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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梓钧     梦回大明春txt下载     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94【干臣王二郎】

    光禄寺左少卿宋沧,五岁能诵,十四岁做廪生,正德三年会试结识杨慎,两人遂成莫逆之交。

    “用修,我该如何应对?”宋沧问道。

    杨慎反问:“你贪了没有?”

    宋沧急道:“我哪有时间去贪污?”

    “伯清兄莫怪,是愚弟失言了。”杨慎连忙道歉。

    宋沧正德三年进士,已经做了三年左少卿,随时可能再次擢升,升官速度快到飞起。其中固然有杨慎的关系,凭此途径获得杨廷和赏识,但宋沧真的不贪,因为他没空。

    这货是个工作狂,担任刑部员外郎时,连续两年在办公室吃饭。不但完成现有工作,还处理积压案件数千起,纠正冤假错案无数。调职到光禄寺之后,同样琐碎事务一大堆。工作之余他还喜欢读书,一有空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都懒得去拜谒上官,哪有什么闲工夫贪污受贿?

    历史上,宋沧是积劳成疾,活活给累死的。他当时巡抚四川,遇到白草蛮叛乱,施巧计收复十八寨。真州聚众三万造反,他三个月内平定。在平叛的同时,还抽空处理其他政务。朝廷升他做礼部侍郎,闲下来之后立即得病,回京赴任途中就死了。

    宋沧说道:“用修,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慎忙道:“兄长请直言。”

    宋沧无比纠结道:“愚兄是杨阁老的门生,屡受杨阁老提携,虽没考上庶吉士,却能直授中书舍人,又转升刑部员外郎。杨阁老之恩,此生无以为报。但光禄寺积弊日深,愚兄早就想整顿了,只因牵连太多难以下手。王尚书想对光禄寺开刀,于公,愚兄自当鼎力支持。但,于私………”

    杨慎笑道:“兄长莫要想太多,秉公办理便可。”

    “杨阁老那里?”宋沧问道。

    杨慎说道:“不必理会,家父那里有愚弟去解释? 兄长直接拜会王尚书即可。”

    “如此甚好。”宋沧终于心情舒畅了。

    ……

    礼部。

    王渊饶有兴趣的盯着宋沧,他没想到这个杨党? 会主动跑来汇报工作,笑问道:“宋少卿有何要说的?”

    宋沧虽然没有整顿光禄寺,却对光禄寺的情况门儿清,他说:“想要整顿光禄寺? 就要得罪许多大臣,王尚书可知?”

    “朝中重臣? 难道还盯着那点油水?”王渊好笑道。

    宋沧说:“大臣自然不屑? 但他们的子弟就难说了。”

    三品以上大臣? 可荫一子为国子监生。需要蒙荫才能进国子监的? 自然是那种科举无望之辈? 他们也不想着读书考试? 整天混日子等着分配工作。而五寺杂官? 便是这些恩荫子弟,最喜欢担任的职务。

    比如光禄寺监事? 从八品而已,芝麻大小的末流佐官? 却能从中渔利捞到不少油水。

    想要对着光禄寺开刀,必然彻查这些恩荫子弟? 结果就是得罪他们的父辈,所以长久以来没人敢清理整顿。

    王渊点头道:“这是其一? 还有呢?”

    宋沧又说:“光禄寺厨役增多,除了太监私自役使之外,还因京中各衙门的官员越来越多。”

    王渊说道:“详细讲来。”

    宋沧解释道:“厨役也就几千人,内宫就分走一千多;御酒供应库、蜡烛寺、幡竿寺,各分走一百多;尚膳监分走五百多;内阁、六科、六部、翰林院等诸多衙门,又各分走许多。还有关防、搜检、巡风等军差,加起来又分走好几百。光禄寺自身只剩下不到三千厨役,先帝定下规制,厨役未满四千便可补役,光禄寺增加厨役并未违制,而且乃是无奈之举。”

    此言若是属实,牵扯那就太广了,果然不是光禄寺卿、少卿能解决的。

    王渊自己在礼部的工作餐,就占用了光禄寺的厨役!

    王渊再问:“还有呢?”

    宋沧说道:“还有两弊,一为买闲占役,一为坐享月粮。”

    这两个弊病,其实可归为一个。

    厨役之家,专门制定了特殊户籍(即青册),他们只需为宫廷和官府服厨役,不用再服其他徭役。这种家庭,长子必须做厨师,其余子嗣可随意,甚至能够读书考科举。

    随着官府不断增加厨役数额,应役家庭哪里忙得过来?于是就买闲占役。

    一是光禄寺雇佣社会闲人,充当临时厨役,却不给足月粮,甚至是不给月粮,克扣的月粮被官吏吃了——月粮即厨役补贴,每月四斗米。

    一是厨役之家雇佣闲人,替自己应付厨役,同样不给足月粮,把中间的差价吞掉。

    这种做法,便是买闲占役,坐享月粮。

    而那些社会闲人,为啥拿不到足额月粮,却还愿意受雇做临时厨役呢?

    捞油水呗!

    随便偷些食材出去卖,就比四斗米的月粮更多。

    也即是说,从分得厨役的各衙门,再到光禄寺的官吏,再到底层的厨役,全都在贪污、盗窃光禄寺的银子。

    别小看这点银子,每年算下来都是一笔巨款,因此历史上很多名臣都出手整顿。比如严嵩、席书、韩文、徐阶……专门就厨役一事写奏章,认认真真当成一件大事来办。

    这些大臣,无论风评如何,至少人家是在办事的!

    而王渊的前任,刚刚病死的礼部尚书毛澄,却根本不敢对光禄寺动手,导致贪污、盗窃现象越来越严重,甚至出现给番邦使节吃冷饭剩菜的扯淡事儿。毛澄在史书上也是清廉大臣,但在王渊看来,就是个尸位素餐的家伙。

    突然,宋沧又来一句:“陛下养的那些珍奇异兽,每年要从光禄寺拿走饲养费六千余两。”

    “养活那些畜生,怎么可能每年花六千多两银子?”王渊惊道。

    宋沧说:“真是六千多两。”

    王渊很想骂娘,当初他打下西域之地,上疏要银子移民实边,户部磨磨蹭蹭才淘一两万。边镇将领请求拨款买战马,苦苦哀求之下,也才拨几千两银子过去。

    而皇帝养的畜生,每年就要花六千多两!

    这并非朱厚照一个人的责任,从朱元璋那时起,各国使节就不断送来珍禽异兽。海东青、狮子、犀牛、大象、老虎、豹子,甚至还有西洋宠物狗,成化朝时每年就得花费二千多两。

    是不是觉得很神奇,皇帝养的珍禽异兽,居然还要光禄寺提供伙食。

    王渊对宋沧说:“派人清查各衙门每日伙食,多余的厨役全部召回来。还有清查那些畜生的伙食……这个你办不来,我直接找陛下。反正先清点厨役,那用得了八千多个厨子?”

    宋沧这个工作狂立即进入状态,只用半个月时间,就把京城各衙门的伙食量,核定换算成必须的厨役人数。

    用不了八千多,三千五百人即可!

    至于多出来的厨役在干啥?要么被太监、官员叫去干私活,要么停留在纸面上,厨役居然也能吃空饷。

    王渊还算讲理,三千五百厨役就能做事,他把厨役数额规定为四千。超过此数,就向光禄寺卿问责,你担不了这个差事尽早辞职!

    同时,各衙门的工作餐,王渊也进行了严格规定,以此杜绝铺张浪费。

    接着,王渊亲自去找张永和谷大用,向他们索要珍禽异兽的名单。然后根据换算,那些畜生每年三千多两就能养活,王渊暂时定额为四千两银子,留着几百两差额让太监、官吏贪污。今后但凡有新的畜生,都必须在光禄寺报备,卡着实际情况给饲料。

    所有被雇来的社会闲人,全部辞退,也懒得审问他们偷了多少食材。

    仅这些措施,每年就能节省白银六万两!

    顺便一提,纵观明代中后期的光禄寺支出,就知道隆庆皇帝是最节俭的。在隆庆朝,光禄寺每月只需支出一万多两,万历朝直接陡增至将近三万两。崇祯皇帝虽然自己节俭,可架不住蛀虫多啊,每月也是两万多银子的支出。

    嘉靖朝则比较扯淡,因为皇帝崇信道教,导致皇宫里的后妃和太监,也时不时办斋醮来讨好皇帝。斋醮就是僧道设斋坛,既要吃饭,也要祭祀,食材和祭祀物品全由光禄寺提供,搞得光禄寺的开支直线上升。

    清查厨役的同时,光禄寺的历年账目也被翻出来,王渊一次性弹劾了五十多个官员。

    寺丞以上级别的,没法抓到把柄,因为他们就算贪污,也是悄悄收孝敬银子,从账目上根本看不出问题。就算要追责,也只能说他们玩忽职守、御下不严,光禄寺刘瑞就被吓得辞官了。

    整顿光禄寺之后,王渊又整顿太常寺和鸿胪寺,再次逼得两位寺卿辞官,前后查处从九品以上官员近百个。

    尚膳监提督光禄太监梁恩,随便送还侵占的厨役,还主动退还大量脏银,依旧被王渊连发五封奏章弹劾,最后被朱厚照扔去守皇陵。

    如此一番整顿,不但三寺吏治一清,而且每年可节省十万两开支。

    文武百官吓得要死,再不敢向礼部管辖的衙门伸手,更不敢因为王渊处置了他们的子嗣说什么。

    与此同时,大量科道言官,对王渊的印象为之一改,不再把他视为佞臣,而是认为王尚书乃清廉干臣。

    这些科道言官,很多其实都特别可爱,他们真的饱含一腔热血。

    就拿御史方凤来说,这家伙干得最离谱的事情,是在嘉靖初年弹劾自己的亲哥哥。原因嘛,是他哥哥依附张璁和桂萼,而他觉得张璁、桂萼都是投机恶徒。

    这种做法,是在帮杨廷和冲锋陷阵,但你觉得他是杨廷和的党羽?

    非也,杨廷和的兄弟杨廷仪,就是被方凤弹劾到辞职的。而方凤在弹劾亲哥之后,又自己弹劾自己,因为他的做法有亏人伦。

    是不是操作很骚?

    先弹劾杨廷和的弟弟,再弹劾杨廷和的政敌,把自己哥哥弹劾了又弹劾自己,人家绝对没有任何私心啊!

    当然,在外人看来,那就是一条疯狗。

495【言官盛宴】

    “混账东西!”

    黄峤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黄珂抡起棍子暴打长子。

    黄峤是黄珂第一任妻子所生,聂夫人作为续弦,虽然不是很心疼,但也得出面劝劝:“老爷,随便打几下就行了,你这样会把峻卿打死的。”

    黄珂暴怒道:“打死了才好,黄家的老脸,都被这逆子给丢尽了!”

    “啊……唉哟,”黄峤哭喊道,“父亲饶命,儿子再也不敢了,你就饶儿子这一回吧。”

    黄峤的妻子顾氏,跪在旁边不停抹泪,苦苦哀求说:“公公息怒,儿媳还有些陪嫁物什。不管是妆田还是首饰,都变卖了给峻卿补亏空,峻卿死了我们娘仨可怎么活啊!”

    黄珂只当没听见,又打了十多棍。他老迈体衰,累得气喘吁吁,把棍子扔给家仆,喝令道:“继续打,打死勿论!”

    家仆哪敢真把大少爷打死?高高举起,轻轻拍下,黄峤非常配合的继续大叫。

    这一出好戏,皆因王渊而起。

    王渊清查了三寺厨役,又开始清查采买费用。

    但是,光禄寺等衙门的采买工作,不属于礼部的管辖范围,这东西是跟户部挂钩的。于是王渊就联系岳父黄珂,礼部和户部联手清查。

    黄珂派人彻查之前,把儿子黄峤叫来询问情况,随便一问就瞬间“父慈子孝”。

    黄峤是国子监生,因为科举无望,只能等着补缺,被分配到工部担任正九品副提举。多年过去,慢慢熬资历升迁,如今已转为光禄寺良酝署署丞,是负责给京城各衙门(包括皇宫)供应酒水的从七品官员。

    光禄寺的主要物资,由地方或特殊役户提供,比如菜户每年都得给光禄寺种多少菜。但总有物资不足的时候,于是就要请户部拨款采买,谁都知道采购油水足,官吏们怎么可能放过?

    负责采购的主官,只把价格翻倍虚报。到黄峤这一级,采买报价已经翻了四倍,而他下面的官吏还要层层虚报,最终采买价格,将在市价的五倍到十倍之间。

    父子二人的对话如下——

    黄珂问:“你贪了多少采买钱?”

    黄峤说:“不多,当署丞两年? 只到手数百两银子。”

    黄珂勃然大怒:“我黄氏乃遂宁大族? 家有良田无数,你竟贪这区区几百两?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黄峤道:“儿子不能吃独食,层层官吏经手? 不敢贪得太多,几百两已是极限了。”

    “你还嫌少?”黄珂气得更厉害。

    黄峤连忙解释:“儿子并非此意? 是说人人皆贪,不贪便会被同僚排挤。”

    黄珂怒道:“放屁? 你爹是户部尚书,你妹夫是礼部尚书,谁吃了豹子胆敢排挤你?你自己经不住诱惑,别把罪责推到别人头上!”

    于是,家法伺候? 棍棒底下出孝子。

    一顿暴打之后? 黄珂怒气稍减:“贪了多少,从家里支银子补上,你自己供认罪行辞官吧!”

    “是。”黄峤只能答应。

    黄珂说:“我教子不严,也得上疏请辞。”

    黄峤惊道:“父亲? 不必如此!”

    历史上的黄珂,因为被排挤到南京? 几年前就该郁郁而终了。因为王渊的关系,他不但没受梁储排挤,反而扶摇直上做了户部尚书,心情愉快自然活得更久。但终究是老了,七十多岁的人,这两年身体更不佳,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请辞。

    辞职之前,黄珂打算干一票大的。

    京城各衙门,但凡涉及采买工作,大部分归户部和工部管辖。

    黄珂联合工部尚书李鐩,开始整顿采买事务,顿时把各部门搞得鸡飞狗跳。

    黄珂已经七十好几,李鐩也快八十岁了,两位尚书既然决心辞职,那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再加上王渊扛着压力,清查工作迅速进行,谁敢阻拦就等着被弹劾吧。

    一个月下来,请辞、罢官、丢官、下狱者,包括杂官和吏员在内,一口气处置了两百多人。

    “这王二郎真是……真是无所畏惧啊!”毛纪只能感慨,他有个门生也丢官了。

    杨廷和苦笑道:“拦不住,也没法拦。黄鸣玉(黄珂)的长子,还有王若虚的两个学生、一个乡党,这次都因采买渔利而罢官。如此大公无私,还能指责他们排除异己不成?科道言官,闻风而动的不知多少,现在已经不止是采买一事了。”

    礼部清查厨役和工作餐,户部和工部联手清查采买,旬月间丢官下狱者无数,科道言官们又岂能落后。

    六科给事中和御史们,趁机大肆弹劾贪腐官员,从勋贵、太监到文武大臣,全都成了言官们的弹劾对象。把杨廷仪弹劾到辞职的那个方凤,这回直接弹劾张永和谷大用,又弹劾皇贵妃的兄弟侵占民田,生怕自己得罪的权贵太少。

    本来只是礼部清查三寺,现在被言官推向**,整个官场都被搞得风声鹤唳。

    “二郎,快收手吧,朕都快被烦死了!”朱厚照对此非常无奈。

    此事因王渊而起,张永竟不敢拦截奏章,把那些弹劾奏疏全递给皇帝过目,而且故意把弹劾皇贵妃家人的举报信放在最上边。

    张永和谷大用同时请辞,想要告老归乡,纯属以退为进。

    皇贵妃也把兄弟叫来,亲自训斥一通,侵占的民田也退回去大半。

    如此,言官们还不消停,弹劾奏章越来越多,把朱厚照气得想骂娘,终于忍不住把王渊叫到豹房训话。

    王渊苦笑:“臣也收不住啊,那些言官可不听话的。”

    朱厚照又问:“户部和工部两位尚书请辞,这是怎么回事?”

    王渊答道:“两位老先生是真想致仕,他们年老体衰,只求归乡安享晚年。”

    朱厚照气得发笑:“他们想辞官,索性就在辞官之前,把官场搅得鸡飞狗跳,给自己换来铁面无私的清誉?”

    “大概……是吧。”王渊只能说。

    黄珂和李鐩,确实因为清查采买,瞬间得到恐怖的官场声誉。至于从中得罪多少人,关他们屁事儿啊,两人都铁了心辞官,拍拍屁股走人就可以了。

    特别是黄珂,把自己亲儿子都办了,此事肯定能被写进史书。

    翌日,朝会。

    朱厚照亲自打招呼:“诸科道官员,汝等奏章朕已知悉,就不要再重复进言了。”

    方凤出列道:“陛下,弹劾不法,乃言官之本职。尚有贪官污吏没受处罚,臣等又怎么视而不见?臣已获悉,大杨阁老(杨一清)之次子,在云南鱼肉乡里多年,破家者无数。十年前被御史弹劾,此人非但没有被法办,如今还做了地方官员,请着令地方按察司查实!”

    好嘛,皇帝都劝不退,这货顺手又把杨一清得罪了。

    杨一清只能出列,脱下官帽,跪地说:“臣教子不严,请辞回乡养老。”

    “不允,”朱厚照气得脑袋冒烟,指着方凤说,“你这沽名钓誉之辈,不得再留任京城,随便去哪里当知县吧!”

    这话捅了马蜂窝,一堆科道言官齐刷刷出列。

    “陛下不可,风闻奏事,乃御史之职,怎么因言获罪?”

    “陛下贬谪方御史,请拿出个罪名来!”

    “陛下自废耳目,社稷危矣!”

    “……”

    朱厚照被吵得脑子都快炸了,让朝会司仪官整顿秩序,清净之后才说:“擢升方凤为广东按察佥事,此事不要再议。”

    这是给方凤升官了,而且升得很远,扔去广东眼不见为净。

    言官们终于没二话,纷纷回归班次。

    方凤却跪着不肯起来:“臣不敢受此重用,请陛下彻查大杨阁老之子!”

    杨一清只能附和:“请陛下彻查犬子。”

    “查查查,让地方按察司去查。”朱厚照烦躁不已。

    眼见方凤突然升官,又有一个御史出列:“陛下,臣弹劾……”

    朱厚照猛地起身大喝:“不许再说!”

    那御史不管不顾:“臣弹劾毛阁老次子毛渠,此人收受官员贿赂,借其父之职权,替人行升迁之事。吏部员外郎费诨,亦为毛阁老的门生,费诨与毛渠狼狈为奸,不知胡乱擢升了多少地方官员!”

    毛纪也只能出列:“陛下,臣教子不严,请求告老归乡。”

    朱厚照大怒:“把这厮拖出去打板子!”

    那御史喊道:“陛下便将臣打死,臣也要弹劾到底!”

    “陛下!”

    无数言官又涌出来,把朝堂吵得跟菜市场似的。

    朱厚照一怒之下,气得直接离开,之后整整两个月没来上朝。

    黄珂和李鐩的辞职信,朱厚照也故意不批准。这两位老臣搞出的烂摊子,朱厚照可不想他们拍拍屁股走人,就留在京城受文武百官的白眼吧。

    王渊全程不说话,表示与自己无关,反正头疼的又不是他。

    此事最大的收获,就是王渊发现一个能臣。能迅速解决厨役问题,全靠光禄寺左少卿宋沧,此人虽是杨廷和的门生,但王渊也可以提拔重用。

    光禄寺卿刘瑞引咎辞职之后,王渊便推荐宋沧接任此职。

    四十岁出头的光禄寺卿,对庶吉士来说不算离谱,但宋沧连庶吉士都不是啊!这升迁速度实在太快,前有杨廷和提拔,后有王渊重用,宋沧的仕途经历不知让多少人羡慕。

    于是,宋沧成了众矢之的,杨党骂他背弃恩主,中立官员也认为他是攀附之徒。

    宋沧却根本不管这些非议,每天只是照常上班,吃饭全在办公室解决。工作之余闭门读书,不理会迎来送往的俗事,成为京官当中非常显眼的异类。

496【治国便是治民】

    王渊只亲自推举了宋沧,让这个杨廷和的门生,接替担任光禄寺卿。

    至于自己人,为了避嫌,王渊没有开口。

    但撸下去那么多人,自然要趁机安排亲信,阁臣王琼会帮忙推荐的。毕竟当初陆完案闹那么大,王琼卷入其中,王渊可是站出来死保,二人早就因此绑在一起了。

    不仅如此,王渊既然担任礼部尚书,而且还早早授了个太子宾客,还一直在做太子的老师,满朝上下都知道他是未来首辅。

    而未来首辅,现在就组建班底也不算过分。

    只要不胡乱提拔昏庸之辈,清正刚直的吏部尚书廖纪,也愿意为王渊开一些绿灯。

    跟杨廷和、梁储、江彬等人得势时的提拔亲信相比,王渊已经很克制了,这回有如下安排——

    贵州老乡兼乡试同年田秋,擢升太常寺右少卿。

    顺天府尹严嵩,转升户部右侍郎。

    在江西清田,得罪无数文官的陈雍,已经被皇帝贬官数年,现在官复右副都御使,前去巡抚刚设立的大宁都司。

    在杭州府主动清田,并于正德南巡途中,悄悄归附王渊的留志淑,被招到京城担任鸿胪寺卿。

    至于辗转各地,到处清田改革的桂萼和常伦,双双被提拔为知府。他们两个适合冲锋陷阵,调回京城反而不美,需走地方实干官员的路子。

    跟王渊一起去浙江开海的张钺,堪称简配版海瑞,这次被提拔为湖广右参议。

    曾在经筵上怒骂皇帝昏君的何瑭,几个儿子都是王渊的学生,如今擢升山西提学使。

    王阳明的至交好友湛若水,提拔为顺天府丞(正四品)。

    王阳明的弟子兼好友方献夫,提拔为礼部右侍郎。

    物理学派弟子、主编《正德新历》的郑善夫,提拔为鸿胪寺左少卿。

    山西行太仆寺卿,兼辽东苑马寺卿凌相,召回京城转升通政使(就实权而言,算明升暗降,但通政使只是再次升迁的跳板)。

    另外,王渊的几位同科、十多位弟子,也不同程度获得升迁。

    差不多就是这些? 而作为政治交换,杨廷和、王琼的门生,也大量安插到太常寺、光禄寺和鸿胪寺。

    刑部是杨廷和的大本营? 兵部是王琼的大本营,吏部是杨一清的大本营? 王渊暂时是不能去动的。

    比如大理寺,虽然不是隶属于刑部? 却受刑部的影响很深。王渊的好友、靳贵的女婿金罍,如果想继续留任大理寺,那还得慢慢熬资历升迁。

    可惜? 皇帝不准黄珂和李鐩辞职。

    否则的话? 王渊就算不要脸皮? 也会推荐自己的两位老师,让王阳明接任户部尚书、席书接任工部尚书。

    有一个礼部尚书的身份? 还是皇帝宠信的文臣,办起事来太方便了。王渊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尽量别干排除异己的事情? 因为权力总是容易让人迷失。

    ……

    文华殿。

    太子已经十岁,长得愈发像朱厚照小时候,并且性格也是如出一辙,活泼好动,时不时搞各种小动作。

    杨廷和也是太子的老师? 生怕太子变成另一个正德。他不但严加约束太子? 还死盯着太子身边的太监,免得今后又冒出刘瑾之辈。

    也因此,太子对杨廷和又敬又怕,而且害怕更多一些。

    相较而言,王渊这位老师就很亲切了。

    今天主讲《贞观政要》,这本书与《资治通鉴》,是明代太子教育的主要教材。不过嘛,历史上由于嘉靖和朝臣对魏征的评价不同,《贞观政要》遂被嘉靖皇帝给移除了——这事儿干得非常荒唐!

    席书的弟弟席春,被王渊推荐为太子侍读官,他领班朗诵《贞观政要·纳谏篇》便退下。

    第一个故事是这样的,李世民召黄门侍郎王珪宴饮,身边有庐江王的爱妾在伺候。

    李世民指着那美人说:“庐江王荒淫无道,杀了此女的丈夫将其占为己有。暴虐至极,又如何不灭亡呢?”

    王珪一番说辞,又引用《管子》典故,说郭国的灭亡,是国君喜欢好人而厌恶坏人。

    李世民不解,问道:“喜欢好人,厌恶坏人,这是明君啊。”

    王珪解释:“喜欢好人不能用,厌恶坏人不能弃,因此国灭。”

    这是暗讽李世民,明知庐江王杀夫夺妻不应该,自己却杀了庐江王夺其美妾。李世民醒悟过来,立即把这个美人送回亲族。

    “太子可听懂了?”王渊问。

    朱载堻说:“似乎懂了,是说明白道理之后,就要按照道理去做,不做就等于没明白。”

    王渊笑道:“殿下聪慧。“

    朱载堻说:“这段时间,我听闻许多言官奏事,父皇为何不惩处那些贪官呢?”

    王渊说道:“贪官是杀不完的,太祖之朝,贪几十两银子,就要剥皮实草。如此严酷,贪官照样不绝,当时读书人又少,太祖只能让犯事的贪官,戴着枷锁办公,甚至是戴着枷锁审问犯人。”

    “为何会如此?”朱载堻非常惊讶。

    王渊解释道:“因为官员俸禄太少,只能养活家人。如果再想大吃大喝,听曲游玩,甚至是蓄养奴仆、迎来送往,那么俸禄就大大不够,他们必须贪污才能有银子。陛下和太子,能没有宫女和太监伺候吗?”

    朱载堻想了想,摇头说:“不能。”

    王渊笑道:“官员也是人,也想享受。陛下和太子,平日里缺不得太监和宫女,那些官员也缺不得家仆和丫鬟。俸禄不够,就只能贪。”

    朱载堻说:“那岂不是满朝贪官?”

    王渊摇头:“清官也有。一种能够忍耐,过清贫苦日子;一种出身富家,有家中财产供养;一种如臣这般,自己派人经商致富。”

    朱载堻半懂不懂,问道:“哪种官更好?”

    “殿下,你是太子,你不能只分好坏,”王渊说得更直接透彻,“清贫之官,对朝廷来说是耻辱。为何要让清官过苦日子?这不是昭告天下,做清官只能吃苦,做贪官才能享福吗?天下人皆嫌贫爱富,这岂非让天下人都学着做贪官?”

    “好像,是这样,”朱载堻问,“如何才能让清官也享福?”

    王渊笑道:“给天下官员加俸,至少要让清官不缺衣少食,让他们能承担基本的开销。但天下官员何其多也,一旦加俸,国库恐难承受,因此就必须增加岁入。增加岁入,不能从老百姓身上搜刮,否则必然沸反盈天。”

    朱载堻问:“那该怎样增加岁入?”

    王渊说道:“一可从海外获取,二要清查田亩、改革弊政。”

    朱载堻说:“从海外获取我知道,探海伯就带回许多金子。清查田亩是什么意思?”

    王渊解释:“这就要从第二种官说起。为何做官之后,家族就能兴盛富裕起来,能在家乡积攒出无数土地?这种官自己不贪,家人却仗着权势,不断侵占乡里土地。如果只是侵占还罢了,他们只侵田不纳税,这就让朝廷的赋税不断缩减。因此要时常清田,别让士绅隐匿土地,让他们跟百姓一样纳税。”

    朱载堻说:“朝廷都不清田的吗?”

    王渊说道:“朝廷会定期清田、清丁(人口普查),但都流于形式。就拿清丁来说,太祖规定十年一查。可有些地方的官员,却把以前的报上来,十年时间竟然不增一人、不减一人。”

    “这是把朝廷当傻子吗?”朱载堻难以置信。

    王渊笑道:“足见清丁是有多敷衍,有些地方官连糊弄功夫都懒得做。”

    朱载堻说:“如此看来,还是经商致富的官员最好,又能过好日子,又不占用国家赋税。”

    “非也,”王渊摇头说,“官员是不得经商的,臣让家仆经商,严格而言已经坏了祖制。但天下官员皆如此,否则就难以为生。臣能经商致富,是用物理学知识革新机器。许多官员经商可并非这样,他们仗着权势做生意,从而躲避应缴的商税和关税。又或者倒卖盐引、茶引,甚至干脆弄来盐引、茶引,让自己的人去做生意。这还罢了,甚至有的官员,直接强买强卖。”

    朱载堻糊涂了:“听了先生这席话,怎么天下官员都坏得很?”

    王渊说道:“殿下,你不能论好坏。有些官员虽然小贪,却能为国任事,那就可以暂时用之。否则揪着私德不放,就会导致大家偷偷贪污,却没人敢站出来做事了。届时,众正盈朝,却无可用之人。”

    朱载堻更糊涂:“那我该怎么做?”

    王渊说道:“衡量得失。杀一人可谢天下,大贤亦杀之;用一人可利社稷,大奸亦用之。君王权术,不过如此。但是,当知民为本,一切都要以兴民、利民为原则。若老百姓没法过日子,这大明就成了无根之萍、无本之木!”

    朱载堻笑道:“我知道了,唐太宗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王渊强调:“殿下当分清楚谁是民。许多官员弹劾什么‘民怨沸腾’,他们说的其实是‘士绅沸腾’。士绅,不是真正的民,亿兆黎民百姓,才是真正的民。就像一支军队,将帅、军官固然不可或缺,但若只有将,却没有兵,怎么能够打仗?”

    朱载堻问:“那我该怎么做?”

    王渊说道:“好比领军作战。殿下应当懂得统治将帅,让将帅约束指挥军官,最终目的是要让普通士卒吃饱穿暖,让普通士卒身强体壮,这样才能士气旺盛能打仗。一旦士卒吃不饱、穿不暖,过日子都简单,这样的军队就算将官忠心耿耿、骁勇无双、智计百出,又如何敢送去战场?治国,便是治民;治军,便是治兵。”

497【实干派】

    太子的侍读官很多,王渊每次授课,所讲内容都会泄露出去。

    以前虽然也离经叛道,但至少还在可接受范围,毕竟太子只有几岁,讲得过深也听不懂。

    如今太子已经十岁,王渊干脆扯开了讲,顿时让侍读官们惊恐不已。

    人家说“亲贤臣,远小人”,王渊却说“大贤也能杀,大奸也可用”,这直接挑战传统士大夫的脆弱神经。如此道理教出来的皇帝,那得多恐怖啊?怕是比朱厚照都更难伺候!

    酒楼,包间。

    杨慎正在跟王廷表喝酒,他的朋友很多,王廷表却是关系最好的一个。

    杨慎当年回家考乡试,需提前把学籍转入县学。而王廷表的父亲,正好是县学训导,杨慎相当于王廷表父亲名义上的学生。同时,王廷表又拜在杨慎五叔的门下,一直被杨廷和视作自己的门生。

    “王尚书教导太子,说了一些怪话,用修兄可知?”王廷表问。

    杨慎笑着说:“有所耳闻。”

    王廷表道:“王尚书所言,其实也没错,皆帝王之术也。就怕太子聪慧有余,而德行不足,滥用此术而至朝政败坏。”

    杨慎说道:“所以王若虚才强调爱民。爱民,仁政也。”

    王廷表摇头说:“夫治国,吏治为先。只有吏治清明,才可谈仁政爱民,怎能绕过吏治而谈治民?王尚书说,治国便是治民,此言大谬,治国当是治官!”

    杨慎却说:“治官为术,治民为道。吏治永远不可能真正清明,能做到几分全看帝王之术。而仁政爱民却必须有,此乃帝王之道。王若虚的本意,是让太子以道驭术,常含爱民之心以治官。”

    “看来兄长竟同意王尚书此番妄言。”王廷表惊讶道。

    杨慎突然低声说:“讲句忤逆之言,当今天子,便只有帝王之术,而无帝王之道。陛下看似荒唐不羁,每每出手,却把群臣玩弄于股掌之间。陛下如此聪慧,本该成为一代明君,可惜毫无仁政爱民之心。黎民百姓,在陛下心中,命如草芥耳!”

    王廷表吓得不轻,提醒道:“慎言? 当心隔墙有耳。”

    杨慎笑道:“陛下大度得很,只要不阻止他胡来,只要不惹得他心烦? 说再多坏话也不会获罪。”

    王廷表无言以对。

    王渊了解皇帝,杨慎同样了解皇帝。

    前些年,杨慎家里死了一大堆人,又因上疏劝谏而被斥责,气得他一怒之下便辞官。亲人去世? 仕途不顺,反而让杨慎静下心来? 许多事情突然就想通了? 顺便把皇帝也看得明明白白。

    都说杨慎不懂政治,但他这样的大才子? 父亲还是当朝首辅,哪会不懂官场的弯弯绕绕?杨慎不是不懂? 是不屑为之? 他有自己的坚持,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子清高。

    至于历史上? 杨慎在嘉靖大礼议当中站队,还拉着一帮士子去哭门? 那纯属避无可避的政治斗争。朝臣分为两拨,矛盾不可调和? 杨慎总不能反对父亲吧?可惜他们父子小看了嘉靖。

    杨慎叹息道:“当今陛下? 只有小术? 而无大道。王若虚也是煞费苦心,想让太子领会帝王之道,将来做一个仁政爱民的好皇帝。民望(王廷表)你还年轻,当努力做出政绩,今后或许能辅佐新君。我是不成了,官场非我意也。”

    这话说得更离谱,咒当今皇帝早死呢。

    王廷表惊讶道:“用修兄正当年,为何说话暮气沉沉?”

    杨慎笑道:“愚兄也曾经满腔热血,想要以一己之力匡扶社稷。如今已看清自己,我不是当官的料,别说入阁为辅臣,便做个侍郎也误国误己。翰林院我也待得烦了,打算转去做国子监祭酒,多教出几个得意弟子也是好的。”

    国子监祭酒,中央大学校长,杨慎想做就能做,毕竟自身学问摆在那里,还有一个当首辅的亲爹。

    眼前这个王廷表,同样升迁飞快,因为有杨廷和提携嘛。正德九年进士,三榜而已,还没考上庶吉士,如今却已升任刑部郎中,杨廷和提拔亲信也是毫无忌讳的。

    半月之后,杨慎果然去了国子监当祭酒,并且是连升四级——这不算啥,翰林院官员调职,连升两三级很正常。杨慎资历摆在那里,人家丁忧三年,又辞官数年,之前一直没怎么升迁。

    至于王渊,再遭弹劾。

    就连杨廷和、杨一清都没忍住,指责王渊胡乱教导太子,请求皇帝给太子换一个老师。

    朱厚照哈哈大笑,然后一笑置之。他喜欢王渊的授课内容,至少这样教出的太子,今后不会受文官随意摆布。

    王渊一边顶着百官弹劾,一边开始烧第四把火。

    内阁。

    杨廷和拿着王渊的奏章,问道:“诸君如何看?”

    “只要工部有银子,此事无从反对。”杨一清说道。

    王琼道:“此乃大好事,当立即批准。”

    蒋冕道:“吾未有异议。”

    王渊想干啥?

    翻修北京礼部贡院!

    礼部贡院虽然占地面积很大,且比地方贡院条件更好,但考棚是用木板和芦苇搭建的。考到黄昏要发三支蜡烛,会试遇到春寒还得烤火,稍不注意便会引发火灾。

    更可怕的是,北京二三月份频发沙尘暴,没有沙尘暴也会起大风。一个考棚被点燃,被大风一吹,便会烧掉一大半。

    而且,为了防止作弊,考试时必须锁院,考生想跑都跑不出来!

    正统三年,顺天府乡试,北京贡院起大火。虽然迅速灭火,没有人员伤亡,但许多士子的答卷被烧掉。

    天顺七年,全国会试,北京贡院再次大火。烧死应考举人就是多人,贡院成为一片焦土。

    正德三年,北京贡院再次大火,幸无伤亡。考完数日,考官还在阅卷,贡院又发火灾,杨慎第一次会试的卷子都被烧了。

    北京贡院隶属于礼部,而且礼部还负责组织考试,王渊身为礼部尚书,当然有权力也有责任出手。

    王渊上疏建议,拆掉贡院里的木板和芦苇,改以修建砖墙瓦顶。这样不但可以放火,还省去考生自己钉油布的工夫,可以专心致志应考。

    每个考棚,临时置一蜂窝炉,考生只准烧蜂窝煤,不得另行生火做饭或取暖,同时考棚必须开一小窗,防止有考生误中炭毒。

    另外,禁止考生在贡院抽烟,抓住之后取消考试成绩!

    由于王渊开海,烟草提前传入中国。非常扯淡的是,烟草被中医用来治疟疾,导致疟疾频发的地区,小康人家纷纷抽烟养生,迅速在南方各省传播开来。

    王渊这道奏疏,只要工部不缺钱,谁敢站出来反对?

    收买人心啊!

    很快,工部出一部分银子,还要出物料并征召役工。户部也拨来部分款项,用以采买一些物资。礼部勒令光禄寺,给役工提供伙食,并负责开工时的祭祀物品。

    在王渊的主持下,礼部贡院风风火火翻修,把正在弹劾他乱教太子的言官搞得哭笑不得。

    同时,满朝文武都知道了王渊性格,他为政就是要干实事的。这才当上礼部尚书两三个月,所办之大事,比前几任礼部尚书加起来还多!

    实干派官员闻风而动,纷纷投来拜帖,想要跟着王渊一起做事。

498【探亲】

    正德二十一年冬。

    黄珂抱病。

    年纪大了,不可避免,估计时日无多。

    王渊带妻子回娘家探望,手里牵着儿子王素,黄峨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妹夫,二妹!”黄峤负责迎接。这货主动辞官之后,一直在家照顾父母,偷闲读读诗书,偶尔出门参加文会,小日子过得比当官还潇洒。

    穿堂入室,黄珂正躺在床上,聂夫人服侍他吃药。

    “若虚和眉儿来啦,快坐,快坐!”聂夫人热情招呼。

    王渊连忙见礼,又问及岳父病情。

    黄珂笑道:“无碍,只是岁数大了,老骨头有些不听使唤。”

    聊了一阵,黄峨跟着母亲去说私房话,王渊跟岳父聊起了朝堂之事。

    至于王素,跟表弟黄若槐玩去,两小子年龄相仿,而且都挺聪明的,皆为下一代读书种子。

    又过些时候,黄?和黄峰两位小舅子回家。

    黄?早已结婚生子,还轻松考上举人,今后多半是能做进士的。

    黄峰稍差一些,十六岁勉强中秀才,科举资质实在有限,这辈子顶多考一个举人。

    黄峰在饭桌上,突然来一句:“姐夫可知弹道之学?”

    王渊差点被饭噎着,笑道:“无非抛物运动而已。”

    “非也,”黄峰说道,“弹道之学,分内弹道与外弹道。内弹道虽然很短,只膛口到炮口,但受力非常复杂。”

    王渊惊讶道:“谁研究这个啊?挺费钱的。”

    黄峰说:“林学士。我已经拜了林学士为师,跟着林学士一起研究火炮,弹道之学便是林学士提出来的。”

    王渊苦笑:“林学士真是……真是比我还不务正业啊。”

    林学士就是林俊,翰林院学士兼掌制敕房。这货接触物理学之后,也不想着劝谏皇帝了,整天在物理学院自费研究大炮。他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不但补修数学和物理,现在居然还自创弹道学。

    天可怜见,翰林院的院长,给皇帝写圣旨的大佬,居然是一个铸炮大师!

    黄峰又兴奋说道:“林师带着我们几个师兄弟,目前正在改进佛朗机炮。一旦改进成功,就能解决气密性不足的问题,到时候可一炮糜烂数十里。”

    王渊只能说:“此为军国重器? 若银子不够? 可以到我府上支取。”

    黄峰说道:“足够的,林师有钱。”

    当然有钱啊,这老先生能自己造炮玩? 能是一个差钱的主儿吗?

    及至傍晚? 王渊带着妻儿? 赶在宵禁之前回家。

    刚到家中,家仆就说:“老爷,姑爷府上派人报喜,已经来了两个时辰。小姐顺利产子,母子平安。”

    王渊颇为高兴:“此刻已然宵禁? 让报喜之人就在府上休息? 再给他些赏钱。”

    小妹王微,三年前就嫁人了,丈夫是物理学院弟子杨锐。锦衣卫籍? 其父为锦衣卫千户。杨锐已考上举人,可惜连续两次会试落第,人品还算比较端正? 整天除了读书就是钻研物理。

    翌日,王渊又带上宋灵儿,前去看望刚刚生产的小妹。

    夫家长辈自然热情招待,小妹嫁过去三年才生子,他们都不敢为儿子张罗纳妾。只要王渊不倒台,杨锐这辈子都没法纳妾了,谁让双方地位如此悬殊呢。

    成化朝首辅李贤的女儿才惨,居然嫁给衍圣公孔弘绪。

    那位衍圣公喜欢玩sm,在家非法收容、**乐户女子四十多人,还不小心勒死了四个。首辅之女多风光啊,竟嫁给这种丈夫,平时的日子想想都难过。

    李东阳还不信邪呢,他三个女儿,两个夭折,只剩一个独女,又嫁给另一位衍圣公。嫁过去没几年,回娘家探亲时病死了,也不知道平时是否过得顺心。

    真要嫁女嫁妹,还是选小门小户更好。

    “妹妹可还好?”王渊问道。

    王微笑言:“好着呢,公婆都很爱护我。”

    宋灵儿直接来一句:“你若不顺心,便来府上说一声,嫂嫂自会给你讨回公道!”

    王微的婆婆樊氏,此刻就站在旁边,听得额头直冒汗。

    王尚书家里那位平妻,早就名满京城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宋灵儿从贵州带来一位丫鬟,膀大腰圆那种,还带来十多个亲卫,全是见过血的厮杀汉子。平日里闲着无聊,宋灵儿就带丫鬟和亲卫,骑着马儿在京郊撒欢驰骋,还经常跑去南海子皇室猎场打猎。

    去年更有意思,一伙京城恶徒掳掠妇女,被那女子逃出来大喊救命。正好宋灵儿骑马经过,问清事情之后,立即带着丫鬟、亲卫杀去,当场亲手砍死两个,还提着血淋淋的首级,穿街过巷去顺天府报官。

    把脑袋往府衙一扔,吓得皂吏浑身哆嗦,宋灵儿骑马大呼:“严嵩快出来审案,你这顺天府尹当得糊涂,京城有如此恶徒都不知,干脆回家种红薯算了!”

    此事闹得满城皆知,都说王二郎的娘子,是一位响当当的巾帼女英雄。甚至,宋灵儿在贵州带兵平乱,曾经统兵上万的事情,都已在京城迅速传开。

    可怜的严嵩,成了民间故事背景板,甚至被戏称为“红薯府尹”。

    王微见婆婆脸色尴尬,笑道:“嫂子不必多心,妹妹在夫家很好。”

    宋灵儿说:“谅他们也不敢欺负你!”

    樊氏连忙赔笑:“不敢,不敢,夫人请安心。”

    宋灵儿这才作罢,跑去逗弄刚刚出生的小外甥,结果一上手就把婴孩弄得哇哇大哭。

    樊氏心疼孙子,又不敢上前阻止,只能站在那里干着急。

    留在家里吃了顿饭,总算把这位活祖宗送走,杨府全家上下都松了口气。

    年底,黄珂抱病请辞,工部尚书李鐩跟着请辞。

    林俊也跳出来凑热闹,他忙着改进火炮呢,哪有闲心执掌翰林院和制敕房?

    此时朱厚照的怒气也消散大半,又见黄珂真的有病,其他两位也年事已高,干脆一股脑儿的答应下来。

    三个大职务空缺,立即让王渊与杨廷和的关系紧张起来。

    王渊推荐兵部左侍郎王瓒,执掌翰林院和制敕房。又推荐王阳明,调任户部尚书。再推荐席书,转升工部尚书。

    杨廷和推荐右都御史金献民,执掌翰林院和制敕房。推荐左都御史彭泽,转任户部尚书。推荐刑部左侍郎汪俊,转升工部尚书。

    都想提拔自己人,谁也不愿松口!

499【争与不敢争】

    彭泽,杨党第一知兵之人,杨廷和的绝对心腹。

    只论外型,这货不像文官,反而更似武将。他身材魁梧,膀大腰圆,史书记载其“腰十二围”。有两种换算方法,一种腰围一米八,一种腰围一米一,反正非常吓人的样子。

    明代官员的腰带都松松垮垮,姑且算彭泽腰围接近一米吧。如果只是腰粗,也就一个大胖子,但再加上身材魁梧可不得了。

    古代名将,全是这种型号,而非倒三角形的现代健美男。

    现代健美男,体脂太低了,征战数月根本扛不住,将领和士兵都要有足够的脂肪储量。

    朝堂之上,彭泽嗓门洪亮,指着御史许中质问:“你说我在四川杀良冒功,哪个武官动的手,在何县何村杀的良,所杀良民又姓谁名谁?”

    许中面无表情,回答说:“吾身为御史,自当风闻奏事。至于是否属实,自有人去查核,若查无此事,也能还彭总宪一个清白。”

    彭泽怒道:“也就是说,你屁都不晓,只听几句胡话就来奏劾!”

    许中冷笑:“彭总宪好大的官威,被弹劾了不知自辩,反而向奏劾之人兴师问罪。吾身为御史,若把什么都查明了再奏事,那还要提防按察司何用?还要十三道御史何用?还要刑部何用?”

    彭泽如今是都察院一把手,而许中只是都察院的一个小御史。

    只因杨廷和推荐彭泽转任户部尚书,彭泽立即就被自己的下属盯上,乌七八糟的事情胡乱攀咬一通。

    依彭泽的暴脾气,很想当众狂扁对方一顿出恶气。

    彭泽的暴躁性格,源自他的父亲。

    当年彭泽嫁女儿,打造几十件精美漆器,造价非常昂贵。派人送到老家之后,他爹把漆器全部打碎,认定彭泽在地方为官有贪污,亲自背着行李跑去跟儿子理论。

    父子相见之后,彭泽连忙让仆役去背行李。他爹呵斥道:“老子背了几千里,你连几步都不肯背?要你何用!”进入官邸,彭泽立即跪下请安。他爹抄起棍子就打,打完之后又背着行李回老家。

    彭泽传承了父亲一身暴脾气,正德初年在地方跟太监做对,直接给自己准备了一口棺材。

    钱宁得势时,彭泽跟王琼争兵部尚书。王琼请彭泽喝酒,故意诱导彭泽说胡话? 又让钱宁躲在屏风后。结果? 钱宁亲耳听到彭泽大骂自己? 跑去皇帝那里打小报告? 再加上王琼还结交江彬? 立即就把兵部尚书的位子抢到。

    彭泽真的不贪? 而且城府不深? 但却是一个狂热官迷。

    此时此刻? 彭泽举着笏板,扯开大嗓门? 声震屋顶道:“诸位科道同僚? 还有什么要奏劾的,一并都说出来!我也不自辩? 改查就查? 本人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宵小暗算!”

    御史许中淡然道:“吾行御史之责,风闻而奏事,怎么到彭总宪口中就成了宵小?”

    朱厚照坐在上边直打哈欠:“此事派人去查? 不要再胡搅蛮缠了。”

    许中立即说:“在查清之前,彭总宪不宜转任户部尚书。”

    彭泽脸色铁青? 死盯着前面的王琼,王琼目不斜视犹如老僧入定。

    除了王渊和王阳明,彭泽、王琼就是军功最多的文官,他们两个已成不死不休的死对头。就算王琼已经入阁,也要死按着彭泽,不让对方顺利接掌户部。

    按下葫芦浮起瓢,许中刚弹劾完彭泽,御史朱寔昌又跳出来:“臣奏劾南京吏部尚书王守仁,其在江西借清田之名,唆使门生故吏强占民田。又鼓吹歪理,篡改朱子之言,致使士林邪妄之论蜂起。如此行径,不宜转任户部尚书!”

    朱厚照还没说话,给事中蔡经、御史高世魁同时出列:“正德十九年,宁夏总兵种勋行贿京师,侦事者获其名册,右都御史金献民亦册上有名。此事千真万确,不需再去查核,只要翻阅本案卷宗便可。金献民勾结武将、收受贿赂,怎可兼掌翰林院和制敕房?”

    如果前两个弹劾,只是风闻奏事,不形成有力威胁的话,那么弹劾金献民可谓直击要害。

    金献民背心冒汗,出列跪地:“陛下,臣管教家仆不严,致其收受武将贿赂,请辞都御史之职回乡养病!”

    得,勾结武将、收受贿赂的大罪,直接一股脑儿推到家仆身上。至于那个家仆,两年前案发时,就已经被流放西域了。

    杨廷和现在脑壳疼,他推荐金献民兼掌翰林院和制敕房,是觉得此事早就过去了,哪想到又被言官给翻出来炒冷饭。但他又不得不推荐金献民,因为此人资历很老,是杨廷和的铁杆心腹,曾被梁储排挤去南京。

    杨廷和丁忧回朝之后,好不容易把金献民弄回北京,一直扔在都察院当都御史,现在怎么也要推荐其担任户部尚书。若不提拔金献民,会让很多杨党之人心寒,甚至生出跟着杨廷和混没前途的想法。

    阁臣毛纪连忙帮着说话:“陛下,正德十九年的案子,早就已经结了。那是金总宪的家仆,背主妄自行事,一案怎能二罚?”

    给事中蔡经冷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齐家都做不到,还能做翰林院学士兼掌制敕房?”

    御史高占魁也说:“正德三年,查湖广仓库粮料有亏;正德四年,查浏阳刘道龙命案不实。金总宪,你对这两案有何解释?”

    金献民本来已经打算辞官了,听到这话气得跳起来:“老朽正德三年二月,就因得罪刘瑾,被污天津清田不实而革职。六月以莫须有罪名被捕下狱,幸得同僚搭救。七月的湖广仓库粮料案,实乃太监所为,硬要污到老夫身上,又把老夫下狱了!你现在找出这些东西,是要为刘瑾翻案吗?”

    群臣纷纷站出来,为金献民辩解。

    王渊听得非常无语,你个高占魁不专业啊,没事儿翻那些旧账搞毛。一旦牵扯刘瑾,就算金献民有罪,也会立即变得无罪。

    高占魁还逮着不妨:“这些便算诬陷,可刘道龙命案呢?那是你审理的冤假错案!”

    金献民欲言又止,瞬间说不出话来。他当时担任湖广按察使,审理案件无数,刘道龙命案确实审错了。但这件冤案,并非金献民有意为之,而是被属下联手蒙蔽,成了金献民这辈子都洗不去的污点。

    不说翰林院的清贵之官,但凡走地方实干派路子升迁的,能做到中央大臣有哪个不牛逼?

    更何况,金献民是三榜末尾的进士,第一个职务是正八品行人(皇帝传令官)。这个职务非常尴尬,看似为皇帝持节传令,其实跟皇帝没啥接触,只是个看似光鲜的正八品职务而已。

    他熬了九年才转升巡按御史,让云南吏治为之一清。接着又巡按京畿,勋贵权宦纷纷避让,人称“铁面御史”。

    金献民兵备天津时,更是把天津梳理得井井有条。要知道,在整个大明北方,天津的复杂程度仅次于北京,经济利益牵扯甚至比北京还严重,金献民当时的政绩能把人闪花眼。

    曾经的铁面御史,曾经的能臣干吏,到老了居然被两个小言官咬住不放。

    金献民悲从中来,摘下自己的官帽:“臣有负皇恩,按察湖广却致冤案,请求告老归乡!”

    阁臣蒋冕求情道:“陛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金总宪当年审错的案子,一来并非出于故意,二来早已因此被罢官一次。金总宪历仕三朝,数十年来兢兢业业,政绩彪炳,怎能因一次疏漏而逐其归乡?”

    金献民却是铁了心辞官,对蒋冕说:“蒋阁老不必为老朽多言。老朽一辈子光明坦荡,只有两事亏心,一是刘道龙命案,二是种勋行贿案。既然有人翻出来,那老朽也没脸再做官了。”说着,金献民稽首不起,趴跪在地上大喊,“陛下,请准臣告老还乡!”

    “不必如此。”朱厚照挽留道。

    金献民依旧趴跪于地,再次大喊:“陛下,请准臣告老还乡!”

    朱厚照只能呵斥那两位言官:“你们都给朕退下!”

    金献民第三次大呼:“陛下,请准臣告老还乡!”

    到这种地步,只要没眼瞎的,都知道金献民去意已决。就算今天辞职不成,改天还会辞职,他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朱厚照便说:“准辞,便以户部尚书衔致仕。”

    这是批准金献民辞职,而且临时提升为户部尚书,金献民老家的房子也可称为“尚书第”。

    金献民呼道:“谢陛下恩典!”

    蔡经和高占魁两位言官,虽然达成了弹劾目的,但总觉得心里瘆得慌。他们好像捅了马蜂窝,群臣一个个怒目而视,因为金献民这个三朝老臣非常有威望。

    杨廷和转身看向王渊,王渊略微摇头,表示此事并非自己指使。

    彭泽却舍不得辞官,扯开嗓门大喊:“你们这些人,把金总宪逼到辞官,某家却不怕。还有什么奏劾,都一并讲出来,今天非要辩个是非曲直不可!”

    言官们不再说话。

    三个顶级大缺,王渊与杨廷和推荐了六位候选人。金献民被弹劾到辞职,彭泽被激得咆哮朝堂,王阳明也被诬告抢夺民田。

    剩下的三人,王瓒和席书私德无缺,完全找不到攻击弱点。汪俊则长期在翰林院,后来转任六部也中规中矩,同样没啥地方可弹劾的。

    朱厚照当场作出决定:“仓场侍郎席书,擢升户部尚书;刑部左侍郎汪俊,转升工部侍郎;至于翰林院学士兼掌制敕房,此缺便让吏部左侍郎汪鋐接任。”

    三个位子,一个给王渊的人,一个给杨廷和的人,还有一个归帝党所有。

    帝党汪鋐,被吓得立即出列,跪在地上说:“陛下,臣之前擢升吏部左侍郎,已经是幸蒙陛下圣恩,哪里还敢接掌翰林院?杨阁老与王尚书所推荐之人,皆为才德兼备之大贤,臣何德何能可与他们相比?请陛下收回成命!”

    汪鋐真不敢冒头,他资历和威望太浅了,一旦接受这次任命,恐怕要同时得罪王渊与杨廷和。

    王渊不说话,杨廷和也不说话。

    朱厚照有些心烦:“便如此了。”

    汪鋐疯狂磕头道:“若陛下执意提拔,臣只能辞官以表心意!”

    朱厚照很想冲下去,一脚将汪鋐踹飞。他很努力和稀泥了,趁机提拔帝党,没想到这个帝党却不配合。

    杨一清出列道:“陛下,汪侍郎确实资历不足。”

    王琼跟着出列:“南京吏部尚书王守仁,才德兼备,天下皆知,请陛下召回京城。”

    “退朝!”朱厚照气得转身就走。

500【心脏病】

    朱厚照真的很生气,王琼、汪鋐皆为帝党,居然都不配合他做事。

    文官总是这样,前有石玠、乔宇,后有王琼、汪鋐。太监和武将倒是听话,可总背着朱厚照胡来,留下一堆烂摊子还得收拾。

    “陛下还在生气?”皇贵妃笑问。

    朱厚照郁闷道:“我是在恼那汪鋐,给他升官都不要,让朕的面子往哪儿搁?”

    皇贵妃问道:“既然汪鋐不愿升太快,为何不提拔王二郎的人呢?”

    朱厚照沉默不语。

    皇贵妃又问:“陛下疑了王二郎?”

    “我疑他作甚?”朱厚照比以前成熟了很多,笑着说,“人生在世,皆有所图。要么图财,要么图权,要么图名。二郎图的是千秋功业、青史留名,我疑谁也不会疑他。”

    “那为何不用他推荐的大臣?”皇贵妃好奇道。

    朱厚照好笑道:“不能让他得权太快,否则堻儿压不住。朕登基时有三位老师,压得朕喘不过气,为了逃避便信用太监,甚至故意纵容太监跟三位老师捣乱。那王二郎,比朕的三位老师更甚,堻儿登基恐怕也只得乖乖听话。你说,万一,堻儿也乱用太监该如何是好?”

    皇贵妃愕然。

    谁都没有想到,皇帝不是怕王渊权势过甚,而是怕太子今后登基胡来。

    这思维实在够跳脱,正常人根本无法琢磨。

    朱厚照把玩着玉摆件,目光投向窗外:“朕是担心堻儿,以后跟王二郎闹僵,学朕那样把老师逼得致仕。”

    皇贵妃顿时笑道:“妾身还以为,陛下是怕王二郎谋反呢。”

    “我又不是昏君。”朱厚照也乐了。

    大明根本就没有官员造反的土壤,文官武将顶多依附藩王造反,朱厚照脑子有问题才会防范王渊谋反。

    两口子一阵说笑,朱厚照心情又舒畅起来,突然起身说:“走,叫上璇儿,咱们一起去喂羊驼。”

    很快,宫女把公主朱璇祯带来,朱厚照陪伴妻女一起前往羊驼房。

    朱璇祯怀里抱着只猫儿,是土木三杰的后代。她一路蹦跳着前进,来到羊驼房之后,接过太监递来的嫩草? 招手呼唤:“羊儿? 羊儿,快过来。”

    “啊昂啊啊啊啊……”

    草泥马欢快奔来? 显然跟公主是好朋友,不但没有吐口水? 反而亲昵的伸过脑袋让公主抚摸。

    “羊儿真乖。”朱璇祯咯咯直笑。

    一小束嫩草吃完,朱厚照也凑热闹。结果刚刚靠近,羊驼就开喷,口水溅满皇帝的胸前衣襟。

    “这畜生该死!”朱厚照笑骂。

    朱璇祯说:“父皇,羊儿很乖的,你常来喂食它就不会吐你。”

    朱厚照满脸老父亲微笑,心境比以前平和许多,就站在旁边看女儿给羊驼喂食。

    突然? 一个太监奔进来,小声嘀咕几句。

    随侍太监跑来说:“陛下,娘娘,外面忽起大风,怕是会有风霾。”

    皇贵妃说:“陛下,回豹房歇息吧。”

    “嗯,早些回去。”朱厚照也不逞强,他现在已经懂得养生。

    一家三口踱步离开? 半路上风势愈急,已经夹杂着少许沙砾。

    太监赶快递上面纱,皇帝、贵妃和公主都把脸蒙住,免得吸入过多沙尘。

    但凡在京城久居之人,都已经对沙尘暴熟悉得很。

    《西游记》作者吴承恩,二十多年后在北京等着分配工作,就写文章记载了沙尘暴:“燕市带面衣,骑黄马,风起飞尘满衢陌。归来下马,两鼻孔黑如烟突。人马屎和沙土,雨过淖泞没鞍膝……”

    在冬春两季,面纱已是京城出行的必备品。

    刚刚归得豹房,还未进屋,便见漫天沙尘涌来,铺天盖地犹如世界末日。

    太监连忙打开房门,护着皇帝、贵妃和公主进去,又将门窗全部封好抵御风沙。

    “这风霾,愈发厉害了。”皇贵妃抱怨说。

    “二郎说,欲治风霾,当多种树……树……咳咳咳咳!”朱厚照突然疯狂咳嗽起来。

    皇贵妃连忙上前扶着,给朱厚照抚背顺气。

    朱厚照摆手道:“无妨,可能是吸了些沙尘,歇息片刻……咳咳咳咳咳咳!”

    朱厚照只觉嗓子奇痒无比,喉咙里黏着异物想吐出来。他越咳越厉害,直咳到呼吸困难,一阵心悸之感,仿佛心脏要停止跳动。

    两腿一软,朱厚照便倒下去。

    “陛下!”皇贵妃慌乱无比,死死把朱厚照扶住。

    “皇爷!”随侍太监吓得不轻,慌着过来帮忙。

    “父皇,父皇,你怎么了?”公主都吓得哭了。

    缓了好一阵,朱厚照终于能说话:“刚才,朕差点死过去,胸口憋闷得很。现在好些了,已经无事,你等莫要忧心。”

    随侍太监忙说:“奴婢去寻吴院使。”

    皇贵妃催促道:“快去快回!”

    朱厚照被扶去里屋歇息,随时太监才敢打开房门。只开了一条缝,便有无数沙尘钻入,太监蒙着口鼻飞快出门,顶着风沙朝太医院狂奔而去。

    过了好久,满身沙尘的吴杰终于到来。他进屋先是抖沙,又把医箱上的沙尘拂去,这才去卧房给皇帝看病。

    一阵把脉之后,吴杰又问病状,仔细思考后说:“陛下之症,肺气亏虚……又兼心脉淤阻,血行薄疾……这是……这是……”

    “是什么?快说啊!”皇贵妃急道。

    吴杰皱眉说:“陛下之肺疾,已转到心上。”

    朱厚照此时已完全恢复,只是有些呼吸急促,他居然一脸平静,问道:“朕是否时日无多?”

    吴杰安慰道:“陛下切勿多虑,只要陛下安养,此病虽难痊愈,却也不会……今后更要当心龙体,天气转寒或遇风霾,切不可再行外出。就寝时最好侧卧。平日多饮热水,多吃果蔬。万万不得再饮酒!”

    “我记下了,”皇贵妃焦急问,“吴院使,宫内尚有朝鲜进贡的百年人生,陛下服了是否会好些?”

    吴杰连忙说:“万万不可。非但不能服参,虎骨、鹿茸这等燥热之物,陛下也是不能再碰的。平日膳食,也当以清淡为主,可少吃瘦肉,不得吃肥肉。还有……”

    “还有什么,吴院使尽管说。”皇贵妃道。

    吴杰硬着头皮说:“豹房两面临湖,正好适合陛下安养。无论外朝如何劝谏,都不宜再回后宫居住,陛下最好能一直住在豹房。”

    “哈哈哈哈哈!”

    朱厚照突然大笑起来,颇为自得道:“朕置豹房,亦有先见之明也……咳咳咳咳!”

    吴杰连忙说:“陛下切忌动怒,也切忌激动,要保持情绪平和。”

    吴杰又开了药方,亲自给皇帝推拿。

    临走之时,皇贵妃说:“我送吴院使。”

    等皇贵妃离开房间,朱厚照脸上的笑容顿失。他很想再御驾亲征啊,可这样子恐怕再难踏出京城半步。还不准他喝酒,简直要命,他就算死也想喝两杯。

    这种日子,或者有什么意思?

    皇贵妃把吴杰送到门外,摒去闲杂人等,低声问道:“吴院使,请实言相告,陛下病情究竟如何?”

    吴杰叹息说:“娘娘,臣医术有限,陛下之肺疾,已转为心疾。药石难医,只能安养。若陛下能够修身养性,或许还能……只是陛下的性子太急,遇事容易激动。便是戒酒,臣已奉劝十多年,现在也没能真的戒掉。”

    “那还好,那还好,能安养就好。”皇贵妃总算舒了口气。

    吴杰低声说:“此病,一旦静养不好,就容易……陛下洪福齐天,当不至于如此。”

    皇贵妃一颗心又沉下去,太医的话她听明白了,一旦静养不好就容易暴毙。

    朱厚照的慢性支气管炎,已经转为慢性肺源性心脏病。

501【兵变】

    朱厚照的病情,当天晚上王渊就知道了。

    并非王渊在皇帝身边安插眼线,而是张永派小太监过来告知。张永不但给王渊传递消息,还悄悄给杨廷和传递消息,这老家伙做事可谓八面玲珑。

    翌日,朱厚照召王渊前往豹房,精神奕奕看不出任何病态。

    将钓起的鲤鱼扔回太液池,朱厚照不疾不徐道:“大同兵变,士卒皆投北虏。”

    “什么?”

    王渊正在挂饵,吃惊之下,手指竟被鱼钩刺破。他定了定神,摇头说:“皆投北虏,此言肯定夸大。大同官兵,有几个跟蒙古人没有血海深仇?若非走投无路,必然不会投降异族。”

    “或许如此,”朱厚照说,“大同巡抚张文锦被杀,参将贾鉴被乱军分尸。”

    刚说到这里,杨廷和、杨一清、蒋冕、毛纪、王琼陆续到来,连兵部尚书王宪都被召来议事了。

    众臣聚在太液池边,杨廷和首先说:“当派得力大臣,总督三边。一为查清兵变始末,二为防止事态扩大,三为尽快平息兵变。”

    朱厚照问:“派何人前往?”

    “左都御史彭泽知兵。”杨廷和道。

    杨廷和无非是推荐彭泽过去,只要平息兵变,正好能转任户部尚书。

    王渊说道:“大同闹兵变,还杀死巡抚、分尸参将,恐怕是官逼兵反所致,而且是被逼得没有活路了。若如此,当以招抚为主,不能妄动兵戈。彭总宪确实知兵,但脾气暴躁,一旦彭总宪闹起性子,恐怕会让事态愈发严重。”

    杨廷和瞬间无语,因为王渊说得有道理,彭泽确实一等一的暴脾气。

    朱厚照问:“二郎觉得该派谁总制三边?”

    “仓场侍郎(席书)可也。”王渊说道。

    毛纪立即跳出来反对:“席侍郎虽然参与贵州平乱,但他本人并不知兵。万一招抚不力,如何应对兵变?”

    其实,魏英和李充嗣都非常适合,他们也跟王渊关系很好,但魏英已经去世,李充嗣垂垂老矣。

    王阳明当然也适合,但王阳明远在南京,不能立即赶去大同。

    武举会试的两位监试官,边宪和俞谏也很适合。但这两位知兵老臣,都没扛过今年冬天,前些日子双双染病去世。

    状元姚莱的父亲姚镆? 亦是合适人选,但如今正在广西平乱。

    另有几个知兵大臣,也全在地方平乱!

    别看朱厚照和王渊不断打胜仗? 但大明再次叛乱四起。

    北方数省,连续三年大旱。山东因为大种棉花? 粮价打着滚往上翻,灾害之下饿殍遍地? 农民起义军已流窜三府之地——王渊的蒸汽机和纺织工厂? 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广西那边闹得更厉害,土司叛乱攻陷十余州? 姚镆带兵十万前往镇压? 镇压了两年都还没搞定。

    广东、广西、湖广和江西的交界地? 如今已是叛军天下,官兵去了他们就进山躲藏,官兵走了他们就出来劫掠州县。

    土地兼并太严重,若不全面清田改革? 即便成功镇压起义,数年之后也会卷土重来。

    至于王渊? 堂堂礼部尚书,不可能再亲自平乱,否则朝廷的脸面往哪儿搁?

    王渊拉杆钓起一条鱼,说道:“席侍郎不需知兵? 只要他去大同,兵变定可平息。”

    “王尚书未免也太笃定了。”蒋冕言语中带着讽刺。

    王渊说道:“席侍郎是鄙人的老师,只要打出这块招牌,大同兵变自然消弭。”

    朱厚照突然笑道:“此言有理,就让席书总制三边。”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席书等不及开春,接到命令立即赶往大同。

    席书还没走到宣府,就接到兵变首领朱振的奏疏,说大同乱局已定,请求朝廷招抚士卒。

    这场兵变,其实早该爆发。

    只因王渊收复大宁,重设大宁都司,耗费了大量钱财,大同那边的防御工程拖延日久,搞得兵变也跟着延缓两年爆发。

    事因大同巡抚张文锦而起,宁王造反的时候,张文锦正好担任安庆知府。他提前整兵设防,把宁王大军死死拖在安庆,因此立下大功而升迁,也算是文官当中的知兵之人。

    张文锦调任大同巡抚之后,面对右翼蒙古连年入侵,立即着手修缮边疆防御设施。

    张文锦借着修筑城堡的机会,自己贪了不少。这属于潜规则了,按理也会出事儿,可负责督造工程的参将贾鉴更贪!

    在贾鉴的疯狂贪污之下,大同城北第三道防线全是豆腐渣,而且没有建造相关的生活设施。

    张文锦对此毫不知情,眼见城堡依旧修好,立即调派三堂士兵前往驻守。

    三堂士兵,乃大同边军精锐,一向都非常骄横。他们被调去驻守新建城堡,妻儿老小也得跟过去,去了之后发现没住的地方——城堡偷工减料,士卒住房很少,军属住宅直接没有。除了高层军官,中低层武官和士卒,只能一家人挤在破房子里。

    这种条件,是不可能抵御寒冬的,冬天一到就冻死不少人。

    于是,中低层军官带头兵变,分尸督工参将贾鉴泄愤,又攻入大同城将巡抚张文锦杀死,大同边将猝不及防之下纷纷逃跑。

    然后,参加兵变的军官和士卒傻眼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能挑大梁的。

    由于害怕朝廷问责,大量士卒逃亡,许多竟跑去投靠蒙古。剩下的军士,打开大牢救出朱振,拥立朱振为兵变首领。

    朱振前面出场过,应州之战,斩杀蒙古小王子,朱振也立下了许多功劳。

    战后不久,朱振升任大同总兵,因为被弹劾贪污而下狱。他一直被关在大同牢房里,乱军群龙无首之下,居然强行推举朱振当带头大哥。

    且不论朱振以前的劣迹,他如今被架在火上烤,稍不注意就有灭族之祸。

    于是朱振变得聪明起来,他跟乱军约法三章,如果士卒不答应,他宁死都不肯出来扛事儿:其一,不得侵犯皇庄;第二,不得抢掠官仓;其三,不得杀人放火。

    真是活见鬼了,这些兵变士卒,居然变得纪律严明。他们在朱振的统帅下,沿途攻打逃散的乱军,收编无数逃亡士卒,所过之处竟秋毫无犯。

    席书前往平乱的半路上,朱振已经占据半个大同边镇,把大同治理得井井有条,然后主动请求朝廷招抚。

    席书接到朱振的奏疏,一边派人发回北京,一边舍弃随从独自赶路。

    奏疏还没到京,席书已经策马狂奔,冒雪来到大同城外。

    下马换上官服,席书大喊:“三边总督席书,奉皇命前来平乱,尔等还不快快开城投降!”

    城内士卒哗然,连忙去禀报朱振。

    不多时,朱振亲自出城迎接:“罪臣朱振,叩见席总制!”

    席书质问道:“兵变士卒,可都约束好了?”

    朱振说道:“大同兵戈已息,军士秋毫无犯,只求朝廷宽恕罪责。”

    席书说道:“朝廷是否宽恕,自有大臣商议。”

    朱振惊讶道:“席总制没带来招抚皇命吗?”

    “暂无,”席书说道,“我随你进城便是,且详细说说兵变首尾。”

    朱振就这样陪着席书进城,把兵变经过细说一番。

    进城之后,朱振再问:“席总制,朝廷可愿招抚士卒?”

    席书微笑道:“你好生约束士卒,我自会如实禀报。”

    朱振更没底了,他对席书也不了解,只知道这位在陕西赈过灾,还在陕西镇压过饥民起义。

    当晚,朱振设宴款待,兵变军官也来参加。

    朱振的情况非常尴尬,他虽然占领了半个大同边镇,可却不能完全控制麾下士卒。他说自己可以请求朝廷招抚,那些兵变军官才听他的,甚至一路秋毫无犯。

    可一旦朝廷不愿招抚,又或者打算惩治兵变军官,朱振可能会第一个被手下杀死。

    今天这个宴席,朱振说了不算!

    一个百户问道:“席总制,朝廷打算如何处置咱们?”

    “不知,”席书可不会言语服软,否则就是纵容兵变,但也不能逼迫太甚,说道,“朝廷大臣商议之后,自会拿出章法。你等要做的,便是约束各自士卒,不得再有任何违法乱纪之事。”

    另一个试千户说:“朝廷不给出章程,我等如何敢招安?”

    “等着便是。”席书说道。

    “嘿!”

    又有个百户拍桌子,指着席书说:“你这总督,一问三不知,皇帝派你来有何用处?”

    席书冷笑:“吾身为三边总督,敢独自进城,还没有诚意吗?朝廷自是有意招抚,但你等若是杀孽太重,调兵镇压又如何?我便在城里住下了,皇命一来,该怎样便怎样。你们兵变都敢,还怕我一个文官?”

    众军官无言以对。

    席书又说:“你等可知罪?”

    朱振带头跪下:“吾已知罪,请求朝廷宽恕。”

    众军官面面相觑,只能跟着跪下。

    席书说道:“既已知罪,都起来吧,等着朝廷发落便是。此间情形,本官亦会如此奏明朝廷。”

    军官们回到座位,纷纷大吐苦水。

    一个百户说:“席总制,你可一定要跟陛下说清楚,咱们也是逼不得已啊。张文锦和贾鉴贪得太过分了,咱们妻儿老小被调去北边,却连屋子都不好好修建,前些日子冻死了许多兄弟和家眷!”

    另一个军官说:“应州之役,咱也跟着陛下打过蒙古小王子。可论功行赏,咱只分到几斗米,封赏全被上面的吃了大半!”

    又有军官说:“我还跟着王二郎救过驾呢。当时陛下被蒙古骑兵追击,王二郎带着咱们救护陛下,被蒙古小王子堵在山里出不来。当时,陛下离我就两三丈远,夜里陛下烤火的柴禾还是我递过去的。他娘的,拼死追随陛下打仗,到头来只赏了一两银子!”

    席书扭头看向朱振:“论功行赏之时,你在做大同总兵吧?”

    朱振尴尬道:“还没呢。当时王总兵卸任,在下还没到任,论功行赏是镇守太监在主持。”

    席书瞬间明了,那个镇守太监,估计故意把总兵王勋调走,又赶在朱振没有赴任之前,匆匆忙忙便把战功封赏给搞定了,打时间差不知贪墨了多少银子。

    席书说道:“你等的委屈,本官会如实禀报,定然还你们一个公道。”

    一个军官问:“席总制说话算数吗?”

    另一个军官说:“若王二郎在此就好了,听说王二郎赏罚分明,而且他在陛下面前也说得上话。”

    席书说道:“本官是王二郎的老师。”

    “呵,那敢情好!”

    “席总制,刚才咱们有眼不识泰山,这杯我向你赔罪!”

    “席总制且放心,我等必然约束士卒,只等着朝廷发落,任杀任罚,没有二话!”

    “……”

    屁的任杀任罚,若朝廷真打算杀掉一批带头者,眼前这帮军官必然真的造反。

    席书稳住这帮兵变头子之后,立即写信告之朝廷实情。他这封信,都被兵变头子仔细检查,没有问题才能安全送出城。

    真的只是招抚,不做任何处罚?

    怎么可能!

    大同闹这么一出,王渊正好安插武进士、武举人。相关责任人,暂时肯定不能严肃处理,但再过一两年就可秋后算账了。

    当然,那个中饱私囊的镇守太监,不管现在已经调任何处,王渊都会追查到底!

    这次酿成兵变的罪魁祸首,也会逐一查处,顺便清理军田,安插流职武将。

    席书暂时可以不用回京了,户部尚书也可以让给杨廷和的人,抓住良机整顿大同边镇才是重中之重!

502【继续闹,继续兵变】

    冬去春来,已是正德二十二年。

    朱厚照终究还是没能戒酒,他有一个多月滴酒未沾,有天半夜突然醒来闹着要喝酒。

    皇贵妃不敢反对,太监和宫女更不敢反对。他们顶多规劝几句,因为以朱厚照的脾气,反复劝谏肯定会暴躁发怒——喝酒总比直接气得暴毙更好。

    于是,皇贵妃与皇帝约定,一个月只能喝两杯黄酒。

    朱厚照尽量控制自己,但偶尔也会多喝,他一直就是个自制力不强的人。

    三大官职空缺,拖了一个多月悬而未决,相关事务暂时由几位副手署理。比如工部左侍郎赵璜,在正式描述官职时,就得加个“署尚书事”、“代掌部印”的前缀。

    太液池边,三人钓鱼。

    不要发怒,不要发怒,不要发怒……朱厚照反复告诫自己,平缓心情说:“你们如何看?”

    杨廷和不喜欢钓鱼,但现在不得不喜。

    朱厚照自从病情恶化之后,就没有上过一天早朝。每有朝政要事,便把杨廷和、王渊叫来钓鱼,能跟皇帝一起钓鱼,已经成了百官羡慕的事情。

    听到皇帝发问,杨廷和说:“该杀!”

    王渊也说:“确实该杀!”

    朱厚照道:“张文锦、贾鉴虽然已死,却也要夺其官职,收回二人的一应封赏!”

    杨廷和错愕,连忙解释:“陛下,臣是说朱振该杀,参与兵变的军官也全都该杀。”

    “他们是被逼反的,于法不容,于情可谅,怎能一杀了之?”朱厚照很不高兴。他更生气的是,自己一生最高光的应州之战,居然被太监和武将贪走了士卒封赏。

    王渊分析说:“陛下,席侍郎的奏疏,依臣看来另有文章。作为平息兵变的三边总督,不该在奏疏当中只给兵变军官说好话,而兵变造成的杀孽却只字未提。还有,席侍郎把朱振夸得太过了,这已经完全脱离实际。”

    杨廷和也说:“张文锦此人,臣还是知道的。他是极为谨慎的性格,不可能没亲自查验边堡? 就强令三堂士卒带家眷移驻。朱振的奏疏有假? 席侍郎的奏疏竟如出一辙,这个事情太反常了。”

    王渊猜测道:“张文锦和贾鉴贪污,或许确有其事? 但不至于让士卒及家眷活活冻死。只有一个可能? 新筑边堡离长城太近,移防士卒不愿顶在边境送死,也不愿舍弃自己原有的家宅土地。张文锦治军严明,必定强令士卒搬迁,而贾鉴迫于巡抚压力? 估计也只能听令行事,从而激起了大同兵变。”

    杨廷和与王渊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竟有默契。

    朱厚照仔细思索? 迷糊道:“真是这样?”

    “必然如此。”王渊、杨廷和同时说道。

    又过半月? 席书的第二封奏疏送来? 这回却是派人悄悄送出大同的。

    朱厚照看了气得不想钓鱼,也懒得召见王渊、杨廷和? 只让内阁自行处理此事。

    席书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事情查得清楚? 还暗中收服了一个军官。

    事实与王渊的猜得大同小异? 兵变主因是三堂士卒不愿移驻新堡。有军官士卒怕死的因素,也有武将贪污克扣的因素。本就满腹怨气、生活艰难的士兵,现在又要带着妻儿家小去“送死”,出发时还遭到参将贾鉴的殴打,激愤之下就把贾鉴给分尸泄恨了。

    闹出兵变以后,那些军官冷静下来,吓得跑去长城以外的废弃旧堡。

    张文锦害怕边军投靠蒙古,连忙派人去招抚。本来已经招抚成功,却又连夜逮捕兵变头子,激得那些军官再度叛乱。

    归根结底,是军屯制遭到破坏,边镇早已兵无战心,不愿为朝廷卖命。

    就像一家现代公司,天天自愿加班996,还莫名其妙扣工资,年终奖也被各级主管贪了。现在突然说,公司在索马里开展业务,要调一批精锐骨干过去。那里条件很艰苦,大家一定要努力克服,至于工资暂时就不涨了,以前扣罚的薪水和奖金也别想。

    还不能不去,否则就起诉拘留你一年半载。

    你是员工,你会炸吗?

    ……

    阳春三月,王渊、杨廷和做了一笔交易。

    刑部左侍郎汪俊(杨党),升翰林院学士兼掌制敕房。左都御史彭泽(杨党),转任户部尚书。兵部左侍郎王瓒(王党),转升工部尚书。

    席书升任仓场尚书,秩比尚书,但权力与其原职仓场侍郎相同。

    并且,席书留任三边总督,负责督理大同军事。工部左侍郎赵璜(王党),转任仓场侍郎,代替席书署理仓场事务。

    王阳明留任南京吏部尚书,加柱国,授荣禄大夫——心学弟子来信,王阳明肺病复发,王渊不敢把老师调来北京呼吸沙尘暴。

    一句话归纳,翰林院、制敕房、户部都扔给杨党,王渊死死抓着工部和国库,顺便给王阳明、席书提升品级。如此,换来杨廷和支持王渊整顿边务,两人颇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味道。

    兵变头子朱振,官复原职,担任大同总兵。其他兵变军官,也不赏不罚,该干嘛干嘛。

    但是,这些家伙已经记在小本本上,总有秋后算账的一天。

    豹房六营,已整编出三营,皆为火铳、火炮、战车、弓手、长兵混合编制。其中两营调往大同,归三边总督席书辖制,以应对清田带来的兵变风险。

    武进士、武举人有些不够用,王渊召集北京武学和南京武学(南北中央军校)的学生,于四月份在京城参加武举会试恩科。

    一共四百多人参加考试,大部分是勋贵子弟。只有十五人被录取,其余全他娘是废物,勋贵子弟仅两人考试合格。

    这十五个新出炉的武进士,全被王渊扔去大同,填补死于兵变的武官缺额。

    席书一口气弹劾三个太监,一个镇守太监,两个分守太监。

    王渊早跟皇帝商量好了,三个太监全被处理,查抄田产、财货无数。财货暂归席书管理,田产分给无田士卒,以此拉拢底层士兵。

    接着,又清理死于兵变的军官田产,将他们强占的良田全部充公,再次分给各卫所的普通士卒。

    如此过了四个月,席书终于对现役军官下手,同时清理大同前卫、大同后卫、大同左卫和安东中屯卫后千户所的军田。

    兵变,再度爆发!

    这回由高层武将谋划动手,带头者正是刚被招抚为总兵的朱振。

503【难难难!】

    “尔等莫要害我!”

    朱振快他娘的要疯了,上次兵变他成功投机,但哪有短时间内偷鸡偷两回的道理?

    历史上,朱振足足过了十多年,才怂恿士卒闹第二次兵变。

    天可怜见,总督席书竟然清理军田,一堆军官再次把朱振推上台。朱振真不想再兵变啊,不管成功与否,他都肯定死得透透的!

    “朱总兵,你威望足,大伙都看你的了。”

    “这会定要给席书点颜色看看,别以为是王二郎的老师就敢胡来!”

    “干脆杀了席书,事情闹大了,朝廷还得派人招抚。”

    “……”

    面对一把把刀枪,朱振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只能硬着头皮成为叛军首领。当即攻占大同府城,拥兵万余,被军官裹挟着进攻大同左卫城。

    大同左卫城,在大同府城以西百余里,属于大同副总兵的驻地。

    席书害怕再次发生兵变,被乱军杀个措手不及,于是自领豹房官军驻扎于左卫城,不敢住在大同府城那凶险之地。

    乱军来到城下时,已拥众两万有余。

    一骑奔出,朝着城内大喊:“左卫城里的兄弟,快快打开城门迎我们进去,杀掉那贪官席书!咱们十四年没发饷啦,都一起进京闹饷去!”

    听了此话,本地士兵蠢蠢欲动,豹房士兵如临大敌。

    十四年没发饷,这是真的!

    大明军饷,分口粮、月粮、行粮三种。

    口粮,顾名思义,用以糊口的粮食,保证士兵不会饿死。

    月粮,可理解为月工资。

    行粮,打仗、操备、修边、防秋(防备蒙古秋天入侵)等军事行动,需要额外给士兵发放行粮。

    而大同士卒(紧挨长城的士兵除外),这些年只能领到口粮和行粮,月粮那是一粒米、一分钱都没见过。整整十四年没领到过月工资,一旦兵变怎么可能不从者甚众?

    朱厚照也是看到席书的第二封奏疏,被这情况气得浑身发抖,才决定全力支持王渊整顿边务。当初跟随皇帝一起打蒙古小王子的士兵,竟然是多年不拿月工资的饿兵,这让皇帝如何不愤怒?

    朱厚照当年亲自坐镇边疆,让江彬清查兵额、补发粮饷,也就补发了半年的月粮而已,江彬等人还从中贪墨了一些。

    席书负责整顿大同边务? 真是压力山大? 他哪有钱给全镇官兵补发十四年的工资?

    清田之后再分田,确实能够笼络部分士卒? 可又如何能跟十四年工资相比!

    席书把城内本地武将叫来? 命令道:“约束各自部下,但有附逆从乱者,若不能自行解决? 那就自杀以报陛下吧!”

    副总兵李瑾连忙跪地:“若有差池? 卑职提头来见!”

    当夜? 大同左卫城四处火起,都是下级军官带兵闹事。

    朝廷与高级武官的清田矛盾,已经被兵变转为闹饷活动。大同那边的高级武将虽然暗中撺掇? 但兵变之初就逃跑了? 今后追查起来也难以责罚? 顶多治一个御下不严、玩忽职守的罪名。

    城楼置一太师椅,席书按剑坐于其上? 对城内的火光视若无睹? 只让部下防备城外乱军偷袭。

    闹将大半夜? 城内兵变总算平息? 城外叛军的几次夜袭也被击退。

    翌日? 席书没有守城,而是带着豹房士兵出城结阵。

    豹房六营,只调来两营,总共八千余人。

    而叛军那边,虽然兵力超过两万,却严重缺乏中高层军官。便是首领朱振,都是被强逼而来的,根本不愿与中央军打仗。至于那些中高层军官,在唆使士卒兵变之后,就第一时间逃跑了,闹完了他们再回来就是。

    被草泥马当众喷一脸的英国公张仑,是皇帝派来的领军主将。

    张仑根本不懂打仗,也就挂一个名而已,真正的统兵大将是潘贵——王渊当年亲自训练的六千士卒当中,潘贵如今爬得最高,已经是正三品京卫指挥使。

    “潘将军,你来指挥。”张仑颇为忐忑,八千对两万太吓人了。

    在潘贵的指挥下,旗令官挥舞令旗,八千多人迅速结阵。

    车兵队在前,士卒推着独轮车徐徐前进。这些独轮车有坚固木板,可以抵挡正面射来的箭矢,还内置许多拒马设施,随时可拆装结成拒马阵。

    车兵之后,是长枪兵和刀盾兵。

    长枪足有三米多长,与刀盾手一起保护车兵。

    接着是火铳手和弓箭手,藏在内部随时可以集结射击。

    随后还有炮兵,被骑兵、预备队保护。

    “轰轰轰!”

    佛郎机炮见面就是一轮齐发,而对面的叛军居然没带炮,只能死扛着提前发动冲锋。

    “火铳兵、弓箭手上前!骑兵两翼准备!”潘贵喝令。

    旗令官立即挥舞旗帜,火铳兵、弓箭手上前射击。两轮齐射出去,对敌人造成的伤亡并不大,但乱军缺乏通畅的指挥系统,瞬间变得阵型杂乱不堪,不时有局部小股部队溃逃开溜。

    “杀!”

    能武百斤大刀的武举人郑虎,提着狼牙棒策马而出,带领骑兵冲击乱军侧翼。

    剩下的不用再说,中央军完胜。

    两万乱军,死伤千余人,被俘八千余,其他全部溃散于荒野。

    大同副总兵李瑾,站在城楼上都看傻了,再也不敢有丝毫作乱的心思。

    顺利镇压兵变的席书,却眉头紧皱,没有丝毫喜悦之情。

    大同就是个烂摊子,今后一两年够他忙活的。

    大同镇与辽东镇,都是大明九边之一,但实际情况相差迥异。

    这么说吧,大同镇的卫所系统,虽然依旧还存在,但营兵至少占到了一半左右。即,辽东以卫所制度为主,大同这边卫所、卫戍制度参半。

    历史上,由于嘉靖朝多次爆发大同兵变,大同镇干脆全面转换为卫戍制——卫所兵只需种地就可以了,彻底沦为农奴。卫所军官保留世袭身份,但以作战军职而论高低。军事单位不再论卫所,只论城、堡、墩、营,精锐兵力全靠招募而来。

    这种变化,是从正统年间开始加剧的,皆因卫所士卒不堪用,无法抵御蒙古入侵,只能逐渐转为募兵制。

    似乎是一种军事上的进步,无奈骚操作太多!

    首先,常年拖欠正工资,只发口粮和战时补贴。其次,一旦战事不那么紧张,就大量裁撤被招募的士卒,以此来缩减朝廷军队维护费。再次,募兵更利于武将吃空饷,搞得朝廷更不知道大同有多少兵。

    席书不但要凭借武力镇压,清理整个大同的军田。接着还要清理兵额,那玩意儿比清田还复杂,能把所有本地将领都得罪完。

    席书这个三边总督,根本不敢离开军营,去哪儿都得带兵保护,否则他必然死于非命。

    更可怕的是,万一蒙古南侵,只能自己带兵顶上。本地将领都不需趁机报复,只要按兵不动就行,一旦蒙古军队酿成大祸,朝廷很可能把席书治罪下狱!

    虽然王渊调来两营豹房士卒帮忙,可这些士兵的妻儿老小都在京城。留驻大同一年可以,时间太长必然思归。而且这两营火器比例高,军饷和维护成本也高,长期扔在大同会惹来无数责难。

    席书必须争取在一年半载之内,彻底完成整个大同镇的清田、清兵事宜,还得抽空镇压兵变,遇到蒙古入侵也得自己顶上。

    而军队的后勤也是问题,后勤军官是席书打击的对象,这些家伙肯定会在关键时刻拖后腿!

    席书左思右想,决定先不清田,把山西行都司弄翻再说。

    山西行都司的治所,就在大同府城之内。这两次兵变,都司官员都逃跑了,正好可以趁机清查账目。

    席书带兵控制大同城,直接把行都司的府库和账目查封。先补发两个月的月粮,以此收买普通士卒,接着就是查账,一口气弹劾三十多个都司武官。

    王渊在京城积极配合,联合兵部(王琼的地盘),从外地调去新的都司官员。

    刚把山西行都司按下去,席书再次遇到大老虎。

    宗室,代王朱俊杖!

    大同的军饷粮草,一部分自行解决,一部分靠民营,一部分靠京运。

    正德年间,京运占比很小,大部分靠本地屯田和民运解决。而民运又被勋贵和太监暗中操控,盘踞大同的代王就是头号势力,并且代王还侵占军田无数。

    席书下令全面清田,虽然暂时没有对代王下手,却也让代王心惊肉跳。而且,本地许多武官,也有暗中勾结代王,代王自然要给他们出气。

    席书拿出行都司府库的粮草,用以补发士卒月粮之后,民运突然被代王暗中卡住。

    若不能解决此事,怕是全镇官兵的口粮都难以发齐,到时候所有努力都得功亏一篑。

    席书急得如同热锅蚂蚁,甚至想发狠敲打代王。

    老天有眼,就在此时,代王朱俊杖突然病死。世子朱充耀年幼,还得再过三年才能嗣位,席书完全有能力压住那孤儿寡母。

    顺利打通代王府关节,席书已把大同搞得“民怨沸腾”,无数弹劾奏章如雪花般飘往京城,若非王渊扛着根本进行不下去。

    然后,蒙古副汗吉囊来了,带着六万大军直奔大同府城。沿途所过之地,将领都守城自保,目送蒙古大军去跟席书厮杀,他们恨不得大同直接被蒙古人攻下,到时候别说王渊,就连皇帝都保不住席书。

    席总督,太难了!

    想要整顿大同军务,简直难如登天。

    内患、外敌、太监、宗室、后勤、积弊……各种情况砸过来,若非王渊与杨廷和达成政治交易,席书根本别想在大同待满半年。

504【就硬冲】

    蒙古此次南侵首领,一个名叫墨尔根,另一个名叫格根,还有一个叫昆都力哈。

    墨尔根就是史书里的“吉囊”,只因这厮身为蒙古副汗,而副汗在蒙古语中又是“济农”,音译误差之下墨尔根便成了吉囊。

    格根则是后来的“俺答汗”,俺答即结拜兄弟之意。隆庆皇帝封其为顺义王俺答汗,意思是“隆庆帝的结拜兄弟亲王可汗”,简称俺答汗。

    昆都力哈是喀喇沁蒙古首领,大明呼其为“老把都”。

    为了方便阅读,在此把他们称作吉囊、俺答、老把都。

    吉囊今年二十一岁,俺答今年二十岁,老把都今年十七岁,兄弟三人虽然年轻,但早就已经威震草原。三年前,他们带兵征讨兀良哈部落,已然收复北元旧庭及周边广袤草原(即今蒙古国中部)。

    其辖地,北至乌兰巴托,南到河套地区。

    “兄长,咱们一路打来,明军都没有动静,看来报信之人说的是真话。”俺答高兴道。

    吉囊也非常满意:“明军内耗,正是我们的大好良机。”

    老把都大笑:“这次要抢光整个大同!”

    从兄弟仨的对话就知道,蒙古大军这次南下,是有大明边军前去报信所致。

    明代中期,大同乃九边之首,战兵最多,军费最高,糜烂程度也最严重。

    历史上,仅在嘉靖年间,大同镇就前后爆发四次兵变。第三次兵变的时候,甚至主动勾结蒙古南下,无非是借外敌彰显自身重要性,逼迫朝廷招抚时答应过分条件,同时索要更多的京运粮饷。

    嘉靖朝糟糕至此,一是朱厚照留下的隐患,二是大礼议内耗太严重。

    由于朱厚照好大喜功,提拔了太多高级将领,导致武官含金量严重贬值,并且破坏了武将的正常升迁。朱厚照偏爱江彬和太监,又爱超阶提拔武官,于是大同镇的总兵、副总兵、偏将这些职务,只要给江彬、太监行贿丰厚就能获得。

    高级武将靠送银子上位,得到官职之后? 自然疯狂盘剥士卒? 边镇情况迅速恶化。比如应州之战,战功仅次于王渊的大同总兵王勋,因为送的银子不够? 战事结束就被明升暗降了? 换上一个阴险狡诈的朱振。

    而嘉靖朝大礼议,文官互相争斗,无暇顾忌边事,甚至政斗还波及到边关将领,进而加剧了正德朝留下的隐患。

    这个时空有王渊存在? 江彬死得更早,也没有什么大礼议,按理说应该要好一些。

    但是? 朱厚照选择收复大宁? 还去辽东打了一波。

    前后两场对外战争? 都需要动用大量军费,大同镇的京运近乎断绝。武将捞不到中央补贴? 就变本加厉压榨士卒,大同的情况甚至比嘉靖初年更严重——京运并非必须的? 仅为前线经费不足? 由中央补助军费的临时措施。

    嘉靖朝由于大同彻底糜烂,才把京运变成固定项目,完全靠中央砸钱维持大同稳定。

    若非隆庆朝的“俺答封贡”,以大同镇的糜烂程度,恐怕大明朝的国运更短。那是一出宫廷伦理剧,俺答汗爱上自己的外孙女(兼孙媳妇),而且还真抢过来了,被爷爷戴绿帽的孙子因此投靠大明……

    综上,大同镇已彻底糜烂,要么依王渊的想法彻底改革整顿,要么像历史上的嘉靖那样由中央拨款维稳(一个大同镇,到了嘉靖末年,竟七成以上的中央军费拨款)。

    “兄长,既然各堡明军固守不出,那就在外面抢一圈回去,”俺答虽然年轻一岁,却性格更稳,“大同镇太坚固了,我们是不可能攻下的。”

    吉囊一向头铁,性格坚毅、暴躁且凶残,他说:“根据明军情报,只要我们四处劫掠,那个总督席书就必须出兵。他如果不出城跟我们打,这次明国的一切损失,罪名都会安在他头上!所以,狠狠劫掠,闹的动静越大越好,把席书从大同城引出来。”

    俺答仔细想了想,笑道:“只要灭了席书的军队,大同城就兵力空虚,而其他明军又不来救,大同城轻而易举就能攻破!”

    老把都说:“大同城内钱粮无数,够我们吃好几年的。”

    兄弟仨越想越兴奋,那可是大同城啊,山西行都司和大同总兵的治所,整个大同镇的粮草都要先运到这里储存!这属于专项军储,不跟地方财政挂钩,由兵部、镇守太监和山西行都司进行管理。

    一旦攻破大同城,把那些军储粮草抢走,整个大同镇的官兵都得饿肚子。他们不但可以抢劫无数,还能削弱明军实力,今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六万蒙古大军,在大同镇东北部肆虐一番,又大摇大摆从大同城东部南下,而且行军速度非常缓慢,生怕走得太快席书追赶不上。

    如今,山西行都司官员,已经被席书一锅端了。

    席书有足够理由弹劾他们,即便抛开贪污之事不提,那些武官也连续两次弃城逃跑,把大同城连同军粮储备扔给兵变士卒。

    若正常招抚,自然要稳住都司官员,利用都司去压制各级将领。

    但既然王渊要彻底整顿,都司就是必须抓到手里的。没得说,都司官员全部流放,而新任官员还没赶来就职,一切暂时都由席书说了算!

    大同总兵朱振,前段时间死于乱军之中,副总兵李瑾又在大同左卫城,大同府城现在完全被席书控制。

    中央调来的十五个武进士,都安插在大同前卫、后卫任职,对本地士卒进行重新整编。

    留一万人守城,席书亲率八千豹房士卒、一万二千大同士卒及辅兵,主动出城阻截六万蒙古大军。

    双方相遇于白登山下,就是刘邦被围那个白登山!

    吉囊、俺答和老把都,居然人手一支千里镜。

    放下千里镜,吉囊笑道:“明军的战车真多,想缩在战车后面当乌龟。”

    老把都说:“明军打仗一下如此,没了车阵根本不敢出城。”

    俺答建议道:“趁他们立足未稳,立即发动冲击!”

    “我也是这么想的。”吉囊立即发兵。

    俺答率领一万五千骑兵,绕向明军东侧。

    老把都率领一万五千骑兵,绕向明军南侧。

    吉囊自领两万骑兵,从正面冲击明军大阵。

    剩下一万骑,分为几支在战场游弋,担任预备队寻机补漏子,同时负责看押抢来的财货和人口。

    至于明军西侧,那是白登山。

    在正式接敌之前,席书就在潘贵的建议下,靠向白登山打算结阵御敌。

    蒙古骑兵来得太快,吉囊不等两个弟弟绕后,就直接带着两万骑兵冲锋。而此时此刻,明军的战车刚刚摆好阵型,战车里的各种小型拒马设施还没拿出来。

    “套索!”

    潘贵大喊,令旗疯狂挥动。

    一辆辆战车之间,被挂上两道铁锁链,位置大概有人腰那么高。至于其他拒马设备,已经来不及放置,因为从遇敌到接敌时间太短。

    近战步卒纷纷上前,挡在战车空隙之间、铁锁链之后。他们握住兵器,全部单膝跪地,留出上半身的高度,这样更方便后排友军射击。

    “佛朗机炮,填子铳!”

    每架佛朗机炮,都备有十个子铳,类似于步枪弹夹。子铳里已经装好炮弹,直接放入母铳就可射击。射击之后的火药残渣,也基本都在子铳内,根本不需临时清理炮管,直接更换子铳就能再次射击。

    “轰轰轰轰!”

    三十门佛郎机炮,在还有一里地开外,就朝着两万蒙古骑兵发射。

    这些都是豹房精锐炮手,平均仅用15秒左右,便完成更换子铳的操作。在这15秒的换弹间隙中,还有副炮手调整炮管高度,经过物理学派的改进,这些佛郎机炮只需摇动把手就能调高调低。

    “轰轰轰轰!”

    战场上炮声再度响起,同时还响起燧发枪的声音。

    还是那句话,两轮火炮射击、一轮火枪齐射,并没有给敌人造成太大的直接伤害。但是,两万蒙古骑兵阵型开始混乱,有些冲得快,有些冲得慢,还有许多在冲锋当中被马尸绊倒。

    吉囊不会傻到直接冲阵,他组织这次冲锋,是想冲过来造成威慑,瞬间骑射造成杀伤和混乱,逼近明军大阵是要减速转向的。而且,两万骑兵也被分成四拨,一拨接一拨轮番袭扰骑射,用连绵不断的攻势扰乱敌人。

    结果第一拨就乱了,他们越冲越近,还得减速骑射并转向离开。

    明军火炮来不及射出第三发,可弓箭手突然却突然发难。步弓比马弓射程远,抢在蒙古骑兵之前抛射箭矢,吉囊的冲锋部队变得更加混乱。

    第一拨冲锋的五千敌骑,在进入骑射射程时,已经变得混乱不堪。草草射出一箭,给明军造成少量杀伤,便立即减速、阵前转向,把战斗位置留给后面的第二拨友军。

    但是,打仗不是玩电子游戏,不可能鼠标一拖就搞定。

    临阵减速变相本就属于高难度操作,阵型混乱之下变得非常笨拙迟缓,立即成为第二轮火铳射击的靶子。

    第一拨五千蒙古骑兵,由于不能快速变向离开,后面的第二拨五千蒙古骑兵,也只能提前进行加速操作。第三拨、第四拨甚至开始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该按原计划冲锋。

    就在此时,三十门火炮进行第三轮齐射,目标是被堵在后面的蒙古骑兵。

    吉囊亲率的两万骑兵,就这样彻底陷入混乱。

    不过,俺答统率的一万五千骑兵,适时对明军发动了侧翼冲锋,而老把都的骑兵部队也即将完成绕后。

    明军火炮在三轮齐射之后,由炮兵辅军抬着转向,对准侧面而来的敌人,那里的火铳兵也在等待。

    只有后方军阵最危险,主要由大同本地士卒构成,而且是新近整编的部队,许多还参与了前后两次兵变。幸好吉囊冲得太急,否则等着老把都绕后,再三面一起冲锋,明军后阵很可能被冲垮。

    负责侧翼冲锋的俺答,再次遭遇兄长的情况,由于明军火力强悍,接近之后就被打得阵型混乱。在这种情形之下,就算蒙古骑兵不变向离开,直冲过去也会被车阵阻挡,然后被近战步兵提着长枪狂捅。

    只正面和侧翼的两次冲锋,蒙古骑兵就损失将近两千兵力,而明军只有少数倒霉蛋被射死。

    吹号重新整队。

    俺答骑马奔过去,灰头土脸道:“兄长,冲不得了,明军火器厉害!”

    吉囊却是头铁:“三面齐发,直接冲阵。他们的火器,只能射两三次,冲进去了就是没用的棍子。咱们三面齐冲,必然能一战而下!”

    俺答欲言又止,他只是万户,而哥哥是蒙古副汗和三万户。

    很快,负责绕后的老把都,也收到吉囊的确切军令。

    三面冲锋开始,负责强行冲阵的上万骑兵,全都是三兄弟辖管的旁系部族。这些人死了不要紧,反正又不是嫡系部落,还能加强三兄弟的草原统治力。

    但没人是傻子,被派去送死的骑兵,全都刻意控制马速,一旦遇到集中火力立即转向开溜。只有绕后的骑兵冲得比较接近,因为那是大同士卒在防守,但遇到车阵还是没人敢硬冲。

    吉囊大怒,再次整队,当场杀掉十多个小部落的首领立威。

    历史上,这货在大明吃了无数败仗,陆续被阵斩好几个儿子,可他还是不断南下侵略。直至儿子死完了,自己年纪也大了,才变得意志低迷,整日饮酒作乐,大权被弟弟俺答给抢走。

    二十一岁的吉囊,正是最头铁的时候。连杀十多个部落首领,竟然无人再敢反对,杂牌部落骑兵硬着头皮来送死。

    所有战车之间,都连接着两道铁锁链。早已被远程火力打乱阵型的蒙古骑兵,连人带马就那样撞上来,而战车尾端则牢牢顶在土中。

    冲在前面的战马和骑兵,一瞬间人仰马翻,打巨大的冲击力,也造成部分战车被损坏。

    明军步兵手握三米多长的长枪,隔着战车和锁链,疯狂捅向那些未倒的敌人。

    溃败!

    别说是古代骑兵,便是现代骑兵,出现这种损伤也得溃败。

    那些杂牌部落敢死队,哪还记得什么副汗的命令?有机会逃命的全都开溜。

    便是大同本地士卒防守的后阵,凭借战车作为屏障,也完美挡住老把都的冲锋——蒙古骑兵绕后需要时间,明军后阵把拒马设施全摆上了,甚至还在战车前方空地撒了铁蒺藜。

    “兄长,打不得了!”俺答苦苦哀求。

    吉囊收起千里镜,笑道:“如何打不得?明军的车阵,刚才已被冲坏了一些,只要再冲锋两次,明军就再无战车可用。”

    俺答说:“别提两次,就算再冲一次,我军都没人敢了。”

    吉囊知道不能再杀人立威,他提起弯刀说:“蒙古勇士们,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后裔,我们是天上的雄鹰。汉人懦弱不堪,根本不足为惧,有胆子的都跟着我冲!”

    这货作为蒙古副汗,整个右翼蒙古的最高统领,居然想要亲自带队硬冲车阵。

    吉囊不但自己冲,还让两个弟弟也冲。在他看来,明军战车已被冲坏了一大批,再来一次肯定能让对方全军崩溃。

    想法很好,严格执行之下,或许还真能达成战果。

    可是吉囊的两个弟弟,俺答和老把都却怕死。他们迫于哥哥的压力,只能硬着头皮带头冲锋,说好的三面一起冲击,这两人冲到半路却跑了。

    只有吉囊头铁,真的亲自带队一冲到底。

    但距离还有二十步时,前方一个骑兵被弓箭射中,战马吃痛把主人直接掀飞。那骑兵高高飞起,竟然落在吉囊的马脖子上,把吉囊连人带马给撞翻。

    “济农(副汗)死了!”

    吉囊身边的亲卫大惊,一些立即转向逃跑,一些想要下马抢回首领的尸体。

    吉囊其实没死,但他的坐骑侧倒,把他右腿给死死压住,同时还因高速坠马摔得脑袋发晕。突然感觉身后地面震动,吉囊下意识缩脖子躲避,马蹄踩在他耳边越过。

    接着又有一骑蹦来,绊倒吉囊坐骑的缰绳,在人仰马翻的同时,也把吉囊得坐骑朝前拖了半步。

    吉囊终于重获自由,可他的腿骨被坐骑压断,只能在地上爬着走。

    几个下马营救的铁杆亲卫,全部被友军战马撞翻,反而是吉囊自己竟然无事。

    “济农(副汗)死了!”

    “济农(副汗)死了!”

    这个消息如同病毒般传播,数万蒙古大军陆续选择溃逃,其实到现在他们只损失了几千人而已。

    “追敌!”

    席书拔剑大呼。

    中央骑兵和大同骑兵,加起来只有两千余骑,此刻在郑虎的统帅下,立即朝着数万敌军追杀而去。

    只要不追得太深,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因为这是蒙古首领“阵亡”,各部族骑兵只知道逃命,连他们掠来的财货和人口都扔了。数万骑兵慌乱溃逃,放在通讯手段落后的古代,便是军事天才都不可能有效收拢部队。

    吉囊还在阵前爬动,等他脑子不晕了,发现身边全是人尸和死尸。

    明军步兵正在抬开车阵,被军官组织着打扫战场。

    一个小兵大呼:“这有个鞑靼大将还活着!”

    吉囊面如死灰。

505【叛乱遍地】

    明代中期的大同,明代末期的辽东,情况其实非常相似。

    大同问题是咋解决的?

    只因大同虽然糜烂了,隔壁边镇却没有烂啊,而且隔壁连出周尚文和梁震两大名将。杀光吉囊的儿子之后,又杀得俺答汗不敢犯边。

    俺答汗从战争大片的主角,变成言情伦理剧的主角,搞出“女儿的女儿是我孙媳,但我就要娶她做老婆”的好戏。逼得孙子带着部众投靠明朝,俺答汗便答应跟大明皇帝结拜为兄弟,双方约定互不侵犯。这就是“俺答封贡”。

    俺答封贡之后,右翼蒙古内耗严重,已经无力再组织南侵,大同镇的军事压力瞬间缓解。

    没了外部威胁,大同官兵还怎么跳?

    明末辽东问题无法解决,就是因为满清这个外部威胁存在。若有一猛男能干翻满清,辽东武将集团也得抓瞎,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存在价值。

    可惜,明末没有周尚文、梁震这样的猛男,同时也有地理位置的因素。大同旁边就是宁夏、延绥、宣府,大同镇烂了隔壁没烂,隔壁正巧出了两个猛人痛击蒙古。

    但辽东没有隔壁啊,客军只能在辽东打仗。再牛逼的猛男去了辽东,也只会被友军坑得欲仙欲死。

    不过在这个时空,辽东已经有了邻居,那就是朱厚照和王渊收复的大宁!

    今后只要大宁不烂,即便辽东烂了,还有大宁官兵顶着。

    席书带兵痛揍了右翼蒙古,而且还活捉右翼蒙古首领。右翼蒙古顿时内讧起来,俺答和老把都兄弟俩,一边吞并哥哥的部落,一边较劲争夺副汗之位,同时还害怕大明把哥哥放回去。

    至少两三年之内,右翼蒙古都不会再南下,谁敢犯边老子就把你哥放还,上演一出蒙古版“夺门之变”!

    这算是临时解决了外部威胁,大同官兵暂时失去存在价值,席书可以毫无顾忌的整顿边务。

    清田的同时,彻底清理兵额。

    旗、军、舍、余,老老实实分清楚!

    旗,屯田兵种。

    军,作战兵种。

    舍,将校子弟。

    余,每一个正兵,家里要出一个余丁? 即“军余”。照料正兵的日常生活,辅助正兵战时打仗? 还得出钱给正兵购置军装。

    旗和军早就混乱了,战时打仗? 闲时耕田。

    席书清理兵额时? 把兵册进行死规定,“旗兵”今后只能种田,“军兵”今后只能打仗,不得再混淆在一起。

    然后席书发现,大同镇的“军兵”? 竟只剩下两万多人,即只有两万多卫所作战部队。

    真正能打仗的? 全是“营兵”? 在此特指不属于卫所体系的社会招募士兵——这跟明末辽东有很大区别? 辽东武将靠家丁打仗,大同武将靠募兵打仗? 总得来说还是大同更好一些。

    但扯淡的是? 大同武将战时募兵,战后直接遣散军队。

    具体操作如下,夏天的时候赶紧募兵? 以防备蒙古秋天入侵。冬天来了立即遣散招募部队? 以节省口粮开支? 只留少数基本兵力。

    而朝廷兵册则显示,一直都有大量募兵存在,一直在发放口粮和月粮,这种操作属于季节性吃空饷。其实他们就算不遣散招募部队,也是不发月粮,只给口粮就可以了,但武将贪到连那点口粮都想省。

    席书按照清点之后的现状,干脆全面进行“易卫为营”改革,即卫所体系彻底退出大同作战编制。

    由于大同镇地位特殊,此镇在设立不久,就开始“易卫为营”改革了,已经改革了好几十年,否则席书还真不知道如何下手。

    在席书的主持下,大同卫所兵员,今后一律回去种田,作战兵种全靠招募而来。

    卫所军户,也可以报名参军,全部享受募兵待遇。

    旗兵,取消。军兵,取消。军余,取消!

    这种做法,会导致军费开支成倍提升。优点是提升作战能力,尽可能减轻将领对士兵的盘剥,贪污所耗财政成倍下跌,将领贪污今后只能吃空饷(后勤不归这些将领负责,那是都司军官的油水来源)。

    事实上,嘉靖朝靠中央拨款维稳,也实现了这种改革。到嘉靖末年,大同的旗兵、军余都不统计了(没有消失,只是对朝廷来说可有可无,但将领依旧还在继续盘剥)。

    嘉靖时期属于被迫改革,具体操作全掌控在将领手中,中央没有丝毫的主动权,最终反而带来更沉重的负担。

    席书则是主动改革,哪里兵变就镇压哪里,反正刚把蒙古人赶跑。

    在“易卫为营”的过程中,席书解放了两万多沦为农奴、家仆的卫所士卒,大部分都在清田之后分到军田种地去了。

    从正德二十二年,到正德二十四年,席书前后镇压大小兵变八起,期间他甚至遭遇了一次刺杀。

    反正后来席书回到京城,再不敢踏入大同地界半步,遗言也让儿孙不得去大同。

    ……

    席书在白登山大胜蒙古骑兵,那是十月份的事情。

    咱们把时间拉回来一些。

    春季,两广总督姚镆统兵十万,在广西大败土司叛军。仅过了两个月,土司叛军卷土重来,广西五分之一的地盘被叛军占领。

    历史上,这场叛乱实在搞不定,嘉靖只能启用王阳明。王阳明带兵前往,一仗未打,叛军慑其威名,就有两个头领直接投降。接着,王阳明示敌以弱,故意兵备松弛,等湖广援军一到,立即全面进攻,叛军溃散逃往大山。王阳明又逐个击破,最终剿灭叛军主力。

    王渊可不敢让老师去广西剿匪,因为王阳明肺病复发,这种情况去广西肯定减寿。

    历史上的王阳明,是带病平乱的,叛乱平息了,病情也加重了,回去半路上就病死。

    王阳明不能去,那可怎么办啊?

    竟无统兵文臣可用!

    姚镆已经是一等一的知兵文官,他剿了两三年,叛军竟然越剿越多。

    “二郎,广西平乱,你可有推荐之人?”朱厚照问道。

    王渊反问:“杨阁老夹带中就无人可荐吗?”

    朱厚照冷笑:“姚镆就是他推荐的,带兵去了两三年,叛军反而变得更多了。”

    王渊说道:“恩师阳明公,定然能够平定此乱,可阳明公肺疾复发。陛下是肺疾,阳明公也是肺疾,可知此病需要好生休养。”

    朱厚照叹息道:“是啊,这肺疾,发作起来难受得很,你的老师确实去不了。”

    王渊笑道:“阳明公在信中推荐了一人,见素公(林俊)也推荐了一人,他们两个推荐的居然是同一人。”

    “谁?”朱厚照问。

    王渊说道:“广东右布政使林富。”

    朱厚照摇头道:“没有印象。”

    王渊笑道:“姚镆在广西平乱,特地把广东右布政使林富带过去,可知姚镆也是极为信重林富的。如今,林富正在姚镆账下听令。”

    朱厚照不解道:“林富既然在辅佐姚镆平乱,他们两个加起来都难以胜任,怎么又说林富可以单独解决此事呢?”

    王渊说道:“平乱打仗这种事,有时候一个人比两个人更方便。只需调回姚镆,让林富统兵,叛乱自然消弭。”

    “你说姚镆拖了后腿?”朱厚照惊讶道。

    王渊点头:“正是。”

    姚镆,天下闻名的清官,天下闻名的知兵能臣,但归根结底是一个清流中人。广西叛乱,有些情况清流不好下手,得找一个铁面无情、心狠手辣的。

    林富是王阳明的狱友,都因得罪刘瑾而下狱,还关在同一个牢房中。两人在狱中讨论易经,也讨论兵事,王阳明对林富极为推崇。

    林富还是林俊的族中后辈,林俊知兵,林富也知兵。

    林富还是个开海派,历史上,嘉靖朝海禁严厉,林富主动上疏请求让佛朗机商人到广东贸易,因此被王阳明的弟子方献夫弹劾到罢官。

    林富还是个敢得罪人的,他前些年在广东当右布政使。刚刚上任,就遇到提学使联合士绅捣毁寺庙,将无数寺田暗中占为己有。这根本不关林富的闲事儿,林富却非要插一手,直接把寺产、庙田抢过来,寺产拿去赈济百姓,庙田划为学校的学田,把提学使和士绅全得罪了。

    只要把碍事儿的姚镆调回京城,让副手林富主持平乱,定然把广西叛军安排得明明白白。

    唉,广西平乱有可用之人,可广西、广东、江西、湖广的交界地,那里的大山里头全是起义军,根本腾不出兵力去清缴。

    还有山东,山东流贼闹了两年,前段时间终于彻底平息。

    然后,河南又闹起来了……

    有**,但直接原因是天灾,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几年,气温虽然在不断回暖,可随之而来的是全国大范围旱灾,而且是连续几年大面积旱灾。

    作为礼部尚书,如此灾异频发,王渊按照正常操作应该自劾请辞。

    可王渊非但没有辞职,就连祭祀都只搞了一次。他说与其祭祀请求神灵降雨,不如省下祭祀花费,全都拿去各地赈灾。

    言官又找到弹劾理由,指责王渊祭祀不力,似乎都是因为他得罪了老天爷才不下雨。

    山东流贼,被俘虏之后,大部分流放到大宁实边,还有一千人被装船运往北美洲殖民。

    印加帝国的国王死了,国家一分为二,两位王子正在搞内战。

    西班牙支持大王子华斯卡尔,这位是正统的继承人。

    朱海支持二王子卡帕克,因为二王子常年跟老国王住在北方。大明船队一直跟老国王交涉,跟二王子也交流更多,至今没见过大王子长啥样。

    目前,两位王子还是自己在打,大明和西班牙都没有直接出手,只是各自提供铁质兵器帮他们武装直属卫队而已。

    铁器,自然需要真金白银来换。

    朱海已经混成了军火贩子,由于王渊禁止铁器出口,他还专门进京弄到了特批执照。

506【林石屹与魏独眼】

    日本,北陆奥。

    数百年后名叫“大间町”的渔港,如今还只是一个小渔村。它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大明探海伯朱海,两年前将其定名为“平安港”。

    这是大明船队前往美洲,途经的最后一个亚洲港口,离开此地便进入茫茫大洋。

    在中国出海时,食物和饮水都不装足。来到日本的“平安港”,才把淡水给补满,又就地购买许多咸鱼,甚至还能买到许多新鲜野果。

    林石屹带领手下,押着移民下船透气。

    今年这批移民,全是山东流贼,而且是积年老贼,一个个凶悍得很,双手沾满了血腥。按理说,都是该杀掉的,但王尚书慈悲,让探海伯带他们去福山(旧金山)。

    林石屹一脚踹翻身前那人,骂骂咧咧道:“瞪什么瞪?不老实下船放风,就滚回船舱睡觉去!”

    魏独眼是山东流贼的四号人物,军余出身,能征善战。他还有个外号叫“小夏侯”,去年被官军一箭射中眼睛,他学夏侯惇拔箭自食其目,流贼们顿时士气大振,杀得剿匪官兵狼狈而逃。

    这股流贼,老二、老三已经战死,秀才军师自尽而亡,一号贼首被送去京城活剐。魏独眼身为第四把交椅,本以为难逃一死,谁知居然被押送去劳什子的福山。

    魏独眼戴着手镣和脚镣,狼狈从甲板爬起,毫不示弱的瞪向林石屹:“换作半年前,老子一根手指都能捏死你!”

    林石屹笑道:“换作十年前,老子一个喷嚏都吓死你!”

    林石屹没有说谎,他乃宁王手下头号大将凌十一。宁王兵败之际,他带着两条船狼狈而逃,先是跑去太湖做水匪,后又遭遇官兵清剿,便带手下到南洋谋生,两年前集体投靠到探海伯麾下。

    魏独眼明显不相信林石屹的鬼话,他被推搡着来到渔港,跟其他移民一起排列整齐,然后坐在地上呼吸新鲜空气。

    林石屹从怀里掏出个苹果,在袖子上擦了擦,便一大口咬下去。

    苹果是在元代传入中原的,最初音译为“蘋婆粮”,叫习惯了改称“蘋婆果”,最后干脆简称为“蘋果”。因为苹果多嫁接在沙果树上,沙果又称“林檎”,因此苹果在明代也叫做“林檎”。

    日本渔民正在搬运淡水? 这种不值钱的东西,明国人居然还用钱买? 大明真是富到流油的天国啊。

    几个日本武士? 守在港口处虎视眈眈。等大明船队将补给费用支付给渔民,武士们立即冲过去收税? 抢走渔民们的大部分收入。

    刚开始,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根本看不到武士的影子。随着几次补给交易? 很快引起领主南部氏的注意? 南部安信随即派来武士充当收税官。

    事实上,南部安信想要控制补给贸易? 但大明船队只跟本地渔民交易。至于那些钱,是否被武士们抢走,大明船队就懒得去管了。

    似乎没啥区别,但性质完全不同。

    大明船队跟领主直接交易? 渔民们会觉得自己遭受双方联手压迫。而大明船队把钱给渔民? 武士再把钱抢走? 那渔民们就只会怨恨领主和武士。

    武士抢完钱,跟哈巴狗一样涌过去,想低价买到心仪的商品。

    船队采购员笑了笑? 让人从船舱取出棉布,刚花出去的补给费又原封不动赚回来。

    与此同时,被流放北美洲的千余移民,每人都领到不怎么新鲜的水果。

    林石屹对移民们说:“果子不要藏起来,现在就给老子吃掉,这些都是在山东装船的,再放两天就他娘的烂了。伯爷(朱海)心善,还给你们果子吃,换成那些黑心海商,你们就等着每天啃熏肉咸菜吧!远海可比近海危险,果子都是救命的东西,不吃果蔬全都要得坏血病。”

    在武装船员的监督下,移民们老老实实把即将腐烂的水果吃掉。

    林石屹扭头一看,发现有个渔民正盯着他。这渔民身高不足一米三,穿得还不如大明乞丐,趴在那里犹如一条狗。

    “看着老子干嘛?”林石屹问。

    渔民吓得缩脖子,目光投向地上的苹果核。

    林石屹把苹果核踢过去,笑道:“拿去种在土里,说不定今后就能找你们买林檎(苹果)。”

    那渔民如获至宝,捡起沾满沙土的苹果核,并没有拿回去做种子,而是捧起来啃食残余果肉。本地虽有野果,但渔民没见过苹果啊,把这当成武士们都吃不起的好东西。

    事实上,苹果在大明也很昂贵,并且只在北方少数省份有种植。这颗苹果是林石屹自己买的,船队不会给船员采购,那些移民更不可能吃上苹果。

    渔民把苹果核啃得精光,林石屹见状笑骂:“狗一样的东西。”

    魏独眼一边啃果子,一边死瞪着林石屹,也嘀咕道:“狗一样的东西!”

    两人其实没啥大仇,只是在山东登船的时候,林石屹抽了魏独眼两鞭子而已。

    ……

    三个半月之后,船队到达福山湾(旧金山湾)。

    途中,船员和移民病死三十多人,还有许多病号听天由命。

    船队先沿着海岸向南行驶靠岸,朝着海面放了一炮,再让船员用小船往岸上运送物资。

    不多时,妈祖湖的第一批移民,听到炮响自发前来,帮着把物资运去妈祖湖殖民点。同时,还把船上的病号也带去休养,那些小船则带着一些淡水和蔬菜回来。

    船员和移民们,美滋滋喝着干净饮水,吃着新鲜的蔬菜,当晚就在船上休息。

    第二天穿过福山海峡,前往对面的栎木湾。

    那里是第二批移民的驻地,密密麻麻全是橡树。等再发展几年,就运一批造船师过来,此地可以开设造船厂,取之不尽的橡树正是打造海船的上等木料。

    在栎木湾卸下物资之后,船队折道往东北方驶去。

    穿过一个峡谷,便来到两河交汇处。

    舰队首领自去跟河边土著交流,移民们身上的镣铐也被打开。

    林石屹领着他们下船,就在河边整队,笑道:“你们都是积年老贼,打仗什么的不用我教。如今已到了极东之地,你们也别想着回去了,今后就在这里过日子。”

    魏独眼没好气道:“咱们全是爷们儿,没个婆娘怎过日子?我看栎木湾那边就有女人,为啥我们这边一个女人都没有?”

    “嘿,他娘的,”林石屹气得发笑,“你们这些杀坯,肆虐山东好几年,论罪全都该处死。朝廷绕你们一命,已经是格外开恩,还想着千里迢迢给你们运婆娘?想要婆娘也行,上游多得是,拿着刀自己抢去!”

    一个个木箱抬下船,打开全是军事装备。

    魏独眼分到一副竹甲、一把腰刀、一杆长矛,兵甲在身,竟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问道:“烧杀抢掠,随便怎么都行?”

    林石屹说:“第一,不准杀汉人;第二,不准杀附近的两个土著部落。实话跟你们说,上游还有大部落,那里的土著不讲道理。下游的金子,已经被淘得差不多了,这趟带你们过来,就是让你们去攻打上游部落的。土著老人统统杀死,男人可以给你们当奴仆,女人可以抢来做婆娘。小孩子随便你们发落,可以弄死,可以养着,甚至能收来做儿子传香火!”

    这些积年老贼,全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听到这话非但毫无道德负担,反而一个个跃跃欲试。

    三日之后,武装殖民队出发,还有三十个火铳兵给他们压阵。

    那个土著部落非常庞大,分成相隔很近的三个聚居点,加起来族人有好几千。他们已经农耕为主,渔猎、采集只是副业,甚至有极为简陋的木制城墙。

    外敌一来,土著迅速集结。

    武装殖民队也不着急,慢悠悠在那儿等着,敌人聚集起来才好一锅端嘛。

    魏独眼都被逗乐了,眼前那些敌军,全是石斧、石刀、石毛、飞索、吹箭之类的武器,阵型更是杂乱无章毫无组织度可言。

    三十个火铳兵,一轮齐射之后,土著大军全部溃逃。

    林石屹喝道:“还愣着作甚,快快追杀啊!”

    “这他娘是打仗?”魏独眼嘀咕一句,抽出腰刀大喊,“儿郎们,随我追敌!女人莫杀,房子莫烧,庄稼莫踩,那些东西都是咱们的!”

    林石屹撇撇嘴,站在原地看戏。

    运一千多积年老贼过来,主要作用就是抓俘虏,并且彻底控制这处河段。如果只是杀人,他们早就动手了,哪还会等到现在?

    西班牙殖民者就不行,来美洲的人太少,只能建立殖民据点,然后去驱赶、杀戮、抢劫土著,根本无法有效控制一个地区。至少现阶段是这样,西班牙还没完成原始积累,无法组织大规模移民,而自发移民者现在还未出现。

    掏出一个烟斗,放入烟丝,林石屹悠闲抽了一口。

    作为一个积年水匪,又跟着宁王造反,还是造反部队的头号将领,他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出海。

    这买卖虽然苦了点,可新奇刺激啊,而且赚得也多,还不怕官兵清剿,因为他自己就是锦衣卫海的官兵。他已经在南洋置了好几百亩地,纳了几房小妾,大儿子已经可以喊爹了。

507【各有活法】

    魏独眼顺利成为第三批移民的首领,因为他本身就是流贼头子,“小夏侯”这外号还是很有威信的。

    因为不用交税,之前那两批移民,都没有真正的首领。也就推举几个办事公允的,负责协调处理纠纷,完全属于“无为而治”状态。

    魏独眼却不管那么许多,他把自己的地盘命名为“新乡”。他还想继续往东扩张,等地盘足够大了,就改名叫“德州”,因为魏独眼是山东德州人。

    魏独眼以前做过军余,脑子里也是军队那套。他自封为“新乡都督”,又任命都督同知、都督佥事等职务,直接实行半军事化管理,甚至很想照搬大明的卫所体系。

    只不过,魏独眼对卫所体系,也只知道一个大概,毕竟他以前连正兵都不算。而且远在异乡,百业待兴,真逼迫太甚,可能移民会直接造反,魏独眼也不敢真的压迫部众。

    林石屹即将离开之前,魏独眼主动过来私聊:“林千户(锦衣海卫千户),小的想麻烦你一件事儿。”

    “不拿你那独眼瞪我了?”林石屹笑问。

    魏独眼脸皮厚得很,嘿嘿赔笑:“林千户说笑了,之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今后这里,还得林千户多多帮衬,否则咱们就得跟土人一般吃石盐、穿麻衣了。”

    林石屹说:“放心,盐巴和棉布,都会按时给你们送来。你让抓来的土著淘金,到时候用金子换物资,只不过肯定会卖得很贵就是了。”

    何止是贵,简直就是明抢,但移民们又不得不听话。

    因为地中海气候没法晒盐,附近也暂时找不到盐矿,只能跑很远的地方去弄一丁点石盐。那些石盐,也只有土著首领有资格享受,又或者在重大庆祝活动时分食,平时都小心翼翼储存着——很多印第安人不吃盐,盐分从动物肉类及血液中摄取。

    只食盐这一个东西,就把移民们卡得死死的。

    即便今后人手足够了,专门分出一批去煮海盐,那也是海边移民的专利。魏独眼这批人距离海岸挺远的,在没有船只的情况下,得绕一大圈陆地才能抵达。

    而且,探海伯必须给朝廷贡献金子? 若是魏独眼敢霸占淘金河段,迎接他们的将是火枪洗礼。

    魏独眼讨好道:“流金河与闪金河,皆为朝廷之物? 小的当然有责任给朝廷淘金? 能换来一点点物什都是朝廷恩赏。小的,只是想请林千户? 下次再运一点人过来,也再运一点兵器过来。小的尽量多淘金子? 以弥补林千户运人、运兵器的损失。”

    林石屹眯眼盯着魏独眼:“你小子想打什么主意? 你以为老子不知道?无非是想扩充人口? 打下更大的地盘? 在这里做个土皇帝!”

    魏独眼的心思被看穿,只能尴尬笑道:“怎敢? 怎敢。”

    “造反你都敢? 还有什么不敢的?”林石屹冷笑道,“老子姓凌,两水凌,当年是宁王账下第一大将,曾统领十万水师跟官军打仗。你祸害山东好几年? 最多的时候带过几个兵?撑死了能有几千上万。论造反,你小子还不够看!”

    魏独眼瞠目结舌,这是小偷遇到贼祖宗了。

    林石屹拍拍魏独眼的肩膀:“收起你的鬼心思,好生给朝廷淘金子。至于扩充人口,你多纳几个土著女人,带着部下自己慢慢生去吧。生他几十上百年,或许你的孙子能当土皇帝。至于运送移民,老子当然还得运,这是王尚书交代的差事,但肯定不是运给你的!”

    魏独眼沮丧不已,他就一千多号人,就算一人能生十个,想列土建国也得生到猴年马月去。

    林石屹走了,魏独眼只能带着部下,每晚祸害各自抢来的土著老婆,含辛茹苦、日夜操劳,只求多多诞生子孙后代。

    但是这货雄心未灭,不像前面两批移民,只知道种地过小日子。

    他组织一部分土著奴隶去淘金,再组织一部分奴隶耕种渔猎,自己人则日夜操练并向上游搜寻。只用了不到一个月,他们就再次发现部落,而且是比较温顺的小部落。

    魏独眼才不管温顺还是暴力,反正都是些野人异族。他带着一众积年老贼,趁夜发起突袭,直接把这个部落给灭了,再次扩充自己的奴隶和女人数量。

    即便以后奴隶太多,汉人实在管不过来,也可以从奴隶中挑选服从者。让他们亲手杀死自己的几个族人,彻底背叛自己的部族,这一招叫做投名状。只要通过投名状考验,就提拔为奴隶管理层。彻底证明忠心了,甚至可以分配老婆,成为新鲜出炉的归化汉人。

    流贼,有流贼自己的法子!

    这些家伙凶残得很,不比西班牙殖民者善良,而且他们还拥有滚雪球的天赋,比西班牙那些土包子高明到不知哪里去。

    当然,暴虐无道,并非长久之计。

    若不知道收手,若不改革统治手段,总有一天要内部混乱,到时候就是奴隶起义不断了。

    ……

    林石屹带着收来的金子,率领船队继续南下,很快就到了“新泉镇”。

    那是一个民间商业殖民点,由泉州海商陈皋组织建立。

    想跟探海伯一起远洋发财的商人很多,但真正敢出手的却只陈皋一个。陈皋不求别的,只想来美洲淘金,南洋那边他去晚了,连臭狗屎都没分到一口。

    但福山周边都被朝廷霸占,陈皋的船队只能继续南下。很快发现一条大河,非常适合耕种生息,陈皋干脆把运来的灾民扔在那里,让他们一边种地一边寻找金矿。并以家乡泉州为念,给此地起名“新泉镇”(洛杉矶)。

    一年时间过去,金矿还没找到,那60多个难民反而乐不思蜀了。可惜商运移民没女人,六十多个汉子缺少娱乐生活,饥渴之下也开始打附近部落的主意。

    但他们以前只是灾民,死中求活才被陈皋招募出海。他们手里虽然也有兵器,可只敢修木栅栏自保,没那个胆子攻打土著部落。

    那就花钱买呗!

    一口铁锅,可以换好几个女人——部落战争俘虏来的女奴隶。

    都是些苦命人,汉人灾民,土著女奴,就这样在新泉(洛杉矶)组成家庭。

    模样丑些没关系,不会说汉话也没关系,这些女奴隶会干活啊。只要悉心教导,就是操之家务的好媳妇,汉话也可以慢慢教,汉人灾民都对自己的老婆疼爱得紧。

    即便海商陈皋没有按时送来物资,他们已经断盐几个月了,但小日子依旧过得很美满。夫妻和睦,男耕女织,没有贪官污吏,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陈皋的船队还没来?”林石屹问。

    被推选出来的灾民首领杨福说:“回林大人的话,连船影子都没见着,咱们这里早就吃不上盐了。又没人会煮盐,前阵子胡乱用海水煮了一些,味道涩得很。就这还当宝贝用,平时只敢舔一舔,实在分不出人手去煮盐。”

    林石屹又问:“还没找到金子?”

    杨福摇头:“没找着。”

    林石屹再问:“有什么能卖给我的?”

    杨福说:“这里没人会打猎,就乱设套子抓到几只野兽,有几张鞣制好的皮毛。还有林大人去年带来的烟草种子,也种了些烟叶出来,已经都晒好了。”

    “他娘的,老子走哪里都赚大钱,就你们这里是赔本买卖,”林石屹吩咐手下,“给他们几袋盐,再给他们一些布。把皮毛和烟叶带走,让他们装足淡水,再弄一些野果回船上。”

    杨福感激不已,连忙说:“还有菜,我们种了些菜。”

    林石屹嫌弃道:“你们能种多少菜?还不够老子的船员塞牙缝的。”

    杨福惭愧得很,硬着头皮说:“林大人,草民的浑家怀孕了,估摸时间已经好几个月。林大人有学问,能不能给草民的孩子起个名?”

    老子就一个水匪出身,在你眼里还有学问?

    林石屹哭笑不得,说道:“你们这里叫新泉,起名杨泉就可以,男娃女娃都能用。”

    杨福连忙磕头奉承:“好名字,林大人好学问,草民多谢林大人赐名!”

    请求赐名是假,跟林石屹拉感情是真,海商陈皋是不能指望了,这个移民点还得靠林石屹输送物资。

    流贼有流贼的手段,小民也有小民的活法。

    林石屹继续乘船南下,在印加帝国那边,探海伯朱海还等着接收兵器呢,这趟前来主要是搞军火贸易。

508【妈祖赐福】

    想要从北美洲前往南美的印加帝国,就必须途经西班牙人统治的海岸。

    简略阐述一下,西班牙在美洲的殖民过程——

    弘治十五年(1502年),西班牙殖民海地岛,岛上土著尽为奴隶,被迫给西班牙采金、养牛和种甘蔗。如今岛上正在爆发天花疫情,土著奴隶大量死亡。历史上,该岛西部地区的土著直接死光。在奴隶不足之下,种植园和牧场逐渐荒废,大量海盗在此聚集,这就是加勒比海盗的由来。

    正德五年(1510年),西班牙殖民古巴岛,并设立古巴总督。

    正德八年(1513年),探险者巴尔沃亚,征服巴拿马部分地区,并早于麦哲伦发现太平洋。六年之后,此人被西班牙王室任命的行政长官杀死。

    正德十七年(1522年),巴拿马行政长官佩德拉利亚斯,基本征服巴拿马。

    正德十九年(1524年),古巴总督的连襟科尔特斯,覆灭阿兹特克帝国,宣布成立危地马拉王国(西班牙藩属国),首都设于安地瓜。

    林石屹经过巴拿马海岸时,在刚刚建成的西班牙城堡,正有一群西班牙殖民者看着他们。

    “见鬼了,泰西人居然在这里筑堡,去年路过的时候都还没有。”林石屹嘀咕道。

    “轰!轰!轰!”

    这座西班牙城堡,只有三门大炮,直接全力开火欢送中国朋友。

    “轰轰轰轰轰……”

    大明船队数十发炮弹回敬,但只有一枚炮弹命中目标,而且没有对城堡造成实质性损伤。

    互赠礼炮,各自再见。

    大明船队在更南边一处海湾登陆,林石屹带着部队和军火,由印加帝国的驰道前往基多。基多乃后世厄瓜多尔的首都,也是印加帝国老国王,死前一直定居的地方,二王子阿塔瓦尔帕在此自立为国王。

    基多城内的情况不是很好,因为天花病毒正在蔓延,老国王便是死于天花。

    朱海也怕染上瘟疫,因此住在城外很远的地方。

    “参见伯爷!”林石屹单膝跪拜。

    朱海点头问道:“一路可还顺利?”

    林石屹把沿途经历简述一遍,又说:“卑职在途中遇到泰西城堡,还互相炮击示威,泰西人怎到那里了?”

    “苏龙国(印加帝国简称)已经跟泰西人打了两仗,就在北边,”朱海说道,“去年底,二王子……现在该叫王爷了,王爷俘虏了一个泰西人。从这红毛鬼嘴里敲出些东西? 北边那块地? 被红毛鬼叫做巴拿马。巴拿马总督叫佩德拉利亚斯? 以前是西班牙贵族。你途中看到的城堡,应该就是此人新筑的。”

    林石屹问道:“这什么巴拿马总督,在攻打苏龙国北部边境?”

    “不是,”朱海摇头说道,“攻打苏龙国的? 是一个叫皮萨罗的无赖。他参与征服过巴拿马? 在巴拿马获赐几百亩地。这厮也不好好打理自己的田庄? 带着一百多个红毛鬼,还有一大批野人土著,已经跑来攻打苏龙国两次。他还带着一艘破船? 绕过咱们控制的海岸,卖了几百把铁刀给大王子。”

    皮萨罗对印加帝国的征服,早在1524年就已经开始了,那个时候老国王还活着。只不过? 前后打了两次? 只占到一些小便宜? 他又无法获得本地总督的全力支持,后来干脆回到西班牙找国王,西班牙国王资助了他许多枪炮。

    林石屹说:“只一百多号人,卑职带兵去灭了他!”

    朱海笑道:“不能灭,卖刀剑给土著,让他们去打就行了。对了,让你带来的牛,你可已经运来?”

    林石屹说:“半路死得只剩下四头。”

    “四头便够了,我这一年过得心惊胆战啊。”朱海叹息。

    朱海从自己的南方船员口中,已经得知“人痘”之法,但“人痘”接种死亡率很高。他便想起王渊说的“牛痘”,于是让林石屹运牛过来,让所有汉人都接种“牛痘”。

    (注,初代“人痘”死亡率20%左右,七代以后的人痘可称“熟苗”,熟苗接种死亡率约为0.33%。因此,江南有“抢苗”一说,抢别人家的熟苗给自己接种,只因拥有熟苗之家视若珍宝,不愿拿出来跟其他人分享。)

    如今南美天花流行,不接种牛痘,朱海根本不敢出门。

    大概用了两个月时间,朱海以及手下,便接种牛痘完毕并自愈,只莫名死了两个倒霉蛋。然后大摇大摆进城,无人再感染此病,让阿塔瓦尔帕(二王子)敬若神明,以为他们有太阳神的保佑。

    “王爷,”朱海说道,“本伯从大明请来了巫师,可以防止感染瘟疫。只要王爷能答应条件,本伯就让巫师为王爷祈福,从此都不会再染这种瘟疫。”

    巫师,是林石屹从江南重金“请来”的苗师,拥有非常娴熟的“人痘”接种经验,甚至掌握了“熟苗”培养技术。四头牛,足够苗师炮制“痘种”,痘种代数越多就越安全。

    “真的?”阿塔瓦尔帕大喜,“不管什么条件,请尽管说出来。”

    朱海说道:“在苏龙国各大城市,塑造妈祖娘娘的雕像。从今往后,妈祖娘娘的神位,与贵国的太阳神齐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巫师的法力,是妈祖娘娘赐予的,如果不造妈祖神像,巫师就不能给王爷赐福。”

    “可以!”阿塔瓦尔帕立即答应。

    印加宗教,是随着印加扩张而形成的,许多神明都来自于被灭掉的国家和部落。因此属于多神系,甚至在太阳神上边,还有几个高位神存在。现在加一个妈祖,并且跟太阳神平起平坐,并不是什么让人为难的事情。

    朱海说道:“巫师法力有限,只能免费给王爷赐福。至于王妃和世子殿下,赐福一人,百斤黄金,这些黄金都是用来祭祀妈祖的。”

    阿塔瓦尔帕被敲竹杠,非但不生气,反而很高兴:“太好了!”

    朱海又说:“只要多造妈祖庙,让苏龙国人多多信仰妈祖,妈祖的神力就可以更强大,祭祀所用的黄金也能变少。若是苏龙国人,大部分都信仰妈祖,那么妈祖的巫师甚至可以免费赐福。”

    这位年轻的国王,很快接种牛痘,一个月之后痊愈。他的老婆孩子,也支付黄金接种,运气好一个都没死。

    如果有人扛不住牛痘而死,那就肯定是心中诋毁妈祖,自然无法成功获得妈祖赐福。

    眼见国王一家获得免疫力,大臣们顿时闻风而动。

    就连太阳神庙的大祭司,都悄悄跑来贡献黄金。在确定自己不怕天花之后,大祭司主动传播妈祖信仰,说至高神韦拉可卡在创造众神的时候,最先创造了太阳神和妈祖娘娘,太阳神和妈祖其实是兄妹。

    只不过,太阳神留在印加统治人类,而妈祖则渡过大海去了西方。

    如今,妈祖听说印加流行瘟疫,于是便派遣自己的神仆,回到降生之地帮助印加人渡过难关。

    大祭司火速派人打造妈祖神像,供奉在太阳神庙旁边,劝导国人前来祭拜,扎堆儿祭祀自然会加重天花传播。但无所谓,死掉的当然信仰不虔诚,自愈的肯定是妈祖在保佑。

    大贵族纷纷献金接种牛痘,到后面拿不出足够金子。唉,金子没有,银子也行,毕竟信仰妈祖的印加人变多,妈祖的神力也更强大了,用银子祭祀妈祖拥有同样效果。

    一场天花,让朱海赚得盆满钵满,顺便还把妈祖信仰,传得整个印加北部遍地都是——南方是大王子的地盘。

    那些金银,只运去京城一半,剩下的让人是跟手下分了,再留一些用来扩充自己的实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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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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