王渊又补充说:“女真若想参加科举,必须改汉名。”

    这种小事儿,只需朱厚照一句话,当即同意王渊的建议。

    ……

    前锋骑兵沿河谷而进,距离古勒寨只有二十里。

    哨骑一路观察情况,离敌城越近,便愈发小心谨慎。

    “三哥,有些不对!”一个哨骑蹲在地上查看。

    旗官立即翻身下马,趴在地上观察说:“是人的脚印,掺杂着马蹄印。昨晚下雨,脚印还是新鲜的,肯定是今天上午踩出来的。”

    “吹哨!”旗官下令。

    一个哨骑立即双手捧在嘴前,吹出类似鸟叫的哨声。他们有两个同伴,爬到山上观察去了,听到哨声可以立即回复。

    没有回复,山上一片寂静,爬山探路的两人恐怕已经死了。

    旗官大惊,说道:“快回去报信,敌军从山上绕去了,估计就埋伏在咱们后头!”

    哨骑回身策马狂奔,只跑了两里地,山上便冲下来女真骑兵,想要将他们全部杀死。而女真人的步卒,则顺着山跑,因为等不及明军进入伏击圈,只能主动杀过去从山坡侧击。

    这队明军哨骑共有十二人,一边是河,一边是山,由于被突袭阻断后路,仅有三人策马冲过去。另有两人被杀在山上,其余七人全部跳河逃生,否则都得交代在这里。

    “有埋伏!有埋伏!”

    逃向大部队的三个哨骑,一边吹号,一边大喊。

    辽阳副总兵崔贤连忙说:“快退回去!”

    这里属于河谷地带,而且河滩略显狭窄,骑兵根本无法展开阵型。就算要接敌打仗,也必须先撤退,选一处相对较开阔的河滩。

    撤退的速度有点慢,因为部队还有辎重。

    虽然作战物资,都用驴、骡子和驽马驮着,属于全牲口化部队。但他们屠了好几个村子,抢来不少物资,因此增加许多累赘。

    袁达喝令:“辎重全部扔掉!”

    崔贤说:“不用扔,撤退绰绰有余。”

    “放屁!你会不会打仗?”袁达气得不行,“还有你们砍来的脑袋,全都给老子扔了,带去见阎王啊?”

    足足近千颗脑袋,专门用骡马驮着。

    “不许扔,加速撤退!”崔贤舍不得战功和财货。

    这堂堂辽阳副总兵,还出身于辽阳三大家族的崔家,不缺权力,也不缺钱财,居然连近千颗脑袋和些许财货都抱着不放。

    “蠢货!”袁达很想把崔贤给一刀砍了。

    可惜,袁达不是文官,更不是王二郎,他不敢杀辽阳副总兵。

    前锋部队还没撤到开阔处,女真步兵就从山上追来,女真骑兵也从河谷追来。

    敌方骑兵大概有千余之数,步兵则根本没法统计。只听山林里传来喊杀声,不时有箭矢射出,似乎漫山遍野全是敌人。

    崔贤终于慌了:“扔掉辎重后撤!”

    两千辅兵慌忙把辎重卸下,骑着驴、骡和驽马奔逃。崔贤率领的五百骑兵也在跑,这地形不适合骑兵打仗,留下来拼命纯属自寻死路。

    由于追兵越来越近,跑着跑着,居然变成溃退。

    崔贤也不收束部队,溃退就溃退嘛,反正河谷地形也跑不散,溃得远了再整兵杀回来便是,溃逃过程中也就死一些辅兵而已。

    辽东之地,辅兵一大把,死再多都不心疼。

    “三千营断后!”袁达大喊。

    号令声响起,五百京营骑兵停止撤退,在河滩排成不规则的斜向三列纵队。

    “举枪,放!”

    五百轻骑齐刷刷举起火铳,而且是后装燧发火铳,弹药全是纸壳定量颗粒火药。

    至真道士研发出尿液炼制火药之法,其他物理学生也不断改进燧发装置。王渊还发明了铸钢之法,确定了纸壳颗粒弹药,自然得首先装备豹房新军和神机营。

    朱厚照那么喜欢打仗,这种事儿他最热衷了,从内库拿了许多银子给新军换装。

    三千京营骑兵,现在全是火枪骑兵!

    此时此刻,五百骑兵面带微笑,居然没有一丝慌张。

    他们跟随王渊征战西域,又跟着王渊弄死蒙古小王子,打了老鼻子胜仗,大场面见得太多,还怕这些装备简陋的女真人?

    可恶的江彬和许泰,居然把如此强悍部队,扔去南昌拷打百姓弄银子,简直是用金勺子去舀大粪!

    “轰!”

    第一纵列齐射,奔来的女真骑兵落马数人。

    “轰!”

    第二纵列齐射,奔来的女真骑兵落马二十余人。

    “轰!”

    第三纵列齐射,奔来的女真骑兵落马五十余人。

    建州右卫女真,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打大仗了,每次都是小股部队零星劫掠汉人。也就几年前,打过一次像样的仗,而且还是主动设伏,把千余明军打得一触即溃。

    他们连人带马,都没经历过火器齐射。

    先不说士兵,且谈战马。

    战马不经过特殊训练,第一次听到火枪齐射的巨响,瞬间就受惊失去控制。一时间人仰马翻,在河滩上乱做一团,部队彻底陷入混乱当中。

    “杀!”

    袁达收起火枪,挥刀带队冲锋,根本不理侧方山坡林中射来的箭矢。

    那些女真步兵,多为山中猎户、农民。有些体格好的跑得快,有些体格差的还没赶到战场,箭矢齐射都没形成,只躲在林中抽冷子放箭。怕个屁啊,袁达率领的五百骑兵,虽然说是轻骑,可都是穿着棉甲的。

    “杀!”

    五百骑兵拍成三列纵队,朝着已经混乱的女真骑兵冲去。装备碾压,士气碾压,阵型碾压,冲锋时犹如砍瓜切菜,无数女真骑兵跳入河中逃生,也有一些逃上山坡躲入林中。

    仅几分钟时间,女真骑兵就被袁达给杀穿了。

    而那些从山上赶来的女真步卒,此时才勉强完成集结。他们整队冲到河滩,正好位于袁达的骑兵、崔贤的溃兵中间。

    “吹号,吹号!”袁达催促道。

    这边号声响起,奔逃当中的崔贤,立即勒马止步。他回头一看,顿时大呼:“赵将军胜了,快随我杀回去!”

    袁达和崔贤,同时调头冲锋,女真步卒瞬间被前后夹击。

    还打个屁啊,都不需要首领下令撤退,女真步卒自己就跑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遁入山林消失不见,明军骑兵也不方便上山入林追赶。

    崔贤笑道:“赵将军真是骁勇,这些首级,兄弟只要五十颗。如何?”

    “都归你,”袁达懒得再给面子,对麾下骑兵说,“儿郎们,随我直趋古勒寨,把那建州右卫女真的老窝给端了!”

    崔贤慌忙阻止:“赵将军,我们是开路先锋,还是等着陛下大军为好。”

    袁达冷笑道:“还等个屁。等女真步兵逃回去,等女真骑兵游回去,再整军跟我们打仗吗?兵贵神速,如此良机,该当直取敌军要害!”

    说完,袁达连辎重都不带,只带上三天口粮,以及每人几囊弹药,便纵马朝敌军老巢古勒寨杀去。

    崔贤愣了愣,看着河滩上的尸首,突然咬牙说:“老子也拼一把。留下一千辅兵打扫战场、押运辎重,其余军士都随我去杀敌!儿郎们,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446【背叛】

    多勒的运气很好,作为建州右卫酋长,他一直骑马冲在最前方。

    面对三轮火铳齐射,多勒都没有受伤。他还想继续冲锋,因为双方距离很近,已经快要短兵相接了。

    但是,多勒胯下的战马,却突然失去控制。

    任凭多勒如何鞭打,战马都不敢再前进,而是自动变向冲往河中。这匹战马表现不俗,因为还有更不堪的,原地来个急刹车,直接把主人掀翻在阵前。

    多勒入水的瞬间,便舍弃战马,疯狂朝对岸游去。

    苏子河自东南流向西北,多勒不可能游回老窝,因为回家属于逆流而上。他只能在河对岸登陆,就地收拢泅水过河的部众,大概过了三刻钟,只有两百多骑兵归队,一个个冷得直哆嗦。

    而这幸存的两百多骑兵,只剩下十多匹战马。

    其余战马,要么留在对岸,要么顺着河水飘向下游。

    当然,还有三百女真骑兵,因为位置靠着山坡,直接骑马遁入山林,跟那些女真步兵一起逃走了。

    一败涂地!

    多勒甚至都没搞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败的。他精心挑选设伏地点,按照以前打仗的经验,明军遇到这种情况肯定溃败。

    确实大部分都溃了,谁知突然冒出五百骑,不但沉着列阵,居然还骑马射击。

    明军的火铳,什么时候可以骑在马背上发射?

    而且,咋没看到他们点火?

    还有那火铳的射程,怎么比印象中打得更远?

    多勒带着二百余残兵,顺着河岸快速回军。一路上,他脑子都乱糟糟的,思考着该如何应付这场灭顶之灾。

    多勒在史书上并不出名,甚至很少有他的相关记载。但他却给儿子打下根基,让儿子王杲能迅速统一周边各部,甚至实质上统一西建州各部。

    多勒,便是努尔哈赤的外曾祖父,也是努尔哈赤的曾曾祖伯父!

    不要计较辈分,前者从母系而论,后者从父系而论。可以各论各的,否则就很尴尬,努尔哈赤必须喊自己的母亲一声“姑婆”。

    也不算太乱,只岔了一辈而已,多勒这一系生育都比较晚。

    但如果再加一桩婚事,那就彻底乱了。

    努尔哈赤的堂姐,被嫁给努尔哈赤的舅舅。他若跟着堂姐论辈分,应该喊自己的母亲一声“小姑子”。

    呃……是不是有点晕?

    (注:许多正史记载,努尔哈赤的外公是阿台。但年龄对不上,因为这样算的话,努尔哈赤只比自己的外曾祖父小21岁,连续三代七岁产子才能实现。而且伦理更加不堪,他堂姐被嫁给他外公了。因此,作者采用另一种说法,阿台是努尔哈赤的舅舅,并非是其外公。)

    若现在杀死多勒,王杲就不会出生,努尔哈赤的母亲自然也没啦。

    “呼呼呼!”

    多勒一边奔跑,一边喘息,感觉肺都要吐出来。他先是设伏,接着冲锋,然后跳河,又穿着湿衣赶路,便是铁人都难以扛住啊。

    眼见就快回到古勒寨,突然有部下惊呼:“明军在过河!”

    “杀!”多勒立即下令进攻。

    虽然没读过书,不懂半渡而击的典故,但多勒却知道如何抓住战机。

    可是,多勒身边的士卒,体力消耗实在太严重。有的见到古勒寨,直接就瘫坐于地,怎么怒斥都不肯再起来。

    多勒带着仅有的十几个死忠,来到河边开始放箭。

    此时的女真,只能勉强制作复合弓,而且只有贵族才有资格使用。普通女真士兵,用的全是些单体弓,且多为骨箭和石箭,跟贵州山里的那些蛮夷没啥两样。

    多勒就有一把复合弓,主材是牛角和桑木。他拿起弓箭射击,却悲哀的发现,弓弦已被河水泡胀了。

    “渡河,渡河,杀回去!”

    多勒只得收回弓箭,抽刀跳入河中,带着士卒朝古勒寨游去。

    古勒寨易守难攻,背靠古勒山,且三面临水,位于苏子河与上夹河的交汇处。历史上,王杲扩建古勒寨为古勒城,多次把前来讨伐的明军搞得没脾气。

    幸好,现在还只是个土寨子。

    若筑石为城,别说一千前锋骑兵,便是数万大军都难以啃动。

    袁达、崔贤想要攻打古勒寨,必须渡过苏子河。

    而多勒想要回古勒寨,也必须渡过上夹河。

    多勒只能游回去,袁达则让士卒伐木。

    根本等不及制做木筏,袁达直接脱掉棉甲,带着部队就那样渡河。他将战马留在河边,把火枪、弹药、战刀捆起来,这些武器都横绑在后肩,然后抱着木头就那样朝对岸游去。

    多勒来到三岔河口时,袁达都已经快要过河了。

    辽阳副总兵崔贤,如今还在犹豫不决,一直嘀咕道:“疯子,这厮是个疯子!”

    袁达真的很疯狂,他就带着五百骑兵而已,居然把战马和棉甲都舍弃了。便是成功渡河,还得光着膀子攻打土寨,鬼知道那寨子有多少守军。

    而且,他们背后的山林,还逃进去了三百女真骑兵,以及不知道多少数量的女真步兵。若是这些溃兵赶来战场,都不用渡河帮寨中友军作战,直接在河那边打仗抢马,就能彻底堵死袁达的退路。

    袁达敢弃马渡河,当然是看到崔贤带兵来了。他也没别的想法,只求崔贤别一触即溃,能帮忙挡住山林中的敌人一个时辰便可。

    终于游上岸,袁达解下肩上的武器,对向导说:“按我教你的喊话。”

    为了预防水灾,古勒寨没有挨着河水,寨墙与苏子河之间,还有很宽的一段河滩。河滩上甚至有菜地,种着一些果树和蔬菜,若非寨子规模挺大的,倒更像是来了哪个土匪窝。

    向导麻着胆子奔至寨墙下:“建州右卫,不遵王命,不念君恩,屡年犯边。当今皇帝震怒,已亲率大军二十万,不日便至此地。灭吐鲁番,斩达延汗,百战百胜的王二郎,这次也随皇帝亲征。寨中之人若想活命,就赶紧开城投降,否则大军一至,定叫古勒寨鸡犬不留!”

    寨子里的青壮,甚至周边村落的青壮,都被多勒召集起来打伏击去了。他现在能征召的部队规模,也就五千人左右,能凑足千余骑兵,已经算多勒善于经营了。

    寨中剩下的,全是老弱妇孺。面对光膀子的五百官兵,又听了那一番恐吓,此刻全都战战兢兢,握着各式武器(包括农具)勉强守住寨墙。

    袁达没有直接去攻寨,而是带兵奔向西边。

    五百没马没衣服的骑兵,举起火铳对准河中敌人,随缘进行着自由射击。

    这次轮到多勒被半渡而击,他得横渡另一条河回家,却被袁志抢先堵在河中。游到一半,多勒不敢再往前,只能带着残兵又游回对岸。

    战况非常诡异。

    五百渡河明军,难以攻下土寨。寨中老弱妇孺,也没能力杀出。西边二百女真残兵,一路狂奔累得要死,被堵在上夹河对岸过不来。

    崔贤的五百骑兵、一千辅兵,站在苏子河对岸看戏,同时负责防备身后山林中的敌人。

    山林里的女真人在干嘛?

    逃离战场时,大概有三百骑兵、三千多步兵。逃着逃着,女真步兵就只剩两千,失踪者全是附近村落的农民、猎人,他们在大败的情况之下,不愿再给威望并不高的多勒卖命。

    三百女真骑兵,首先赶回古勒寨对岸,眼睁睁看着袁达伐木渡河。因为崔贤的部队,始终在岸边不动,这些残余的女真骑兵也不敢动。

    当袁达渡河成功之后,两千女真步卒也赶来。

    六十多岁的卜哈,几乎是被亲随抬回来的。他气喘吁吁问道:“明军渡河了?”

    一个女真骑兵回答:“过去了几百人,他们攻不下寨子。”

    “多勒呢?”卜哈又问。

    无人应答。

    “那便是死了,谁让他冲最前面,”卜哈冷笑道,“多勒无子(王杲还没出生),酋长之位,理应由我来继承。谁人反对?”

    多勒的死忠分子顿时反驳:“虽然无子,却有兄弟,怎么也轮不到你!”

    卜哈突然抽刀:“他的兄弟若死完,自然轮到我继位。”

    “你想造反?”

    “我一直都想,多勒也明白,你今日才知道吗?”

    “叛徒!”

    “杀!”

    崔贤率军守在河边,一会儿看向对岸的袁达,一会儿又观察背后的山林。

    突然,林子里传来喊杀声,崔贤顿时吓了一跳,命令全军整顿队形,并拉开距离用作骑兵冲锋——这处河滩很宽敞,非常适合骑兵短距离冲锋。

    结果等了半天,林子里越来越热闹,却不见有女真人冲出来。

    崔贤冷笑:“哼,故弄玄虚,以为本将军会上当?全军听令,列阵以待,不得前往林中。”

    又等待片刻,兵力占优的卜哈,居然被多勒的死忠杀败。这老头子狼狈逃出山林,用女真话大喊:“不要杀我,我可献寨投降。追杀我的,是建州右卫都督多勒的亲信,快快帮我杀退他们!”

    向导立即翻译,崔贤一时间分不出真假。

    苦肉计?

    崔贤大喊:“不得冲击本阵,否则杀无赦!”

    向导连忙喊话,卜哈立即带着残兵往旁边绕去,而多勒的亲信已经从林中追杀出来。

    崔贤看到那真刀真枪的厮杀,哪还不知事情真假?顿时挥刀大喊:“杀!”

    骑兵冲阵而来,敌军瞬间崩溃。

    这可不是百年后的女真,首先装备很差,其次伙食很差,单兵素质明显弱于大明边军主力。再加上,伏击失败,老家被围,内讧火并,女真士气直线下降,骑兵还没冲到他们就溃了。

    跳反的卜哈带着残兵回来,跪地磕头说:“草民卜哈,拜见天朝大将,草民愿将这古勒寨献出!”

    崔贤乐得哈哈大笑:“很好,只要献城,我便饶你不死,朝廷也一定重重有赏。”

    女真便是这样,不但背叛大明,彼此之间也互相背叛。

    就拿努尔哈赤那一家子来说,可以如此概括:努尔哈赤的外公,几乎统一了西建州,被麾下部将出卖而死。努尔哈赤的舅舅,继位之后开始复仇,被努尔哈赤的爷爷和爸爸捅刀子。而努尔哈赤的爷爷和爸爸,本来是大明的卧底,却被辽东官兵给误杀。努尔哈赤因此怒了,回(肥)去(了)就起兵造反。

    (今天只有一更。)

447【皇帝的郁闷】

    袁达果断分出二十人,应付上夹河对岸的多勒残兵。

    那些残兵虽有两百之数,但逃跑时游过苏子河,接着徒步赶路回师,刚刚又泅渡上夹河,游到一半还被赶回去。此时此刻,全都精疲力竭的趴在对岸,既不想打仗,也不想逃跑,只想痛痛快快的休息一阵。

    “起来,都起来!”多勒也很累,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嘶吼着动员士卒渡河战斗。

    多勒的兄弟坐在河边,喘气摇头:“阿哥,打不得了,我已经累得双腿发颤,哪还有力气游到河对面?”

    “没气力也要打,快起来!”多勒大喝。

    另一个亲信说:“就算能游过去,也被守在那里的官兵一刀砍了。”

    多勒指着更上游的方向:“那边的河面更窄,离寨子也远,我们跑过去再渡河。我们这里有两百人,官兵过河的也只几百人,跟寨子里应外合完全可以打胜仗!”

    连番催促鼓劲之下,这二百残兵休息一阵,终于跟着多勒前往上游。

    袁达分出的二十人,隔河与多勒相望,也跟着前往上游地带。

    剩下的四百多士卒,在袁达的带领下,对古勒寨发起多次佯攻,不断寻找敌人的防御弱点。

    这破寨子的围墙很矮,还不到一丈高,主要用泥土垒成,只有个别地方使用石料。墙上全是老弱妇孺,武器大部分为农具,也有一些老人和少年在使用弓箭。

    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支骨箭,正中袁达的脸颊。不过威力已经很弱,扎在牙龈上没射进去,疼得袁达龇牙咧嘴。

    “轰!”

    一百条火枪齐射,一个女真老人从墙头栽下,其余全被吓得缩脖子躲避。

    突然,负责观察情况的士卒跑来:“将军,那边的土墙更矮,不过守在墙上的女真人更多。”

    “过去!”袁达当机立断。

    五百京营骑兵,此时已死伤八人,另有二十人被派去阻截对岸敌军。

    剩下四百七十二人,被袁达分为三个百人队,轮流对寨墙上的敌人进行齐射压制。袁达自领一百七十二人,抬着渡河时使用的原木,趁着火力压制间隙,将其垒放在土墙根上。

    此处土墙大概两米多高,三四十根原木一垒,几乎就可以顺势冲上去。

    在此期间,京营骑兵又阵亡两人,还有十多人遭受不同程度的箭伤。

    “轰!”

    “轰!”

    “轰!”

    连续三轮百人齐射,墙上守军根本不敢抬头,袁达带过河的火药也耗得差不多了。

    刚刚齐射完毕,袁达就挥刀冲锋:“杀!”

    也不搞啥火力压制了,袁达带着一百六十人冲锋在前。三个百人队也收起火枪,提刀跟着往前冲,此时苏子河对岸的女真人也开始内讧。

    袁达踩着呈阶梯状磊放的原木,已然冲到墙下,肩膀比墙头还高出几寸。

    锄头、扁担、棍棒、梭镖纷纷招呼过来,袁达脑袋一缩,顺手抓住一把锄头,将守城的一个女真老人拉下来。紧接着,袁达又起身一扫,将一个女真妇人的小腿砍折。

    这些女真还处于蛮夷时代,非但不会筑城,更不会守城,连火油、金汁都没准备……也可能是袁达出兵太快,快到女真人来不及搜集守城物什。

    但是,一个贵族模样的女真老者,突然喝令:“撒网!”

    女真属于渔猎民族,种地本事不咋样,打渔却是一把好手。却见几张大网洒下,就跟划船捕鱼一般,至少有三十多个攻城明军被网住。

    “他娘嘞!”

    袁达也被网住了,随即又被石头砸了一下,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已经升任百户的牛震——就是在南昌拷银时,被王阳明嘘寒问暖,搞得惭愧之下不再听许泰命令那位。他被渔网边缘罩住脑袋,顺手掀开扔掉,随即猛地爬上土墙。

    一支梭镖扎中牛震的手臂,一把熟铁刀砍中牛震的肩膀。这货吃痛之下挥刀连斩,砍死砍伤好几个女真老弱,他身后的士卒趁机纷纷爬上墙头。

    这些京营骑兵,虽然此刻没着甲,却一个个身强力壮,而且手里全是上好的马刀。

    而寨墙上的女真人,却都是老弱妇孺,使用着最原始的武器。

    一旦被攻上墙头,便成了单方面屠杀,这仗打得真没啥意思,纯粹是欺负弱小而已。

    当袁达摆脱渔网的时候,麾下士卒早已占领这段寨墙,而苏子河对岸的内讧也已分出胜负。

    崔贤带着卜哈渡河而来,到墙下大喊:“我是卜哈,多勒已死,快快开城迎接王师!”

    袁达正在带兵追杀守城老弱,此刻听到卜哈的声音,女真老弱纷纷跪地求饶,很快古勒寨的南大门也自动打开。

    袁达让麾下士卒,解除投降敌军的兵刃,自己带着满身血污走出寨门。

    卜哈连忙跪地奉承:“罪臣卜哈,拜见天朝大将军!”

    “拜你阿妈的!”

    袁达一脚将这老头子踹翻,大怒道:“要投降也不搞快点,害老子折了三十多个弟兄!”

    三十多个是阵亡和重伤的,另外还有几十个轻伤。

    在没有攻城器械的情况下,攻下建州右卫女真的老巢,付出这点伤亡可以说大胜。

    但袁达麾下士卒,可全都是精锐骑兵,要花好几年时间培养,整个大明也只三千多这种精骑。跟一群老弱妇孺打仗,居然就阵亡、重伤三十多个,另有轻伤近百人,袁达甚至有一种屠寨的冲动。

    卜哈被吓得浑身直哆嗦,他本来想献寨立功,肯定能捞到建州右卫首领的位子。可没曾想,自己刚刚投降渡河,官兵居然就把寨子给攻下一部分。

    这献寨之功,打了折扣啊!

    卜哈哭诉道:“罪臣也想快点,都怨多勒的亲信不肯投降。大将军,罪臣这就带着手下,把多勒的兄弟和亲信全部杀光,为大将军出了这口恶气!”

    “去吧!”袁达郁闷道。

    卜哈立即带领自己的部众,冲进寨子里进行屠杀。多勒一系的核心成员,只要还留在寨中,都被卜哈杀得干干净净。

    而可怜的多勒,带着两百残兵,在上夹河的上游渡河,渡了好几次都被杀回对岸,身边此刻只剩下不足百人。那消失的百多人,也不知是死了,还是精神崩溃直接逃跑了。

    多勒只能又回到下游,在那两河交汇的地方,隔河遥望古勒寨的情况。

    很快,多勒便看到旗帜变换,自己的寨子显然已被攻下。他流着泪对身边近百士卒说:“走吧,去投奔老营,总有一天要杀回来!”

    建州老营,是建州女真的发祥地,成化朝曾经被整锅端掉一次。几十年过去,建州老营慢慢恢复人丁,但依旧穷困贫弱,甚至被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各种欺负。

    就这样,努尔哈赤的外曾祖父多勒,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带着残兵逃进山林当中,跑去投靠努尔哈赤的曾曾祖父。

    只不过,努尔哈赤的外曾祖母,被叛徒卜哈杀死在古勒寨。

    努尔哈赤的外公王杲,这个时空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多勒逃到建州老营时,已经是寒冷的冬天。他们沿途抢劫女真村落,裹挟女真青壮为兵,居然壮大到五百多人。但是,跟多勒一起逃走的近百士卒,在途中战死、病死近半,到了建州老营也只能伏低做小。

    ……

    朱厚照、王渊率领的主力部队,离开界藩城仅三十里路,就接到前锋部队发回的捷报。

    “恭喜陛下,旗开得胜!”王渊带着随军文官和将领道贺。

    朱厚照的表情非常古怪,他兴冲冲跑来辽东打仗,走到半路就已经结束了。

    朱厚照手里拿着捷报,欲言又止,闷闷不乐,好半天终于说:“这个赵达(袁达),不愧是二郎的师弟,打仗也有点太猛了。朕是让他做开路先锋,不是让他去攻城拔寨。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王渊不知如何接话,只能说:“陛下洪福齐天,此乃幸事。”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突然来一句:“都已经出兵了,不如再去打建州左卫吧。”

    王渊连忙劝谏:“陛下,此去建州左卫,更需翻山越岭,届时已是寒冬季节。请陛下尽早班师,便是不回京城,至少也该回辽阳过冬。”

    随军御医吴杰也说:“陛下之旧疾,万万不能受寒。辽东比北京更冷,若在山中发病,恐怕更加难以痊愈。”

    朱厚照心里很想骂娘,气得把鞭子一扔:“回辽阳!”

    别人家的皇帝,都盼着将领无往不胜,朱厚照却因此而头疼。他想亲征宁王,刚出北京就赢了;他想亲征建州右卫,跑半路也打完了。难道下次出兵,要让皇帝去做开路先锋,才能真刀真枪亲自打一仗?

448【袁二做了世袭指挥使】

    辽东总兵韩玺死了,是自然病死的。

    这货去年就生病卧床数月,今年身体也不咋利索。深秋天气转凉,瞬间一病不起,朱厚照前脚刚收到前线捷报,后脚便得到辽东总兵的死讯。

    虎皮营马驿。

    大军围绕着驿站驻扎,皇帝与随军文官住在驿站之内。

    朱厚照吃着烤肉,随口说道:“韩玺死了,副总兵崔贤不错,正好给他升总兵,也算赏赐其破寨之功。”

    王渊立即劝阻:“陛下,让谁继任总兵都可以,唯独不能把位子留给辽阳马氏、崔氏和韩氏。而且,最好别用辽东武官,可调其他边镇武将到辽东当总兵。”

    “吾知二郎的意思,”朱厚照并不糊涂,问道,“谁比较合适?郤永此人怎样?”

    王渊非常直白的回答:“郤永如果总兵辽东,则辽东局势必将糜烂不堪!”

    郤永也是靠镇压刘六刘七起家,虽然一度依附于江彬,但跟各方面的关系都不错。皇帝对他印象很好,文官对他也非常赏识,只因这家伙非常听话,而且打仗还比较勇猛。

    但是,贪贪贪贪贪!

    对郤永而言,什么杀良冒功,什么纵兵劫掠,简直犹如家常便饭。

    历史上,这家伙当了五年辽东总兵,离任不久便出现“辽东大饥”。朝廷在赈灾的同时,顺便派大臣清查兵额,足额十五万的辽东军士,居然只剩下六万多。

    不是说能打仗的还有六万,而是拉出来给御史检查的,拢共就只有这么多正兵了。

    辽东武官肯定还想吃兵饷,不可能老老实实配合检查,多半会把军余也弄来充数,因此辽东剩下的实际正兵,很可能在嘉靖初年只剩下四五万!

    虽说不完全是郤永造成的,但他绝对难辞其咎,不知逼得多少辽东士卒逃亡。后来,这家伙被调去镇压大同兵变,结果还没打进大同城,就纵兵在城郊大肆劫掠,一定程度上导致已经投降的军士复叛——城郊百姓,多为叛军家属,因为那里本身就是卫所驻地。

    朱厚照说:“王琼肯定推荐郤永。”

    王渊笑道:“王尚书看人,也不是次次都准。”

    江彬倒台之后,郤永便投靠了王琼。

    这货很会当墙头草,历史上王琼倒台,他又投靠杨廷和,杨廷和倒台之后,他又跳回去投靠王宪。文官倒下好几拨,郤永竟然不断升迁,只因他确实会打仗,又懂得如何巴结当权文臣。文臣也不把一个武官放在心上,不管他跳槽多少次,只要能做合格的工具人便可。

    王渊既然否定了王琼的一个心腹,那就得重新推荐一个,毕竟还得跟兵部尚书搞好关系。

    “陛下可还记得王勋?”王渊问道。

    “自然记得,此人着实不错。”朱厚照当然记忆深刻。

    王勋以前是甘肃副总兵,被调任大同总兵之后,跟着皇帝一起打仗。做诱饵拖住蒙古小王子的,正是王勋亲自统率的部队,此人已升为都督佥事,目前正在宁夏当总兵。

    王渊对王勋的印象,非常非常好,此人不但会打仗,而且比一般武将更“清廉”。

    贪,肯定还是会贪,但至少得有个底线,王渊对武官的要求并不高。

    这个人选朱厚照很满意,毕竟一起打过仗嘛。朱厚照当时强令王勋发兵,差点把王勋给坑死,于情于理也该特别提拔一下。

    ……

    朱厚照凯旋回到辽阳,辽东都司王孝忠,率领大小官员出城迎接。

    仗虽然是袁达打的,但朱厚照作为主帅,依旧享有最大的战功。特别是对文官来说,他们懒得关注武将,只记得一场战争的主帅。

    东北这破地方,入冬之后实在太冷,朱厚照不等袁达回来,便非常自觉的回京去了。

    但是,王渊留下!

    以礼部左侍郎的身份,总督辽东,主要任务是督理辽东马政。

    袁达因立破寨大功,升任盖州指挥使(正三品),官拜昭勇将军(正三品)。他麾下的五百骑兵,也整体提升一级,连小兵都做了旗官。

    同时,袁达以及五百精骑,全部留在辽东,配合王渊督理马政。顺便以这五百骑为基础,扩编为满额五千的“神骁营”,为将来收复朵颜三卫做准备。

    “神骁营”的编制已经有了,将领和军官也有了,暂时只缺战马和士兵。

    “那崔贤就是个窝囊废,居然还他娘的有封赏,老子差点气得一刀把他砍了!”袁达见到王渊,就忍不住吐槽自己的友军将领。

    王渊笑道:“人家帮你守住河岸,防着几千女真杀你后背,最后还带着女真贵族献城,怎么说都是立有大功的。”

    “倒也是,算他运气好。”袁达郁闷道。

    若没有崔贤带兵在对岸压阵,卜哈还真不敢直接跳反。几千女真如果渡河,袁达将被前后夹击,如果多勒也率部渡河,袁达甚至会被三面夹击。

    崔贤虽然很怂,但绝对有功,而且功劳仅次于袁达。

    袁达问道:“陛下让我做盖州指挥使,是不是就要在盖州住下了?”

    “对,世袭盖州指挥使,以后你的儿子可以继任。”王渊笑道。

    袁达挠头说:“那我得把妻儿也接来。”

    袁达的妻子,便是寡妇杨氏送给王渊的厨娘。烧得一手淮扬名菜,生得也颇为耐看,只是曾经嫁过人而已。

    袁达对此也不嫌弃,三年前就向王渊讨来,如今儿子都快一岁了。

    至于盖州,就是那个连续三次大灾,指挥使都逃得没影儿的地方。朝廷正在考虑如何恢复,王渊便建议皇帝,把袁达扔去那里组建“神骁营”,顺便给袁达讨一个世袭指挥使的职务。

    投降献寨的卜哈,继承建州右卫酋长职务,并被朝廷封为都督(异族都督,在边镇遍地都是)。

    不可能攻下古勒寨,就把当地女真杀光。

    就算把方便十里的女真杀完了,其他地方的女真也会慢慢迁徙过来。特别是浑河部和苏克素护部,他们必定向东南扩张,占据建州右卫原有的地盘,到时候实力将快速发展。因此,还不如留着那些老弱病残,让没本事的卜哈继续统治部族,跟周边女真部落互相制衡。

    正德十六年冬,王渊、袁达、蔡天佑,带着四百多精锐骑兵,南下前往盖州卫。他们需要召集流民,编制屯田卫所,先恢复人口和生产再说,组建“神骁营”还没那么着急。

    袁达和麾下骑兵,人人在盖州分得田产,明年冬天就能把家人接来定居。

    盖州,差不多就是后世的营口,各种条件都极为便利,甚至还能搞海洋贸易。

    更重要的是,盖州可以养马!

    明代在辽南设有“永宁监”(养马机构),下辖复州、龙潭、清河、深河四苑。其中清河苑(全称“清河苑马寺”)就在盖州,清河沿岸都是养马牧场,王渊打算从这里着手恢复马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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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介绍:
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梦回大明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梦回大明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